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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菲昂娜在海登回來后的那個星期就返回凱恩了。

    在諾拉接受審判的那幾天,發(fā)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丹尼爾偷了菲昂娜送給諾拉和海登的那瓶能使人隱形的夜蘭露,在一個飄著春雨的夜里銷聲匿跡了。

    諾拉在聽到這個消息時有些生氣,但菲昂娜卻表現(xiàn)得好像這件事完全在她意料之中一樣。

    在諾拉詢問菲昂娜認為丹尼爾去了哪里時,菲昂娜輕蔑地一笑,說:“他大概覺得如果能去到亞拉鐸,就有希望繼承他舅舅的王位吧。”

    父王已經(jīng)修改了凱恩法律,打定主意將王位傳給菲昂娜,丹尼爾早已對此憤憤不平。而亞拉鐸國王沒有子嗣,艾瑪王后——作為亞拉鐸的公主,對自己的兒子向來寵愛異常,丹尼爾或許認為,以他的血統(tǒng),如果到了亞拉鐸,說不定能從舅舅手中繼承王位。

    想明白這個問題后,諾拉忍不住在內(nèi)心暗暗感慨,丹尼爾實在太一意孤行了,如果他在逃跑前告訴諾拉他的計劃,她就會告訴他,不止一個人對亞拉鐸的王位虎視眈眈,而丹尼爾大概率斗不過其中任何一個。

    事情發(fā)生后,菲昂娜表現(xiàn)得好像終于松了口氣,大概對于她來說,丹尼爾留在凱恩是個巨大的潛在隱患,他的逃跑對凱恩而言利大于弊,因而她并不打算再去追究這件事了。

    在給艾薇爵士留下一封飽含深情的情書后,菲昂娜帶著貿(mào)易協(xié)定、一大批記錄了夏博最新科學和工藝的書籍啟程返回凱恩。

    艾薇的冷淡態(tài)度并未真正傷害到菲昂娜,正如此前西爾維婭的背叛并未完全傷害到路易一樣,諾拉開始懷疑這些王國的繼承人是否暗地里受過什么情感訓練,讓他們無論面對怎樣的情形都能保持冷靜與理性。

    又過了幾個星期,來自風暴之海的洋流送來越來越溫暖濕潤的空氣,格林戴爾進入夏季。天氣逐漸炎熱,按照慣例,女王會在格林戴爾西北的喬瓦薩雪山下鸚鵡群島的行宮中度夏。

    這次,除了王儲路易、一眾隨侍的貴族、男寵之外,女王終于想起來自己實際上生過兩個孩子,于是在很多年后終于又一次帶上了海登。

    鸚鵡群島的行宮位于一座半島上,行宮沿著海岸線而建,聽了幾百年濤聲的外墻高高聳立,宮中塔樓林立,十分巍峨雄偉,是綠野王朝時期留下來的建筑。行宮在埃里克國王時期修繕過一次,因為這里氣候宜人,女王執(zhí)政后時常于夏季到訪。

    女王和那個佩瓦的伊爾迪茲小王子很親近,但并非是對人的親近。在諾拉看來,女王對待伊爾迪茲的態(tài)度與對待貓貓狗狗無異。她時常讓伊爾迪茲跪坐在她腳下,然后撫摸他柔軟卷曲的褐發(fā)——就好像他是一只波斯貓。

    她真正的新寵是個身材雄壯、長相古典的南方人,口音十分深沉,在來到行宮的第一天,諾拉偶然看到了他們在一個陽臺上接吻。

    除了一眾隨侍的貴族外,路易帶上了正在休暑假的、他名義上的女朋友霍莉。她自從被哈靈頓襲擊后就有些精神不振,期末考試也沒發(fā)揮好,來鸚鵡行宮幾天后,整個人明顯振奮了很多。

    而諾拉則帶上了艾米,她的畫技非常好,給諾拉畫了兩幅她比較滿意的肖像畫,一幅是她個人的,另一幅則是她和海登一起。或許艾米不太擅長畫女性肖像,諾拉心底總覺得艾米畫的自己沒有畫海登那樣傳神,但在艾米提出也想給海登畫一幅單人肖像時,他拒絕了。

    不管怎樣,諾拉既然承諾過幫艾米舉辦畫展,還是希望她能創(chuàng)作出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不僅僅是人物肖像畫,還要有一些更受時人喜愛的風景畫。

    來到行宮后沒多久,西爾維婭預(yù)言兩天后就會有一場持續(xù)一周的風暴到來,于是年輕人們決定在風暴降臨前去海邊游一次泳。

    晴日下的海水碧藍得令人心醉,海平面隱沒于天空之中,沙子柔軟細膩,霍莉踩在沙灘上興奮地大笑起來,然后她和諾拉一起奔向了大海。

    西爾維婭在海灘上躺了下來,閉著眼睛感受溫暖的陽光。

    沒過多久,她感到有什么擋住了陽光。

    她睜開眼,海登站在她面前。

    西爾維婭坐起來:“有什么事嗎?”

    海登在她身邊坐下,還沒開口,西爾維婭就驚訝地張大了嘴:“你也能看見未來了?”

    “是的。”

    西爾維婭閉上嘴:“恭喜,看來歷代王室和各大家族的聯(lián)姻終于發(fā)揮了應(yīng)有的作用,魔法天賦終于不再是單一表現(xiàn)了,路易一定會很嫉妒你。”

    “也許吧,不過其他的魔法血統(tǒng)似乎都還在沉睡。我有件事要問你,我能和預(yù)言畫面中看到的人對話嗎?”

    “你在預(yù)見未來時和畫面里的人對話了?”西爾維婭的表情突然有點奇怪。

    海登想了想:“說對話或許不確切,但在所有的畫面中,有那么一個人,她好像看到我在觀察她。”

    “超時空交流。”西爾維婭答道,“那是很強大的魔法師才能達到的境界。”

    “能說得更詳細點嗎?”

    西爾維婭想了想,說:“我通俗點跟你解釋,你應(yīng)該看過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吧?里面的點、線、面、體分別對應(yīng)零維、一維、二維、三維空間。”

    她在地面上畫了一個正方形:“比如就是一個二維空間,有長度和寬度,沒有高度。”

    “是的。”但這和他問的問題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呢?

    “好,假設(shè)現(xiàn)在有一只蝸牛,要從這個A點,”她標注了正方形的一個頂點,“移動到這個C點,”她標注了另一個點,“這樣爬過去是最短的,對嗎? ”

    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這是千年前就論證過的。

    “好,現(xiàn)在我們想象這實際是一張紙,”西爾維婭比劃了一個折紙的動作,“如果我們把它這樣卷起來,這只蝸牛就會馬上從A點消失,出現(xiàn)在C點,對嗎?”

    海登眨了眨眼:“我好像開始明白了,二維空間卷曲形成的第三個維度可以實現(xiàn)二維上的瞬移;那么如果把持續(xù)時間看成是長寬高以外的第四個維度,把這個四維空間卷曲起來,就能形成時間上的瞬移,在這個維度上時間不再是一條一直向前的坐標軸。”

    “是的,但絕大多數(shù)人,包括巫師,都只能看到四維空間與三維交叉的部分。只有極少的巫師能穿越時間,有記載說他們的精神體可以到達另一個維度,我們稱其為虛無空間,在虛無空間里,來自所有時空的精神體都能自由對話。”

    “那么你能進入那個空間嗎?”海登問。

    “我還遠著呢,”西爾維婭自嘲地一笑,“我聽你的描述,可能并不是某個畫面中的人感知到你了,更像是在某個未來的可能性中,你跟某個人共同短暫地進入了虛無空間。”

    她說著有些憤慨:“我真有些嫉妒你們這種天才,你才覺醒預(yù)言天賦沒多久吧?”

    海登想了想,決定不告訴她自己幾乎在覺醒發(fā)生的瞬間就和畫面里的諾拉有了短暫的精神交流。

    “游泳嗎?”他轉(zhuǎn)移了話題。

    “不,我今天應(yīng)該要遠離水源。”

    他于是起身離開。

    ——

    霍莉游泳技術(shù)一般,只敢在淺水感受海浪輕拍著小腿,撿拾貝殼,諾拉于是一個人向深海游去。

    游累了之后,她便頭朝下泡在海水里,感受水元素溫柔地將她包圍,豐沛的魔力流動在她的血液中。

    腳上傳來微微的瘙癢,諾拉睜開眼朝下看,幾只半透明的水母正擦著她的腳游走。

    她微微一笑,朝四周看了看,想看到自己飄到了哪里。一轉(zhuǎn)回頭,就看到水下一個巨大的人性陰影橫亙在她面前,巨人戴著兜帽,黑洞洞的臉隱沒于兜帽下面,手持法杖,仿佛很快就要撞上諾拉。

    諾拉一驚,嗆了一口水,顧不上胸腔的疼痛就要往后游,然后一掌拍到了一個人身上。

    海登不知道什么時候游到了她身后,諾拉章魚般纏上他,指著身后叫道:“那里有個怪物!”

    “冷靜,冷靜。”海登拍著她的背,笑著說,“那只是個雕像。”

    諾拉抱著他的脖子回頭看去,水下的巨人并沒有移動,此時陽光十分耀眼,借著穿透海水的光,仔細看過去時,能看到這確實只是一個巨大的人形石像,石像的頭頂和法杖上面甚至還有螃蟹在爬動。

    諾拉仍然驚魂未定:“它不會突然活過來吧?”

    “幾百年來都沒有,我也并不認為它未來會動。”

    諾拉這才放下心來,松開海登,經(jīng)過驚嚇之后,她開始覺得腳下看不到底的深藍有些令她腦袋發(fā)暈,于是開始向回游去。

    回到沙灘上時,路易在和霍莉一起用沙子堆城堡,看到諾拉回來,路易立馬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常:“你看起來好蒼白,嗆水了嗎?”

    “她看到石像了。”海登替她解釋。

    “哦,那個石像嘛,第一次見是有點嚇人。去喝杯熱茶吧,或者冰鎮(zhèn)檸檬酒——那可是我的最愛之一。”

    “謝謝。”諾拉朝他揮了揮手。

    海登陪她回去洗完澡后小憩了一會。諾拉醒來時已經(jīng)到了黃昏,天邊的晚霞非常壯觀,紅得耀眼,好像要在風暴來臨前預(yù)支掉那幾天的色彩。海登已經(jīng)醒了,正看著天邊的晚霞出神。他冰涼的體溫在這樣的天氣里十分舒適,諾拉發(fā)覺自己正躺在他的臂彎中,諾拉直起身,有些不好意思。

    “我其實一個人待著就可以了。”她笑了笑,揉著自己有些發(fā)麻的手臂。

    海登收回眼神,晚霞的光芒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眸里,在上面染上了一層灼熱的溫度。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諾拉突然覺得,他看著她的眼神,就好像她比天邊的晚霞更加遙遠。

    他抬起手,冰涼的手指輕輕擦過她的下巴,聲音低沉而輕柔:“可我就想陪在你身邊。”

    諾拉好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一般,倒不是因為這句表白,來到格林戴爾這么久,各式各樣的夸贊和甜言蜜語諾拉聽得已經(jīng)夠多了,內(nèi)心難以泛起一絲波瀾。令她有些無所適從的是,她腦海中似乎浮起了一些若有似無的,遙遠的畫面,和眼前的景象隱隱地重合在一起。

    夕陽、晚風、棕櫚樹、海浪,略帶咸濕的風,還有身邊的人。

    諾拉伸手撫上了海登的臉,他張開嘴,似乎想說點俏皮話,可諾拉伸出手指點在他的唇上,她溫熱的呼吸撲在他冰冷的皮膚上,他的呼吸忽然有些顫抖。

    “別說話。”她輕聲說,下一刻,吻上了那雙柔軟的唇。

    海登幾乎立刻就回吻了她,濃烈的情感霎時完全將諾拉淹沒,一半是壓抑已久的依戀與愛意,另一半則是諾拉無法解釋的恐懼與憂傷。

    但在這樣風暴般狂烈的情感下,諾拉無法思考太多,她只能一直吻他、吻他,無論她是否承認,海登就像是她尋覓已久的另外半塊拼圖,只有在他這里,她才會有那種無與倫比的契合的感覺。

    她坐在他身上,領(lǐng)著他的手來到后背的系帶,她想要和他更契合一些,直至融為一體,然而——

    “下來吃晚飯了,兄弟,我們烤了一整只羊!”

    路易的聲音自樓下的花園響起。

    “你想吃烤羊肉嗎?”海登邊吻她邊問。

    “不,現(xiàn)在不想。”諾拉喘息著回答。

    “我也是。”他抱起她進入房間。

    等他們最終下去時,其他人已經(jīng)吃完飯了,不過他們貼心地留了一只烤羊腿。

    “明天我們得早起。”路易宣布道。

    “為什么?”海登問他。

    “霍莉和我在散步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我們打算進去探一探,需要早點去,因為晚了就漲潮了。”

    “想去嗎?”海登轉(zhuǎn)頭問諾拉道。

    諾拉想了想,不知名的海邊山洞,聽起來似乎很有意思,于是她重重點了點頭。

    第62章

    第二天天氣明顯變得陰沉,海面上漂浮著淺灰的流云。一行人沿著海岸線走向一處海灣。海風很大,很快諾拉便覺得自己臉上糊上了一層細鹽。

    沿著沙灘走到盡頭,后半段路只有大大小小的鋒利石頭安睡于海水中。諾拉抬眼,看到了遠處的山洞,黑漆漆的,嵌在白色的懸崖中,看上去有種莫名的吸引力。諾拉開始以為聽到了有人在洞里唱歌,仔細一聽,卻又只有風的低語。難怪路易心心念念想要去探險。

    一起探洞的人寥寥無幾,因為天氣不佳,再加上路途遙遠,路易的幾個好朋友都推掉了這次活動。除了他們之外,只有艾米表現(xiàn)出了對這次活動的興致,這姑娘精力好得嚇人,于是她也加入了這次行動。

    他們沿著海邊的石頭朝著山洞進發(fā),雖然看起來沒多遠,但海岸線曲折,艾米又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拖了后腿,等他們最終到達山洞洞口時,較他們離開沙灘已經(jīng)過去了快兩個小時。

    有不知從哪里來的風從山洞里吹來, 諾拉閉上眼, 確信道:“我還是覺得有人在洞里唱歌。”

    霍莉皺眉:“是很像, 但我想這只是風吹過巖壁的聲音。”

    路易湊過來,對霍莉粲然一笑:“你如果害怕,可以牽著我的手。”

    看起來霍莉花費了很大的勁才忍住了翻白眼的沖動。

    諾拉本來以為她會拒絕,但她真的牽了上去,還裝模做樣地顫聲道:“那你可一定要好好保護我哦。”

    路易用甜膩的聲音回答:“當然, 我的甜心。”

    諾拉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是自己在用力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了。

    海登咳了一聲,問:“我們現(xiàn)在是繼續(xù)向前走,還是等著你們打情罵俏完?”

