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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手板

    ◎您再過來我就喊了◎

    此言一出, 眾人一片嘩然。

    沈將軍認定太子要包庇侍妾,淚潸潸地說道,“太子殿下, 罪名板上釘釘, 還有什么可問的?那侍妾擺明了就是要陷害未來主母, 您若真要一意孤行, 老臣就是要告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也要給女兒討個公道!”

    趙槃緩緩瞥了他一眼,“沈將軍, 這么說,這是孤的家務事?”

    沈將軍一愣。

    這話駁人倒是厲害。

    此事如果一定要按謀害太子妃的罪名來定罪,那么行兇人、受害人便都是東宮的內眷。既是內眷,便以夫君為天, 父母也管不得。

    沈將軍若要插手此事, 沈嫻便只是沈家的大小姐。

    沈將軍半晌反應過來, 也不甘退讓, “也罷。即便太子不肯要老將這不爭氣的長女,那么, 婢子謀害貴女,是無可辯駁的吧?按我朝律令,以下犯上,合該處以刖足之刑。殿下,老臣說得沒錯吧?”

    阿弗在一旁僵硬地聽著,刖足……?

    她暗暗看了眼自己的腳,好疼。

    這些人, 根本沒打算給她留活路。

    趙槃指節有一搭無一搭地敲著桌面, “不錯。以下犯上, 律令上是如此寫的。可刖足之刑,卻是算不上。”

    “怎么能不算?”

    趙槃吩咐了聲,叫人把玉牒金冊拿了來。

    玉牒金冊是皇家族譜,譜上分明記載著阿弗的名字。

    趙槃冷冷道,“沈將軍,可看清楚了?孤的側妃,即便謀害了沈女,也擔不起以下犯上四字。”

    沈將軍一時氣得七竅生煙,那孤女,什么時候成太子的側妃了?

    其余眾人也俱是驚嚇多于驚訝,連皇譜都上了,此刻這女子的身份儼然比沈嫻還要高貴些。

    難道太子是匆忙間臨時加上去的?

    可玉牒金冊豈能隨意更改,見冊上墨跡和金印,一應俱全,儼然早就存名于此。

    阿弗面對著對峙的眾人,自己都沒想到自己怎么就成了側妃。

    這是他的一時權宜之計,還是真的想納她?

    阿弗一時感覺呼吸堵塞。

    那皇譜上金燦燦的名字,好像一條金燦燦的繩子,瞬時間把她桎梏得牢固得緊緊的。

    這還叫她將來怎么逃?

    趙槃感受到阿弗這邊異樣的目光,道了句,“松開。”

    抓著她的兩個婆子豈敢多言,立即便松了手扶她起來。

    沈將軍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咬著牙道,“太子殿下,您是一定要包庇那女子不成?”

    “沈將軍。”趙槃尾音略略拉長,“貴家小姐還有口氣呢。你不必著急下定論吧?”

    宋機察言觀色,見時機差不多,便拍了拍手,叫人把沈嫻身邊兩個侍女帶了上來。

    那兩個侍女都被反剪了雙手,從她們的身上,掉出幾個幾寸余的小錐子來,尖銳的鋒刃上透著淡淡的幽藍,一看就是喂了劇毒。

    趙槃幽幽看著床榻上的人,“還請沈小姐醒來,解釋解釋這是怎么回事。”

    沈嫻睫毛顫抖,一條眼縫兒沒睜。

    沈將軍大概也沒意料到這節,顯得有點措手不及,“這、這……這是?”

    趙槃冷嗤一聲。

    來的路上,他便叫人暗暗控制著沈嫻身邊那兩個丫鬟,本是為了阿弗落水留個人用的,沒想到卻派上了別的用場。

    錐子上喂了毒,按照沈嫻本來的打算,應該是先用錐子扎阿弗,再把她推下水去。

    毒素入血即溶,能耗盡人體內的血氣,連續發幾天幾夜的高燒,無論身子骨是否強壯都會被活活虛脫而死。

    這樣的詭計用在落水者身上,儼然天衣無縫。落水受驚本就會發燒,加之毒性是在幾天的時間內慢慢侵蝕骨髓的,一切都順理成章,不會為任何人察覺。

    趙槃也是意外瞥見了這么一出精妙絕倫的連環計,只是可惜錯開了一步,落水者成了沈嫻自己。

    阿弗看到這里,才明白了上一輩子的糊涂賬。她前世落水之后,燒得那樣厲害,還眼冒金星口中吐血,原來托了這東西的福。

    她捏著拳頭,冒著細汗,骨節都快要捏碎了。

    趙槃冷淡問,“貴女謀害太子側妃,罪名該當如何?”

    沈將軍一口咬定,“這絕不可能。吾家長女自己受了如此的驚嚇,怎么還能去用這些東西害別人?定然……定然是有人想陷害的!”

    “你的意思,是孤了?”

    “臣不敢。但是……有些別有用心的賤女意圖栽贓嫁禍,也未可知。光憑兩個丫鬟身上的這點東西,太子殿下也不能太武斷了。”

    沈夫人老淚縱橫,癱著身子,“太子殿下!嫻兒、嫻兒她可是您未來的正妻啊!就算您喜愛側室,也不該處處對正室不管不顧啊!”

    沈夫人一個眼色遞到了吳嬤嬤和慧嬤嬤那里。吳嬤嬤和慧嬤嬤又互相望了一眼,慧嬤嬤站出來說道,“太子殿下,您這樣可就蓄意偏袒了。即便是側妃主子,謀害了沈家的貴女,也應該……”

    趙槃寒眸一抬。

    “啪!”陳溟上前立即給了慧嬤嬤一個大耳光,徑直打掉了一顆牙下來。

    “放肆。主子說話,輪得到奴婢開口嗎?”

    慧嬤嬤被打得渾身篩糠,吳嬤嬤見狀更是險些嚇出了屎尿,腿肚子轉筋,再也站不住,被拖了下去。

    眾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本以為這兩人是皇后的人,一言一行都代表了皇后的意思,沒想到還是說打就打。

    太子與皇后不睦,看來是真的。

    趙槃神色如常,“將軍夫婦,這件事,有罪當罰,各罰各罪吧。”頓一頓,漫不經心地談起,“當然。母后那邊,孤也會交代清楚。”

    沈將軍已經做好破罐破摔的準備,帶著恨意地問了句,“您到底打算怎么樣?”

    宋機插口道,“之前有妃嬪冒犯了皇后娘娘,也跟此事差不多,皇后娘娘便罰她日日在自己宮中打手板五十。”

    沈將軍黯著眸子,“手板?”

    趙槃低沉道,“那就這么辦吧。”

    宋機微笑,“那就剩另外一樁事了,那小錐子也是個好東西呢。”

    沈將軍忙道:“證據不足,殿下休想僅憑著三言兩語就冤枉了老將的女兒!老將就是拼死……”

    趙槃冷硬打斷道,“證據不足,孤自然不會冤枉貴家女兒。不過,沈將軍還記得方才說過什么嗎?”

    沈將軍再次噎住。

    話?哪句?剛才說了那么多,怎么能記得是哪一句?

    沈嫻此時醒了,一臉的淚水,盡是絕望之色。

    沈將軍呆滯半晌,這才想起來,剛才自己似乎說過句“太子不肯要老將這不爭氣的長女”。

    趙槃揚起一個笑,冷峻如冰。

    對,就是這句。

    他是不肯要沈府這不爭氣的長女了。

    趙槃起身,拂了拂衣襟。

    “把她給我好好帶回去。”他經過阿弗身邊時,輕聲吩咐了句。片刻,也給沈將軍一家留了句話,“……至于退婚詔書,過幾日會送到貴府上。”

    /

    從晉王府出來的時候,趙瓔哭哭啼啼地追了上來,求兄長原諒她。

    趙槃抬起眼,沒留什么情面,也給了她一巴掌。

    只不過,是他親自打的。這也是從小到大,他第一次打她。

    趙槃輕輕指著她,“阿瓔,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趙瓔捂著熱燙的臉,一時發愣。

    兄長為那個女人,真是瘋魔了。

    ……

    阿弗被兩個侍衛從晉王府帶出來時,正好遇見一個姍姍來遲的客人。

    兩人只是擦肩而過,阿弗聽見身后人輕輕地咦了一聲。

    那人瞪大眼睛,顯得錯愕萬分,“……阿芙?”

    聲音雖輕,卻分明落在了耳朵里。

    阿弗血液一凝。

    那人追了上來,淚水就要溢出來,“阿芙!哥哥找了你這么些年,你果然還活在這個世上!”

    陳溟擋在阿弗身前,在那人面前拜了拜,“這位公爺,您怕是認錯人了。這位,是太子殿下的側妃娘娘。”

    那人動作一滯,“太子側妃?阿芙,你果然還是嫁給他了嗎?”

    阿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眼前這人情緒如此大起大伏,顯然不是在喚她。

    “公爺,您真的認錯人了。”她垂下頭,溫然有禮地答道,“妾身……是孤女。”

    這人應該是把她認成故去的衛長公主了。

    那人聽阿弗說了這句話,眼底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最終略帶失落哦了一聲。

    那人行了個禮,“真是對不住貴人。我……我剛才一時失分寸了。”

    阿弗勉強淡笑了下,“無妨。”

    她覺得這人忽然冒出來實在奇怪,本想在多問幾句,陳溟卻已在催促了。

    相逢也算有緣,阿弗簡單揮了揮手,便上了馬車,揚長而去。

    馬車上,她從陳溟嘴里才打聽到,那位客人名喚衛姜,好似是從前衛國的舊臣。

    衛國滅了后,他輾轉流落到京城,在江國公門下當士人謀迎生。今日,他也是替江國公來給晉世子大婚送賀禮的。

    衛長公主去了后,這人便有點瘋瘋癲癲,見了人就說是自己妹妹。

    今日,應該也錯認了阿弗。

    /

    阿弗回到東宮,便默不作聲地蜷縮在了被窩里,也不敢吱聲。

    她知道趙槃愿意保下她已經是最大的耐心了,若是她再晃來晃去地惹他心煩,他沒準會直接掐死她。

    這一窩就窩了一天。

    翌日晚上,趙槃才來看看她。

    男子冰涼的指縫兒直接覆向了她的眼睛,阿弗渾身一顫,瞬時無比清醒。

    阿弗掙扎著從被窩里坐起來,正好對上他那長睫半掩的墨瞳。

    他涼涼的手背卻在她肌膚上肆意地撫摸著,撫得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兩個嬤嬤端著木板,站在他身后,“太子殿下,手板子送過來了。”

    趙槃神色沒什么波瀾,道,“放下吧。”

    阿弗知道要發生什么,怯著嗓子問,“殿下,您可以叫她們打右手嗎?”

    她的左手之前被山石割破過,傷到了骨頭。五十手板打下來,可能會廢掉。當然右手被打也會廢,但是應該沒那么那么疼。

    他淡淡說,“兩只手都要打。”

    阿弗咬著唇,下意識地藏起了雙手。

    打就打吧,她還能怎么樣,反正比刖足強。

    趙槃叫那婆子離開了,自己拿起了手板。

    他長身站在阿弗身前,面無表情地把她手腕給捉了出來。

    板子落在手心,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

    他微垂著眼皮,“這一板子,打你給我惹事。”

    阿弗嘴角沉下去,不敢辯駁。

    他又落了一下,“這一板,打你到現在還倔。”

    阿弗想縮回去,手腕卻被他骨節分明的手牢牢握著。

    “殿下,我錯了。”她猶豫片刻,還是咬牙解釋道,“可是……我不是故意要推您的未婚妻,也不是想蓄意爭寵……如果我不躲,我……我真的會死。”

    她猶記得前世被泡在冷水中,那種全身被淹沒的絕望滋味。

    趙槃眼底有股異樣的光一瞬而過,緩緩道,“爭寵?”

    阿弗揚眸凝注著他,心虛地哦了聲。

    他是個規矩重的人,不會聽不得這兩個字吧?

    她這樣委屈的小神色,落在趙槃眼里欲蓋彌彰,完全變成了吃醋。

    他扔下手板,伸手抱著她坐在了他膝上。

    “我費了一番口舌才保下了你,”他把她緊固在懷里,低頭以額碰著她的額,“你打算怎么謝我?”

    阿弗舌頭一滯。明明是他給她報恩,現在怎么反過來了?

    她想縮一縮卻又無處可縮,只得任由他鎖著,“殿下從前恩將仇報來著。現在,正好誰也不欠誰了。”

    趙槃顯然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把她丟到了帷幔深處。

    阿弗立即抱著被子瑟縮地躲到角落處,“殿下,您要干什么?”

    他松了衣衫,“你說呢。”

    阿弗眉毛深深地沉了下去,“您要是這樣,我就喊了。”

    他被她逗笑了,“你可以試試。”

    阿弗如熱鍋上的螞蟻。她現在喝不到避子湯了,要是真懷上了趙槃的孩子,那可就糟糕中的糟糕了。

    阿弗鼓起勇氣,撐著手與他保持一段距離。趙槃握住她纖細的手腕,“怎么,真想試試?”

    她身子沒法動彈,只得戰戰兢兢地說,“殿下,我們打個賭吧。要是我贏了,您就不能再為難我。”

    趙槃眸子本來冷淡,被她這么一說,竟驀然來了點興致。

    他刮著她柔膩的臉蛋,散漫地說,“哦?不錯,還會打賭了。”

    阿弗長吸了一口氣,“我就問您同不同意。”

    趙槃挑挑眉,“別掙扎了。”

    阿弗臉上又落下幾吻。她強撐著清醒的神志,繼續說道,“只要……只要您不舞弊,我就一定會贏。”

    他終于被她說得有點反應,慢悠悠地道了句,“你要跟我打什么賭?”

    阿弗從被子里爬起來,“就賭沈嬋。”

    趙槃驀然聽到了這個名字不大高興,還沒等諷刺的話說出口,阿弗一雙柔嫩的手便捂上了他的嘴。

    “殿下,我們賭沈嬋會不會心甘情愿地喜歡上宋機好不好?我昨日去新房里看了她,她很不愿意。我就賭她早晚有一天要擺脫晉世子。”

    趙槃移開她的手,懶懶道了句,“無聊。”

    阿弗問,“殿下是不是不敢賭?”

    趙槃一把抓過她的脖頸,俯身盯著她,“你又跟我打什么啞謎呢?”

    阿弗倔強地仰著臉,“沈嬋是我的好姊妹,晉世子是您的至交友人。所以打這個賭,咱們都是公平的。”

    趙槃遺憾地嘆息,“可惜。他們馬上就要去姑蘇。你這賭,沒結果。”

    阿弗顫著睫毛,“如果,我們也去姑蘇呢?”

    趙槃頓時笑了。

    他捏著她的耳垂,半晌說,“阿弗,這次你又想到什么逃跑的好主意了?”

    32   過年

    ◎殿下您走在大街上小心被搶◎

    阿弗的笑容頓時凝固在臉上。

    他這么直白地把話點出來, 還真讓人無言以對。

    兩人本是朝夕相處,一人說什么話,另一人都能輕易地聯想到話外之音。

    趙槃見她不說話, 彈彈她的臉蛋, “你最好別老跟我玩這種過家家的伎倆。”

    阿弗委屈地說, “我沒有, 您誤會我了。”

    趙槃眸色深沉,“有或者沒有,都沒用, 也不能想。懂么?”

    阿弗軟軟哦了一聲,把頭埋進絲被里。幸好周圍黑暗,不然她那紅比煮熟蟹子的臉又要被他看去。

    兩人氣氛微凝,一時無話。

    半晌, 趙槃隔著絲被從后面擁著她, 語氣帶著幾分溫柔, 問, “你究竟不喜歡我哪里?”

    這話問得平平淡淡,是問句, 又好像不是。

    阿弗氣不過,翻過身來,“我剛才真沒那意思……”

    他追問道,“那你以前是這樣的。”

    阿弗啞然,抬眸瞥見他暗沉的剪影,還有月光下模糊的眼色。

    “您是太子。”

    “就因為這個?”

    阿弗猶豫片刻,對著他一頓夸, “……您太英俊了, 您樣樣精通沒有瑕疵, 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您的風姿為人交口稱贊,世上所有的姑娘都傾慕于您……”

    趙槃沉默片刻,“所以呢?”

    阿弗道,“殿下,門當戶對是老百姓們都懂的道理。”

    曾經的她,也為這樣的他一眼著迷,拼了命地想留在他身邊,還不是自嘗苦果。

    趙槃把她的身子輕輕轉過來,似乎長呼了一口氣,深深地道了句,“你不要這么想。”又說,“門當戶對,我不信。”

    阿弗道,“我信。”

    趙槃唇間一沉。

    他其實很想告訴她,跟沈嫻退婚后,他不想再娶旁人了。他已經預備好了,先送她到輔國公的張府上住些日子,然后再叫輔國公認她為義女,如此,他們的身份便可相配。

    輔國公府上有極好的私塾先生,她想學什么,琴棋書畫還是詩書六藝,亦或是騎射舞劍,都可以在那里學。只是時間問題而已,他會的她也都可以學會。

    這件事,他提前知會了輔國公,并且這些日子已經開始籌備了。還有什么她覺得不滿意的,他都能一應俱全地做到。

    他就怕抓不住她的人。

    阿弗在昏暗中盯著趙槃,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以為他良久沒說話是動搖的意思。

    她委婉而又緩慢地求道,“……殿下,要不……要不您放過我吧,行嗎?我以后可以照樣給您做仆人、照顧花草,亦或是廚房灑掃都行。您若傳喚我,還是隨時能見到的。”

    趙槃否認得溫柔又干脆,“我不缺仆人。”

    她又問,“那我走得遠遠的,不惹您心煩?”

    趙槃輕嗤一聲,捂上她滿是渴望的眼睛,聲線異常清晰地道了句,“別問了,這事沒商量。”

    阿弗頹廢地落下手臂,賭氣似地欲轉過身去。

    趙槃也沒再溫柔什么,懲罰她似地過了一夜。

    ……

    勞累不堪的一宿。

    天色微明,迷迷糊糊中,阿弗感覺有人撩著她的頭發,一邊在問,“……你為什么覺得沈嬋一定就不喜歡晉世子?”

