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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   遇險

    ◎救她的人也是要抓她的人◎

    長槐鎮畢竟才剛剛出了京畿, 阿弗不敢久留,匆匆吃過湯面之后便開始趕路。

    這次逃亡與上一次相比走得更遠,那種膽戰心寒的感覺也比之前翻了一倍。

    阿弗雖然身體極度緊張, 但心上還是歡悅而充滿希望的, 好像之前束縛她的東西一瞬間都解開了, 她跑得越遠, 那些東西就越追不上她。

    如此,她即便已經精疲力盡也不敢停下來一步。

    阿弗用一塊破布將烏發都裹了起來,在臉上涂了些黑黢黢的炭灰。

    她又找了一塊破墊子墊在脊背上, 拿著根破竹杖,裝成一副老婦人的模樣。……她覺得這副裝束比她之前那樣隱蔽多了,即便是趙槃親臨一眼也看不出她來。

    挨到小鎮出口的橋,卻見許多百姓堵那里。旁邊貼著告示, 說橋暫時封了, 任何人都不準出鎮。

    阿弗心里陡然一驚。

    趙槃這么快就查到這兒來了?

    她轉頭就想跑, 卻驀地發現周圍并沒有疑似錦衣衛之類的人。

    阿弗稍稍鎮定了下, 找了個路人打聽,這才知長槐鎮、長嶺兩鎮正在鬧山賊, 閉門封橋是為了抓山賊的。

    她心下稍稍寬心,可不免又陷入更深的擔憂中。

    出不去長淮鎮,難道她要等著趙槃來甕中捉鱉?

    堵在這里的百姓也是一片怨聲載道,他們之中有賣棗的商人,有出鎮為老母抓藥的孝子,還有著急去收租子的地主……

    一個趕著黃牛車的婦人停下來,打量著阿弗, 忽然笑著說, “小姑娘, 你是個小姑娘吧?干嘛要裝成一副老婆子的模樣?”

    阿弗頓時渾身不舒服。

    不會吧,她自以為連趙槃都看不穿的偽裝竟被一介民婦輕易看穿?

    那婦人逡巡的目光繼續打量著她,最終停留在她纖細的腰上。婦人笑嘻嘻地說道,“想出城嗎?正好我家漢子知道條小路,要不跟大姐我一起?”

    阿弗低聲道,“不用了。”轉身就要走開。

    那婦人窮追不舍,拉著她的袖子,“小姑娘,害羞啥?快上來吧!我和我家漢子都是耕地的本分人,今日積個善德,捎你一程。”

    阿弗被拽得委實難受了,不由得冷哼了一聲。

    之前的經驗告訴她,路邊的野男人不能撿,過往的牛車亦不能搭。

    不過這婦人應該不是趙槃的手下,否則大可直接拿了她,何必費如此周折。

    阿弗停下腳步,問道,“你真能帶我出鎮子?”

    那婦人點頭稱是,忙不迭地鋪開牛車上的稻草給她騰了個地,“這鎮上鬧山賊也不是一天兩臺了,我家漢子之前常常走貨,知道一條小路。你快上來吧,一準把你捎出鎮去。”

    那婦人熱情得不得了,纏著阿弗的胳膊,說是邀請,跟直接把她拽上車也差不多了。

    牛車一路上了個小山坡,又下了個小山坡。如此彎彎繞繞地重復了很半天,才繞過鎮橋離開長槐鎮。

    路途冗長無聊,那婦人總是若有若無地盯著阿弗,問她十幾了,有沒有嫁沒嫁過人、讓男人碰沒碰過之類的話。

    阿弗被問得煩了,就靠在牛車上假裝打盹兒。

    她感覺這婦人好像不大對,說不定是拐姑娘的人牙子。……可她又實在想出城,只能冒險先上了這賊船,出了長槐鎮再做計較。

    下了小山坡,牛車一路走向長嶺鎮。

    阿弗提出下車的請求,卻被那婦人好說歹說地哄著,什么野外有狼之類的借口,怎么著也不肯讓她下車。

    阿弗心中暗涼,更加堅定了之前的判斷。

    長嶺鎮要比長槐鎮繁華許多,處處可見酒肆、茶攤,街上更是人來人往。

    牛車在一處花紅柳綠的閣樓前停下,那婦人笑著說上去接個親戚。阿弗不動聲色地應了,瞥了眼那大紅牌匾,上面寫著“香紅樓”,欄桿前站著含笑帶媚的窈窕女子。

    勾欄?誰家親戚在這兒就有鬼了。

    這對鄉下夫婦真是人牙子,估計見她一個姑娘家獨行,便打了歪主意,想把她賣到勾欄去。

    這要是在以前阿弗一定是怕的,見到人牙子,沒準會直接被嚇暈過去。可是現在她不一樣,跟趙槃斗智斗勇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豈能在這等小陰溝里翻船?

    阿弗算計著時機差不多了,再不走就走不了。

    那婦人的漢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想直接跑肯定是不能的。

    阿弗心下一狠,拿起包袱,忍痛往大街上灑了一大片銅板和銀票。

    她捶足頓胸,“錢!我的錢!掉了。”

    立即便有一大片路人來搶錢,雞飛狗跳,亂作一團。阿弗抱著包袱翻入人群,假裝也開始撿錢。

    恰在此時婦人和勾欄的媽媽商量好價錢奔了出來,大喝一聲,“死丫頭!想跑?!沒門?老娘手里還沒做過賠本的買賣!”

    阿弗道,“我呸。”

    借著亂糟糟的人群狂奔而出,勾欄里的護院們在后面一路狂追。

    她大喘著粗氣,不過區區護院跟趙槃的人比可差遠了,略施小計就能甩掉。唯有那人牙子婦人舍命不舍財,唯恐到嘴的肥羊飛了,帶著一堆人馬往死里追她。

    阿弗往人多的地方闖,她闖入一間酒樓之中。

    酒樓里的食客面面相覷,那婦人也累得氣喘吁吁,惡狠狠地指著她,“死丫頭、賊丫頭!叫你跑?整個長嶺鎮都是老娘的地盤!看你往哪跑!”

    勾欄的護院們沖上來,剛要一左一右擰她的小胳膊,猛然見一身著白衣俠客抬了抬手中的劍,低沉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強搶民女。”

    那俠客帶著個白紗斗笠,周圍還坐著另一個跟他差不多裝束的人,端地是氣勢不可小覷。

    只見白衣俠客輕輕地飛出一只鏢,便把一大群勾欄護院打得筋折骨斷。

    人牙子和護院們都意識到遇上大人物了,嚇得面如土色,哪還敢再抓阿弗,灰鼠似地躥跑了。

    阿弗死里逃生,總算是舒了一口氣。但見整個酒樓的人都盯著她瞧,目光颯颯的,直穿人心,好像并不是那種看熱鬧的目光。

    阿弗心中惴惴。她微微朝那位白衣俠客行了個禮,“多謝俠士相救,小女子在此拜謝了。”

    她道謝的話說罷,半晌,酒樓靜悄悄的,居然無一人理她。

    阿弗困惑地抬起眼眸,額角驀地出了層冷汗。

    “不必謝。”只見那白衣俠客緩緩摘下斗笠,露出一張冷峻又熟悉的臉,“太子妃,您該回去了。”

    阿弗倏然瞪大眼睛,一時間驚得肝膽俱寒,踉蹌地往后退了兩步,軟泥似地癱在身后的朱漆柱上。

    那人是錦衣衛!

    只見酒樓里的另一白衣俠客也揭開了斗笠,露出腰間一塊冷硬的令牌來。

    “別過來!”阿弗拼著最后一點力氣想要撞柱,卻立即被另一人制住。

    “對不住了。”白衣俠客毫無感情地說了句。

    阿弗的兩只手立刻被縛住,她眼淚急得簌簌而下,任憑腳拼命亂蹬,還是連錦衣衛的一根手指都難以撼動。

    勾欄的護院光天化日之下搶人尚且有錦衣衛敢管,可錦衣衛搶人又有誰敢管呢?

    阿弗絕望地被拖上一輛暗無天日的馬車,心里萬念俱灰。

    她要被帶回去、被拖到趙槃面前。

    她已經跑了好幾次了,這次又跑又被抓,趙槃會怎么樣對她?

    關她、打她、殺她,亦或是用可怕的手段折磨她?

    她不敢深想,她好怕,她的自由時光明明才這么短。

    那兩個錦衣衛為了掩人耳目,走的是水路。阿弗被擱在一艘篷船的小隔間中,那兩人給她送來食物和水,她也不吃,也不說話。

    夜幕茫茫,江上泛起了縹緲的白霧。

    阿弗打不開隔間的小門,便盯著外面悠悠的江水想著,如果她跳下去,是不是還可以脫身?

    江面上撲面而來的冰寒卻令人渾身戰栗。

    她雖然會水,但江水太涼了,冒然跳下去,不僅逃不了,她還會因為抽筋兒而被淹死。

    ……這次可能她真是走投無路了。

    篷船很快停泊靠岸,她剛要被押下來的時候,忽然隔岸冒出幾簇火光來。

    “嗖嗖嗖,”還沒等反應過來,對方就朝著這邊放箭。

    “有人偷襲!”

    阿弗被一名錦衣衛護在身后,立即想到了長槐長嶺兩鎮鬧山賊的事。

    ……不會是山賊來了吧?

    “先保護太子妃!”那兩人喝道。

    阿弗沒敢亂動。山賊同樣不是好惹的,萬一落在他們手里,可能比落在趙槃手里還要慘。

    只見那些人縱馬而來,單憑武功而論,雖然人數眾多,卻不是錦衣衛的對手。

    可那些人手里好似有什么讓人昏迷的藥,轟隆隆地灑在江面上,形成一片毒暈,順著夜風彌漫了好遠的距離。

    “不好!告訴老大別往這邊來了!”錦衣衛喊道。

    毒暈很快彌漫,任憑那兩個錦衣衛武功高強,卻也無法抵擋強大的藥效。

    阿弗本想對他們說“先屏住呼吸,躲進船里”,可話音還沒出口,也感到一陣頭重腳輕。

    她身子一軟,倒了下來。

    ……

    總指揮司。

    “稟指揮使大人,屬下在長嶺鎮安插的兩個人手,在一個酒樓發現了太子妃的行跡,本已拿到了人,卻不想在渡江時遇見了一伙來路不明的悍匪……”

    “那太子妃人呢?”

    “那兩人醒來時,太子妃已經不見了。”

    “什么?!廢物!太子妃若是為山匪所害,你們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總指揮使衛存大怒之下,幾乎拍碎了身前的一張桌案。

    人都已經拿到了居然還能給弄丟了,若是傳揚出去,當真讓錦衣衛的名號蒙羞。

    那位下屬見總指揮使震怒,正皺著眉頭不敢答話,猛然間好像看見了什么人,圓溜溜的眼睛瞪直了。

    衛存也一愣。只見一身著玄紗披風、頭戴黑紗兜帽之男子漫不經心地靠在門前,已駐足打量了他們良久。

    男子不佩一金一玉,單單就那么佇立在那里,清貴和強烈的壓迫感便油然而來。

    衛存面色大震。

    他三步兩步趕了上去,跪道:“參見殿下!”

    趙槃叉著臂,冰冷地說,“指揮使大人的差當得愈發得好了。”

    衛存沒料到太子居然冷不防地駕臨,還穿著這般的衣衫。

    他被迎頭點了一句,自然明白太子話語所指,肅然道,“屬下慚愧。殿下放心,屬下已經再派出人手……”

    趙槃沒理會,信步踱到了案前。他兜帽未摘,只垂眸問,“是什么人橫插一腳?”

    衛存直言道,“尚不分明。不過,劫太子妃者仿佛是群武藝高強的女人。屬下現在最擔心的是她們會傷害太子妃。要不屬下再調些人手來,直接……”

    “不用了。”趙槃沉吟半晌,冷聲道,“長嶺鎮各方勢力雜糅,你們行動,還要按孤之前的吩咐,不可泄露身份。”

    趙槃來這里走一遭是因為沈家的事。

    大理寺已經查出了沈興貪贓枉法、與反叛軍勾結的證據。他不急著辦人,先走這一趟,是來探探虛實的。

    衛存領命,“屬下謹記。”

    趙槃眸如黑潭,沉沉道,“孤這幾日,要去個地方。若事出有急,自行決斷即可,不必回稟。”

    衛存不放心,“敢問殿下前往何處?屬下也好早些布置隱衛相隨。”

    太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大事,況且還是在長嶺鎮這樣匪徒聚集的地方。

    然趙槃眉尾輕提,道了句,“不必。時候到了,會叫你們。”

    衛存一時語塞。他還想再勸幾句,但瞧太子之意,似是早有決斷。

    他最終還是選擇服從,“是。屬下,遵命。”

    一陣西風拂過,趙槃那暗玄色的水紋衣袍微微揚起。

    他仰頭望著黃云密布的天空,眼色深沉。

    他來長嶺鎮,既有政事,也有私事。

    政事已經交代完了,還剩私事。

    阿弗這讓人不省心的女子,他可能得親自走一趟,把她領回去。

    42   舊地

    ◎他說她老是逃跑占用公共資源◎

    京城沈府。

    大婚日過后, 沈興本以為太子身邊那些鶯鶯燕燕都會消失,可沒想到,非但衛芙沒被太子處死, 那個本該吃下假死藥的阿弗也跑了。

    計劃趕不上變化, 沈家的如意算盤全都落空了。

    沈興為此坐立不安。

    大理寺那邊已經查到了他賣官鬻爵的證據, 太子是個心狠手硬的人物, 前些日子兩家又鬧了不睦,一旦太子要深究,他的項上人頭、還有沈府滿門的榮耀就都保不住了。

    他打拼了一輩子的家業, 難道就要毀在一個毛頭小子身上?

    如今沈興已無路可退了。

    一不做二不休,既然朝中他已再無靠山可依,那就只有鋌而走險地搏一把了。

    沈興眼中露出一絲狠辣的光,他叫來了自己的心腹。

    他叫心腹給長嶺鎮的恨天會傳話, 叫她們逮到機會, 滅了太子。

    /

    破曉時分。

    阿弗從一片灌木叢中哆哆嗦嗦地藏了一夜, 確定周圍的人都走干凈了, 才敢冒出頭來。

    昨日她和兩個錦衣衛被一群女匪暗襲,危急時刻, 她假裝暈倒,將口鼻藏在了冰冷的江水之下,這才逃過一劫。

    那群匪徒并不是沖著她來的,那些人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任務在身,不能讓人瞧破了行蹤,這才一路放毒暈,把路遇之人統統迷倒。

    阿弗因為把口鼻浸在水里, 吸入的毒暈并不多, 比那兩個錦衣衛還先醒來了一會兒, 這才得脫身。

    她深知錦衣衛神通廣大,醒來之后并沒著急趕路,而是藏身在一處小樹洞里,躲了一夜,好叫錦衣衛誤以為她被山賊給捉去了。

    天亮了,路上有了行人,她這才敢起身離開。

    然而今日長嶺城周圍的氣氛不同于往日,百姓們臉上似乎更沾了些惶惶之意。

    阿弗挨到一處城門,便看見城門上貼著個大大的告示,上面竟黑紙白字地寫著太子遇刺了。

    什么……?

    人群眾說紛紜,阿弗亦驚得一身冷汗。

    太子……遇刺?

    告示上說,太子微服私訪,下榻在本鎮福來客棧中,今日清晨被匪徒所刺,重傷垂死。

    百姓有親見匪徒者,如能提供賊人去向,賞一百兩黃金。

    阿弗呆立在人群中,還處于巨大的震驚中。

    趙槃居然會遇刺……什么人敢刺殺他呢?

    她是想擺脫趙槃,可是也沒惡毒到想他死。

    況且趙槃是太子,肩上的擔子不輕。太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估計朝中都會跟著變天。

    阿弗又仔細看了一遍告示,上面說刺殺太子的是群女匪。

    會不會是昨晚那一群?如果是的話,她就是親目者了。

    阿弗內心冰火兩重天,她如果挺身而出,把目睹女匪的事情告訴亭長大人,可能會因此泄露行蹤。

    ……她才好不容易從錦衣衛手里逃出來的。

    正當猶豫著,忽覺肩頭一沉。

    阿弗泠然大驚,還沒等她看清人,對方已利索地點了她兩處大穴,旋即把她拖到了山陰背后的隱蔽處。

    山陰處光線黯淡,阿弗身體挺立如僵,滾圓的瞳孔不由得放大了好幾倍。

    那人身上的氣息熟悉得恐怖,“這么快都跑到這兒來了?阿弗,你可真是讓人不省心。”

    這樣的語氣沒別人能說出來,這樣熟悉的氣息也沒第二個人能有。

    是趙槃……阿弗一下子被嚇出眼淚來。

    “放開我!”她渾身動彈不得,喉嚨卻拼了命地想呼救,“你再過來我就咬舌自……”

    “以死相逼?”趙槃用了點勁兒捏開她緊閉的下頜,冷言微諷道,“阿弗,你就沒點新花樣兒了嗎?”

