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轉過身,她看到了漢娜關切的臉。
“你怎么在這里?”兩個人同時開口問道。
漢娜笑了,先回答了她的問題:“斯蒂芬妮讓我做一些打掃衛生之類的雜事。我不能說這些事適合我,但我挺喜歡干這些事的。除了高爾夫球車的車棚,我也會在廠房里面打掃。因為斯蒂芬妮實在顧不上這里了。她現在忙得要死。”
“你真的只是在這里打掃衛生嗎?”小五懷疑地問。
自從那天漢娜從帝國聯盟的大廈中逃走之后,小五就發現其實她并不了解漢娜,但這不意味著她和漢娜就形同陌生人。她察覺到漢娜似乎瞞著她一些什么事情。
不是安潔莉卡,就是斯蒂芬妮。小五想。
當發現一個選擇是錯誤的時候,并不能意味僅剩的另一個選擇就是正確的。
“當然了!睗h娜挪開了目光,避免和小五對視。幾秒鐘之后,她敗下陣來,沉重地嘆了口氣。
“小五,你知道的,我其實沒有什么好挑剔的。我在安潔莉卡的手下當了逃兵,在斯蒂芬妮這里,我還能怎么樣呢?”
“斯蒂芬妮讓你干什么?”小五追問。
“維護這里的機器,然后記錄一些測試的數據,就這樣!睗h娜聳聳肩,看起來她并沒有撒謊,然后她直直地看著小五。
“接下來該我問你了,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小五詫異地瞟了漢娜一眼。
“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你之前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看起來很焦躁,但又魂不守舍。我猜要么是你談戀愛了,要么是你投進股市的錢被套牢了。不過既然你沒有什么存款,那就是談戀愛了!
小五苦笑道:“不,我想我可能只是壓力太大了!
安潔琳的亡靈在明亮的燈光下,緊緊盯著她,就像一個嚴厲的小學老師在審問一名在課堂上偷看課外書的調皮學生。
“真的是這樣嗎?”安潔琳問。
“真的是這樣嗎?”小五的內心在問。
小五相信自己的內心一定有一位非常嚴厲的審訊者,她會用最嚴厲地方式拷問自己,然而無論如何都一無所獲。因為小五不敢承認,也無法承認。
她“戀愛”了。
荒謬?尚Α
“不管怎么樣,戀愛是件好事,”漢娜用一種溫和的語氣說,“當你壓力太大的時候,就得換個方式找找樂子,不是嗎?”
小五想象著如果她在林樾楓面前說起“找樂子”之類的理論,林樾楓會露出怎樣的神情。她大概會笑,就像她平時露出的那種似乎蘊含譏誚的假笑。最諷刺的是,當她對自己說“我喜歡你”的時候,小五覺得她只有勇氣回應“我恨你”。
憎恨是一種強烈但非常容易獲得的情緒,愛卻是另外一碼事。恨不需要勇氣,它只需要一點情緒的調動,一件小事就足以讓這種情緒像海平面那樣上涌,但是愛需要勇氣,無論是對自己承認,“我真的愛她”,或者用某些行為表達,她已經墜入愛河。
小五理解了漢娜曾經描述的“突然失去勇氣”。她不是個勇敢的人,她甚至不敢承認她對安潔琳的感情。
然而一切都已經過去。她還在原地躑躅的時候,安潔琳就已經永遠離開了。而她連感到遺憾的權利都沒有。
一陣尖銳地蜂鳴聲打斷了小五的思緒,斯蒂芬妮那個丑陋的時空機器上一盞紅色的小指示燈開始閃爍。
“哦,不好!睗h娜匆忙走到操作臺前,開始按動一大堆按鈕。紅燈不閃爍了,現在又換了一盞黃色的燈亮了起來,蜂鳴聲顯得更尖銳了。
“這臺機器最近總是出故障,斯蒂芬妮說過于頻繁的故障是成功的前兆,不過我現在只想把電閘關了!睗h娜抱怨道。
“它真的能穿越時間嗎?”小五忍不住好奇地問。
“目前還不行,但是它很費電,”漢娜說,“我覺得你最好還是離開這里。這臺機器有可能不喜歡陌生人!