    路易伸出空著的那只手:“您先請。”

    海登點燃了帶著的火把,跟諾拉走在前面,艾米跟在他們后面,路易和霍莉走在最后。諾拉時不時瞥到他們正在用腳打架。

    她心里忍不住暗暗覺得有些好笑,看來他們的關(guān)系也并非是霍莉說的“契約情人”嘛。

    洞里一直有流動的空氣,腳下十分潮濕,遍布的鵝卵石被長年累月的細流打磨得十分光滑。洞壁十分平整,他們很快走到底,在山洞的盡頭只有一個小小的水潭。

    路易有些意外,他松開了霍莉,走到最前面,若有所思:“可是我明明感覺到了這里面有什么東西。”

    “我也感覺到了。”海登說,垂下火把去看那個水潭,“你覺得應(yīng)該下這個水潭里面看看嗎?”

    “暫時不用。”諾拉走到一面墻壁前,“這上面有東西。”

    所有人聽到她的話都看了過去,墻上有一些斑駁的色彩,似乎是副壁畫,在這樣的潮濕的環(huán)境里這墻上的壁畫竟然沒有完全剝落,諾拉覺得這簡直是個奇跡。

    海登舉起火把照亮了那面墻壁,壁畫的色彩剝落了大約三分之一,但還是能大概看出畫的是一場戰(zhàn)爭的場面。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似乎還是一場巫師的對決。

    紅袍巫師站在一座山頂上,高舉法杖,他腳下是各種各樣的黑暗生物,而他的背后漂浮著一支亡靈軍隊。山下則是一名白袍巫師帶領(lǐng)著人類士兵,向紅袍巫師發(fā)起進攻。

    “你覺不覺得這畫面有些熟悉?”諾拉朝海登轉(zhuǎn)過頭。

    “云雀大戰(zhàn)法洛克。”海登替她說了出來,在所有歷史故事的書籍中,凡是描繪大魔法師云雀率軍在圣峰雪山與死亡播種法洛克決戰(zhàn)的,配的大多是這樣類似的一幅圖。

    艾米已經(jīng)走上前,仔細揣摩起了壁畫的筆法。

    “這里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幅畫呢?”霍莉發(fā)問,“為了紀念云雀嗎?可這里不像是經(jīng)常會有人來的樣子。紀念云雀的畫作和雕像全大陸都是,沒必要專門跑到一個偏僻的山洞里面。”

    “也許有人在這里居住過?所以畫了這副壁畫用來驅(qū)邪,以前有段時間云雀的畫像被認為可以驅(qū)邪。”路易提出了他的觀點。

    諾拉反駁道:“也不太可能,真有人住在這個山洞里的話,可能不出一年就會得風濕。”

    “這不是一幅畫。”最前面的艾米突然發(fā)話。

    諾拉發(fā)現(xiàn)她的重點放在了“一”上面。

    幾個人走到壁畫面前,艾米抬手指向法洛克的紅袍:“你們看,他的衣服明暗變化不對。”

    諾拉湊近了點,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艾米指的地方,海登一把拉住了她。

    “有毒。”他的面色沉了下來。

    雖然拉住了諾拉,但他自己卻伸出手指摸了上去。

    “你能確定嗎?”路易不太信邪,也伸手想摸一摸墻上的壁畫,但在他的手指幾乎觸碰到石壁時,幾塊碎石落了下來,逼得他不得不收回手才沒有被碎石砸中。

    “確實應(yīng)該有毒。”他立馬確定了這一點。

    海登的手指緩緩拂過法洛克的衣袍,轉(zhuǎn)頭對其余人說:“你們站遠一點。”

    “你要干什么?”諾拉問。

    “這確實不是一幅畫,壁畫下面還有畫。”

    幾個人聽了頓時興致高漲,但礙于他們并不是海登那樣百毒不侵的體質(zhì),于是紛紛躲到了一邊。

    海登慢慢摸索著,將上面那層描繪戰(zhàn)爭場面的壁畫剝離了下來。

    底下的壁畫慢慢露出真身,是一只色彩艷麗的鸚鵡。

    巨大的,正在振翅飛翔的鸚鵡,畫得非常精細,甚至每片羽毛都畫了出來。

    “鸚鵡?誰會在這里畫只鸚鵡?”艾米疑惑地問。

    “我想這并不只是只鸚鵡,”霍莉瞇起眼睛說,“這可能是副地圖,鸚鵡群島的地圖。”

    諾拉在心里默默贊同了她的觀點。

    “看這里,有個閃閃發(fā)光的東西。”路易指著鸚鵡翅膀上一個位置說,那里有個亮得不同尋常的點,就像是這只鸚鵡的羽毛上鑲了鉆石一樣。

    “能借用一下你的畫具讓我把它臨摹下來嗎?”海登突然問艾米。

    即使在這樣的火光下,諾拉也看到艾米突然臉紅了。這時,她突然明白過來為什么自己時常覺得艾米有些不對勁了。

    艾米隨身帶著畫板和彩色鉛筆,她沖著海登羞澀地微微一笑,說了聲:“我來吧。”就走上前開始臨摹墻上的鸚鵡壁畫。

    路易從小到大,面對各色各樣的人,情商何等出眾。艾米一走上前背對他們,他就夸張地邊比劃著手勢邊無聲地問海登:“你都做了些什么?”

    海登攤開手,無奈而同樣無聲地回答路易:“什么也沒做!”

    他是真的很莫名其妙,在他的印象里,跟這姑娘總共就沒打過幾次照面,她為什么要那樣看他?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用眼神詢問了一遍諾拉,諾拉也攤手,用唇語說:“你都不清楚我怎么會知道?”

    “你們在比劃些什么呢?”霍莉冷不丁地問,“魔法家族的特有手語嗎?”

    她的眼神中透著真情實感的疑惑,艾米回過頭看向他們,路易馬上換上了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是的,我們是有一些密語,還有手印什么的。比如這樣,代表光明之手……”

    說著,他雙手向上,手掌交叉,然后分開,做了個光明之手的手勢。

    艾米又轉(zhuǎn)回了頭繼續(xù)臨摹。

    海登閉上眼,想要撥開時間的迷霧看到問題所在,無數(shù)可能的畫面閃過,一個概率極高的場景定格在他眼前。

    那是一個下著雨的夜晚,他猛地抬手,扼住了艾米的脖子。

    他深吸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路易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你能預(yù)見未來了?什么感覺?”

    “有點暈,會有很多可能的畫面閃過,無數(shù)因的果,果的因,最終會有些概率最大的畫面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如果你覺醒了其他的天賦,應(yīng)該早點告訴我的。”路易似乎有些不滿。

    “我還沒有掌握得很熟練。”

    路易沒有就這個話題繼續(xù)追問下去,轉(zhuǎn)而問道:“你上個月真的只是去執(zhí)行了一次失敗的任務(wù)?”

    “是的。”

    和面對諾拉時一樣,他不愿多談失蹤的那個月的經(jīng)歷。這時艾米臨摹好了鸚鵡壁畫,她拿著畫紙走過來,在她的筆下,這幅畫看起來更接近一幅地圖了。

    在他們走出山洞時,天空已經(jīng)開始飄起了小雨,海風也刮得更大了。幾個人商量后,決定其他人先回去,海登一個人去看看地圖上標注的地方到底有什么東西。

    剛回到行宮,鋪天蓋地的暴風雨便席卷而來,狂怒的海潮撲向行宮外墻,天空中烏云滾滾,好像馬上就會掉下來似的。

    雖然知道海登肯定不會有什么事,諾拉還是情不自禁有些懊惱,這副鸚鵡地圖已經(jīng)存在這么多年了,他們等暴風雨過去后再去尋寶也不會有什么變故。

    沒過多久,天空完全暗了下來,震耳欲聾的雷聲伴隨著道道閃電響徹整個天穹,諾拉有些心不在焉地守在窗臺。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海登回來了,他從里到外都濕透了,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

    “天吶,你還好嗎?”諾拉迎了上去。

    “還好,”海登將那個正在滴水的筆記本放在桌上,“我去得很及時,再晚一點,泥石流就要把埋著這個本子的紅樹沖到海里去了。”

    這么湊巧?

    諾拉看向那個本子,有些遺憾:“可它現(xiàn)在看上去濕透了。”

    “里面還是好的,我看過了。”

    諾拉狐疑地翻開筆記本,它的外殼在濕噠噠地滴著水,里面的紙頁卻出人意料地,還十分干燥。

    她又往后翻了幾頁,白紙黑字,清晰可見。

    這是一本日記。

    第63章

    諾拉翻開日記,第一頁上用有些歪歪扭扭的字體寫著:格蕾琴·庫珀。新紀元四百二十年,九月十五日記。

    她跟海登對視一眼,這竟然是一本五百多年前的日記了。

    他們在書桌旁坐下,開始一起看日記里面都記錄了些什么。

    ***

    新紀元四百二十年, 九月十五日。

    今天是入學的第十五天,一個明媚的星期天,很好的日子。我在一本書里看到兩個實用的魔法,一個能讓物品防止水火侵襲,另一個則是隱形魔法。我在這個筆記本上嘗試了這兩個魔法,第一次就成功了!現(xiàn)在本子根本撕不爛,并且可以根據(jù)我的心意隱形,這兩個魔法并非低階魔法,需要動用一些魔力,我忍不住有些洋洋自得,我不愧是整個村子里唯一一個有資格進入艾爾溫魔法學院的孩子!考慮到我未來注定會成就一番大業(yè),我決定把我的經(jīng)歷記下來,這樣等我以后功成名就了,可以用這些資料寫一本詳細的自傳,以供后人參考。

    ***

    新紀元四百二十年, 十月十日。

    今天同時入學的一名男孩在我的頭發(fā)上動了點手腳,讓它們完全炸開了。我真的很討厭男孩子們,可遺憾的是,這所學校里絕大多數(shù)學生都是男孩。我的室友告訴我,她父母本來是不愿意讓她來的,反正女孩子讀書本來也讀不出什么名堂,還不如在家里幫父母做家務(wù),帶好弟弟妹妹。好在我的父母都很支持我,在艾爾溫派人來接我時,他們不僅沒有阻攔,反而恨不得把這個好消息向全村人炫耀。

    但我沒有告訴她這些,而是表現(xiàn)出為她感到遺憾的樣子。茜茜沒有擁有一對開明的父母,這不是她的錯。在我們那里也有類似的說法,女人天生不適合學習,因為我們擁有子宮,子宮分泌的東西會影響大腦,讓女人們經(jīng)常犯蠢。一派胡言!既然我已經(jīng)就讀艾爾溫魔法學院,那我就要做最強的巫師,證明至少在魔法上面,女巫和男巫沒有什么不同!

    接下來很長一段篇幅中,格蕾琴只是零星地,隔幾天記錄一些在艾爾溫學習的日常——上了一些什么課,被哪位老師夸贊了,又成功嘗試了一個新的高階魔法,之類的。在這個學年的期末測試中,她戰(zhàn)勝了同一批入學的其他所有學生,拿到了第一名的成績。

    而后進入了第二個學年。

    ***

    新紀元四百二十一年,九月二日。

    新的學年開始了,上個學年主要學習理論知識,從這個學年起,我們將開始一些實戰(zhàn)訓練。我很期待,我已經(jīng)自己對著空氣和鏡子模擬戰(zhàn)斗許多次了,我很期待和同為巫師的同學們較量。我很自信,我將成為學院里最強的學生。

    ***

    新紀元四百二十一年,九月三日。

    我今天去找特納夫人,想問問可以提前為實訓課做什么準備。走的時候把我的一本書遺忘在了她的辦公室,我于是返回去想拿回我的書,意外聽到了她和我們這學年的實戰(zhàn)老師卡特先生在說話,還有另外一個男孩也在場。

    卡特先生:“剛剛那個學生好像是去年入學那批的年級第一?”

    特納夫人:“是的,她很優(yōu)秀,具有強大的天賦,我相信她未來能成為偉大的魔法師。”

    那個男孩輕蔑地冷笑了一聲,我有些不高興,聽到他說:“她的第一維持不了多久了,開始實戰(zhàn)課后,我會很快超越她。”

    卡特先生大笑起來:“是的,我相信你可以,在理論課上女孩們可以輕易地遙遙領(lǐng)先,一旦涉及實戰(zhàn),贏的都是男孩。不過,當你對上她時,記得要講究紳士風度哦。”

    冷靜的憤怒立刻沖上了我的頭,我推開門走進辦公室,特納夫人和卡特先生都驚訝地看著我,那個男孩也上下打量了我一通。

    我拿起我的書,準備走出辦公室,我感受到其他幾個人都在盯著我看,于是我轉(zhuǎn)身,對那個男孩說:“等著吧,我會一直贏下去。”

    接著我沒看他們的表情,就推開門走了出去,我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卡特先生怎么能夠這樣先入為主,在我還沒有跟任何人比試過時,就認定了我不行呢?我決定要讓他意識到他錯的有多么離譜。

    ***

    新紀元四百二十一年,十月三十日。

    事情的走向開始脫離出我的預(yù)想了。

    卡特先生在教導(dǎo)男女學生時表現(xiàn)出了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差異。在面對男學生時,他耐心、負責,會一遍又一遍地糾正他們的錯誤。但在面對女孩時完全不是這樣。他仍然態(tài)度良好,可不再對我們有嚴格的要求,基本只要女生揮動法杖,他就會敷衍地點點頭,隨口夸獎幾句,然后走開。

    有一天我指出了他的區(qū)別對待,希望他能平等對待所有學生,他卻顯得漫不經(jīng)心:“庫珀小姐,生理特性已經(jīng)決定了女人生來不適合進行競技與對抗,你們有更擅長的領(lǐng)域,可以在家政魔法和療愈魔法上大展拳腳。你沒有必要在巫師競技上浪費時間,學個皮毛能防身就行了,未來就算真的發(fā)生了戰(zhàn)爭,也沒人敢派女人上戰(zhàn)場的。你們只需要默默支持你們的男人,他們會將你們保護好。”

    我仍然不服氣,于是,為了論證他的觀點的正確性,他讓之前那名在特納夫人辦公室里遇到過的男孩跟我比試。

    我過去一年里自己對自己的訓練不值一提,那個男孩輕輕松松擊敗了我。

    “這不公平!”我爬起來指著那個男孩,向卡特先生指出,“他已經(jīng)接受了兩個月的正規(guī)巫師對決訓練,而我還什么也沒學到!”

    卡特先生搖搖頭,眼神仿佛在說:“我就知道跟你說不通。”

    “卡特先生,”我迅速冷靜下來,找出了他這樣對待我的原因,“你是不是很害怕?你心里也知道你信奉的觀念是一堆垃圾,但你就是害怕有人證明它是錯的。”

    卡特先生不愿再搭理我:“我想庫珀小姐需要休息,誰愿意送她回宿舍?”

