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個,林樾楓想。
糟糕的時刻不止一個,想要她命的人也不止一個。她的人頭在獨立黨人的暗殺價碼中相必已經被炒得很高。
現在,林樾楓總算明白為什么維姬小姐要急匆匆地授予她大校頭銜。
在搖搖欲墜的帝國聯盟中,狡猾的人已經抽身離開,需要另一個人承擔一切后果。很不幸,林樾楓就是那個承擔一切的倒霉蛋。
幸運的是,在消防門之后有一個貨梯。在那名殺手撞開門之前,林樾楓已經乘坐貨梯到了帝國聯盟大廈的一層。她考慮過是應該繼續滯留在大廈中,利用她對大樓內部構造的熟悉程度和殺手捉迷藏,或者逃向外界,在喧嚷的大街中和行人們混在一起,就像一滴水流向大海。
林樾楓從一側平時用于垃圾清運車通行的小門溜了出去,街道上恰好有一列游行的人群經過,她立刻混到了人群中,沿著大街緩慢地朝著市中心涌動。
然后呢?她想。
總該想個辦法出來。她接下來要去哪里落腳,她應該怎么辦,是否應該向維姬小姐匯報所有發生的一切,如果她還能活下來的話。
游行的隊伍在路口遭遇了警察的攔截,一陣騷動從人群中傳出來,聲音逐漸放大,就像蜂鳴器在機器上嗡嗡作響。人群開始喊起了口號,林樾楓為了不引人懷疑,她也開始跟著喊口號。她轉頭望向周圍那一張張狂熱的、陌生的臉,恐懼的情緒正從她心底升騰起來。
而填滿這所有思緒的縫隙——就像是水充滿了海綿那樣——都是那女孩。
那女孩什么時候發表演講?林樾楓想,盡管她發表的是斯蒂芬妮的演講,但林樾楓迫切地想要見她,不管是在黑暗的小巷中,那女孩蒼白的臉與警覺的神色,或是在熒屏上濃妝艷抹的臉。
她們在道別時沒有說太多有意義的道別。但是道別永遠都只有一次,就像死亡也只有一次一樣,林樾楓沒有辦法讓它再重來一次。那女孩在踩下油門之前對她說:“我寧愿我是赫斯特。”
一個在普通人家成長起來的女孩赫斯特。
一個可以繼承一家餐廳的赫斯特。
一個就像散落在宇宙無數星辰之中的赫斯特。
林樾楓仍然跟隨著旁邊人高喊著口號,口號內容似乎是在辱罵守在路口的警察,幾句罵人話被巧妙地縮寫成幾個字母,以至于如果有人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空降到現場,他一定會感到莫名其妙。
但是林樾楓感覺到淚水從她的眼中流出,流到她張開的嘴里。
這簡直就是瘋了。游行的時候辱罵警察?那一定是沒有飽嘗胡椒噴霧的滋味……還有,她仍然在想著那女孩,帶著一種傷感而浪漫的色彩,這也是瘋了。
*
小五并不意外斯蒂芬妮會想要見她。事實上,她覺得斯蒂芬妮的邀約來得正是時候,自從和安潔莉卡結束談話以來,她就一直有種沖動,想要跳上她那輛破爛的面包車,開到城市街道上,分辨人群中一張又一張的臉,直到找到林樾楓。
斯蒂芬妮在她的工作室中等待小五。小五穿過長長的草坪,走入黑色的廠房之中。她發現斯蒂芬妮正站在她那臺巨大丑陋的時空機器前,饒有興致地觀察著機器裸露在外的電線與電路板。
“嘿,我都不敢相信這些玩意兒可能真的會起什么作用。”斯蒂芬妮興致盎然地對小五打了個招呼。
小五花了幾秒鐘才意識到斯蒂芬妮說的是這臺機器,而不是獨立黨人最新的斗爭綱領。
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這臺機器到底有什么用?”
斯蒂芬妮后退兩步,打量著這臺形狀像是膠囊一般的機器,目光卻仿佛懸停在半空中。
她說:“這臺機器一旦成功,就能夠帶我們某個人回到過去。如果能夠在過去發生某些改變,將來的一切也許也會發生改變。”
“可是那樣做有意義嗎?”小五問道,“已經發生的事,為什么還要改變?”
斯蒂芬妮轉過身,面對小五,直視著她的眼睛,她佩戴的寶石在她的頸間閃爍著古怪的光芒。
“在你過去的這些年中,小五,你有過什么遺憾嗎?”