    阿弗睜開沉重的眼皮,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她懶懶地翻了個身,隨意答了句,“因為我是女人。”

    “……”

    “女人之間都互相懂?”

    阿弗嗯了聲。

    又聽他斷斷續續地說,“是么?那我可以跟你打那個賭。”

    阿弗也鄙視地輕笑了一下,“那你等著吧,一定會輸的。”

    趙槃皺了皺眉。

    過了一會兒,阿弗清醒過來,起身穿好了衣服,驀然懊惱她剛才是不是又失言了。

    然而趙槃還沒走,他瞥見她鬼鬼祟祟的身影,心不在焉地道了句,“過來,與我束發。”

    阿弗推辭,“殿下,我不會。”

    趙槃不冷不淡地道,“可以。那你以后就在屋里學,學會了再出門。”

    阿弗妥協著走了過去。

    他的眉本就是濃長而又黧黑的,此刻長發半散著,清俊的臉龐垂了幾絲墨色的發,更顯孤峻神朗。

    阿弗拿篦梳在他柔順似瀑的發絲上一下一下地梳著,忽然覺得他有點過分秀氣了,遮去那雙沾著寒芒的眼,簡直比她還像女郎。

    趙槃忽然握住她的手,“想什么呢?”

    阿弗嘖嘖,誠懇地嘆了句,“殿下,如果您不是太子,是個平民百姓家的美少年,走在街上可要小心了。”

    他回頭,“小心什么?”

    阿弗歪歪頭,“小心被人強搶了去。”

    他笑,溫然拽著她的手,把人拽到了跟前,直接把她抵到了銅鏡上,銅鏡被撞得搖搖晃晃。

    阿弗嗔怪道,“殿下,您還讓不讓我給您梳頭了?”

    趙槃嗓音繾綣,“那阿弗,你搶嗎?”

    阿弗覺得他很快就要吻到自己了,心如擂鼓,“我……?我的話,要是我有權有勢,我就搶。”

    趙槃又笑了。

    他俯身輕啄了她好幾下。

    阿弗有點心虛,她其實還有半句……就跟你搶我一樣,我也讓你嘗嘗這難受的滋味。

    銀箏等人在外面守夜,見太子已醒,便緊忙地服侍著。

    阿弗趁機從趙槃的桎梏里逃開,大喘了好幾口粗氣。

    她越發覺得趙槃真的是軟硬不吃,你騙他沒準還可能被反騙。

    這就是……太子的自我修養?

    ……

    第二日頭上,退婚書早早地送到了沈府上。

    趙槃向來說什么便會做什么,賜婚書來得準時,退婚書也一樣準時。

    這樁婚事從一段佳話變成了街頭巷尾的笑柄,因為一個侍妾,東宮和沈府的關系已經再難修復了。

    如果硬要怪阿弗把這樁婚事給攪黃了,好像也說得過去。

    沈嫻,包括沈將軍夫婦,都恨她恨得撕肉飲血。

    而阿弗這邊對外面的恨意一無所知,只是一天天地琢磨著脫身的辦法。

    她想著,趙槃跟沈嫻退婚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趙槃還會再找一個貴女,換了別人也未必能比沈嫻好哪去。

    而且趙槃跟沈嫻退婚,應該也不是為了她。

    她雖身處深宅大院,但外面的風聲雨聲她還是能聽到一些的。沈將軍與淮南王勾結,擁兵自重,更與宮里的皇后娘娘環環相護,形成一張巨大的權貴網。

    趙槃忌憚良久,早欲挫其銳氣。這次,只不過是借著她的事尋個借口罷了。

    只可憐了沈嬋,白白地就這么嫁出去了。

    阿弗沒事就坐在后園的小秋千上吹著秋風,看書看得眼睛酸痛之時,也會拿小鏟子給花草松松土。

    不經意間,她發現后院是靠著墻角的,墻角邊上的泥土是栽培花草之用,本是松軟的,也沒有鋪什么磚石。

    她忽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能挖個洞鉆出去,是不是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可惜東宮太大,圍墻太高,她也不知道這堵墻外面有什么。

    她叫來了銀箏,讓銀箏陪她逛逛整個東宮。

    銀箏道,“姑娘,沒殿下的命令,您是不能出芳苑的。”

    阿弗有點氣,“我又不是小偷,轉轉東宮都不行嗎?”

    銀箏沉聲道,“您還是去問殿下的意思吧……”

    阿弗一陣憋悶,只得主動去書房找了那人。

    趙槃又在寫著什么,聞得她的話,淡淡問,“理由呢?”

    阿弗溫聲道,“殿下,我既然是側妃了,還沒見到東宮的景色,很讓人笑話。”

    趙槃頭也沒抬,冷靜地說,“東宮沒什么景色,院子一層套著一層。很單調,很乏味,你的在最中央。”

    阿弗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可能挖幾百條地道也走不通。

    于是阿弗很知趣地打消了挖地道這個念頭。

    ……

    下午的時候,芳苑來了個女醫者,說是太子請來給她看臉上的傷疤的。

    看疤的事前幾日趙槃倒是提過,當時她也沒在意,沒想到他真給請來了。

    女醫者名叫楚翎,十五歲起就自立門戶行醫了。她善治婦人之癥,尤擅幫女子養顏養膚,據說千金都難買楚大夫行醫一次。

    阿弗略略有點錯愕,趙槃居然這方面的人也有。不過想來倒也是,他是太子,天下都是他囊中之物,想找個醫者不就是勾勾手指的事。

    楚翎是個好相處的人,一邊跟阿弗說著話一邊幫她敷著治傷疤的秘膏,兩人也算是相談甚歡。

    阿弗聞著鼻尖幽香的味道,問,“楚大夫,我怎么感覺聞到了麝香的味道?”

    楚翎哈哈一笑,“姑娘鼻子真靈。不過,那不是麝香。”

    阿弗又問,“我聽說麝香聞多了,會讓女子懷不了孕,是真的嗎?”

    楚翎道,“姑娘,那也是因人而異,分癥狀的,難以一概而論。您放心,這藥膏絕不會有損您的懷子嗣的,相反,還大有裨益。”

    阿弗聞言浮上一絲苦惱。

    她本來想讓楚大夫幫她弄點避子湯來,可轉念一想,楚翎是趙槃找來的人,她這么做極有可能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趙槃要想困著她,她簡直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這……還有天理嗎?

    好在阿弗是個體寒不易有孕的,提心吊膽地過了兩個月,月事仍是穩穩地來,并沒真懷上孩子。

    她稍稍松了口氣,但又覺得這種情形維持不了多久。

    /

    一連兩月都在這種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度過,直到臘月過去了,歲末吉祥喜慶的氛圍氤氳了整個京城。

    今年過年格外晚些,除夕直到杏月十九才姍姍到來。

    東宮永遠都是肅穆莊嚴的,阿弗站在圍墻里面,摸著厚厚的磚石,雖然外界燈籠高掛喧喧鬧鬧,她卻一點年味都感受不到。

    自從上次從晉王府回來,她都被悶在東宮里兩個月了。

    兩個月,整整兩個月,阿弗覺得自己沒發霉都是個奇跡。

    想她十幾歲的時候,雖然家境貧寒,每逢過年還要跟隔壁的王二嫂子借錢,買一串紅花花的鉆天火來放,就為了捂著耳朵聽個響兒。

    而現在,錦衣玉食,她卻很久沒發自肺腑地笑過了。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到當年自己的那個茅屋里去看看。雖然過了這多時候,風吹雨打,沒準早就塌了毀了,但好像只有在那里,她才有真正的歸宿感。

    醞釀了許久,她終于忍不住問趙槃,“殿下,您把我吃得白白胖胖的,是打算過年把我當小豬崽給宰了嗎?”

    趙槃瞥著她眼里亮晶晶的小渦,“你有這種要求的話,可以考慮。”

    阿弗真是無奈又無話可說。

    但她也不能總惹他纏著他,萬一他惱了,真把她當小豬崽給宰了怎么辦?

    就算一時不能逃走,阿弗也真想去逛逛廟會、到人多的地方去人擠人。

    然而趙槃卻不是,他是太子不食人間煙火,別說人擠人,太子到的地方估計都要先清場。

    阿弗現在有了他的“側妃”的身份,也算半個皇室成員,由不得胡來。

    她忽然覺得,這個年將會是個極其黯淡無聊的年了。

    而且如果她逃不出去,以后還會虛度許多個這樣的年。

    /

    光陰過了兩個月,沈嬋雖然名義上當上了晉王妃,明里暗里跟宋機斗氣這種事卻從沒停過。

    他們本來大婚后就要回姑蘇老家,但沈嬋惦記著阿弗,死活不跟宋機走,宋機沒辦法,只好把行程推遲到了年后。

    沈嬋本是個愛熱鬧的人,臨近除夕,她四處采買了不少年貨,又命仆人每人都穿著帶紅的衣衫,灑掃庭院,掛紅燈籠,以除晦迎新。

    宋機對著妻室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也只好由她折騰著。……天知道成婚這兩個月以來,他們只圓過兩次房,一次是沈嬋醉酒,另一次還是沈嬋醉酒。

    雖然兩個月來沈嬋知道宋機其實沒毛病,但她打骨子里還是抗拒這樁婚事。宋機只好安慰自己好事多磨,耐心叫她轉了性子就好了。

    二十三小年那一天,宋機那一向冷漠瀟灑的晉王妃居然主動找上了他。

    沈嬋難得淑女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今年過年,咱們能不能跟阿弗一起過?”

    宋機玩味,“你找我就這事?”

    沈嬋惱道,“我沒有在跟你商量。”

    宋機手一攤,“太子看她很嚴,小王也沒辦法。”

    沈嬋哼了一聲,拂袖就要走。想了一下,又回來了。

    她語氣緩和了些,“辦成這件事,條件隨你開。”

    宋機:“真的?”

    ……

    于是宋機找到了趙槃,主動提起了一起過年的事,美其名曰為他去姑蘇餞行。

    兩人私交甚深,趙槃因著這個借口,便答應了。

    宋機委婉提起,“也帶著您那位小侍妾吧,大除夕夜的,冷了她一個人總不好。”

    趙槃一眼看穿,“你是不是受人指使了?”

    宋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殿下,成不成?”

    趙槃沉沉道,“你這次欠我個人情。”

    宋機聞他這么說便是答應的意思,剛要寒暄兩句,卻聽趙槃又說,“她纏著要去看廟會,所以,時間有點趕。”

    這當然不是什么大事,本來除夕夜就是要守歲的,多晚也無妨,宋機就怕辦不成這件事在沈嬋面前丟臉。

    于是兩個男人說定。趙槃回了東宮,卻沒把這消息第一時間告訴阿弗。

    她實在是太不安分了,這兩個月來明里暗里又跑了好幾次,就應該晾著她冷著她,叫她聽話些。

    那一日下了大雪,趙槃披著玄色斗篷踩著積雪而來,卻聞滿目白茫茫之中,立著一點嬌俏艷麗的紅。

    是阿弗。

    她穿著一身茜紅的斗篷,正長在芳苑門口東張西望著。長長的眉睫上落了好幾片雪花,她的神色茫然又逡巡,像一只停留在枝丫的小麻雀,好似在尋找著什么。

    猛然,她的目光停了下來。——她要找的人找到了。

    簌簌雪片飄在趙槃肩頭,他墨色的眉眼間也沾了些霜,呼吸也慢了些。

    “殿下,”她朝他揮舞著栗梅花的絲巾,朝他漫步走過來,“您回來啦?”

    33   守歲(一)

    ◎他帶她狂吃◎

    阿弗的膚色本就寡淡, 此刻身著艷色的斗篷,如霜勝雪,有種清麗又燦爛的美感。

    趙槃握握她的雙手, 涼透了。

    他替她拭去眉心的一點雪花, 有點不太高興地問, “冰天雪地的, 你在這里做什么?”

    阿弗垂簾看了看懷中的一束枯梅,語氣里帶著點遺憾,“本以為初雪之日, 芳苑的后園會有許多梅花開的,沒想到轉了半天,只得了這么一束。”

    趙槃沉沉道,“節氣還沒到呢。京畿的梅, 都要二月末才得盛放。”

    說罷攬上阿弗的腰便要把她帶回房去。

    阿弗踉蹌了一下, 撐著原地不動, “殿下, 我等會兒再回去行嗎?銀箏和我還要堆雪人呢。”

    趙槃輕聲問,“堆雪人?”

    阿弗解釋道, “我本來想在芳苑門口,一邊堆雪人一邊等著殿下回來,沒想到您回來得早些了。”

    “等我?”

    趙槃揣摩著這句話,也不知道她說的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他微微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卻又被東宮四四方方的院子圈住,深奧而永遠看不清邊際。

    她真的是會在這里等他嗎?還是再一次的巧言令色……?

    阿弗怪罪著說, “殿下, 我堆雪人又沒有離開院子, 您管不著。”

    趙槃捏著她被凍得白里透紅的臉蛋,蹙眉道,“你能不能聽話?”

    阿弗繃著唇線,堅決不肯退讓。

    關在這乏味無聊的小院子里這么久,好不容易下了雪,玩心早已站了上風。

    趙槃撫著她后腦掛著小冰碴兒的發,附在她耳邊,聲音清冷又帶著點誘惑的意味,“你要是不亂來,明日帶你去城隍廟的廟會。”

    阿弗一恍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城隍廟?

    再一看男子已然松開了她,獨自進了屋。

    她一時把堆雪人的事情拋在腦后,追進去問道,“您沒有誆我吧?”

    趙槃正褪下身上的披風,淡淡瞥了她一眼,“沒有誆你。”

    阿弗眼里頓時燃起一束溫暖的光,室內暖風撲面,她凍僵的四肢也緩緩感受到了血流。

    她悅然道,“這可是您說的,您不要食言。”

    趙槃輕嗤了一聲,伸手幫她退下那沾著雪水的衣衫,猛然見她雪白的皓腕一處紅,乃是帶了枚紅線玉石。

    那枚玉石還是他在揚州時給她的,沒想到她真的帶上了。

    趙槃動作一凝,緩緩抬起她的手腕,“你怎么帶著這個?”

    阿弗捂住,“殿下,這塊玉石您不是已經給我了嗎?”

    趙槃微微淺笑了下,是給她了,她緊張什么,他又沒說要收回去。

    他隨口騙她說,“這是名分的象征,側妃是不能帶的。”

    阿弗訝然張了張嘴,“真的假的……我妝奩里沒有珊瑚色的首飾,所以才拿它來配衣裳的……”她褪下來,“既然如此,那,還是還您吧。”

    趙槃沒接,含糊不明地道了句,“那你當太子妃不就行了?”

    這句話他在心上醞釀有些時候了,沒想到今日就這么平平淡淡地說出來了。

    他想著,側妃雖然有名分,但他還是不能一直讓阿弗做側妃。

    因為他想到了百年之后,垂垂老矣之時,他只能跟正室之妃合葬在一起,慢慢地從枯骨化作塵埃。他無法相信那個人不是阿弗。

    所以,就算要費很大的力氣,他也一定要把太子妃的頭銜,給她。

    “太子妃……?”阿弗眼珠一轉不轉,涌起一汪水。

    他還以為她要答應了,卻見她誠惶誠恐地跪下地上,表明立場,“殿下,您莫要試探妾身了,妾身萬不敢存那樣僭越的心思的。”

    趙槃手邊的動作仿佛一時間被霜雪凍住了。

    他很艱難地開口,“如果,我沒試探你呢。”

    阿弗一愣,一時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趙槃嘆了口氣,把她從地上抱起來。

    ——自己可能還是操之過急了些。他應該,慢慢告訴她的。

    阿弗唇角輕顫,方才趙槃的話著實叫她受驚不小。

    前世不就是因為她死活纏著他,擋了衛長公主的路,才被一條白綾賜死的嗎?

    此刻她要是再被他發現存了什么僭越的心思,說不定會死得更慘。

    之前那些冷嘲熱諷她的人說過,女子高嫁,并不是什么幸事。

    她當時不信,等信了的時候,已經晚了。

    只是她不明白,這段時間以來,她一直在表明心跡,不愿擋路,甚至不惜逃跑來擺脫這一切,趙槃應該都知道,為什么還要這樣試探自己呢?

    趙槃擦擦她的眼淚,無奈地哄著,“好了,別哭了。這事以后再說。”

    阿弗黠然的目光拘謹又害怕,卻堅定地說,“殿下,您放心,不管誰當太子妃,阿弗都不會爭寵、吃醋、或者不尊敬太子妃。只要您一句話,阿弗都能立刻消失在您和她面前,絕不糾纏……”

    趙槃望著她澄澈的眸子,沒有絲毫裝模作樣的情緒。

    猛然,他悵然若失,感覺心像是被剜去一塊似的。

    她……就這么不愿嫁他?

    她那日跟他信誓旦旦說的神仙侶,終究是騙他的。

    阿弗低著頭坐在他懷里,忐忑不安地等著他的答復。

    趙槃斂去眼底情緒,緩緩道了句,“你也不用擔心。我不會娶別人。”

    /

    那個上午過后,趙槃依舊對她很溫柔,整日陪著她,脾氣好得過分。

    阿弗私下里琢磨,應該是那日她的一番話讓他消除了疑心,他知道她這個妾室不會對未來的太子妃有任何阻礙,所以他才愿意暫時寵著她些。

    然而替身這種存在本來就像夏天的扇子,秋天一來,便會被人毫不留情地丟在角落。

    她隱隱有種預感,衛長公主,可能快要回來了。

    ……

    除夕日那天,趙槃如約帶她來了城隍廟的廟會。

    臨行前,趙槃不知從哪找了根紅繩,扎在阿弗的發髻上。阿弗照了照鏡子,覺得又土又丑,苦惱地問,“殿下,我能不能不帶這個?”

    他含笑道:“戴著吧。這樣的話,把你弄丟了也容易找。”

    阿弗駁道,“可是真的很丑啊……”

    趙槃輕柔地撫著她的三千青絲,款款地說,“不會的。阿弗是天下最好看的。”

    阿弗腹誹說你自己怎么不戴一根,驀然看見他瘦峻的手腕上真的也帶了一根純色的紅繩。

    她忽然想起來,這一帶的民間風俗里有,帶紅繩的男女能相守一輩子的傳說。

    他不會真的想跟她過一輩子吧?

