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哎呀, 好久不見。”
邪神沒有回應鬼首領狂熱的崇拜眼神,壓根沒看見他似的,故作驚喜地看向年輕的人類。
在座的其他人并不清楚沈煙曾被赫爾珀關押在異空間的神獄中, 不過主神的伴侶與主神的胞弟相識,聽起來還算合乎邏輯,也沒有表現出驚訝。
沈煙看到祂那張完美無瑕的臉, 就想到那些天昏地暗的、時間仿佛也靜止的囚j日子, 遍體生寒。
他的視線從那雙包藏惡意的眼睛移開, 看向梨覺, 想要上前卻被無形的力量定在了原地。
還好聲音沒有被奪走:“梨崽!”
然而呼喚沒有得到回應,梨覺仍閉著雙眼, 睡得很熟。
又或者……不是「睡」著。
沈煙在此刻感受到一股奇異的血脈相連, 仿佛有什么直接將梨覺的體征鏡面投射到了他自己身上。
幼崽太安靜、太安靜了, 無論是肢體反應還是意識都像是沉入深海。
若不是臉色紅潤, 小胸脯還有輕微的起伏,簡直就像……
護崽的本能讓沈煙脫口而出:“你把他怎么了?”
原見霧聞言額角青筋一跳。這個不識相的人類, 竟敢對尊敬的邪神大人——
也對,他都誕下主神的子嗣了, 心中哪里還會有什么對神祇的敬畏。
赫爾珀倒是不在意他的態度, 或者說此前的相處讓他對這個人類的脾性已經很了解了。
祂沒有回答, 而是反問:“我能做什么呢?”
人類冷冷地盯著祂:“如果你敢傷害他, 我不會放過你。”
邪神非但沒有嘲諷人類這蚍蜉撼樹般不自量力的宣言,反而為他的護犢子贊許地點了點頭:“看來你已經全部想起來了。真不容易。”
事實上沈煙并沒有記起一切,但梨覺的突然失蹤的確給了他很大刺激,回憶的碎片斷斷續續涌入他的腦海。
他仍然沒有想起如何擁有這個孩子的前塵往事,和梨覺共同生活的那三年也布滿了雪花點和盲點。
唯一可以篤定的是,這的確是他的血脈, 他的孩子。
沈煙現在既無異能,也沒有武器,卻敢對連大boss都需跪拜的至高神明直接叫板,并且黑曜石般的雙眸沉靜,并無半點沖動的魯莽。
赫爾珀忽然想到,當年辛利亞在無限空間建立初期,在那批逃游玩家一眼看中的沈煙,是不是和自己此刻瞧見的一樣呢?
祂看著他,好奇道:“我把你弄過來的時候,應該是徹底攪亂了你的腦子才對;你們人類的大腦實在是太脆弱了。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恢復記憶的?那家伙給你留下了什么鑰匙或者密碼嗎?”
「那家伙」,自然指的是主神辛利亞。
可惜現在的沈煙還沒有記起關于祂的部分,根本沒聽懂赫爾珀的話中話。
不過還是有一點被猜中了:那顆耳釘,正是辛利亞提前布好的密鑰。
它傳承了主神的力量,激活了自我意識,在赫爾珀因為“復活節”忙得沒時間顧及這個特殊囚犯時,庇護著、引導著人類逃出神獄,就近扔到了當時離異空間最近的末日世界。
也許是沉睡的主神冥冥之中指引著自己在這世界上最重要的兩個人的軌跡,在銀砂的地盤上,沈煙和梨覺重逢。
赫爾珀單手抱著梨覺,一步步走向沈煙,在保證沈煙的四肢被鐐銬禁錮般不能移動分毫、完全碰不到梨覺的同時,捏住了人類的下頜,像是在欣賞什么偉大的作品。
“辛利亞,我親愛的兄長,你還真是找了個有趣的玩具。”
祂舔了舔嘴唇,端正俊美的臉孔擰出完全不匹配的邪佞笑容。
“連我都想要占為己有了……”
“我呸!”沈煙唾了祂一口,神色既冷淡如冰,又好似搖曳的焰火,“做你的大頭夢去吧,你個傻X!%%!*#……!”
