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將車停在一座酒店大樓前的停車場。那里已經被很多示威者搭建的帳篷占領了,還有幾個喝醉的、搖搖晃晃的人站在路中間,展示他們身上的彩繪。不管怎么樣,他還是設法把車停好。
“需要我怎么對斯蒂芬妮交代?”他面色不善地回頭問那女孩。
林樾楓也盯著那女孩,她發現那女孩的神色令她感到陌生。
她就像是在尋找、或者追尋什么東西,而那種東西可能從來都不曾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林樾楓想,就像一顆已經爆炸的恒星,或者是什么鬼魂之類的。
“你告訴她我擅自離開了。”那女孩說。她的語氣就像她正在進行演講——并且下達一些指令。
那個小伙子駕駛汽車掉頭,然后泄憤般地重踩了一腳油門,汽車輪胎和地面摩擦發出尖銳的聲音。
酒店仍然在營業,盡管前臺的人已經寥寥無幾,畢竟現在這么亂,政權更迭、示威游行……沿街的商鋪隨時都有可能關門大吉。最后,那女孩還是設法拿到了一張房卡,她和林樾楓一起乘坐電梯抵達了房間。
酒店的套間明亮而整潔,林樾楓高興地發現自己非常熟悉這樣的場景:秩序、安全,而并非在黑暗的走廊中躲避殺手,或者和游行的人群擠在一起,躲避警察的噴霧。
“你要先洗個澡嗎?”那女孩瞟了她一眼,然后慢慢走到窗邊,俯瞰著幾十米之下的街道。陽光照射在玻璃上,留下一道刺目的光暈。房間的雙層窗戶緊閉,當那女孩試圖將窗子推開一條縫的時候,房間里立刻傳來高層中特有巨大的、轟鳴的風聲。
“為什么要帶我來這里?”林樾楓終于把自己想要知道的問題問了出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面對那女孩的時候,似乎勇氣像沒有封口的氣球中那些氦氣一樣,消散殆盡。
“我想這是個比較清凈的地方,沒有人打擾。”那女孩關上窗子,轉過身看著林樾楓。
林樾楓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也有很多話要說,不過就在她的情感即將沖破理智的藩籬之前,她及時讓自己閉嘴了。她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用來說話,只要安潔莉卡不會再派來一位新的殺手像蜘蛛一樣爬在玻璃窗外,或者斯蒂芬妮不會親自命令那女孩立刻從房間中滾出去。
“我真的建議你現在洗個澡,”那女孩說,“你身上不怎么好聞。”
林樾楓發現自己身上的味道可能確實不怎么好聞,于是她走進了浴室。
溫暖的水流從頭頂淋浴頭中傾瀉而下,林樾楓發現她的腳踝又開始疼。該死,至少她應該確認一些有沒有骨折。
她在浴室中呆了很久,盡量處理了一下身上各種傷口。白霧彌漫在整間臥室中,然后她打開涼水,沖洗著腫脹的腳腕。
其實她和那女孩相處起來也很容易,她們可以平和地談很久的話,并且讓雙方都感到滿意……然后她們可以越過這一步,再朝著某些未知的領域更進一步……林樾楓不知道那女孩是怎么想的,不過其實她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糟糕的是,她不知道這樣進展是否太快,也不知道那女孩是否喜歡這樣。她喜歡這么?她真正的自我又是什么樣的?這些都是如同宇宙未解之謎般的亙古謎團。
林樾楓用手指劃過鏡子上的水霧,嘆息著。
她裹著浴袍走出浴室時,料想到那女孩會問她為什么這么久才出來,是否因為缺氧暈倒了。也許她可以用幾句俏皮話讓氣氛變得更加輕松,或者她干脆繞過這個話題。
但是她沒有想到那女孩已經躺在床的一側睡著了。
林樾楓走到那女孩面前,望著她的睡顏,思索著。
那女孩側躺在床上,身體微微蜷起來,頭發蓋在臉上,上衣凌亂地卷在腰間。她甚至沒有一點防備,就像她可能也不曾想到自己會突然睡著一樣。
她當然有理由感到疲憊,畢竟早上才進行了一場激動人心的演講,她的妝還沒有卸,眼皮上的閃粉和眼影有一點暈染,這讓她看起來很疲憊,林樾楓恍惚覺得自己看到了那女孩老去的樣子。
林樾楓退開兩步,走到茶幾前坐下,開始為自己泡茶。
她自己更有理由疲憊,在經歷了幾天幾夜的追殺之后,她發現她可能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神經都還處于興奮的狀態。這讓林樾楓有精力思索更多的事。比如說,她和她——她的赫斯特,接下來應該怎么辦。她是否應該去找維姬小姐(現在維克托卡這個名字對于她而言已經陌生得像某家不常光顧的酒吧中酒保的花名),繼續履行她作為大校的義務。帝國聯盟要完蛋了,她不會蠢到做不合時宜的事。