    他那樣掏心掏肺地對她,可她那顆心一點沒被焐熱,還是想要跑、不停地跑。粗略算起來,阿弗策劃的大大小小的出逃已經快十個手指數不清了。

    初時她私逃他還會生氣,氣得三天吃不下飯……現在他對這種小游戲早就木然了,出城來辦一趟公事順便把她帶回去,已經變成慣常操作了。

    阿弗感覺渾身血液凝固,舌頭僵僵,被點穴的滋味當真是比吃了暈藥還難受。

    “騙我、逃婚不說,還給我一個勁兒地惹麻煩。”他冰涼的手指滑著她的脖子,半是威脅地說,“有時候真想直接把你這小妖物掐死。”

    阿弗吐氣急促,不禁嗚嗚哭起來。

    她好不容易才從錦衣衛手里逃出去,怎么這么快就遇上了這位太歲爺?她之前受了那么多苦,費了那么大心機,全都付之東流了。

    趙槃撫著她直挺挺的腰板,“你還敢哭?為了把你撈出來,知不知道耽誤了多少事?”

    衛存他們堂堂錦衣衛,都快成她的御用追蹤官了。

    他冷笑著說道,“記住,你這是占用公職官員。下次再想玩這種貓捉鼠的游戲,得先交賦稅,懂么?”

    阿弗哭得越發兇猛,“你還講理嗎?”

    趙槃神色看不出喜怒,只深沉地對她講,“索性告訴了你。再玩一百回這種小游戲,我還照樣追下去。你逃一百次,我便追一百次。”

    “我真不想嫁你。也不想當太子妃!”阿弗徒然道,“強扭的瓜不甜。”

    趙槃聽了似笑非笑。

    他摸摸她的臉蛋,“瓜不甜,你甜就行。只要人嫁了我,我有那個耐心慢慢磨你。”

    “我不愿意。”阿弗氣結,“你有多少名門貴女可以挑,干嘛非纏著我不放?”

    她再次試圖跟他講理,清清楚楚地表明她不喜歡他的意愿。

    可趙槃卻好像無動于衷,指尖彈著她的耳垂,“我就看上你了,怎么樣?要不反過來你當太子?”

    女孩終于被他堵得無話可說。

    所幸他的女孩還是聰明的,出來溜一圈,沒吃沈嫻的假死藥,也沒被人牙子給拐帶到勾欄里去。

    只是這幾天流落荒野,本就消瘦的身量又薄了一圈。

    趙槃替她拭干眼淚,“行了。到此為止吧。”

    阿弗無比地沮喪,連看趙槃一眼也不愿。

    不過趙槃好像并不著急回京城,揚哨叫來了一匹馬。

    趙槃攥著韁繩,“敢自己騎嗎?”

    阿弗大罵道,“你點著我的穴道,還叫我自己騎馬,是誠心想我摔死嗎?”

    趙槃淺笑,扣住她的腰,猛然將她扶上了馬背,隨即自己也一躍而上。

    他將她圈在懷里,漫不經心地道,“先忍著吧。不叫你吃點苦頭,你永遠都不知道聽話。”

    趙槃拎起韁繩,夾了夾馬肚子,馬匹頓時翻蹄而起,馳騁在長嶺郊外的枯榮冬景中。

    獵獵的風在阿弗耳邊呼呼作響,她身子直僵僵的沒有著力點,搖搖晃晃地真感覺自己要掉下去了。

    “你、你你你慢點行嗎?”她大聲求著。

    趙槃視而不見,反而甩了甩手里的馬鞭。

    路遇一道窄窄的小溪,趙槃居然縱馬直接跳了過去。

    阿弗一陣目眩,耀眼的陽光照在她面龐上,真有種騰云駕霧的感覺。……她之前又沒騎過馬,一時間不禁尖叫出了聲,軟塌塌地倒在男子的懷里。

    待趙槃終于停下馬把她抱下來的時候,阿弗已經累得哇哇亂吐了。

    這一番馬背上的折騰讓她的筋骨也活絡起來,她的手、腳又能動了。

    趙槃在一旁等著她吐,給她遞上來一壺水。

    “殿下!”阿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算你恨我,也不至于往死里折磨我吧?”

    趙槃毫無波瀾,“小小懲罰,何足掛齒。”他不讓她再吐下去了,扶起她的腰,幫她順了順氣,又把她鬢間凌亂的碎發掖回去,“先適應適應。以后上戰場,也要跟著我。”

    阿弗頭頂暈眩的感覺過了半晌才稍減,又在心里把趙槃罵得體無完膚,才穩住了神兒。

    周圍都是高高的楊樹,殘冬未過,寒鴉呱呱叫,景色有些蕭條。

    “這是哪里?”

    趙槃叉著手,沉聲道,“怎么,吐得連神志都不清了?自己家都不認識?”

    阿弗驀然一驚。

    經他這么一提醒,眼前的景色確實熟悉得緊。佇立而遠望,土路的盡頭立著一座茅草篷搭成的小木屋——正是她從小生活的那一間。

    無數個午夜夢中,她都無數次回到這個地方,這個真正稱得上為她的家的地方。

    阿弗不自覺地涌上一股熱淚,唏噓道,“這么多年,這破屋子居然沒塌。”

    趙槃慨然低笑。

    塌?不會的。他暗地里每半年都會找人修繕一次,怎么會塌。

    阿弗很快反應過來,“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

    他若有所思,“找個隱蔽的地方,把你藏起來。”

    阿弗驀然抿起了嘴。藏起來?她要這能一直藏在這兒就好了。

    趙槃拉過她的手,輕聲邀請,“不進去瞧瞧嗎?”

    阿弗平靜下來,點點頭。

    這是他們兩人開始的地方,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回來。

    阿弗還認得坡地下面那片懸崖,當初她就是在那里采靈芝草的時候,救的趙槃。

    附近一片冷寂,時光荏苒過了這許多年,其他的鄉親們搬的搬走的走,村子早已荒廢多年了。

    阿弗顫抖著手指輕輕推開門,本以為里面蛛網密布,不料碗筷茶壺潔凈如新,連一絲灰塵也看不見。

    內室里,連她臨走前疊好的紅披肩,也依舊原封不動地躺在遠處。

    阿弗一時有些恍惚。她這是……回到過去了?

    趙槃信然地坐在竹凳上,“很驚訝?這可是你自己的家。”

    阿弗疑色,“是你一直派人打掃著嗎?”

    趙槃嗯了一聲,“咱們以后的一段時日,就住在這里了。”

    阿弗顯得很驚喜,“真的?”轉眼又沉著臉問,“不過……為什么呀?”

    趙槃言簡意賅,“躲難。”

    “躲難?”

    趙槃微微莞爾,“你沒聽說長嶺鎮有人要刺殺我嗎?”

    阿弗一愣。提起這事她還納悶呢,告示上不是說太子被刺殺了嗎?怎么趙槃還能有閑情逸致陪她跑這兒來虛度時光?

    趙槃看出她心中所想,淡淡道,“那些都是障眼法。不過,我險些被刺殺,你一句問候的話也沒有。”

    他站起身來,拖著尾音,“太子妃,你可真是沒良心。”

    阿弗不理他,小聲嘀咕,“原來是障眼法。我說呢,你神通廣大,怎么能有人刺殺到你。”

    趙槃見她這副犯難的小表情,唇線微抿,心中云淡風輕。

    他來這兒確實是來躲難的。

    沈興狗急跳墻,竟敢指使人刺殺太子,委實是當誅必誅。他要辦人,就要拿到真憑實據。要拿到真憑實據,就免不得要將計就計一番,找個隱蔽的地方,靜待對方露出狐貍尾巴,再一舉殲滅。

    當然,他也有私心的。

    藏身的地方有千處百處,阿弗的這間小木屋也未必是最隱蔽的。但他覺得阿弗可能最喜歡這里,她住在這里,可能比東宮也更舒心。

    所以他先命長嶺鎮亭長放出了太子被刺的假消息,既在那些刺客面前虛晃一槍,也順便看看能不能用此招兒把阿弗給招出來。

    果不其然。

    他在驛站沒等多久,就把女裙釵給等來了。

    阿弗又懷了點自己的小心思,問他,“殿下,你要在這里躲多久的難?”

    趙槃刮刮她的鼻尖,誠懇道,“不知道。”

    阿弗回了自己家,仿佛一時就忘了什么“強扭的瓜不甜”之類的言語了,提議如果住的時間長的話,她想要在籬笆前的菜園子種菜——她以前就是這么做的,種出來的菜成色很好。

    趙槃寵溺地笑了下,“隨便你。不過,種子我可沒有,你也不能出去買。否則,會泄露行蹤的。”

    阿弗道,“不用你管。”

    她循著記憶打開了一個小柜子,那里面有一個小袋子全是種子。只是不知道隔了這么多年,還能不能種出東西來。

    趙槃瞥著她的背影,忽然莫名其妙地問了句,“阿弗,你覺得你自由嗎?”

    阿弗一時沒反應個過來,“什么?”

    他輕笑了聲,沒再問。

    阿弗興致缺缺,也跟著說了句,“……如果你讓我永遠住在這兒的話。”

    趙槃眼中某種未知的情緒一閃而過。

    永遠住在這兒?

    那好像是不行的。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娶成太子妃,焉有重新放她回鄉野的道理。

    趙槃微微嘆了下。看來自由兩字,是他和她之間永遠不能談的。

    阿弗知道他不會允許,便只得干笑兩聲,半是諷刺地道,“殿下,我開玩笑的。下次我再玩‘逃追’游戲,您別收我賦稅就行。”

    趙槃也隨著她冷嗤。

    她都敢拿他的話反過來揶揄他?

    趙槃將她抱起來,暗著眸子道,“太子妃,你真是欠教訓。”

    43   同處

    ◎他給她做飯◎

    阿弗見他又要抱自己, 心知掙扎沒用,假裝磕上了那盛種子的小柜子,額角頓時泛起一片紅。

    “嘶……”她倒吸一口冷氣, “好疼。”

    趙槃停下動作, 微微蹙眉, “怎么回事。”

    阿弗低著頭坐在他膝上, “你老是冷不防地抱我,我才磕著的。”

    趙槃掀開她額前碎發,溫熱的手心覆上去, 緩緩地在她額上打圈輕揉,手法著實溫柔又老練。

    阿弗眼睛往上眺,偷偷去瞥著近在咫尺的男子。他眸色專注而清冷,即便做這般伺候人的活兒, 也自有股渾然天成的儀態。

    趙槃揉了半晌, 問她, “還疼嗎?”

    阿弗搖搖頭。

    其實本來就不疼, 她就是想推辭著不與他親近,才故意這么一磕的。

    趙槃攤開手, 手心驀然多了一圈炭漬。

    他才反應過來,啞然質問,“阿弗,你多少天沒洗過澡了?”

    阿弗略有尷尬。

    從輔國公府里逃出來后,她被各路人馬圍追堵截,一直都在瘋狂地趕路中,哪里有什么洗澡的閑情逸致。

    她之前為了喬裝打扮, 在臉上抹了不少的炭灰, 原本粉光玉砌的小臉此刻跟敷了一層釉子似的。

    阿弗急忙從趙槃懷里退出來, “我身上太臟了,衣服還沾了泥點,你別碰我……”

    趙槃扶額,略有苦惱。

    他可能真被這小妖物下什么迷魂藥了,她這么臟兮兮的,他居然才意識到。

    趙槃無奈地朝她揮揮手,“去洗。”

    小山后面是有一處小瀑布的,瀑布底下有個熱眼,多年來形成一座熱泉。

    趙槃挽起袖子,露出半截修長的手臂來,輕滑著水面,試熱泉的水溫。如今他們生活在這里,事事都沒人服侍著,只得親力親為了。

    阿弗拿了兩個空木桶,道,“其實……我之前都是直接跳進泉里洗的。”

    趙槃用指腹沾了一點水,放在鼻下微微聞了聞。

    他沉吟半晌,忽然道,“這水你別用了,我給你燒水洗。”

    阿弗驀然聽他這么說,也聞了聞水,“怎么了嗎?”

    趙槃也不確定。他只是略通些岐黃之術,覺得水味兒隱隱發澀發苦,浸蝕藥性太大,長久用之,或對人身體有所耗損。

    他問她,“我記得你頗曉得些醫術。”

    阿弗失笑,“我哪里會醫術,我之前采草藥都是為了賺些糊口的錢。”

    趙槃陷入一絲沉色。糊口?

    她之前竟連糊口都很艱難。

    阿弗身冷體寒,不易有孕,或許與長久依賴此水生活有關?

    然水可清,屋可搬,身子要是毀了卻再難修復……他真應該再早點遇上她。

    趙槃斂去神色,拍拍她的背,柔聲道,“行了。去屋里等著吧。”

    他撇去了熱泉不用,臨時從小山坡上砍了兩捆柴,在阿弗家的土灶下點火燒水。

    阿弗家的鍋小,每次能盛的水不多。如此燒了好幾趟,才湊出足夠的水量來。

    他本來是不會做這種事情,也不會伺候人的,但好在學起來不難,花不了多長時間。也好在他伺候的人不多,不用花太大的力氣。

    阿弗疚然說道,“你……你竟會做燒水砍柴?我、我自己來就行。”

    趙槃神色不明地睨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道,“若是覺得愧疚,以后就少跑兩趟,也算是補償我了。”

    阿弗黑下臉來,愧疚頓時煙消云散。

    水放好了,阿弗卻遲遲也不肯換下臟衣衫。她扭扭捏捏地說,“你……能不能先出去?”

    趙槃凝滯,隨即便是一陣好笑。

    除去她逃跑的日子不算,他們幾乎是日夜相處。

    她還用怕羞?

    ……

    阿弗把身子藏在木桶中,目光若有若無地踅摸著趙槃。直到他走了,她才肯輕輕褪下衣衫。

    夜里的事她無法拒絕,但白天里當著一個陌生男子褪下衣衫,她心里委實難以接受。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用“陌生男子”來形容趙槃,明明他跟自己日夜都相見,明明他們之間還有一場名義上的婚禮,明明她上輩子還那樣愛他。

    就算他對她再好,阿弗始終也無法過自己的那一關。

    阿弗長嘆了一口氣,把肩膀以下都浸泡在熱融融的水中。溫熱之意頓時流遍渾身百骸,一洗這些日以來的疲倦和辛酸。

    不知怎的,她又隱隱約約冒出之前那個念頭。

    ……如果趙槃是個普通人,就好了。

    洗罷了澡,阿弗又把舊時的麻布衣衫穿起來。

    撇去那些綾羅綢緞,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寡淡無味,跟京城那些姹紫嫣紅的貴女比不知差了多少,不懂趙槃為何要獨獨揪著她不放。

    阿弗推開門,迎面聞到一股清新的味道,混合著鄉野的泥土香和冬日的清冽雪香,叫人心神一暢。

    陽光暖而不曬地灑下來,她微濕的發絲被山風吹得飄在半空,涼而不冷,清爽無比。

    她闔上眼睛,衣袖灌滿了山風,一時間無拘無束。

    下一刻,一雙手扣住了她的腰。

    “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阿弗一愣,回頭看向男子。

    她道,“殿下,你說什么,我不懂。”

    趙槃手指沾了她發絲上滑落的水珠,低沉道,“你懂。”

    ……她若是不懂,就不會這般遺世獨立地站在風口中了。

    阿弗氣息略略沉悶。

    她是跟了輔國公府的私塾老師學了不少書,但時間尚短,一本論語也還沒讀完。

    不像他,隨口說個什么都能信手拈來。

    阿弗反問他,“殿下既然什么都懂,那就放我走吧。”

    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分開了彼此不是更舒坦?

    趙槃低嗤一聲,“阿弗,你還講理嗎?這里是你家,我困在你家走不了,論情論理,這話都該我說才對。”

    阿弗抿緊唇線又開始生氣。……這人從來都不會好好說話。

    她順著他的話頭接下去,“既然你這么覺得,那么在我家,是不是事事都該聽我的?”

    趙槃眼也不眨,“你想怎么樣?”