    沒人站出來,男孩們都嘲笑地看我,似乎想要看我低頭服軟,而女孩們沒有一個人愿意看我一眼,好像生怕男孩子們會以為她們是跟我一伙的。

    “不用了,謝謝。你的人和你的課在我眼里都一文不值!”我昂起頭,走出了訓練場。

    ***

    新紀元四百二十一年,十二月一日。

    今天下了一場初雪。在放下狠話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訓練場,所以卡特先生在他的辦公室門口見到我時,顯得十分驚訝。我想在他的心里,可能原本默認我已經(jīng)再也不會回來參與他的課程了。

    “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我平心靜氣,拿出一本名為《百戰(zhàn)百勝的巫師對決方法》,在卡特先生面前攤開,“卡特先生,你看這里面的圖示和說明,適用的全是男性的身高體重,而非女性的,女孩子們被這些錯誤的理念指導(dǎo),怎么可能學到正確的對決方法呢?”

    卡特先生捏了捏眉心,似乎開始頭痛了:“你看過其他講巫師對決的書籍了嗎?難道都存在這樣的問題?”

    我回答說:“我不能說已經(jīng)看過了每一本,但看過的基本都有這樣的問題,似乎沒有一個作者想要教會女孩子怎么去在巫師對決中取得勝利。”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有沒有可能那是因為,”聽得出來,卡特先生在盡可能耐心地跟我解釋,“真正的巫師競技場上本來就沒有女人,所以才沒有人總結(jié)女巫制勝秘籍呢?”

    我的下一個問題還沒問出口,卡特先生就繼續(xù)說道:“不要強迫一只鳥去游泳,也不要強迫一條魚去飛,我已經(jīng)說過了,你可以嘗試去家政魔法和療愈魔法,你很聰明,只要教過你的老師沒有不這么說的。我相信你能在這適合自己的領(lǐng)域大放異彩。”

    他說完還鼓勵性地拍了拍我的肩,我站在原地,心里并沒有更加好受一些。

    接下來日記中出現(xiàn)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中斷,格蕾琴偶爾記錄一兩句,寫她在研究女巫競技過程中出現(xiàn)了什么進展。下一篇較長的記錄是新紀元四百二十二年的夏末,又一個學年將要開始的時候,一個重大歷史事件出現(xiàn)在格蕾琴的記錄中:一名叫法洛克的年輕人先是摧毀了亞拉鐸的真理之石,隨后便炸掉了位于亞拉鐸默茲一個貧民聚居的街區(qū),聲稱他這么做是“為了祛除大陸上可悲的蛀蟲”。

    “我有些害怕,學校里的氛圍也不太對勁,弗朗西斯卡女士好像瘋了,成天在走廊徘徊,嘴里念念有詞:它要來了,它要來了!”格蕾琴這樣寫道。

    又是半年的時間跨度,歷史書上的一幕幕場景出現(xiàn)在格雷琴的筆記里,讓諾拉覺得遙遠泛黃的故事仿佛有了真實的溫度。

    這半年里,法洛克如法炮制,摧毀了凱恩的真理之石,殺掉了大量凱恩貧民。留在艾爾溫魔法學院的學生越來越少,格蕾琴在日記里懷疑她昔日的同學們是不是有一些去加入了法洛克的低端人口清除計劃中。

    到了新紀元四百二十三年,只剩夏博的白塔中保留著大陸唯一一塊真理之石。動亂之火暫時還沒燒到夏博,但格蕾琴開始感覺到“戰(zhàn)爭的腳步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

    ***

    新紀元四百二十三年,六月九日。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在經(jīng)過兩個月的逃亡、流浪、顛沛流離的日子后,我終于到了格林戴爾。

    這個月發(fā)生的事情,回想起來,好像比我過去十七年經(jīng)歷的還要多。

    四月八日,一個黑暗的日子,幾個此前不知所蹤的學生突然出現(xiàn),帶著一大批身穿黑色斗篷的巫師和全副武裝的士兵闖入了校長辦公室,好像是從校長那里拿走了一把什么鑰匙。整個學校亂得像是一鍋粥,卡特先生的理論被證明大錯特錯,男孩們自顧不暇,根本沒空來保護我們。所有人都在逃命,我看到副校長特納夫人的尸體被剝光了掉在鐘樓下面。

    我躲在整個學校讓我最有安全感的圖書館里,法洛克的信徒們在這里放了一把火,然后把大門鎖了起來,還好我知道一樓角落的精靈雕像下面藏著一個地道。我躲了進去,沿著地道逃到另一端,直到聽到外面沒有任何動靜才敢出來。

    我第一次知道,地道的另一頭連通著校長辦公室。

    校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爬過去,推了推他,壓低聲音問:“校長,你還能起來嗎?”

    校長抬起手,把一團紙塞到了我的手里。

    “送去格林戴爾。“我聽到他說得很艱難。

    月光傾瀉下來,我確信,在校長看清我的臉的瞬間,原本燃著希望的眼睛暗了下去。

    “庫珀小姐,”他瞬間面如死灰,閉上眼嘆了口氣,然后喃喃道:“算了,盡力就好。”

    我此刻當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為什么是我?為什么不是某個他更信任的的男生?他在閉上眼的瞬間,大約心里已經(jīng)篤定了這封信不可能被送到格林戴爾,畢竟我只是個女孩,一個女孩怎么可能跨越崇山峻嶺,在如此動亂的時代,安全把信送至千里之外的格林戴爾呢?

    這是人們長久以來的共識,往小了說,如果一個家族還剩有男丁,人們會覺得這個家族還有希望;如果這個家族只剩下女人,人們則默認這個家族已經(jīng)完了。

    大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也是這樣的。

    我此刻也已經(jīng)開始認清這個世界的現(xiàn)實,在這個不太平的年代里,作為一個女孩,孤身一人行走在旅途中,不知道會遇到多少騷擾。到了之后呢?會有誰相信我?一個無權(quán)無勢,名不見經(jīng)傳的格蕾琴·庫珀?

    我當即下了決定。

    月光沐浴在我身上,流動的自然元素散布在我周圍,我閉上眼,第一次在自己身上嘗試使用變形魔法。

    再次睜開眼時,我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身體完全變成了我預(yù)想中的樣子。

    時隔兩個月,我沒有辜負校長的期望,帶著他讓我送的信踏入了王都的土地。

    以格雷·庫珀先生的身份。

    不過現(xiàn)在,我更喜歡也更習慣人們對我的另一個稱謂。

    魔法師云雀。

    第64章

    新紀元四百二十三年, 七月二十日。

    不得不說,新身份給予了我很大的便利,至少有一點:無論我做什么,都不會有人跳出來斷言我不可能做到了。國王手下的高階魔法師受到校長的傳信后提前布局了一些措施應(yīng)對法洛克的攻擊,并把白塔中的真理之石保護了起來。但格林戴爾還是人心惶惶,底層平民每天都帶著惶恐入睡,生怕自己在睡夢中被炸得灰飛煙滅。

    從艾爾溫千里迢迢趕來格林戴爾的經(jīng)歷讓我開始思考能否折疊空間,讓人們可以更便捷地到達大陸上某個地方。此前我主要研究的課題是提高女巫們在魔法對決中的戰(zhàn)斗力, 現(xiàn)在又多了個要研究的問題, 不過我并不覺得疲累,在進行研究時不斷的知識輸入讓我覺得充實, 讓我覺得自己充滿力量。

    在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格蕾琴的空間魔法研究并未取得新的進步, 她的筆記中時常因此表現(xiàn)出心煩意亂。好在或許因為她本來是個女孩, 她在提升女巫格斗能力的研究上倒是突飛猛進,等到大約一年之后, 她訓練的女巫聯(lián)盟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

    幾乎同時,凱恩發(fā)生了一件事:原本的王室一夜之間集體食物中毒去世了,法洛克扶持了當時幾乎是隱居在深林河谷的卡寧家族加冕為王。

    所有人都知道斯凱家族并非死于意外, 這個家族只是普通人, 顯然并不符合法洛克“最強大的血脈應(yīng)該站在頂端”的原則。擁有魔法血統(tǒng)的卡寧家族是凱恩更加合適的統(tǒng)治者。

    格林菲爾德并未對此做出太大反應(yīng),畢竟他們是純正的魔法血統(tǒng),法洛克應(yīng)該不會拿他們怎么樣。但格蕾琴卻憂心忡忡,因為她認為,當時實力羸弱的卡寧家族只是法洛克用于統(tǒng)治凱恩的傀儡。

    對于這段屈辱的家族史,諾拉當然也清楚,可五百年前的格林菲爾德不清楚,又或者他們實際是裝著不清楚。政客們聲稱,法洛克大人之所以襲擊艾爾溫魔法學院,是因為那里的一名教師卡特先生冒犯了他,偷走了他的永恒之匙。

    “一派胡言!”格蕾琴這樣寫道,“雖然卡特先生很頑固,但是個正派的人,他不可能去偷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夏博的政客們防備著法洛克,同時卻也不愿意得罪法洛克,于是激進的格蕾琴被放逐了。

    此時已然入夜,風暴愈演愈烈,瓢潑大雨穿過陽臺灑到了臥室里,諾拉起身去把門關(guān)好,繼續(xù)回來繼續(xù)津津有味地讀格蕾琴的日記。

    ***

    新紀元四百二十四年,三月五日。

    滿打滿算,這是我來到黃昏小鎮(zhèn)的第三個月。

    在這里的日子很簡單,終于不用再面對那些討厭的政客,我終于漸漸習慣了那輪永不落下的夕陽。我想這樣平靜的日子或許會持續(xù)到世界毀滅,但今天我遇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我在圖克大叔的酒館里,正在寫著女巫如何使用精神攻擊瓦解對手的心理防線,有個人坐在了我對面。

    我抬起頭,愣了一瞬。

    那是盧西恩·弗拉基米爾,那個高傲、聰明,臉上卻永遠帶著討人厭的輕蔑表情的男孩。

    坦白說,我跟他的交集并不多,我之所以記得他的名字,不僅僅因為他是學校里面僅有的幾個來自于自由荒原的孩子,更因為他就是那個我曾經(jīng)在特納夫人的辦公室遇到過,揚言要打敗我,后來在課堂上真的打敗了我的男孩。

    “你好。”弗拉基米爾面無表情地沖我打招呼,“我剛剛看了你好一會,覺得可能是你,決定過來打個招呼,原來真的是你。”

    他低頭看了一眼我正在寫的東西,輕輕笑了一聲:“還是老樣子,庫珀。”

    我冷淡地回應(yīng)了一句:“你好,弗拉基米爾。你怎么在這里?”

    “好不容易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家已經(jīng)被毀了,那個雜種干的——我相信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他輕描淡寫地回答,喝了口酒。

    “我很遺憾。”

    “不用,痛苦才是人生的常態(tài),從前我母親經(jīng)常這么說,我想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了。”他不愿再繼續(xù)這個痛苦的話題,而是瞥了我一眼,“你形變了,庫珀,為什么?”

    “選擇了一條輕松點的路。”

    弗拉基米爾點點頭,沒有對此做出點評。

    然后他看到了我旁邊放的幾本書,問:“你在研究空間魔法?”

    “是的。”

    他微微皺眉,似乎在思索著什么,然后他說:“我想我或許能幫忙,我可以在哪里找到你?”

    我給了他我的地址。

    ***

    新紀元四百二十四年,六月七日。

    自由荒原是片遼闊的土地,那里的魔法師為了能更快地聯(lián)系到彼此,嘗試過各種方法。

    在魔法巔峰期,高階的魔法師可以真正做到心之所至,身之所往,但在魔法開始凋敝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可以無視空間的距離了。不過有個魔法師提出的“空間錨點”的方法,倒是值得深挖。

    盧西恩最近和我泡在一起,研究怎么在兩個不同的地點間設(shè)立錨點,然后把兩個錨點間的空間壓縮到極致。

    我不得不承認,盧西恩雖然性格不太討喜,但人很聰明,是個可靠的伙伴。僅僅一周后,我們就成功地做到瞬間從房間內(nèi)移動到外面。此后我們的實驗突飛猛進,今天,我們第一次跨越了六百里的距離,把一個錨點釘在了奈爾鎮(zhèn)。

    我們把這樣兩點間的路徑稱為“捷徑”,這次嘗試標志著捷徑的距離第一次超越五百里。成功后我興奮地擁抱了他,我想松開他時他沒有動,發(fā)現(xiàn)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我隱約意識到即將發(fā)生些什么,然后我聽到他問:“我可以吻你嗎?”

    我有些害羞,但還是點了頭。我們擁吻著回到酒館房間,我變回了原本的樣子——在私下時我時常這么干,但自從離開艾爾溫后,我還是第一次在其他人面前顯露原本的面容。這樣一來,我便比盧西恩瘦小了許多,他的雙臂穿過我因為很久沒有打理、已經(jīng)墜至腰間的長發(fā)將我完全禁錮在懷里,低頭看著我,眼中帶著些許傻氣。

    他的眼神讓我有些不安,臉又開始發(fā)燙,我問他:“怎么了?”

    盧西恩突然跪下來,他的雙臂仍然緊抱著我,臉緊緊貼著我的皮膚,我聽到他悶悶的聲音:“你愿意原諒他嗎?”

    “什么?”我莫名其妙。

    “那個太年輕以至于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男孩,”他抬頭看我,“自以為可以擊敗全世界最聰明最勇敢的女孩,卻不知道遲早會在她面前潰不成軍,一敗涂地。”

    我哈哈大笑,把他拉起來,踮起腳親吻他的嘴唇:“好吧,我原諒他了。”

    這個晚上我們都很累,但我還是起來寫下了這篇日記,現(xiàn)在我的內(nèi)心被另一種充實填滿:好像在經(jīng)過長久的漂泊后,終于看見了燈塔的漁船,從此刻開始,我知道茫茫大海上永遠有一盞燈為我而亮起。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格蕾琴像所有沉入愛戀的少女一樣,記錄了很多她和盧西恩的故事。他們一起在整個大陸開辟了以黃昏小鎮(zhèn)為核心的四十條捷徑,聯(lián)系了暗中反抗法洛克的人們,組織了一支無國界的抵抗軍。

    和之前記錄的內(nèi)容相比,這一兩年的時間簡直散發(fā)著蜜糖的香味,雖然時局動蕩,但格蕾琴的滿足和快□□過文字,穿越五百年的時光,清晰地跳動在五百年后鸚鵡島行宮一間臥室的燭火下。

    然而接下來,事情急轉(zhuǎn)直下了。

    ***

    新紀元四百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我們得到可靠的消息,法洛克將暗地里把亡靈卷軸運送到格林戴爾。這么久以來,他已經(jīng)控制了凱恩和亞拉鐸,但始終沒能完全啃下巫師家族眾多的夏博,據(jù)說亡靈卷軸可以徹底開啟異世界的大門,他打算用它的力量讓格林戴爾也臣服于他腳下。

    我率領(lǐng)著一只突擊隊,打算在路上截獲運送亡靈卷軸的部隊,并把卷軸搶過來。

    行動的前半部分很順利,我知道抵抗軍中有法洛克的奸細,正如他的軍隊中也有我們的奸細一樣。但他還是低估了我的實力,我順利擊敗了他的護送小隊,拿到了亡靈卷軸。

    我不知道怎么打開它,但我能感受到它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能量,以及它在我耳邊的低語:臣服于我吧,我將賜予你無窮的力量。

    “你感受到它的召喚了嗎?”有個聲音響起,我知道那是誰的聲音,令我意外的是,他的聲音很好聽,像是來自深海的海妖。

    生平第一次,我跟法洛克打了個照面,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時候來的,一襲紅色的魔法袍暴露了他的身份。和我想象中不同,法洛克不是那種面容精明、頭頂油光锃亮的邪惡魔法師形象。他面容俊美,宛如神明,有一頭古典的黑色卷發(fā),眼眸深藍,沉靜如海。

    “我一直低估了你,魔法師云雀——或者我該叫你,格蕾琴?”

