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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   目盲

    ◎如果我不是君主呢?◎

    漫天大雪下, 果見儀景宮起了大火,冒出又黑又綠的濃煙,刺鼻的惡臭直嗆人欲嘔。

    如來人所報, 皇后早有準備, 借著大火散播毒瘴, 目的就是引起動亂摧毀遺詔, 阻止太子登基。

    趙槃面色冷冽,便欲往儀景殿而去。

    羽林衛橫攔在他面前,“陛下不可!儀景殿的毒瘴著實太厲害, 您玉體矜貴,更肩負著天下萬民,切不可以身犯險!”

    趙槃聽他喊自己“陛下”,不由得目光深黯了一分。

    他揮手驅開了羽林衛, “起開。”

    儀景宮內還困著數位大臣和皇子, 只因毒瘴借著火勢遮天蓋地, 實在是洶涌得很, 羽林衛也無法靠前。

    方才,已有數名欲救火的衛兵中毒, 渾身潰爛而死了。

    趙槃浸了塊濕帕子,提起內力屏住呼吸,防止毒瘴吸入腹腔。

    羽林衛們如法炮制,跟著他一起打開儀景宮的大門,把被困的皇子和大臣們救出來。

    那些人中本來有不服太子者,見此救命之恩,紛紛感激涕零, 俯首稱臣。

    趙槃望了望火勢最旺、毒瘴最濃的儀景殿正殿, 里面還困著他的父王和拿著遺詔的劉公公。

    據手下人來報, 是皇后暗中在儀景殿安排了伏兵,就等著皇帝駕崩之后,毀去遺詔。

    趙槃這才走開了一小會兒,那些人便暴起發難,造成了現在的這般局勢。

    陳溟死死攔住趙槃,“殿下!您萬不可再往前了!若是您執意要去,就讓屬下代替您去吧!”

    說著,陳溟怒目圓瞪,脫了上身的衣衫,便要沖進去替趙槃把遺詔拿回來。

    趙槃被他的武勇之氣嚇得向后一退。

    太子的命是命,屬下的命也是命。陳溟是忠烈勇武之人,卻不大懂輕功和屏氣之術,進去了必死無疑。

    趙槃不愿這樣一位從小追隨他的死士,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毒瘴與大火之中。況且,這本是皇后跟他的恩怨,與旁人無尤。

    趙槃假意踉蹌了一下,引得陳溟回頭,隨即下了點力氣,直擊暈了陳溟。

    “先抬下去吧。”

    他甩脫了其余阻攔的眾人,深提了一口氣,一聲長嘯遁入火海之中。

    儀景殿已是人不能留之地,彌漫著滔天的惡臭。

    趙槃拿捏著一股內力,屏住呼吸,快速將圣上的仙體抱了出來,順便把被房梁砸斷腿的劉公公也丟了出去。

    隨后他看見了遺詔。

    遺詔就在劉公公手邊,雖然已經燒壞了一角,但大體內容沒有受損,端端正正地寫著“傳位于七子儲君趙槃”幾字。

    那么電火驚石的一瞬間,趙槃心里閃過許多念頭。

    有自己之前做的那個夢,有母妃,有阿弗……還有無窮無盡的皇權爭斗。

    只要他拿著遺詔出去,外面的人都會對他俯首稱臣。

    他將名正言順地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統御四海,得到他曾渴望的一切,天下,美人……

    即使阿弗不愿意當什么皇后,只要他一道圣旨下去封了她,也由不得她不愿意。

    然趙槃卻猶豫了。

    是那個夢。

    他委實怕了夢中那撕心裂肺的滋味,他也絕不能讓那些事成真。

    他想他現在終于明白自己要什么了,是真真切切的感情,是愛是情意,不是寂寥而空虛的帝位。

    趙槃冰冷地笑了下,獨自立在火海之中儀景殿行將塌陷,留給他選擇的時間并不多。

    塵灰飄灑一地,毒氣彌漫,周圍環繞著一團危險的暈光。

    哐啷一聲,他把遺詔丟到了火堆里。

    /

    羽林衛用水龍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滅掉了儀景殿的大火,皇后趁亂逃往宮外行宮,八皇子趙琛也跟著一起消失了。

    皇城中的毒瘴雖被掃除干凈,但如此巨大的動靜,鬧得京城百姓在國喪之余惶恐不安。

    因為先帝遺詔毀于火海的關系,太子暫不登基封禪,只是暫領了君主的職責,稱為新帝而不正式改年號。

    阿弗身處別院之中,對外面的這些疾風驟雨并不明晰。

    她只知道,趙槃為天子的那一天,終于來了。

    儀景殿修繕完畢后,阿弗也被請進了皇城。因趙槃不曾登基的關系,她也只暫稱為夫人。

    她聽說前幾日的動亂中,趙槃中了瘴毒還受了傷,便想著先去看看趙槃。

    陳溟將她領到了太昭殿。

    阿弗推開門,見趙槃正獨自一人坐在宮殿中,背對著她,身著縞素,雙眼之上覆著一條白綢。

    昏沉的暮色之中,他仍然握著一卷書,聞聲問,“誰?”

    “既然眼睛不方便,還看什么書。”阿弗見他肩角又清峻了幾分,不禁苦笑道,“幾日不見,該叫您陛下了。”

    她輕輕把書卷從趙槃手中抽出,是一本《莊周》。

    趙槃是有些變了。從前他總是看論語看得多些,如今當了君主,反倒更顯得云淡風輕。

    “陛下……”他琢磨著這個稱呼,陷入一瞬間的失神,“阿弗,你這是在諷刺我么?”

    前幾日他冒險闖入毒瘴之中,雖仗著屏息之功僥幸無恙,但這雙眼睛卻為毒瘴所侵蝕,一時看不太清東西。

    饒是眼睛暫時看不見,趙槃仍能精準地感知到阿弗的位置,扣過姑娘的腰,把姑娘帶入自己懷中。

    阿弗見他這般憔悴的模樣,便也順著他沒掙扎,思忖著該怎么安慰安慰趙槃。

    來的時候她就聽說了,遺詔在大火中被燒毀了,沒有了這東西,想來許多藩王勢力會有所不服,饒是太子也暫時難以正式稱帝。

    她乖順地靠在他肩頭,“你也莫要憂心,你是太子,謀的東西必然能拿到手,雖然沒有遺詔,但也不會影響你登基為帝,你……要寬心些。”

    趙槃聽得懂她的安慰,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阿弗瞧著他手邊的莊周,心中微微一嘆,“眼睛傷了,還看得清書么?”

    趙槃搖搖頭,荼白的長綢也跟著顫了顫。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這本莊周早已被他熟讀多次,靜下心來,每一張書頁上寫了哪些篇章,他都差不多記得,跟用眼睛看一般無二。

    阿弗捻著書頁,“你想看哪一頁,我給你讀吧。”

    趙槃輕勾著唇角,覆上她的手,“不用。一會兒還要去見見邊疆來的幾位將軍,時間不是很多。”

    他頓一頓,“你陪我說說話吧。要不然,就在我身邊呆會兒也行,咱們有好幾天沒見了。”

    阿弗想著也好,左右她字還認不太全,讀這么高深的書,弄不好會讀錯字出丑。

    她把書放到了一邊,靜默著伏在了趙槃的膝上。猶豫了半晌,有句話雖然不該問,但她還是想親口問問他。

    “殿下,你真要當皇帝了嗎?”

    雖然現在遺詔毀了,趙槃暫時不能登基,但就像她安慰趙槃的話一樣,他是眾望所謂,朝中重臣人心所向,即便沒有遺詔,太子登基也是遲早的事。

    阿弗發覺自己已經走到了一個岔路口之上,周圍的每一寸景色,都是前世沒見過的。

    她再沒有前世的記憶做幫持了,只能硬著頭皮自己闖下去。

    趙槃脊背一僵,淡淡說,“可能吧。”

    雖然他有禪讓的心思,但走到了如今這一步,能不能全身而退還不好說,他不想騙她。

    阿弗仰起下巴,因為趙槃覆著白綢的緣故,她也不怕跟他對視,只肆無忌憚地問了句,“……那我是不是也得跟著呆在后宮啊?”

    趙槃摸著她的眉骨,“阿弗不愿意么?”

    阿弗眼神略略沉了沉。

    她聽說后宮是個深似海的地方,嬪妃們互相爭斗互相吞噬。后宮嬪妃的榮辱,還和前朝母家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九州那樣大,山河那樣好,她不想終其一生都只困在小院子里。

    而且秀女三年一選,要趙槃廢棄后宮也不大現實,她必須得和其他女子分享同一個男人。

    這是何等的不公平。

    阿弗想了想,終究還是選擇忠于自我。

    她柔著語氣說,“……有點。如果我實在不想給你當嬪妃,你能放我走嗎?這樣的話,殿下也能不再被耽擱,正常地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幫助您的朝政,延綿后嗣。我自己便去云游四海,期間若是遇上了當地的美食,也會挑幾份好的寄回來給殿下嘗嘗,一切都多好。況且,我們的一年之約也快要到了,您可是天下的君主,不能言而無信。”

    趙槃靜靜聽著,眉間閃過幾絲若有若無的悲傷。這話其實阿弗之前就委婉地問過他,如今又問了一次,看來她是真的想走。

    他可以使用強權留住她的人,然她的心卻永遠在天地之間。

    ……娶一位有家室有容貌的正妃娘娘,延綿后嗣?倒也不必撒謊,對他來說,沒她的延綿后嗣,跟詛咒也差不多。

    趙槃有一搭無一搭地攏著阿弗鬢間碎發,幸好他戴著白綾,不然他那病態似的丑陋占有欲一定會被她瞧見,叫他無地自容。

    而且他們只是這樣和平地說話,阿弗也只是跟他商量。他即使不愿意,也不能用強硬的話來拒絕她,傷她的心。

    半晌,趙槃幽幽問,“那咱們的孩子呢?”

    阿弗啞然。孩子是不可能叫她帶走的,那是皇室的血脈,她要走,最多也只能一個人走。

    “我也會時常來看孩子,”她支起下顎,認真地說,“即使我們不再是夫妻,也可以共同地愛護孩子。希望孩子到時候能別忘了我這個母親。”

    阿弗說罷,抬起頭瞧著趙槃。

    他的神色散淡中透著一絲迷茫,興許是那一雙濺著寒星的眼被遮住的緣故,他的眉是柔和的,鼻峰、嘴角也都是柔和的,顯得無害又和善。

    她本以為趙槃又要一口拒絕,沒想到他神思略微有些游離似的,道了句令人恍惚的話,“……那如果,我不再是什么君主了呢?”

    阿弗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么?”

    趙槃微微一笑,避過頭,仰向窗外渺遠的天空。

    阿弗也跟著自嘲一下,“殿下真的不用擔心這些事。八王雖然對皇位虎視眈眈,但朝中眾望所歸的是您,不會影響您的帝業。”

    趙槃安慰似地撫撫她的頭發,“好,多謝阿弗,我知道了。”

    阿弗感覺他今日似乎有點不對勁兒,雖然平日趙槃也偶爾有這樣溫柔如水的時候,但今日的他,明顯更落寞,更虛弱。

    她試探地問道,“殿下,那些有毒的瘴氣,真的對你身體沒事吧?”

    阿弗實在不清楚皇后那個妖婦到底對太子下了什么惡心的手段,瞧著趙槃這個樣子,她即便要走,也有點放心不下。

    阿弗還想問更多,卻被趙槃推辭著說要見邊疆將軍,先讓她回去了。

    待阿弗走后,他才沉沉咳嗽了一聲,唇角驟然滲出興許血痕。

    皇后……比他想象中要惡毒。

    為了最終的那個計劃,他必須要忍,隱忍到底,再反戈一擊。

    但就目前來看,阿弗的要求……他可能真的,要答應了。

    72   三日

    ◎金絲雀終于會飛走◎

    前皇后的行蹤被發現, 正在行宮做最后的掙扎,糾聚手下的叛軍,對皇位野心勃勃。

    然她的兒子趙琛卻仍杳無蹤影。

    如今朝中多數大臣都已歸服太子, 只有一些邊疆的藩王, 非要見到遺詔才肯承認新君。

    這也可以理解, 那些藩王的領地大多遠離京畿, 蔽塞不通,而新君登基又是大事,沒有先皇親筆手書的遺詔, 他們恐自己會受人欺騙。

    一些堅決擁護趙槃的大臣為此夜不能寐。沒有遺詔,太子一直不能名正言順地登基,夜長夢多,誰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事。

    于是有人暗中精心為太子制作了仿造的遺詔。

    那日在儀景殿前, 眾人已親耳聽過遺詔了, 先帝確確實實就是立太子殿下為君, 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只不過奸人的一場毒火, 把遺詔給毀了而已。