    ……

    城隍廟的廟會在除夕之日是不停的,許多公子小姐都來此沾沾喜氣,踏雪過年。

    不過,雖叫城隍廟廟會,媧皇娘娘在除夕日是不在神位的,廟宇在過年這幾天也是不開的。人們熙熙攘攘游覽的,不過是城隍廟周邊的繁華街鎮。

    瀟灑公子,大家千金,溫潤書生,小家碧玉……在人海里皆是雙成對。

    換上常服的趙槃和阿弗走在其中,融于氛圍,也宛如一對璧人似的。

    阿弗只花了二十文錢,便嘗遍了阿婆茶、環餅、蟹肉饅頭、云英面……等不下十樣小吃,來京城這么久,這些都是她沒吃過的。

    光吃還不夠,阿弗每一種都打包雙份。她幾乎在每個攤位前都要停下來嘗鮮,一個時辰過去了,連廟會的十中之一都沒逛完。

    趙槃倒是破天荒地有耐心,磋磨了這么久也沒催她。不過他身為太子,自是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從小到大吃的都是“玉食”,讓他同嘗地攤上這種粗糙的小吃,卻是真有點為難了。

    阿弗掰開一塊香噴噴的熟肉餅放在他嘴邊,“殿下,您不嘗一口嗎?真的很好吃。”

    趙槃被她逼得沒法咬了一口,勉強咽了下去。

    熟肉餅邊緣烤糊了,又由于排隊的人太多的緣故,里面的肉還夾著生。

    趙槃不是很耐受,他臉色沾了些青白,質問,“你管這叫好吃?”

    阿弗嘿嘿笑了一聲。

    趙槃皺眉道:“你也別吃了。這都沒有熟。”

    阿弗躲開他的手,“殿下,您又不會做飯,怎么知道沒有熟?”

    兩人正掰扯著,這時正好頭頂茶樓房檐上的積雪傾斜下來,沙沙沙地落了一地。

    人群中一陣抱怨。

    阿弗下意識就要拋開,趙槃拉了她過來,堵在墻角,繼續剛才的話頭,“我會不會做飯,你應該最知道。”

    他記得他被她救那會兒,她總喂他吃些連泥沙都沒洗干凈的飯菜。他實在看不下去,拖著傷日日親自下廚,反過來給她做飯,至少持續了將近一個月的時光。

    他原來確實是沒沾過廚灶的,但經過那一個月之后,他被迫學會了。

    阿弗吐吐舌,“殿下做飯還沒那熟肉餅好吃呢。”

    趙槃揚了揚眉。他頗有些興致,輕輕按著她的肩頭,把她按在墻角。她躲一寸,他便逼一寸。

    阿弗手指戳著他,羞澀難掩,“殿下……這里是廟會。”

    他淡淡應了聲,得寸進尺,“所以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樣,你躲什么?”

    阿弗發覺跟他講不清道理,腳下一亂想要逃開,卻不料被曳地的斗篷絆倒,直接摔在了他的懷里。

    瞬時,他身上的暖和幽香隔著衣襟涌了上來。

    “殿下……”阿弗這次真的紅了臉,抬頭巴巴地望著他,窘迫又狼狽。

    趙槃一手摸了摸她的臉,漫不經心地說,“阿弗,你這樣,真像故意的。”

    阿弗恨自己這時候平地摔,眼下也解釋不清楚,只得手忙腳亂地推開他,“您、您快放開我吧——”

    兩人已經引來了不少的目光,目光中都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

    有位小姐抖著自己濕漉漉的衣襟,指著自己的夫郎教訓道,“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那么大一片雪掉下來你就知道自己跑啊,你是不是找我跟你急呢!……”

    阿弗曉得再多留下去只會招惹更多的圍觀,緊忙拉著趙槃的手,遁入人群之中。

    趙槃本生得一副桃花面,面無神色而蜂蝶自來,不少年輕女郎都朝阿弗投來羨慕嫉妒的眼神。

    趙槃冷不丁地問她,“你不覺得我陪你出來逛廟會犧牲有點大嗎?”

    阿弗一口氣走了很多路程,累得蹲下身子喘氣,“殿下自己長成了這樣,賴得了誰。您要是覺得累,要不就自己先回去吧,我自己逛就行。”

    趙槃把她拎起來,“先回去?你又跟我玩伎倆是不是?”

    阿弗干笑了一聲,“其實,我也希望殿下留下來陪我逛。”

    趙槃溫柔地說,“其實你要自己逛的話,我也沒什么不放心的。”

    阿弗不信,“真的嗎?”

    趙槃點點頭。

    他隨便指了指街上了幾個人。賣糖葫蘆的,吹糖人的,帶孩子的母親,還有剛才賣熟肉餅的大叔……這么多看起來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都是東宮安在市井的眼線。

    阿弗只覺一陣汗毛倒豎,后怕不已。

    在廟會上跑路的念頭她不是沒動過,只因趙槃就在身邊,她沒找到合適的機會罷了。

    她竭力壓抑內心的波瀾,委屈地說道,“您監視我。”

    趙槃搖頭道,“不是監視你的。是監視混在廟會里的前朝余孽細作的。”頓一頓,又摩挲著她的臉頰,緩緩道,“……當然。叫他們順便找個人,也不是什么難事。”

    阿弗咽了咽喉嚨,無比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

    她格格顫道,“殿下,您還有王法嗎?”

    趙槃笑了一聲。

    他指腹揉著她的耳垂,聲線迷惑,“對于你,不犯王法。”

    阿弗失望地嘆氣。

    兩人行至城隍廟附近,身旁的人群已然少了許多。

    城隍廟很是氣勢磅礴,只可惜杏月里閉門謝客,才顯得周圍冷冷清清。

    廟宇旁邊,生著一棵巨大的榕樹,榕樹上,掛著許多紅條和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滿了伉儷之間百年好合的字語。

    阿弗問,“您給我戴的紅線,是在這里求的嗎?”

    趙槃臨風而立,風夾著雪色。他回過頭來答復她,“不是。是在五臺山。”

    五臺山的皇家祭祀之山,他時常能去。

    那日他完了祭祀之禮,想起來她,便找主持求了紅繩,預備著守歲的時候給她戴上。

    當然他也不甚信這種東西,只不過因為對象是她,就想試試。

    阿弗見他心情應該還算不錯,便道,“殿下,等城隍廟開了,您能不能陪我再來一趟?我年少時候在家鄉的城隍廟許過一個心愿,一直都沒能還愿。”

    趙槃問她,“什么心愿?”

    阿弗淡淡一笑,“既然是心愿,說出來就不靈了。”

    趙槃英俊的臉上沒有太多的神色,“城隍廟要等到上元節才會迎客。”

    阿弗繾綣地摟著他的腰,“上元節就上元節。到時候您還陪著我來,可以嗎?”

    她每次這般跟他說話他都沒法拒絕,上元節再來一次,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他對著她笑,半晌,終是寵溺地答應了她。

    34   守歲(二)

    ◎過年之后你去讀書吧◎

    也不知道是吃了太多的緣故還是怎樣, 阿弗一上馬車就昏昏欲睡。

    準確地說,她一想到回東宮,就困懨懨地提不起精神。

    阿弗支著腦袋, 靠在車篷上瞇著。馬車顛簸, 她腦袋慢慢滑落, 醒來的時候, 竟伏在了趙槃的膝上。

    ——身上還蓋著一襲男子的煙色細錦披風。

    趙槃刮了下她的眉骨,尾音微挑,“醒了?”

    “殿下……?”她啞著嗓子叫一句, 半晌不動渾身有些僵硬,“到了嗎?”

    “到了。”趙槃幫她理了理發髻和斗篷,“下車吧。”

    阿弗咬著下唇多少有點難為情。她明明是支著手肘的,怎么就伏在他膝上了?

    這是不合規矩的, 也不知他生沒生氣。

    陳溟掀開車簾放下了轎凳, 阿弗彎著腰從馬車里鉆了出來。

    夜風吹拂, 她感覺稍微清醒些了。

    然而——

    眼前的院落似乎不是東宮。小院落精致古樸, 門前種了許多松樹,雪花和松針混在一起落了一地。

    阿弗困惑地看向趙槃, “殿下,您是……送我到另一處別院嗎?”

    后面的陳溟嗤了一聲,解釋道:“姑娘,這是咱們晉世子的和風別院。”

    晉世子……?

    趙槃剛從馬車上下來,見她無措的樣子,不禁泠然一笑。

    他抬手掖了掖阿弗鬢間垂下來的青絲,口吻似是開玩笑, “阿弗, 再給你買一處院子, 挺貴的。”

    阿弗懊惱地望了望天上的月亮。

    那么一瞬間,她還以為他又把她送到別院去,給未來太子妃騰地呢。

    趙槃打量她,“怎么,不愿意么?可以立刻送你回去。”

    阿弗嬌嗔,“殿下,我可能不愿意嗎?我是驚喜過頭了。”

    來晉世子的別院,就意味著她能見到沈嬋。

    她竟能和沈嬋一起過年嗎?這太過奢望,她以前都沒敢想,居然成真了。

    趙槃涼涼地問,“那你感謝我嗎?”

    阿弗點點頭。

    趙槃蹙眉,“口頭上?”

    阿弗覺得他不會繞過自己,左顧右盼見周圍沒人,飛快地張開雙臂輕淺地抱了他一下。

    趙槃氣息一沉。

    他反扣住了她纖瘦的腰,不輕不重地吻了下她的額頭。

    朦朧的月色和雪花都落在他們的肩上。

    ……

    閣樓上的宋機正一臉春風地望著樓下依偎的兩人,沈嬋走了過來,長嘆道,“造孽啊。”

    宋機臉色沉下來,“臭丫頭,你能不能別煞風景。”

    沈嬋聳聳肩,“他們又不是兩情相悅,你覺得很美好嗎?”

    阿弗受的那些苦她是最知道的,強顏歡笑,那都是不得已而為之。

    宋機折扇拍在手上,反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沈嬋眉間一挑,叉著腰懟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宋機嘿呦一聲,“世子妃,你是不是忘了答應過小王什么話了?”

    那日她巴巴地來求他,好說歹說,兩人約定一個月之內,她對他必須樣樣事都言聽計從,宋機才幫沈嬋約太子一起過年。兩人當時還立了字據。

    宋機調侃道,“怎么,這么快就忘了?”

    沈嬋一時語塞,“正常說話……應該不算在內吧?”

    宋機緩緩走過去,拿折扇挑起愛妻的下巴尖。

    他斜著眼,“我可提醒你,一會兒,不要亂說話。要不然,小王也不救你。”

    沈嬋吐吐舌頭。

    守歲飯是宋機和沈嬋親自下廚的。倒不是缺那點下人,只是守歲的飯自家的人親手做、熱熱鬧鬧地一起吃才有人情味。

    宋機主勺,沈嬋在旁邊也沒閑著,兩人互相指責對方廚藝差,做個飯仍然唇槍舌戰地據理力爭著。

    宋機利用身高優勢把沈嬋給釘在墻上,威脅道,“臭丫頭,你要再敢搗亂我就直接把你燉了信不信?”

    沈嬋擰著他的手背,“你給我放開!男女授受不親,小心我去衙門告你——”

    宋機瞇著眼睛狹長的眼睛,“男女授受不親?小王是八抬大轎把你娶進門的,想怎么‘親’都行……”

    阿弗聽著小廚房傳來的陣陣吵鬧,臉上紅得快滴出血來。

    她有點坐不住,“殿下,要不我也去幫忙吧?”

    趙槃這廂漫不經心地擺著棋盤,拉住她的手臂,“坐下。”

    阿弗苦著臉,“可是,晉世子好像在欺負人。”

    趙槃聲音很穩,“閨中情致,你懂么。”

    “情致?”阿弗弱弱爭辯,“您管這叫情致啊。”她略略不服,小聲腹誹著,“……還好您沒這樣的情致……”

    他執起一枚黑子,聞言指尖凝滯了下,“嗯?”

    阿弗立即住口。

    趙槃清明的眼底注視著她,柔柔慢慢地道,“怎么,那你也想試試?”

    阿弗下意識挺直脊背。

    阿弗急忙岔開話題,主動坐下來陪他下棋。

    這都是風雅人才會的技藝,她從小就為生計奔波,棋技自然是不忍卒睹的。

    連著被殺了三局,她頹喪地扔下棋子。

    她道,“殿下,您肯定舞弊了。”

    趙槃目色沉沉,“對付你這種,應該還不用舞弊。”

    阿弗沮喪,“那我是真的什么都不會。”

    趙槃收了棋子,一邊瞧著她,“那你想學嗎?”

    阿弗抬起頭,思忖片刻,重重地點點頭。

    她覺得女子也要讀書,無論貧窮還是富貴。要不然,她跟趙槃斗總是落在下風。

    如果有人教她,琴棋書畫,還是別的什么風雅技藝,她用心學,一定能學得會,還會學得很好。

    她又想到了一個主意,“殿下,要不您也讓我出門去讀私塾?正好我不會天天在您面前惹您煩,我會用心學的。”

    趙槃垂著眼簾望著她,“嗯。學會了,然后找機會消失?”

    阿弗平淡地嗯了一聲,隨即才反應過來,嚇得一驚,“不是……當然不是……”

    她是真的想讀書好嘛。

    趙槃漫不經心,“阿弗,想跑可以,但最好別直接說出來。”他慢條斯理地對她說,“……因為這樣,難度會變高的。”

    他是打算叫她去輔國公那里啟蒙的,見她這個樣子,覺得還是應該晚些再跟她說。

    ……

    守歲飯上,阿弗弱弱地提議“男一桌女一桌”,原因是男人們酒席上說的女人也聽不懂,女人酒席上說的話男人也聽不懂,分桌而食,更見好處。

    ——其實她和沈嬋有些私話要說,趙槃在就說不成了。

    趙槃溫柔地掐著阿弗的脖頸,“你再說一遍?”

    阿弗本來是受沈嬋指使這么說的,見趙槃冷冷的氣息一灑下來,頓時不敢吱聲了。

    沈嬋也被殺雞儆猴了,上次她差點被錦衣衛帶走的事還記憶猶新,眼下安安靜靜地吃飯,也不敢再作妖了。

    宋機滔滔不絕地說著姑蘇的美景和小吃,沈嬋一邊有一搭無一搭地懟著他,吃了一個多時辰,菜沒吃多少,酒倒是喝了一籮筐。

    兩個人斗嘴斗得越來越厲害,見周圍擺了棋盤,便直直殺到了過去,連殺十局,誰輸了就要灌一杯酒。殺到最后,宋機被惹惱了,直接把女子扛回了房,隨后兩人就再沒出來過。

    趙槃有一搭無一搭地瞧著,才不會理會這胡鬧的二人。

    他大部分時間都專注在阿弗身上。

    阿弗亦淺淺地飲了幾杯酒,腮紅如桃,眼皮便有些沉重。

    她本來是不勝酒力的,今日心情又歡脫些,便愈發得愛醉。

    趙槃握住她的手,“別喝了。”

    阿弗下巴擱在他肩上,仰著面頰盯著他,淺色的唇吐出一個小酒泡。

    她說,“殿下,我沒醉。”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本來,我還想跟沈嬋說說話呢。但是晉世子真討厭,一直纏著她。”

    她平時話不多也不少,但多半都是些奉承虛偽之語。醉酒之后,倒多了幾分隨心所欲。

    趙槃抿抿唇。

    他誘哄著問她,“那阿弗想跟她說什么話?你告訴我,我叫晉世子走開。”

    “我想叫她幫我找……”她瞇著眼睛說了一半,秀眉忽然一蹙,“不對,跟你說不得。”

    趙槃淺笑一聲,俯身將她抱起來。

    此時將近午夜,和風別院閣樓上,可以看見全京城繽紛燦爛的煙花。花火一浪高過一浪,把漆黑的夜空都給燃亮了。

    趙槃定定地望著那些絢麗的色彩,眼神隨之泛起微微的瀲滟。

    這是他和她的新的一年。

    他想要一個好的開始。

    趙槃思忖片刻,附在她耳邊,“過了年,如果你想出去讀書,就去吧。”

    阿弗靠在他懷里昏昏沉沉的,仿佛沒聽清這句話,擰著眉頭,“誒?”

    她像是不信,小聲問,“你……真的讓我出去?”

    趙槃沉沉點點頭。

    他提了個條件,“每日太陽落山之前,要回來。”

    阿弗臉上泛著兩朵紅暈,“那我希望太陽永遠不落山。”

    “申時。”趙槃糾正了話,“申時一過,如果我沒看見你的人,就叫人把你綁回來。”

    阿弗醉醺醺地吐著氣,委屈道,“你搞錯了吧,申時天還沒黑呢。”又嘟囔地說著,“你太霸道了,說話從來不跟我商量。”

    “你留下。”他含糊不清地道,溫言細語,“……以后,都跟你商量。”

    阿弗半晌才明白過來他話中含義,“等我學會了,還是不想呆在你身邊。真的。”

    趙槃眉尾輕提,“為什么?”