孩子被威脅的恐慌,人身自由被限制的憤怒,記憶缺失的空忙,種種負面情緒交織在一塊兒,讓他迸發出本不該有的力量。
這會兒神仙打架,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小人類衛明揚早就不敢吱聲,此刻更是驚呆了。
沈煙,他的夢中情人,以前一直以為是個春風拂面、言笑晏晏的溫柔美人——原來是這么炸裂的小辣椒么?
雖然這種火爆配上那張漂亮臉蛋顯得更火辣了但是……果然不是自己這種瑟瑟發抖的可憐普通人能夠肖想的吧!
赫爾珀雙指并攏輕輕一抖,什么都碰不著祂。
祂并不為人類的冒犯感到惱怒,反而耐心滿滿地微笑:“別這么生氣,人類。或者,我想想,我應該叫你……嫂子?”
沈煙面容秀麗,聲音動聽,情緒穩定,又回敬了一串含有限制級內容的機關槍。
似乎聽到了爸爸與平日里不同的聲線,方才沈煙怎么呼喊也沒有反應的小梨覺眼皮顫了顫,毫無征兆地在赫爾珀懷中醒來,揉了揉眼,茫然地環視一圈。
然而當他的視線經過沈煙時,并沒有像往常那樣因為看到爸爸而變得歡欣,一陣風似的柔柔掠過。
或者換個說法,爸爸對他來說才是一陣風,透明的,壓根不存在。
沈煙心里咯噔一下。
……梨覺看不到自己。
不僅是他,銀砂、原見霧、衛明揚于他而言同樣視若無物。
盡管小家伙就站在面前,盡管看上去觸手可及,事實上梨覺和他們壓根不在同一層空間中。
赫爾珀是時間、空間的主宰,向他們展示另一個時空的影像實在易如反掌。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小崽崽身上,沒有人注意到抱著他的邪神竟也有片刻的僵硬。
這個孩子,為什么能夠違背自己的意志擅自蘇醒?
明明處于完全不同的時空,難道他真的能聽到沈煙的呼喚?
——神明與人類的子嗣,究竟藏著怎樣無限的可能?
小幼崽完全不知自己正在被放在實驗箱里全方位觀測,剛睡醒還帶著點黏糊糊的小奶音:“叔叔,我在哪里呀?”
赫爾珀已經恢復如常,誰也看不出祂那片刻的出神。
祂抬眸,對沈煙做了個「稍等」的口型,不再管人類有怎樣激烈的反應,沖著梨覺神色溫柔,像個真正關心幼崽的好長輩:“親愛的,你不是想找爸爸嗎,我現在就帶你回家,好嗎?”
梨覺點點頭,想了想,又抬起小臉,睡飽的臉蛋帶著羞怯的紅撲撲:“叔叔,我想下來自己走。”
赫爾珀寵溺地把他放下來,瞟了一眼這邊時空的幾人,背對著他們朝看不見的方向走去。
盡管在沈煙等人看來他們像在原地踏步,可也確實是咫尺天涯的遙遠距離。
兩人慢悠悠走著,有說有笑,很熟悉的樣子。
眾目睽睽之下,小幼崽的身影慢慢融進難以捕捉的光團。
小孩子乖乖任祂握著小手,細聲細氣:“回家,就能見到爸爸了嗎?”
赫爾珀的黑袍被無形的風掀起一角:“是的。無論你想見哪一個。”
梨覺不解:“崽崽只有一個爸爸呀。”
赫爾珀輕笑:“是嗎……”
也是。祂想。
既然我來了,從今以后,你也不會再見到另一個了。
*
梨覺睜開眼,面前是一片無垠的冰天雪地。
這兩天的突發傳送好像太頻繁了些,從末日世界到神域的木屋,從木屋到虛無,從虛無再到雪地……
他見到了喪尸王兔兔哥哥,見到了鬼首領圓圓哥哥,見到了金色叔叔和黑色叔叔,可是什么工作都沒做呢,就被扔去了下一個地方。
如果四歲的小朋友可以理解什么叫做“企業文化”,一定會嫌棄這里太過隨心所欲。
就算不理解,梨覺也覺得有些茫然了,這么轉來跳去的,是要崽崽做什么呀?