    “我得趕緊回去洗洗耳朵,聽到我的名字從你嘴里叫出來還怪讓人惡心的。”

    法洛克輕輕一笑,他一笑就像是陽光照過冰原,實在動人至極,看來他一開始能俘獲那么多人的信任看來不是沒有原因的。

    “人類受盡了自然的優(yōu)待,卻孕育了無盡的傲慢、嫉妒、暴怒、懶惰、貪婪、暴食和色欲,我們在墮落,一直在墮落。除了毀滅,沒有其他通往救贖的道路。”

    如我所料,清理低端人口只是他最初的幌子,等到他完全控制洛克特蘭,下一步就是傳播他的理念,毀滅整個世界。

    畢竟最開始讓他出名的行動,就是哄騙一整個大農(nóng)莊的人用鐮刀割斷自己的脖子。

    “沒有救贖之道的只有你自己。”我手里升起一團火焰,燒向亡靈卷軸。

    耀眼的火光亮起,許久之后我收回手,亡靈卷軸仍然好好地躺在我手里。

    “原來如此,你也無法使用它,那么,留著你就沒用了。”法洛克收起了溫和的表情,他袖子一晃,下一刻,一把劍出現(xiàn)在他手里。

    純黑的希塔波雷劍身,星河般的銀色劍柄,是世間的兵器之王“幻影”。

    幻影隨著法洛克升騰的戰(zhàn)意而亮了起來。

    我不敢掉以輕心,收起亡靈卷軸迎戰(zhàn),可它卻自己飛上天空,消失不見,不知道去了哪里。

    “看來卷軸認為我們都不配擁有它。”法洛克沒有覺得遺憾的意思,而是自嘲似的笑了笑,持劍朝我襲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隨心操縱魔法元素,而無需使用法杖了。法洛克魔法水平與我相當,但他手里有劍。我能看出幻影并未十分配合他,看來沒有完全認主,即使這樣,在兵器的加持下,法洛克還是漸漸占了上風。我有些不敵,開始想著我這次要是能活下去,一定把劍術(shù)也加到女巫們的訓練課程中。

    法洛克抓住我的破綻一劍向我刺來,幻影穿破了一具軀體,但不是我的。

    我看到盧西恩雙手握著劍柄,回頭朝我遞了個眼色。

    在戰(zhàn)斗的本能下,我喚起疾風,千萬道細小的空氣之劍穿透了法洛克的身體。

    他痛呼一身,一腳踢開了盧西恩,紅袍翻滾,他變?yōu)橐恢圾B雀逃走。

    我知道留不住他,便朝盧西恩沖過去,幻影留下的傷口大得嚇人,并且還在擴大、腐爛。感謝身體的自保機制,盧西恩已經(jīng)感受不到疼痛了,但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盧西恩張了張嘴,他想安慰我嗎?但他一張嘴,大股血流便淌了出來,那個每夜與我相擁入眠的身體抽搐起來。

    我手忙腳亂地想要他胸前那個大洞,可那畢竟是幻影造成的傷口,我治愈它的速度遠不如傷口惡化的速度。

    盧西恩輕輕地拉住我,他的嘴唇輕輕顫抖。

    “我愛你。”

    他最后的話語像風一樣消逝了。

    第65章

    此刻窗外的濃黑吞滅了一切光明,鸚鵡行宮中的這間臥室仿佛身處漂浮于渺茫宇宙中的一座孤島。只有呼嘯不停的風雨聲還在表明窗外并非虛空無物。

    而房間里燭火明亮,看完這一篇,諾拉忍不住看了眼床頭的柚木五斗柜, 格蕾琴日記中那把曾經(jīng)殺死過她的戀人的兇器幻影此刻靜靜躺在里面。

    海登也想著幻影,按照格蕾琴的記錄,法洛克擁有過幻影和亡靈卷軸,可這兩個東西一件也不聽他使喚,十分難馴,但在他面前卻好像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幻影自是不必說,他們之間的契合就好像它本就是他的一部分,他知道它并不是把嗜好鮮血的劍。而亡靈卷軸……他雖然也還并不清楚卡珊德拉是如何使用它的,但它在他手里時總是十分安靜,不像是隨時可能飛走的樣子。

    格蕾琴的故事還在繼續(xù)。

    ***

    新紀元四百二十六年, 六月七日。

    我做了一桌美味的菜肴, 點燃一根魔法蠟燭,倒上兩杯酒, 紀念我們在一起的兩周年。

    去年的這個時候,盧西恩坐在我對面,我們傻乎乎地約定說等到我們的第十個、第二十個、第三十個周年,都要在一起過。那時戰(zhàn)爭已經(jīng)平息,我們大概正在周游世界的旅途中,身后的腳印丈量著我們的幸福美滿。

    而今年此日, 只留我一個人在這冰寒的夏日, 我生命中的男主角提早謝幕,但我知道我必須走下去,我的故事只可能在法洛克那里迎來大結(jié)局。

    我讓對面椅子前無人把控的酒杯自己漂浮起來,和我碰了個杯。

    “歡慶我們在一起的第二年。”我對著空氣說。

    這時門被敲響了,我起身開門,門外是拉撒路,他身后跟著一個穿著斗篷的年輕女孩,她有點面熟,可我一時沒想起來。

    “你好,我是羅莎琳,羅莎琳·格林菲爾德。”

    夏博公主?我有些疑惑,她來這小小的黃昏小鎮(zhèn)找我是為了什么呢?夏博早已將我驅(qū)逐,這次派個公主來找我,難道想把我叫回格林戴爾?

    “我看了你的那本《女巫的制勝法則》,寫得很不錯,也很有用,我很佩服。聽說獵鷹聯(lián)盟也是你組建的?”

    “是的。”

    “很厲害,我一直認為,當初父親縱容貴族們驅(qū)逐你是個可怕的錯誤。”

    “那您今日前來是有何貴干呢?”我今天沒有心情和她兜著圈子說話,就直接問了。

    羅莎琳微微一笑:“我很喜歡你的干脆,那我就直說了,亞拉鐸和凱恩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法洛克控制,夏博的貴族也有不少已經(jīng)被他收買了。我們暗中聯(lián)手,把他趕出洛克特蘭,怎么樣?”

    我覺得有些好笑,幾年前還不愿意得罪法洛克,現(xiàn)在火燒到家門口了倒是知道要去打水了。格林菲爾德能統(tǒng)治夏博這么好幾百年,歷經(jīng)幾次內(nèi)憂外患而不倒,感覺實在是運氣大于實力。

    不過話說回來,格林菲爾德愿意支持反叛軍,不管以怎樣的支持形式,總比我們孤軍奮戰(zhàn)好。

    想了想,我又問:“我憑什么相信你?政客都很狡詐,萬一你轉(zhuǎn)手把我賣給法洛克怎么辦?”

    羅莎琳將一個小盒子放在桌上:“這個抵押給你做憑證,以表誠意。”

    我打開盒子,黑色的絲絨上靜靜躺著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

    確實挺有誠意的。

    她給我的是大陸上僅剩的那塊真理之石。

    接下來又是大大小小的戰(zhàn)斗,夏博國王對外宣稱真理之石遺失,暗中給反叛軍提供物資。格蕾琴繼續(xù)研究各種魔法,反叛軍聲勢逐漸壯大,法洛克到處屠殺平民的行為得到了遏制。

    ***

    新紀元四百二十九年,十月三十日。

    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我們在松頂山脈下面的平原上成功擊退了一次法洛克的襲擊,他的隊伍中有巨人、獅鷲獸等等黑暗生物,戰(zhàn)斗力不俗,可我們還是成功擊退了這只隊伍。

    清理完戰(zhàn)場后我們舉辦了一場小型的篝火晚會,羅莎琳公主也來了,為了隱瞞身份,她沒有出去拋頭露面,只有知道我們這個地下聯(lián)盟的幾個人暗地里舉辦了一場歡慶會。

    羅莎琳喝醉了,圍著我跳起了舞,我們玩的很盡興,最后她喝醉了。

    我打算把她抱去一個空房間,但她拉著我的手不放。

    同伴們起哄著離開了,獨留我和她在一起。

    “云雀。”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喚我的名字。

    我側(cè)過頭看她,而她捧起我的臉,眼神中帶著迷茫的霧氣,朝我湊近了。

    等我的意識恢復(fù)過來是已經(jīng)是第二天清晨。

    我的腦袋仍然因為宿醉而疼痛不已,這很不尋常,我隱約想起羅莎琳給我灌了許多麥酒,而我對她并無防備。

    我晃晃腦袋,正準備下床去沖個澡,這時我發(fā)現(xiàn)床上還躺了個人。

    是羅莎琳,她小麥色的細膩皮膚陷在一團與她的身份遠不相稱的粗糲麻制床單里,豐腴的曲線微微起伏。

    在我還沒意識過來時,我的身體便有了反應(yīng)。那一刻我意識到了一件可悲又可怕的事: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我徹徹底底變成了云雀,格蕾琴·庫珀已經(jīng)成為我回不去的過去式。

    或許因為斗爭中各項事務(wù)太忙,又或許我過分依賴這具男性軀體帶給我的種種好處。我忘記了身體形變的第一法則:不能太久形變?yōu)閯e的東西,否則你會失去原本的自我。

    我一時心急,甚至不顧羅莎琳在身邊,就想要變回去。

    可我失敗了。

    身體上的感受和現(xiàn)實都告訴我,我已經(jīng)完完全全變成了另一個人,大陸上唯一能匹敵法洛克的魔法師,一個徹頭徹尾的男人,云雀。

    在我起身時,羅莎琳迷迷糊糊地想要拉住我,今天天氣適宜,我們又剛剛打了勝仗。如果我是個正常的二十五歲年輕男人,應(yīng)該重新躺下去與旁邊這位美麗的公主共度這樣一個可愛的清晨。可惜我不是,于是我避開她的手,走入盥洗室。

    鏡子里是一副勻稱的男性軀體,完全按照我的喜好形變而成,我看著鏡子里的人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對我說:“你好,云雀。”

    格蕾琴徹底離去的第五年,才迎來諾拉他們在壁畫上描繪的那場決戰(zhàn)。

    ***

    新紀元四百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六日。

    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了。

    法洛克和反叛軍聯(lián)盟在圣峰雪山爆發(fā)了決戰(zhàn)。

    或許因為知道這次到了背水一戰(zhàn)的時刻,法洛克召喚了規(guī)模空前的黑暗生物。

    好在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研究,反叛軍對于如何應(yīng)對那些黑暗生物早已了如指掌,我率領(lǐng)反叛軍朝著山頂?shù)姆蹇税l(fā)起了總攻。

    流矢雨滴般地砸向我們,我們一邊舉盾抵抗,一邊艱難地行進,頂著巨大的傷亡,終于上到了山頂。

    法洛克站在一塊藍冰上,紅袍飛揚,仿佛這片雪山的主人。

    我擴大了自己的聲音,對他說道:“放棄抵抗吧,你已經(jīng)必輸無疑了。”

    法洛克的聲音十分陰郁:“閉嘴,你這個無知的鄉(xiāng)下女人,不配這么和我說話。”

    我覺得好笑,他開始攻擊我的出身,難道不正好說明他已經(jīng)沒有辦法在別的方面擊敗我了嗎?

    而我的同伴們則紛紛面露嘲諷,在他們看來,法洛克居然稱呼我為“女人”,大約是受不了失敗的刺激,精神已經(jīng)失常了。

    “你根本不知道你破壞了怎樣宏偉的事業(yè)。”他突然舉起幻影,劍鋒直直朝我指來。

    周圍的人都瑟縮了一下,我卻不為所動,他手握世界上最強的兵器,可這兵器卻并不聽他的話,對他而言不比一把普通鐵劍好多少。

    “你所定義的宏偉事業(yè)對別人來說卻并非如此,放下武器吧,你將迎來你的最終審判。”

    法洛克笑了起來:“最終審判?就憑你們也想審判我?”他忽然收起笑容,客觀來說,他的臉長得很不錯,即使我們是對手,我也得做出公正的評價,可那一刻這張臉卻顯得十分詭異。

    “我今天是死定了,但你們認為,你們能活著走下圣峰雪山嗎?”

    他說罷扔下幻影,抬手想要結(jié)起一個魔法手勢,我身后的弓箭手早有準備,在他抬手時便朝他射出箭矢,蝗蟲般的弓箭在靠近他時卻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阻擋,紛紛掉落在地。

    我也馬上催動魔法,想在他結(jié)起手勢前控制住他,可有什么比我更快——

    本應(yīng)掉落在地的幻影,不知為什么,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控制住了一樣,在半空中劃了個圈,貫穿了法洛克的胸膛。

    法洛克低頭看著胸前冒出的劍刃,滿臉的不能置信,接著向后倒了下去。他的身體對我們來說還有研究價值,于是我連忙托起他,但幻影并未受到我漂浮魔法的控制,從法洛克身體里滑了出去,墜向寒冷的冰窟。

    法洛克一死,他周圍的守護屏障便消失了,我瞬移到他身邊,往冰窟里看了一眼,下面是看不見底的深淵,幻影早已消失不見。

    我心里有一絲遺憾,還沒摸到過這把鼎鼎有名的希塔波雷劍,它就自己墜入冰窟了。但我心里清楚,被法洛克掌控這么久,這把極有靈性的劍估計早就不耐煩了,它想找個安靜的地方等待它真正的主人出現(xiàn)。

    周圍的人一點一點朝這塊藍冰靠過來,他們還是或多或少有些猶疑。

    “云雀,”人們站得很遠,問我,“他真的死了嗎?”

