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之前,林樾楓會思索一件事:她會死,問題的關鍵在于,她會怎么死?
她當然考慮過有一天可能會被一個瘋子狙擊手的子彈穿透腦袋、胸膛或者身體的任意什么部位。不過,她沒有想到那女孩會像恒星一般躋身她的生活之中。
她怎么會想到,除了太陽,天空中會出現另外一顆恒星。
林樾楓沖進了菲爾德餐廳中。餐廳前的樓梯已經全部損毀,但是鐵質的欄桿大多還保留著,已經被熏成了黑色。翻新時工人并沒有把它們拆除。林樾楓跳過樓梯,沖入餐廳大堂中。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頭從白天扎進了黑夜。大堂里黑乎乎的,除了不遠處還沒有完全鋪設的天花板上有幾縷陽光漏了下來,但那個地方看起來距離林樾楓格外遙遠——就像是隔著一條很長的隧道。她往前跑了兩步,地板塌陷了一塊,卡住了林樾楓右腿。一陣鉆心的疼痛從腳踝傳了過來,她踉蹌了一下,倒在地上。
一大片灰塵揚了起來,嗆得林樾楓咳嗽。她聽到身后傳來急促且沉重的腳步聲,看來那名殺手已經追了上來。
這里就是終點了。林樾楓想,重要的是,她已經筋疲力盡,恐怕很難再做出什么自救的舉動。
那是無比漫長而短暫的幾秒鐘,就在殺手將他手中的武器(應該不會是槍,不然他早就開槍了)——冷兵器——刺穿林樾楓的身體之前,林樾楓在思索,她應該試圖留下幾句遺言,還是向某些神靈祈禱。
在曾經生產力并不發達的時代,恒星通常會被賦予一些神格。似乎那時的人類認為,一顆恒星能夠代表一位神,比如太陽神阿波羅。如果那女孩也是一顆恒星,她是否也是一位神靈。
遙遠的、古老的、充滿痛苦的神。
所以,這種情感,是愛嗎?
林樾楓發現自己很難在生死關頭誠實地面對自我,欺騙已經成為了某種慣性,只要能夠達到目的,謊言或欺騙不過是一種工具。她太適合當一個迫害者了,尤其是手中擁有權力的迫害者,所以她無法用一種會被評價為積極、向上、健康的態度去面對感情。現在她所面對的一切,應該被稱之為某種“報應”。
這就是一切的終結了。
林樾楓首先聽到身后傳來的槍響,距離她很近——大約有幾米,不過并不是對著她的腦袋開槍。隨后,一聲沉重的倒地聲,好像有人在破裂的地板上扔了一袋沉重的土豆。
林樾楓努力用手肘撐起身體。現在她的腳踝沒有那么疼了,而且眼睛也適應了室內的黑暗,她發現自己其實可以扭過頭,看向身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一束光從餐廳被燒毀的入口處照了進來,因此林樾楓會一下子就注意到那個逆光站立的身影,就像夜空中被一顆冰藍色緩慢降臨的恒星吸引住一樣。是的,那女孩一點都沒變,她糟糕的著裝品味,她在風中飄飛的長發,還有她右手中那把手槍,槍口甚至還在冒煙。
地上躺著一個男人,相必這就是從剛才開始一直跟蹤林樾楓并且試圖殺了她的那名殺手。也許有一百名殺手想要殺了她,不過至少現在已經解決了一個。
這是結束,但結束意味著另外一場開始。
一切開始了。
林樾楓努力讓自己站起來。腳踝仍然很疼,她毫不懷疑現在她還沒有辦法走路,另外她確信自己非常狼狽,不僅發型全亂了,而且臉上都是灰塵。
可是這些在此時此刻看來,都是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那女孩站在她面前,別管她是怎么出現的——一路跟蹤、從天而降,或者有個什么神通廣大的占卜師推算出林樾楓會在這里扭斷腳腕,那女孩已經出現在她的面前了。
林樾楓擠出一絲微笑:“你好啊,我的赫斯特。”
她實際上真的很想發自內心地微笑,但疼痛的腳踝不允許這一點發生,這導致她需要費點勁,才能控制好面部的肌肉。
我的赫斯特,我的恒星,我的神明。
那女孩在打量她,因為逆光,林樾楓無法看到她的表情,不過出于某種神奇的直覺,林樾楓覺得她實際上面無表情。
她就這樣看著林樾楓,就像曾經戴著赫斯特·菲爾德的面具看著林樾楓一樣。
終于,那女孩說話了。神明終于給出了她的諭示,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語氣中有一種別扭的惱火,就像是某個少女因為生活中那些微不足道的瑣事而大發脾氣。接著,那女孩走近了兩步,林樾楓完全能夠看清楚她的臉了。
那女孩絲毫沒有她在演講時那種冷靜的狂熱神情,她現在看起來幾乎是天真的,與赫斯特·菲爾德的表情有點相像。然后她笑了,像一個故作姿態的女孩那樣略微抬起唇角,現在她看起來不像恒星,也不像演講家,不像餐廳老板娘,不像演員,不像間諜,她只是像她自己。
那女孩只是她自己,林樾楓的赫斯特。
“我有一個好主意,林上校,”那女孩的聲音里充滿了愉快的惡意——盡管那惡意的含量就像一個孩子開玩笑的惡作劇一樣,不會超過一盎司,“你為什么不現在就去死呢?”