小五沒有回答。遺憾自然是有,但是她還沒有瘋狂到因為有遺憾而制造出一臺時間機器,妄想回到過去改變一切。
斯蒂芬妮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我最遺憾的是在安潔琳生命的最后十年里離開了她。假設我能夠做出一點什么改變,或者只是做點什么……我說不清那是一種慰藉,或只是一種執著……”
她輕輕嘆了口氣。小五開始向四周瞟去,她希望漢娜就在附近某一處,隨時可能會走過來打斷她們的談話。但是周圍什么人都沒有。
“小五,你還不能理解在感情上的遺憾,所以你也不能理解我。在政治上、權力上得到些好處再容易不過,但是你很難遇到合適的人。一旦你失去她,你就會發瘋。”
一旦你失去她,你就會發瘋。
小五忽然想到了林樾楓。如果她失去了林樾楓,她是否也會發瘋。這個問題,此前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不過她覺得自己應該不會發瘋。
就在這時,機器再度發出尖銳的鳴叫聲,這回,繭形的內部散發出柔和的光芒,好像是某個程序被激活了。小五覺得這臺機器很危險,仿佛它是個能夠吞噬一切恒星的行星的巨大黑洞。自己最好離它遠點。
斯蒂芬妮走到操作面板前進行了一番操作,鳴叫聲消失了,機器內部的燈光也熄滅了。不過看起來,她還不想結束談話。
“安潔琳不是個完美的女人,甚至有時候她還想相當糟糕。在家庭生活中,她是那種喋喋不休,挑剔又故作驕傲的女人。不過這不意味著她身上就沒有閃光點。致命的是,你知道這一切,你知道她是個多么糟糕的人,但是你仍然愛她。”
斯蒂芬妮再度嘆了口氣,她朝著工作室另外一側走去,那里有個工作臺,上面凌亂地堆著很多文件。她從中間抽出了幾張稿紙,上面有鉛筆凌亂的涂改痕跡。
“我們還是再來說說下一回演講的事吧。我打算這回措辭更加激烈一些,這樣能夠更好煽動民眾的情緒。這也就意味著,我的演講里可能會有些不怎么文雅的措辭,我得確定你能夠清楚表達出來我想要表達的意思。“
“我可以做到。”小五干巴巴地說。
她是一團可以構造成任何形狀的泥,她是個合格的演員。既然是合格的演員,她就能扮演成稱職的演說家。
“這次還是錄制播放的形式嗎?”小五問道。
斯蒂芬妮打量著她,她在思考著什么。
她并非在做決定。斯蒂芬妮是個聰明而果斷的人,她早就已經做好了決定,她現在裝模作樣的思考,只是為了表現她很慎重,她需要用一種容易被接受的方式將她的決定告知小五。
“這次我希望是公開演講,就在廣場上。我有足夠的人手可以保證你的安全,我只是在想,既然獨立黨人已經走到了舞臺上,就不能再躲藏在幕布的陰影里。”
小五心想,難道你就沒有躲在幕布的陰影里嗎?你躲在我的身后,就像操縱提線木偶的幕后演員。
“我明白。”小五說。
“很好,我知道你能做到。安潔琳不會看錯人。”
斯蒂芬妮的臉上露出笑容。小五忽然想到安潔琳說過,斯蒂芬妮盡管打扮華麗,但安潔琳看到她的時候,就像看到了漫山遍野的亞麻花。
不值錢的、到處盛開的、藍紫色的、小小的亞麻花。
隨后小五又想到了林樾楓。她并沒有想到什么盛開一片的花,她只想到了林樾楓蓋在她睫毛上的掌心,那只手遮住了陽光,像一片遮住了恒星光芒的陰翳。
*
漢娜和小五打賭,她倆到底會誰先死。
這是個不怎么吉利的賭局,不過漢娜和小五都不在意這一點。
小五認為自己很有可能會死,會在兩天之后的廣場演講中被狙擊手瞄準腦袋。漢娜的工作相對安全,她只是維護高爾夫球車,給斯蒂芬妮的工作室打掃衛生而已。高爾夫球車突然失控,從漢娜身上碾過的概率要遠遠小于小五站在高臺上被人用槍口瞄準。
她只不過從一個危險的境地,換到了另一個危險的境地。
而且她始終在擔心林樾楓,但是她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擔心告訴任何人,無論是漢娜還是斯蒂芬妮。這背后當然有著非常復雜的原因……不過長話短說,獨立黨人內部的麻煩事已經足夠多了,小五不想把林樾楓也卷過來。
她完全可以再退一步,退回到她還是赫斯特·菲爾德的時候。她恨林樾楓,或者沒有那么恨,不過那已經足夠了。小五不應該愛林樾楓,她可以愛別人,所以她愛安潔琳,安潔琳死了,事情已經足夠了。
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