    我伸出手感受了一番腳下安靜的身體。

    “死了。”我平靜地回答。

    ***

    新紀元四百六十五年,一月一日。

    傳奇故事已經(jīng)謝幕,而我的生活還在繼續(xù)。

    戰(zhàn)爭結(jié)束已經(jīng)三十年了。

    這三十年里,我被人們推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上,他們需要一個神明的形象帶領(lǐng)他們走出黑暗。在這本日記之外,我另外有份愿望清單,現(xiàn)在看來里面寫的大部分愿望都成真了:

    我戰(zhàn)勝了傳說紀元結(jié)束以來世界上最邪惡的魔法師。

    我研究了許多魔法元素,幫助魔法師,尤其是女巫們學會了如何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天賦和力量,讓她們不必成為丈夫的附庸。我還編造了一套說辭:姓氏和魔法的傳承息息相關(guān),所以從此以后女巫們不必和普通女人一樣,一旦結(jié)婚就得冠上她們丈夫的姓氏。

    我在深海的沉船、無盡的黃沙中找回了古代亞歷克斯的諸多典籍,鼓勵普通人擯棄對黑白雙神的盲目崇拜,發(fā)展理性和科學。我相信這最終會促進一個更加美好平等的世界的誕生。

    我重建了被法洛克的信徒們摧毀的艾爾溫魔法學院。

    我什至還有了個孩子:當然,并非由我所生,但有著我的血脈,和羅莎琳那瘋狂的一夜孕育了她。戰(zhàn)爭使得她的舅舅終身無嗣,并提早退位。這個年輕的女孩、我的女兒目前是夏博新一任的統(tǒng)治者。

    不少人對我懷有期冀,覺得我可以成為傳說紀元中那種全知全能、近乎于神的大魔法師。

    但我自己知道,這永遠不可能了,我遺失了真正的自我,自那一刻開始,魔法的本源便也遠離我了。

    在十多歲那個充滿了混亂、血腥的夜里,我找到一條最簡單的路,邁出了那一步,那時的我還不清楚,最簡單的路大概率不是最正確的那條路。

    我打算回艾爾溫度過自己的余生,把我的智慧和經(jīng)驗流傳下去。鸚鵡群島的風景很好,我決定把我的記憶埋藏在這里。回看十多歲的豪言壯語,我不禁莞爾,按世俗的標準,我想我的確成就了一番大業(yè),但這一切,基于一個巨大的謊言。

    我對這本手記設(shè)定了一些魔法,只有被我選中的人才能最終得到它。如你所見,里面有些未被公諸于世的暗黑魔法研究心得——考慮到幾百年后我應(yīng)該仍然很有名氣,這本手記或許會有些顛覆你對我的原有看法,所有,在手記的結(jié)尾,容我再辯解一句:我當時研究這些是為了以備不時之需,武器只是武器,如何使用,取決于拿著武器的你。

    第66章

    現(xiàn)在夜已經(jīng)很深了, 可諾拉還一點也不想睡。她很激動,也很興奮——為自己如此深入地發(fā)掘了一位傳奇人物的故事。

    云雀的影響力如此深遠。

    從出發(fā)點上來看,云雀提出的很多說法本質(zhì)上只是為了提高女巫的權(quán)益而胡謅的;然而從結(jié)果上來看, 自從女巫擁有了保留和傳遞姓氏的能力, 以及對應(yīng)的家族繼承權(quán)之后,魔法整體消亡的速度便慢了下來。

    在普通人的世界里,雖然理性的復(fù)蘇具有很大的滯后性,并沒有發(fā)生在她所處的時代,但她對于亞歷克斯文獻的發(fā)掘顯然是后世科學興起的又一個起源。

    并且因為她提出的“魔法與科學最終將指向共同的終點” ,魔法師與科學家的合作在夏博極為普遍,這也使得近一百年來各類科學研究迅速發(fā)展,魔法借由科學煥發(fā)新機。

    諾拉把手記里令她印象深刻的內(nèi)容又想了一遍,然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翻了個身,輕聲問:“海登,你睡著了嗎?”

    身邊傳來布料摩擦的聲音, 她聽到他的聲音:“沒有。”

    “云雀說法洛克駕馭不了幻影,那你能駕馭它嗎?你是它真正的主人嗎?”

    “聽,不是。”

    “不是?”諾拉在黑暗里皺起了眉, 與法洛克手中那把叛逆的幻影不同, 前生的夜隼加幻影完全是整個大陸無可匹敵的存在, 這樣他都不是幻影真正的主人嗎?

    黑暗里海登沉默了一會, 然后說:“我其實并不太喜歡云雀形容幻影的方式, 幻影和我確實有很深刻的鏈接,但我從來不覺得我是它的主人,如果要找一個最合適的詞語形容的話,我們是伙伴。”

    “只是伙伴?不是情人?”諾拉笑著說。

    她能感到海登突然緊張起來, 因為他來到了她的上面,手輕拂過她的額頭。諾拉突然有種感覺:雖然現(xiàn)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他還是可以看到她。

    “你的頭還好嗎?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嗎?”海登問。

    “沒有。”諾拉反應(yīng)過來,她剛剛沒被限制地說出了前生的事,一個戰(zhàn)爭時期眾所周知的傳言:夜隼不近女色,他唯一的情人是他的希塔波雷鋼劍幻影。

    按照卡羅琳的警告,她不該讓任何人知道她有著重生的經(jīng)歷,否則某個魔法橡皮擦會跳出來擦掉她的一部分記憶。但這次無事發(fā)生——還是說她理解錯了,卡羅琳讓她不要透露給任何人的根本就不是重生的事情?

    海登松了口氣,諾拉感覺冰涼而柔軟的觸感印在了她的額頭上。

    “不是情人,”海登回答了她的問題,“我生命中所有的愛戀都給了你。”

    諾拉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縱使已經(jīng)聽過諸多情話,他還是有這個本事讓她面紅耳赤。她張了張嘴,心底冒出一種本能想要回答他同樣的話,但理性又讓她閉了嘴。理論上而言,她并不是個容易打開心扉的人,過去的經(jīng)歷讓她在面對任何親密關(guān)系時會先習慣性的豎起防御。

    更何況無論他們之間到底有怎樣的故事,她都實在想不起來一點。

    沒有聽到回答,海登默不作聲地躺了回去,他已經(jīng)漸漸習慣了不會再從諾拉那里收到任何回應(yīng)。他也睡不著,主要在咀嚼著云雀手記某個角落里草草寫下,又被劃掉的一句話:或許一直以來我的認知都是錯的,我認為黑暗只是一時的陰霾,終將被光明蓋過,但會不會,黑暗才是這個宇宙的常態(tài)?

    但他沒能思考太久,因為沒過多久,身邊那個嬌小玲瓏的女孩仿佛克服了巨大的困難般鉆進了他的懷里,纖細的手臂環(huán)住了他。

    “那么,別離開我。”在他以為她已經(jīng)入睡時,她輕聲這樣說。

    ——

    風暴持續(xù)了一個星期。

    路易在第二天下午過來問他們地圖的事情,海登于是把云雀的手記給了他。在暴風雨肆虐的前幾天,他們大多數(shù)時間呆在一起,研究云雀寫下的魔法修煉心得。但是后面路易就不再出現(xiàn),好像被一堆事務(wù)纏住了。

    風暴平息的第九天傍晚,路易站在海邊一塊礁石上,夕陽半沉于寧靜的深藍海面之上,橙色的余暉向外暈染開來,溶于絳紫的天幕中。微涼的海風吹拂,一波波的海浪持續(xù)不斷地拍打向他所站的這塊礁石,濺起白色的浮沫。

    路易的臉色明顯十分憔悴,似乎有幾天沒睡一個好覺了,原本一絲不茍的金色卷發(fā)被吹得有些凌亂。但他并沒有在意自己現(xiàn)在的外表,只是焦急地凝望著遠處的海面。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細線劃開海平面,朝著岸邊的行宮飛快劃過來。那是一條海豚,在將要靠近行宮時,海豚一躍而起,在半空中變?yōu)橐恢话咨暮zt。

    海鷗朝著路易飛來,在他身邊變回了美麗的金發(fā)女人。

    路易松了口氣,走上前緊緊擁抱了自己的母親。

    “您終于回來了。”他一用力把媽媽抱了起來,轉(zhuǎn)了個圈。

    埃莉諾女王咯咯笑了出來,拍了拍他的后背:“調(diào)皮的男孩,把我放下來!”

    路易放下了女王,女王慈愛地看著兒子:“你等了多久?”

    “一個下午,我真的很擔心,您怎么可以這么魯莽地就潛入海里?”

    “因為除了我沒人可以做到這點,我是夏博的守護者,有義務(wù)鏟除所有對于國家的威脅。”女王的神色嚴肅了些,“這也是你未來要做的。”

    “我知道,母親。”路易點了點頭,又問,“那您看到海里有什么東西了嗎?”

    這幾個月以來海洋生物表現(xiàn)十分古怪,時常自殺式地奔向海灘。占星師和通靈師都沒有看出來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直到不久之前,女王才告訴路易,根據(jù)格林菲爾德家族文獻的記載,風暴之海的無盡深淵中沉睡著世界巨蛇耶夢加得,也即傳聞中的大海之主,她懷疑最近海里的異動,有可能是耶夢加得蘇醒的跡象。

    過去的幾個世紀里,沒有任何證據(jù)表明風暴之海中真的沉睡著一條巨蛇,女王很擔心最近的異象是它蘇醒的征兆。

    格林菲爾德的海圖中標注了無盡深淵的位置,位于風暴之海的深處,距海平面千米以下的地方。

    只有能變幻為各種動物的埃莉諾女王能去往無盡深淵。

    為了避免路易阻攔,在她出發(fā)后第二天,路易才收到密信,女王不許他把消息透露給任何人,他便每天一邊處理繁忙的政務(wù),一邊焦急地等待女王歸來。

    好在她真的在信里允諾的這天回來了。

    聽到路易發(fā)問,女王搖了搖頭:“無盡深淵附近有個巨大的漩渦,我不敢靠近,但我在它不遠處巡游時,確實聽到了聲音。”

    她看向海平面,眼神中透露著憂慮:“一種奇怪的聲音,有點像是霧角,但比霧角更低沉,持續(xù)時間也更長,我覺得很不舒服,所以馬上返航了。”

    女王說完,發(fā)現(xiàn)路易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想說什么?”

    路易嘆了口氣:“我知道您不愛聽我說這些,但我還是堅持認為,您本應(yīng)該帶著海登一起去的!”

    女王臉色變了:“別說了。”

    “我說的有錯嗎?他可以在海里保護您,而且說不定他可以潛入無盡深淵!您明明知道他比我有天賦得多,為什么寧愿自己冒這么大風險也不讓他來幫您一次呢?”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女王突然暴怒了,但她很快便平復(fù)好了自己的情緒,“我勸你也別太相信他,他身上的詛咒比你想象中難纏得多,盲目的信任可能終有一天害死你。”

    “他不會的,”路易堅持道,“我們的家族紋章上印著虎鯨,虎鯨都是團結(jié)在一起群體狩獵,所以才能在海洋里所向披靡,不是嗎?”

    “任何團體中都可能有害群之馬,這不矛盾,我是你母親,我不會害你。”

    路易深呼吸了一口,面色突然板了起來:“陛下,請允許我堅持自己的觀點。”

    女王嘆了口氣:“當然。”

    他們一起穿過礁石邊一道小門,沿著細長的小道走上行宮。終于是女王率先開口:“我不在的這幾天,有遇到什么難辦的事嗎?”

    路易也順著臺階下來了:“沒有什么大事,希里郡最近遭遇了一場蟲災(zāi),沒有造成大的損失,格林戴爾城郊的瘟疫已經(jīng)完全解決了,另外真理之石又用新的魔法加固了一遍防守。

    “很好。”

    他們穿過一處露臺,在走廊里分別了。

    埃莉諾女王走進自己的房間,書桌上散落著幾封文件,女王拿起來逐一看了一遍,最后一件被裝在一個用火漆封好的信封里,來自宰相奧林公爵,上面寫著:女王親啟。

    埃莉諾想了想,拆開了信封。

    里面是一封審訊文件,審訊對象是赫諾里恩·克拉克王妃。

    她知道這是什么事,那個卡寧家的公主出于自保魔力暴動殺了哈靈頓家族的一名私生子,但她已經(jīng)被宣判無罪了,宰相給她看當時的審訊文件是出于什么用意呢?

    奧林是個做事沉穩(wěn)老練的人,出于對他的信任,埃莉諾仔細看了下去。

    在真言審判中,奧蘿拉·卡寧并未如她所宣稱的那樣,表現(xiàn)得深愛并且信任著她的丈夫,在審訊文件的最后,黑色墨水在羊皮紙上寫著諾拉對于海登王子的預(yù)言:

    整個大陸未來會淪陷在他手里,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第67章

    風暴后的鸚鵡群島迎來了連續(xù)的晴日,海天一色,澄澈湛藍,空氣中滿是海水的咸濕氣味。一旦夜幕降臨,氣溫便變得十分舒適,晴朗的夜空中星河流轉(zhuǎn),無邊無垠,目力過人的巫師拿著望遠鏡整夜觀察星星的運動軌跡。兩百年前,各類星圖的繪制主要依賴于巫師,后來,一名科學家制造出折射望遠鏡,并且用它觀察到了主月和暗月上的山脈和坑洼、希爾瓦星那既不圍繞他們所在的星球,也不圍繞太陽旋轉(zhuǎn)的四顆衛(wèi)星等。自此純靠肉眼觀察星星成為了歷史,即使是巫師,也開始使用望遠鏡進行星空的觀測。

    經(jīng)過不斷的更疊,后面又出現(xiàn)了反射望遠鏡,隨著透鏡材質(zhì)的改進、曲面鏡的使用、設(shè)計的疊代,望遠鏡成像越來越清晰,能放大的倍數(shù)也越來越大。

    這次隨行的觀星者中,大部分還是巫師,和先輩一樣,想用天體運動的軌跡預(yù)測星球上未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不過也有少數(shù)只為了觀星而觀星的科學家,他們的工作有的并未在當代產(chǎn)生巨大影響,可歷史會證明這些工作并非竹籃打水一場空,比如開普勒就利用第谷的觀測數(shù)據(jù)發(fā)現(xiàn)行星運動的三大定律。

    隨著天文學的發(fā)展,人們已經(jīng)知道了銀河并非赫拉灑下的乳汁,也不是某個巨大生物的背脊,而是眾多和他們一樣的星球、其他未知事物組成的浩瀚空間。每當在晴朗的夜空遙望星海,諾拉總?cè)滩蛔朐谀硞或明或暗的亮點上,是不是也會有像他們一樣的文明存在。生命短暫如蜉蝣,而宇宙無邊無際,洛克特蘭會消弭于前生她所經(jīng)歷的災(zāi)難嗎?如果沒有,后世會怎么評價這個時代?