小五默默地退出了這間工作室。
如她所想,在為斯蒂芬妮發表了那篇演講之后,接下來她就忙碌了起來。
斯蒂芬妮樂于將小五培養成她的代言人,她帶著小五見了很多獨立黨人中的領袖,還有一些原本搖擺不定,但是現在打算加入獨立黨人的人。這讓小五覺得非常煩躁而且疲憊,她也許有很多特長,但社交無疑不是她的特長,不斷地應付其他人會讓她有種做苦力的感覺。
斯蒂芬妮繼續準備起草一份新的宣言,她將時機把握得剛剛好,因為民眾的游行活動已經如火如荼,帝國聯盟的一家證券交易所被憤怒的投資失敗者打砸一空,警察逮捕了幾十個人,但這樣只會更加蓄積民眾的不滿。獨立黨人可能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公民需要一個能夠向政府發泄憤怒的缺口。
調動民眾的憤怒就像恨一個人那樣容易,但控制民眾的情緒并不比操縱洪水更容易。斯蒂芬妮在這方面十分謹慎,不過她仍然持有樂觀的態度。
“當不好的事情將要發生時,一切只會越來越快!彼沟俜夷輰π∥逭f。
安潔莉卡被斯蒂芬妮單方面宣布了她的非法性,令人奇怪的是,她既沒有站出來指責或澄清,甚至沒有公開露面,仿佛從此就銷聲匿跡了一般。
“我們的敵人不是安潔莉卡,”斯蒂芬妮在她的新宣言中寫道,“我們甚至可以寬宏大量地說,安潔莉卡只是做了一些錯事。我們并非敵人,而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欺騙我們、剝削我們的政府。”
斯蒂芬妮臨時召開了一個獨立黨人領導人的會議,在會上,她讓小五將宣言的草案朗讀了一遍,然后向大家征求修改意見。當小五讀完每一個字,將演講稿輕輕放到桌面上時,她發現參會的每個人都用一種近乎崇敬的目光看著她,就仿佛她真的是獨立黨人的發言人,宛若一種精神象征,如同當年的安潔琳一樣。
小五不喜歡這樣。
“我認為宣言中沒有必要劃清我們和安潔莉卡的關系,這聽起來就像是您和安潔琳決裂了!庇腥颂岢觥
“安潔琳已經去世了。一個政黨總要發展,我們當然會接納新的朋友,也會有新的敵人!绷硗庖粋人反駁。
“就目前來看,我們必須確定,我們的敵人實際上只有帝國聯盟的政府。這也是安潔琳一貫以來的主張!
當提到“帝國聯盟政府”的時候,小五會想到林樾楓。
那天夜里告別之后,小五就考慮過,她和林樾楓可能再也不會相見了。也許她會死在林樾楓之前,或者林樾楓死在她之前。
可笑的是,漢娜說小五看起來像是戀愛了。
也許這件事也沒那么可笑。
成為斯蒂芬妮的發言人的好處之一,是她在獨立黨人中的地位得以大幅提升,只要在松溪莊園中,她就能不斷碰到和她打招呼或者試圖搭訕的人。斯蒂芬妮給她指定了三名——小五不知道如何描述——保鏢,或者,下屬之類的人。小五覺得和他們相處很別扭,而且她還分不清其中的比爾和威廉,所以大多數時間她不會給予他們任何指令。
只要小五有空閑時間,她就會躲在她的那間客房中,一遍一遍撥打著林樾楓的電話。
沒有人接聽。
林樾楓之前說她升職了,所以她很有可能換了一間辦公室;蛘,她現在并沒有出現在辦公室里,而是正在會議室和其他高官一同開會,在餐廳里吃著可能要吃上幾天幾夜的漫長午餐,或者已經被獨立黨人暗殺了,尸體扔在某個冰柜里,裹尸布上標明“身份未知”。
小五選了一個周末的下午,開著她那輛破破爛爛的面包車來到帝國聯盟大廈的附近。街道已經戒嚴,全副武裝的警察和憤怒的游行群眾彼此對峙。
小五打量著人群中一張張憤怒而熱切的臉,她發現其中沒有她的熟人,換句話說,她想要見到的人并不在人群中。
這真是太可笑了。她居然會想在游行的人群里看到林樾楓的身影。
晚上她回到松溪莊園后,管家亨利找到小五,說有個客人正在廚房里等她。小五來到廚房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安潔琳——她那死去的精神領袖、人生導師與靈魂母親安潔琳正坐在廚房島臺前。那是活著的安潔琳,不是想象中的亡靈。
不,小五及時拉回了她的理智,這不是安潔琳,這是安潔莉卡。
看得出來安潔莉卡這幾天過得并不太好。她原本紅潤的臉頰此時發青,眼睛里布滿了血絲。這樣有幾分像安潔琳生病時的模樣。小五發現她原本在心中給安潔莉卡和安潔琳劃上了清晰的界限,但現在這個界限已經變得混沌不清。
“小姐!毙∥逶诎矟嵗蚩▽γ孀聛怼KX得自己頭腦現在很清醒,她知道自己正在應付誰。她看著安潔莉卡,安潔琳的亡靈已經在角落里消失了。
廚房里除了她們倆空無一人。不遠處的門關著,門后是客廳,有幾個人正在客廳中進行冗長的,永無止境的會談。帝國聯盟的警察居然沒有在此時沖進來抓人,這似乎只能說明一個事實。
斯蒂芬妮的勝利已如探囊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