    所以仿照遺詔也是不得而為之,并不是謀朝篡位, 只是幫太子拿到本該拿到的皇位而已。

    那份仿制的遺詔被鎖在錦盒里,秘密送到了趙槃的眼前。

    趙槃瞥了一眼便知里面是什么東西。

    一旦正式登基,謀朝篡位也好,名正言順也罷,一日為帝,終生為帝,都再無脫身的可能。

    所以, 他不能打開這里面的東西。

    ……

    邊疆的藩王鎮北侯前來面見新君。

    鎮北侯是兩朝老將, 曾扶持過趙槃登上太子之位。此番他也是少有的沒有遺詔也愿意出兵的藩王, 請命去鏟除前皇后一黨,并愿意竭力說服其他藩王,歸附新君。

    但這個年過花甲、兩鬢花白的老人有一個卑微的請求。他有一個四十歲才得的老來女,癡心傾慕太子,為了太子年逾二十也不肯出嫁。

    鎮北侯愛女心切,苦求太子能答應這個小小的請求。如果能得償所愿,嫁女于太子,即便是為奴做妾,也此生無憾了。

    而且,這并不算什么苛刻的要求。新君將來會廣納后宮,富有三千佳麗,收下鎮北侯的女兒,只不過是舉手之勞。

    趙槃卻并沒有輕易許諾下。

    他掩唇咳嗽了一聲,這幾日,渾身常常感到寒冷,有時候明明身處艷陽下卻像走在冰窟里似的,身子每況愈下,細細想來,應該是皇后在儀景宮放的毒瘴所致。

    然這毒瘴并無什么特效藥物,他能做的,也只是每日吃吃湯藥,慢慢拖延著罷了。

    收下鎮北侯的女兒,不僅會負了那位陌生的姑娘,更會辜負了阿弗。

    不收鎮北侯的女兒,又會負了江山。

    這是個怎么選都錯的選擇。

    新煩舊亂,一股腦兒地包圍著趙槃,他必須在其中尋得平衡。

    ……

    阿弗也聽說了鎮北侯女兒想要嫁給趙槃的事。

    國事并不是兒女情思可以左右的,為了安定天下,看似九五之尊的帝王也要隱忍犧牲掉許多東西。

    必要時刻,即便趙槃不愿娶,也不得不娶。

    而且就算沒有鎮北侯的女兒,日后還會有許許多多大臣給他送女人,秀女也會像雨后春筍般涌出來。

    和帝王一生一世一雙人,終究是癡人說夢。

    她這個太子妃只是虛設的,真要較真兒的話,趙槃娶誰她都無權過問。而且她還主動跟趙槃提出要離開,這些事就更跟她無關了。

    阿弗摸著自己的肚子。她有預感,孩子就快要降生了。

    可到了這一刻,她還是搞不清她到底愛不愛趙槃。

    一開始被他辜負被他強迫,她確實恨他恨得牙根兒癢癢。然這恨隨著時間,隨著平平淡淡的一件又一件小事,隨著他數次舍身救她遷就她……變得原來越淡,直至后來對他不愛也不恨,到現在,她悲哀地發現,自己真的有點在乎他了。

    雖然嘴上死不承認,但聽到趙槃可能會娶別人的事,她的心瞬間地痛了一下。

    還是那句話,如果趙槃是普通人,他們的前世,今生,或許都不會經歷那么多的磨難。

    阿弗甚至又像前生一樣,又傻又愚蠢地期冀著趙槃……能跟她一塊走、一塊私奔,擺脫這一切。

    絕知她這想法根本是鏡花水月。趙槃不只是她一個人的,更肩負著天下,注定要去實現他的霸業。

    他的心是寬闊的大海,裝著蒼生裝著九州。可她的心卻只有一瓢水那么大,只裝得下平平淡淡的生活,和一個真正適合她的男人。

    所以擺在阿弗面前的,也是個兩難的選擇。

    她可以選擇留下來給趙槃生兒育女,榮耀加身,當個賢妃,永永遠遠地困在后宮。

    或者狠一狠心跟過去做個了斷,云游四海,去一個適合她的地方,尋一個沒那么復雜的人,和他一起吃遍天下,實現重生以來一直期待的夢想。

    想想她也挺不爭氣的,就算趙槃前世曾那樣無情地對她,重來一次,她還是如此沒骨頭地又喜歡上了他。

    可喜歡上了也僅僅是喜歡上了。

    阿弗還清醒著,還有些自私的念頭。她不想以認命兩字就輕輕易易地委屈了自己,亦不想在與趙槃的情戀中抹殺掉自我。

    她不愛在皇宮里生活,也不愛爭著搶著苛求丈夫的寵愛。有身份地位橫在他們中間,他們永遠都不是夫妻。

    思忖良久,阿弗感覺腹中一痛。

    那疼痛越來越劇烈,就像有什么東西,抑制不住地要破出。

    銀箏慌慌忙忙奔進來,見狀大喊,“快來人吶,夫人、夫人要生了!”

    ……

    許是因為中藥調理得好的緣故,也可能是宮中太醫手段高明,阿弗產子并沒像沈嬋那般受盡了千辛萬苦。

    她頗為順利地產下一對雙生子,一男一女,龍鳳呈祥。

    趙槃曾經許諾阿弗只生一胎,如今卻乍然得了雙生子,不由得令人喜出望外。

    他的眼睛還沒好,所以他只能無比憐愛地抱著兩個孩子,眼瞼下淌出些喜悅又愧疚的薄霧。

    阿弗睜開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趙槃。

    他素來都是冷冽而又沉穩的,今日歡喜之余,臉色竟微微蠟黃,唇色也比平日里黯了許多。身上原本剪裁合體的玄衣,也比平時寬松了一圈,看上去像是這幾日過度心力交瘁。

    沒等阿弗說話,趙槃便握住她的手心,款款對她道,“阿弗,謝謝你,你給我今生最金貴的禮物。”

    阿弗亦笑笑。

    一次得了兩個孩子,何嘗又不是她最金貴的禮物。

    兩個孩子被抱了過來,分不清更像他們誰,眉眼清秀,有趙槃的影子,也有她的影子。

    她弱弱地問一句,“孩子取名了么?”

    趙槃輕笑地搖搖頭。

    阿弗撐著虛孱的身子坐起來,干裂的嘴唇張合了一下,想要給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

    可她乍然又想起趙槃是陛下,兩個孩子都是皇室的血脈,她雖是生母,卻也不配給孩子取名的。

    趙槃蒼白一笑,仿佛不用睜眼就熟識她的一切心思。

    他身子稍稍前傾,貼在她的耳邊低語,“……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們自己做主吧。”

    他話語柔和,聽來像四月里溫暖的潮水,流遍全身百骸似的。

    阿弗一時身子虛軟無力,軟塌塌地靠在趙槃肩膀上,一邊小聲問他,“我真的可以給兩個孩子取名嗎?”

    趙槃無聲地點點頭,啄了下她的額頭,“阿弗想到什么好名字了嗎?”

    阿弗眼圈微黑,“我可以給他們起個小字,大名你來定……嗯,就叫長歌和采薇。我之前從你那書房里給他們精挑細選的,既文雅,又耐聽。”

    長歌,采薇。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是唐代王績的那首詩。

    趙槃頓時曉得其中含義。

    她的心,不在深宮,不在皇座上,而在山水之間。

    ……

    阿弗生產之后的第三日,鎮北侯的獨女以進獻珍寶之名入了宮。

    雖然只是住在宮里并未得召幸,但已是眾人眼中心照不宣的第二主子。而且她比阿弗更得人心一些,舉止更得體,更有名門將女的風采。

    鎮北侯曾為太子掏心掏肺,如今又奮戰在與皇后叛軍大戰的前線,那位老人的懇求,沒人能拒絕。

    有些事根本就不是想不想的問題,而是不得不為。

    趙槃并未冊封皇后,鎮北侯之女也不必來拜見阿弗。

    兩個女人,只隔著一道宮墻,沒有硝煙的戰火已經悄無聲息地燃了起來。

    宮人們都在猜測陛下何時會寵幸這位新主子,可苦苦等了多日,趙槃只一日日地宿在阿弗宮里,不曾與這位侯門之女有過多的親近,相敬如冰。

    就連鎮北侯女兒的身份,也只是進宮獻寶的“女官”,而非是什么后宮嬪妃。

    時間轉眼跳過去了幾日,諸事漫隨流水,趙槃和她的一年之約也終于到了盡頭。

    算來,整整一年。

    阿弗來到太昭殿。

    剛要推開門,便聽得里面一陣劇烈的咳嗽。打開門一看,見趙槃臉色蒼白,清瘦的身形半是倚在龍椅上,像是秋日里枯黃的葉子,說不出的憔悴。

    他唇色濺紅,像是剛剛吐過血。折子上,也落得點點猩紅的血花。

    阿弗猛然想起了生產那日,趙槃似乎就如此憔悴來著。

    可她當時只想著兩個孩子,并未在意,以為趙槃是普通地勞累過度……如今想來,他沾染了儀景宮那些要命的惡瘴,怎么可能跟太醫說的那樣真沒事?

    趙槃平復了一下呼吸,聽到門板細微的動靜。

    他隔著白綢往這邊望了望,低聲道,“……藥放外面就行了。”

    阿弗眼中溢滿淚光,奔了過去,一把掐住趙槃的手臂。

    “趙槃!”

    她聲腔發顫,渾身每根神經都在緊繃,“你中了這樣深的毒,為什么要瞞著我?”

    阿弗猛然揭下他雙眼上的白綢,果見他眼圈下密布著淤黑。

    這些淤黑應該早就有了,只不過這幾日一直被白綾遮蔽,把她瞞了過去。

    趙槃被陽光刺得猛然瞇了瞇眼。

    “阿弗?”他略略驚訝,隨即不悅道,“不是叫你在荷香殿好好呆著嗎?”

    他原本黑亮的瞳仁變得渾濁不堪,如一灘毫無生氣的死水,眼白也覆了一層塵灰似的,渙散又黯淡。

    阿弗顫顫巍巍地拽起他的手,粗魯地捋開袖子,看見他煞白的手臂上滿是黑紫的毒紋,平日修剪合度的指甲上也盡是血痕。

    “那毒很厲害是不是,這幾日你都在躲著我是不是?”

    趙槃眼皮暗沉沉地闔了闔,把袖子放下。

    “你還有著咱們的孩子,”他低聲說著,“阿弗,我不愿叫你擔心。而且……”

    他頓了一頓,“我知道咱們的一年之約今日到了。沒事總說生啊死的,就像我故意要纏住你一樣。”

    阿弗唇線緊抿,指甲也跟著摳進了肉里。

    騙人,他之前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困著她,難道還少嗎?這會兒卻又故意不告訴她,就是存心叫她心中愧疚。

    “什么意思?”

    “不就那個意思嗎?”

    趙槃抬起頭,“你今天來找我,不就是提醒我一年之約嗎?”

    阿弗沉默地站著。

    不錯,她今日來,確想跟他說一說一年之約的事。

    可見了他如今這副樣子,她如何還能走得安心?

    趙槃等了阿弗半晌,見她不說話,苦笑了一聲,像是釋然了。

    “你前幾日說的,我答應。”

    阿弗心尖猛然一顫。

    說來也真是諷刺,為了趙槃口中的這句話,她苦苦煎熬了不知多少時日,強顏歡笑了不知多少次。

    如今乍然聽了,卻悵然若失,如吃了苦杏仁一般酸澀。

    “你好自私。”她木訥地說著,一行清淚滑下,“我從前求了你多少次,你始終不肯答應。如今你知道你身體不行了,才愿意放手……”

    趙槃悲沉地笑了下。

    她說得沒錯,他是自私。若非是中了這等無藥可救的毒瘴,他必不會放手,就算是她到了天涯海角,他都會去把她追回來,圈在手心里。

    微微的心動,終究發展成無可抑制的喜歡,到現在成了瘋狂的沉溺。

    如果不是死別,他絕不會讓她走。

    可是……如今卻再也不能了。

    “你這次走,可以走得放心些,一路看看山河的美景,品品美食……”他又咳嗽了幾下,撫著她鬢間被淚水浸濕的發絲,“因為,不會有人在背后追你了。阿弗不用再怕了。”

    阿弗捂著淚水伏在他膝上,使勁兒地錘著他。

    這種時候,他還說這種漫不經心的話。

    趙槃思忖著,“咱們的長歌和采薇你也可以帶走。畢竟……”

    他要是時日無多,兩個孩子留在皇宮只會成為旁人的眼中釘,空受傷害。

    他咽下了話茬兒,委婉地說道,“還有一件事。若是阿弗要再嫁人的話,就找個會善待咱們孩子的人吧……慢慢找,別太快找到,找不到就算了。如果真找到了,你們要辦婚禮的話,也別在城西,別……別叫我看見。”

    皇陵就在城西,阿弗之前住的小木屋也在城西。

    如果要他長眠時眼睜睜地看著她另嫁他人,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他們還約好之后到大槐樹邊拜堂來著,說起來真是辜負了。

    阿弗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你能不能別再說這樣的話?你是存心叫我慚愧一輩子嗎?”

    趙槃無聲笑笑。

    一年之期就在今天,按理說,阿弗今天就能走。

    可惜的是,跟她別離之前,他竟然不能再看一看她的樣子。

    趙槃指尖發涼,一時渾身都跟著顫起來。

    兩人就這么面對面坐著。

    隔了良久良久,阿弗臉上的淚干涸了。

    她咽了咽喉嚨,“還記得一年又一百天嗎?那回雖然是你胡攪蠻纏,但我比較大度,還勉強愿意遵守。”

    趙槃想起往事,不禁泛起一個如煙的笑容。

    “那次確實是我胡攪蠻纏了。”他慨然說著,“不過不用一百天。如果你能賠給我三天,我就很滿足了。”

    阿弗喉嚨酸澀,“三天?”