    阿弗道,“分房。晚上咱們分房睡。”

    他搖頭拒絕,“不行。”又隨口拈了個理由,“你那臥房只有一間。難道又要我睡桌子?”

    阿弗皺眉。

    他之前又不是沒睡過桌子。她剛把他救回來那會兒,就是用兩張桌子給他拼的床,他足足睡了一個多月,這會兒卻又來推三阻四。

    趙槃神色有點無奈,“阿弗,好歹我也是個太子。”

    阿弗跟他商量,“殿下不愿意睡桌子,我睡也可以的。反正咱們之前也是這樣的,睡桌子也很舒服的。”

    “不舒服。”他駁回。

    阿弗氣悶不接話茬兒。

    他讓步道,“同處一室……我可以答應不碰你。”

    阿弗略略寬懷,“好吧。”

    趙槃平日里都是說一不二的,這次肯讓一步,已經算是不小的勝利了。

    趙槃撩著她的發絲,“阿弗,咱們已經是夫妻了。你躲得了一天,躲得了一輩子嗎?”

    阿弗剛想辯駁一句,唇間猛地一柔軟,被他垂眸吻住。

    啊,又這樣?她奮力掙扎。

    趙槃圈著她的腰,拖著她的發,暴烈又溫柔,叫她無路可退。

    ……他總是這樣叫人猝不及防,上次他這樣深吻她,還是在試喜服的那一天。

    阿弗的力氣不大,很快被男子弄得意亂神迷,一邊徒勞抵觸著,一邊陷入渾渾噩噩中。……連對方停下來,她居然沒意識到。

    趙槃抽了手,見她還微閉的眼睛,意味未盡地問道,“喜歡嗎?”

    阿弗晃晃腦袋清醒過來,臉比秋天熟透的紅柿子還紅。

    “你又親我!”她慌亂地捂住嘴,惱羞成怒,“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隨便碰我!我真的要生氣了!”

    說罷,阿弗奪路而逃,跑進自己的臥房里,“哐當”地一下子甩上了門,把那人給關在外面。

    要是在東宮,她自然不敢這么做。可現在是在她自己的家,她不要遷就那男人,她不要處處忍氣吞聲。

    出乎意料地,門外的人居然沒來敲門。

    阿弗理了理凌亂的發絲,覺得他可能是理虧了,沒臉來敲她的門。

    她在自己房中窩了好半晌,斷斷續續地生著悶氣。直到天色微暗,咕咕叫的肚子叫她不得不又打開房門。

    一陣誘人的飯香隔著木板門傳了進來。

    阿弗輕輕地打開一個小門縫兒,見桌上擺了幾道小菜和碗筷。

    廚房中仍然有炊煙裊裊升起,隱隱的柴火爆破聲清晰可聞。

    那人那么久沒來找茬兒……不會是在做飯吧?

    阿弗郁悶地看看天色,確實到了吃飯的時辰了。

    廚房里陣陣的香氣傳出來,引得她腹中空落落的。可是她剛剛才冷了趙槃一下午,如何好意思又吃他做的飯。

    阿弗緩緩踱步到小桌前,忍不住用手指飛快地蘸了一口菜湯。

    ……嗯,好吃。

    應該不是趙槃廚藝好,應該是她餓了吃什么都好吃。

    吧?

    她就這么一個小小的動作,恰好就被廚房里忙碌的男子瞥見。

    他隨口叫她,“阿弗,過來幫忙。”

    阿弗渾身一激靈,臉色不可避免地又紅起來。

    鍋里正在烹著一條魚,灶臺上熱著米飯。

    阿弗想蹭飯,只好主動打破沉默,“……怎么會有魚?”

    趙槃拿著蒲扇略略彎腰,還在掌握著火候。他不甚在意地答道,“去小溪里叉條魚,不是什么難事。”

    阿弗小聲道,“我以前也試過,但是沒叉到,還弄了一身泥。”

    趙槃莞爾,“以后我教你。”

    他的注意力還在飯菜上,用漏勺將魚翻了個身,隨后順手把漏勺遞給了阿弗。

    阿弗捧著漏勺,定定看著眼前的人。

    他那微白的手臂沾了些許的炭灰,頎長的身形與低矮簡陋廚房格格不入。他的一雙長眉、眉下一雙眼也是矜貴而秀氣的,驀然沾了廚灰顯得有點突兀。

    阿弗心念微動。

    她之前獨自住在這里時,想要的不過就是一個能跟她同耕同作,同飯同眠的莊稼漢子罷了。

    為什么老天爺要賜給她這樣一個趙槃?

    阿弗掏出手帕來,想替男子拭一拭額角的細汗。

    然手臂凝滯了一會兒,終是又收了回去。

    她恍然覺得,趙槃應該不可能真心喜歡她。

    他眼下興致尚在,愿意陪著她,卻不可能一輩子不娶正經的貴女為妻。即便他自己愿意,朝政上也不會允許。

    她暗暗嘆了口氣。

    趙槃將魚呈湯裝盤,問她,“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阿弗露出一絲清淡的笑容,“想你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廚藝。”

    “我廚藝不好。”他略略莞爾,“是你餓了。”

    ……

    他們兩人都不太能喝酒,所以酒有沒有也無所謂了。但是阿弗喜歡一邊吃飯一邊喝湯,即便沒湯就著水也行,要不然喉嚨就會干干的。

    恰巧今日趙槃還做了湯。

    飯桌上,阿弗吃得很安靜。

    她其實歡喜時話很多,對喜歡的人話也很多。可趙槃是皇族,食不言寢不語,平日用膳都是有專人布菜的,跟他同食就有股莫名的壓力。

    阿弗借著夾菜的契機瞄著趙槃。他容貌好,修養也好,吃了這么半晌一下筷碰碗的叮叮聲都沒有。

    ——她心里暗暗納悶這么會有這樣的人。

    趙槃似是感覺到她的目光,撂下筷子,正好與她四目對視,“吃到嘴邊了。”

    阿弗大為窘迫,忙不迭地拿手絹隨手擦了擦。

    “哦。”她假裝平淡地說道。

    趙槃唇角微微揚起,“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阿弗垂著眼皮,漫不經心地夾著米飯,“沒有啊。”

    “沒有?”他拖著尾音。

    阿弗沉聲道,“我能有什么話對你說。”

    他哦了一聲,有點失望。

    阿弗沒再理他,低頭扒著飯。

    兩人氣氛略微凝滯。

    就在這時,一只白羽毛的飛鴿撲棱著翅膀停在窗邊,咕咕咕地輕叫。

    阿弗正納悶這地方怎么忽然有鴿子,見鴿子腿上綁了個小小的信筒,原來那是一只信鴿。

    趙槃解下信,端詳半晌,臉色略微有些陰沉。他沉聲問,“阿弗,你這里有沒有筆墨?”

    阿弗想了一下,去臥房把之前她自己用的小硯臺和毛筆找了出來,那毛筆早已干硬如柴,墨跡都快沾不上了。

    趙槃道了句,“無妨。”

    他取了點水緩緩暈開筆尖,隨手在紙條上寫了幾個細楷字,揮手放飛了信鴿。

    阿弗心下惴惴,“殿下,是有什么麻煩嗎?”

    趙槃瞥著她的面龐,冷峻眉眼又緩緩恢復了溫柔。

    “沈興坐不住了。”他解釋說,“兵馬司的人來報,沈家正四處聯絡勢力,調兵遣將,可能意圖對兵逼皇城。”

    阿弗道,“是因為他以為你遇刺了,所以才如此肆無忌憚,是嗎?”

    趙槃微微點點頭,“這一仗,還有的打。”

    44   一年

    ◎我給你做一年的太子妃,之后你要放我走◎

    趙槃見阿弗有些好奇, 便拿了幾個茶杯在桌上粗略擺了個陣形,給她大概講了下如今朝中的局勢。

    他盡量說得很慢了,但朝政上那些事, 大多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夾雜了不少可喻不可說的內在門道。

    阿弗雖花了心思在聽, 乍然還是難以理解, 只含含糊糊地明白了三四成。

    大概意思,便是沈興原本是皇后養的一條狗,但這幾年來皇后一派式微, 沈興便想自立門戶。

    可兩人相互勾結多年,皇后豈能輕易放過沈興,惱怒之下,便暗暗叫人把沈興這些年來賣官鬻爵的爛事給翻了出來, 送到了東宮的面前。

    這一仗, 其實是三家在打。

    阿弗托著手臂聽了半晌, 略有唏噓, “原來當太子也挺難的,太子要操心的事可真不少。我以前還以為你為所欲為來著。”

    趙槃深沉地看了她一眼, “那阿弗,你愿意幫我嗎?”

    “幫你?”

    阿弗輕輕撅起嘴。他不拿捏她就謝天謝地了,她焉有那個本事幫他。

    阿弗扯開一個笑,“殿下,你別拿我開玩笑了。”

    趙槃也隨她笑著,不疾不徐道了句,“沒開玩笑。”

    阿弗愣了。

    他道, “你不跑就是幫我, 能省去我很多精力, 來對付那些老狐貍。”

    阿弗小聲嘟囔,“我就這點用處啊?”

    他沉吟片刻,握著她的手心,補充道,“如果你好好當這個太子妃,占著這個位置,就沒人敢在我身邊安插人了。”

    阿弗把手抽出來,干巴巴地說道,“我不愿意。”

    平定了朝政,助力的是他的太子之位,受萬人贊頌的也是他。她當個賢內助,一路幫助他把那些眼中釘除去,付出的是自己青春的歲月,待到人老珠黃之時,好像什么好處也撈不到。

    再說了,太子妃的位置他找誰不能占著,為什么非要讓她頂上。

    趙槃睨著她的神色,輕啟薄唇說出個誘人的條件,“如果你答應,將來,我或許可以放你走。”

    阿弗正漫不經心地擺弄著茶杯,猛然聽到他這句話,頓時渾身一滯,“真的?”

    他嗯了聲。

    這句話猛然從趙槃嘴里說出來,顯得虛幻極了。他真肯叫她走?他明明之前追了她那么多次。

    阿弗苦笑道,“你又在騙我。”

    趙槃神色淡漠,“之前我叫人追你,因為你總是私逃,從沒跟我商量過。如果你答應我的條件,我也可以考慮答應你的條件。”

    阿弗張了張嘴,“……我不相信。”

    他之前騙過她那么多次,每次都是信誓旦旦。他哄著她去京城時候,也說她可以想走就走,其實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你不相信也罷。”他輕輕緩緩地勾了下她的下巴,淡淡道,“反正你跑是跑不了的,愿不愿意,都得回去給我當太子妃。”

    阿弗一時臉色陰沉。

    她追問道,“你剛才說的是什么意思,能好好解釋解釋嗎?”

    趙槃興致缺缺,“字面意思。”

    阿弗湊過腦袋,“你是說,我好好給你當太子妃,你就會放我走?”

    趙槃無甚神色地應了聲。

    阿弗不免心里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條件交換,這是條件交換。若是她應了,豈不是跟那種家族之間的表面聯姻差不多?

    阿弗抿了抿唇,問,“那……我都需要做什么?”

    既是表面聯姻,夫妻之間就是一場交易。她當然要問問她的職責是什么,免得到時候趙槃賴賬。

    趙槃眼底清明,微涼的手指撫著她的面頰,“沒什么特別的。別巧言令色地搪塞我,也別虛與委蛇的騙我,你保證你每說一句話都是真的。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阿弗沉吟半晌,這似乎很容易做到。

    她哪里有他說的那樣愛說謊,她其實每次說謊都是為了脫身而迫不得已的。

    “我想想。”她道,“給我點時間。”

    阿弗了解趙槃,他冷面心硬,不是那么好說話的人。嚴格意義上來說,她沒什么跟他談判的籌碼。

    如果她這次又跟趙槃回了京城,他想毀約,只不過是一彈指的事。

    可她呢?她就苦了,這輩子都要在暗無天日的小屋子里待下去了。

    所以她得好好想想。

    趙槃淡淡道,“你考慮的時間不是很多。想清楚了,告訴我。過時不候。”

    ……

    那日之后,白鴿又來回來去飛了四五趟,每次都帶著外面的情報。

    阿弗注意到趙槃好像不止有一只鴿子,每次前來送信的白鴿胖的胖瘦的瘦,卻都是皇城里經過特訓的白鴿。

    朝政上的事她既聽不太懂,便沒有特別地在乎。

    阿弗給籬笆墻內的小菜園松了土,將種子種了進去,又澆上了水。

    她顧著做事,鞋子陷到了泥土中,鞋底直接掉了。那雙鞋陪著她東奔西跑多日,早已不堪重負,到這會兒才壞算是給她面子了。

    尷尬的是,這般窘態恰好又被那人給看見了。

    趙槃過來扶她,疑色問她,“阿弗,你連襪子也不會穿嗎?”

    “襪子?”阿弗訕訕低下頭,但見一雙襪子的線頭露在外面,果真是穿反了。

    天吶……她該怎么解釋她其實不是這么蠢的。

    阿弗急忙捂住腳踝,“你別看。……我趕緊換上。”

    ——她就納悶了,怎么每次她遇上窘事都被這人瞧見?

    趙槃微嘆,讓她坐在個青石上,半跪下來輕輕脫下她的襪子,給重新穿了回去。

    “丟人。”他沉聲說著,驀地又瞥見了她那雙破爛的鞋子,“你連雙正經的鞋子都沒有嗎?”

    阿弗低聲頂嘴,“這能賴我嗎?要不是你叫那些人追我,我能把鞋子跑壞么。”

    趙槃冷冷點著頭,“嗯。還有理了?”

    這要是在東宮,自然有無窮無盡的鞋子給她穿,什么蜀錦,什么珍珠,什么貴重的鞋面都有。可是眼下這荒郊野嶺的,哪里有那么好的條件。

    壞了這一雙,就真沒別的鞋了,他的鞋子她又穿不了。

    趙槃把她那破鞋底從泥里撿出來,用水擦了一擦,“會針線吧?趕緊補補。”

    阿弗不好意思地剛要接過來,就聽他又說,“……估摸著時機差不多,今晚就該走了。”

    阿弗的手驀然凝在半空。

    今晚……?好快。

    可她還不想回去。

    阿弗低垂著眉頭,頓時找了個推辭的理由。

    “殿下,我其實……不太會補鞋。你要是事態緊急的話,要不然就自己先走吧?”怕他不同意,又說,“我就在這里等著,慢慢補鞋,你忙完了再來接我就行。”

    她沒鞋是正當理由,趙槃總不至于殘忍到叫她光著腳踩著山石回去吧?

    阿弗這般樣子,遮遮掩掩,趙槃看在眼里,一眼識破。

    呵,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心里打什么心思。

    “不會補鞋?”趙槃似笑非笑,“這個借口,略微有點拙劣了。”

    阿弗沒等開口,只見他從隨意找來了針線盒,穿針引線,將鞋底縫了回去。

    “你還會針線?”

    阿弗瞠目結舌。

    趙槃擰斷了線頭,“養你可真不容易,什么都得學。”

    阿弗頓時被他弄得啞口無言。

    半晌,她很艱難地說了句,“多謝……殿下。”

    太子親自補的鞋,阿弗都不敢穿了。

    她說不會補鞋,原本想當個借口來著。現在,他三下兩下又把這個借口堵死了。

    她可能暫時沒有什么理由不跟他回去了。

    /

    阿弗心情郁悶地又過了一個下午。

    晚上,她帶著點眷戀的意味,早早地入睡了。臨睡前,她手指還在若有若無地摸著木板床,這床可能明日一醒來就再也睡不到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感覺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弗惺忪的眼睛還沒睜開,就聽趙槃對她道,“起來了。該走了。”

    她心中煩躁,摟著被子不肯動身。

    那人糾纏不休,在她耳邊溫柔地說,“快點。等回去了,你想睡多久都行。”

    阿弗長嘆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瞥見夜空的星星還沒褪去。

    她啞著嗓子問,“我還可以再回來嗎?”