    阿弗抽了抽鼻子,“因為我配不上你。”

    閣樓邊,雪花的冷和煙花的熱切糅在一起,讓人分不清是冷是暖。

    他靜默半晌,才說,“是我配不上你。”

    濃酒已上了頭,即便漫天鞭炮如雷,她的意識也已經完全淪陷了,只是唇邊還掛著點細微的酒漬。

    趙槃拿袖子給她擦了擦,她腦袋一歪,他急忙又輕輕托住。

    他挺喜歡她朦朦朧朧的樣子的,不會冷硬地管他叫“您”,也不會躲躲閃閃地跟他保持距離。

    她會跟他隨心所欲的說話,就連想跑也會跟他說,就好像回到他們初見那會兒似的。

    放了她的念頭,在女孩每次傷心落淚之時,他都動過。

    可是阿弗是他第一眼見到就喜歡的人,就這么放了,他如何能舍得。

    可是他又不確定一輩子的時間能不能焐熱她。

    趙槃把阿弗抱到軟塌上,又把自己的外袍蓋在她身上。

    她連眼皮也睜不開,嘴里卻還斷斷續續地說著什么。趙槃俯下身想聽了聽她說些什么,聽了半天,卻都是些類似夢中囈語的話,沒什么實際意思。

    趙槃嘆了口氣,起身去給她拿醒酒湯。

    阿弗覺得身子一輕,不自主地伸手抓,卻抓了個空。

    她皺一皺眉,眼角有那么絲微濕的淚痕,都是無意識的。

    她輕輕張闔著雙唇,很低很低地囈語,“趙槃。我以前……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

    ……

    太子離開時已經晨光熹微,宋機拖著軟塌塌的身體過來送別。

    趙槃拍了拍宋機的肩膀,“走了。”

    宋機揉揉眼,酒意還十分地濃,“殿下,都怪那個臭婆娘,要不然小王還要跟你對弈兩局,都被攪和了……”

    趙槃瞥見了宋機臉上的幾道撓痕,隱隱笑著提醒他,“你悠著點。以后日子還長著呢。”

    宋機一時沒反應過來。

    35   故人

    ◎衛長公主回來了◎

    時間漫似流水, 轉眼過了初七。

    輔國公張府。

    輔國公張老是三朝元老,曾擔任過太子的啟蒙太傅,又是當世盛名的書法大家。論起京城里的書香世家, 無誰能出張家其右。

    他們家的私塾已經開了好幾年, 收女不收男, 也是京城里唯一的一家女子私塾。

    貴女們應酬多宴會多, 都不怎么愛讀書,平日里來這里上學的也就寥寥幾位。

    沒想到那日太子竟臨時送來了親筆信,說是要想送位姑娘來上學, 煩勞輔國公夫婦多多照拂。

    信中還說,待融洽關系后,如若有可能,愿輔國公夫婦收她為義女, 記名字于張氏族下。

    落款沒用太子金印, 而是規整寫了“門下趙槃”四字。

    太子曾是輔國公張老最得意的學生, 向來冷性自持, 只這么開口相求一次,言辭還如斯地懇切, 叫張老夫婦如何能拒絕。

    晨光熹微,輔國公夫人張韓氏正帶著丫鬟在門口觀望著。

    不多時便見馬車來,從車上下來一女子,拖著一尾綰色蘇繡,行走之處,腰間玉帶發出細微脆響。

    阿弗輕拎裙擺,膝蓋微彎, 雙手疊在裙擺之前, 面色從容地行了個京城淑女的福手禮。

    “國公夫人, 安好。”

    張夫人受完了這一禮,慈祥地說,“不錯,不錯,是個好孩子。今后,輔國公府就是你的另一個家了,大人和我便是你半個父母,可莫要怕生。”

    阿弗臉頰如染春煙,低聲說道,“小女聽憑夫人安排。”

    平心而論,張夫人還挺好奇太子選中的人,會是什么樣。

    張夫人打量著面前的女孩,見她生了副淡白的鵝蛋臉,從內而外透著股輕靈之氣。

    若非臉上生了道淺淺的疤,也可說得上是傾國傾城,卻終究比不上自家女兒那樣明煊艷麗。

    多少名門貴女都想嫁與太子,沒想到太子卻只垂青這樣的一位姑娘。

    當下張夫人心照不宣,命下人們絕口不得提阿弗的身份,只說是尋常的貴女,一道來張府私塾念書。

    阿弗見張夫人和藹可親,并沒有怎么為難她,心中的緊張之意也減輕了許多。

    不過讀書這件事是她自己千辛萬苦求來的,即便人家對她白眼冷漠,她也不能打退堂鼓。

    小廝將她引到了明鏡閣,阿弗拜了老師,同窗的還有宰相家和尚書家的兩位小姐,一道學詩、寫文章、插花、品茶、棋藝、馬球、調香等等,還有許多阿弗叫不上名字的小課。

    那兩位貴女都是被逼著來此上課的,懶洋洋的,對老師講的東西司空見慣,興致也不甚高。唯有阿弗認認真真地學課,幾日下來,竟把一支毛筆寫禿了。

    阿弗本來能學更多東西的,只是算計著時辰,不曾日薄西山就往回趕,招來了貴女們異樣的目光。

    如此進行了挨到了上元節,阿弗想起她和趙槃還有個去城隍廟的約定,便琢磨著借機求求他,看他能不能讓自己以后晚些再回去。

    上元節是城隍廟迎客的第一天,要想搶到頭一炷香,須得早早地去。

    阿弗聽說城隍廟的香是很靈驗的,她想求一求媧皇娘娘,趕緊把她和趙槃的亂糟糟的紅線給解開。

    所以阿弗前一日特意跟老師告了假,早早地回了東宮。然而不巧的是,有一群大臣正在書房里跟太子議事,周圍圍著許多披堅執銳的衛兵,好似十分要緊。

    阿弗見了這陣仗,便沒敢去煩他,自己靜靜地在臥房里寫老師的作業。

    直到上了燈火,她打了個哈欠,出門朝書房那邊瞧瞧,才發現那群大臣好像走了。

    阿弗隱隱感覺他好像很忙,明日的城隍廟沒準去不成了。但城隍廟的事他明明是早就答應了她的,應該是一時忙碌給忘了。

    阿弗懷著這個念頭,便鼓著勇氣來到書房。

    書房燈火通明著,應該是有人。阿弗剛要敲門,卻驀然聽見了空氣中唰唰的劍氣之響。

    鬼使神差地,她悄悄推開了一條門縫兒。

    阿弗窺見趙槃側對著門,正擦拭著一柄寒光粼粼的長劍,劍上有繁密凸起的青銅紋,像是剛從藩國進貢的。

    香爐里裊裊的瑞腦香升騰而起,他一人一劍都陷在黯淡的光線中。

    阿弗沒從見過趙槃執劍,亦沒見過他獨處時這般冷寂的神色。

    憑直覺,他心情應該是不太好。

    是因為那群剛走的大臣嗎?

    阿弗心中惴惴,正想轉身離開,偏生這時一陣夜風拂過,吹得書房門發出冗長的一聲“嘎——”

    阿弗差點驚出了一身冷汗。……她這么偷偷摸摸地看,怎么那么像細作?

    她明明什么都沒做。

    這一點點動靜已令趙槃知覺。

    “阿弗?”他利索地還劍入鞘,冷冽的面容頓時柔和了些,“你怎么忽然來了,有事嗎?”

    阿弗咽了咽喉嚨,不知怎的,一肚子的腹稿竟說不出口了。

    現在逃也晚了,她只得轉過身來,低聲說,“殿下,我……我就是餓了。”

    他責怪著把她拉了進來,“銀箏都不知道給你傳晚膳嗎?”

    阿弗立即擺擺手,“不是,是我……是我沒叫傳的,您別怪銀箏……”

    阿弗一邊說著,目光卻落在了冷森森的劍盒上。

    趙槃眼神晦暗而迷離,也注意到了她的眼色。

    他摸著她的臉,“你是不是有話要說?”

    阿弗思忖須臾,她確實是有話要跟他說的,但不過是一些去不去城隍廟的小事。他今日明顯有大事要處理,這種小事她都不敢說出口。

    阿弗故作平淡地搖搖頭,“沒有,您忙您的吧,我回去繼續做功課了。”

    說罷轉身要走,卻被他穩穩地拉住手。

    他主動問起,“明日是不是上元節?”

    阿弗肩膀一抖,不禁道,“是的。”

    趙槃轉過她的身子,帶著幾分抱歉,“之前答應要跟你去城隍廟的,臨時遇上了事,可能要失約了。”

    阿弗早就猜到了,不過他這次居然還跟她解釋,委實令人有點意外。

    她也知道他是太子,日理萬機,每日的事情比山還多,沒有多少自己的時間。

    她也不怪他,只是淡淡伏在趙槃身前,溫聲求道,“那我自己去,成么?”

    趙槃望著她眼里的一泓清水,真是差一點就答應。

    遲疑半晌,終是理智占了上風。——她之前就用這樣委屈可憐的神態騙過他,這次又是如出一轍。

    趙槃搖搖頭,低沉道,“不可以。”

    阿弗眼里那泓清水頓時黯淡下來。

    他又補充道,“等我一日好么,過了明日,我就陪你去。”

    阿弗有些沉悶,過了上元節,她就燒不到第一炷香了。

    不過她還是點點頭,“殿下失約了,是不是得給我點補償?”

    趙槃微有凝滯,捏捏她的臉蛋,“你又要什么補償?”

    阿弗壯著膽子說,“我想求殿下延長我歸家的時間。”怕他給駁回去,又說,“別人家的貴女都是酉時才下學。我日日都提前走,跟別人比太異類了。而且,叫老師指導功課的時間也沒有。”

    阿弗一口氣把理由都說完了,就等著他的決斷。雖然她覺得上元節失約本來就是趙槃理虧,再加上這么好幾條理由,應該夠打動人了,但……他硬要拒絕也沒有辦法。

    趙槃靜默半晌,出乎意料地沒有為難她。他沒拒絕,但也沒答應,應該就是默許的意思。

    不過他說了另外一個條件,“只能在私塾,別的地方不能去。不然,讓我發現的話,以后私塾也免了。”

    阿弗亮色道,“謝謝殿下。”小嘴又故意夸他,“我發現您現在特別英俊!”

    趙槃無奈地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脊背。

    阿弗每次找他都抱著目的,目的達成就歡脫得像小馬駒,目的不達成就置好幾天的氣。

    次數多了,他也就懶得拒絕她了。

    只要不亂來,她是他唯一愿意寵著的人。

    送走了阿弗,趙槃瞥了眼劍盒。

    陳溟走進來,拱手道,“殿下,人已從雷佬手里救出來了,受了很重的傷,人還在醫館……”

    趙槃冷聲打斷,“是她嗎?”

    陳溟道,“屬下已請了衛姜公子過去認人,應確是其人。”

    趙槃來到那間醫館。

    錦衣衛的指揮使衛存守在門口,見趙槃來了,領著手下跪地行禮。

    趙槃揮揮手叫他們起來,叫他們把救人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個遍。

    原是在新年的第一天,錦衣衛清剿了前朝余孽雷佬的勢力,卻意外找到了個姑娘。

    那姑娘渾身臟兮兮的,被那些人折磨得不輕,但衛存第一眼就認出她不同尋常,竟然長得像極了阿弗。

    這件事任誰見了都要心神震蕩……衛國滅了這么多年,難道衛長公主真的沒死?

    衛存不敢耽擱,第一時間就稟告了太子,又叫來了衛姜公子速速前來認人。

    沒錯的。所有證據都指明那女子不是旁人,就是失落依舊的長公主。

    衛存把事情的全過程事無巨細地說了一遍,又道,“殿下請放心,人應當只是受了皮肉之傷,沒甚大事。”

    趙槃冷色著聽了甚久,緩步走進了醫館。

    他沒進去,隔著醫館的窗看了一眼。

    透著月光,榻上躺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安安靜靜顯得孱弱無比,傾國傾城,臉蛋除了沒有傷疤外跟阿弗幾乎是一模一樣。

    最重要的是,那女子即便睡著,也是有股矜貴之氣在身的,即便面無血色,那股貴氣依舊融入骨髓。

    不像阿弗,晚上睡覺的時候喜歡左右亂動,常常在他懷里瞎折騰。

    陳溟過來問他,“殿下,是否叫衛姜過來滴血驗親?”

    趙槃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那女子是衛長公主,不會有錯,是那個曾經跟他訂過婚約的矜貴公主。

    陳溟補充道,“殿下,屬下也覺得這女子確是公主。她手腕上,串著一串紅線玉石,跟您送給阿弗姑娘的那個是一對的。”

    趙槃神色淡淡的,仿佛沒有什么太多的觸動。

    他說,“叫衛存他們撤了吧。”

    陳溟訝然,“撤了……?”

    趙槃低沉道,“如果查明真是衛國遺孤,叫衛姜把人領走。哥哥找了妹妹許多年,是該有個結果了。”

    他派出去的錦衣衛本來就是去找阿弗的父母的,沒想到卻誤打誤撞地救回來了真的衛長公主。

    為了當年那樁荒唐的婚約,他忍著失了阿弗的約來這里看人,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然現在那樁舊婚早就毀了,他是沒必要對每個受傷的女子都濫情的——即便那個人長得像阿弗。

    36   前世

    ◎他把姑娘哄回京城去◎

    趙槃剛要轉身離開, 榻上虛弱的人卻已醒了。

    女子迷茫地望向周圍,嗓音低啞,“……趙槃, 是你嗎?”

    這聲呼喚雖然很輕, 但屋外人都聽見了。

    趙槃沉吟片刻, 終是推門而入。

    她的名字叫阿芙, 是正經八百的衛長公主。她此番受了不少的傷,瘦削的手臂上全是青紫的斑痕,以及密密麻麻的被掐過的痕跡。

    落到那群前朝叛軍手里, 能僥幸活著便是不錯,清白什么的早已不在了。

    她掙扎著起身,落淚道,“多年不見, 你又救了我一次。”

    趙槃道, “是。多年不見。”

    阿芙一動容, 伸出手來想拉一拉趙槃, 卻被他無聲拒絕了。

    她嘆了口氣,“你早就知道我還活著了, 是不是?你為什么不來尋我?”

    趙槃淡淡道,“我沒有義務。”

    她猛然被噎了。

    她本想說一說她是如何歷盡千辛萬苦流浪到京城的,又是如何為了尋他而落到前朝余孽手里的,可是他卻不想聽。

    “那些匪徒知道我是你的人,所以才把我抓去。我被他們折磨的時候,心里想著的人只有你。”

    阿芙眼中盈滿淚,他和她是有過一段舊情的, 他這次又救了她, 她不信他心里一點都不在乎, “你不能對我如此無情。”

    趙槃就站在窗前,負手而立,神色卻冷漠如月光一般。

    他瞥了她一眼,“你當年就騙了我一次,現在想騙一輩子了,是嗎?”

    阿芙一顆心徹底涼了。

    騙婚?她沒有。

    她和她那個雙胞胎姐姐,明明長得一模一樣,性情也差不多,連名字都是諧音。……他愛誰不是愛呢?

    若說唯一的差別,可能就是嫡庶的身份。明明的雙生子,姐姐從小被衛國皇后抱去撫養,變成了嫡出;而她呢,養在她們的母親——一個洗腳婢的身邊,永遠擺脫不了庶出的身份。

    可是她們明明是一樣的人啊!

    阿芙記得,衛后只撫養她那個雙胞姐姐到七歲,隨后衛后就以叛國罪被判了斬首了,她那雙胞姐姐也就此下落不明了。

    也是因為皇后一黨倒了,她才有機會取代阿弗,取得“衛長公主”這個頭銜。

    “你找到她了?”阿芙心上蒙了一層灰塵,緘默了片刻,“她現在在哪?我想見見她。”

    趙槃低聲拒絕,“你不必見她。她七歲之前的記憶都沒有了,自然也不記得你。”

    阿芙咬著唇。聽趙槃這樣說,仿佛自己就是個局外人一樣。

    多年未見,她那個雙胞姐姐,一定是比她捷足先登了。

    阿芙抽了抽鼻子,一時間心里被失落和淡淡的嫉妒填滿。

    她幾乎懇求著男子,“所有人都說,你喜歡她是因為她有幾分我的影子。現在我回來了,你讓她走,好不好?我們把當年那個婚約進行下去,我們會過得很好。”

    趙槃諷笑,“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太過分了嗎?”

    阿芙低下頭,肩膀緩緩抽動著,“你是我這輩子的恩人,我認定你了,不能離開你。”

    “我憑什么要你?”

    “那你憑什么留下她?”

    阿芙心中難以接受,她們是一個娘胎生的,要卑賤也該一起卑賤,要高貴也該一起高貴,憑什么他要她就不要她?

    “反正你對我有恩,我們之前又有婚約,我認定你了。”

    趙槃沒什么表情,眼底卻閃過一絲厭惡的氣息。

    “她也對我有恩。”他平平靜靜地說,“我也認定她了。”

    阿芙抬起眼,怔怔看著趙槃。

    他愛起一個人來足夠偏執,可若是他不愛呢,亦足夠無情。

    趙槃撂下這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他的耐心已然耗盡了。

    他說面前的這個女人騙婚,是沒錯的。

    他小時候去衛國王宮,看見了衛后的長公主,小公主聰明伶俐,眼神純凈得跟一朵車矢菊似的,他只驚鴻似地瞥了一眼,便深深地烙印在心上了。

    所以長大以后,他才去衛國求娶長公主。

    衛國應了這樁婚,他如愿與長公主朝夕相處。然而,他卻漸漸這長公主不大對——好像不是他幼時看見的那個人。

    可她又有相同的容貌、差不多的性情,又的的確確是他要娶的人。

    這個疑問困惑了他許久,甚至連一體雙魂的可能性,他都想過。

    直到近來幫阿弗找尋父母,錦衣衛才意外發現了衛長公主其實有兩個,她們是雙生子。

    至此,這個謎團才解開。

    順著線索來推,應該是他年幼時先愛上了衛長公主阿弗,然后衛后一黨倒了,阿弗流落民間也沒了;可衛國又不愿失了這樁絕妙的婚事,于是便把長公主的頭銜給了雙生妹妹阿芙。

    大面上雖然一模一樣,可他要娶的那個人卻的的確確被掉包了。

    所幸他最后也沒娶成,還沒等迎親,衛國就滅了,長公主也跳城墻殉國了。

    他一度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年幼時那朵車矢菊了。直到那次征戰,他受了很重的傷,一睜眼便見到個鄉下姑娘——那姑娘和他記憶里熟悉的感覺一模一樣。

    他記不得當時是如何地竊喜,心里就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這一次,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要抓住她。

    他在她的茅草房里養了將近一個月的傷,臨走前,他裝作平淡地問她,“以后,打算怎么樣?”

    那個鄉下姑娘沒聽懂,“什么怎么樣?”

    他誘導著給出個選擇,“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他有些緊張,見她半晌都不回答,手心都捏出汗來了。畢竟主動搭訕姑娘這種事,他長這么大都是第一次做。

    所幸她點點頭,“想。但是……我的錢還沒攢夠呢,而且,我還要等個人。”

    他心頭一沉,“等誰?”