    他嗯了一聲,如玉般涼的手撫著她,“如果不耽誤的話,你便給我三天的時間吧,讓我也看看,你愛一個人的時候究竟是什么樣的。”

    就像他那個夢里一樣,她對他笑,惦著他,愛著他。

    哪怕只有三日,也沒什么遺憾了。

    73   溘逝

    ◎一身的枷鎖都卸盡◎

    趙槃說話時, 語氣依舊輕淡舒緩,仿佛只是跟她閑聊。

    他總是這樣惹人生厭,即便到了這般境地, 依舊波瀾不驚地像能掌控一切似的。

    阿弗卻泣不成聲。她知道她拒絕不了。

    趙槃的這場惡疾也太突然了些, 她從沒想過他有朝一日會走, 更別提走得還如此突然。

    若是趙槃還身強力壯, 強勢地逼迫她挽留她,她一定會堅定自己的想法,站出來頑強地跟他作對。

    可偏生他柔弱如水, 半絲攻擊力也無,就這樣平淡地跟她說些訣別的話,比什么強勢的手段都更叫人招架不住。

    趙槃溫柔的愛撫跟天邊恬淡的云似的,指縫兒間仍然帶著股莫名的寒氣, 那種氣息跟之前在別院時她無數次被他驚醒的夜晚一樣, 叫人害怕。

    她好怕這手指會一直涼下去, 徹底涼下去……

    /

    翌日一早, 八王趙琛出現在皇城門口。

    趙琛是自己來的,沒帶一兵一卒, 算得上是某種意義上的投降。

    趙琛的意思只有一個,那就是他不想造反作亂,永世擔負一個亂臣賊子的罵名。

    他自然也渴望著皇位,但他想正大光明地獲得這個位置。

    從父王選擇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輸了。

    趙琛認賭服輸。

    即便做一個臣子屈居人下,他相信以他的能力照樣能做出一番宏圖偉業來。

    所以趙琛跟皇后兩人意見不和,趙琛獨自一人取道皇宮。

    趙槃曉得了這些事情, 更加印證之前自己的判斷沒錯。

    他這個弟弟, 并不是一個喜歡暗箭傷人的宵小之輩, 可以寄予厚望。

    這一日又下了雪,阿弗站在太昭殿門口等著,一直等到趙槃處理完所有的政事。

    見他終于出來,她拿著一捧梅花奔了過去。

    趙槃一抹詫然,隨即長卷的睫毛微微顫顫,沾了些亮晶晶的雪花。

    “給我的?”

    阿弗點點頭,“我一早去梅園幫你摘的。”

    淡雅的梅香略略沖淡了他身上苦澀的藥氣,白茫茫的雪色中,他眉間的憔悴卻被無限放大,叫人不禁唏噓。

    “謝謝阿弗。”趙槃深深吮吸了一口梅香,“……比那些太醫開的苦藥要好聞許多。”

    阿弗愛憐地撫著他寒涼的臉龐,“子任,我細想了一下,還是覺得你在騙我,我不相信那毒無藥可解。你之前許多次騙我,都是用這般的招數,這次我不想上當了。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在裝病?”

    趙槃神色微恍,倦然露出一絲笑來。

    阿弗揪住他的衣袖,眼中猶泛著寒水,一字一頓地問他,“你回答我,你是不是在騙我?”

    他們約定要好好過三天日子的,今天是第一天。

    假如……阿弗抱著那么一絲淺薄的希望,假如趙槃真的是在裝病,那么他們就不必吝惜這摳摳唆唆的三日了。

    若是他肯,她可以像前生一樣再邀請他一次,邀他跟她一起走,天涯海角,哪里都能過他們的逍遙日子。

    她不相信趙槃那么精明的一個人會犯蠢,明知儀景殿有毒瘴還硬闖進去。他平日里都是運籌帷幄的,不可能像個莽夫一樣送了性命。

    他一定是有什么隱情……一定是。

    趙槃扶著石頭坐下來,長長地喘了一口粗氣。他頰上是那種病態的白,還有泛著死亡氣息的黑斑。

    他略略遺憾地說,“阿弗,太醫已經盡力了。”

    阿弗聽他這么說,最后一絲希望也終于黯淡下去。

    她忍住眼中碩大的淚珠,所有的念頭都被悲傷吞噬。她從前那么厭恨趙槃,如今終于快到擺脫他了,她五臟六腑卻那么地痛。

    “你跟我說實話,”阿弗仍不甘地說著,略微有點歇斯底里, “子任,你說實話,你就是在騙我是不是?為了你的國事,你的皇位,你故意擺下這障眼法來騙人的是不是?你想讓我心生愧疚,然后留在你身邊不走?你就是在騙我。”

    趙槃被她搖得發顫,他靠在樹上,樹枝上的積雪也跟著掉了下來。

    他被她這般動作弄得一陣猛地咳嗽。

    阿弗倏然住手,又是慚愧又是愛憐地撫著他的背。

    趙槃唇角滲著血,卻溢出了點笑。他弱弱地止住她的動作,“你能這么說,我也不枉了。”

    阿弗聲腔酸澀地哭起來。

    “你這招沒用。”

    她抽噎著,“你死了,我不會怎么傷心,我照樣會走。你之前叫我受了那么多的委屈,這賬我還沒跟你算。你怎么樣都不影響我的選擇,我會帶著你的孩子另嫁他人,余生都跟你撇得干干凈凈,就當沒從遇見過你這個人。你怕了么?”

    她惡狠狠地威脅他,渴望他能改口,坦白他在騙她。

    可是等了良久,趙槃只戚然道了句,“我怕。阿弗,你說的我真的怕。”

    阿弗又傷心又疲憊,“那你肯說實話了嗎?”

    趙槃神色靜穆,“嗯。我騙你。是騙你的。”

    他這話說得很是深沉,看上去別有意味,乍然聽來就好像是真的。

    阿弗一恍惚,以為趙槃要繼續說下去,把她期待的真相說出來。

    可他卻戛然而止了。

    阿弗才明白,是她瘋了。

    鐵錚錚的事實擺在她面前,她還幻想著什么。

    即使強迫他說出他在騙她,可他身上那些傷痕,那些中毒的痕跡,都是絕難改變的。

    這一次,再也沒有以后了。

    她云游四海時,遇見好吃的東西,可以自己獨吞了,不必給他捎回來了。

    ……

    趙槃最后陪了她三日。

    那一日天剛晴,冬日溫暖的陽光灑在檐角上,滴答滴答地淌著清透的雪水。

    明朗的天空上飛著幾只不知名的鳥兒,泥土中新芽破繭而出,最后一場大雪過后,又一個春天就要來了。

    午后,趙槃半是倚靠在軟塌上,手指微微扶著額。阿弗伏在他的膝上,兩人一挺一臥,像平日那般相互依偎地午睡著。

    趙槃臉色靜寧,即便受病痛折磨,也只是自己獨自忍著,沒有任何失禮癲狂的舉動。

    只有阿弗能感覺到,他的體溫越來越涼,呼吸越來越弱,就這么漸漸地,漸漸地……一切歸于平靜。

    終于。

    阿弗驟然感覺心里的什么東西隕落了。

    再反應過來時,已是淚流滿面。

    燕子在窗邊啾啾唧唧地叫,空氣中氤氳著隱隱的泥土香。

    她對著他冰冷的唇最后一吻。

    ……

    太昭殿一聲喪鐘響起,新君薨逝。

    這是一個無比悲沉的年,先帝剛走,儲君緊隨其后。國之大殤,百姓們紛紛吃起了寒食。

    皇后被鎮北侯誅滅,其野心被徹底粉碎。論起其中功勞,還得說八皇子趙琛大義滅親,把皇后的行蹤和計劃透露給了鎮北侯。

    出人意外的,趙槃臨走前,把帝位留給了從前的死對頭趙琛,是禪讓的。

    兄弟兩人明爭暗斗了半生,誰都清楚對方的本事。趙琛雖只有十七歲,但也初見其雄韜偉志。況且他懂得大義,知分寸,會是位明君。

    先帝臨終前叫趙槃好好守著江山,如今江山有了真正的繼承人,也不算是辜負了。

    趙槃只當了一個月的新君,也不曾登基封禪,所以太史令在日后編纂帝王本紀之時,并沒有關于趙槃的記載。

    寥寥數語只說他為太子,勤政績,后溘然薨逝。

    除此之外,史書的邊角之處,還記載著一件小事。

    先帝生前重武功、好殺戮,征戰四方,臨終前曾讓后宮四十名無子嬪妃陪殉。太子主持先帝喪事,不忍見生靈白白犧牲,便將那些女子私放了,以假俑代替。

    其仁心慈義,可見蛛絲馬跡。

    ……

    趙琛登基后,給了阿弗一個風風光光的太妃稱號,還把東宮繼續賜給阿弗做居所,卻被她婉拒了。

    阿弗在太子別院中住了一段時間,等空氣中屬于趙槃的最后一縷氣味散盡,她對京城也再無留戀,帶上長歌和采薇,踏上了離途。

    新皇登基,改朝換代,新的氣象即將到來。

    她是先太子的遺孀,自然沒必要再留在皇城之中。

    以后,將是她一個人的無盡旅途。

    如今她一身的枷鎖盡皆卸盡,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她離開了。

    天高,風清,云淡。

    東風微涼,拂在她的面上。

    那些桎梏過她的人,事,都隨著冬雪融化殆盡。從此天高地遠,無牽無掛。

    趙槃曾說過有他在一天,阿弗都永遠不可能從他身邊逃離。

    如今她執意要走,他便不在了。

    他是那般地偏執那般地霸道,最終還是恪守了自己當初說的話。阿弗想著,她的一生都被趙槃毀了,再沒法走出他的陰影了。

    沈嬋宋機夫婦找到了阿弗,沈嬋叫阿弗跟自己一起去姑蘇。

    她無依無靠,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日子肯定會很艱難。

    這事從前阿弗一直渴望著,但此刻她卻猶豫了。

    她不想去姑蘇了,也許以后的某一天會漂泊到那里,但不是現在。

    她要先回自己的小木屋去,去看看懸崖邊的大槐樹。如果可以的話,她想在樹邊幫趙槃立個衣冠冢。

    趙槃是太子,即使長眠也要在皇陵貴冢里長眠,他的軀體她碰都碰不到。她能做的,也就是把他曾穿過衣衫埋入泥土中,逢年過節地去祭拜一下他,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沈嬋亦落了淚。

    她與阿弗擁抱了一下,“你要好好的。有困難了,就來找我。我永遠都在。”

    阿弗緩緩點點頭。

    她曾在心中幻想了無數次她真正獲得自由時的樣子,可如今真得到了,只剩下濃濃的悲哀。

    時至今日,她仍然不相信趙槃死了。

    她衣襟上沾著他的氣息,手指上沾著他的氣息,就連看不見摸不著的風中,也都是他的氣息。

    她的字是他教的,身體是他養好的。

    他雖死猶生。

    ……

    過了一個多月,馬車轆轤,載著阿弗回到最初的地方。

    許久不來,屋中陳設都覆了一層塵灰,懸崖邊上的那棵大槐樹倒還好好的。

    近來動亂頻發,許多百姓又遷回了這里,原本寥落的村子又零零星星地搬回了幾戶人家。

    有王大娘,李三叔,還有之前認識的好幾個鄉親。

    王大娘有些納悶,“阿弗,這么多年了,你仍然一個人?你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也不找個……”

    王大娘的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了阿弗身邊的兩個孩子。

    阿弗那烏云似的發髻間,戴著一朵白花。

    玄黑的衣衫,縞素的腰帶,不著一釵一環,是為她死去的丈夫服喪。

    王大娘頓時明白,嘆著氣離開了。

    阿弗目送著王大娘離去。

    她閉上小院的門,獨自把自己關在屋中。看著屋中的一景一物,觸景生情,不由得又失聲濺出了些許淚花。

    她仿佛回到了原點。

    那邊的小榻,是趙槃之前受傷時候躺過的。屋角的小廚房,趙槃還在那兒做過飯。

    趙槃那回做的是一條魚,她那時候還幫他拿大湯勺來著。那魚口味很好,叫人滿口生津,到現在她還記得。

    他一個太子,怎么會有那么好的廚藝?

    是為她親自學的?

    阿弗神情恍惚地坐著,一時間竟覺得有些甜蜜。

    ……苦海中的一顆糖蓮子罷了。

    她想到這里,拿起筆,趁著記憶還鮮活,把趙槃的樣子畫了下來。

    印象中趙槃總是背著手,低垂著眼眸,黑瀑般的發絲隨風飄動,系著暗色的發帶,獨自一人在霜雪中煢煢孑立著,顯得既孤獨又清冷。

    她忍不住眼中洶涌的淚意,把紙揉成一團。

    74   孀居

    ◎她要等著他,不想改嫁了◎

    春去秋來, 日月如梭。

    檐下的燕子飛了一波又一波,門前的草長了一茬又一茬。

    轉眼已三年去矣。

    住在京郊的人都知道,白嶺村有一位年輕又貌美的寡婦娘子, 帶得兩個牙牙學語的稚子, 坐擁萬貫家財, 卻只住在一個偏僻的小木屋里, 甘守清貧。

    街坊鄰居都傳她與死去的丈夫伉儷情深,三年來一直麻衣素服,閉門謝客, 白白消耗了她大好的青春年華。

    不少閑來無事的公子哥兒都打起她的主意。打著不叫紅顏空老去的名號,那些人日日過來給她送些小簪子胭脂盒之類的東西,其實還是看重她手里的萬貫家財,想做一樁騙錢又騙色的絕好買賣。

    那些禮物總是前腳送過去, 后腳就原封不動地被丟出來。

    任憑搭訕者再是熱情如火, 也摸不到那冰山般的寡婦娘子的一片裙角。

    直到這一年, 三年服喪期滿, 有眼尖者看見寡婦娘子頭上的白花不見了,兩個孩子也換上了嶄新的小衣裳, 出門的次數也多了。

    人人都以為這位娘子終于要敞開心扉了,卻見她扛著鋤頭,插得滿頭的菊花,領著兩個孩子上山去祭拜她丈夫的空墳。

    劉媳婦遠遠地看見了她們,叫道,“阿弗妹子——”

    阿弗回過頭。

    兩個梳著稚角辮兒的孩子畏畏縮縮地躲在她身后。

    劉媳婦喘了兩口氣,瞧著她這般樸素的打扮, “這……還要上山去拜你家的那位漢子?”

    阿弗點點頭。

    劉媳婦不禁唏噓, “妹子要是聽大姐一句, 就別老惦記著過去那點事了。似你這般好模樣,家中又頗有些積蓄,何必守著這份罪呢?”