    趙槃一愣,給她系上斗篷,“當然。”

    阿弗鎖好了門,卻見他并沒有要騎馬的意思。

    月冷星寒,山間小路濕滑泥濘,騎馬不僅會有失蹄的危險,還可能驚了隱藏在暗處的探子。

    寒涼的月色映在趙槃面龐上,他對她講,“路途不長,你稍微忍著些。如果實在走不動了,咱們便坐下來休息。”

    他本想說他可以背著她,可是那樣也太肉麻了,他難以出口,便臨時改成了這套話。

    阿弗點點頭,提了一盞燈籠照亮。

    林木交纏的丫杈橫橫歪歪地伸著,黯淡的樹影投在地上,像抓人的手,看起來略略有些怵人。

    阿弗心想在這種鬼地方她還是不能跑的,一來趙槃就在身邊,她鐵定跑不了;二來她沒糧沒水,冒然亂走沒準會被野獸給吞掉。

    正想著,不遠處便傳來一陣長長的野獸嚎叫聲。

    阿弗頓時警鈴大作,趙槃卻握握她的手,道,“別怕。不是狼。”

    面前有一大片黑乎乎的荊棘叢,叢上尖刺泛著寒芒,長得老高。

    又傳來一陣野獸尖鳴,猛然間,一半人高的獸猛然從荊棘叢里躥出來,睜著雙刷亮的眼睛,朝他們怒吼著。

    阿弗“啊”地一聲叫出聲來,下意識捏緊了趙槃手臂。

    趙槃稍加分辨,那是頭野毛雕,冬日一般都會冬眠,此刻出現倒有些稀奇。

    “躲身后去。”他對她輕言了句,隨即拔劍出鞘,引那野毛雕近身。

    那東西本是蠢物,被趙槃長劍一刺,頓時倒了下來,倒在荊棘叢里大喘粗氣。

    阿弗曾經見過趙槃的身手,十幾個刺客都不能把他怎么樣,區區一個野物更是不在話下。

    她依著他的吩咐乖乖地著,直到看見那東西不動了,才敢出聲。

    “它死了嗎?”

    趙槃搖搖頭。

    兩人稍加靠近,那東西果然又暴起偷襲,粗壯的獠牙直直咬上了趙槃那鋒利的劍背。

    阿弗在一旁看得揪心,趙槃本可倒轉劍柄直接將那野物刺死,可他一直手下留情似的,只刺傷了那東西的要害,卻沒要它的命。

    稍稍費了些勁兒,才把那東西捆扎起來。

    如此折騰下來,他的背為身后密密叢叢的荊棘所扎,一時間滲出了鮮血。

    “殿下!”阿弗喊了一聲,無暇思忖太多便過來扶他,“你怎么不直接刺死它?”

    趙槃擦了擦嘴角的淡淡的血痕,“我沒事。”

    他冷然瞥了眼那地上的昏迷的東西,解釋說,“阿弗,那東西不能死的。”

    野毛雕是種兇猛的異獸,其血可做稀罕的藥引,但必得生擒,死了便無此效用了。

    阿弗眼底閃現一絲異樣的情緒,“咱們碰上這東西,跑還來不及,卻生擒來做什么?”

    趙槃沒答,只是倒吸了口冷氣。

    他道,“先走吧。我拖上它。”

    碰不上便罷了,既然碰上了,他想試試,能不能用這稀罕的藥材,把阿弗在熱泉里受的舊病給補回來。

    反正也不費太大的力氣。

    當然,有沒有效用不一定,若真有用,再告訴她不遲。

    太子親兵已在山下埋伏好了,只靜待接應著太子。

    趙槃與他們會合,將那野毛雕交了下去,又問起沈興的動作。

    親兵頭領答,“回稟殿下,沈興糾結了廣安王的勢力,已停兵在城外郊區一帶。如殿下所料,他不曾留有退身步,已然半踏入了圈套之中。”

    趙槃神色冷然,低聲交代了幾句。

    阿弗坐在馬車里,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還對那頭半人大的野獸心有余悸。

    她渾渾噩噩地閉著眼睛,手指黏膩膩的,好像還沾著趙槃被荊棘扎出的血。

    等他終于交代完了事情上車來找她時,阿弗有些猶豫,還是輕聲問道,“你沒事吧?”

    趙槃驀然唇間揚起一個寡淡的弧度。

    他沉聲問,“你這是關心我么?”

    阿弗別過頭去。

    “沒有。你誤會了。”她清冷地說。

    趙槃沒怎么在意,只是找了紗布簡單包扎下傷口。然背上的傷口難于處理,只能等到回京了了。

    “你之前說的條件,我答應。”阿弗忽然輕聲說。

    趙槃的動作不經意地一滯。

    “答應?”

    “一年。”她說著,神色深沉又莊重,“一年的時間,我給你好好做太子妃。一年過后,你要讓我走。”

    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既有充足的時間幫他除去眼中釘,又不會讓她虛耗太久的青春。

    趙槃悵然若失。很快他又恢復了清明,問,“一年之后,你要去哪?”

    阿弗想了想,道,“姑蘇,敦煌,長安……天涯海角。我們之后,便不再相見了。”

    趙槃無意識地抬了抬頭。

    天大地大,名山大川,美景數不勝收……就像某些人,原本是天地間的一株花草,即便被強行移植到名貴的花盆中,也終有歸去的那一日。

    不像他。他生在皇族,人生本就是一場黯淡的夢。這夢里如果能像煙花一樣燦爛一回,即便只有一年的時間,他也認了。

    起碼這一年之中,她不會把他當成敵人。

    “好。”隔了半晌,趙槃低沉說,“我答應。”

    45   漣漪

    ◎我以后遇見喜歡的人,還是要嫁的◎

    三月初十, 立春之日,沈興兵變失敗,數十條重罪被挖了出來, 圣上親下旨意, 抄家、沒收房屋及田產, 囚沈氏家眷于思過臺, 等候后續審判。

    樹倒猢猻散,這場風波鬧了足足三日,才終于塵埃落定。沈嬋因為是嫁出去的女兒, 又有晉世子庇佑著,才幸免于難。

    這場沈興與皇后的較量中,最終以皇后大獲全勝而告終。

    而太子,雖同樣卷在這場風波中, 卻從未正面動手, 只算是個隔岸觀火者。

    爭斗過后, 阿弗再次回到了東宮。

    那日她一時沖動答應了趙槃的一年之約, 此刻塵埃落定,卻有些后悔。

    趙槃并沒有給她后悔的機會, 一早便將金印、寶冊送了過來,連同她的房室也被搬去了正殿。

    除此之外,東宮的收支賬本、下人名冊、田產莊子也一應送了過來,供新任太子妃隨時查閱有了太子妃的頭銜,阿弗便成了東宮正經八百的女主人,再不能當甩手掌柜的。

    她要參與貴女之間的宴會,要入宮拜見皇后, 事事都要操心, 事事都要撐起門面來。

    阿弗略微有些頭痛。

    她坐在書房里一本一本地翻著賬本, 正當疲憊時,猛然間發現一灰白長冊子與眾不同——上面記著太子每日留宿的檔案。

    阿弗頓時心神一凜。

    這冊子都有兩個大拇指那么厚了,想來趙槃臨寵過不少美人。

    除了她,趙槃在外面……還有多少外室?

    阿弗心臟砰砰直跳,小心翼翼地翻開那冊子。

    然內容卻令人大為失望,除了零零星星的幾個自己的名字外,大部分紙張都是空的。

    ……

    不會吧?

    她不相信那男人那么清心寡欲。

    阿弗陷入片刻失神中。她剛要翻頁,但見一白皙修長的手指輕輕捻住了紙張。

    “看什么呢?”

    阿弗猛地打了個寒噤,對上男子一雙濃似深潭的眼睛。

    趙槃略略傾著身子,正半倚在桌邊,若有若無地掃著桌上的東西。

    “啊,”阿弗手心一冷,“殿下?你什么時候進來的?”

    “你剛開始翻開它的時候。”

    阿弗臉上頓時暈開了大片大片的紅,試圖解釋,“殿下,你別誤會。”

    唔,她要怎么解釋,她好像沒法解釋,她就是想窺探一下他的秘密……

    趙槃輕輕踱步,“太子妃好認真,一下午都看完這么多賬本了。”

    阿弗臉上的紅潮還沒退下去,她抿了抿嘴,強行鎮定下來,“殿下,你下朝了?沈興謀逆的事情怎么樣了?”

    趙槃刮了刮她小巧的下巴,“秘密。”

    阿弗一愣。

    他勾勾手指,又說,“你附耳過來,我可以悄悄告訴你。”

    阿弗臉色有些不豫。

    秘密?他之前在木屋跟她談論這件事時明明很歡快呢。

    她半信半疑地附耳過去,卻聽趙槃在耳邊低語,“……我在外面沒女人,真的。”

    那語調沾了絲莫名的繾綣之意,溫熱的氣息灑在她的耳垂上,叫她渾身發毛。

    幸好阿弗嘴里沒含著水,不然一定一口噴出來。

    她一把推開他,提高了聲音,“殿下!我不是問這件事!”

    趙槃卻扣住她的腰,不讓她再走。他淺笑著,“你還不信嗎?”

    “放開我。”阿弗唇瓣顫動,“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趙槃把她圈死在很小的范圍里,依舊沒有放過她的意思,“那怎么行,你是太子妃,關心這些事是應該的。”

    又說,“有朝一日,真要有別的女人登堂入室,你還得拿出太子妃的派頭來,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趕走。”

    阿弗渾身不適,撇過頭去,緘默不言。

    “我不管。”她撂下一句話。

    她自己之前還是無依無靠的小外室,才剛做了一日的太子妃,焉有那個閑情逸致去管他有沒有女人。

    她翻那些檔案純屬是因為好奇好嘛……一年之后,她跟趙槃一拍兩散,趙槃有多少女人又跟她有什么關系。

    趙槃神色微微深沉,“好,不管就不管。不過……”他話鋒一轉,“我娶你當太子妃就是為了占地用的,你要是不好好給我管著后宅,叫那些我不喜歡的女人趁虛而入了,咱們的約定也作廢了。”

    他唇間帶著冰寒的笑意,手腕略一使勁兒,不輕不重地鉗住她兩只纖細的手腕,“那么,我會困著你,困你一輩子。”

    阿弗倒吸了口冷氣。

    好可怕。

    這也要毀約,那也要毀約,她就沒見過這么不講道理的人。

    他的意思應該是他不喜歡亂七八糟的女人,所以她不能私自幫他納妾?否則就是不守約?

    阿弗嘆了口氣,“好吧,我記住了。”

    受制于人,真是沒有辦法。

    趙槃緩緩點點頭,摩挲著阿弗的發,“嗯。開竅了。”

    用過晚膳之后,趙槃要點燈在書房處理朝政。阿弗也在旁邊支了一張小桌子,繼續看下午沒看完的名冊和賬本。

    從前都是她給他紅袖添香,如今世道變了,她也成了那握筆桿子的人。

    在其位謀其政這句話,從前不覺得,現在阿弗卻深有體會。手中握著的權利越大,身處的位置越高,她也就相應地……越累。

    趙槃在批閱文書時板正腰直,一絲不茍,坐兩個時辰也不曾亂動一下。

    阿弗卻不行,她看了一會兒那密密麻麻的賬本,就覺得眼睛好酸,好痛。

    她打了個哈欠,忍不住從口袋里掏出枚蜜餞放在嘴里。

    趙槃瞥了眼她,淡淡道,“阿弗,不要在書房亂吃東西。”

    阿弗差點噎住。吃東西也不行嗎?

    他明明也吃過啊,上次她給他做了長壽面和鮮花餅,他照樣在書房吃了。

    阿弗小聲嘟囔,“你管不著。”

    說好了她當半個女主人呢?怎么連吃東西的權利也沒有。

    趙槃停筆,抬眼,“嗯?”

    阿弗斂起神色,怕他又要拿一年之約威脅她,“是,殿下。”

    趙槃隨手指了指身旁的軟塌,“坐過來。”

    阿弗只得依言放下蜜餞,走了過去,只聽他又道,“躺著。”

    躺著?阿弗渾身一顫。

    軟塌不大不小,正好擱下她整個人。

    微亮的燭光灑在她身上,光線朦朧,正好令人產生點旖旎的思緒。

    他今日為什么要在這里……不過好像在哪里也沒什么區別。

    阿弗緊緊夾著手臂躺了上去,眉睫輕輕顫抖,支支吾吾地說,“殿下,我今日有點不太舒服,你可以輕點嗎?”

    趙槃正欲蘸墨的筆微微一滯,隨即便覺得好笑。

    他見她困了,便叫她躺在那里休息休息,順便給她描幅丹青,不想這她也能誤會。

    趙槃緩緩地跟她解釋,“阿弗,在書房不能。”斟酌著又補充一句,“如果你想要,咱們回去可以。”

    阿弗猛然愕在當場,臉更紅得發燙,自尊心一時被泄了個干凈。

    他沒那個意思?她……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去。

    “不是……!”她話說得斷斷續續,“我、我沒有……”

    趙槃見姑娘難為情的樣子,猶如白蓮蘸雨,那樣的真情流露無一絲做作之意,比怎樣刻意討好都更讓人心中悅然。

    他握了筆,低聲對她道,“好了,快躺下吧。”

    阿弗懊惱地躺了下來,趙槃叫她找個舒服的姿勢擺著,她便木訥地擺了。

    書房里落針可聞,只有時不時宣紙傳來沙沙聲。空氣越是安靜,阿弗越是對剛才的事情耿耿于懷。

    這也……太丟人了吧?

    她是個臉皮薄的人,怎么就偏偏遇上這種天大的誤會……她最近怎么老是誤會他?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槃道了句畫好了,才把她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出來。

    阿弗低著頭走過去,連靠趙槃太近都不敢。

    只是遠遠瞥著那畫,畫中的人兒用墨濃淡相宜,混合著輕透的水彩,只瞥一眼,便知道是好看的。

    她唯唯諾諾道,“我沒那么好看。殿下的畫工也忒好了。”

    趙槃莞爾,把姑娘攬進懷里,揉著她的腦袋。

    他低沉著對她說,“其實你用不著害羞,你什么樣兒,我都中意。”

    那獨屬于他的淡香又把阿弗給包圍,阿弗把臉深深埋在他的衣襟兒里,兩只眼睛緊閉著,盡力把心里那些羞赧的念頭給甩掉。

    ……他都中意?

    她從小一個人長大,沒聽過這樣哄人的話。

    趙槃從前對她橫眉冷目,也從沒說過這樣哄人的話。

    可他一旦說了,殺傷力無窮。

    阿弗隨口接了個話頭,好讓自己不至于太尷尬,“你別再提那件事了。要不……我以后也給你畫一幅吧,算是賠罪了。”

    趙槃托起她的臉頰,開玩笑似地問,“真的?”

    阿弗輕輕點點頭。

    趙槃在她額上落下炙熱的一吻,定定說,“好,我等著。”

    ……

    回寢殿之時,太醫院的人找上趙槃,阿弗見狀,便知趣地先回來了。

    待阿弗走了,趙槃才問,“怎么樣?”

    太醫答道,“回太子殿下,臣已去細細品驗過,太子妃之前用的熱泉中,果真是含有大量有傷婦人肌理的藥性的,長久沾染,會使得女子不易有子。”

    趙槃沉默。半晌,他沉聲問,“能否補救?”

    太醫道,“本來也無甚解法。但前日殿下帶回來的那野毛雕,實為溫身補氣的好藥引,臣這幾日多加鉆研,或許可以研制出一張方子來。”

    “你要盡力。”趙槃神色有些冷,“不管怎樣,給孤把人治好。”

    ……

    正寢殿鋪著厚厚的地毯,層層疊疊的薄紗簾幕垂著,床榻上的枕頭和緞被也是軟而絲滑的,一坐上去就會往里陷一大塊。

    銀箏給阿弗送來了藥膏,“太子妃,這是太子殿下要換的藥。”

    阿弗淡淡嗯了聲,叫她放下了。

    銀箏應了,幫她又吹滅了兩支蠟燭。

    屋內光線一度更加暗淡,月光也透不進來。

    趙槃過了半晌才推門而入,見她竟沒獨自早睡,不由得略有幾分訝意。

    “等我?”

    阿弗渾身不自在,指了指桌上的東西,“銀箏要我給你上藥。”

    趙槃隨意揮揮手,“不妨事。不必上了。”

    阿弗道,“要不還是上吧?”

    那日她親眼看見那么一大片荊棘尖刺刺進了他的后背。流了許多血,不每日換藥應是不行的。

    阿弗垂眸,給自己又找了個理由,“不給你上藥,將來你又要說我這個太子妃做得不稱職了。”

    趙槃眼中微起了波瀾。

    他若有所思地道,“其實,不會。”

    阿弗叫他坐了過來,輕輕地褪下他的衣衫。頓時,一片紫紅斑駁的傷痕露了出來。

    阿弗把涼涼的藥膏敷在傷口上,觸碰他肌膚的一剎那,手指也跟著涼涼的……她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上藥上得慢吞吞。

    “阿弗。”趙槃驀地握住她的手心,“不太疼。可以快些。”

    “哦。”她弱弱低語道,“我以前沒……碰過別人。”

    趙槃喉結微動。

    她是故意的吧……這么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撞出他心里好大一片漣漪。

    他回過頭瞥著阿弗清透的眉眼,“那以后也不碰。行嗎?”