    她毫無避諱,“景峻哥。他去趕考去了,我答應了要等他。”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您一看就是大人物,應該沒見過他那種窮酸書生。”

    他靜默半晌,當時心中涼涼的。

    半晌,他啞著嗓子問,“那,你為什么等那個人?”

    阿弗輕輕嘆了口氣,“您問景峻哥嗎?他是個很好的人,從我搬到這里就很照顧我,他還說帶著功名娶我……不過,應該也只是口頭說說。他說很快就會回來,可是我已經等了三年了,他也沒回來。王二嬸子說,他在京城有家了。”

    姑娘說著,勉強擠出來一個微笑,“瞧我,跟您念叨這些干什么。您千萬別嫌我多嘴。……您明日,就要走了么?”

    趙槃默然點了下頭。

    她似有落寞地哦了一聲,又像想起來什么,“那您臨走前,能幫我打一柄狗牙棍子嗎?這附近不太平……夏天夜里總會鬧狼,我想找個防身的東西……”

    趙槃搖搖頭,“棍子是打不走狼的。”

    姑娘以為他拒絕,立刻說道,“哦,那沒事的,不麻煩您了。我明日搬去王二嬸子家住兩天,等冬天再搬回來。”

    趙槃道,“明年夏天,狼還是會來的。”

    姑娘一愣,那秋水般的眼睛盯著他,顯然沒敢深想他這話的言外之意。

    趙槃沉默片刻,試著說,“既然那個書生不回來了,你找個別的男子幫你趕狼,不就行了?”

    他猶豫了很久才問出了這一句,呼吸有些低沉,等著姑娘的答復。

    好在她并不排斥,很快道,“您別說笑了。您是貴人可能不知道,我沒有父母沒有嫁妝,村里沒有漢子愿意要我的。”

    她這話說得不怎么走心,像是不經意的一句妄自菲薄,又好像特意告訴他她很窮。

    ……她這話的意思是可以答應?

    趙槃靜靜聽了,闔上眼睛,又緩緩睜開。

    一點,只差最后一點,他就要得到她了。

    他不敢奢求姑娘會愛他,但只要把她哄到京城去,他就有能力困著她一輩子。

    趙槃主動握住她的手,“左右我家里不要嫁妝,那個男子也把你拋棄了,你要不跟我走吧?”

    阿弗困惑道,“您的意思是,需要一個奴婢?或者管家?”

    他搖搖頭,“不是。如果你需要一個丈夫……我可以來做。”這話驀然說出來怕嚇得著小姑娘,他斟酌著又騙了她一句,“當然,你想走的話,也隨時可以離開。”

    小姑娘還是被嚇到了。

    她捂著唇,半晌都沒說出話。

    “您別誤會,我沒有要纏著您的意思,”她臉蛋上浮上一股子紅潮,“我剛才說那話,不是暗示您,更沒有想用救命之恩來要挾您的意思。”

    他專注道,“沒誤會。我是說真的。”

    阿弗咧著嘴打量他一眼,思忖半晌,頭還是搖得想撥浪鼓,“……不敢。您還是別開玩笑了。”

    姑娘轉身想跑。趙槃沒放過她,抬手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又按坐在了自己身旁。

    他半是環著她的頸,把她控制在很小的范圍內,帶著點壓迫地問,“真的不答應嗎?”

    阿弗被這無形的威壓壓得渾身發抖,腦袋卻還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趙槃閃過一絲失落。

    不過他很快下了另一個圈套,“那對不住了。你也看出來了,我是個大人物,受傷的事不能被細作知道。既然你知道了,在下就只好以怨報德,先把你給斬草除根了,以絕后患。”

    阿弗面如土色,使勁兒推著他,“……您別殺我!我真不是細作!我從小到大什么壞事都沒做過!您以德報怨,良心會日夜不安的!”

    “是呢,良心會不安。”他手上故意加了點力道,把她鉗制在角落之間,溫聲道,“我也是不想的。可是又怕你泄露秘密。”

    阿弗喘著粗氣,驚恐地盯著他,“您……到底是什么人?”

    他附在她耳邊,緩緩道,“我姓趙。”

    趙是國姓,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一句字,便威力無邊。

    姑娘果然被嚇唬到了,聽了這話渾身都癱軟著沒力氣。

    “您是世子?”

    “您是王爺?”

    “您是皇親國戚?”

    她一臉猜了五六個,最后才苦著臉說,“……您不會是……太子吧?”

    趙槃刮著她的臉蛋,“所以呢,你會改變主意嗎?如果你跟我一起離開這兒,咱們便都兩全了,我也不用良心不安了。”

    “而且,”他的聲音很溫柔,循循善誘,“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也都算數。”

    他半是套路半是騙著,費了很大功夫,終于哄得那姑娘點了頭。

    趙槃那時便已經想好了,他先把阿弗攬在自己身邊,然后再一步步架空皇后背后的勢力,最后再找個法子和沈家女兒退婚。

    他不清楚她怎么從一介公主變成了鄉野孤女的,他想著,先把她放在一個不怎么惹人非議的外室位置上,然后再一步步地抬高她的身份。

    最后衛國的秘密如果實在破解不了,他去給她找個假貴女的身份,還是能順理成章地娶她的。

    這件事,本來已經辦得差不多了。

    可就在這關鍵時候,那已經殉國的衛長公主居然又回來了。

    ……

    趙槃靜默著回憶了半晌,還是不曾后悔當初的決定。

    沒阿弗的日子,黯淡無光,他受不了。

    即便這次所謂的衛長公主又回來了,他也不想讓任何人影響他們平靜的日子。

    所以這件事,他不想跟阿弗說,他不曉得阿弗會怎么想。

    安頓衛芙的事情鬧了將近一天,本來用不了這么長的時間,可皇后那邊稍有點風吹草動都要過問,實在是難以應付。

    趙槃一直在忙著,身上多少有些疲累。

    第二日天色將近之時,他終于暫時理清了目前的所有事。想著答應阿弗明日要去城隍廟上香,便沒有再去皇宮復命,直接讓馬夫引車回東宮。

    然而芳苑之中,卻沒有阿弗的身影。

    他目色下意識冷了幾分。隨即想到他允了她晚些回來,想來今日她應是在明鏡閣那里多留了會兒。

    他呷了杯茶,坐下來等她。

    瑞腦香裊裊,細細的煙霧升騰。酉時緩緩地滑過,天色從慢慢變得模糊,直到室內一事一物的輪廓都隱約看不清了。

    人還沒回來。

    趙槃一盞冷茶飲盡,骨節已然略略泛白。

    陳溟急急匆匆地奔了進來,上來就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殿下!不好,屬下……屬下沒接到阿弗姑娘!”

    37   躲藏

    ◎趙槃沒怎么客氣,從后面攬住了她的腰◎

    另一邊。

    京城地暖, 輔國公府后院的柳樹莫名抽出了幾枝新芽,給人一種春天就要到來的假象。

    阿弗盯著看了一會兒,寒風仍然涼颼颼的。真正的春天, 還離得很遠很遠哩。

    私塾老師走過來敲敲她的桌子, “姑娘, 外面有人找。”

    阿弗微微驚訝。

    誰還能找她?難道趙槃臨時有什么事要把她揪回去?

    她一路小跑奔了出去, 卻見門外站著的,竟是沈家大小姐沈嫻。

    阿弗臉色微變,轉身就要走。

    卻聽身后的沈嫻叫道, “你別走。我今日來,是有正經事要找你的。”

    阿弗神色冷然,“大小姐,咱們之間能有什么正經事?”

    沈嫻落寞地道了句, “他跟我退婚了。”

    “跟我有什么關系?”

    “確實跟你沒關系。”沈嫻緩緩說, “但是, 一切又都是因為你。”

    阿弗冷哼了一聲。

    沈嫻道, “我今天是心平氣和地來找你的。我已經備好了車,咱們去隔壁的茶樓好好談談?”

    阿弗揶揄, “你想把我騙出去,然后找個荒郊野嶺殺了?”

    沈嫻一愣,苦笑,“我倒是真想那樣。但是如果我那樣,可能就真的嫁不了他了。”

    阿弗搖搖頭,“你好像還是沒有給我一個必去的理由。”

    她跟沈嫻已經過了好幾個回合的招了,對于這種不疼不癢的小伎倆, 她早就膩歪了。

    沈嫻抬眸, “如果我說, 我有讓你脫身的辦法呢?”

    ……

    梨笙茶樓。

    說書人正口若懸河地講著劈山救母的故事,圍觀的人群時不時爆發出熱烈的喝彩聲。

    沈嫻要了二樓靠窗的雅間,又命店小二隨意上了壺淡茶。

    “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阿弗坐在她對面,低頭拿勺子攪著瓷杯里的茶葉,“我不能離開太久,被他發現會很慘的。”

    沈嫻喝茶比阿弗要優雅許多,她以袖掩面,靜靜地啜飲了一口,才冷嗤道,“你這是跟我炫耀嗎?”

    阿弗白了她一眼,“如果你覺得是的話。”

    “我知道,因為前些日子的事,你還在恨我。”沈嫻放下茶杯,“其實我跟你沒仇,我也不是天生的惡毒。遇上太子哥哥之前,我連一只蝸牛都沒傷過。”

    阿弗淡淡嗯了聲,“沈小姐是跟我沒仇,卻害得我差點受刖足之刑。”

    “我不覺得我比你差。”沈嫻沒理會她的諷刺,“你勝過我,只不過是因為你先認識了他,他一時對你還有興致。可是平心而論,像你這種身世的女子,是做不了他的正妃的。”

    阿弗沉聲打斷,“我沒想過做什么正妃。”

    “不管你想沒想過,都礙了人眼。他喜歡你,只是因為你長得像他之前的未婚妻衛長公主,我之前就跟你說過的。”

    她說到這里,語氣忽然沾了絲深沉,“對了,你應該還不知道吧?昨日,衛長公主,被找到了。”

    “當”地一聲,阿弗手中的瓷勺猛然碰上了杯壁。

    找到了?

    阿弗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恐懼之感,不過她很快恢復了平淡,不動聲色地道了句,“哦。”

    “裝作不在意,其實心里很痛吧。”沈嫻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的女子,半是感慨,“你三番兩次地逃,不就是為了引起他的注意嗎?以后這一招估計再也不管用了。”

    阿弗聞言,沖沈嫻微微一笑。

    她那么賣力地想博得個自由,在外人眼里,竟變成了欲擒故縱。

    不管怎樣,她還是感激沈嫻給她送來了這個消息。

    她早知道衛長公主有回來的那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突然。

    想來趙槃沒跟她去城隍廟,也是因為衛長公主。

    “我走,不是為了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是天下所有女人的心思都跟你一樣的。”阿弗抬起眼睛正視,“還有,如果你再不說我感興趣的部分,恕不奉陪了。”

    沈嫻一愣,忽然覺得眼前這女人也不是那么柔弱可欺的。

    她剛才的話確實是試探阿弗的。就憑太子為了這農女跟自己退婚,就知這農女在太子心中份量有多重。

    然而不管阿弗和衛長公主誰是誰的影子,趙槃的心里,半點她沈嫻的位置都沒有。

    沈嫻不甘心。

    沈嫻問,“你真想走?你是裝的嗎?”

    阿弗反問,“你說呢?”

    沈嫻幽幽道,“我確實有個辦法讓你走,而且把很有把握。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可以暫時地結盟。”

    “結盟?”阿弗抬了抬下巴,“你的好處呢?憑什么幫我?”

    沈嫻道,“這應該是很好理解吧。你想離開東宮,我想進東宮。幫你的同時也幫了我,何樂而不為呢?”

    阿弗沒顯露太多的神色。

    沈嫻賣了個關子,“現在計劃還沒完全落定。幫你走,需要你做到三件事。第一,你要讓太子殿下一定娶你。第二,你要完全治好臉上的傷疤。第三,時機一到,你要假死。”

    阿弗唇角彎起弧度,“你許的條件,好像跟我想要的截然相反,而且第一條就很難做到。我憑什么答應呢?”

    “愿者上鉤。”沈嫻無所謂地攤攤手,“放心,這個計劃天衣無縫,你不會死,你還能徹底地逃離京城。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你要是答應了,就不能反悔。”

    阿弗緩緩搖搖頭,“你沒有誠意。你想的計策,很可能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在那個人面前漏洞百出,根本都不值一提。”

    ——沈嫻哪里跟趙槃交過手,不知道那男人的心思和手段,自然也無法想象水到底有多深。

    她要結盟,也總要找個靠譜的,可不想再遇上景峻那種搭檔了,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沈嫻道,“我提的三個條件缺一不可。具體的計劃,我在萬事俱備后由沈嬋告訴你。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我那妹妹嗎?要不要做,都看你自己。”

    阿弗攪著茶葉沒說話。

    沈嫻不是她信得過的人,這人主動給找上她,肯定是綿里藏針。

    但她的自由又是件大事,任何可利用的人和機會,她都不能輕易放過。

    沈嫻見阿弗沉默,也不知道對方是否被自己說動了。反正自己能說的話,都按照母親教的一字不落地說了。剩下的,就看這個女人自己真實的想法了。

    “就這樣吧。”沈嫻起身,“如果你想好了,想辦法告訴我。”

    阿弗說了句慢走不送,驀然抬起頭,才發現天色不知何時已經暗了。

    她猛然一個激靈。

    回府的時辰已經過了。

    她匆匆忙忙地就要下樓去,轉念一想,心中卻又好氣。

    要不是沈嫻提起,她都不知道趙槃那白月光回來了。

    他毀了和她去城隍廟的約,原來是為了去暗會衛長公主,還把這事遮得密不透風。

    呵,白月光果然是白月光。

    阿弗沒來由地騰起陣無名火,趙槃可以孟浪恣睢,喜歡誰就去找誰,憑什么她就要守著時辰回那監牢呢?

    她越想越氣,時辰過了就過了吧,等他找過來再說。她就不主動回去。

    他要是不來找,更好。

    阿弗把自己那杯渾濁的茶丟在一邊,獨自坐下來,叫店小二又給上了被新茶。

    她拿著勺子,像是發泄似地繼續亂攪。

    要不是身契和路引都不在身邊,她還真想直接逃之夭夭,從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見,趙槃愛跟誰過就跟誰過去。

    可惜啊可惜。

    茶樓的女老板見阿弗獨自一人坐了許久,以為她和夫君吵架了,便過來勸慰她兩句。

    女老板不懂她的情況,只是就事論事,把天底下負心的臭男人給罵了一遍。

    “我們家那漢子也是,”女老板來了陣火頭,“隔三差五地就去豆腐坊找那寡婦,說是買豆腐,誰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呸,真想跟他和離!小姑娘,你是新婚吧?要我說,男人就不能慣著,越慣著越……”

    阿弗低聲附和,“我要有本事跟他和離就好了。”

    “怎么不能和離?……”女老板剛要一吐為快,猛然間,就聽得樓下一陣腳步雜沓的響動。

    她隔著窗外望了一眼,大驚失色,“天哪,怎么這么多黑衣裳的兵?,這都是哪冒出來的?”

    阿弗也嚇得跳了起來打翻了茶水,她搶著往窗下望去,一眼就瞥見了趙槃那張冷峻陰沉的面頰。

    天吶……他不是去會暖玉溫香了嗎?怎么這會兒比索命的黑無常還恐怖……

    女老板驚訝萬分地盯著她,“你這小姑娘,這么多人……都是來抓你?你、你告訴姐,是不是從大戶人家里跑出來的吧?”

    “老板大姐,救命!”阿弗雙腿打軟,淚眼朦朧地懇求道,“我不認識那群人。那群人死命追著我,要把我賣到勾欄去……要是被他們抓住就完了,求您救救我……”

    “什么?!真是無法無天!”女老板義憤填膺地說著,“這群地頭蛇!我去幫你報官!”

    “不用不用,”阿弗趕緊說,“您這里有沒有什么密道之類的,我躲一躲就行了。”

    她太著急語調都飄了,然而屋外那沉甸甸的上樓聲已然響起。

    “啊,完了完了。”阿弗欲哭無淚。

    她已經沒有任何時間多想了,不由分說就躲在了屏風后的陰影中。

    下一刻,“砰”,門已經被破了開。

    “你們憑什么砸我的門?”女老板氣不過大罵著,“你們知不知道,我二舅可是在縣衙里當差的……”

    女老板話還沒說完,就被黑衣的侍衛給掐暈了。

    趙槃冷冷瞥了一眼,“阿弗,我知道你在,別藏了。”

    隔著屏風細小的縫隙,阿弗已然盯見了不遠處那玄色的身影。

    她額上全是汗,心幾乎要蹦出嗓子眼兒,彎著腰想往旁邊的簾子里爬一爬,卻猛然感到裙角一緊。

    回過頭,趙槃的身影已經將她全部籠罩了。

    他的長靴輕輕踩住了她的裙角。

    啊……

    阿弗差點沒嚇昏過去。

    趙槃沒怎么客氣,從后面攬住了她的腰,順勢把她整個人都抱了起來。

    他沉著唇角瞧著她,“阿弗,屏風上是有影子的。這次的伎倆,委實拙劣了些。”

    “你走開!”阿弗兩只手雨點似地亂拍他的面頰,“放開我,放開我!”

    她覺得力不從心,又朝著窗外圍觀的人拼命大喊,“救命啊!搶人了!”

    她這話沒能傳出去,因為整個茶樓、整條街的人都早已被太子親兵清場了。

    “別跟我鬧。”趙槃隨手鉗制住她亂舞的手,“你覺得這么玩有意思嗎?”

    他把她抱了下去,放在轎子里。

    阿弗急得滿臉通紅,全是淚水,四肢卻仍然不甘心地掙扎著。

    趙槃伸出一根手指警告似地指著她。

    阿弗頓時不敢再高喊,卻抱著雙臂咬著牙關,無聲對峙。

    他半跪在地上,握著她的雙手,迫使她看著他,“你辜負了我的信任。以后信任再也沒有了。”

    阿弗手腕沒法動彈,指甲掐著他的衣衫上的凸紋,“我沒有!憑什么?你這是強搶民女!你真是無法無天!”

    他騙了她!她跟他來京城之前,他明明說她可以隨時走的。

    而且這次,明明是他先去私會什么衛長公主的。

    趙槃指尖泛著微微的涼意,強壓著性子柔聲道,“告訴我,你剛才見誰了?”