愛崗敬業的小系統雙手托腮,嘆了口氣,熟練得讓人心疼。
雖說周遭全是雪白晶瑩一片,崽崽并沒覺得冷,不知是因為他已經不再是人類、而是無限空間的一部分,還是這里的布景本身是虛幻的緣故。
他手腳并用爬上一團格外厚實松軟的雪,坐下來,像迫降后占領了外星沙丘的小王子——爸爸的睡前故事合訂本。
目之所及都是沒什么起伏的白,有點兒無聊。
小孩子沒有到處看看的意思,按照過往的經驗坐在原地乖乖等著,等什么時候再被傳送到下一個地方。
最好下一個世界的家長不像圓圓哥哥那樣愛欺負人。
最好爸爸也還在那里。
最好能快點見到……
幼崽絞著小手指,口中念念有詞,自己跟自己玩兒。
半晌,忽然做了一個動作。
并攏伸直左手的四指,翹起拇指;彎曲右手的四指,翹起拇指。
然后,左手握右手,抵在額頭上。
一年前,他在沈宅里暗無天日的、無人問津的那些日子,還叫凌西的綾希總是同他玩這個游戲。
大一點兒的男孩說,覺覺害怕的時候,只要做這個動作,我就會來保護你啦。
他說這話時的表情總是很鄭重,像個小小騎士對小小王子的許諾與立誓。
后來梨覺才知道,那個看起來像長角角的動作,其實是在模仿綾希的原本形態,那頭主神麾下的小靈獸,靈犀。
梨覺現在其實并不害怕,只是覺得孤單。
覺得思念。
從被警察局送去沈家開始,他與綾希幾乎形影不離,就算是后來分開最久的地獄世界,錨點玩家許嘉航判定通關失敗后,被暫時封印記憶的許凌西也立刻想起了全部,重新成為他的希希。
然而這次被傳送到末日世界后,所有的任務節奏發生了極大的改變,他到現在都還沒有等來綾希,哪怕是失去了記憶的綾希。
無限空間已經瀕臨崩潰,所以中樞為綾希設定的那些規矩也不復存在。
但梨覺并不明白這些。
他只是時常想起希希說過很多次的那句話——他們是伴生的。
不該,也不會分離。
“希希……”
梨覺捧著小臉,落寞地念著這個名字。
希希,你在哪里呢?
為什么還不來找我呢?
我是真的很想你呀。
崽崽抱著自己,蜷成小小一只,在對于小朋友來說高高的雪堆上睡著了。
淡金色的卷發上落了薄雪,像撒了細碎椰蓉的芝士流心小蛋糕。
那個模仿靈犀角的動作,在孩子們玩鬧的時候的確只是過家家,也是綾希想要把自己真實身份印刻給梨覺的潛意識。
但在真正危機關頭,這個動作更像是一種印記。
當它的發動者不是靈獸本身,而是被靈獸認定的守護者,就成了直達靈魂最深處的召喚。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
可以突破一切封鎖,一切障礙。
——誓約永遠有效。
「覺覺?」
椰蓉芝心小蛋糕密密的睫毛顫了顫。
「覺覺,是我。」
一束金色的光芒水滴般落在虛無的空間,濺起一灘耀眼的漣漪。
它從原本的平靜迅速向周圍擴散,原本陷入休眠而變得漆黑的精神鏈接愈發明亮,終于復蘇。
小幼崽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那個聲音是……
他急急地從雪堆上爬下來,朝著空茫的四周大聲呼喚:
“希希?”
“希希?”
“希希你聽到我了嗎?”
“我看不到你呀!”
「覺覺,我在這里。」
熟悉的聲音重新出現。
然而僅有聲音,沒有圖像,更沒有期待中的溫暖擁抱。
「因為一些原因,你現在看不到我。但是我是陪在你身邊的,請放心。」
看不見本人,梨覺有些失落,但很快重新期待起來:“希希,你去哪里了呀?我什么時候能見到你?”
「我去完成主神大人交代的任務了。」
“任務?”