    不碰?

    阿弗下意識揚了揚眉。她怎么感覺他話中有話呢。

    “不一定……”她想起她不能說謊,便只好將心里話委婉地說了出來,“咱們分開之后,如果我遇見喜歡的,可能……還是要嫁人的。”

    趙槃聽她這么說,費了點力氣才把想強留住她的念頭壓住。

    嫁人?

    他難以想象她轉身嫁給別人的樣子。

    趙槃空落落地張了張嘴,想對她說,阿弗,別對我那么殘忍。

    可是這話又說不出口。

    他答應了一年之后會放她走的。她總不能一生都孤身一人吧?

    緘默半晌,趙槃終是換了一套更隱晦的措辭。

    “你還要嫁別人啊,”他略略沉重,“那人應該挺苦惱的。娶了你這種惹禍精,沒準會早生華發。”

    阿弗皺了皺眉,低笑,“殿下,你不應該慶幸嗎?你不必早生華發了。”

    趙槃眼神迷離,隨著她低笑一聲。

    慶幸嗎?應該不是。

    但他也說不清那股朦朧模糊的情感是什么,又痛,用癢,又如鴆酒入喉,卻甘之如飴。

    大抵是……羨慕吧?

    46   考驗

    ◎她可不敢幫他納妾◎

    銀箏為主子們滅了燈后, 輕輕退出來,戳一戳沁月的手臂,“你感覺到沒?姑娘好像跟以前不一樣了。”

    沁月順口答道, “當然不一樣了, 姑娘現在可是正經八百的太子妃了, 自然要拿出太子妃的儀態來的。”

    銀箏還是覺得阿弗的態度轉變得有點快。

    “說實話, 姑娘從前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總是懶懶散散的,如今, 好像真認真起來了。”

    沁月聳聳肩。

    她倆只是侍女罷了,這期間發生了什么,誰也無從知曉。

    不過,太子殿下豐神俊朗, 又用情專一, 渾身上下一點瑕疵都沒有……這般郎君, 估計天底下哪個女子都無法拒絕吧?

    想來姑娘回心轉意, 也是尋常事。

    “你今晚不必守夜嗎?”沁月問道。

    銀箏搖搖頭。

    前些日子,東宮剛收了一批新的侍女。其中有個富商之女, 生得冰雪伶俐,做事也勤快,被指去服侍了太子妃。

    “那個婢子叫藕心,”銀箏道,“今晚就是她守夜吧?”

    ……

    阿弗乍然得了這太子妃的名頭,又光明正大地住進了這東宮正殿,心里有些不大安穩。

    她是個沒有娘家沒有靠山的女子, 平白坐上了這樣萬人艷羨的高位, 定然招來許多的嫉妒和非議。

    雖然她只用當一年的太子妃, 但外人卻不曉得這些內情。

    東宮的下人們表面上敬重她,私底下卻都曉得她從前是個連妾都不如的外室。如今登堂入室,定然是憑著些無恥的手段的。

    想到這里,阿弗更感心神難安,想要撂挑子跑路的念頭又隱隱約約地浮上心頭。

    她又翻了個身,過一會兒又翻了個身,輾轉難眠。

    身旁的男子輕輕按住她的手,“阿弗,你再折騰下去,可能我明日就上不了朝了。”

    把他吵醒了?

    阿弗弱弱道,“啊?對不起殿下。”

    趙槃把手輕輕搭在她肩頭,好像一道無形的桎梏似的,弄得人不敢再亂動。

    “快睡吧。”他含糊地拍了兩下,“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阿弗聽他這么說,略略有些難為情。

    她的心思就那么容易被看穿嗎?

    /

    晨時,按照禮數,太子妃要比太子先起。

    太子妃要提前穿戴整齊,佩好九樹九珠的冠,然后命下人備好太子的朝服衣冠,待太子凈臉凈手之后,服侍夫君更衣。

    這樣的規矩之前阿弗都和銀箏打聽過。

    她不想惹人非議,所以故意掐著時辰早醒了約莫半個時辰,想把這一切做好。

    可趙槃顯然不是一個按常理出牌的人。

    阿弗起身剛發出細微的一點動靜,那人就被吵醒了。

    他伸出手來勾著她的背,又把她重新攬回絲被之中,低柔微啞地問,“今日怎么如此勤快?”

    阿弗使勁兒想掙脫他的懷抱,“殿下,時辰已經到了,我該起身了。”

    趙槃久居高位,如何像她這般戰戰兢兢,這點子俗禮,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他神色迷離,指節微微滑動,就把姑娘那剛穿好的外袍給寸寸褪掉,惹得她連連后躲,卻又躲不到哪里去。

    阿弗被逼著靠近他懷里,低聲懇求道,“殿下,你就放過我吧,我不想當太子妃的第一天就被人說嘴。”

    趙槃揚了揚唇,無動無衷。

    阿弗急了,只好行個賄,仰著脖子,在男子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

    趙槃挑挑眉,慢條斯理,渾沒把她著急的事放在心上。

    他輕描淡寫地道了句,“不太夠。”

    好過分!她早起明明為了伺候他來著。

    阿弗忍著嗔惱,只好又蜻蜓點水似地點了一下。

    “快點放開我。”

    趙槃那暗沉沉的神色終于有了一絲波動。

    他揚了揚手指,做出個八的手勢。

    “不討價還價。”

    八下?他還真當她是小雞啄米不成?

    “你隨便吧。”阿弗長舒著怨氣,“反正也不是丟我的人,不起我還省心。”

    趙槃長眸微瞇,“省心?”他略一起身,按她肩頭在榻上,深沉地說,“阿弗,我叫你省一天的心信不信?”

    這人說到做到。

    阿弗頓時有點發怵。

    屋外人影散亂,顯然銀箏她們已經過來了。

    阿弗唏噓著搖頭。

    沒辦法,面對這人,她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她認命了,真跟小雞啄米似地補齊了那八下,趙槃才意猶未盡地放開她,莞爾起身而去。

    不過經這么一番折騰,阿弗的早起計劃也全都泡湯了。

    銀箏幫阿弗上好了妝,有些納悶,附在耳邊低聲問她,“姑娘,您是不是錯會奴婢的意思了?是太子妃要比太子殿下早起,怎么今日……太子殿下比您還早?”

    阿弗心里把那人罵了千遍萬遍,“別提了。”

    給趙槃更衣的時候,阿弗溫溫吞吞的,處處小心,拿著太子妃的儀態,盡量跟他保持距離。

    周圍十多個丫鬟老媽子伺候著,她可不能這時候再出丑。

    好在趙槃大發慈悲沒再為難她。

    束好了冠,阿弗剛要叫銀箏把太子隨身的玉佩拿來,還沒出聲,玉佩已被另一雙靈巧的手呈了上來。

    “太子殿下,請佩玉佩。”

    阿弗一愣,銀箏也跟著一愣。再看那小丫鬟,正是昨晚守夜的藕心。

    那小丫頭人如其名,穿著一身藕粉色的衣衫,渾圓的臉蛋脂粉淡淡,嫩得真如芙蕖花里的蓮子似的。

    藕心乖乖巧巧地將玉佩呈在頭頂,恭敬地托在趙槃面前。

    趙槃臉色微變,似乎對著阿弗冷嗤了一下。

    漫不經心地,他還是拿過那玉佩來。

    阿弗頓感不是滋味。

    ……

    送走了太子,銀箏見阿弗臉色不大妙。

    銀箏勸道,“姑娘別生氣,藕心那賤丫頭,只是伶俐了些,萬不敢分您的恩寵的。您要是看著不喜歡,打發了便是。”

    阿弗渾不在意地揪著一只珠花,越想越不對味兒。

    她道,“你怎么看?”

    銀箏有些猶豫。

    “依奴婢所見……姑娘剛成為太子妃,眼下正是勢單力薄之時。藕心雖然有點小聰明,但到底是咱們自己身邊的人。若是姑娘有心,何不培養起來,養成咱們自己的心腹?”

    銀箏說這話倒也為了阿弗好。她從小就在深似海的王侯宅邸里討生活,自然懂得其中利害關系。

    日后太子不可能一個側妃都不娶,姑娘一個孤女,沒有靠山,無論是哪位貴女當了側妃,身份都壓姑娘一頭,后宅里的那些斗爭更是少不了的。

    還不如趁此,主動幫太子殿下收幾個侍妾,叫那些小丫頭片子感恩戴德。

    將來萬一爭斗起來,姑娘倒還能有幾個自己的心腹。

    當然,這只是她的意思,到底怎么做還是要看阿弗自己。

    阿弗煩惱地搖搖頭,“你不懂。”

    銀箏茫然。

    阿弗解釋道,“他不喜歡的女人,我要是私自幫他納了,我會很慘的。”

    慘?銀箏更不懂了。

    “姑娘若是真有此意,何不先私底下問問殿下的意思?”銀箏建議,“姑娘若是不喜歡藕心,看重了誰,只管告訴奴婢即可,奴婢去安排。”

    阿弗沉默不言。

    她和趙槃之間的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可能銀箏一個旁觀者永遠無法理解。

    這件事,她輕易還是不能做。

    ……

    處理完了書房賬本,阿弗又再次思忖了這樁事。

    她前世似乎都處于藕心那個位置,任主母衛長公主拿捏。如今時過境遷,居然也有她拿捏別人的那一天。

    只是前世她一心愛著趙槃,眼里容不得別的女人,即便是比她身份高貴的衛長公主也不行。

    然今世真做了太子妃,反倒想開了。

    妾,趙槃自己納不納是一回事,可若真一個沒有,外人定會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她外室上位還善妒。

    阿弗長長嘆了口氣。

    幸虧她今生對趙槃沒什么感情了。否則親手給自己的夫君納妾,心該有多痛。

    一年,她只需忍過一年。她在心里不斷告誡自己。

    阿弗揚了揚手,道,“把藕心帶過來見我。”

    她其實仍然沒想好,只是想先和藕心談談。

    半晌,藕心恭眉順目地跪在阿弗面前,端端正正地給阿弗行了個禮。

    阿弗睨著她,手里翻著她的身契。

    嗯,年雖不大,正當青春。

    阿弗清了清嗓子,試探道,“藕心,城外莊子里缺人手,我見你聰明伶俐,便指你去了。明日,你便收拾收拾啟程吧。”

    藕心驀然睜大眼睛。

    “太子妃!”她哭著,不肯,“奴婢沒做錯什么!求您不要趕奴婢走啊!奴婢愿意一輩子服侍殿下和太子妃!”

    阿弗緘默不言。

    能離開東宮有什么不好?她做夢都想。

    “不想走?”阿弗的語氣平淡,卻又夾槍帶棒,“那你今早是意圖攀龍附鳳,覬覦著太子呢?”

    阿弗裝出一副主人的儀態來,責備的話說得略有點生硬。

    藕心倒也沒隱瞞。

    她哭泣著說,“太子妃娘娘,您是個善人兒。奴婢是真心愛慕太子殿下的,不求其他,只愿服侍身邊便是畢生榮幸了。萬望您成全!”

    藕心又說了許多表忠心的話,像是發自肺腑。

    阿弗苦惱地扶了扶額頭。

    ……憑什么說人家攀龍附鳳覬覦太子,她自己不也是外人眼中的那攀龍附鳳之人嗎?

    成全……她不敢呀。她就是個有名無實的太子妃,趙槃警告過她,一年之內都要后宅清凈,她不敢越過他的意思收人。

    算了,算了。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正當為難之時,卻見側殿房門被推開了,趙槃負著手走了進來。

    藕心似看到了救星,阿弗也立即起身行禮。

    趙槃輕輕瞥了一眼,道:“聊著呢?”

    阿弗神色瞧不出喜怒來,只得木然地點了點頭。

    趙槃沒再多言什么,隨意坐下來,讀著手邊的書卷。

    他一句話沒撂下,卻像是無形的威懾,空氣瞬時沉悶起來。

    當著趙槃的面,阿弗可打死也不敢收下藕心。

    阿弗冷著臉,繼續剛才的話頭,“藕心,我的意思你沒聽懂嗎?還不下去。”

    藕心臉上涕泗橫流,似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一肚子的不服。

    可跟阿弗一樣,當著太子的面,她也不敢說。

    兩個下人上來把藕心給拖走,阿弗瞧著趙槃的神色沉沉的,仿佛并沒什么憐香惜玉的心。

    藕心的哭聲漸遠,沉悶的小屋里就剩他們兩人。

    趙槃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書卷上。

    阿弗左右為難,只得主動打破寂靜,“那個……丫鬟不安分,我幫你處理了,你沒怪我吧?”

    趙槃長長地嗯了一聲,“太子妃很賢能。”

    阿弗也不知道他這句話是褒還是貶,“殿下別怪我是妒婦就行。”

    “確實有些妒婦的潛質。”他淡淡說,“……不過,我還挺喜歡。”

    阿弗心念一動,“哦,那就好。”

    又表明了一下忠心,“殿下放心,這段時間,我一定把你的后宅管得干干凈凈的。”

    趙槃抬眸,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

    阿弗依言側坐在他身邊。

    趙槃那點漆的眼望著她,“這些事你以后自己做主即可,不要老戰戰兢兢的。”

    阿弗抿了抿唇,這話好像給了她好大的權利似的?

    她跟他開了個玩笑,“殿下,你真不納妾嗎,外人見了,還以為我的魅力有多大呢。”

    她這句原本是依照銀箏之言,試探一下趙槃的意思,沒想到趙槃放下書卷,略有專注地回答,“嗯。是有點魅力的。”

    阿弗一時無語。

    她扯出一個微笑,“謝謝殿下夸獎。”

    趙槃眼中微瀾,攥住她的手,反問道,“那你覺得我也有那么一丁點魅力嗎?”

    阿弗動作微滯。……他怎么又問她這樣的話?

    她斟酌了下言辭,“當然是有的。你不知道,剛才那個丫鬟還哭著喊著說傾慕你。您真的無可挑剔。”

    趙槃眸中無光,顯然不甚滿意這個答案。

    別人哭著喊著?他明明是在問她的意思。

    “你讓那婢子走是對的,”趙槃斂了斂神色,“那婢子,是皇后安插過來的人。”

    阿弗瞳孔倏然放大了些。

    皇后安插的人?這事可大了。

    “你為什么不早跟我說?”

    趙槃輕描淡寫,“我是讓你管理后宅的。若事事都告訴了你,到底是你在管還是我在管?”

    阿弗略路有些后怕。這一次,她還真僥幸蒙對了。

    她不悅地垂下頭,“殿下以后,還是別跟我打這種啞謎了。”

    “我又沒怪你。”趙槃勾了勾唇,帶著幾分誘哄的味道,“……我方才說過,太子妃,很賢能。”

    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臉蛋上,阿弗呼吸微燙,一涼一熱之間,莫名多了絲繾綣的味道。

    阿弗經不起這樣意味不明的話。

    有那么一瞬間,她竟也想去摸一摸趙槃的手。

    最終還是掐了掐手心定下神,“殿下,你別逗我了。”

    47   苦味

    ◎她把他氣哭◎

    藕心之事只是一個小小的開端, 阿弗才初為太子妃幾日,便深深體會到身居高位的難處。

    幾日來,來送禮恭賀的人絡繹不絕, 各類奇珍異寶更是堆積如山。

    好在有銀箏在一旁提點打理, 告訴阿弗哪些是可以置之不理的, 哪里又是必須禮貌回信的, 否則真要叫人應接不暇了。

    這日清晨,一封特殊的請帖送了來。

    阿弗照例要拒了,卻見請貼黃底金字, 邀太子和太子妃共赴宮宴——是從宮里的皇后娘娘處送來的。

    唔,這封好像拒不得。

    藕心前腳剛被趕出東宮,后腳皇后便送來的宮宴請帖……難道是來興師問罪的?

    阿弗一想到面見皇后就有些害怕,她前世因為糾纏趙槃, 為皇后所厭惡, 被折磨得高燒幾日, 差點丟了性命。

    如今坐上了太子妃的位置, 更躲不過去皇后這一關。

    想來想去,阿弗決定還是問一問趙槃的意思。

    如果以太子的名義把這宮宴給推了, 皇后自然怪不到她的頭上。

    阿弗來到偏殿,門口的侍衛恭敬道:“參見太子妃。”

    她勉強點點頭,“殿下在里面嗎?”

    侍衛幫她打開了門,阿弗輕輕踱了進去。

    桌上放了一盤瑩紅透亮的荔枝,然現在并不是荔枝成熟的季節。

    想來是為了太子專門從熱地運過來的?