    阿弗沉哼了一聲,把臉扭向旁邊。

    趙槃哄姑娘的心思頓時都煙消云散了。

    他冷色著捏著她的下巴,聲音也提高了一個度,“說話。不要逼我。”

    阿弗拗不過,面孔被迫對著他。

    她的雙臂也被他反剪在背后,毫無絲毫招架之力。

    “我沒見誰。”她委屈地說著,“你直接叫衛存去查不就好了,問我做什么。”

    他神色晦暗,夾雜著點令人害怕的溫柔,“自然會叫他查。但我現在問你,你不說,是嗎?”

    阿弗掙扎了一下,“你放開我,我就說。”

    他說,“不要討價還價。”

    “我見沈嫻了,行了吧?”阿弗氣惱著一口氣都說了出去,“她嫉妒我在你身邊,我嫉妒她是大小姐,狹路相逢冤家見面,便互相揶揄了幾句,這你也要管?”

    趙槃輕笑一聲。

    她這副模樣,還真是迷惑性極高。

    不過,她又在說謊。

    “你是該欠教訓了。”他撂下一句,沒再管她的掙扎,徑直把她帶回了府。

    38   二合一

    ◎他受傷了她正好逃◎

    阿弗被趙槃帶回了芳苑, 直接丟到了榻上。

    房門一關,頓時屋內就剩他們兩個人。

    阿弗抱著榻上薄被就縮到了角落,呼吸也不由自主地緊促起來。

    她最怕這樣和趙槃獨處的場合, 那種任他擺弄而又無力反抗的感覺……實在叫人渾身發毛。

    “你別過來。”她蒼白無力地解釋了一句, “我今天真的沒想跑!”

    趙槃瞥著她這副緊張兮兮的模樣, 隨手將她捉了出來, “躲什么?我要是想對你做什么,你管得了嗎?”

    阿弗被他握著手腕,深吸一口氣, 決定跟他講道理,“殿下,我記得您之前說過,我跟您來京城, 如果想走的話隨時可以走。您是太子, 一言九鼎, 難道要失信于小民嗎?”

    “我是這么講過。”他長而微卷的眉睫向下打量著, 指尖肆意刮著她哆哆嗦嗦的肩頭,“但是阿弗, 你騙我的次數也不少了。我反過來對你卑鄙些,也是合情合理的。”

    阿弗惡寒了一下,簡直要被他氣死,“重來一次,如果你再裝模作樣地倒在我門前,我一定不會救你的,我一定看著你流血身亡。”

    他啞然失笑, “真的?”

    阿弗賭氣似地重重點頭。

    趙槃眉尾輕提, 散漫地道了句, “不救就不救吧。若真臨死之前還能看著你,也是好的。不過,你舍了我不救,良心會日夜不安,往后余生,可能夢里都會有我。”

    “可惡。”阿弗掙扎著,“你這是在利用我的善良。”

    趙槃淺笑。他撩起她的一縷發來吻了吻,順便把她抗拒的小手壓了下去。

    夜空中皎潔的明月將滿,化作薄霧,籠罩在趙槃側顏上,襯得他一舉一動都那樣地優雅入畫。

    “我也就利用過你一個人。”他說。

    阿弗垂下頭,小聲問他那件正經事,“你以后……打算怎么安頓我?”

    她這話意有所指。東宮她應該是不能再繼續住下去了,衛長公主一回來,他可能會把她送回到原來的別院去,或者大發慈悲讓她留下來,做個下人伺候主母什么的,都有可能。

    畢竟妾室本來就是下人嘛。

    她萬分想走,他又不能她走。她留下來,又無容身之地。

    果然見趙槃輕輕啟唇,“過些日子,你要搬家一趟。”

    阿弗頹然問,“我可以去別院嗎?”

    眼不見心不煩,別院清凈,她還能少受點主母的窩囊氣,也可以少伺候趙槃幾次。

    趙槃沒怎么理會,淡淡告訴她,“不可以。你以后要有個主人家的樣子,不能隨著自己的性子來胡鬧。”

    又被他拒絕了……

    從前世的記憶就知道,衛長公主不是個好相處的,而且又是他心尖上的人,一點得罪不得。

    她留在東宮,衛長公主一定容不下她。

    阿弗主動求他,“殿下,我怕,您就讓我走吧。不用去別處,就去我原來住的別院就行。”

    主母一進門,她只是個奴婢,空有個側妃的身份,還不是說打就打、說賜白綾就賜白綾。

    況且她本來就是作為衛長公主的影子存在的。如今原主回來了,她豈有繼續存在的道理?

    趙槃微微蹙了蹙眉,略含了一絲責怪之意。

    她怕什么呢?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他都已經給她了,她為什么還是要推三阻四趕著他?

    “你怕什么?”

    “……衛長公主。”

    “她跟你,有關系嗎?”

    “您不是要娶她嗎?”

    她又誤會了。趙槃煩躁地捂住她的嘴,“我沒打算娶什么衛長公主。”

    沒打算?阿弗渾身一顫,覺得男子話中有話。

    衛長公主這個名字,無論前世還是現在,都是她心頭最大的一塊病。

    現在,他退了沈嫻的婚,又說不打算娶衛長公主。

    阿弗心里猛然涌出一股異樣的情緒。

    她被這股情緒吞噬,一時間好像失去了理智,也忘了前世他縱容別人殺她的那些愛恨。她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殿下想娶的人,不會是我吧?”

    趙槃凝固地瞧著她。

    阿弗見他靜默,頓時便后悔了。她舌頭僵僵的,心里真想抽自己一耳光。

    她真是活該被賜白綾……老天爺給了她一次重活的機會,她還會巴巴地對他動心?

    下一刻,趙槃指尖抬起她低垂的下巴,輕輕吐出一個字,“是。”

    阿弗瞬時猛地皺了皺眉。

    趙槃認認真真地回答她剛才的問題,“你不用猜了。太子妃是你,我要娶的那個人也是你。”又說,“你自己便是主母,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還有什么好怕的?”

    阿弗怔怔。

    他居然真的要娶她。

    須臾間,她確實有那么一點真切的動容。

    可是很快又被自己否決了。

    不,她不能嫁給他,也不愿意嫁給他。她剛才怎么能說出那樣冒冒失失的話?

    前世的慘痛無不在提醒她,一個孤女,怎么能當太子妃?就算趙槃不喜歡衛長公主,還有許許多多像衛長公主一樣既貴氣又美麗的女孩等著他,隨便他挑選。

    先用淡星孤月似的外表吸引你,然后再用情深款款的言語迷惑你,到完全淪陷之時,他卻親手給你送上一碗落子湯……這些路她前世不是已經走過了嗎?

    上當一次還可以算作無知,一個坎兒上跌兩次就是蠢了。

    阿弗不動聲色地笑了一下,“殿下,您說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您說要娶我憑什么就一定要嫁呢?”

    趙槃也笑了。

    他笑得無聲無息,有點令人發毛,“因為你逃不掉。”

    阿弗輕輕撅起嘴。

    是啊,不管是作妻還是作妾,也不管她愿意還是抗拒,只要趙槃想,她一定就逃不掉。

    可是她的尊嚴呢,她的自由呢?就算成了太子妃,她沒母家沒靠山,還不是一樣受他的拿捏。

    男人都薄情,她倒要看看,趙槃對她的新鮮勁兒能持續多久。

    /

    衛芙被送到了衛姜在京城的小院子。

    樹倒猢猻散,衛國沒了。托她那雙生姐姐的福,太子不肯要她,她只能跟著哥哥住這破院子了。

    衛芙拖著病體,借著夜色,想到東宮去走一遭。

    昨天她確實太沖動了,把太子逼得太緊了。……饒是太子心里還有她,也不能這么快就接受她不是?

    本來是她的錯,她應該給他時間,慢慢適應的。

    東宮的侍衛替她通傳了下,回稟道,“您的歉意太子殿下知曉了。殿下說夜色已深,相見多有不便,為了您的清譽著想就不請您進去了。至于您想見胞姐的請求,還請您病好些再來。”

    “他真是這么說的?”衛芙手指一攥,指甲都掐進肉里了。

    她放下尊嚴,在寒風里站了這么久,他居然絕情到連門都不讓進。——好歹他們曾經也有過婚約啊。

    東宮門前不容造次,太子既說了不見,來人不問姓名,一概都要立即離開。否則,自會有衛兵來清場。

    衛芙失魂落魄地上了馬車,嘴里又咳嗽了兩聲。

    她第一次恨自己這張臉。……她若生得丑若無鹽也就罷了,可她明明生得跟阿弗一樣,憑什么他看中一人就不理會另一人?

    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衛芙第一次有了個古怪的念頭,既然她們的臉都長得一樣,那么,如果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自己那雙生姐姐取代了,應該也不會被人發現吧?

    回到衛家小院,哥哥衛姜正滿是熱情地給妹妹做好吃的。

    衛芙懶懶地跟他打個招呼,心里卻曉得她這哥哥早就在衛國滅了時就瘋了,精神時好時壞,根本一點忙都幫不上。

    進了屋,猛然間卻見桌幾邊坐了個陌生小姐。

    衛芙猛然警覺,“你是誰?”

    沈嫻再次等候良久了。她瞥了眼來人,漫不經心地把手里的湯婆子放在一邊。

    “真像啊,”她嘖嘖感嘆,“還真是像極了。”

    衛芙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沈嫻道,“我沒有惡意的,我來,是跟你談一樁生意的。”

    衛芙道,“什么生意?”

    沈嫻直道,“讓你嫁入東宮的生意。有興趣嗎?”

    衛芙一時陷入沉思。

    ……

    翌日,阿弗穿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戴了頂小氈帽,跟趙槃一塊去城隍廟燒香。

    雖然燒不到新年的第一炷香,但阿弗覺得能出去走走就是好的,總比憋在東宮里強。

    她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游遍天下,走遍天下,順便能吃遍天下。可惜被趙槃拘著,這夢想可能要暫時要擱淺了。

    趙槃要她戴上帷幔,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聽話地戴上了。

    他叮囑她,“最近不太平。出了門不要叫殿下,也不要亂跑。”

    阿弗見趙槃梳了高髻,袖口也用護腕收了,整個人利索無比,好像要去練武似的。

    她不禁多嘴問了句,“您今天沒帶侍衛嗎?”

    趙槃沒答,神色不明地握住她的手,“去燒香,離我不能超過三步,懂嗎?”

    阿弗察言觀色,覺得事情不太簡單。

    她心里掙扎了一番,終究還是覺得國事更重要,猶豫著道,“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啊?要不……我今日不去也行的。”

    “要去。”趙槃吻了下她的眉心,“答應你的。”

    他們坐著馬車來到城隍廟。附近熙熙攘攘的,剛過了上元節,前來此處燒香祈福的善男信女不算少。

    阿弗插了香,在蒲團上跪下來,給媧皇娘娘端端正正地叩了三首。

    隨即她雙手合十,喃喃念叨自己的心愿。

    趙槃在身后負手而立,靜靜看著。見她終于站起身來,才略顯興致地問,“什么心愿這樣虔誠?”

    阿弗搖搖頭沒告訴他。事實上,她還在為沒能燒到新年的第一炷香而耿耿于懷。這樣普通的一支香,很有可能不靈驗。

    她許的愿望就是,媧皇娘娘賜她一次擺脫趙槃的機會。

    阿弗還記得那棵掛著情人牌子的大榕樹,兩人又一起到了那里,叫守廟的小師傅給他們也寫了一塊。

    阿弗正要親手掛上去,猛然間,只聞耳邊空氣颯颯發燙,一只冷箭朝他們射將過來。

    “嗖——!”

    準確地說,那只冷箭是朝著趙槃射過來。

    阿弗下意識驚叫了一聲,被趙槃眼疾手快地一掌推開。那只冷箭釘在了大榕樹上,后勁兒不止,箭翎兀自輕微顫動。

    “蹲下。”趙槃輕叱了一句。

    阿弗捂著頭立即蹲下,轉眼間,就有十多支箭從四面八方射過來。

    一群奇怪的大盜冒出頭來,驚得人群四散奔逃。他們各個都是獨眼龍,左眼處都帶個黑布眼罩。

    ——這些是獨龍會的人,這段時間一直在京城蟄伏踩點,專門為刺殺太子而來。

    趙槃身手亦非尋常,空手接住了兩支箭,箭尖上都喂了毒。

    他面色一沉。今日出來時他右眼皮就隱隱發跳,有種不祥的預感,沒想到真的就碰上了這幫匪徒。

    若是在平日,他盡可以放開了手腳對付這幫前朝余孽。可是今日不行,阿弗還跟著,他不能讓姑娘傷了一絲一毫。

    趙槃后退一步,輕輕打了個響指。

    太子隱衛頓時從四面八方現身,獨龍會的人猝不及防,兩股人馬交纏在一起。

    “起身。”趙槃朝阿弗伸出手,“此地不宜久留。”

    “殿下!”

    阿弗急促地喚著他,顫顫的小手第一次拉他拉得這么緊。她神色恐懼,纖長的睫毛下都是零零星星的淚珠。

    趙槃心中閃過一絲愧疚,伸手解開她的披風丟在一旁,帶著她從小路離開。

    趙槃本是因親征立功才被封太子,偶然遇見這幫不入流的匪徒,就算硬碰硬也不會落了下風。

    可今日他不是一個人,他沒法戀戰。

    趙槃袍帶獵獵,奔于疾風之中,托著阿弗的腰,腳下已然用上了幾分輕功。

    阿弗急聲道,“殿下,您別管我了,自己趕緊走吧。您是天下人的太子,您要是有事,會出大亂子的。”

    她這話倒是真心的,剛才那陣突如其來的亂子,已叫她看清什么叫兩軍交手刀劍無眼。

    他是太子,如果他為了天下百姓把她扔下了,她不會恨他,也不會怪他。

    趙槃沉聲安慰她,“沒事。”

    冷不防地,又幾個獨眼龍猛地從灌木林里冒出來。這次這些人學了聰明,直接將毒箭瞄準了阿弗。

    “嗖!”

    箭不是一支,在射出去的一瞬間,莫名劈成了三支,從三個不同的方向,朝著阿弗的心臟射來。

    阿弗嚇得捂住了眼睛。

    然而,他們的箭快,趙槃的身手更快。

    他于半空中翩然側翻,隨手拔下了阿弗鬢間的珠花,手腕上捏了七分的力道,出手朝那獨眼龍飛將過去。

    “砰!”一陣悶響,珠花尖銳的鋒芒倏然釘穿了那人的眉心。

    隨即趙槃動作稍緩,指尖捏的另兩枚石子已然飛出,勁道準確而狠辣地打在了另外兩人的天靈蓋上。

    “砰”、“砰”,很快三具軀體都倒了下來。

    這幾下兔起鶻落,不過是一瞬間的功夫。但阿弗何曾見識過這等廝殺,心驚肉跳,連呼吸都忘了。

    只見趙槃落了下來,膝蓋也隨之一軟,也半跪在了地上,左肩上染了一片血紅。

    原來方才他匆忙之間只打散了兩支毒箭,還有一支離阿弗的距離太近,任憑神仙也救不得。

    那樣電擊火石的一瞬間,他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索性身子一偏,替她受了這一箭。

    阿弗腿肚子一軟,也跟著跪下來,淚潸潸地摸著他猩紅的傷口,“殿下!您怎么了?”

    趙槃氣息沉悶,吐了一口血。

    他唇上的血色全褪了,額上全是細汗,那疏俊的面龐也跟金紙似的。

    阿弗等不急就撕開他的衣衫,見傷口處血流汩汩,周圍肌膚更是隱隱泛青,當真是中了劇毒的征兆。

    “我去幫你找草藥!”她咬著后槽牙說道。

    趙槃拉住她的手臂,“別去。”

    毒性迅速蔓延肌理,他氣息紊亂,一時話也說不出太多,只是心照不宣地朝遠處灌木叢的人點了點頭。

    原來還有個獨眼龍重傷沒死,正躺在地上拿著匕首裝死呢。

    阿弗大怒,走過去踩爛那人的匕首。

    她從地上抄起一支斷箭,對準那人的喉嚨,逼問道,“說!解藥在哪里?”

    那獨眼龍見阿弗是個女娃娃,便冷著面孔瞪著她。阿弗大叫一聲,也不知哪來的狠勁兒,手里的斷箭徑直朝著他右眼皮戳了下去。

    “啊!”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

    “說不說?”阿弗再次逼問道,聲線都是抖的。

    “饒命!我給你,饒了我!”那獨眼龍已變成了睜眼瞎,從懷中顫顫巍巍地掏出一個小瓷瓶。

    阿弗含著淚一把搶過去,剛走出去三步,便聽得身后疾風突起。

    原來是那獨眼龍窮兇極惡,兩眼都瞎了仍要傷人,匕首直直朝她后腦勺刺過來。

    “臭婆娘,去死吧!”獨眼龍惡狠狠罵道。

    “阿弗!”趙槃噴了一口血。

    危急關頭,阿弗咽了淚水,斷箭猛地回刺進那人小腹。

    “砰。”

    那人顫了幾顫,隨即徹底倒下了。

    阿弗那水靈靈的小臉濺了不少血,她呆呆坐在地上,渾身軟得像面條,抖得也不像話,可手里還死死攥著那小瓷瓶。

    她這是……傷人了?