    阿弗靜靜地聽她說完,甚是疏離地笑了一下。

    “大姐還有別的事嗎?”

    劉媳婦見阿弗這般軟硬不吃的樣子,不禁有點替她擔憂。

    “吳公子的聘禮,已經送到你家里了。那可是一位好公子,家里開著好幾家布莊。他看上誰,那誰可就有福氣嘞,妹子你可被犯傻。”

    阿弗輕蔑地勾了勾唇。

    那什么吳公子的聘禮她當然看見了,只是和往常一樣丟在門外垃圾堆了。

    她愛的那個男子曾君臨天下指點江山,握著那日月的旋轉。區區幾家布莊而已,又有什么值得注意。

    她臉上依舊淡然,“大姐,你知道我的。”

    阿弗知道自己跟這些人說不通,便索性不說了。朝劉媳婦微微一笑,轉身離開。

    劉媳婦茫然地望著阿弗,這世上,怎么會有不知享福之人?

    只見姑娘的背影便漸漸遠去,渺遠的山歌隔著山水傳來……

    ……

    大槐樹旁,濃蔭斑駁,趙槃的那座衣冠冢上已長滿了一層小花。

    阿弗拿鋤頭把周圍的荒草除了除,在軟綿綿的青草上鋪了一張舊布,拿出兩只酒杯,倒滿了清冽的菊花酒。

    她領著長歌和采薇坐了下來,愛憐地替兩個孩子擦擦臉上的細汗。

    如今兩個孩子已經會說些簡單的話,這些天每次帶他們來到這里祭拜,他們都會磕磕絆絆地叫一聲爹。

    阿弗望著孩子們清嫩的臉龐,忽然覺得有點對不起他們。

    她不是抗拒再嫁,只是實在沒什么必要。

    趙槃臨走時給她留了足夠的錢。她一不缺錢,二來也酷愛山水田園之樂,不愿受人擺布,再嫁這事便一直被擱置著。

    最重要的,阿弗心里總有個隱隱的念頭,那就是趙槃還沒死,他終有一天會回來。

    趙槃在時,她曾經瀟灑地說自己一定會找個人再嫁。可到了現在才發現,見過了他,天下其他男兒便入不了她的眼了。

    拜過了趙槃,阿弗用小竹車推著兩個孩子到鎮上去,順便捎回來些蠟燭和布料。

    正當正午,一品閣的客人依舊絡繹不絕,巷子盡頭的那處餛飩攤卻已不在了,被人重新租賃,改成了一個小小的茶水攤。

    阿弗想起自己和趙槃曾在那里吃餛飩,一時悵然若失,呆呆愣愣地走了過去。

    街上人來人往,有一位公子也驀然來到茶水攤,坐下來要了杯茶。

    那人背對著她,豎著高高的發髻,秀氣又俊美,正垂著眉眼瞧手里的扳指,那模樣,竟依稀如趙槃一般。

    阿弗頓時一恍惚。

    她幾乎顫抖著手指,還沒碰到那人肩膀,就見那人回過頭來,眼神直直越過阿弗。

    “小二,再上一杯茶——”

    那是張完全陌生的臉。

    阿弗訕訕退了回去,擦干臉上的水漬。

    是了,他走了,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

    回到家,一堆禮物又堵在了門口,沈嬋的軟轎也停在她家門口。

    吳公子大名叫吳申,是鎮上有名的孟浪公子,常常強娶民女。他貪圖阿弗的美色和錢財,見阿弗始終不肯吐口,便帶著一堆禮物親自來了,意圖逼她就范。

    說來也有些巧,吳申正好被順道過來的沈嬋給撞見了。

    如今晉世子已經襲了爵,晉王妃可不是好惹的。她見那吳公子意圖不軌,二話不說便一頓好打。

    吳申氣急敗壞而去,那些惡臭禮物便堆在門口,還沒來得及扔。

    “幸虧我來得巧,”沈嬋怒氣未消,“阿弗,你不知道那廝帶了三四個家丁,看那意思,好像你不愿意就要強搶。呸,這都是些什么人吶……”

    阿弗聽了這話也暗暗一驚。

    她手里雖然不缺銀子也不缺糧,但畢竟是個柔弱女子,若真是來了四五個糙老爺們兒把她強行架走,想來她也無法抵抗。

    她在這里避世避了三年,自己不找麻煩,麻煩卻總找上她。

    沈嬋看出她的擔憂,輕聲道,“阿弗,要不咱們還是找個人,好好嫁了吧?要不然,你就到我那去住,我也能放心些。”

    沈嬋似有深意,阿弗不由得猶豫了。

    她其實一直都沒能走出過去的陰霾。

    有時候睡著睡著,就感覺好像趙槃又回來了,手輕柔地撫著她,附在她耳邊,繾綣地喚她,阿弗……可夢一醒來,卻是滿目空空,只有長歌和采薇頑皮的打鬧聲。

    惦記著孩子們的安危,阿弗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直接拒絕沈嬋。

    她還能怎么樣呢?她是一個寡婦,又帶著這么大筆的金銀,在哪里都會招來源源不斷的麻煩。

    可在她內心深處,仍然忘不了趙槃。

    她還愛他呀……她不想嫁別人。

    沈嬋見阿弗神色悲沉,倒也沒再往下說下去。

    她此番乃是隨著宋機進京省親的,不能在京城滯留太久。有些話,只能點到為止。

    “阿弗,你自己看著來。無論你決定怎么樣,我都幫你。”

    阿弗勉強笑笑,心頭一暖。

    她瞧著沈嬋也莫名憔悴,想來這些日子東奔西走,跟著宋機也沒少受累。

    她剛要倒壺茶給沈嬋,驀然嗅見沈嬋身上似沾了點香味兒。

    ……那幽香如嫩寒清曉,很淺很淺,卻有種觸目驚心的熟悉感。

    阿弗眼角一顫,問道,“阿嬋,你用了寒山月香嗎?”

    沈嬋立即聞了聞自己的衣襟,“那是什么?”

    阿弗艱難地閉上眼睛,又細細地感受了片刻。

    沒有錯……是寒山月的味道。

    當初她為了私逃給趙槃縫了個荷包,里面就放了寒山月香。后來趙槃氣消了,把里面的迷魂香清了出去,依舊把那個荷包戴在身上。

    也正是因為香色不純的緣故,趙槃身上的寒山月氣息和香譜上不同,總像沾了些迷魂的魅惑感似的。

    他們曾同床共枕度過那么多的日日夜夜,他身上的每一絲氣味都滲入她骨髓里,就算化成灰她也不會認錯。

    心中的記憶可以褪色,但鼻子和耳朵的記憶卻永遠不會消散。

    那些一旦形成習慣的東西,即使多年不碰,一旦再現,也會叫人立即記起之前的事。

    一陣極苦澀極辛酸的感覺襲上心頭,阿弗手里的茶壺險些落在地上碎為兩半。

    沈嬋見阿弗這副樣子,不禁也有點害怕,“阿弗,怎么了?”

    阿弗一時恍惚,那幽香若有若無,忽然間又聞不見了。

    又是她幻覺了么……

    她不知道該怎么跟沈嬋解釋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卻又不肯相信是自己魔怔了。

    “沒什么。”阿弗沒有隱瞞沈嬋,“只是覺得你身上有股特別熟悉的味道。”

    沈嬋被阿弗說得也有些懵。

    她近來不曾用香粉啊,屋里只放些水果,哪里又有什么特別的香味。

    若說常接觸的人,也就宋機一個……

    宋機?

    ……

    回到府上,沈嬋玩笑似地把阿弗的話說給宋機聽。

    本是一句尋常話,宋機卻好像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倏然瞪大眼睛,“她連這都能聞見?”

    沈嬋皺皺眉,“什么意思,你們到底在打什么啞謎,能不能把話說清楚?”

    宋機心里惴惴。

    確實,近日來宋機常常見那人,想來是那人身上特有的幽香傳到了宋機身上,宋機與沈嬋親近之時又傳給了沈嬋,這才叫阿弗看出了蛛絲馬跡。

    不過,三年了,那人的病,也治得見了氣色。

    從前他不想給阿弗虛妄的希望才隱身而去的,沒想到時候過了這么久,他還被人惦記著。

    他們是不是該再相見了?

    75   不如歸去(二合一完結章)

    ◎天涯海角,我都隨著你◎

    翌日一早, 阿弗去鎮上會會幾位跟她相親的公子。

    她對那些男人本身一點都不感興趣,只是怕吳申再來糾纏,她一介弱女無法抵抗, 會傷了她的一雙兒女, 所以找個男人傍身罷了。

    左右她有的是錢, 可以用錢做誘餌, 挑個乖巧又老實聽話的,擺在身邊,震懾那些有非分之想的人。

    一上午的時間見了幾位公子, 她都不甚滿意,不是歪瓜裂棗便是臭毛病太多,叫人看著就心煩。

    她現在是挑男人,不是男人挑她, 跟花錢雇個長期護衛也差不多, 自然不能將就。

    劉媳婦見她要求著實苛刻了些, 便勸道, “妹子,差不多得了。你既不想嫁去吳家, 方才的李公子就很好,家中妾室不多,也不會打老婆。咱們女人就圖個安身立命,似你這般失了丈夫的娘子,不趁著年輕好好嫁個男人,將來老了,可還能依靠誰?”

    阿弗漫不經心地聽著, 手里的一朵絨花被她撕得稀爛。

    她冷淡地乜著眼, 卻不想將就。

    世間只有一人能讓她將就。那個人把她捧在手心里, 把世上最明亮的珍寶都戴在她頭上。

    現在那個人雖沒了,但被寵愛的滋味卻永遠留在心間,銘記不忘。

    她灑灑脫脫,不會為了安身立命四字,用那雙他握過、吻過、精心養的嫩手,委身去伺候那些別有用心的臭男人。

    劉媳婦嘆道,“妹子,你也真是傲氣嘞。你以前的那漢子,到底是什么樣?”

    阿弗嘴角抽搐了一下,傲氣?

    前世今生,她總是唯唯諾諾低微恭順,如今竟也被人說成是傲氣了。

    想來是有趙槃在她身邊,她才能毫無后顧之憂地做一個女人、做她自己。沒了他,她那些任性的舉動便被稱作是傲氣了。

    他們眼中,女人最重要的是安身立命。

    ……也確實是。

    阿弗勉強彎彎唇,眼眶子深處,別人看不見的地方,略略深潤了些。

    她慨然說,“他嗎?……他仗勢欺人,執拗霸道,還曾經想過另娶別人,脾氣還不太好,一點可人之處都沒有。”

    劉媳婦疑惑,“那你還留戀什么?”

    阿弗自嘲一笑,眼眸朦朧,如一川悲沉的湖水,“……可沒辦法,我就是忘不了他。”

    劉媳婦臉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愣了一會兒,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換了個話頭,“妹子,剛才那些男人都是咱們十里八村的庸才,不愿意就算了。不過有一個人,你一定要見見。那一位公子,嘖嘖,可真堪稱得上是神仙妙人,保準合你的心意。”

    阿弗蔫蔫耷耷。

    劉媳婦道,“那位公子姓盛,家里是開香粉鋪子的,今日家中有事來不了。”

    她把一盒香粉放到阿弗面前,“盛公子傾慕妹子已久,愿以舉家之財,聘你為婦,特意托我跟你好好說說。這盒香粉就是他送你的見面禮,還希望你一定賞光,賜個機會,三日后來瞧他給你演的皮影戲。”

    皮影戲?這人倒還花了點心思,可細細想來,又覺得不大對。

    阿弗睨了眼那盒香粉,卻沒有動。既然對方是開香鋪的正經人家,又干嘛非要她一個寡婦,豈不是辱沒了門楣。

    她擔心那人有別的企圖,剛要一口拒絕,便聽劉媳婦自言自語地嘟囔,“我瞧著盛公子,長相有幾分像你屋里那副畫像似的……”

    阿弗眼中倏然掀起一陣波瀾。

    她屋里只有一副畫像,是她畫給趙槃的。

    她咧著嘴似笑非笑,“真的假的。”

    劉媳婦舉著手信誓旦旦,“……大姐我要是敢拿你亡夫開玩笑,就叫我家那兩個娃娃一輩子嫁不出去。我跟你說,盛公子那模樣那神情,和你家那位……不說一模一樣,也相似了七八分了。”

    阿弗聽了這話,心里像扎了根刺似的。

    她略微動了點興趣,低聲道,“好,我見見。”

    她再度把目光投向那盒香粉。只見盒是精巧玲瓏的八角盒,上面用朱漆仔細地封著,龍飛鳳舞地寫著寒山月三字。

    ……竟也是寒山月香。

    看來這是一款深受平民百姓愛戴的香料了。

    阿弗輕嗤了一聲,指尖微用力,還沒等盒子完全打開,她就跟泥塑木雕一樣愣住了。

    清爽如嫩寒清曉,是寒山月的調調沒錯。可這清寒中又帶著點甜膩的魅惑,還有些微的海島鹽味,恍惚若亂魂香的味道。

    這樣的香味,之前在沈嬋身上也聞見過。

    所以,是巧合嗎?

    劉媳婦問,“妹子,怎么了?”