    卻見趙槃單手扶額,正靠在軟墊上淺眠。

    他的身子向后傾斜,雙眼微闔, 長而柔軟的睫毛輕輕翕動著。

    午后暖而不曬的陽光打在窗外的樹影上, 樹影又斑斑駁駁地篩在他的側顏上, 黑白之間,自有股無意識的美感。

    阿弗觀賞似地看了一會兒。

    撇去其他不論,趙槃作為太子,還是王公貴族中少有的美男子的,堪用漂亮二字形容。

    遮去眼睛的他,真如溫潤的少年郎,良善可欺,一點攻擊力都沒有。

    可為什么他一睜開眼睛,又強勢得仿佛變了一個人呢?

    這樣一副皮囊,確實很難讓人不動心。

    所以她前世一眼就喜歡上……應該也不算蠢,只是為色所迷了吧?

    阿弗暗嘆一聲,悄悄走過去,幫他把身前零亂的折子收一收。

    趙槃卻已醒了。他微微睜開眼睛,“什么時候來的?”

    阿弗輕聲問道,“殿下很累嗎?要不去軟塌上睡一會兒。”

    趙槃搖頭,定定看著她。

    “方才叫人請了你三四次你都不來,這會兒倒自己來了。”

    阿弗微笑,“方才我正整理禮品呢,來不及過來,還望殿下諒解。”

    趙槃順手扣過她的腰,把她扣到面前,“這會兒來得及了?”

    樹影一下子籠罩在他們兩人的臉上,呼吸也交織在一起。

    阿弗咽咽干澀的喉嚨,“殿下,我是有一件正事要問你的。”

    她雖有個太子妃的名頭,但遇事還是習慣問趙槃的意思。她將皇后的那封請帖拿了出來,叫他過目,“殿下,我要去嗎?”

    趙槃翻開瞥了幾眼,“隨你。”

    阿弗垂著眼皮,“殿下,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皇后娘娘的請帖上請的是‘太子和太子妃’,我要是去了,你也得去。”

    趙槃淡淡道,“那你決定吧,你去我便去。”

    這么好說話?

    阿弗盯了眼趙槃,感覺他還沒從午睡中醒過來。

    阿弗凝眸問他,“是以后什么事都我決定嗎?”

    趙槃溫然點點頭。

    銀箏端著一碗湯藥上來,放在阿弗面前,“太子妃,藥給您熬好了。”

    阿弗驀然見了銀箏,一臉困惑,“藥?什么藥?”

    銀箏恭敬道,“是殿下吩咐的。”

    阿弗茫然看向趙槃。

    趙槃嗯了聲,“喝吧。你底子虛,有太醫院的人幫你打理,好得更快些。”

    阿弗猛然想起前些日子趙槃是說過要幫她調養身子的話,但她覺得自己身子沒什么問題,每日吃得好睡得久,應該不用特殊調養。

    那藥的苦味兒撲面而來,阿弗擰著眉頭,“我不喝了。我真的什么毛病也沒有。”

    她又沒病,為什么要喝藥。而且,憑她猜,這藥多半是有助于她有喜的。她若是真有了喜,一年之后估計就走不了了。

    趙槃語氣平淡,“用我喂你?”

    他輕撫著她的脖頸,溫柔的目光里竟沾了點寵溺的味道。

    阿弗曉得,他每次這般說話就是沒得商量的意思,心里一陣泄氣,只得端起藥碗,一口氣灌了個底朝天。

    ……差點苦死她。

    阿弗帶著顫音,差點被苦味兒嗆出眼淚來,“不是以后都我做主嗎?”

    趙槃未置可否,那纖白的手指輕輕給她撥開一顆荔枝來,送到她的唇邊。

    “甜的。”

    阿弗嘴里正苦,一口把那荔枝給吞了。

    她又連吃了好幾顆剝好的荔枝,才感苦澀之意稍減。

    “你做主當然可以,”趙槃輕吸了一口氣,慢悠悠地道,“除了這件事。”

    阿弗小聲,“憑什么。”

    趙槃一笑,“你的身體最重要。”

    ——他倒是希冀著有朝一日,他受傷時,她也會在他身邊逼他吃藥。

    可惜未來太過遙遠,他也看不清,只能顧著眼下了。

    ……

    阿弗在趙槃那里沒問出答案,只能自己定奪到底該不該去宮宴了。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若是皇后有意要見,想來躲是躲不開的。

    思來想去,阿弗還是擰著頭皮接了這請帖。……她骨子里還是傾向于有事情就解決,不愿夜長夢多。

    趙槃自然沒什么異議。

    自從阿弗成為太子妃以來,他只在那特定的幾件事上態度強硬,其他的幾乎婦唱夫隨,好說話得過分。

    然阿弗卻明白,他只是表面和順,暗地里他們兩人的關系其實沒怎么變,他的底線還是觸碰不得。

    ……她若是敢跑一步,他照樣把她抓回來,叫她暗無天日。

    /

    宮宴那日,阿弗第一次邁入皇城,還是以太子妃的身份。

    天微明時,阿弗隨著趙槃來到皇城的朱門口。

    皇城氣勢恢宏磅礴大度,颯颯的東風迎面吹拂,腳下是漢白玉厚磚,頭頂是絢麗萬狀的早霞,叫人敬意油然而生。

    她忽然想起來,趙槃有朝一日,也將入主這氣勢磅礴的宮殿,君臨天下,成為六合之主,富有后宮三千弱水。

    而那時,她也早就離開了吧……他做他的人間帝王,而她呢,窩在九州的某個角落,過著她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小日子,簞食瓢飲,自得其樂。

    可是此刻,兩個日后云泥之別的人,卻還并肩站在禁宮門口。

    他還攥著她的手,攥得那樣緊。

    這次的宮宴皇后邀請了不少人,還有一些不請自來的皇親國戚,都想看看太子妃的廬山真面目。

    阿弗本以為晉世子去姑蘇了,沒想到在宮宴上,驀然又見了他的身影。原來為了沈家謀逆之事,晉世子特地請纓留了下來,襄助太子平亂。

    宋機是個愛熱鬧的人,宮宴這種場合自然少不了他。只可惜沈嬋卻來不了了,沈興興風作浪之后,沈嬋就相當于是罪臣之女,雖免去了刑罰,卻不能再輕易拋頭露面。

    阿弗聽說沈嬋沒來,略路有些失望。

    皇后是個四十多歲的華貴婦人,長了雙斜飛的丹鳳眼,跟前世那副凌厲的樣子一般無二。

    趙槃行禮道,“兒臣給母后請安。”

    阿弗隨著。只不過她要更莊重些,新婦初見皇后,須得行那叩首的大禮,“兒臣拜見母后。”

    皇后雖不滿她這太子妃,卻也不能當著太子的面為難她。嚴肅教訓了阿弗幾句,無過于侍奉夫君綿延后嗣之類的話,阿弗也就不疼不癢地聽了。

    入席之后,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弗身上——誰都知道她是個大婚日跑了的太子妃。

    然趙槃神色清冷,那些人雖心存疑慮,卻誰也不敢說嘴半句。

    宋機奔過來敬趙槃的酒,見了阿弗,不禁殷勤地說了句,“太子殿下,太子妃,小王有禮了。”

    趙槃咳了咳,“別來這套。”

    宋機微笑,“多日不見,阿弗姑娘竟已是太子妃了,也當真是平步青云。小王恭喜殿下和太子妃伉儷百年,連理永結。”

    阿弗挽著趙槃的手臂,禮數周全地問,“晉世子安好。不知世子妃近來如何?”

    沈家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她最擔心的就是沈嬋,偏生還見不到。

    “太子妃問內子?”宋機揚唇一笑,“內子好得很。近日來身子愛累,脾氣不好,還喜吃酸的,小王便沒叫她出來。太子妃莫要怪罪。”

    阿弗輕輕挑了挑眉。

    身子愛累還愛吃酸……瞧宋機這意思,沈嬋莫不是有喜了?

    趙槃無甚興致地說,“嗯。恭喜。”

    宋機面露喜色,似乎還要細說一說這其中的故事。

    趙槃卻不想再深聽下去,打斷道,“太子妃醉了,先帶她去醒醒酒。”

    說罷轉身離去。阿弗連連回頭,卻被趙槃牽著,也沒法跟宋機詳談。

    走到一幽深小徑處,趙槃終于停下腳步。

    阿弗嗔道,“殿下,您怎么不等世子爺把話說完?”

    他不想聽可以,她還想聽呢。

    沈嬋懷了小寶寶……?想想就甚可愛。

    趙槃不是滋味,吐出一口濁氣,“你給我老實一點。”

    他語氣里似乎含了幾絲幽怨,“別人有,你卻不能有。阿弗,這話聽來叫人生氣。”

    阿弗低低頭,“殿下。咱們的約定里,可沒這一條。”

    趙槃嗓音低啞,“臨時加上,行嗎?”

    阿弗搖頭,“不行。”

    “不行?”

    “就是不行。”

    趙槃臉上染了點無可奈何。

    半晌,他還是向她妥協了,低沉道,“不行就不行吧。其實……我要你一個,也夠。”

    阿弗心念一動。

    她其實也是喜歡小孩的,比他還喜歡。

    她前世那么想給他生,他不讓生。現在她不想了,他卻偏偏又反過來想要。

    阿弗沒見過趙槃這般神色憂郁,微微動了惻隱之心。

    “其實您一定想要的話,”她細細琢磨著用詞,“可以尋一位姨娘,也不是……”

    話未說完,她已經被趙槃圈在墻上。

    “尋她人?”他骨節泛白,泛著明顯的怒意,力道拿捏得不輕不重,“太子妃,你賢惠得過頭了吧?”

    他喜歡的就她一人,他費盡了心機去討她的歡心……他連一年之約都可以許下,她為什么到現在還要說出這種話來?

    阿弗驀然被嚇住了。

    她反應過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柔聲道歉,“對不起,殿下,我……錯了,我收回剛才的話。”

    趙槃眼底卻猶如漆黑的夜色,一時間為濃濃失落所取代。

    他問,“阿弗,你是否有一刻把我放在心上過?”

    阿弗沉默。

    她很茫然。

    恨他嗎?早就過了。愛他嗎?卻又說不上。……抑或是他曾經把她傷得太深了,叫她明明動了心,也不敢輕言愛字。

    阿弗咬著唇,“殿下,我只是不愿叫你為難。”

    ——這話還是上輩子他叫她服落子湯時說的。

    趙槃緩緩放開了阿弗,喉嚨里干澀澀的,一時間堆滿了濃厚不化的苦澀。

    “這樣么。”他說,“那謝謝太子妃了。”

    阿弗望著他,亦有悔意。她不該亂說話。

    “殿下?”她試探地呼喚他一聲。

    趙槃轉過身來,眼皮微垂,語調盡量恢復了輕穩,“你先回去吧。我獨自一人,在這呆會兒。”

    阿弗愣了半晌,才答應了。

    “好吧。”她說,“我在酒席上等您。”

    趙槃無聲地點點頭。

    他望著她的背影匆匆離去,一時間悵然若失。

    那雙云迷霧鎖的眼,久經歷練的眼,第一次失了情緒,泛起些細微的濕意。

    ……原是他奢求得太多。得到了她的人,竟還妄想她的心?

    他徒然張張嘴,想出聲,叫她別走,別留他一個人。

    可舌頭亦麻木如喝了鴆酒,一動也不能動。

    靜默良久,他驀然覺得,醉的那個人應該他自己。

    48   沉默

    ◎一日不來見,一年之期限便往后延長十天◎

    宮宴正到盡興處, 一行水袖美人載歌載舞,仙樂飄飄,眾賓把酒言歡, 氛圍甚是熱烈。

    阿弗回到自己的席位, 半晌都有種呼吸不暢的感覺。

    她拿起酒壺, 給自己倒了杯酒, 一口飲盡。喉嚨里烈烈的,半晌才感覺稍稍定神。

    好煩。明明她都已經很小心了,怎么又觸他逆鱗了?

    ……可能他真的不喜歡納妾。

    銀箏那丫頭的話, 果然信不得。

    阿弗懊惱地抓了抓頭發。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沒察覺高處珠簾后的皇后正注視著她。

    阿弗一轉頭,兩人正好對視。皇后微笑,朝她勾了勾手指。

    阿弗面色不豫, 但還是提著裙子踱了過去。

    “母后。”

    皇后眼角生了幾絲皺紋, 渾身透著久經世故的貴氣, 正漫不經心地撫著膝上一只三須花貓。

    “你叫阿弗是吧。”她沉沉開口, “本宮見你一次還真不容易。”

    阿弗略略尷尬,之前吳嬤嬤和慧嬤嬤在東宮碰了一鼻子灰, 皇后這是算舊賬了。

    “兒臣慚愧。”

    “既然太子喜歡你,本宮就不多說什么了。”皇后瞇著眼睛,“不過,本宮耳邊刮過幾陣風。聽說你之前三番兩次地私逃,卻是何故?”

    皇后這話淡淡的,倒也聽不出有指責之意來。

    阿弗垂著頭解釋道,“兒臣……有要事, 不能不去。”

    “要事?”皇后冷哼了一聲, 神色迷離。

    如今的太子妃一開始就只是太子的外室, 后來升成了側妃,期間多次私逃,整個京城都傳遍了。

    究竟是真想逃,還是欲擒故縱的把戲,誰都心知肚明。

    宮宴清雅的絲竹聲裊裊傳來,皇后借著樂聲,“皇室,是講究規矩宗親的。你若是真想走,本宮可以成全你。”

    阿弗猛然抬眼看了看皇后。

    “但姑娘需要拿點東西來換。”身邊的吳嬤嬤搭腔道,“若是姑娘肯幫咱們娘娘警惕著太子的行蹤,將東宮的動作事無巨細地稟告娘娘,那姑娘便是娘娘的人了,娘娘自然會幫姑娘實現愿望。”

    阿弗心下頓時一片雪亮。

    怪不得要幫她,原來打的是這主意。

    藕心被趕出了東宮,所以皇后索性直接叫她當細作了?

    皇后依舊慵懶地撫著她的貓,條件已經開出來了,至于答不答應,都看阿弗自己的意思。

    “母后抬舉兒臣了。”阿弗不清不楚地道了句。

    吳嬤嬤道,“太子妃倒也可以仔細想想。若是肯,派人回個話就行。”頓一頓,“咱們娘娘的還是很歡迎姑娘的。”

    ……

    宋機匆匆忙忙地追了出來,見趙槃正在花影深處。

    宋機喘了口氣,拜道,“殿下!小王方才說錯話了,您可千萬莫生小王的氣,小王特來賠禮!”

    趙槃正拈著一片葉,聞言淡淡睨了他一眼,“誰生氣了?”

    宋機陪笑道,“殿下沒生氣便好,沒生氣便好。”他往周圍一望,“太子妃呢?她怎么沒在您身邊?”

    趙槃垂著眼皮,“酒醒了,便先回去了。”

    宋機一愣。

    憑面前男人這般生人勿近的樣子,誰都能看出氣氛不大對勁兒。

    宋機頓時明白,嘆道,“殿下,您得給她時間。那個小妮子,表面上柔柔弱弱的,其實一眨眼就是一個鬼心眼。您剛把她娶成太子妃,她肯定諸多不適應,您得原諒才好……這次她又說什么了?”

    “說什么?”趙槃低嗤了一聲,眼神冰涼涼的,“她叫我納妾。”

    宋機登時抽了抽嘴角。

    這有什么稀奇?

    尋花問柳這種事,宋機年少時倒也做過不少。……當今世上哪個男人沒三妻四妾?不說別人,宋機府邸就養著兩房。當然不至于寵妾滅妻,但娶幾房來撐撐門面,也是必要的。

    宋機嘖嘖道,“殿下,太子妃很識大體了,比小王家里那個母老虎不知強了多少。您著實不必苦惱。”

    趙槃剜了宋機一眼。

    宋機提醒道,“殿下,您可是天下的太子殿下。”

    誰當那專情之人,也不該是趙槃。——他將來可是要擁有三宮六院的人,就是他真不想,也要為皇室子嗣考慮,娶幾個侍妾又算得了什么。

    況且,他還不是那百拙千丑的丑漢子,他還那樣豐神英俊。

    如今東宮真算得上是金屋藏嬌了,那么偌大的一個宮殿,只給那孤女一人住,執掌中饋的大權也悉數交于她手里,其他一個女眷都沒有,說出去都沒人信。

    他宋機還有個寵妻之美名呢,卻也拿捏著分寸,沒讓沈嬋逾距半點。

    而那女子呢,明明只是個孤女,沒任何家室,竟生生從外室扶成了側妃,又成了一人之下的太子妃,未來的皇后……京城里有關那女子的傳聞已被編成話本了。

    宋機勸道,“殿下何不順了太子妃的心意,就此也添上兩房側妃,宮里的閑言碎語也能少些……”

    趙槃依舊無動于衷。

    宋機輕聲道,“殿下,您不覺得太縱容那女子了嗎?”