私奔。這個詞語忽然出現在林樾楓的腦海中。
這很瘋狂,不管是這個想法,還是這個詞語。最重要的是,林樾楓冒出這個想法,就已經足夠瘋狂了。她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她所想要的只是向上爬,然后獲得更多好處,在此之前,她還沒有想到過拋下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你還擁有什么嗎?”有個令人討厭的聲音問她。林樾楓嚇了一跳,她差點以為是那女孩已經醒了。不過當她抬起頭的時候,她發現那女孩還在沉沉睡著。
這只是她冰冷的捫心自問。
林樾楓喝完了一杯茶,輕手輕腳地躺在那女孩身邊,聽著那女孩的呼吸聲。
天色漸漸晚了,太陽西沉,將玻璃窗染上了一層橘紅色。遙遠的地方傳來刺耳的警笛聲,穿過了云層和晚霞。
這是一座巨大如怪物般的城市,這里會排斥一切,也能包容一切。她和那女孩曾經在錯誤的位置浪費了很多年,好在她們還能來的及再更換一個位置。
這些都是林樾楓一廂情愿的想法。她不知道那女孩聽到這些事情會做出怎樣的反應,也許會嗤之以鼻。她的腳腕還很疼,扭傷需要時間去恢復,她所能做的最好就是老老實實呆在這里。
林樾楓任由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般飄飛。她想到曾經在樹林中用掌心蓋住那女孩的睫毛。準確來說,并非是“那女孩”,而是“赫斯特·菲爾德”。她只是個如幽靈般潛藏在黑夜中的影子,如果不是林樾楓一直在努力地尋找她,她就會消失于黑夜,像一滴墨水消失在水缸之中。
她能聞到那女孩身上的香味。一點點香水、化妝品還有發膠的味道。真奇怪,當她被這些人工合成的香精覆蓋住時,林樾楓認為自己能夠前所未有地“看清”那女孩。于是林樾楓又小心地朝著那女孩挪了一點,離她更近一些。她們曾經相隔太遠,不過現在她們之間只有五厘米的距離。
鴻溝一般的五厘米。
在斯蒂芬妮的第三個器皿中,是否會有一道能夠跨越五厘米的橋梁?
然后林樾楓就睡著了。她認為自己可能只是小睡一下,最多只有五分鐘,不過當她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天色幾乎已經全黑了。那女孩正站在窗前,她的背影看起來很瘦。
“嘿,我以為我只是睡了一會兒。”林樾楓伸了伸手臂,從床上坐起來。她的腳踝傳來一陣疼痛,提示她歡迎來到這令人痛苦的現實。
“你應該多休息。”那女孩說。
“我覺得現在差不多了。”林樾楓說。她找到自己外衣,從其中翻出煙盒,走到那女孩旁邊,和她并肩站著。遠處的街道有火焰和黑煙升騰而起,游行還在繼續,似乎愈演愈烈。
“要抽煙嗎?”她把煙盒遞給那女孩。煙盒上鑲嵌著紅色和藍色的寶石,煙嘴整齊地排列著,像是一排牙齒。她從玻璃的倒影中看到自己仍然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衣,頭發亂糟糟地垂下來。
那女孩看了她一眼,把目光移開。然后她伸手拿過一支煙,林樾楓從茶幾上拿起酒店的火柴,為她點燃。兩個人站在窗前吞云吐霧,煙霧和窗外示威者點燃的火焰一同升騰起來,偶爾還能聽到爆炸聲和警笛尖銳的嘯叫。
“安潔琳不會喜歡你抽煙的。”林樾楓側過頭看了那女孩一眼。她發現那女孩應該已經洗過了臉,她現在臉色蒼白得嚇人,幾綹濕了的頭發正貼在臉側。然而她的眼睛卻像寶石一般在黑夜里發亮。
“安潔琳的肺不好,她不能聞這些氣味,”那女孩低頭看著指間夾著的香煙,若有所思,“但是我不會一直活在安潔琳的陰影之下。”
“是啊,你現在在斯蒂芬妮的陰影之下。”林樾楓尖銳地說。
那女孩轉過頭,她們對視著。
也許應該會發生些什么,林樾楓想,現在的情況是危險的。如果那個女孩沒有親吻上來,她就有可能招呼過來一個拳頭。
但是什么都沒有發生。
那女孩只是輕輕吐出一口煙霧,又轉頭看向了窗外。
“我不好說我是不是真的在斯蒂芬妮的陰影之下,”她說道,“整個帝國聯盟都已經在她的陰影之下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