    白天則充滿了海水、陽光和冰鎮(zhèn)果酒的味道,鸚鵡群島的某個山頂有座古代神殿,曾記載在書本里的輝煌現(xiàn)在只剩下空蕩的軀殼,高大的神殿附近有片綠樹環(huán)繞的空地,可以俯瞰鸚鵡行宮和大海。諾拉和海登時常帶著一些櫻桃、檸檬水和書本過去,一待就是一個下午。

    諾拉生日那天,他們晚上辦了個小型的聚會,在星空下聊天,看螢火蟲和星河融為一體。那天她收到的禮物堆成了一座小山,其中霍莉送了一朵手工玻璃玫瑰,路易的是一些魔法古籍的手抄本,海登則送了一把小巧的希塔波雷匕首。

    海登有時候會教諾拉一些格斗的技巧,或者一起研究格蕾琴的手記中提到的一些高深的魔法。諾拉有時候覺得在讓她變得更強這件事情上,海登比她自己還上心。

    有天他們下山時,正遇到羅維娜,女王的貼身侍女之一。羅維娜告訴她,女王這天晚上舉辦了一場只有女孩子參加的聚會,請她過去。羅維娜帶著諾拉走到一個露天花園,花園中各類奇花異木爭奇斗艷,香味撲鼻。里面已經(jīng)來了許多諾拉認識或者還不太熟的女孩。

    她一進入花園,就看到了瑞文伍德女伯爵。

    瑞文伍德喪夫后氣色明顯好轉(zhuǎn)了不少,諾拉在無罪釋放后聽說她給檢察官和治安官們提供了一份有利于她的證詞。不過諾拉還是有點擔心瑞文伍德怨恨自己失手殺了她的丈夫,因而在鸚鵡行宮時一直小心翼翼沒敢和她打照面。

    諾拉看到瑞文伍德時,后者也看到了她,諾拉停下腳步,瑞文伍德朝她笑了笑,然后快步朝她走了過來。

    諾拉硬著頭皮想要開口,瑞文伍德卻搶在她說話前笑道:“別告訴我這幾個星期以來你都在躲著我。”

    聽她說話的愉快語氣,諾拉松了口氣:“你說對了,我的確害怕你因為哈靈頓的死而怨恨我。”

    瑞文伍德?lián)u搖頭:“你做了本應(yīng)由真理之石做的事,還救了我,我應(yīng)該感謝你才對,怎么會怨恨你呢?”

    諾拉前生懲罰過一個欺辱妻子的丈夫,卻反過來被那個妻子怨恨,從那時起她就決定別人一家人的事情少摻和。不過現(xiàn)在看來,瑞文伍德是個講道理的人,不會像她前生遇到的那個妻子一樣無腦袒護丈夫。

    “你現(xiàn)在氣色看起來好多了。”諾拉淡淡一笑,移開了話題。

    但瑞文伍德明顯還想繼續(xù)前一個話題:“其實我一直隱約猜測到馬修可能在給我下毒,也在暗中防范。可他平時表現(xiàn)得太完美了,似乎真的對我十分鐘情。所以當調(diào)查結(jié)果出來時,我其實有些吃驚。”

    諾拉抿了抿嘴,察覺到諾拉情緒有所變化,瑞文伍德問:“怎么了嗎?”

    諾拉嘆了口氣,說:“我從未找到合適的機會告訴你,哈靈頓曾經(jīng)像我表達過愛慕,想要做我的情夫。”

    瑞文伍德驚訝地張了張嘴,但很快恢復(fù)了正常,說:“您如此美麗,男人們?yōu)槟鷦有氖窃僬2贿^的事。”她嘴里這么說,眼中卻充滿了好奇,“那么您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說,離我遠點,否則我扇你耳光。”說完兩人一起笑了出來。

    “其實我跟馬修在一起,并不完全出于愛情,而是因為我想要一個有哈靈頓家族血統(tǒng)的孩子,而在我這個年齡上,只有他這個私生子是最好的選擇。”

    諾拉想了想:“您相信生命之樹的指引?”

    這是傳說紀元魔法家族一種古老的家譜形式,用樹的形式畫成,每一任家主自成年后,姓名旁邊會浮現(xiàn)最適宜的聯(lián)姻家族的姓氏。按照生命之樹的指引,家主們能誕下魔力最強大的后代。

    不過新紀元以來,就算魔法家族想盡各種辦法,哪怕是埃爾文之光這種讓新婚夫妻日日夜夜恨不得藤蔓一樣纏在一起的魔法最終也沒能提高女巫們懷孕的幾率。流落民間的私生子女不算,現(xiàn)在的十二家族幾乎都是幾百年前什么樣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于是沒人再去聽生命之樹的指引了,有些家族,比如卡寧,干脆用了術(shù)法讓家譜不再顯示適配聯(lián)姻家族的姓氏了。

    瑞文伍德?lián)u搖頭,嘆道:“一說起來就是只有老古董才會聽從生命之樹的指引,實際上卻又不是那么回事。你知道嗎,德萊文特家族一直有在根據(jù)生命之樹的指引行事,你的丈夫海登王子,還有他的哥哥路易王子,都有著全部十二家族的血統(tǒng)。”

    諾拉愣了一下,這個她還真的不知道,德萊文特的家譜在龍堡,海登沒有帶她去看過。如果真按瑞文伍德所說,德萊文特某個祖先已經(jīng)和卡寧家族的祖先結(jié)過婚了?

    除了姐姐菲昂娜,諾拉并不怎么熱愛自己的家族,因此家譜什么的,她從沒有認真研究過。

    “那……”

    瑞文伍德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已經(jīng)有了。”

    諾拉由衷地說:“恭喜!”

    女巫不容易受孕,但是一旦懷了就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流產(chǎn),女巫難產(chǎn)的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過,瑞文伍德終究得到了她想要的。

    她們閑聊了一會,諾拉還是對生命之樹的話題意猶未盡,于是許久后她忍不住又問:“那你知道路易王子最佳的聯(lián)姻對象是哪個家族嗎?塞維森?”

    “沒有指引。”

    因為卡寧家族不按照生命之樹行事,所以諾拉也就不太明白沒有指引是什么意思。

    “那代表什么呢?”她問。

    “通常有兩種可能,第一,德萊文特這一代真正的繼承者另有其人,命運還沒有做好最終的抉擇;第二,他命定的最佳姻緣不在魔法家族中,而是個普通人。”瑞文伍德抿了口果汁,“目前看來二者皆有可能,不是嗎?”

    余暉散盡后的藍調(diào)時刻,女王姍姍來遲,她穿了一身男裝,在她臉上既能看到幾分路易的影子,又與海登有點相似。她與幾個女孩跳了舞,最后還邀請了諾拉,諾拉自從真實身份被揭穿后也有些怵女王,但女王卻仿佛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一舞過后,女王請諾拉喝了杯酒。

    酒的味道很香,諾拉隱約覺得自己在婚宴上似乎也喝過類似味道的酒。

    幾杯酒過后諾拉有些昏昏沉沉的,女王于是親自把她帶到了一個房間里休息。

    這個房間有點奇怪,四面都是鏡子,空間仿佛被無限地延伸,看不到盡頭。

    諾拉癱坐在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上,椅子上開著白色的小花,小花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讓諾拉覺得十分舒適。

    “你頭疼嗎?”女王給諾拉遞了一杯水,諾拉口很渴,接過來就一飲而盡。

    “不疼,有點暈。”她喘著氣回答,“謝謝您,陛下。”

    “不用謝。”女王獵豹一樣的眼睛盯著諾拉,“最近過得開心嗎?”

    “挺好的。”

    “你父母是誰?”

    “阿方索和海倫·卡寧。”

    看著諾拉迷離的眼神,女王知道魔藥開始起效了。

    “前不久你的證詞里說海登會毀滅整個大陸,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有預(yù)言天賦嗎?”女王冷冷地問。

    “我怎么會知道?”諾拉咧嘴一笑,“當然是因為我經(jīng)歷過呀!”

    女王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就看到諾拉比了兩個手指:“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個世界了。”

    重生? !或者是時間魔法?

    女王心中受到極大震撼,但表面上依然波瀾不驚。

    “第一次發(fā)生了什么?”

    “第一次,我嫁給了愛德華·赫伯特那個老頭子,成為了亞拉鐸的王后,聽上去挺像那么回事,但赫伯特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態(tài)——”

    “我不是要聽這個,”女王毫不留情地打斷了她,“海登干了什么?”

    “哦,你說這個,”諾拉比著手指,滔滔不絕地說,“他可是戰(zhàn)績驚人呢,先是殺了路易,毀了真理之石,然后他手下的冰原狼軍團暗殺了埃莉諾·德萊文特,控制了夏博。后來又屠了默茲的城,占領(lǐng)了亞拉鐸,在三國聯(lián)軍設(shè)伏圍剿冰原狼時帶軍成功突圍,在那場戰(zhàn)役里還砍了我姐姐菲昂娜一只手,自此洛克特蘭面對極夜島的冰原狼軍團再也沒有一戰(zhàn)之力。”

    女王目瞪口呆,諾拉卻笑了:“不過最后他還是死了,我殺的!別看我魔法天賦平平,劍術(shù)也不怎么樣,誰讓他好色了一次呢?我把蛇藏在袖子里毒倒了他,然后用他的幻影取了他的性命。”

    埃莉諾女王扯著嘴笑了笑,用沒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語道:“如果你這個故事里的反派角色不是我兒子的話,我真想為你鼓鼓掌。”

    諾拉說完這一長串后垂下頭劇烈地喘著氣,女王又問:“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你應(yīng)該恨海登才對,可我記得你之前說你愛他。”

    聽到女王的問話,諾拉突然啜泣起來:“不知道為什么,這次他身上有保護魔法,我試過了,直接殺殺不掉他。”

    她抹去眼淚,眼神冷漠:“但他好像很喜歡我,所以我要做的就是守在他身邊,只要他露出一絲破綻,我就會抓住機會一擊斃命。”

    女王搖搖晃晃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用手扶住額頭,似乎十分疲憊。

    過了許久她才拍了拍手,馬上有兩名藍袍騎士走進房間。

    “送王妃回去。”她的聲音干得像沙。

    第68章

    八月正在走向尾聲,越來越?jīng)鏊耐盹L、開始褪色的綠葉和夜間漸漸稀疏的螢火蟲無不昭示著下一個金黃的季節(jié)即將到來。

    女王和王儲后半個夏季都忙得不見人影,他們時常一起去往海邊,好像深海中隱藏著什么巨大的秘密。海登嘗試過使用預(yù)言天賦去觀察他們究竟在做什么,可擁有魔法血統(tǒng)的人往往難以被精確地預(yù)見到未來,比起普通人而言,他們輕微的起心動念更容易造成巨大的波動,因而他看到的畫面幾乎總在快速跳動,無法捕捉到一個確定的行蹤。

    七月末時,女王在某個晚上單獨會面過諾拉一次,自此之后,諾拉無端變得很嗜睡。海登有一次在走廊里堵住了埃莉諾女王,詢問她是不是給諾拉服下了什么魔藥,但女王只是意味不明地看著他,接著緩緩搖了搖頭。

    奧林公爵在八月的月圓之夜外出了一趟,他回來的這天晚上,女王極為罕見地派人來召見海登,他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可還是跟著那個眼神有些畏縮的侍從走了。

    侍從帶海登走了一條陌生的路,沿著城墻往下走到了一處低矮的過道,兩側(cè)昏暗的燭火不詳?shù)靥鴦又J虖膶⑺麕У阶呃缺M頭的一個像是地牢的地方,然后示意他進去。

    海登推門而入, 侍從馬上逃難一樣的溜走了。

    門里面是個六邊形的地下室,房間的六面墻壁上鑲嵌著閃閃發(fā)光的螢石,沒有窗戶,在螢石投射出的淡藍色光霧中,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人立在房間中央,但這個人并不是埃莉諾女王。

    “奧林公爵。”海登打了個招呼, “你為什么在這里?我母親呢?”

    奧林·萊德索恩是個瘦長、嚴肅、有著一把灰白色絡(luò)腮胡的男人,他抬眼,眼眸在淡藍色熒光下顯得十分晦暗,他微微欠身,說:“海登王子,很抱歉晚上叫您過來,為了國家的安全,我請求您在此獻出您的生命。”

    海登被宰相的話逗笑了:“可我向來不是一個十分具有奉獻精神的人。”

    他話音剛落,一陣劍風自身后襲來,他閃身避過。海登身后站著一個山一樣高大的男人,那男人有快兩個普通人那么高,三四個普通人那么寬,他擁有如此碩大的體格,行動卻十分敏捷,一劍未中,下一劍馬上調(diào)轉(zhuǎn)方向重新?lián)]砍而來。

    棕熊加洛恩是女王的專屬守護騎士,他行蹤詭秘,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現(xiàn)在公眾面前過了。有不少人認為“王國第一騎士”的桂冠應(yīng)該賜予加洛恩,而非艾薇爵士,因為記憶中的加洛恩武力十分高強,而且艾薇從沒有正面對上過加洛恩的戰(zhàn)績。

    他身材壯碩,長相很是粗獷,眼睛大而明亮,鼻梁挺拔,酒糟鼻頭像熟透了的草莓,亂糟糟的胡須仿佛很久未經(jīng)修剪的灌木叢。兩劍都被躲過后,加洛恩變了個姿勢,雙手持劍,用看獵物的眼神銳利地盯著海登。

    海登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棕熊,然后輕蔑地笑了一聲,說:“別裝樣子了,你知道你打不過我。”

    棕熊咧開嘴笑道:“不試試怎么知道?”

    他說完又是一記重劍劈了下來,這次海登沒有閃躲,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抬起右手直直朝著劍鋒迎了過去,一把抓住了劍刃。然后他猛地一用力,想要將長劍奪過來,可棕熊沒有放手,他低估了海登的力量,于是他整個人龐大的身軀被手中的劍帶了起來,在半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被甩在了墻上。

    奧林公爵緊接著發(fā)動了攻擊,他一揮斗篷,無數(shù)只毒蜂從斗篷下飛出,密密麻麻釘子般朝海登射去。他沒有看清海登是怎樣移動腳步的,只知道下一刻那被詛咒的王子便魅影一樣出現(xiàn)在自己身后,毒蜂立馬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著它們的主人射去。奧林公爵馬上再一次揮動斗篷,將毒蜂又收了回去。

    他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步的動作,一只冰冷的、不似活人的手便掐住了他的脖子。

    海登的語氣明顯透露著不耐煩:“你偽造我母親的口信,就為了把我騙來玩這無聊的游戲嗎?”

    “他沒有偽造我的口信。”埃莉諾女王的聲音響了起來。

    海登松開奧林公爵,轉(zhuǎn)過身,埃莉諾自一道暗門中走了出來,她微微顫抖的手里,握著夏博的王者之劍“恒星”。

    “母親,”海登的目光從埃莉諾手中的恒星移動到她臉上,直至與她對視,原本凌厲的氣勢一下子弱了下去,他重新開口時顯得有些艱難,“您要殺我嗎?”

    “過去所有關(guān)于你的預(yù)言我都沒有相信,可這次我卻不敢不相信,”埃莉諾抬手,將恒星指向海登,“諾拉用一種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訴我,那些詛咒會變成現(xiàn)實,你就是未來毀掉整個大陸的人。”

    這段時間來縈繞于海登心頭的迷霧散去了。

    “您給她喝了啟示之水。”海登明白過來,他有些難以相信,“這可能會給她的大腦帶來不可逆轉(zhuǎn)的傷害!”

    埃莉諾看著他,突然嘲諷地一笑:“到了現(xiàn)在,你關(guān)心的卻是諾拉的腦子?你待妻子如真如寶,卻可知道她怎么看待你的嗎?”