    趙槃冷淡打斷,“滾。”

    宋機撓撓頭。

    他們兩人本來是自幼的玩伴,雖身份不同,但對彼此的心思都再熟悉不過了。

    宋機從前怎么沒發現,趙槃對那平淡無奇的小孤女有這般的執念呢?

    宋機也愛沈嬋,卻也沒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趙槃望了望天色,沒再多說。

    他平淡道,“回去吧。”

    宋機嘆了口氣。

    兩人正走著,陳溟匆匆奔過來,在趙槃耳邊低聲道,“殿下,皇后把太子妃帶走了。”

    趙槃不經意神色一冷。

    “說。”

    陳溟道,“太子妃獨自飲著酒,被皇后娘娘叫過去說話。想是兩人相談甚歡,皇后娘娘便帶太子妃去了側殿。”

    “去看看。”趙槃眸子暗了暗,“若出來了便罷。不然,把人領出來。”

    ……

    阿弗與皇后攀談半晌,便借著酒意告辭了。

    趙槃本叫她回宴會上等著,她這般亂走,一旦被發現了又是一場風波。

    而且,皇后來意不善,是想拉攏她作細作來著。

    阿弗當然不會蠢到把自己的自由交到皇后手上。從沈興的下場就知道,皇后最善做的就是卸磨殺驢,她要是真幫皇后做事,下場肯定不會好到哪去。

    再說,趙槃也不會饒了她。

    他雖然對她不講理些,但畢竟……起碼從她的角度來看,他勤政,愛民,將來應該會是位明君。

    阿弗不太想做這種有風險、又違拗良心的事。

    不過她也沒直接回絕皇后,而是保持一種含糊的態度,給自己留了個退身步。

    阿弗匆匆回到宴會。

    趙槃卻不知何時已經先回來了。

    他瞥了她一眼,淡淡問,“去哪了?”

    阿弗道,“我去解個手。”

    他點點頭,信了,“坐罷。”

    阿弗坐下,卻感覺渾身不自在。她猶豫著,要不要把皇后找她的事跟趙槃說。

    可是他們剛剛吵了一架,這會子冒然開口,沒準又會碰釘子。

    趙槃平日里話便不多,今日似乎更少些。

    阿弗見他不主動理她,便干脆閉嘴,拿筷子去吃盤子里精致的點心和菜肴。

    ……

    回程時,兩人坐在同一馬車里,安靜無聲。

    之后,這樣的情況一連持續了幾天。

    每日阿弗依舊履行著太子妃的職責,讀書,查賬,訓導下人。

    趙槃回來了,她便行禮走個過場。其余時間,便窩在自己的臥房里,踏踏實實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甚至她都減少了去花園閑逛的次數,盡可能避免與他偶遇。

    她想著,過一個月,趙槃的氣總能消了吧?到時候她再去找他不遲。

    不過細細思忖,這樣的日子倒也挺好,兩人保持這種形容陌路的狀態,時間很快就過了,一年以后,她照樣可以撂挑子走人。

    沒想到只過了十天不到,那人就有了動作。

    陳溟親自過來,“太子妃,殿下問您,您這幾日都避而不見,究竟是何緣故。”

    阿弗剛要回答,便聽陳溟繼續道,“不管是何緣故,太子殿下有言,您若不想見,自然也隨您。但一日不來見,‘一年’的期限便往后延長十天。您如今已有十日不來見,已多了百日之數,還請太子妃明悉,日后遵守約定。”

    陳溟只是個傳令人,木訥地說完這般話后,困惑地問,“太子妃,這……一年之期,是什么意思啊?”

    阿弗卻已渾身炸毛。

    一天換十天?那人真是過分得沒邊兒。

    明明他們在冷戰,憑什么就一定要她先去見他?

    阿弗重重拍了拍桌子,“走,我還是……現在就去見他吧。”

    ……

    阿弗敲了敲殿門,無人應聲。

    半晌她推開門,卻冷不防地陷入一股大力之中,一雙手按住了她的肩頭,幾乎直接把她拖到了屋內。

    “咣當”,門板大力關闔。

    “啊……”阿弗失聲喊道。

    她被趙槃圈在可控的范圍里,男人黑沉沉的身影籠罩著她,擒著她的下顎,口氣涼涼的,“阿弗,你跟我玩拖延戰術呢?”

    阿弗驚魂未定,雙手卻早已被他鉗在身后。

    “救命啊!”她恨恨說,“你又干什么?!”

    趙槃神色不動,握著她滑膩的手腕。

    他發覺對付這女人還是不能來軟的那一套,否則她能三個月都不見他。

    “我還告訴你,拖延戰術不管用。”他俯下身去,聲線聽著有些駭人,“咱們可以比比誰命長。你拖延了多長時間,就得給我補上多長時間。”

    阿弗認命地閉上眼睛,“我沒有拖延。我……其實也很想見你的。”

    還不是因為納妾的事,這幾日他都沉著一張臉,叫人看了就害怕,她哪里還敢主動跟他說話?

    趙槃半信半疑,“真的?”

    阿弗點點頭。

    “這些日子沒見你,我日子也不好過。”她道,“我都十多天沒出門了,他們說,沒你的命令,不敢讓我出去。”

    趙槃聽著,仍然保持著那般籠罩的姿態,“是這樣。”

    “那我是太子妃嗎?我一點實權都沒有。”阿弗眼底清明,委婉地跟他說著,“殿下,我明天要去城郊收租子,跟你說一聲。”

    趙槃略略不悅,“收租子不需要太子妃親自去。”

    阿弗解釋道,“那家田莊的賬出了點問題,我得親自去核實。畢竟……那些莊子是記在我名下的,我怎么能看著他們徇私舞弊?”

    她小聲祈求,“你就讓我去吧,也給我點實權。”

    趙槃沉默片刻。

    阿弗拖著尾音,“你放心,咱們都約定好了,一年。在此之前,我不會跑的。”

    他糾正道,“現在是一年又一百天了。”

    阿弗咬咬牙,“好!一年又一百天!殿下,我可比你守信用多了。”

    趙槃終于放開她,抱她坐在了膝上。

    他眉眼古井無瀾,“你要是真這么認真當這個太子妃,還說得過去。”

    阿弗靠在他肩上,“殿下,我是真認真當的。”她頓一頓,說,“前些日子,我僭越了,說錯了話,給你賠禮道歉。……你別生氣了。”

    趙槃眉峰一挑。

    道歉?她剛想起來。

    然不可否認,這般軟綿綿的道歉卻是令人悅然的。

    他捏捏她水潤潤的臉頰,語調還是一如既往,“不生了。但下不為例。”

    阿弗心口起伏,又問,“如果我表現好,能不能往下減天數?”

    趙槃不假思索,“當然不能。”

    阿弗微微撅起嘴。

    “好吧。那我剛才說的事呢?”

    趙槃思忖片刻,緩緩道,“嗯,去。”

    阿弗臉上氤氳一抹亮色,“多謝殿下。”

    他瞧著她,幽怨地問,“阿弗,你對待這些事,好像比對我還用心。”

    阿弗琉璃似的眸子眨了眨,“殿下,在其位,謀其政。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哦。”他淡淡失落。

    阿弗笑笑,“那咱們就說好了。”

    “要人跟著。”他補充了一句。

    阿弗蹙眉,“殿下,怎么又讓人跟著?我是去收租子的,又不是要閑逛。跟著那么多人,還以為我擺架子,對我這個太子妃名聲不好。”

    他無奈地解釋道,“是為了保護你的安全。”

    ……當然也是為了看著你。

    她心里沒他,即便有了一年之約,她跑不跑還是不一定的事。

    他還能有什么辦法,只能用老辦法防著她唄。

    阿弗嘆了口氣,絕知沒商量的余地了。

    “殿下,”她說道,“我記住你了。你可千萬別落魄。”

    趙槃帶著點惑色,“嗯?”

    “你要是落魄了,我一定會好好報復你,”她錚錚地威脅,“每天關著你,摸著你,還不讓你出門。叫你望眼欲穿地想出去,還不得不低聲下氣地求我。出去了,我還叫一堆人跟著你,叫你跟犯人一樣。最后,我還把你掃地出門,叫你一分錢都落不到。嘿嘿,我叫你渾身難受。”

    49   捉婿

    ◎她逛勾欄被他撞見◎

    阿弗一口氣說了這么許多話, 沒去看那男人的臉色,心里酣暢淋漓。

    ……他只不過是仗勢欺人罷了。這些心里話,她早就想說了。

    老天爺讓她重生一次, 怎么就不能把她和趙槃的位置反過來?

    趙槃專注地聽了半晌, 初時臉上只掛了個如霧似的笑影, 越聽她往下說, 笑影愈深。

    “阿弗,”他眨眨眼,輕輕慢慢地說, “你這是在對我說情話么?”

    阿弗頓時皺了皺眉。

    這是情話嗎?

    在這人耳朵里,好像什么都能變成情話。

    趙槃手上稍稍用力把她帶向自己,語調低啞又繾綣,“以前沒發現, 原來你對欺負我這件事這么感興趣?”

    ——那問題可好解決了。

    只要她愿意, 他就讓她欺負, 隨便地欺負, 欺負一輩子也行。

    “我沒欺負你。”阿弗說,“你聽明白, 我說的是報復你。”

    他一笑,一臉坦蕩,“那阿弗,不用等落魄了,我現在就可以讓你報復。”

    阿弗瞧向趙槃。

    那人淡色的唇,墨色的眼,漂亮的五官正如泛著漣漪的湖水, 無時無刻不在……引誘著她。

    美人計……?

    唔……若趙槃為女子, 定然是個有雙副面孔的妖妃。

    她可不能中計。

    阿弗心里亂紛紛, 緊閉雙眼,默念了兩句四大皆空。

    趙槃指縫兒滑過她雙眼,涼涼說,“睜開。”

    阿弗眼睛閉得更緊。

    一瞬間,她真想推開他奪路而逃,卻被他桎梏得更緊。

    她真是異想天開了。就憑這人的手段,即便落魄了,估計自己也不是對手。

    趙槃瞥著膝上左右彷徨的姑娘,不禁勾起一抹笑。

    他也算是報仇了吧?

    那天她居然那么沒心沒肺地叫他去納別人,故意來涼他的心,這會子受這點懲罰又算得了什么。

    趙槃附在她耳邊,沉沉道,“你求我,我就放了你。”

    阿弗小聲祈求,“殿下,我求你。”

    他說,“下次再把我推給別人,就沒這么容易原諒你了。”

    阿弗嘆了口氣,“殿下,你不覺得是你吃虧了嗎?”

    說實在,憑趙槃這般清俊的長相,天天讓她大快朵頤,還是自己送上門來的,怎么看都是他吃虧。

    可是換個角度,她想走不能走,為了他虛耗了青春在這死氣沉沉的東宮里,她也吃虧了。

    兩人心照不宣,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半晌,趙槃溫聲道,“阿弗,咱們相互吃虧吧。”

    ……

    阿弗到趙槃那里走了一趟,除了臉上多了幾枚吻痕之外,還有點其他的收獲。

    她表面上溫言細語地與他說話,實則眼睛有意無意地瞥著書案上的東西。

    趙槃的各種朝政機密就那么散落在書案上,隨意擺放,好像毫無顧忌,又好像對她完全不設防。

    他與陳溟說話,也從沒背著她過。

    如果阿弗想要把那些東西告訴皇后,只是舉手之勞。

    可他卻好像算準了她不會。

    與其說趙槃全然地信任她,不如說他有足夠的能力拿捏她,控制她,讓她連背叛的念頭都不敢生。

    又可能,她背叛與否,在這場太子與皇后的爭斗中,都無關緊要。

    /

    后日,阿弗如約去城郊田莊收租子。

    趙槃把她送到門口,替她系好了斗篷,又給她拿上了一把傘。

    阿弗一看那傘,萬分眼熟,竟還是在別院時她送給他的那一把。

    趙槃望著烏沉沉的天色,拍拍她的肩,“帶著吧。小心遇雨。”

    阿弗矮矮身,“多謝殿下。”

    阿弗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車輪滾動,她掀開簾幕,見趙槃還站在原地,孑然一身,跟個小媳婦似的,怔怔地望著她。

    她忽然想起來,在別院時,她也時常這么目送著他。

    阿弗一時有種錯覺,竟好像他們的身份真的互換了似的。——她出門去建功立業,他在家里主持內務,眼巴巴等著自己回來。

    ……然絕知只是一瞬間的幻想罷了。

    阿弗心念一動,伸出手來,輕喊道,“殿下,你回去吧——”

    趙槃微微點點頭,伸出手來,同樣跟她揮揮。

    ……

    阿弗走后,趙槃也要出門,去趟大理寺走公務。

    陳溟過來問,“殿下,太子妃……屬下是否暗中再派人盯著?”

    皇后在宮宴上拉攏了太子妃,萬一太子妃這次是去傳遞消息的呢?

    眼下正是東南戰事吃緊的時候,萬不可在這節骨眼上功虧一簣。

    趙槃冷色著否決,“不必。”

    陳溟問,“殿下信任太子妃?”

    趙槃無聲,算是默認了。

    要不要把情報傳遞出去是她的選擇,他是管不了的。

    比起猜疑和防范,他還是更愿意相信,她在一年之內,是真心給他當太子妃的。

    ……畢竟,這女人對待個小田莊的租子都如此認真。

    /

    天色雖陰沉著,可直等到阿弗到了城郊也沒落雨。

    阿弗身邊帶的隨從無形中助長了她的氣勢,她見了那些租戶和商人,只管拿出太子妃的款兒來問話,底下人沒有敢不服的。

    阿弗要親自過來,一方面是收租子,主要還是為了出門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雖然只有不到一天的時間,也總比窩在東宮那個小院子里好多了。

    諸事完畢準備回程之時,天色尚早。恰巧有一馬車向租戶們問路,阿弗定睛一看,那馬車上的夫人竟然是沈嬋?

    沈嬋也看見了她。

    “阿弗!”想來沈嬋也沒料到能在這兒遇見阿弗,登時奔下馬車來,“怎們是你!”

    多日不見,沈嬋身形消瘦,眼下還有微微的烏青,想來是受其父牽連,一直也沒解開心結。

    兩人寒暄一番,阿弗問起沈嬋身懷有孕之事,沈嬋不情不愿地道,“別提了!”

    沈嬋和宋機又吵架了。

    本是宋機的一個通房挑釁,那通房明目張膽地穿正紅,沈嬋氣不過,教訓了兩句,那通房便哭哭啼啼地說主母不容人。

    沈嬋要把那通房發賣了,宋機便憐香惜玉,死活要阻攔,還說沈嬋實在太跋扈,一點妻子的溫婉勁兒都沒有。

    兩人話不投機,宋機一氣之下離家而走。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因為妾室生氣了。

    上次宋機要納絳雪小筑的靈玉姑娘進門時,他們已經鬧過一次了。當時沈嬋氣得回了娘家。如今,卻再沒娘家可回了。

    “我就說他不是好人。”沈嬋潸然落下淚來,“我當初,怎么就嫁了這么個登徒子!”

    阿弗亦暗暗捏著拳頭。

    上輩子這兩人明明關系那么好,怎么到了這輩子就都不一樣了?

    況且沈嬋才剛剛有孕,脾氣雖不好些,宋機也該多遷就。

    她自己受委屈已經習慣了,但見一向要強的沈嬋也受如此的委屈,不由得心中忿忿。

    阿弗問,“我聽你剛才跟人問路,問的‘絳雪小筑’,你去那里做什么?”

    沈嬋怒道,“宋機在那里,都三天沒回家了!婆母申斥了我一頓,把我趕出來,一定要把他找回來,才叫我回家。”

    絳雪小筑,是京城有名的戲院子,也時常有姑娘在那談曲賦詩,算得上是個達官貴人都愛去的風雅之地。

    “走。”阿弗當機立斷,利索地道,“我陪你去揪他。”

    沈嬋原本就是跟阿弗訴訴苦,見她也要去,頓時有些慫了,“阿弗……你其實不必摻和進來。”

    阿弗搖搖頭。

    沈嬋是她唯一一個朋友了,話這么說,就生分了。

    銀箏在一旁面露難色,提醒道,“太子妃,太子殿下叫您申時之前回去的。”

    阿弗沉吟片刻,“嗯,我知道。銀箏,我碰上點要緊事,不得不去。”

    銀箏道,“太子妃,您還是趕緊回去吧。殿下要是知道您又亂走,恐怕要生氣。”

    阿弗不悅。

    趙槃說的話,確實違拗不得……可沈嬋從前幫了她不少忙,如今沈嬋遇上了這種烏糟事,她豈能袖手旁觀?