    阿弗霍然抬起頭,一大顆淚水落在了香粉之中。

    ……

    下午,陳溟帶著兩壺燒酒和一碟糕點找到了阿弗的家。

    太子去后,陳溟也沒了為官作仕的心思,自請去皇陵守陵,日子倒也過得單調清貧。

    直到近來他從晉世子那里聽說,阿弗受奸人玩弄,有個叫吳申的浪蕩子老對阿弗糾纏不休,這才下山來,想要教訓教訓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沒想到來晚了一步,吳申那家伙卷鋪蓋逃之夭夭,就連他們那三十口子也都逃得干干凈凈,聽鄰里說是被一位姓盛的公子敲打過,連夜走人了。

    陳溟撲了個空,便順便找來了阿弗家,看望她們孤兒寡母。他去山上拜了拜趙槃的衣冠冢后,留下了一把鋒利的刀給阿弗,叫她留著防身。

    阿弗不禁順口問了句,“那位姓盛的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吳申也算是地頭蛇了,居然能被這么輕輕易易地打發走,看上去不像是一個香粉老板能做到的事。

    陳溟搖搖頭,恨然道,“都是些為富不仁的家伙罷了。”

    阿弗沉默。陳溟沒什么彎彎繞子,想來是真不知道。

    陳溟也算是熟識的故人了,他這些年又黝黑消瘦了不少,阿弗問他之后的打算。

    陳溟愧色道,“陳某慚愧,沒能保護好殿下,愿一生守皇陵贖罪。”

    阿弗心里忐忑不安,隱隱有一個念頭,但并不確定。

    她試著跟陳溟說,“……陳大人,你相信死人會復生嗎?”

    陳溟恍然沒聽見似的,“什么?”

    阿弗訕訕地笑笑,見陳溟眼中那種疑惑又費解的光,后面的話終究沒說出來。

    當初趙槃溘然長逝的時候,她就覺得許多地方不對勁兒。

    加之之前諸多疑點凝結在一起,她越來越能感覺到那個逝去的人身上的強烈氣息。

    一次兩次是巧合,不可能次次都是巧合。

    而且她從不相信巧合。

    ……

    三月初五日,天朗氣清。

    乍暖還寒,河畔垂柳依依,微醺的光芒灑下來,給周圍的一景一物都鍍上了一層金邊。

    和風細細,紙鳶紛飛,是北國一年中最燦爛明媚的季節。

    阿弗掀開馬車車簾,抬眼一看,只見牌匾上寫著“梨笙茶樓”四字。

    茶樓設有一個大戲臺子,內內外外分為三層,幾棵高大的梨樹栽在中間,端是處清凈聽戲的好地方。

    ……這就是她看皮影的地方了。

    不知怎地,阿弗有點緊張。剛才下車時,還由于太著急差點踩了斗篷摔倒。

    旁邊的仆人對她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弗姑娘,盛公子在里面等您。”

    阿弗深吸了一口氣,心中似有一根弦緊繃著,手指又涼又僵硬。

    她再次望了望茶樓氣勢恢宏的牌面,不禁咬著下唇,不斷臆想最壞的結果,手心出了層汗。

    阿弗不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猜測對不對,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來這里……她只是聽說盛家公子長得像趙槃,所以想親自看看到底有多像。

    還有關于香粉的那個巧合,她也想請這位神秘的公子解釋解釋怎么回事。

    街上有行人看見了阿弗,不禁對她指指點點,說老鐵樹終于開花了。

    阿弗耳中猶如隔了一道屏障,對外界的聲音充耳不聞,目光只直勾勾地盯著茶樓。

    終于,她邁出腳步,走了進去。

    茶樓里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戲聲。

    剛一進門,就看見宋機沈嬋夫婦正在一個靠窗的位置吃茶。

    沈嬋的神色很奇怪,兩道柳葉眉深深地彎著,眼睛眨個不停,一見了阿弗的面,就騰地站起來,卻被宋機沉著臉給按了下去。

    阿弗略略迷惘,“好巧,你們也來這里……聽戲?”

    宋機撓頭笑笑,“確實挺巧的。這里的戲挺好聽的,我和阿嬋只是順路過來聽。”

    沈嬋掙脫宋機,含辭未吐,宋機又去捂她的嘴,兩人扭打起來。

    “阿弗……!”沈嬋叫道。

    “你還有事吧?”宋機冒汗,一邊費著力氣摟沈嬋,一邊急躁地道,“……你先去三樓吧,一會兒我們再見。”

    阿弗皺了皺眉,宋機怎么知道自己要去三樓?

    瞥了眼身后仆人,仆人道,“盛公子在三樓等您。”

    阿弗唇珠微動,不知該說什么好。

    各種奇怪的意象組在一起,都讓她潛意識里覺得今日不大尋常。心里那個被理智塵封的念頭,一時間似乎有點按捺不住,蠢蠢欲動地想要涌出來。

    ……那個念頭實在是太過于奢求,太驚喜,太美好了……美好得甚至只在她的潛意識里滑過,清醒的時候根本不敢想象。

    阿弗強行抑制住砰砰狂跳的一顆心,腳步緩緩,拾階而上。

    茶樓臺階略微有些古舊,有的地方已經斑駁掉漆了。阿弗緩緩走在上面,只覺得越往上呼吸越緊,肌肉也越來越酸軟無力。

    她吞咽了一嗓子,好怕,好怕……好怕現在忽然跳出來個殘忍的事實,告訴她一切都是她猜錯了,一切都是她一廂情愿的幻象。

    仆人為她打開了小隔間的門。

    “請。”

    小隔間很暗很小,只能隱約看見一點點橘紅色的暖光,甚是幽微。

    “嘎吱——”身后的門被沉沉關上。

    阿弗眼前一片漆黑,順著光源緩緩走過去。橘紅色的正中央豎著一面屏風,屏風前放著一張小凳子,是給她坐的。

    男子完全隱匿在黑暗中,濃黑的影子卻投在明亮的屏風上,身影修長又清瘦,帶著股引人淚下的熟悉感。

    他問,“阿弗姑娘,安好?”

    阿弗驀然覺得耳邊嗡地一聲。

    這短短的幾個字似玉山之將崩,把她渾身上下都震撼得通透。

    “趙槃?!”

    那人起了聲調子,戲腔婉轉幽微,越轉越高,“趙槃曰是何人,小生乃白嶺盛林是也……”

    阿弗脹破了喉嚨。

    那人的聲音如一塊沉實的木頭飄蕩在湍急的河水中,阿弗正在河水中拼命掙扎,猛然間抱住了這塊木頭,渾身有了依靠,乍然懸著的心驀然也放了下來。

    咚咚鐺鐺鏘鏘脆,連珠的皮影戲開演了來,是一曲湯顯祖《牡丹亭夢》。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阿弗噙著眼淚瞧著,那人念臺詞的語氣,一舉一動,無不與趙槃一模一樣。

    天哪,世上竟真有纏綿繾綣的深情,叫死者可以還魂嗎?

    幽深的黑暗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相對坐著,隔著一面單薄的屏風。

    一曲結束后,悅耳的余音繞梁不散。

    阿弗瞇著眼睛,視線被明亮的橘燈晃得越發得模糊,周圍的一切也愈發得朦朧。

    “趙槃。”她嘶啞地又叫了一聲。

    她像是被壓抑了太久,洶涌的情思一下子決堤,像是不解氣似的,一聲又一聲地叫著,“趙槃。趙槃,趙槃……”

    男子聽見了。峻拔的剪影站起來,緩緩從屏風后面走出來。

    那始終如一的神色帶著深藏的溫柔,那一度灰暗的眼眸如山澗明亮的湖泊。

    是他。

    趙槃朝她伸出手,亦溫情地喚她,“阿弗。”

    窗子驀地開了,似是一陣風吹來,阿弗幾乎是迎著那陣風,沖向了他的懷抱。

    她死死地抱著他,撕著他,打著他,把頭埋在他的懷里,又痛又歡喜地在他懷里打滾,使勁咬著他的衣襟,吻著他的頭發,狠狠地發泄那些曾經叫她崩潰的痛苦。

    趙槃大病初愈,被她吻得上不來氣,卻依舊寵溺地迎合。

    三年了,他又何曾不是每一分每一刻都在瘋狂思念著她,想她的人,她的嬉笑怒罵,她身上的每一絲味道……他愛她,比她愛他還更瘋狂地愛。

    阿弗終于精疲力盡,圈著他的腰哭起來。

    “你這個負心漢,”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和孩子等了你多久,你為什么才出現,為什么……”

    趙槃愛憐地把她桎梏起來,身影全然將她籠罩,柔然吻她臉上的珠淚。

    “阿弗,阿弗,阿弗……”他也只有像她一樣,不厭其煩地喚著她的名字,才能稍解心底那沉寂了三年的巨大愛意。

    阿弗忘情地享受著。

    她恨不得找個金絲籠子,像養金絲雀似的,把他給關進去,上好鎖,蓋上布,再藏到深山中,藏到一個只有她知道的地方去。

    他是她的,是她一個人的珍寶,獨屬于她,永生永世都是她的。

    /

    趙槃早就為這一切做好了準備。

    也許是在阿弗第一次跟他提起一年之約的時候,也許比這更早,他便萌生了退位的念頭。

    他曉得阿弗愛山水田園之間的自由,也曉得自己從前做過太多傷害她的事。

    皇室無窮無盡的爭斗叫人厭倦,他不想強迫阿弗留在一個永遠不會快樂的地方。

    但趙槃是太子,又被推上了新君的位置,想要全身而退,談何容易。

    那些老臣的眼光很毒,假死一定會被人看出來。他唯有在眾人面前死一次,才能徹底擺脫太子的身份,成為一個抹去身份姓名的空白人。

    所以儀景殿的毒瘴他真的吸了,眼睛,也真的瞎了一段時間。

    這是場拿命當籌碼的豪賭。成了便成了,萬一那毒瘴真的沾上一點就無藥可救,那他也認了。

    因為如果他不這么做就退不了位,那時候,他當他的皇帝,阿弗會舍了他,自己去過自己的日子。

    到那時,他將是那天下第一人,卻也孤零零地做坐在皇位上,跟他之前做的那個夢一樣,永遠失去阿弗。

    沒她的人生,雖生猶死。他絕不愿意。

    事實上,借著儀景殿毒瘴之事,退位之計確實成功了。如他所愿,所有的人包括新皇趙琛,都以為他死了。

    他閉上眼睛之后,宋機用假尸體代替了太子下葬,處理喪事事宜。

    然后按照之前的約定,他被宋機秘密送到一個海島拔毒,日日要浸泡在苦澀的藥汁中,用了整整三年的時光,才勉強將體內的瘴氣拔干凈。

    期間發生了許多許多的事,最可怕的就是瘴毒反噬相關的征兆。

    他不是故意假死瞞著阿弗,也不是故意要叫她傷心欲絕,他只是不確定自己是否能活著從海島上回來。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這病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治好,有可能下個月就一命嗚呼了。

    若是真回不來,他寧愿叫阿弗以為他真死了,好好忘掉他,開啟她以后屬于自己的平淡人生,而不是叫她空等耽誤她一輩子。

    三年來在海島的生活叫他原本白皙的皮膚黝黑了些,發絲也不如原先保養得那般柔順。

    最可怕的是,他醒著時要忍著病痛,睡著覺還要為刻骨的相思之情折磨著……

    趙槃隨身攜帶的,也就只有阿弗給他縫的那個荷包了,里面還有一些些干癟的香料。

    于是這個荷包便日日伴著他,成為日以夜繼支撐精神的唯一。

    他時常問問遠道而來的宋機關于阿弗的情況。

    每問一次,他都面子上裝作不在意,內心卻緊緊地揪著心,生怕聽到阿弗再嫁或是與他人情投意合的消息。

    他好不容易勸服自己如果阿弗有了新家,那他即便病好了,也不要再去打擾人家,不要再讓她傷心流淚……可一年又一年,直到他病愈的那一日,她都沒有再嫁人。

    那時他才恍然知道,她心里真的是在意他的。

    他還奢求什么呢?這已經是他畢生不敢想的,已經太足夠太足夠……

    于是趙槃估摸著自己死不了了,就提前離了海島,迫不及待地來見她。

    他再次走出海島時,已經破繭重生了,不是太子,不屬皇室,那些紛爭算計都跟他毫無關系,他的一顆心只飛向她。

    聽說有些地頭蛇在糾纏著阿弗,他便順手教訓了。

    然后再次用了盛林這個諢名,把那個陪在他身邊、幾乎快要散沒了的荷包里的香粉遞給了她。

    那是個只有他們倆人才懂的小秘密,她一定會認出來。

    從前總是阿弗受委屈遷就他,以后,就讓他婦唱夫隨吧。她既然喜歡四處游蕩,做美食志,他就陪她。

    天涯海角,他都跟著她。

    還有他們的長歌,采薇。

    ……

    闊別重逢的兩人整整在房中纏綿了三日才出去。

    宋機一早便堵在門口,夸耀自己的功勞,“子任兄,宋某這事,辦得還可以吧?”

    沈嬋怒道,“宋機,好你個宋機,連我都瞞著是吧?我說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沒的……”

    宋機輕蔑,“婦道人家,懂什么。”

    沈嬋給了他一記暴栗,“你再敢說一遍?”

    阿弗聽著外面吵吵嚷嚷的聲音,也懶得出去。

    她沉溺在趙槃的懷里,深深體味著那失落已久的甘甜。

    趙槃深笑著吻懷中癡癡的姑娘。他吻她一下,她便回吻一下,兩人來來去去,總也吻不夠。

    長歌和采薇兩人臉紅地用手捂臉,還不忘順著指縫兒偷看。

    同村的劉媳婦和王大娘她們,知道阿弗那死了三年的亡夫居然又回來了,不禁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那些螢火蟲之輝的搭訕者自然也隨之煙消云散了。

    阿弗自豪地喊趙槃夫君,不免沾了些炫耀的意思。

    她的男人是世上最好的,文能文,武能武,高挑,有氣質,英俊,還會起死回生。

    最重要的是,她還深愛著。

    ……

    宋機他們走后,趙槃在院子里生火做飯,阿弗打下手。

    他們兩人從前配合得有條不紊,如今多了兩個調皮搗蛋鬼,整個院子都熱鬧起來了。

    阿弗望著趙槃,忽然笑了。

    直到此刻,她才終于明白了神仙侶的含義。像這樣的一日,天朗,人和,有她愛的人在,平平淡淡,就最好。

    趙槃勾了她的下巴,擦擦她臉上的碳漬,“娘子何故發笑?”