    海登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冷冷地回答:“這不重要。”

    “你承擔不起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當然會說不重要。”女王一陣見血地說,“諾拉告訴我,她之所以愿意嫁給你,是為了找出你的破綻,然后一擊斃命地干掉你。”

    海登重重一顫。

    埃莉諾將劍抵在海登胸前,他看著母親冷漠的臉,眼神淡漠,身體沒有一絲要反抗的意思。埃莉諾轉(zhuǎn)頭看了眼奧林公爵,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轉(zhuǎn)回頭時猛地用力,任長劍穿透了海登的胸膛。

    這一次守護魔法沒有奇效,暗淡的希塔波雷鋼穿胸而過,劍尖流下濃稠的鮮紅血液,海登的臉抽搐了一下。

    奧林公爵的眼睛亮了,他敬畏地跪倒在女王面前,朝她伸出手,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唯有創(chuàng)生者方能毀滅。”

    海登低下頭看著沒入胸膛的長劍,抬頭時笑了:“所以您終于找到解決我這個麻煩的法子了。”

    埃莉諾張了張嘴,沒有答話。

    奧林公爵開始吟唱起某種語調(diào)神奇的歌謠,刀鋒沒入的地方火焰般燒了起來,那種要撕裂靈魂一般的痛苦霎時席卷而來,海登忍不住喘息了一口,女王松開手。棕熊爬起來,在海登背上重重砍下一劍,將他砍倒在地。

    埃莉諾忍不住地發(fā)起抖來。

    “母親,”海登吐出一口血,艱難地抬頭,“您是否曾有一瞬間接納過我?”

    “你不該被生下來的,這是個錯誤。”埃莉諾顧左右而言他。

    奧林公爵繼續(xù)吟唱,來自靈魂深處的疼痛感一浪接一浪地涌出,鉆入每一個骨頭,每一寸皮膚,讓海登覺得自己馬上將被撕裂為宇宙中最細小的微塵。

    他的四肢很快疼得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整個人砸倒在地,海登掙扎著翻了個身,透過漸漸模糊的視線,他看到地下室的穹頂上,美麗的天使們游弋在花園里,畫面一片祥和,那是他永遠去不了的地方。

    “如果我是個普通的母親,我會用一切去交換你的幸福。”女王的聲音仿佛從另一個時空傳來,“可在此之前,我是夏博的國王,這片土地的守護者。 ”

    ——

    路易第三次經(jīng)過一個丑陋的獨眼騎士雕像時,終于確信自己迷路了。

    他不是第一次來鸚鵡行宮了,居然還能在這里迷路,他決定絕對不會將這件丟臉的事告訴任何人。

    突然,他發(fā)現(xiàn)了一條此前沒有注意的低矮過道,想了想,他走了進去。

    低矮走道的盡頭有扇門,似乎是個地下室。地下室里隱約能聽到有人正在吟唱一種古老的曲調(diào),路易聽著有些不舒服。

    于是他決定進去讓那個人別唱了。

    門沒鎖,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

    他的母親,夏博女王埃莉諾站在房間里,聽到門被打開,她直直看了過來。

    “母親?”路易走進了地下室,這兒不只埃莉諾一個人,她的守護騎士加洛恩也在這里,吟唱者是奧林公爵,他此刻跪在地上,像在進行某種儀式似的。

    接著,他看到了女王面前躺在地上鮮血淋漓的身影。

    路易驚訝地張大嘴,質(zhì)問埃莉諾:“母親,您在干什么?夏博嚴禁私刑,您不可能不懂吧?”

    女王深吸了一口氣,命令道:“出去。”

    “我不,”路易堅定地說,揉著額頭走近了些,“奧林大人,別唱了。”

    奧林朝棕熊遞了個眼色,后者馬上朝路易撲過來,向來身手不凡的他,卻疏忽了地上的一個小石頭,被絆倒在地,一處舊傷被重新觸發(fā),疼得他一時沒能站起來。

    路易心中疑惑更剩,他沒管棕熊,走得更近了。直覺讓他隱約意識到地上那個胸前插著長劍,全身上下已經(jīng)皮開肉綻的人是誰。

    他的怒火瞬間被燃起,猛地轉(zhuǎn)頭看向奧林公爵:“你這只邪惡的老烏鴉,給我閉嘴!”

    奧林公爵睜大眼,看見金發(fā)的王子如同一頭獅子般朝他撲過來,路易跳起,一腳將他踢開,年輕真好,這是奧林公爵感覺到自己胸前兩根肋骨在這一腳之下斷裂時冒出的唯一想法。他被踹出很遠,疼痛地大口呼吸著,不得不中止了吟唱。

    路易跪在海登身邊,看著眼神逐漸渙散的弟弟,在他眼前揮了揮手:“看我這里,振作一點!你能聽到我說話嗎?這把劍能拔走嗎?”

    海登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只是失神地看著穹頂?shù)漠嬒瘢壑械墓饷⒃絹碓轿⑷酢?br />
    路易深吸一口氣,握住了恒星的劍柄。

    幾乎與此同時,希塔波雷鋼劍爆發(fā)出明亮的白光,照得整個地下室如同白晝。

    受到光線的刺激,海登終于看向了他,他迷迷糊糊地問:“路易?”

    “是我,”路易點點頭,“我要把劍拔出來了。”

    海登沒回答,而是微微轉(zhuǎn)頭看向了埃莉諾女王。

    女王胸脯劇烈地一起一伏,然后閉上了眼睛。

    這兩人估計是給不了他答案的。

    路易低頭深吸一口氣,右手用力把劍拔了出來。

    他猜對了,傷害源離開后,海登的身體馬上開始治愈自己,傷口處流出的血液立馬變少了。

    路易將憋在胸口那口氣吐了出來,輕柔地問海登:“能扶我的手站起來嗎?”

    海登看著他,眼里原本逐漸暗淡的光又重新亮了起來。

    “路易?”他又問。

    “是我,你沒出現(xiàn)幻覺,不用道謝,你的騎士永遠竭誠為您服務(wù),”路易苦笑了一下,“所以現(xiàn)在能站起來了嗎?”

    海登猶豫了一會,路易能感覺原本已經(jīng)熄滅的求生欲重新在海登體內(nèi)燃起,然后他輕輕一點頭,借著路易的胳膊站起身。

    路易一手扶著海登,一手握著恒星,先看向加洛恩,接著看向奧林公爵,騎士和宰相面對王者之劍的鋒芒都不由得移開了眼睛。

    然后他又看向面無表情的埃莉諾女王,想問點什么,但海登咳出來一口黑血,他便將肚子里的疑問吞了回去。

    “我們走。”

    路易扶著海登離開了地下室。

    第69章

    路易第一次見到海登如此脆弱的模樣。

    因為魔法天賦的加持, 在路易的印象中,海登理應(yīng)刀槍不入,最高深的黑魔法也無法傷他半分。可現(xiàn)在, 海登沉甸甸地壓在他一邊肩膀上, 簡直像是個死人,他身上全是滑膩粘稠的血, 路易幾乎難以抓穩(wěn)他的手臂。

    好消息是,那些無端出現(xiàn), 深可見骨的傷口開始慢慢愈合了。

    路易見狀松了口氣。漸漸的, 比過道兩側(cè)的燭火還要明亮、幾乎有些晃眼的恒星開始黯淡下去。

    海登一路上沒說話,好像進入了一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路易開始慶幸自己關(guān)鍵時刻又認識路了。穿過一個種著檸檬樹和簕杜鵑的小花園時,海登終于回過神了。

    “去哪里?”他問。

    “回你的房間。”路易回答。

    海登扶著他的手收緊了,腳步也停了下來。

    “不行, ”看著路易轉(zhuǎn)過頭疑惑地看著他,他垂下眼簾,晦暗不明地說, “不能讓她看見我這個樣子。”

    路易皺了皺眉,下意識想反駁他,但很快還是妥協(xié)了:“好, 那去我房間。”

    他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扶著海登去到自己的臥室。快到門口時遇到了正在巡邏的艾薇爵士,她看到海登,驚訝地揚起了眉,路易對她道:“能幫我找藥劑師拿一些補血劑嗎?”

    艾薇爵士沒問發(fā)生了什么便答應(yīng)下來,看到海登身上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她又問:“需要火龍蛇草嗎?”

    路易看了眼海登,點點頭:“我現(xiàn)在腦子有些迷糊, 你看情況多拿些藥品吧,謝謝。”

    艾薇爵士應(yīng)聲離開,路易扶著海登走進臥室,把他放在床上,鮮血沾染到潔白的床單上,像是副抽象的畫,頗為觸目驚心。路易讓海登躺下來,問他:“需要點水嗎?”

    仿佛溫暖的空氣遇上冬日冰冷的玻璃,有水汽迅速在海登眼里凝結(jié),化為晶瑩的液體,順著眼角流下。海登抬手,擋住了眼睛。

    路易沉默地在床邊坐下,對于今晚發(fā)生的事,他基本上還是一頭霧水,就談不上說什么能安慰到海登的話了。

    “母親恨我,諾拉也恨我,這個世界上我的存在不被任何人所祝福,”海登的語氣中透著刻骨的疲倦,“剛剛本來所有痛苦都快終結(jié)了,你為什么要闖進來?”

    路易開始有些后怕,這么多年以來,雖然路易從未在面上表露,但他其實知道海登私下里對自己做過些什么。如果海登身上不存在那道堅不可摧的保護魔法,第一個想終結(jié)掉他的生命的,未必會是其他人。

    “她們不恨你,這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路易斬釘截鐵地說,“而且無論如何,我是祝福著你的。”

    海登把手放下,寒冰一樣剔透的灰色眼睛看向路易,然后他微微翹起唇角:“你之所以會這么說,只是因為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的確實不多,但對我來說剛剛夠用,畢竟在真理的大海面前,我們只是在沙灘上玩耍的孩子,偶爾因為一塊美麗的貝殼而歡欣雀躍。”路易巧妙地引用了一位科學家的話,避開了海登話里真實的含義。

    想了想,他又問:“我去給你倒水,要加點蜂蜜或者檸檬嗎?”

    “隨便。”

    路易起身去給他倒水。

    “殺了他!”

    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在海登腦中響起。

    路易此時背對著海登,毫無防備地給他倒水,完美的機會,他可以輕而易舉隔開他的喉嚨。

    回過身時,路易看到海登已經(jīng)坐了起來,原本破碎的眼眸重新凝固為萬年不化的冰川。他剛剛隨手放在床上的恒星正被海登拿在手里把弄。

    “拿著劍,出去。”海登冷冷地說,拿著希塔波雷劍刃,把恒星的劍柄遞向路易。

    路易愣了一下。

    “出去,”海登重復(fù)道,“讓我一個人在這兒。”

    路易不太明白海登為什么倒個水的功夫就好像換了個人似的,他走近,將蜂蜜水放在床頭的柜子上,做這個動作時,他明顯感覺海登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然后他滿腹疑竇地接過恒星,走出了房間。

    路易離開后,海登放松下來。

    這不對,時間不對。

    剛剛那個奇怪的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在他腦子里面時,理應(yīng)在一年以后。

    “沒用的廢物。”那個聲音又一次響起,帶上了滿滿的嘲諷。

    ——

    夜風很大,吹開了窗戶,還沒來得及被諾拉收好的紙頁嘩啦啦飛了起來,散落了一地。

    諾拉從書桌上爬起,揉了揉壓得太久而發(fā)麻的手臂。

    她最近記憶力真的很差,而且非常嗜睡。

    這種癥狀自有一次參加女王舉辦的夜間茶會后開始出現(xiàn),她懷疑自己喝多了什么飲料,可是那次茶會上發(fā)生過什么事情,她幾乎已經(jīng)全然不記得了。

    鐘表的指向告訴她現(xiàn)在已是午夜,可海登還沒回來。

    他去哪里了?

    諾拉走出房間,想找個守夜人問問是否知道海登的去向。外面正好有個人影在徘徊,卻不是什么守夜人,而是路易王子。

    看到諾拉打開門,路易走了過來。

    他身上帶著一股冷冷的怒氣,諾拉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得罪過他,難道又被她忘記了嗎?

    “你知道嗎?”路易走近時對她說,“和絕大多數(shù)國家不一樣,夏博支持青年男女自由結(jié)合,也不阻止失去了熱情的夫妻們和平分開。”

    諾拉有些不解,問:“你這是在暗示什么嗎?”

    路易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有著過人的情緒管理能力,看他現(xiàn)在凌亂的頭發(fā)和充血的眼眶,諾拉推斷他已經(jīng)極力釋放過好幾輪內(nèi)心的怒火了。

    “我一直都知道海登愛你比你愛他多,這沒什么,愛是自發(fā)的行為,沒人能強求當自己付出愛時,對方就一定要給出同等的回報。而且我能看出來,你在他身邊時,他真的很開心。”

    路易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氣,諾拉試探性地引導(dǎo)道:“但是?”

    “但是你沒有權(quán)利傷害他。”

    “我傷害不了他,他身上有魔法。”諾拉指出這一點。

    “三個星期前母親和你單獨談話過,你們談了什么?”路易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道。

    這件事一直令諾拉很不安,她知道路易不會相信,但也只能回答道:“我不記得了。”

    果然,路易笑了。

    “母親今晚要殺海登,她幾乎要成功了,你知道,創(chuàng)造者總能有辦法毀滅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如果我不是在城堡里迷了路,闖進他們所在地下室的話。”

    “什么?”諾拉倒吸一口冷氣。

    “他已經(jīng)不打算反抗了,因為他覺得母親恨他,你也恨他。你是不是跟母親說過些什么?”

    “我真的不記得了。”

    路易審視地盯著她,問:“母親有沒有給你喝過一種液體,淡藍色的,有海鹽的味道。”

    被路易一提醒,一些零星的畫面開始從諾拉腦海中浮起,她微張著嘴抬起頭,對上了路易歸于平靜的眼睛。

    “啟示之水,”路易冷靜地說出來一個諾拉沒聽過的詞,“你這段時間沒有出現(xiàn)瘋癲的癥狀,看來心智強大,遠非常人能及。”

    但諾拉此刻顧不上去問這到底是個什么水,她上前一步:“他在哪里?”

    路易不動聲色地退后了些:“你是想確認他現(xiàn)在離死還有多遠嗎?”