    說實在,被趙槃壓抑久了,她碰上臭男人就忍不住想教訓一番,也好發泄發泄心懷。

    ……何況這朝三暮四的臭男人還跟沈嬋有關系。

    “我回去會親自跟他解釋的。”阿弗淡淡說,“走吧。現在天色還早,費不了多長的時間。”

    銀箏還待再勸幾句,阿弗卻心意已決。

    她都是太子妃了,連這點自由也沒有嗎?況且她又沒跑,又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她是去辦正事。

    “你要是不放心,叫侍衛們都跟著吧。”阿弗說,“我辦完了事,立馬就回去。”

    ……

    絳雪小筑離城郊不遠,來來往往的都是些富貴男人,貴女小姐們卻是一個不見。

    這里,只有風雅的男客過來聽曲兒。

    阿弗和沈嬋兩人為了掩人耳目,只得暫時扮作了男裝。

    銀箏見阿弗這般胡鬧又要勸,阿弗命銀箏和隨行的侍衛們在絳雪小筑邊上找個隱蔽的地方藏好,不要打擾了來往的行人。

    絳雪小筑離,香雅的樓閣間傳來陣陣古琴聲,別有韻味,里里外外都透著股風雅之氣。

    雖風雅,這地方到底還是跟勾欄沾了點邊兒的。

    “阿弗,”沈嬋皺著眉頭,“咱們這算是逛勾欄嗎?”

    男人逛勾欄尚且要藏著掖著,女人逛勾欄,豈不是要羞死人。

    阿弗心臟亦砰砰直跳。

    趙槃要是知道她敢逛勾欄,準會扒下她一層皮。

    但是只要她不說,沈嬋不說,銀箏他們不說,趙槃就不會知道。

    “這是戲樓,不是勾欄。”阿弗糾正道,“咱們進去把宋機揪出來,給你婆母交差,然后咱們就立馬出來,沒事的。”

    老板見兩位秀氣的客官來了,上前來問要點什么曲子。

    沈嬋咳了一咳,“我要聽幽蘭姑娘的曲兒。”

    那所謂的幽蘭姑娘是位名伶,歌喉婉轉似黃鸝,宋機每次來都會聽她的曲兒。

    老板為難,“不趕巧,幽蘭姑娘今日已接了客了,您二位擇個其他?”

    阿弗和沈嬋對望一眼。

    果然,宋機果然在這兒。

    她們跟老板周旋一番,故意要了二樓的雅間。

    隔著一層薄薄的簾幕,已然看到珠簾后宋機和另外幾個貴公子的身影了。

    沈嬋的怒火差點忍不住,阿弗按住她的拳頭,送了老板一錠金子,在旁邊的雅間坐了下來。

    “一曲結束后,你就去揪他。”阿弗說,“他要是不服,咱們可以動粗。”

    “怎么動粗?”

    阿弗想了想,“我叫銀箏他們上來,捆了他,讓你帶走。”

    沈嬋肅然起敬,豎了豎大拇指。

    “阿弗,你什么時候也會動粗了?”

    阿弗啞然失笑。

    “跟那人學的。”她說。

    隔著珠簾,阿弗見宋機身旁那幾個人非富即貴,其中一個好像還是宰相之子。

    宋機他們好像也發覺這邊坐了人,不滿地嚷嚷了幾句,抱怨老板胡亂安排客人。

    幽蘭姑娘一曲罷了,沈嬋站起身來,準備行動。

    阿弗警惕著左右,猛聞雅間的珠簾動了一動,似乎有一新客推門而入。

    但見那新客漆發寒眸,眉眼秀氣得如一山水畫,神態肅然。

    宋機等人見這位客來了,紛紛站起身來,展露笑顏。

    “殿下!”

    那些人叫道。

    趙槃?!

    阿弗心口劇顫,差點背過氣去。

    想要出言阻止沈嬋,卻已來不及了。

    50   膏藥

    ◎她被他發現的后續◎

    絳雪小筑的雅間由三面珠簾圍成, 珠簾后覆著一層輕紗幔,四角有鏤花小窗,窗邊掛著五色風鈴。

    唱曲藝伶的臺子與雅間正對。微風吹過, 風鈴叮當作響, 客人不僅能賞美人彈唱吹簫, 還能借著窗戶一攬京城的湖光山色。

    趙槃今日不曾佩冠, 發髻是素帶扎的,蟒緞漆袍外套了件月白紗,拂動的衣帶垂在身側, 上面滾了些霜白的梅花紋理,整個人顯得隨性又恣意。

    他一來,滿座的公子哥兒們紛紛起身。

    宋機笑呵呵地說道,“殿下可來晚了, 一會兒定要自罰一杯!”

    那男人脫下外袍丟在一邊, 隨意找了個地坐下。

    只是這位置著實不巧, 正好就在了阿弗的身后, 兩人之間只隔了層輕飄飄的紗幔。

    ……驚得阿弗額角一跳。

    “遇上點事。”趙槃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剛去了大理寺一趟, 出了門又遇上了雨,這才晚了。”

    那些男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談話,只叫阿弗咬牙扼腕。雖說世上之事無巧不成書,但這也……太巧了吧?

    她一時面如菜色,心跳如擂鼓,只暗暗祈禱著趙槃千萬別回頭。

    然此時,沈嬋已經走到了一半, 落到了那些人的視線里, 進也不是, 推也不是。

    好在沈嬋穿著身男裝,還是粗布麻線的小廝衣衫。她靈機一動,埋著頭,裝作絳雪小筑的小廝走過。

    偏偏有人認了出來,調笑著道,“世子爺,那小廝怎么長得那么像……嫂夫人?”

    眾人面面相覷,宋機登時蹦了起來。

    他一把揪下了沈嬋的帽子,不禁愕然道,“阿嬋?!真是你!”

    既然被揭穿,沈嬋心一狠,就沒什么好遮掩的了。

    “你這負心漢!”她索性轉過身來,張口便斥,“我才剛有身孕,你就敢來這兒聽別的女人唱曲兒!我今天……跟你拼了!”

    說著舉起拳頭,朝著宋機便是一通亂錘。

    宋機有點沒反應過來,他抓住沈嬋雨點似的拳頭,強壓著嗓子,“阿嬋,你別鬧行嗎?有什么事咱們回家說。”

    “現在就說清楚,”沈嬋哭著說,“我都被婆母趕出來了,你這臟齪事還想著瞞我么?”

    席上其余幾人皆面帶微笑地瞧熱鬧。趙槃淡淡抿了一口茶,猛然聽見隔壁似有細微的響動。

    趙槃略略轉了個頭,卻見紗幔背后的矮桌下,竟還藏著個人。

    “阿弗?”他聲線沾了點驚訝,隨即不悅地皺了皺眉,“你怎么也在這兒?”

    阿弗猛地心涼了一半,還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她痛心疾首地捂住眼睛,身子還待再往里躲躲,卻已被那人拿住衣角揪了出來。

    剩下那幾位公子直看得目瞪口呆,本來是一場私友聚會,轉眼間卻兩家的夫人都摻合了進來。

    太子妃娘娘和世子妃一塊來勾欄抓包……話本都不敢這么寫。

    阿弗沉著嘴角,不敢面對趙槃冰塊一樣審視的目光。

    趙槃掃了下那邊正鬧騰的沈嬋和宋機,頓時也明白了幾分。

    他輕啟薄唇,不輕不重地問她,“阿弗,這就是你給我收租子?嗯?”

    阿弗心里既痛恨又懊惱,顫抖著聲腔,“殿下,我……”

    趙槃指節敲了下桌子,“銀箏呢?其他人呢?”

    銀箏和一干侍衛很快被提了上來。

    銀箏驀然見了太子跟阿弗差不多,也是面色如土,跪在地上渾身篩糠,半晌愣是一個字都沒敢說出來。

    趙槃語氣略帶責備,“你們的差事當得是越發得好了。”

    阿弗怕趙槃又要遷怒他人,主動站出來,“殿下,都是我的錯,是我叫他們帶我來的。你別責怪他們,要罰就罰我吧。”

    趙槃的目光掃過她渾身上下,“太子妃走時還是一身青裙,此刻卻穿著這樣,莫不是真打算去逛勾欄吧?”

    “我沒有。”阿弗絞著裙角,“我是為了幫沈嬋的忙。你明明看見了的。”

    他有什么資格說她啊,他自己不是也來這種地方跟狐朋狗友聽曲兒?

    趙槃見她那欲語還休的神情,便知她心中所想。

    又騙他,又騙他!

    他眼里泛著玉石一般的涼意,氣息灑在她耳垂上,“有時候我真想找間籠子,像絲雀鳥兒似的,把你扔進去。”

    阿弗心中一驚。

    那邊的宋機好不容易安慰好沈嬋,見阿弗居然也來湊這熱鬧,臉上不禁青紅交加。

    其余公子哥兒看夠了戲,覺得氣氛不大對,紛紛知趣地告辭了。

    頓時,雅間里氣氛凝滯,只剩下四個人。

    四人相對而坐,趙槃神色冷冷淡淡,宋機抓耳撓腮。沈嬋臉上淚痕未干,阿弗則目光渙散,眼睛斜斜地睨著別處。

    “說。”終于還是趙槃的一聲微言打破冷寂,“給我一五一十地說,怎么回事。”

    頓時,宋機、沈嬋、阿弗都搶著要說。

    趙槃剜了眼阿弗,“你給我閉嘴。回去再收拾你。”

    他指了下沈嬋,“你說。”

    沈嬋頓時打開了話匣子,把宋機憐惜妾室的行為上升到寵妾滅妻的高度,添油加醋地把這些日子受的委屈說了個遍,氣得旁邊的宋機直翻白眼。

    “沈嬋!”宋機拍著桌子,“你摸著良心說說,我何時寵妾滅妻了?”

    阿弗坐在旁邊干著急也插不上嘴,但瞧著趙槃,無甚神色,倒也看不出他要怎么判。

    宋機自然覺得他納兩房妾室沒什么,況且那妾穿正紅也不是故意的,沈嬋何須如此大驚小怪呢?

    即便沈嬋成了所謂的罪臣之女,他自認也不曾薄待她一分,管家大權交到她手上,還巴巴跑遍了京城給她請名醫安胎……可她卻還跑到這里鬧,讓他顏面盡失。

    趙槃聽了半晌,還道是什么事鬧得沸反盈天,原來只是宋機的家務事。

    若在私下,他倒還可以勸宋機兩句。如今拉到明面上來講,清官也難斷家務事。

    “后院的事,叫主母解決。”他瞥著宋機,言簡意賅,“這事到此為止。若再敢鬧,便請宋大人親自來理一理。”

    宋機頓時哭臉。

    太子怎么向著別人?

    叫他父親解決那可萬萬不行,他那個爹,從小就對他百般嚴厲,若真知道有這種荒唐事,不管對與錯,都得給他三十荊條。

    可……也不能叫主母解決啊?沈嬋定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兩個通房統統發賣了。

    趙槃卻只低沉問,“還有異議?”

    沈嬋立即謝恩,“多謝殿下!”

    沈嬋朝阿弗眨眼,阿弗亦會心笑了一下。

    不管怎么說,這是阿弗第一次幫沈嬋,以前她只會連累沈嬋。

    待這兩人走后,阿弗才驀然發現自己的麻煩才剛剛到來。

    “挺高興的?”趙槃支頤瞧著她。

    阿弗笑容頓時淡了些。

    ……

    她又被帶回了東宮,扔到了臥房里。

    那人撇去了剛才逢場作戲的溫潤,垂著眼眸瞧著她,橫切直入地把她推到了榻上。

    阿弗起身,被他堵了回來。

    又起身,又被他堵了回來。

    阿弗雙腿使勁兒想要抵抗,卻被他的雙手扣著,不得不與他四目對視。

    阿弗心中叫苦不迭。

    “殿下,”她哆哆嗦嗦地說,“我錯了。你就饒了我吧。”

    她跟這人交鋒過多次,硬來一定沒好果子吃,還不如軟下語氣,來博那男人的同情。

    不過她今天也不算騙他吧?她確實收了租子的,遇上沈嬋也是一場意外。

    趙槃擒起她的下巴,溫聲問,“錯哪了?”

    “我應該事先跟你說一聲。”

    阿弗唇瓣輕顫,見他無動于衷,只好把兩人之間那件心照不宣的事拿出來辯白。

    “我真不是要跑。”

    趙槃不緊不慢地說了句,“知道。”

    “知道?”

    “不然呢?”他卸下她發間的一枚清透的白玉簪,“不然你覺得你還能在這兒嗎?”

    阿弗無言地張了張嘴。

    既然他知道,他還為難她做什么?

    她逛勾欄,又不是真的逛。

    阿弗的簪子被卸了,一頭烏黑順滑的青絲散落在絲被間。襦裙上的衣扣也被趙槃隨手解開了,有些冷,讓她抱著臂瑟瑟發抖。

    “殿下,現在是白天……”她小聲提醒道。

    “是白天。”

    那人在她背后不緊不慢地說,把她的頭發撩到了前面。

    “那你還……”阿弗皺著眉頭。

    “還什么?”趙槃尾音微揚,刮了下她微翹的鼻尖。

    阿弗頓時渾身一激靈,把臉埋在膝蓋里,卻猛地聞見他指尖似乎縈繞了淡淡的藥香。

    下一刻,只覺腰上清涼涼的,一貼膏藥已啪地一下貼在了她的背上。

    “殿下?!”

    趙槃行云流水地完成了動作,把衣襟披回她肩膀。

    他淡淡道,“只是給你貼個膏藥。”

    阿弗困惑地披上衣服,“你給我貼膏藥做什么?”

    趙槃離了床榻,立在旁邊拿水凈手。

    “給你養身子的。”

    阿弗驀然想起自己日日都喝的苦湯藥,還有今日身上這副膏藥……看來趙槃想讓她補身子,不是說說的。

    趙槃見她發愣,走過來雙手撐在她身邊,語意深沉地說,“阿弗,我想過了,前些日子確實是我不對了。你現在這個身體,的確不太適合有孩子。”

    他瞧著她,瞧得很慢,漆黑的瞳仁倒映著她的身影。

    阿弗聽了這話,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確實不想要孩子,但不是從這個角度考慮的,而是為她一年之后跑路考慮的。

    不過趙槃能這么想,倒也省去了她的許多麻煩。

    “謝謝殿下理解。”她抿抿唇。

    他撫著她傾瀉的發,語氣出奇地溫柔,“咱們可以慢慢調理,總有一天會好的。”

    阿弗怔了一下。

    慢慢調理?總有一天?

    他這么說,怎么感覺別有意味似的。

    阿弗軟軟地垂下頭,“殿下,你是不是又把一年之約給忘了。”

    趙槃亦明顯地一滯。

    確實,他壓根兒不想記得這回事。

    靜默半晌,他沉吟著道,“……如果你要走,也可以把藥帶上的。”

    “原來是這樣。”阿弗哦了一聲,對他露出淺淺一笑,“那真的謝謝你。”

    趙槃禮節性地回笑了一下,沾了點若有若無的悲傷。

    他隱隱有種預感。這次,他可能真的留不住她了。

    “叫我子任吧。”趙槃平平淡淡地說,“你以前,叫過一次。”

    阿弗不懂他為什么要忽然要她叫他的小字,這也太親昵了些,要是被旁人聽了去該有多不好。

    不過趙槃剛剛花心思給她貼膏藥,她又不好意思拒絕他的請求。

    阿弗聲如蚊蚋地叫了一聲,“子任。”

    啊……一叫出口,她頓感有些失言。

    趙槃卻顯得還滿意,“好聽。以后就這么叫吧。”

    阿弗吐了吐舌頭。

    怎么就好聽了?

    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著,趙槃可能……真是有點喜歡她?

    阿弗莫名來了點不可言喻的興致。如果可以,她還真想問問他前世的事。

    他要真有點喜歡她,為什么還親手拿掉她的孩子?

    這些舊事的傷痛早已過去了,她現在只是以一種比較平和的心態問問。

    ——可絕知他記不得前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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