    阿弗說,“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之前說要云游四海的,結果為了給你守喪,三年來哪都沒去,白白耽誤了我三年的青春。早知道我肯定跑了。”

    趙槃漾出一絲會心的笑影。

    他雙手暖暖地貼在阿弗的兩頰上,親昵地抵著她的額頭,把她揉進懷里。

    ……一生都揉進懷里。

    “那咱們吃完飯,就走?”

    (正文完)

    76   番外(一)

    ◎婚后的二三事◎

    【一:趙槃的苦惱】

    趙槃由于走了太久, 乍然一回來,兩個小孩子都不是很認他。

    長歌倒還乖乖巧巧的,采薇一見了趙槃的面就哇哇大哭……明明是他自己的女兒, 卻抱也不能抱。

    阿弗又好笑又無奈。

    這能怪孩子嗎?這當然得怪他。

    趙槃素來一身暗色的衣衫, 加之他本身那股冷淡清貴的氣質, 文武百官都震懾得住, 更別說兩個牙牙學語的孩子了。

    就連阿弗在剛相處的那段時間里也怕他怕得要命。

    見趙槃心情晦暗,阿弗便提議,“要不然, 你試試換身衣衫?”

    她拿來了一套藕粉色的長袍,“采薇最喜歡粉粉嫩嫩的顏色,你要是穿在身上,保準能騙那小調皮的歡心。”

    趙槃瞥了眼那長袍妃色的蓮花, 輕飄飄的薄紗, 還有薄紗外一層圓潤的小珍珠, 腰帶處還有個嬌俏的小蝴蝶結。

    他猛然打了個寒噤, 幽怨地盯著阿弗,有點懷疑人生, “阿弗,你說真的么?”

    阿弗桀然一笑,“當然真的。”

    粉色系的男袍不太好找,這一套還是她跑遍全城才從一位癖好女裝的公子那里收來的。

    趙槃面色冷漠,下意識就要拒絕,阿弗卻熟悉他的心性,搶先一步把他推進了屋。

    她水蔥般的手指輕輕搭上他的下頜, “我提醒你, 你要是不在兩個孩子面前好好表現表現, 他們這輩子都不認你。”

    趙槃被她堵在墻角,無奈之下,只得托起了那件長袍。

    他意味深長地數落她,“你故意的。”

    說罷,趙槃利索地脫掉了外袍,把粉袍套在了身上。

    他的長相本就秀氣俊美,今日一頭墨色長發似散非散,眉毛沉沉往下彎,配上這件綿柔絲滑的芙蓉袍,真宛若初出茅廬的少年郎。

    阿弗捂嘴偷笑。

    看慣了趙槃玄衣鴉色的靜穆模樣,今日乍然見他作這般粉嫩的裝扮,渾身都散發著別樣的光芒,叫人忍俊不禁。

    她不禁摩挲了一下他的衣料,揶揄道,“你要是早做這般可可愛愛的打扮,沒準我早就從了你了。”

    趙槃反過來把她壓在墻角上,身上那套衣衫壓根沒減去他一絲的強勢。

    “你等著。”他低著她的手腕,似笑非笑,“要是沒用,必定要好好跟你算賬。”

    好在這身芙蓉袍當真有點奇效,采薇見了便忽略了趙槃的人,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肉乎乎的小胖手只好奇地揪著衣襟上的蓮花。

    ——趙槃終于第一次成功抱到女兒。

    阿弗別有興致地捏捏女兒的小臉蛋,“采薇,是阿娘好還是阿爹好?”

    那小家伙玩著趙槃衣衫上的繡紋,若有所思,半晌奶里奶氣地說,“……爹,好。”

    ……唔。

    這才幾天?

    趙槃略微得意地眨了下眼,這回輪到阿弗一臉黑線了。

    然而有一得就必有一失。在旁逗貓的長歌忽然站起身來,拍手,“宋叔叔來啦!宋叔叔來啦!”

    宋機的身影已經接近了籬笆門。

    “子任兄!”

    趙槃手心一涼,望著自己身上不可直視的衣服。

    ……有什么滅口的好辦法嗎?

    【二:山河永固,你我正好】

    趙槃和阿弗曾經相約到大槐樹下去拜堂,可風波迭起,他們還沒拜得了堂,意外就先發生了。

    如今的大槐樹底下,只有一座凄清的衣冠冢。

    于是趁著那日天氣晴朗明媚,兩人扛著鋤頭上山去把衣冠冢鏟平,然后在這個令人悲傷的地方種花種草,讓它重新煥發生的活力。

    日頭正足,小墳包不大不小,兩人為擺平它出了一身的薄汗。

    在綿軟的草地上休息了半晌,趙槃斟了兩杯酒,一杯送入阿弗手中,“你從前答應跟我拜的堂還沒拜,趁著今日風和日麗天公作美,正好補上。”

    阿弗含笑撇過頭去。

    她臉蛋被微醺的日光曬出淡淡的暈,戲謔道,“要拜你自己拜去,我可沒答應嫁給你。”

    趙槃淡定一笑,節骨分明的手攀上了她的肩。

    他對她眨眨眼,“孩子都有了,反抗無效。”

    阿弗認命地陷在他的懷中,手臂抬起,繾綣地撫著他的面龐。

    說拜就拜,他們比肩齊立,對著渺遠的山河瀑布一叩首,對著大槐樹二叩首,對著彼此三叩首,然后交疊手臂,飲盡了杯中清酒。

    夕陽西下時,他們共同站在山巔看日落。

    山澗間無比清涼的風迎面淋在兩人頭上,極目遠眺,遠處秀麗的江山盡收眼底,田地上耕作的人們也化作一個個小黑點,緊張而又有序地忙碌著。

    阿弗和趙槃十指相扣,輕輕說道,“天下寧定,邊疆的戰亂也很快就會平息,相信不久的將來,就是一片和平盛世。”

    她粼粼的眼波注視著趙槃,“……太子殿下,你后悔嗎?”

    他本該去做那天下的君主,問鼎山河,如今卻甘于隱退所有功名,陪著她淡泊于山水之間。

    他什么都得到了,卻又好像什么都沒得到。

    趙槃淡淡瞧向她,蘊含著絲深沉的意味。

    如今新皇趙琛是位賞罰分明的明君,克己復禮,除奸佞,廣納諫,擴后宮,延后嗣,妥妥當當地盡著皇帝的職責。

    而他呢,也終于得到了一直以來最想要的東西……每個人都在最適合自己的位置上,有了最好的歸宿。

    他這一生,做得最英明、最不后悔的決定,可能就是拋下一切追隨阿弗了。

    趙槃遐想片刻,眸中顯出些憐憫又溫柔的神色,握著阿弗的手又緊了緊。

    他緩緩地靠近她,鄭重而專注地說,“永不后悔。”

    【三:團圓飯】

    年三十,兩家的團圓飯再次決定一起吃。

    他們這兩對夫妻中,男的和男的是至交兄弟,女的和女的是相知姐妹,平日里就交情匪淺。如今趙槃雖不再是太子了,也不影響他們聚在一起過除夕。

    今年的除夕格外熱鬧些。

    宋聰跟著父母過了來,起初見了長歌和采薇還有點認生,不到一會兒工夫就打成了一片。三個孩子一臺戲,追逐嬉鬧,比門外此起彼伏的鞭炮聲還熱鬧。

    采薇穿著身嬌俏的小斗篷,梳著兩個羊犄角辮,粉撲撲的臉蛋細滑又白嫩,看上去分外惹人憐愛。

    沈嬋正和阿弗嗑著瓜子聊那兩個男人,驀然見自己兒子踉踉蹌蹌地跑進來,抱著她的小腿就哇哇哭起來。

    “小蔥花,你怎么了?”

    “娘,我說將來長大了要娶采薇妹妹,長歌死活不讓,還打我,欺負人,嗚嗚嗚……”

    阿弗正自喝茶水,聞言差點一口噴出來。

    沈嬋也有點尷尬,怒嗔道,“小屁孩,你才多大就懂這些,趕緊哪涼快哪玩去!”

    那孩子不像宋機那般隨意的性子,執拗得很,見母親不答應,哭著喊著就要鬧起來。

    阿弗嫣然笑了笑,自己閨女難道這么好看,這才第一次露面就被人給惦記上了?

    她拍拍宋聰的頭,“乖,蔥花,現在哭也沒用,要是你長大了還記得,就過來追。”

    兩人聊天的好興致就在孩子們的這一場小烏龍中煙消云散。

    今日是宋機第一次親自下廚做年夜飯,雖然有趙槃在旁邊提點,還是把小廚房弄得烏煙瘴氣,菜也糊了,粥也熬得稀爛。

    趙槃調侃道,“我曾以為最沒生活自理能力的人是阿弗,今日看來,當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宋機弄得一臉黑,原本順滑的頭發也被煙熏得鬈曲。

    他沮喪道,“子任兄,你就別諷刺我了。”

    沈嬋聽到廚房的爆裂聲沖了過來,見到宋機這副臉黑牙白的樣子,不禁捧腹大笑,“蠢男人,你是剛下窯挖煤回來嗎?”

    宋機頓時發出一聲怒哼,捋起兩只袖子就去抓沈嬋。

    沈嬋自然不會束手待斃,順手抄起了身邊的米瓢做抵擋之物。沒想到米瓢里面有水,淋得宋機一身濕。

    “你這這這這婆娘……!”宋機更火冒三丈,與沈嬋在廚房里廝打作一團。

    趙槃扶著額無比疲累地從廚房里逃出來,見阿弗正柔柔靜靜地坐在矮榻邊插花,不禁驀然感慨,姑娘還是自家的最好。

    他悄無聲息地坐在她身后,從后面環抱住她的腰,頭深深埋進了她的頸窩里。

    阿弗訝然,“你不去幫忙了嗎?”

    廚房里傳來叮叮咣咣的聲音,趙槃嘆口氣,“你自己聽。”

    阿弗了然一笑。

    那兩人,總是吵吵鬧鬧,一日都不肯消停。

    她回頭溫情地啄了下趙槃的眉骨,暖暖地笑道,“他們打是情罵是愛,咱們等著吧,反正更深漏長,等他們慢慢打,打完了再做飯也不遲。”

    除夕夜嘛,本來就是要守歲熬一宿。

    趙槃挑挑眉,嗓音低柔微啞,“那咱們什么是情什么是愛?”

    阿弗羞澀笑一下,剛要逃開,卻被他一把又拽回了懷里。

    她只好回敬他,莞爾說,“咱們?咱們什么都是情,什么都是愛。”

    他們一個眼神都是情,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含著對彼此的小心思。

    ……窗外,新年的第一束煙花橫空飛向夜空。

    砰!

    碎作滿天的繁星。

    77   番外(二)

    ◎現代篇◎

    【四:紅顏嬌寵】

    晨光熹微, 公寓內,趙槃穿著件白T恤,正對著鏡子, 一邊刷牙一邊揣摩劇本中男主被刺時的表情。

    他已經連續練了一個星期了, 可還是覺得自己的神情有點變扭。

    半個月前, 他接到王導通知, 正式成為網劇《紅顏嬌寵》的男主角。

    出道三年以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出演男主。

    趙槃是普通家庭出身,名字是父母隨便翻字典翻出來的, 不像其他愛豆那樣朗朗上口。

    他也沒上過電影學院,表演是一邊打雜工一邊自學的,到現在為止,接到的都是些半集就死的角色。

    這一次, 他能拿到《紅顏嬌寵》的男主角, 實屬意外之喜。

    雖然對方只是個十八線小制作網劇, 但對他來說, 能當男主角已經是一個史無前例的大成就了。

    劇中男主并不好演,設定又會武功又有氣質。趙槃之前沒練過舞蹈, 身段腰肢都僵硬得很。

    為了武打動作不被人詬病,他這半個月起早貪黑地去舞室練舞,胳膊腿上都磕了好幾塊青紫,還險些累得低血糖。

    但這一切他自認為還值得,付出了汗水,他才能掌握角色,演起來才能踏實。

    趙槃對著鏡子遐想良久, 擠出一個輕淡的微笑。

    加油。

    洗漱完畢后, 趙槃正打算去舞室再拉伸拉伸, 忽然手機跳出來條微博,驀然寫著:

    震驚!網劇《紅顏嬌寵》竟被福星影業衛總看中,疑更換投資商……

    福星影業是個大影視公司,拍正劇出身,近年來風頭很盛,一般的劇本他們都是看不上的,不知為何為看上《紅顏嬌寵》這部頗有點瑪麗蘇色彩的甜寵劇。

    趙槃往下刷著微博。

    有大老板看中自然是好,他們劇組的服化道也能良心些,宣傳力度也能大一些。

    還沒等他把這消息消化,王導的電話已經打了過來。

    “網上的消息你也看了吧,福星影業看上了咱們劇,會給咱們一筆巨大的投資。”

    “福星影業的造星能力業內都知道,這部劇經他們的手,說不定能大賣,上星也不是沒可能的……”

    “那個,自然,投資多了,咱們演員的咖位也得往上抬一抬。這樣,這部劇的男主先叫景先生演。小趙,咱們有緣再合作,怎么樣?”

    趙槃渾身一顫,頗有種多年養大的孩子被他人橫刀奪去的感覺。

    什么?