「是的。」男孩的聲音聽起來有一點兒困擾。
他的年紀別說在靈獸中,就算放在人類離也是很年幼的,很多東西不能完全理解,只是神明的旨意他從不會違背,盡職盡責完成。
“好叭。”小幼崽問,“那希希,你知道我什么時候能回去見爸爸嘛?這里只有我一個人,我不認識這里……”
「不,覺覺,仔細看,你來過這里的。」
梨覺眨了眨眼,聽他的話環顧一圈,認真地觀察起了周圍。
他本以為自己又來到一個陌生地界,其實不然。
大雪掩埋了蹤跡,然而若是勘破這層表象,這分明是綾希曾經帶他來過的那個有高山流水、叢林飛鳥的幻境!
“這里……”
「這是我的精神領域。或者說,是我的私人空間。」男孩說,「很久之前,我……我就是在這里出生的。」
梨覺的眼前浮現出幼年靈犀孵化的場景,僅僅一瞬,云煙般散去了。
「這里很安全,我把你……唔,接過來,藏在了這里。」綾希簡單地解釋。
他是如何截斷正準備把梨覺轉移走的邪神,如何匿于暗影中進行了一場遠超勢力的搶奪之戰,又是怎樣悄無聲息把梨覺轉移到了這個赫爾珀絕對無法發現、絕對無法進入的安全屋,全都不需要讓崽崽知曉。
崽崽只要幸福快樂就夠了。那些陰翳面,自有身為伴生獸的自己來承擔。
可他不知道的是,比起指望未來的他去披荊斬棘、開疆拓土,哪怕是長大后的梨覺,想要的也只是他能夠陪在自己身邊。
梨覺的愿望很簡單,不過是不想分開。
不想和爸爸分開,不想和希希分開,不想和喜歡的子世界中臨時家長哥哥們分開,甚至不想和一朵小花、一只小鳥分開。
要是有一個世界可以沒有煩惱,沒有離別,可以所有人永遠開心地在一起就好了。
那也是最最奢侈的愿望。
梨覺問:“希希,我什么時候能見到你?”
「很快啦。」綾希聲音輕快,「等你和主神大人重逢之時。」
這句話很耳熟,不久前的一個幻境中,有天使翅膀的萬年叔叔把他抱進那個貼滿照片的小木屋時,屋子里的金色叔叔也說了差不多的話。
梨覺早就聽說過主神大人的赫赫威名,從系統助手momo們的贊嘆中,從boss哥哥們的既不屑又敬畏中,包括從希希的虔誠語氣中。
那個厲害的神明大人,還來看過自己出生呢,他想,可惜我不記得那個時候的事情啦。
「覺覺。」
“嗯?……希希!”
盡管梨覺還不知道綾希叫自己是為了什么,可他們早就約定好了這樣互相呼喚對方的名字。
「我們……」男孩頓了頓,似乎在想怎樣措辭更合適,「我們,一定要一起快快長大。」
最后他這樣說。
對于小孩子來說,“長大”是這世間最奇妙、最厲害的魔法,好像長成大人之后就會變得無所不能,以前高不可攀的,長大就會輕而易舉。沒有哪個孩子不盼著長大。
“一起長大”——那是個包含了千言萬語的,屬于小孩子的愿望。
梨覺似乎看見了綾希總是牽著自己的模樣,沖虛幻中的男孩甜甜一笑:“嗯!”