為什么我現在就要去死?
因為你感到了慌張,你因為這份感情而不知所措。是嗎,我的赫斯特?
林樾楓看著那女孩。
她們之間的距離正在不斷縮短,三米,兩米,一米。就像一顆正在不斷倒計時的定|時|炸|彈,馬上就要爆炸,將她們兩人都炸得粉身碎骨。
“也許你是對的,”林樾楓說道,她指了指那名躺在地上的殺手尸體,“為什么你不讓他殺了我?”
那女孩沉默不語,她顯然在思索什么,有種近似于苦痛的神色從她的眼中一閃而過。
林樾楓笑了:“或者,你希望你能夠親手殺了我?”
那女孩點點頭:“曾經我確實這么想過。”
她在距離林樾楓大概半米的位置停了下來。定|時|炸|彈或許不再計時,但那并不意味著已經安全了。這是個恰好的距離,林樾楓可以看清楚那女孩的表情,看到她眉眼之間時而歡快時而憂郁的情緒,然而對于接吻而言,這個距離又過份遠了。
“那是什么讓你改變了主意?”林樾楓問。
她得承認,這屬于誘導談話的一種技巧。不過那女孩顯然不會在意林樾楓的技巧,毋寧說她從來都沒有在乎過。她就這樣橫沖直撞地從街道上掠過,好像一陣無可抵擋的狂風,將林樾楓精心構造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摧毀。
“我們得盡快離開這里。”那女孩說,她抬起頭,打量了一下燒黑的餐廳墻壁,然后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我的腳扭了。”林樾楓終于說道,同時,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事實上,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她的腳扭了,很疼,沒有辦法移動,所以她既沒有辦法控制好臉上的表情,也不能說出多么美妙的話語,甚至她做不到向前邁出一步,抓住那女孩的手。
那女孩頓住腳步,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林樾楓。
“只是這樣嗎?”她問。
“什么?”
“只是因為腳扭了?”那女孩打開了手槍的保險,然后把槍塞在外衣口袋中,“不是因為心里有什么東西扭了,所以你覺得這個地方可能風景會更好?”
“當然只是因為腳扭了,”林樾楓抱起雙臂,“在被追殺這么久之后,只是扭了腳,我覺得已經非常幸運了。”
“那沒錯。”女孩說著,她笑了起來,這個笑容比林樾楓今晚所見到的一切東西都要美麗。她走過來,攙扶住林樾楓的手臂,她比林樾楓所想象得更加有力,林樾楓只需要稍微借力就能一瘸一拐地朝餐廳外走去。
然而,她們彼此都沒有向對方說起,為什么她們幾乎會同時回到菲爾德餐廳。林樾楓可以判斷自己來到這里是因為她那敏銳到近乎神秘的第六感所帶來的暗示,但是……那女孩呢?
她忍不住側過頭,打量著那女孩。
美麗是短暫的,就像時間稍縱即逝一般,但美麗也是永恒的,林樾楓思索,那女孩是否會在她的心中永遠留下難忘的烙印。
林樾楓覺得她應該做點什么。就像是她們會同時來到菲爾德餐廳會和一樣,看起來那女孩也同時覺得她應該做點什么——和林樾楓一樣。她轉過身,抱住了林樾楓的肩膀,林樾楓也同樣予以回應。這是個別扭的擁抱,她們或許全都有所保留,不過至少未來還會有很長很長的時間,讓她們討論“對彼此保留”的問題。
那女孩把車停在菲爾德餐廳外的巷口,開車的是一名小伙子,林樾楓毫不懷疑這人是斯蒂芬妮派來協助那女孩的,或者說,是監視她的。
“我們現在要去哪里,小姐?”小伙子問。
那女孩沉思了一下。
“我們不能回松溪莊園。”她說。
“那我們去哪?”小伙子的語氣已經變得相當不耐煩。
那女孩看著林樾楓,但是目光又仿佛穿過了林樾楓,穿過車窗玻璃,望向遙遠的街道。
“找一家酒店。”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