    涵養和心性還不允許他當場發火,他只是極力忍耐著內心的失落,蹙著眉問導演為什么要換掉他。

    王導很不耐煩,“是衛總親自發話的,說你太年輕沒經驗,里面的男主你恐怕演不了。”

    說罷便掛掉了電話。

    趙槃茫然聽著電話里嘟嘟的盲音,一時陷入了極度崩壞的情緒中。

    年輕沒經驗……半個月前,明明是王導夸他演技好,才選他作男主的。

    他辛辛苦苦努力了半個月,角色說沒就沒了。

    這消息來得著實突然。他低頭看了看自己這一身的傷痕,之前所有的努力都要付諸東流。

    本來出演這部戲可以得到一小筆錢的,正好給他在國外學美術的妹妹交學費,這下子什么都完了……

    趙槃咬著泛青的雙唇,暗色的眼眸中,略微流露了點不甘心。

    他精心準備了這么久,本不應該比別人差的。

    輾轉猶豫了一天,翌日,趙槃還是來到了福星影業。

    即使被炒魷魚,他也想親自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保安以為他是狗仔,二話不說就把人給趕了出去。

    來福星大廈偷拍的狗仔不計其數,喬裝打扮的,謊稱記者的,還有像他這樣自稱演員的,五花八門,誰知道放進大廈會出什么亂子。

    趙槃為自證,掏出自己在劇組的工作證給保安看,保安就是不信。

    兩人正當僵持之時,一輛純黑豪車穩穩地停在大廈門口,里面下來一位身穿白色西服的長發女郎,戴著濃黑的墨鏡,一舉一動又優雅又高貴。

    保安頓時停下了動作,恭恭敬敬地叫,“衛總!”

    ……她就是福星影業的副總裁,衛弗小姐。

    趙槃倏然回過頭來,眼中掀起一陣漩渦。

    不知怎地,眼前這人好熟悉,異常親切地熟悉,好像他們曾朝朝暮暮地相處似的……她的每一絲頭發,他仿佛都認得。

    真是詭異。

    趙槃凝滯了一下,雙唇像是不受控制,魔怔般地喊了一聲,“……阿弗?”

    那女子立即回頭。

    她摘下墨鏡,一雙狹長的美目回望著他,滿是狐疑。

    保安嗔怒道,“喂,你這小子怎么還沒走?還敢叫我們衛總的大名?再不走我要報警了!”

    趙槃窘然抿抿唇,仿佛剛才被奪舍了一樣,不曉得自己在說什么。

    衛弗微微抬下巴,眼風一掃,“你認得我?你是誰?”

    兩人隔著五六米來的距離,趙槃喉嚨干澀,“……我們是不是曾經認識?”

    衛弗輕蔑一笑,淡淡說,“先生,你這搭訕話,是前幾年的套路了。”

    “不是……”

    趙槃蹙眉一沉聲,還沒等他解釋,女子已經踩著高跟鞋進了大廈。

    他腳下一動就要跟進去,卻被保安給攔在了外面。

    衛弗快要上電梯,忽然又回過頭,“哦,我想起來了,你就是《紅顏嬌寵》原來的男主演吧?”

    趙槃重重點頭。

    她揮揮手,叫保安把他放進來。

    “有什么事,說罷。”

    近距離觀察下,她眉心有一道淺淺的疤。那種熟悉感更為強烈,趙槃腦海中閃過許多詭異的片段,斷斷續續的。

    趙槃稍微定了定神,把之前打好的腹稿說出來,“我來是想問問您,為什么要忽然換掉我?如果是因為演技,那請您多少給我一次機會,再把我淘汰好嗎?”

    他性情沉靜,平日里也喜歡獨來獨往。

    似這般跟一位陌生女郎搭話,還是有求于她,不禁心里多了分窘迫之意。

    衛弗輕飄飄地哦了一聲,那白皙修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把墨鏡放進包包里,低嗤一聲,倒沒有馬上拒絕他。

    “我認得你。” 她臉上帶著溫和而恬淡的笑容,口中的話卻一點也不留情面,“長得不錯,身高也足。我之前看過你演的幾個正劇配角,都還可以,可一到了感情戲就一塌糊涂。我這部戲是甜寵劇,男主演要絕對深情才行,就憑你以往的表現,我怎么相信你?”

    她話中隱帶鋒芒,趙槃被她問得有些語塞。

    他確實不太擅長感情戲,他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他從小到大看見的都是感情上的不幸,演那種甜甜的感覺確實有點挑戰。

    趙槃下顎緊繃,深吸了一口氣,“近來我一直都在揣摩如何演感情戲……”

    衛弗眉梢微挑,“那好,現在就表演給我看看。”

    她略一沉思,隨口點了一出,“就演《紅顏嬌寵》里女主逃跑,被趕來的男主抓到那場戲吧,我看看你有沒有進步。”

    趙槃微怔。

    那場戲他知道,臺詞也記下來了,主要就是體現男主的不可一世和偏執暴戾。

    男主需要攥著女主的手腕,咬牙切齒地叫她不要逃;與此同時卻又不能用力過猛,要體現男主對女主的憐惜,還有那種愛而不得的無奈感,

    趙槃硬著頭皮,“哦,好。那……我需要,一個助演。”

    衛弗表情帶著點迷離的微笑,淡然說,“我就是。”

    “啊?”趙槃瞳孔放大了一下。

    她可是他的頂頭上司,上司面前,他連話都不太敢說,更別說搭戲了。

    況且還是這么羞恥狗血的戲碼……

    他要當場握著上司的手腕,壁咚在墻上,咬牙切齒地說“跑是沒用的,你是我的”。

    大廳里有這么多人,有站崗的保安,還有看熱鬧的前臺姑娘們。

    ……想想就覺得社死。

    衛弗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勾了勾手指,把他帶到了自己寬敞明亮的辦公室。

    辦公室鋪著厚厚的地毯,門一關,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衛弗把包一放,熟門熟路地拉了椅子坐下,“開啟你的表演吧。機會只有一次,珍惜哦。”

    趙槃嗓子像卡了根刺兒,被她灼灼的目光盯著,四肢都是軟的,又尷尬又不知所措。

    別的戲還好,偏偏是這場戲。別的人還好,偏偏還是她。

    他真的壁咚不下去……

    “衛總,要不這樣吧,我回去錄一個視頻給您發過來,然后您再……”

    她微微一笑,眼睛眨也不眨,“action。”

    趙槃渾身神經迅速緊繃,忙不迭地就收斂了表情,用力拿捏著那股冷淡霸氣的樣子。

    矗在她身前,擰著腦皮說出那句羞恥的臺詞,“比比比想象中的要快一炷香,你還挺能跑的……!”

    衛弗秀眉微微一皺。

    他由于太緊張結巴了,光比這個字就重復了兩次,聲腔還是抖的,那儀態不像是掌控一切的偏執太子,倒像是被趕鴨子上架的窩囊漢。

    “太尬了。”她驀然搖搖頭,“這種演技不能出現在我的劇里。”

    趙槃懊惱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唉,他怎么這樣呢,明明對著鏡子演得好好的,一實際操作就一團糟。

    他心知自己估計是無望了,也便不再糾纏,只好嘆氣道,“對不起衛總。”

    衛弗淡淡嗯了一聲,“其實你也沒必要太在意。上午時候,我看了與你爭搶角色的另一個演員,演得也不怎么樣,只比你稍微好點有限。”

    趙槃眉間有沉思之色,“景俊嗎?”

    代替他的那個演員,他聽王導說過,是景峻來著。

    那家伙他認得,之前在片場時,那家伙便常常遲到早退,只不過仗著家里的人脈肆意妄為罷了。有一次還假戲真做,差點把女演員給強吻了。

    被這樣的人打敗,實在不大令人甘心。

    “衛總,三日后的實景拍攝讓我也來吧,”他沉吟著,鼓足了很大勇氣才請求她,“您不用我也沒關系,只要看看我演就行。”

    別人不一定,景峻那家伙,他是一定有把握超過的。

    衛弗瞧著眼前執著的他,驀然覺得有點意思。

    她轉著筆尖,本來都要簽署改變演員的協議了,驀然停了停。

    她沒有拒絕,“希望別再讓我失望。”

    78   番外(三)

    ◎現代篇◎

    王導接到福星影業的通知說衛總暫時不換演員了, 不禁也有些意外。

    就憑趙槃那青頭愣般的小子去了一趟,就能叫那位冷面美人改變主意?

    著實是有些不可思議。

    趙槃回到家后,有點按捺不住內心的波動。

    他獨自一人在沙發上坐了半晌, 解開了襯衫的第一粒扣子, 半晌都感覺呼吸急促。

    剛才與衛總談話的場景不斷在他腦海中回放, 跟走馬燈片一樣, 一片又一遍,他越想與越覺得自己沖動。

    不單是為了三日后實拍的事情,更重要的是, 他內心中有種火燒似的感覺,好像有什么記憶呼之欲出,但又被壓制著,無論怎么努力也想不起來。

    ……不管怎么樣, 還是努力吧。

    他只能這么安慰自己。

    朋友宋機打電話叫他去小聚, 趙槃本想拒絕, 拗不過對方的強拉硬拽, 只得答應。

    宋機瞧趙槃這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給他倒了杯啤酒, “怎么啦?不就是一小網劇嗎,你至于嗎?學學我,別在乎那些……”

    趙槃睨了他一眼,低低訕笑著。

    宋機家境殷實,父親是位鋼琴家,每年的商演就夠全家吃穿不憂的了。他第一次遇見宋機,還是在宋機父親的私人派對上。

    趙槃淡笑著喝一杯酒, 稍稍釋懷了些, “跟您可比不了呀。”

    宋機見趙槃也忒愁眉苦臉了些, 便勸道,“這樣吧,我先借你一筆錢,你先找個地度度假,順便放松放松身心,別老是這么不懂享受生活……”

    這話宋機之前也勸過他,一概都讓趙槃給委婉謝絕了。

    宋機手頭闊綽趙槃是知道的,但他想著,他也二十好幾歲了,老是靠朋友接濟算什么話,怎么也得有點自己的事業。

    尤其這次,他是好不容易才敞開心扉,為自己爭取到這次機會的。

    若是不能逆風翻盤,之前的努力又都白費了。

    宋機知道趙槃脾氣執拗,想來是不聽勸的。

    “那好吧,也由得你。但我可要提醒你,那什么衛總,挑人可是個狠辣的,你要是被打擊了可別哭鼻子。”

    趙槃勉強笑,錘了他一下,“放你的心。”

    他知道自己面臨的困難,也明白宋機說得是事實。

    可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

    他只能趁著這三天的機會,不斷地熟悉劇本,練習臺詞,努力叫自己的氣勢更強一些,演技更自然一些。

    /

    三日后的實景拍攝,趙槃早早地到達了現場。

    景峻占著男主角的位置,一堆人正在給他化妝。景峻斜斜地睨了一眼趙槃,那眼神有點不懷好意。

    趙槃倒也不在意。

    他繞過景峻,估摸著時間還早,想找個地方先坐下,卻不料正好撞上福星影業的衛總。

    今日她穿著沒那么正式,一條淡黃色的長裙,頭上戴著頂遮陽帽,看上去比那日初見隨和了很多。

    兩人一站一坐,正好撞了個照面,對方那雙明亮的眸子瞧向趙槃。

    趙槃手足無措,僵硬地跟她打了個招呼。

    衛弗指指身邊的座位,似乎是叫他坐過來。

    趙槃手臂發緊,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表示感激,“不用。”

    她也沒堅持,朝著他微微一笑。

    這笑容全然落在趙槃眼中,就像陽光灑下來似的,叫人覺得暖暖的。

    趙槃頓時生了股力量。

    他捏捏拳頭,告訴自己一會兒試戲過程中一定要加油,不要白白辜負了這份信任。

    然而墨菲定律再次生效,趙槃越是期待著自己能表現好些,越是紕漏百出。

    衛弗就坐在旁邊盯著他,他就像是陷入漩渦里一樣,只要稍微對上她的眼神,就緊張得要命,一個動作也做不下去。

    王導狂躁道,“感情啊,我要兩人之間那種蹭蹭蹭像火花一樣的感情!你懂不懂?”

    時間臨近中午,馬上就到了放飯時間,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都無精打采。

    趙槃仍然在艱難地按王導吩咐比劃著動作,衛弗秀眉一挑,剛要說些什么,景峻忽然過來殷勤地倒了杯芒果汁,一下子搶在她旁邊,“衛姐,嘗嘗吧,新榨的。”

    景峻的聲音甚是清脆,他這么一叫,幾乎半個場的人都聽見了。

    趙槃頓感眼中一刺。

    衛姐……?

    還蠻親昵。

    他情不自禁地皺皺眉,渾身略微抖冷。

    那股壓抑的感覺又來了,這場景似曾相識,一陣無名火躥上心頭。

    就是這么點細微的波動,趙槃眼神不知不覺地有了感覺。

    王導連忙說,“就這樣,進入狀態了!保持……”

    景峻也注意到了趙槃,嫌棄地笑道,“衛總,您看這小子演得確實不怎么樣,角色的事……還是錄用我吧。”

    說著又把手邊芒果汁往衛弗面前推推,臉上堆滿了笑紋。

    衛弗撇了撇嘴。

    助理把景峻推開,“我們弗弗芒果過敏,不能喝,拿開拿開。”

    景峻吃了個軟釘子,臉色微變,訕訕地退開,那怨毒的眼光不禁又盯上了遠處的趙槃。

    趙槃亦感受到這股目光。

    兩人是旗鼓相當的競爭者,本來景峻勝券在握,今日看來,好像衛總也并不大喜歡景峻。

    趙槃嘆了口氣,待這一場終于錄完,忙奔了過來,“衛總,我剛才演得怎么樣?”

    衛弗不置可否,只朝他點點頭。

    她一反常態地有些魂不守舍,逡巡的目光來回來去在他身上掃著,心不在焉似的。

    她緩緩問,“趙槃,我們之前是不是真的認識?”

    趙槃怔了,“誒?”