*
丟失了梨覺并沒有讓赫爾珀顯出驚惶,祂需要面對的不僅是沈煙的質疑:傳送門不知道被哪個臭小鬼搞得一團亂,本應在把梨覺送進“迷霧”——當監牢被掌握了來去自由的方法,監牢就成了私人地盤——就關上「門」,沒想到卻帶回了另外幾個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
黃金暴君芬克斯。
海妖王潛杏。
地獄魔梅菲斯特。
以及梅菲斯特現掛件·潛杏前下屬·主神麾下前天使長,本名談寧的萬年。
奇怪的是,本該分屬于不同子世界的幾人,出現時很明顯是在一塊兒的。
他們對被轉移到這里沒有露出明顯的詫異,皺著眉,低聲交談:
“果然……”
“還是發生了……”
“我就說……”
“這家伙……”
“討厭的臉為什么要長兩張……”
他們的到來并不在邪神的邀請名單之中,或者說是祂最不想看到的幾個人:
芬克斯和潛杏是原初怪物中唯二沒有投靠祂的,這倒不是說他們堅定地信仰和擁護著辛利亞,這倆只是不喜歡被任何人調遣,劃分勢力范圍自封為王,互不打擾——哦,除了他們彼此;
梅菲斯特原本是和原見霧不相上下的狂熱信徒,結果為了點兒情啊愛啊的,說不干就不干了。這種臨陣反水的二五仔,赫爾珀多看一眼都想把他那雪白纖細的脖子直接折斷;
至于談寧,嚴格來說祂和他之間并無私人恩怨,以談寧的職級也夠不上同祂直接對話,但這家伙可是辛利亞忠誠的狗,祂當然要時時刻刻防著會不會來咬自己一口。
若祂是個普通人,現在一定生氣地問他們在嘀嘀咕咕什么。
可赫爾珀畢竟是邪神,總是要顯出氣度和風度,端出不動聲色的笑顏:“既然這么巧,那就歡迎幾位加入新世界的派對。”
銀砂和原見霧站在角落里,默不作聲地看著。
衛明揚已經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作為這場風波唯一一個被毫無道理卷進來的人,他真的很想吶喊一句:這一切到底和月薪三千的我有什么關系啊啊啊啊!
梅菲斯特對赫爾珀的厭惡熟視無睹,一如既往熟練使用和各種人撒嬌的技能,親熱地上前攀談。
剩下幾人對視一眼,芬克斯、潛杏分別走向原見霧和銀砂。
至于留下來的談寧,一眨不眨盯著沈煙,半晌忽然問道:“您已經想起一切了嗎?”
沈煙眉頭緊皺,每一個出現的牛鬼蛇神都叫他厭倦而提防,尤其自己對他們毫無印象、而每一個出場人物都好像跟自己很熟。
但談寧態度客氣,他也沒辦法像對赫爾珀那樣惡語相向,冷淡道:“我以為我們不認識。”
“您的確不認識我,但我……”談寧及時截住話頭,避免說到主神,明智地挑了另一個沈煙不會拒絕的打開方式,“我和崽崽待過一段時間。他經常會說很想爸爸。”
現在他并非以談寧的身份在提起梨覺,而是萬年。
正如他所料,聽到“崽崽”二字,沈煙那戒備的神情立刻松動了幾分:“你們……”
“在潛杏大人和梅菲斯特大人的子世界中,都有過一些很美好的時光。”談寧微笑,“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小孩子。”
沈煙的眼里也有了些笑意,但很快被憂愁取代:“……我其實并沒有想起一切。”
不需要他說,以大天使長對這位主神伴侶的了解程度,僅需看一眼就能知道他的記憶恢復到了什么程度。
沈煙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氣:“我真的很想快點記起來。不然他會傷心的。”
“會的。”談寧溫言道,“等到——”
他的話還沒說完,赫爾珀不悅的聲音驀地響起:“敘舊就留到以后吧,先生們,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
邪神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眾人看向祂。
黑色的長袍如同水面上影影綽綽的虛象,仔細一看,那并非真正的衣料,而是繚繞聚集的煙霧。
“如果諸位不想與我共事,我也不會強迫。作為合作的誠意,我會將你們送往沒有煩惱、沒有紛爭的理想鄉。”邪神高舉雙臂,神情陶醉,“那是世界極樂的終點站,最終,我們所有都會于彼岸重逢,而你們有幸成為最早的乘客。”
芬克斯低聲跟潛杏嘀咕:“這人扯什么淡呢?”
潛杏:“夢游吧。”
談寧:“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祂應該是想殺了我們所有人。”
“不會是所有。”梅菲斯特仍然掛著笑,笑意卻未及眼底,“祂一定會留下小甜豆他親爹,作為和另一個親爹談判、對抗的籌碼。”
芬克斯:“那我們的籌碼呢?”