    “不是的。”諾拉有些著急地啜泣起來,“我只是想見他,求求你,讓我見他。”

    路易看著諾拉的眼神仍然充滿審慎,但開始放柔和了些,他嘆了口氣:“我還是拿女人的眼淚沒有辦法。”

    他轉(zhuǎn)身便走,諾拉跟在他身后。她的身體處于一種矛盾的狀態(tài)中,腦子告訴她,夜隼出師未捷就快被整死了,是件大大的好事,但她的心還是忍不住地為他擔憂難受。

    路易在鸚鵡行宮的房間如同他在龍堡的一樣,舒適柔和,溫暖明媚。房間正中央的床上躺著那個她熟悉的人,此刻正在昏睡。整個屋子里充滿了藥草的香味,路易不如諾拉精通治愈魔法,聞上去他應(yīng)該是把所有他知道的療愈藥水和藥膏一股腦全給海登用上了。

    將諾拉帶到后,路易仍然警惕地看著諾拉。他并非不把諾拉視作朋友,只是在他心里,弟弟分量更加重要,諾拉知道他在擔心什么,于是攤開手:“我身上連根羽毛筆都沒有,不會傷害到他的。”

    路易想了想,退出了房間。

    諾拉走到床邊,海登處于昏睡里,身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傷痕,在自愈能力和魔法藥膏的作用下已經(jīng)凝固結(jié)痂,看上去像是將碎而未碎的東方白瓷,通體上下全是冰裂。

    她脫下鞋子,在他身邊躺了下來,她的左手穿過他無知覺的右手指間,將兩只手緊扣在一起。

    他突然睜開眼睛,朝諾拉轉(zhuǎn)過了頭。

    “你是誰?”海登問,語氣中帶著一種讓諾拉陌生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戒備。

    “你的妻子。”諾拉回答。

    “這不是一個答案,你是誰?”他不依不饒。

    她嘆了口氣:“諾拉。”

    “哪個諾拉?”

    “你認識不止一個諾拉嗎?”她問。

    “有一個諾拉,我的諾拉。”海登的眼神開始飄忽起來,轉(zhuǎn)回了頭看著天花板。

    “我就是你的諾拉。”

    “你不是,”他堅持道,“你知道忒修斯之船嗎?”

    這是個哲學問題,忒修斯是古代傳說中的英雄,他有一艘船,關(guān)于這艘船的問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船上的每塊木板都被逐漸替換掉了,當最后一塊木板被換掉后,這艘船還是原來的忒修斯之船嗎?

    海登拋出了問題,可還沒等到諾拉回答,他又重新沉沉睡去了。

    諾拉嘆了口氣,看著他,縱然傷痕累累,海登昏睡中的側(cè)臉依然俊美無儔。

    突然,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夜空,也照亮了諾拉心里某個蒙塵的角落,那又是一段陌生的記憶。

    她躺在一塊柔軟的草地上,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馨香,蟬鳴和蛙聲此起彼伏,晴朗的夜空光華流轉(zhuǎn),星垂四野。

    他躺在她身邊,看著閃耀的群星出神。

    “你在想什么呢?”她問。

    “以前有個家庭教師告訴我,每個生命的誕生,都經(jīng)歷了偉大的歷程,宇宙中的星塵億萬年來經(jīng)由極為復(fù)雜的演化,才能創(chuàng)生出一條生命。可是像我這樣的人,不會對任何人產(chǎn)生積極意義,造物主為什么這么辛苦地把我創(chuàng)造出來呢?”

    諾拉笑著回答:“難道你就不能只為自己而生嗎?”

    許久沒聽到回應(yīng),諾拉直起上半身,看著身旁的男孩,補充道:“而且沒有你的話,我現(xiàn)在大概率是已經(jīng)死了。所以沒準你是為我而生的呢?”

    滿天星辰映照在男孩的灰色眼眸中,她本來是開個玩笑,他卻并沒有反駁,他輕輕拉過她的手,不禁引得諾拉一陣臉紅,卻聽到他肯定道:“是啊,我想我或許的確是為你而生的。”

    炸雷的聲音在閃電劃過后方姍姍來遲,驚得諾拉猛地坐起,下一道閃電劃過,白光照亮了她驚懼的臉龐。

    大雨開始落下。

    諾拉低頭,海登雙眼緊閉,呼吸平靜,在極深的沉睡中,對外界發(fā)生的一切一無所知。諾拉伸出顫抖的手撫摸上他的臉,他的皮膚一如既往冷得像冰,諾拉第一次有種將他捂熱的沖動。

    于是她重新躺下,手臂繞過他的前胸將他抱住,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頜線,然后將額頭貼在他的側(cè)臉上。

    “我也愛你。”她遲來地回應(yīng)了過去他的所有表白。

    第70章

    海登是被疼醒的。

    因為天生不會受到傷害,他對于疼痛的忍受閾值其實一直算不上很高。現(xiàn)在他全身那些裂開的口子都在愈合,除了疼痛外還有些瘙癢。但最痛的部位竟不是來自于母親穿心而過的那一劍,而來自他的脖子。

    海登醒來時,發(fā)覺身邊有個溫暖的熱量來源。抱著他的人手臂纏得很緊,像一只樹懶抱著樹干,那柔軟美好的身體在有規(guī)律的一起一伏。

    窗外夜雨傾盆, 雨滴敲打在房檐上,磚墻上, 不遠處的海面上, 幾種雨聲交織在一起,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聲音, 是睡覺的好天氣。按諾拉最近嗜睡的程度,估計她能直接睡到中午。

    他活動著關(guān)節(jié),把自己從諾拉的懷抱中抽離出來。

    脖子右側(cè)在一跳一跳的,海登摸過去,摸到了皮膚上的突起,突起的邊緣很光滑,摸上去是血肉鑄成的浮雕。他用手指分辨著浮雕的形狀,識別出來那是三條首尾相連的銜尾蛇。

    海登放下手,呆坐了一會。四周很黑,暴雨夜的海面上沒有一絲光亮,無邊的孤寂突然將他淹沒了。

    他低頭, 在極佳的夜視力下, 女孩寧靜的睡容清晰可見。路易還是沒聽他的意見把她叫來了,不過他覺得自己不該因此怨恨路易。

    諾拉呼吸平靜,估計一時半會還醒不來,海登靜靜地看了她一會, 脫下婚戒放在自己剛剛睡過的枕頭上,然后起身離開。

    風吹過窗簾,房間里歸于了平靜。

    ——

    走出臥室時,海登的頭重新開始疼了起來,比剛剛女王要殺他時還痛,就好像有人正在用鋸子割他的腦干,他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去抵御身體的不適感。

    跌跌撞撞地穿過走廊時,他和一個人撞到了一起。

    “王子殿下?”一個女孩的聲音。

    海登看過去,這是那個他們收留的女孩,艾米。

    “你怎么在這里?回去睡覺。”他推開了她。

    “剛剛打了好大的雷,我睡不著,你呢,你也睡不著嗎?”

    “不是。”海登覺得她有點煩,不太想和她說話。

    艾米溫和地笑了笑,顯然沒有相信他的話:“我們那里有首歌謠,用于撫慰黑暗里躁動的靈魂。”

    說完,她自顧自地吟唱起一首歌,才唱了幾個音節(jié),海登的頭疼突然更加猛烈了,他眼前一片模糊,慌不擇路地沖入雨中,在花園的一條長凳上坐了下來,撫著額頭大口喘著氣,艾米坐在了他身邊。

    “海登,你不舒服嗎?”艾米關(guān)切地問,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接著纖細的手指穿過他的頭發(fā),似乎是想要安撫他。

    一股無名之火猛地升騰而起,海登一把掐住艾米的脖子,提著她站起來,咬著牙問:“誰允許你叫我名字的?”

    白光閃了幾下,看樣子雷神去而復(fù)返,艾米睜得大大的眼睛中流露出恐懼,冷汗從她脖子上滲出來,被他的手掌所感知,激起了他又一輪隱藏的嗜血欲望。

    海登放下她,倉皇逃走,這次艾米沒有再跟上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看著海登踉踉蹌蹌離開的背影,嘴角綻開了一抹笑容。艾米起身,顧不上全身濕透,一路小跑,最終敲開了城堡里的一扇門。

    開門的人是奧林公爵,他拄著拐杖,肋骨斷裂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可看到來人是艾米,他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艾米迫不及待地舉起手,雷電閃過,奧林公爵看到了她白皙的指間幾縷黑色的絲線,還有她脖子上的掌印。

    “我拿到了他的頭發(fā)了!可以使用那個百試百靈的魔法了嗎?”艾米欣喜若狂,用一種狂熱的口吻道,“求您幫幫忙,讓他愛上我吧!”

    奧林公爵眼中閃過一絲狡黠,接著他攏了攏長袍,對艾米一擺手:“請跟我來。”

    公爵帶著艾米,一直來到一個六邊形的地下室。

    地下室中間似乎放了個圓形的鏡子,走進一看,卻是一大攤血,鼻子還能聞到濃烈的血腥味。艾米突然有些害怕了。

    四周亮起火把,艾米這才看到還有三個穿著斗篷,頭戴兜帽的人站在陰影里。

    奧林公爵朝艾米伸出手:“頭發(fā)給我。”

    艾米有點想逃,但她直到自己這時已經(jīng)逃不掉了,只能聽話地把從海登頭上薅下來的頭發(fā)遞了過去。

    旁邊一個人走上前,打開一個罐子,掏出幾塊模樣奇怪的骨頭扔了進去,接著奧林公爵丟下了頭發(fā),登時,裊裊白煙從那攤血上升騰而起,輕盈飄渺,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朦朦朧朧的女人的樣子。

    艾米后退了一步,這次她是真的打算跑開了,但剩下兩個人一左一右抓住了她。那股白煙朝她飄來,鉆入她的鼻孔,她僅僅掙扎了幾下就不省人事。兩個人把她扔到那攤血泊中,女孩的身軀迅速變形、融化,和那攤血泊融合到了一起。

    幾個人全部跪下,其中一人掀開了兜帽,這是個面色沉靜的年輕男人,他頭顱光潔,形狀完美,額頭上有著血紅的鳳凰圖案,是圣峰雪山上雙神神廟的艾什大祭司。

    “夜之帷幕,星之明光,微芒初現(xiàn),俟彼輝煌。以龍之骸骨重塑汝骨,以少女之身軀養(yǎng)育汝之身軀,以過去播下的種子復(fù)蘇汝之魔力,醒來吧,我的主人!”

    他不停吟唱著,白煙的輪廓越來越清晰,血肉憑空而生,一個面容極為美艷的女人漸漸現(xiàn)出了身形。

    幾名信徒都低著頭不敢看她,女人俯身,撿起艾米的衣裙穿上。幾條蛇從血泊里憑空浮現(xiàn),沿著她白皙修長的腿一路向上爬。一條纏在了她左手手腕上,仿佛一個鐲子,第二條趴在她的頸間,像是一條項鏈,最后一條則鉆入了她濃密的黑色長卷發(fā),消失不見。

    “起來吧,我的伙伴們,記住,從此以后你們無須下跪。你們干得很不錯,我還以為路易·德萊文特的血肉沒那么容易拿到呢。”

    奧林公爵汗流浹背:“大人,喚醒您的并不是路易·德萊文特的血。”

    “哦?”女人瞇起了美麗的紅色眼眸,“那么,是埃莉諾的?”

    “也不是。”

    女人沉默了一下,看著腳下所剩無幾的小小一灘血:“所以,這是海登的。”

    “是的,大人。”

    秀美的眉峰微微蹙起,很快重新舒展開:“這就有點麻煩了,不過也不是什么大問題,難道我沒有在夢里啟示過你們,最好用路易王子的血嗎?”

    “我們嘗試過了,真的!可是行不通,路易王子運氣太好了,有一次我們想強行取他的血,結(jié)果甚至引發(fā)了一場地震!”

    “唔,好吧,沒關(guān)系,”她燦然一笑:“忘了這點小小的不愉快,先生們,讓我們一起去拯救世界吧!”

    ——

    蘋果樹下有笑聲傳來,那是一個金發(fā)小男孩,正騎在一匹小馬上,哈哈大笑。

    海登站在屋檐下看著他們,那匹歡快跳躍的小花馬是女王變的,她常常這樣,變成各種動物陪著路易玩耍。

    路易是女王的大兒子,閃閃發(fā)光的王國繼承人,女王寵他愛他,這很正常。

    他是詛咒降生的王子,是王國的不祥之兆,女王對他視而不見,這也很正常。

    看了一會歡樂嬉戲的母親和哥哥,正要離開時,小花馬朝海登跑來,停在他前面。

    海登睜大了眼睛。

    小花馬低下頭,似乎是邀請他上去。

    坐在母親的背上和她一起玩耍,這在之前是海登想都不敢想的事。

    小花馬鼻子里噴了口氣,似乎在嫌棄他磨磨唧唧。

    海登于是邁著小短腿爬上了馬背。

    小花馬刨了刨土,揚起四蹄跑了出去。

    海登抱著她的脖子,開懷地笑了起來。

    馬兒越跑越快,后來竟然變成一只大白鵝飛了起來。

    龍堡漸漸變成了一個小玩具,偌大的格林戴爾成了精致的模型,一團團白云堆積在他周圍,穿過時有細密的水霧撲在臉上。很快,格林戴爾便被甩在了身后,身下是寶石般的湖泊、青苔一樣的森林和微微拱起的群山。

    一群大雁經(jīng)過,好奇地跟著他們飛了一會,然后繼續(xù)飛往南方。

    母子一起飛了很久,整個天空都布滿了小男孩歡快的笑聲,慢慢的,他有點犯困,于是埃莉諾降落在了一個美麗的湖邊。

    她變回人形,坐在一顆山毛櫸下,小男孩則躺在她的腿上。

    “母親,我今天好開心啊!”海登打了個哈欠,眨巴著沉重的眼皮說。

    “親愛的,我也很高興。”

    “您終于看到我了,這么久以來,我是多么想和您一起玩耍啊。”他閉上了眼睛。

    “對不起,其實我一直都在看著你,只是我缺乏勇敢,不敢直視自己的內(nèi)心。”埃莉諾溫柔地說,輕輕撫摸著海登的額頭。

    “才不是呢,母親是全世界最厲害最勇敢的人。”

    埃莉諾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眉心:“不,我的小男子漢,你才是全世界最厲害最勇敢的人。”

    海登笑了,埃莉諾繼續(xù)輕輕梳理著他的頭發(fā),在陷入棉花般柔軟的睡眠前,她似乎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要記得,我愛你,我永遠愛你。”

    ——

    重新醒來時,頭疼已經(jīng)消散了。

    這是個不怎么明亮的房間,沒有什么家具,床品粗糲,床單是亞麻色的,帶著一股潮濕發(fā)霉的氣味。從陳設(shè)上來看,這里是紅石旅館。

    海登坐起來,他手上綁著的那一縷諾拉的頭發(fā)已經(jīng)完全變黑,但流動的黑色符文卻并未出現(xiàn),今天是周日嗎?

    他不知道自己這次又睡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誰把他帶到了這里,昏迷前最后的記憶是倒進了一條就近捷徑的門里。無論是誰把他帶來的紅石旅館,那人給他換了一身用料極佳、十分舒適的干燥衣物,還為他烘干了頭發(fā)。經(jīng)歷這次昏睡后,他皮膚上的所有傷疤已經(jīng)全部褪去,光潔如初,完全看不出來那個雨夜血肉模糊的樣子了。

    窗戶是洞開的,一輪夕陽斜斜掛在天際,比它平時的高度低了不少,幾乎接近地平線。

    黃昏小鎮(zhèn)即將迎來二十八年來的第一次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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