    衛弗驀然搖搖頭,舌頭略微顫了一下,不知該如何描述那種感覺。

    她很早的時候就跟著爸媽在公司里歷練了,如今二十出頭,已經是公司里獨當一面的人物了。

    她脾氣不大好,耐心也不足,不太喜歡青頭愣和演技差的爛演員,所以在外面還有個冷面美人的稱號。

    初時見到趙槃這小子時,她只覺得他想抱大腿,沒什么真才實學。趙槃說認識她,她也只是當作一句搭訕話一笑而過。

    然而……剛才她坐下來看趙槃穿古裝,竟恍然有種穿越的感覺……她迷迷糊糊也覺得自己認識他。

    而且,這小子明明就是很奇怪啊,他第一次和她見面時,居然冒冒失失地叫她阿弗——那是只有她爸媽才知道的小名。

    “有時間嗎?”衛弗斂了斂神色,“咱們找地方吃個午飯,好好談談。”

    趙槃卻不知她細膩的情緒變化,只天真地以為她改變主意,又打算錄用他了。

    他竭力按捺住內心的狂喜,“當然有時間,有的是時間。您什么時候想找我都行。”

    衛弗莞爾,“嗯好。坐我的車吧。”

    趙槃沒想到她會這么邀請他,來到衛弗的車前,瞧著周圍沒人,迅速鉆了進去。

    這片場人多眼雜,雖然他清清白白,但也不想被人說成是攀關系的人啊,只好找機會迅速溜上去。

    衛弗瞧著男人這般羞赧謹慎的樣子,不禁嗤笑一聲。

    這男人,至于嗎?

    當時正處于午間交通高峰,前方又出現了一場事故,輔路上排起了一大長串的車子。

    遇上堵車,就算車子再好,造價再高,也得乖乖地在一片炙熱中等著,如烏龜般緩緩地移動。

    衛弗無比后悔自己剛才怎么沒上高速。

    她本想隨便找一家館子吃吃才沒上高速,卻沒想到會遇上這種事。

    看了看車上的導航儀,前方至少還有將近十公里的擁堵。

    她眼中閃過一絲絕望。

    “你有車嗎?”

    趙槃被她這么突然的一問弄得有點摸不著頭腦,“啊,有啊……”

    “那咱們在前面隨便找個地停了車,然后回去,開你的車,直接上高速。”

    衛弗飛速決策著,趙槃支支吾吾,衛弗見他沒什么意見,便火急火燎地把車子停在了道邊的臨時停車場,打電話叫助理來處理。

    然而她走得太快沒聽趙槃解釋,以至于看見趙槃的車時才大跌眼鏡。

    ……那是一輛自行車。

    趙槃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說,“那個,衛總,剛才你太急我沒來得及說……嗯,我暫時還在攢錢買汽車,目前都是騎這個上下班。”

    衛芙簡直想把他錘死的心都有了。

    她望望天上烤熱的驕陽……算了,自行車就自行車吧。

    趙槃幫她擦擦后座,然后自己率先騎上自行車,“阿……衛總,上來吧?”

    自行車在滿條街的車水馬龍中飛速穿梭,清風一吹,追得衛弗的裙子不斷地上揚,叫她不得不捂著裙子。

    趙槃在前面賣力地蹬車,猛然感覺身后嬌小的人若有若無地貼著他,那股誘人的香水味隨著清風傳過來,嗅在鼻尖上,不禁叫人心頭癢癢的。

    他感覺身后的人搖晃得厲害,猶豫著要不要開口叫她扶著自己。

    但轉念一想,這么說是不是有點太僭越了,還有點輕浮,他不太敢。

    沒想到忽然腰間一緊,一雙嬌軟的手輕輕柔柔地抱住了他,正好抱在腰窩的位置。

    那手臂猶如三月天里的楊柳,柔和如耳邊的風。

    趙槃渾身肌肉一緊,腦袋更如炸雷般劈開了。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另一個時空中,一個滿臉是淚的小女孩也曾這么抱著過他,懷著深情凝視著他……

    79   番外(四)

    ◎現代篇◎

    好在這感覺沒有持續多久, 衛弗便在后面輕敲他的脊背,“就這家吧。”

    趙槃順著她手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家裝潢有古典韻味的火鍋店, 菜品也還不錯, 但價格甚是昂貴, 平日里他從不舍得來這兒吃飯。

    趙槃不禁暗自摸了摸腰包……事發突然, 他來片場本來只是試戲的,誰能想到忽然來了這么一道飯局,他身上面值最大的鈔票也就五十塊的了。

    他總不能吃白食, 叫人家請客吧?

    趙槃強撐著面子,微笑道,“好,就這家吧。那我停個車。”

    他想著一會兒趕緊讓宋機幫忙轉個幾百, 自己應急一下, 之后再還宋機也不遲。

    衛弗當然沒有那么多關于錢的焦慮。

    區區一頓飯而已, 她卡上的錢從這里吃一百頓也夠, 她根本不煩心誰請客的問題,只是想和趙槃說說話而已。

    ……看看這小伙子究竟有什么蹊蹺, 能讓她生出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她半掩著裙子,從自行車上費勁兒地挪下來。

    坐慣了豪華舒適的轎車,猛然坐在這顛顛簸簸的小自行車上,腿被鐵條硌得酸疼。

    趙槃稍稍內疚,“衛、衛總……對不起啊,我這自行車不太好坐來著,回去還是打車送你吧。”

    衛弗瞧著他這副促狹的樣子, 唇角難得露出幾分笑意。

    她不甚在意地揮揮手, 隔著餐廳的透明玻璃望了望, “人好多。要個雅間吧?”

    趙槃下意識眨了眨眼。

    雅間……不用了吧?

    一來雅間的價格會翻倍,他腰包里的錢更不夠;再者錢倒還不算什么,主要是跟氣場強大的上司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單獨相處,他想想就發怵。

    時間正在正午,餐廳內有不少吃飯的小情侶。

    趙槃卻不敢叫別人誤會,一直跟在衛弗身后,小心翼翼地保持一段距離,生怕自己的行為會不合適。

    兩人在雅間坐下,衛弗將菜單攤在趙槃面前,叫他隨便點兩道菜。

    趙槃怎么好在這時候大吃大喝,只不輕不癢地點了幾道小菜。衛弗似笑非笑,“別緊張,這一頓我來請,你盡管點。”

    趙槃的臉乍然紅得像熟透了的柿子,她怎么就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不不,”他連忙擺手,手忙腳亂的,那窘迫的樣子跟那日初見時一樣,“衛總,還是我來……我來請您就行。”

    他平時便不太會說話,此刻口舌更如老頭的棉褲腰,又厚又蠢。一時情急之下,還打翻了桌上的一小杯茶水。

    好在衛弗并沒怪罪。

    她漫不經心地問他,“平時不怎么出來玩吧?”

    趙槃憋著羞紅的臉不知該怎么回答這一問。

    玩?

    怎么個玩法?平日里,他也就跟宋機出門逛逛公園,再多的玩著實沒有了。

    衛弗瞥了一眼,問他,“會喝酒嗎?”

    趙槃看她修長的手指正在翻著酒水一欄,“嗯……只會喝啤的。”

    衛弗嗯了一聲,叫來服務生,說了一長串英文的名字。

    幾道精致的小菜次第上來,趙槃夾著筷子,也不敢狼吞虎咽,只得學著面前的人兒,用筷子把食物夾在小盤上,再一口一口地吃。

    兩人隨便閑聊了幾句,大部分時間都是衛弗問一句,趙槃答一句……他答話還慢吞吞的,要斟酌著言辭,還要一邊偷偷瞥著她的臉色。

    衛弗瞧他也忒緊張了些,隨口問一句,“有女朋友了嗎?”

    趙槃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

    說著還傻乎乎地笑了一下,補充道,“像我這種又沒錢又不會說話的,哪個女孩愿意跟我,哈哈……”

    衛弗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他,“沒事,會有的。”

    趙槃忙不迭地附和。衛弗卻沒再接話,低頭吃著小菜,兩人又陷入一陣沉默。

    趙槃只好也開始小口小口地吃起菜來……他怎么覺得他們兩人的這頓飯這么尷尬呢?

    他絞盡腦汁地想找個別的什么話題,好在這時兩瓶精純芳香的葡萄酒被端了上來,打破了沉默。

    趙槃瞥了眼酒瓶,不禁暗暗一顫。

    這兩瓶酒看上去就華貴可人,想來必定是價格不菲。

    他偷偷摸出手機,在桌子底下發短信給宋機,連發三個嘆號叫宋機江湖救急,趕緊給他打過來幾百塊錢。

    然而他這般動作落在對方的眼中卻變成了玩手機。

    “葡萄酒,度數不高。”衛弗敲了敲桌子打斷他,凝眸一笑,給他倒了半杯,“隨便點的,先嘗嘗再說。”

    趙槃趕緊把手機拋在一邊。他雙手捧著酒杯,舔了舔杯中猩紅的液體,舌頭上甜甜的,又辣辣的。

    雖說度數不高,但比啤酒要烈多了。

    兩人連喝了幾杯,暖色熏人的燈光下,衛弗那臉龐泛出些許的酡紅光暈來,比之她完全冷靜時的樣子更醉人。

    晶瑩剔透的高腳杯邊,也留下了她的一抹口紅印。

    她拿起酒瓶,低柔地問他,“還要喝嗎?”

    趙槃吞咽了一口嗓子,忽然想起媽媽告訴他,男孩子在外面要學會保護自己,不能輕易喝酒來著……

    他癡癡地笑著,“衛總,這葡萄酒好上頭,我下午還要工作,估計是喝不了了。”

    她嗯了一聲,卻不肯放過他,又給他倒了小半杯。

    “來吧。”見他不敢接,她只得別有意味地朝他勾了勾唇,“放心,我對你沒興趣。”

    趙槃頓時感覺頭皮發麻。

    “我沒……!”他一把接過了酒杯,立即不敢再磨磨唧唧地推辭,“謝謝衛總。”

    衛弗見他一杯飲盡,自己手里的酒卻喝到一半沒喝下去。

    有意思,她還沒見過這么青澀的男生。

    他那種青澀不像是裝出來,而是他本身就這樣,什么花花腸子都藏不住。

    見慣了公司里那些油嘴滑舌左右逢源的老油條,跟這樣清爽的男生一起吃飯反倒有種別樣的韻味。

    趙槃長得一張白凈的瓜子臉,細碎的劉海留在額前,剪得整整齊齊。衣服就是白襯衫,也不碰佩戴什么首飾,眼眸低垂時像極了鄰家乖巧的小弟弟。

    她瞧著趙槃一沾酒就醉,還這般軟軟噠噠地脾氣好,忍不住就動了心思想欺負欺負他,所以才故意多給他倒了幾杯酒。

    好在她也不是什么壞人,即便他醉了,她也不會怎么樣。

    然而……趙槃的酒量,比她想象中仿佛更差些。

    他軟塌塌地趴在桌子上,手臂強撐著桌子,忍著打架的眼皮,“衛總,你看我做什么……?”

    他嘴邊吐出一個小小的酒泡,頓感自己的失禮,急速地眨著眼,掩飾似的喝了口白開水。

    衛弗忍俊不禁,“這就醉了?”

    趙槃弱弱地搖頭,“沒,沒有。”

    衛弗笑,“那再喝?”

    他睜著大大的眼睛,那愕然的神情又無奈又害怕。

    她終是動了點惻隱之心,沒再往深里逗她。

    不過他才喝了幾杯就醉成這樣,確實沒法再叫她往深里問他話了。

    瞧著時間不早了,衛弗便叫了服務生過來買單。

    她剛要把銀行卡掏出來刷卡,卻見趙槃忽然橫搶過來,醉態中仍然保持著最后一絲清醒,“衛總,我來付錢……”

    衛弗一愣,但見他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那點可憐的金額。

    她無奈笑笑,把他推到一邊。

    她堂堂一個公司的領頭人,難道還能百吃一個小演員一頓飯不成?

    趙槃見自己終是沒付成錢,不禁有些懊惱,那通紅的臉上又多了絲慚愧之意。

    他又說,“謝謝衛總……”

    衛弗一愣,聽著他老是衛總衛總地叫著實有些不順耳,叫旁人聽了去,還以為她拿多大的架子呢。

    她細心把趙槃扶了出去,思忖片刻,“嗯……你一開始不是叫我阿弗嗎,我是有個小名叫做阿弗的,你以后這么叫也行。”

    趙槃懵懂地瞇瞇眼,像是沒聽懂似的,“誒?”

    衛弗想他醉了,想來也聽不清自己說話,便沒再重復。

    趁著他們吃飯的時機,助理早已把車開到了飯店門口。

    衛弗沉吟了一下,想來自己中午請他吃飯這舉動終究是不大妥當,下午的工作,趙槃鐵定是去不了了。

    不過,也沒關系吧……

    她撥了個電話給王導,告訴王導今天下午趙槃暫時不來了。

    王導當然沒什么意見。他正忙著指導景峻,本來就顧不過來趙槃,見他主動不來了,倒還省了麻煩呢。

    衛弗又找王導問了下趙槃的住址,把他送回了住處。

    其實細細想來,她倒也沒必要那么苛刻。

    這小子還挺努力的,是個可塑之才,起碼比景峻更努力。雖然經驗尚淺,但尚有進步的空間,她也不該一棍子打死,應該給他一次機會來著……

    趙槃的住處并不是太好,是個臨時的出租公寓,里面空間也很小,充滿了獨居大男孩的味道。

    好在他還是個愛干凈的,家里并不怎么邋遢,只有幾幅自己寫的書法字。

    衛弗不知道他之前還會寫書法,定睛瞧了兩眼,竟出奇地覺得他寫得還不錯。

    ……其他比她寫得好。

    她的書法就不行,雖然也練過幾年,但寫起來還是歪歪扭扭的,小時候因為這個挨過父親不少的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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