    阿弗抽搐著嘴角,從灌木叢里連滾帶爬地回到了趙槃身邊。

    此刻的趙槃已是面無血色,他低垂著下巴,眉睫微微翕動,空洞無神的眼睛只睜著一條微微的縫兒。

    他想伸手幫她擦一擦臉上的血,卻是力不能及。他靠在山石上,只勉強對她露出一個寡淡的微笑。

    阿弗淚水如熱泉似地止不住,下意識用手指蘸了一口解藥嘗嘗,等了半晌,才敢哆哆嗦嗦地涂在他肩上的傷口上。

    涂了解藥,趙槃好似徹底沒意識了。他孱弱的眸子緩緩闔上了,手臂垂在一邊,整個脆弱得不像話。

    然他縱是暈了,手指卻還是輕輕勾著她。

    萬籟俱寂之下,周圍沒有人,沒有車馬,沒有任何人聲,只有草木、山石、呱呱叫的寒鴉,和他們兩個。

    ……趙槃昏倒了。

    他那樣闔著眼睛,跟她初見他時候一樣,沒有一絲絲的攻擊力,自然也沒法拘著她。

    阿弗猛然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逃跑機會。

    只要她動一動腳,沒人知道她去哪,也沒人能追得上她。

    逃出去后,她有自由,不用給人做妾,可以實現她吃遍天下的夢想,還可以做點她喜歡的小買賣,找一個真心待她的老實人過一輩子。

    唔,媧皇娘娘真的顯靈了。

    阿弗甩開趙槃的手,站起身決然就邁開了步子。

    身后靜悄悄的,山谷的風洶涌又颯颯,吹得她臉上的淚痕生疼。

    她的步伐很快,很快就走出了十幾丈的距離。

    可是她身上還沾著趙槃的血水,趙槃的氣味,風也吹不走。

    她聽見身后的他細微咳嗽了一聲,像秋天枯葉落在土地上的聲音。

    阿弗驀然停下了腳步。

    ……他會死,他真的會死。

    他受了這么重的傷,是為她擋箭的。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

    阿弗怔怔地回過頭,雖然心還在頑強地抗拒著,雙腳卻終是轉回了方向。

    她救了趙槃一次,上當了,現在居然還要救第二次。

    她蠢得無可救藥了。

    阿弗跪在趙槃面前,積壓了兩輩子的愛恨終于一口氣地泄了出來。

    “趙槃!”她聲淚俱下,幾乎懇求著他,“你別死,成么?”

    明知道自己只是他一個可有可無的妾罷了,可她還是飲鴆止渴,一次次地重蹈覆轍。

    她真是恨死自己了。

    可是她又能怎么樣?他替她擋了箭,快死了,就是她欠他。

    阿弗顫顫巍巍地幫他吸著傷口的毒血,又將解藥重新涂了一遍。

    她在心里喃喃念叨著,她就多耽擱一會兒,起碼看到他睜開眼睛,她就立馬走,走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了。

    她捧來了泉水喂給他水,又從周圍找了兩樣解毒的草藥,嚼碎了放在他的嘴里。

    做完這一切,阿弗也無能為力了。她就伏在他身上哭,哭前世,哭今生,哭他,也哭懦弱的自己。

    她不知哭了多久,睜開眼睛,感覺眼前灰蒙蒙的,腦袋也昏沉沉的。

    終于,阿弗再次聽見了男子細微的呼吸聲。

    一只微涼的手拂過她的發間。

    阿弗一愣,抬起淚眼迷離的眼,瞧著他。

    趙槃臉龐仍然蒼白,但眼中的亮色卻隱隱回來了。

    他醒了。

    阿弗起身想走,卻被他緊緊拉住手臂。

    他扯出一個寡淡的笑來,幽幽對她說,“后悔了?剛才沒走,現在走,晚了。”

    阿弗破涕為笑,隨即又好生氣惱。

    她說,“我現在要是一定走,也可以辦到。但是我為人一向坦蕩,不愿欠恩,跟你較量從來都是光明磊落,不會像你一樣趁人之危。”

    他虛弱地贊了句,“嗯。我欣賞你這種品格。”

    其實他剛才雖然昏著,也不是一點人事不知。

    他知道阿弗想走,卻不知道阿弗的想走究竟想到了什么程度。

    這次的意外雖然是偶然,他卻在那電火驚石的一瞬間想賭一賭,賭一賭阿弗對他的情意究竟如何。

    不過這一賭代價委實是大的,幾乎是拿命在賭。

    他想著,如果阿弗真的那么想走,對他半分情意也無,那就讓她去吧。

    起碼她還可以真的快樂一些。

    可是她又回來了。自己選的。

    他心中五味交雜。

    這一次他不會再手軟了。他已經給過她機會了。

    就算有朝一日她真跑了,跑到天涯海角、碧落黃泉去,他也會把她追回來。

    /

    阿弗扶著趙槃到附近的農家院去借宿。

    太子親兵沒那么快找到他們,可趙槃的傷情又不能耽擱,只得先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家能暫時落腳了。

    阿弗把他的手臂扛在自己脖頸上,一路上賣力地攙著他,比爬山還累。——趙槃明明平時那樣強勢,這時候卻一點力氣都不肯使,所有的重量都壓在她一個弱女身上。

    她嘆了口氣,這樣子,這力氣,若說她救趙槃不是出于哥們之間的義氣,她自己都不信。

    阿弗泄氣道,“要不我……干脆背著你吧?累死了。”

    趙槃閉著眼勻著氣息,“……就你這小身板,還是省省吧。”

    “那我抱著你?”

    “呵。也就只有你想得出來。”

    阿弗扶他去石頭上休息,幫他擦擦傷口上滲出來的血。

    可是這人受了傷還不老實,手指在能動的范圍內調弄著她。

    阿弗輕輕打掉他的手,嗔道,“拿開。別碰我。”

    趙槃慨然道,“世間之事,還真是巧。你救了我一次,如今又救了我一次,這恩可能好幾輩子都報不完了。”

    阿弗惱道,“誰要下輩子遇見你,那我可真倒霉到家了。”

    “嗯?倒霉?”趙槃琢磨著她這句話。

    兩人間一陣沉默。

    猶豫了好久,阿弗還是沉著嗓子提起那件事,“趙槃,你之前說要娶我,是真的嗎?”

    他渾濁地眼睛望著她,拉著她的雙手,虛弱地點頭。

    “趙槃?”他略略疑色,“不錯。你現在居然都直呼我大名了。”

    阿弗沒理會他,跟他商量,“我想了一下,我們之間互相救了好幾次,賬也不用算得那么清楚了。這種關系其實可以不做夫妻的,做親人更合適。我跟你拜把子、當兄弟,你收回什么娶不娶的成命,好不好?”

    趙槃搖頭,斷然拒絕,“不可能。”

    他攬著她的腰,冷色道,“咱們之間,只可能有那么一種關系,就是夫妻。其他的想也不要想。”

    阿弗長長地嘆了口氣。

    就知道跟他講道理是不通的,她此刻真是無比地后悔她剛才沒逃的愚蠢行為。

    好在附近有一戶農家小院,小院里只有一座破破爛爛的茅草房,跟當年阿弗住的草房也差不多。

    主人是個孀居的阿婆,兒子和兒媳婦上山打獵去了,她獨自一人在家做飯。

    阿弗謊稱趙槃跟她是兄妹,路上遇見了山賊,受了點傷,想要暫時求個落腳的地方。

    阿婆很是通情達理,聽清了緣由,立即把他們給請了進來,還拿來了她兒子的粗麻布衣給趙槃換上。

    阿弗借著這婆婆家的金瘡藥給趙槃止住了血,猛然看見他這副布衣打扮,不禁有些異樣,又有些好笑。

    趙槃平日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舉手投足之間骨子里都透著矜貴,今日穿著身古樸無華的布衣,倒是叫人眼前一亮。

    趙槃黑著臉,“再笑?”

    阿弗莞爾,“殿……阿兄,您這副修長的身板,到了莊稼地里一看就不是個能干活的,地主家都不愿雇你的。”

    趙槃很無奈,卻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阿弗瞧著他,覺得他那精致的面龐、貴氣的舉止處處都似風光霽月一般,連咳嗽都是掩面而有禮的,與周圍這破磚爛瓦的陋室著實格格不入。

    不多時,阿婆的兒子和兒媳婦回來了,猛然間見家里來了這么兩位客人,都有些驚異,湊過來圍觀。

    不過他們都是長久在山里打獵的獵戶,雖然瞧著趙槃和阿弗兩人嘖嘖稱奇,倒也猜不出他們的真實身份。

    從阿婆家只住了一晚,第二日,陳溟就帶人找到了這里。

    太子遇刺可不是個小事,這一晚上,皇宮、東宮,連同整個京城的王公貴族們,都快要急翻天了。

    趙槃不愿擾民,叫陳溟和衛兵們先去一里以外候著。

    他做事向來事無巨細,謝了阿婆收留的恩德,又妥善給了阿婆家一筆銀兩。

    他將自己身上的一枚玉佩留下,留下話說將來若有急難,或可憑此玉佩救命。

    隨即再沒袒露更多,帶上阿弗一起離去了。

    阿婆的兒子打獵到中午才回來,見那兩個受傷的客人走了,不禁多問了兩句。

    他見客人留下了玉佩,便翻來覆去地看了兩眼,猛然間,嚇得面如土色,“噗通”一聲,如灘泥似地跌坐在地上。

    阿婆和媳婦都過來攙扶,卻聽那漢子舌頭格格打顫,半晌才說出句話,“娘啊,那兩位客人……竟是、是從皇城里來的神仙……?!”

    ……

    皇后得知太子已然歸來的消息,特意免除了請安禮,還叫手下人送了不少名貴藥品。

    太子雖不是她親生,但太子確實是她名義上唯一的兒子,她暫時還不能失了這份依靠。

    趙槃回到東宮,又靜養了約莫半個月,傷口處才終于結下了個淺淺的疤。

    借著這次機會,獨龍會那幫前朝余孽刺殺太子不成,老巢反而被揪了出來,全被逮獲滅了命。

    如此磋磨了將近一月,挨到三月春和景明,繁花盛開。

    太子正式奏請陛下、皇后,請娶輔國公家的第五女。

    眾臣皆是有點鬧不清楚,都知道輔國公是三朝元老,府上的小姐只有四位,如何出現了第五位?

    然還沒等他們鬧明白,賜婚的婚書已經送到了東宮了。

    39   離去

    ◎她趁著夜色離去◎

    阿弗聽見外面的動靜, 從偏殿書房里探出個腦袋來,偷偷瞥著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群。

    她抿抿嘴,準備趕緊溜回芳苑去。

    這次她跑到偏殿書房原本是來拿身契的, 不想卻被銀箏正好看見。那小丫頭奔了過來, “姑娘, 您怎么在這呢?奴婢找了您半天, 您該去試喜服啦。”

    阿弗有點心虛,垂著頭問,“發生什么事啦?”

    銀箏笑道, “恭喜姑娘!賜婚的婚書一早就送來了。您就要當太子妃了,現在可是全京城小姐們都羨慕的人兒呢。”

    阿弗不大高興地皺了皺眉,低誹道,“我答應了嗎?”

    “你不答應?”

    一道突兀的男聲驀然響起。

    阿弗驀然回過頭去, 卻見趙槃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

    他本來就穿著一身墨色的衣衫, 此時倚在朱漆柱旁, 臉色不大好。

    銀箏見狀忙不迭地就退了下去, 阿弗絞著手絹左右為難,“殿下, 您走路都沒動靜的嗎?嚇我一跳……”

    他朝她招招手,“過來。”

    阿弗慢吞吞地走了過去,猛然感覺腰間一緊,對上趙槃那副深邃的眼眸。

    他還記得剛才的話頭,口吻輕輕慢慢地解釋,“本來婚期是沒這么快的,但你在鄉野的時候很乖, 招人喜歡得不得了, 所以為了你婚期特意提前了。”

    阿弗不服道, “既然是為了我,就該問問本主兒接不接受……”

    她話還沒說完,趙槃便垂下頭攫住她的唇。撇去以往的蜻蜓點水,這一次他吻得又深又專注。

    阿弗的呼吸都被他弄得斷斷續續,過了半晌實在是受不了了,氣急敗壞地推開他,“殿下,你能不能別動不動就親我?”

    周圍還有這么多來來往往的宮人……他這么在大庭廣眾下吻她,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趙槃莞爾,往周圍瞥了眼,依舊波瀾不驚。

    他意猶未盡地睨著她,“阿弗,過了這么久,你好像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阿弗轉身就要走,被他輕輕拽住后腰的絲帶。

    她腳下一軟,差點跌到他懷里,“你!”

    她氣惱道,“男女授受不親!”

    “男女授受不親?”趙槃微微揚唇,“你那私塾老師有沒有告訴你,這句是不能用在夫妻之間的。”

    阿弗弱弱爭辯,“你又還沒娶成。”

    趙槃雙手使了點力氣便將她抱起來,隨便踹開周圍一間屋子。他將阿弗放下來,然后手指就來挑她的衣衫。

    他挑了挑眉,“你看我能不能娶成。”

    阿弗渾身一個激靈。她從偏殿里偷出來的身契還藏在懷中,本想回到芳苑就藏在穩妥的地方,趙槃卻半路冒出來把她劫到了這里。

    她心臟跳得極快,表面上還要裝作一副平靜的模樣,死死捂住衣衫,“殿下,大白天的……您別這樣。”

    趙槃掃了眼她緊攥的領口,隨意就把她的手給扒拉了開來。

    ……領口一松,她懷里的那兩張紙已經露出了一角。

    阿弗一下子蹦起來,結結巴巴地道,“殿下。您的傷好了嗎?”

    “好了。”趙槃啞然地答了句,手又被阿弗一把握住。他好像沒有注意到她懷里的東西,只是被她惹得有點不耐煩了,“又不讓碰了?”

    阿弗眼波顫顫的,訕笑著,“殿下,您既然要娶我,那么按照規矩,婚前男女是不能相見。見了則視為不吉利。”

    他嗤笑,抬起她的下巴,“又找理由搪塞我?”

    阿弗真是怕極了他會發現什么……若是叫他發現她到現在還有想走的念頭,估計真會找個什么小黑屋把她鎖起來。

    千鈞一發之際,阿弗盯見了剛才銀箏放下的婚服。她急中生智,“殿下,婚服送來了,我去試給您看好不好?”

    趙槃煩惱地扶了扶額,捏著她的耳垂,“那東西什么時候試不行?”

    阿弗狠了狠心,主動摟住他的脖子,輕輕落下一吻,“你就讓我現在試吧,我想試給你看。”

    趙槃氣息一滯,終是被她打動了。

    他在她額上又狠狠地還擊了一下,才放她離開,懶懶道,“快點。”

    阿弗快步逃開,跟這人斗法,簡直比前幾日遇刺還叫人膽戰心驚。

    她拿起婚服,也不敢褪下外袍,直接便套了上去,順便又把偷來的身契往里掖了掖。

    阿弗磨磨蹭蹭了許久才從屏風后面出來。趙槃這廂早已等得無聊,拿了把剪刀正漫不經心地修剪著窗前的竹葉蘭。

    他聽見腳步聲,便問,“喜歡嗎?”

    平心而論,他挑衣服的眼光不錯。如果這套紅裙當作一件尋常的禮物送給她,她還是很樂意收藏的。

    阿弗張開雙臂輕輕轉了個圈,“殿下,您是跟銀箏要的尺碼嗎?”

    他信然冷謔道,“你身上哪一寸我不熟悉,還用找她要嗎?”

    阿弗愣然,臉上頓時泛起一陣紅潮,“別拿我開玩笑了,行嗎?”

    趙槃終于放下剪刀,拉著她的雙手,垂著眼簾打量著她。

    他贊了句,“不錯,挺美的。”

    阿弗試探問,“殿下,婚期是什么時候啊?”

    趙槃含笑,“很著急?”

    阿弗故作扭捏的樣子,“能不能等楚翎大夫把我臉上的傷疤治好之后,再成婚?”

    趙槃搖搖頭,“這有什么關系。你到時候是蓋著蓋頭的,全程跟著我就好。要等楚翎治好你的傷疤,時間也忒久了些。”

    阿弗爭辯道,“快好了,真的。……我頭次做新娘子,真的不想留遺憾,也不想有一丁點瑕疵。您……稍微理解我一下?”

    趙槃沉默了片刻,“我又不會嫌你。傷疤一事,待你成了太子妃有的是時間治。”

    阿弗咬咬唇。

    經過了這幾日,她大概也猜到了沈嫻所說的“脫身妙計”。要想徹底擺脫這一切,她的臉就要跟衛長公主一模一樣,臉上的傷疤還是要治的。

    她拖長了尾音,“殿下,求你了。”

    不過這次趙槃好像不會上當似的,無論她怎么撒嬌懇求,他就言簡意賅地用一句“婚期定下來便改不了”堵她,沒半分商量的余地。

    阿弗倒也能理解太子娶太子妃不是農夫上街買菜,日子不能隨意更改,可是她那日明明看見婚書上的日期是空的,是皇宮里賜下來叫太子自己填的。

    ……他就是存心要這樣。

    大婚前三日,阿弗被送到了輔國公府。

    女兒沒有從夫家出嫁的道理,既然名義上阿弗是輔國公的第五嫡女,那么大婚的花轎也理應從輔國公府抬出。

    晉世子帶著世子妃來此送賀禮,阿弗才有機會見沈嬋一面。

    沈嬋風風火火地奔進來,握住阿弗的手,“阿弗!你真要嫁給他嗎?”

    阿弗叫下人們都退下去,又關緊了房門。她記得沈嫻那日曾說,具體的計劃會由沈嬋帶過來。

    于是她問,“二小姐,你有辦法嗎?”

    沈嬋點點頭,“長姐跟我說了。”她從衣袖里掏出一封質地特殊的信,阿弗打開,里面卻是一片空白。

    沈嬋道:“把它燒成灰。”

    兩人把信紙放在蠟燭上,卻得到一些白乎乎的粉末。

    沈嬋用油紙收集好,道:“這就是我長姐給你準備的,假死藥。”

    沈嬋把其姐的意思大概說了一遍。

    既然衛長公主和阿弗長得一樣,身量也差不多,那么計策就是,讓衛長公主代替阿弗嫁過去。

    兩人互換只能瞞得過一時,憑太子的直覺,隔個三五天說不定就會發現。待趙槃找到阿弗時,唯有讓他見到一具冷冰的尸體,才能令斯人徹底放手。

    沈嬋又道,“長姐已經問過那位長公主。那位長公主知道事情一旦敗露,會被太子厭惡還有可能賜罪,但是即便這樣冒險,她也是心甘情愿的。現在萬事俱備,就看你的意思。”

    阿弗沉默半晌。

    沈嬋舍不得把假死藥給她,“阿弗,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可要想清楚啊。”頓一頓,又說,“我以前……以為太子對你只是一晌貪歡,現在,他、他居然真的愿意娶你做正妃。……聽宋機說,他力排眾議,承受了朝廷百官不少的壓力,他對你可能真是真心的。你可一定要好好想想清楚呀。”

    阿弗嘆了一口氣。

    沈嬋說的她都懂,可是趙槃對她好,喜歡她,愛她,她憑什么就一定要反過來也喜歡他呢?

    身份上她永遠都是弱勢的一方,她得到的一切都倚仗他的寵愛和他的心情。待過兩三年之后,她會色衰,會人老珠黃,誰又能保證前世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一次呢?

    她就是一株鄉野的小草,不要當什么榮華尊貴的太子妃,也不要鏡花水月的寵愛,她想要一份實打實的安全感。

    她要她的自由、她自己的倚仗,還有她吃遍天下、走遍名山大川的歸隱之夢……她想要。

    沈嬋見阿弗這般神色,便已知她回不了頭了。

    阿弗接過假死藥,一時有些動容。

    她隔了良久,才哽著嗓子說,“謝謝,沈嬋。其實我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

    沈嬋亦落淚道,“后日,我就要啟程去姑蘇了。你逃出去之后,如果……如果今生還有緣的話,你要來姑蘇尋我。我等著你。”

    阿弗緊緊擁住她。

    ……

    晚上,阿弗聽見有人輕輕敲了下她的閨房。

    門外的小丫鬟喊道,“姑娘,快開門,太子殿下看您來了。”

    只聽門外傳來趙槃溫柔的聲音,“阿弗?過來開門。”

    阿弗躡手躡腳地走到門邊,壓著嗓子咳嗽一聲,“殿下,我已經睡了。”

    “我看看你便好。”他低叱了一聲,仿佛遣走了小丫鬟,“房門何故關得這樣嚴?”

    阿弗搖搖頭,“殿下,您又忘了,婚前的新人真的是不能見面的。您是順路過來的嗎?”

    他沉聲道,“沒有。是特意過來看你的。”

    阿弗眼角一顫。磨蹭良久,她終是沒開門。

    趙槃亦等了良久,欸然嘆了口氣。

    “不開就不開吧。”他說,“沒想到你是這樣重規矩的。你要早些休息,晚上不要亂踹被子。明日二更,就會有人來接你。”

    阿弗嗯了一聲。

    “您還有事嗎?”

    他說沒了。半晌沉默,她還以為他走了。

    只聽他緩緩又喚了聲她的名字,“阿弗。”

    “嗯?”

    他低低說,“……三日不見,我很想你。”

    /

    趙槃走后,阿弗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輔國公府的床榻很軟很舒服,可是她卻在不停地做噩夢。夢總也繞不開趙槃煢煢孑立的身影罷了。

    她手里一直握著假死藥。

    猛然間,她覺得事情哪里不大對。

    衛長公主愿意代替她嫁入東宮,是因為衛長公主喜歡趙槃。

    她愿意冒著風險走,是因為她不喜歡趙槃。雙方都是有利可圖的。

    唯有沈嫻,整個事情是她策劃的,可到最后好像就她一點好處都沒有。

    沈嫻就像個局外人。

    阿弗猛然睜開眼睛。

    不行,這假死藥,她不能吃。

    ……

    兩更天,送親的嬤嬤便會來給阿弗梳妝打扮。一更天,一個黑乎乎的影子摸進了她的閨房。

    阿弗根本沒睡熟,立時便坐起身來。

    阿弗問,“是誰?”

    那人聲音嬌細,“你知道。”

    那黑影穿著夜行服,全身都是黑的。但瞧著那身段,又明顯是個窈窕的女子。

    兩個人心照不宣,都沒敢點燈。

    阿弗今生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衛長公主,一時間不由得有種異樣的情緒。

    但她還是說,“謝謝你幫我。”

    衛芙凝噎了一下。她一邊換著衣服,一邊說,“我沒有幫你,我是為了我自己。無論結果如何,都是自己為自己搏的。你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

    阿弗也迅速換上了她的夜行服,“不用你提醒。”

    “都安排好了。”衛芙輕聲道,“出城就有人接應你。你坐上馬車之后,要立刻吃假死藥,以防萬一。”

    阿弗無聲地點點頭。

    夜幕深沉,幽闃無聲。兩人時刻注意著外界的動靜,并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耽擱。

    阿弗爬上窗戶,“我走了。”

    “快走。”衛芙沉吟了一下,終是道,“阿姐……保重吧。”

    阿弗懵懂。

    阿姐?

    她翻下了窗戶。

    ……

    阿弗躲在高墻后面,瞥見一行送親的嬤嬤已經往她之前的房間趕過去了。

    她悄聲順著輔國公府的酒窖爬了出去,隨即開始狂奔。

    月色白得滲人,靜謐的大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

    她心里五味交雜,心里既被淋漓酣暢的自由包圍著,又被一股莫名的憋屈感堵塞著。

    城門還沒有開,她只得順著城墻邊一個逼仄的狗洞爬了出去。

    一輛馬車果然就停在不遠處。

    阿弗走了過去,見守車的果然是沈府的人。

    “阿弗姑娘嗎?”那人問。

    阿弗點頭。

    “小姐有命,見了姑娘,須得叫姑娘趕緊吃假死藥。否則,所有人都要遭殃。”

    “好。”

    阿弗應著,把手中粉末倒進了嘴里。

    守車的那人見阿弗全部都咽了,才啟動馬車,“快上車吧。”

    40   脫身

    ◎此時再不分道揚鑣,更待何時◎

    月冷星寒, 馬車快速駛離京郊。

    阿弗掀開簾幕,窺著夜空中微亮的星星,手指暗暗掐算著時辰。

    假死藥生效很快, 一旦服下去, 半炷香的時間就會呼吸停滯、全身冰冷, 與死人無異。若想要再活過來, 須得五日之內再服此藥,過了此期假死便成了真死。

    沈嫻以前害過她,防人之心不可無, 所以她多留個心眼,把沈家給的假死藥偷偷換成了輔國公府的蜜糖粉。……但愿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從京郊到第二個驛站用了兩三個時辰,天色蒙蒙亮了。

    果見車夫掀開轎簾,鬼鬼祟祟地朝阿弗望了一眼。她閉著眼睛, 靠在車棚上, 裝睡。

    阿弗心里很緊張。這種程度的掩飾, 呼吸尚可假裝屏住, 可體溫是藏不住的。只要車夫上前來探一探,一切就都露餡了。

    好在那車夫是個沒什么心思的粗人, 見她閉著眼睛死氣沉沉的,便信以為真,呼喚了小廝,低聲道,“……去,稟告小姐,事情辦好了。”

    阿弗借著車夫換馬的機會睜開眼睛, 瞥見外界的景色已十分陌生, 想來已經脫離了京城的范圍了。

    她心念一動。銀錢, 身契,食物,水,都在她手上。

    此時再不分道揚鑣,更待何時?

    /

    消息很快送去了沈府。

    沈夫人和沈嬋一整宿都沒睡。成敗在此一舉,能不能一箭雙雕也就看這幾個時辰了。

    沈嫻聽說阿弗吃了假死藥已經死過去了,不禁輕輕吐出口氣。

    沈夫人卻疑心,“你是親眼看那女子吃下去的?”

    小廝點頭。沈夫人又問,“可試了那女子的吐納和體溫?”

    小廝為難,“那倒沒有……”

    “廢物。”沈夫人怒著喝了一聲,“之前明明叮囑過你們的!速速回去!”

    沈嫻攥著拳頭,“母親,您放心,那女子蠢得很,是不會看出來的。”

    “萬事無絕對。”沈夫人沉聲說,“老爺也吩咐了,這件事一旦被發現就是欺上的大罪,要做,就要做的干干凈凈,不能留一點點的后患。”

    自從上次太子退了沈府的婚后,沈家就和東宮若有若無地結了怨,沈府也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堂堂將門千金被一個卑賤的外室給踩在了腳下,叫沈府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

    更可怕的是,與東宮結怨,就是與天下結怨。滿朝的達官貴人向來是見風使舵,無人再肯求娶沈家長女,將軍沈興也受到了多方的彈劾。

    一旦沈興之前貪贓枉法、毆打官員的那些罪證被挖出來,沈家還不得滿門流放?

    沈興向來是冷腕心狠的,既然如此,為了仕途,他只能出點陰招了。

    正好當年衛國那位落魄的長公主回來了,正好可以演一出偷龍轉鳳的大戲。

    給阿弗的假死藥確實是按假死藥的劑量配的,只不過多加了一味藥材——從斷腸草里提煉的劇毒粉末,沾上一點便無藥可救。

    按照計劃,沈興打算玩弄一下這對雙生姐妹,同時也報復一下那冷傲不可一世的太子。

    將雙姝互換后,阿弗服了假死藥自然是身死無疑;那嫁入東宮的衛芙同樣沒有什么好結果,事情一旦敗露,欺上之罪盡可完全推到她身上。

    左右衛國滅了,這對姐妹沒有靠山,就算是往她們身上潑盡了臟水,也沒有什么后顧之憂。

    以太子的冷性,發現了替換之事,必會殺了衛芙泄憤。待他再追到阿弗,阿弗也早已服了毒藥氣絕了。

    整件事沈興都沒有動過手,都是叫長女暗中聯絡的。明面上沈家干干凈凈,沒留下一絲的罪證,甚至可以說與此事毫無關聯。

    除去雙姝,即便自家長女無法再和太子破鏡重圓,也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

    東宮。

    時辰不早了,宋機穿著身亮色的衣衫匆匆到太子寢殿來,見趙槃身姿如松,還在桌前有一搭無一搭地啜著晨茶,手里批著一小疊文書。

    暗紅的婚服就整整齊齊地疊在一旁,他還沒換。

    “殿下呦!”宋機拍著手背,“這都什么時候了,天都亮了!您怎么還在這兒批這些東西?”

    趙槃瞥了眼滴漏,手上的動作沒停。

    他隨手攤開折子上的羽毛翎,“大理寺送來的。三根羽毛,十萬火急。”

    宋機一愣,“三根?那是不能不看了……”

    宋機想湊上前也瞧瞧,折子卻被趙槃“啪”地一下合上了。

    “什么事這么神神秘秘的,”宋機嗔怪,“殿下連小王也不叫看?”

    趙槃搖頭,臉色絲絲鐵青,“不是不叫你看,是怕你看了臟了眼睛。”

    宋機立即想到了沈家。

    最近彈劾沈家的折兒很多,大多都是說沈將軍賣官鬻爵,在邊關之時搶了戰死將士的功勞,更與前朝一個叫恨天會的勢力勾結,意圖不臣。

    “殿下信了?”宋機問道。

    趙槃心照不宣。

    數十位元老聯合奏書,鐵證如山,由不得他不信。而且陛下那邊,也多有暗示之意。

    辦沈家,是意料中的事情了。

    “要我說,沈興那家伙是要辦的。”宋機語重心長地分析道,“小王雖是閑云野鶴,也知道他犯下的事不少了。可是先緩過今日這一天吧……”

    宋機緩緩道,“今日大婚,阿弗肯定從半夜就起來梳妝打扮了,別辜負了她。”

    趙槃臉色稍微緩和了些。

    是啊,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原本是跟她無關的。他不該為了這些瑣屑耽誤他和她的大事。

    “你去哪了?”趙槃淡淡嘆了口氣,抬眼看了看宋機那風塵仆仆的樣子,“之前不是叫你早些來照應著嗎?”

    宋機扶額,“別提了。小王一更天就被人叫起來了,守城的衛兵說有人私闖宵禁,想從城門的狗洞爬出去。您說稀不稀奇?”

    百姓私闖宵禁的事情常有,這類事確實是不稀奇。

    宋機繼續道,“嘖嘖,說出來您肯定不信,那私闖狗洞之人,居然是衛長公主?小王當時都驚了,她不是一心還想纏著您嗎,怎么就忽然要走了?”

    趙槃忽然若有所思。他問,“你看清楚了?”

    宋機點頭,“是她沒錯。這女人心真是海底針。估計一聽說您要娶別人了,收拾包袱就要連夜跑路了。我見是她,想著她走了也好,便叫來稟的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宋機這話還沒說完,趙槃已然“咔嚓”一聲,手中的一支毛筆斷成了兩截。

    “陳溟。”

    他骨節泛著微微的白,忽然吩咐道,“不用等花轎了。去輔國公府,立刻把阿弗給我帶過來。”

    宋機不明就里,像看瘋子一看看著他。這迎親的隊伍還沒出發,太子怎么就等不及了?

    只聽趙槃一字一頓地補充了句,“把蓋頭給我扒了,看清楚了人。”

    “怎么了?”宋機有點心虛,“您這是……?”

    趙槃冷笑了聲,“你確定那是衛長公主?”

    宋機倏然瞪大眼睛。

    趙槃的這一問,跟道霹雷似地打在他的天靈蓋上,叫他渾身激靈靈的,心中也跟著一片刷亮。

    是啊……太子那三番兩次想跑的小侍妾,明明跟衛長公主長得一樣,他怎么就先入為主地以為是衛長公主了呢?

    ……

    果然什么都已經晚了。

    起初輔國公府的張家二老還不懂太子為何要提前帶走新娘,一看那紅蓋頭下的人,雖然跟阿弗的容貌差不多,卻又哪里是她?

    衛芙也沒想到事情會敗露得這么快,她還沒進洞房、她還沒見著趙槃的人,居然就這么利索地被揪了出來。

    婚禮停了,花轎砸了。身穿大紅嫁衣的衛芙被太子親兵請去了東宮。

    趙槃手里握著一把青霜長劍。

    他只口氣涼薄地問了衛芙一句,“她人呢?”

    “她走了。”衛芙臉上掛著淡淡的笑,“不會再回來了。”

    “回不回來不是你說了算的。”他長劍已然出鞘,對著她的眉心微微一刺,刺出一個細小的紅點來。

    電光火石之間,空氣冷凝,盡是危險的氣息。

    衛芙倏然倒吸了口冷氣。

    趙槃聲音淡淡,“我再問你一遍,她人呢?”

    衛芙挺著脖子,依舊不說話。

    她心里好酸,好痛。她九死一生拼盡全力地回來找他,他卻拿劍指著她。

    “要殺我的話,就來吧。”衛芙凄然一笑,“能死在你手里,我也正好解脫了。”

    “是么。”趙槃唇角冷笑隱約可辨,手起劍落。

    那一瞬間,他是朝著女子的喉嚨劃去的。

    衛芙痛苦地閉上眼睛,卻沒有想象中的疼痛。寒刃閃閃之后,只有她的兩縷頭發落了下來。

    她驚異地捏住那兩縷頭發。

    割發斷義?真不知道他是仁慈還是殘忍。

    趙槃從她身邊走過,靜默著。

    “我不會殺你。”他眼中無瀾,說,“但是,這也是最后一次饒你了。”

    /

    太子疑心到了沈家,卻又沒直接去問責沈家。

    他叫宋機去挖沈嬋嘴里的話。

    沈嬋當然不肯說,“那日我問過阿弗的意思,她是真的不喜歡太子,她有選擇的權利,你們就不能放過她嗎?”

    宋機痛心疾首地道,“阿嬋,你糊涂啊。你這么做是要害死阿弗啊!我問你,那日你給她的假死藥,真的是假死藥嗎?”

    沈嬋頓時木然,“什么意思?”

    宋機捏著太陽穴,“陳溟在阿弗的那間閨房里找到了一些粉末,那里面,可是含著足量的鶴頂紅。你這是被人當了槍使。”

    沈嬋頓時面如土色,一口血差點吐出來。

    假死藥,鶴頂紅?她那溫婉大方的長姐……竟會如此狠心?

    “快點告訴我她在哪!”宋機催促道,“興許還有的救!”

    沈嬋悔恨不已,大顆大顆的淚珠滑過。她幾乎一瞬間脫了力,嘴里只是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我只是大概知道她在哪……驛站,順著出城的驛站找……”

    沈府那輛馬車被找到時,車夫剛剛換過馬,還渾然不知危險,就被錦衣衛一把扭斷了胳膊。

    再看車上卻哪里有什么人,只擱著一塊大石頭壓沉罷了。

    錦衣衛將車夫踩在腳下,逼問道,“車上的人呢?”

    車夫疼著嚎啕亂叫,只說他真的不知道——明明剛才換馬時看人還在里面呢?

    錦衣衛又厲聲問,“她可吃了那藥?”

    “什么藥?”

    “再敢裝糊涂,立刻送你上路。”

    那車夫斷骨處委實疼得緊了,不敢欺瞞,只得說那姑娘吃了藥,滿滿一油布包的粉末,都吞下了。

    消息送回到趙槃那里。

    衛存回話,“回稟殿下,車夫說看著阿弗姑娘吃了藥,還看見她倒在馬車上……死了。”

    趙槃手心猛地一涼,渾身血液也跟著涼了幾分。

    不過他很快反應了過來。

    “死了?”他神色微諷,“那尸體呢?”

    衛存面色艱難,“沒找見。據車夫所言,他換了一趟馬之后人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他猜測……興許是被鄉野里的野獸叼去了。”

    “找。”趙槃冷淡撂下一個字,眼中濺出寒芒來,“即便是死的,也要給孤帶回來。”

    衛存躬身領命。

    趙槃抿起嘴角。

    她做戲都不會做全套。

    人或許真的會毒發身亡,也或許真的會被野獸叼走。可是野獸絕不會在馬車里放石頭。

    過分了。阿弗。

    這次不是點到為止的比劃了。

    ……

    與此同時已然化作乞丐裝束的阿弗,猛然間右眼皮一跳。

    她在馬車里放石頭,本來是叫馬車沉重些,好叫車夫沒那么容易發覺她人沒了。

    可是這么做……好像恰似也印證了她沒死的事實。

    她一陣后怕。這樣的細節一定瞞不住那個人的眼睛,他一定會窮追不舍的。

    阿弗狂奔了許久,獨自一人來到了長槐鎮,肚子已然餓得受不了。

    她在一處湯面攤上落腳,把四枚銅錢甩在桌上,平時吃不了半碗湯面的她今日一人足足吃了兩碗。

    她可能被趙槃搞得有點精神恍惚了,只覺得店小二賊眉鼠眼的,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在打她的主意,來往客商、行人,也都像是趙槃派出來抓她的。

    阿弗面湯沒喝完,就起身繼續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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