潛杏:“沒有。”
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打算坐上牌桌。
然而以赫爾珀的行事風格,不成為棋局的對手,就只能成為祂的棋子——而那絕對是更慘烈的局面。
談寧深吸一口氣:“其實……也不是沒有。”
其他幾人齊刷刷看向他。
前任大天使長攤開手心,慢慢浮出一團光。
光的里面,包裹著一截晶瑩剔透的、仿佛角的東西。
潛杏皺眉:“這是……”
“靈犀角。”他盯著它,“準確來說,是幼年靈犀在第一次成長進階時脫落的角。”
“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法寶。”梅菲斯特看起來對他的隱瞞很不滿,但也知道現在不是發泄的場合。
芬克斯問:“這有什么用?”
“可以召喚出這只小靈獸。”談寧看向他們,“請你們將‘核’注入其中。”
三個原初怪物互相看了一眼,他們搞不清楚談寧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靈犀角、靈犀和現狀又有什么關聯。
最終,還是小魔鬼率先選擇了信任,伸出手虛虛地覆在那只散發著淡淡銀輝的角上面,桃粉色的光芒緩慢流淌而下。
在他之后,別無選擇的黃金龍與海妖王也分別注入了赤金、深藍的光。
“其實最好是你們五位都……”談寧瞥了眼那邊猶豫不決的喪尸王和顯然站在對立面的鬼首領,“算了,這樣也夠了,畢竟不需要最終形態。”
邪神當然不會放任他們耍什么花招,然而那“核”收集得極快,幾乎是一瞬間完成。
赫爾珀根本來不及阻止,眾目睽睽之下,靈犀角幻化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靈獸。
他并非實體,更像精神體,但也足夠了。
小靈犀感激而禮貌地蹭了下天使長的手心,發出很輕的一聲咕嘰,像是感謝。
“辛苦了。”談寧用手指撫摸著他黑漆漆的背甲,“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小靈犀閉上眼,頭頂銀色的角在空氣中漾出一圈圈漣漪似的紋路,像是在傳遞什么信息。
梅菲斯特黏在談寧身上,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他手心里仿佛正發電報的小東西:“快告訴我吧,這到底是什么?”
“你可以理解成為神主為自己設置的應急措施。”談寧輕聲道,“陛下早就預知到這一天必然會到來,當祂陷入沉睡,那么靈犀就是喚醒祂的鑰匙。”
就在這時,一條深紫色的藤蔓突兀地自談寧腳下冒出,直沖他的手心,妄圖奪取靈犀。
另一方向,黑色尾巴極快勒住藤蔓,它看起來比植物還要纖弱,可力氣大到再加上數條藤蔓也無法撼動它分毫。
少年的瞳孔變成了桃粉色,這是地獄魔發動能力時的標志,他對著藤蔓的主人笑得很甜:“原哥哥,這樣作弊可不好哦。”
“來不及了。”談寧合攏雙手,小靈犀和靈犀角一同在他掌心中幻滅,“打開的門是不會關上的,這一道理我想您比任何人都清楚,赫爾珀大人。”
當年的邪神從“迷霧”中被地獄魔、鬼首領和喪尸王通過獻祭儀式聯手喚醒,也是不可逆的過程,否則主神也無需如此勞心勞累。
現在也是一樣。
邪神盯著他們,眼瞳深不見底。
片刻后,又恢復了游刃有余的笑意。
“那很簡單。”祂說,“只要連房子一同摧毀就行了。”
赫爾珀優雅地打了個響指,眉心鮮紅的印記迅速擴散,直到那駭人血色占據了祂的整張臉、整個身體。
再然后,祂開始融化。
原本的無瑕外貌當然無存,幾秒鐘之內連個人形都沒了,如同尸山血海中走出的魔物。
那些自邪神眉心印記蔓延出的黑血布滿了房間的所有角落,被它所觸碰到的任何東西都會瞬間溶解。
怪物們各有各的本領暫時抵擋,談寧一把拉起沈煙,張開羽翼將這個脆弱、卻又無比重要的人類牢牢護在懷中。
他們死了,還有辦法復活。
這個人類沒了,那世界算是徹底毀滅了。
然而邪魔之血的腐蝕性極強,連黃金暴君那堅不可摧的龍鱗都感覺到了疼痛,他們不可能這樣一直撐下去。
血海正在漲潮,哪怕他們有飛行和浮空的能力,遲早會被吞沒。
打開的門無法關上,但房子卻可以摧毀。
赫爾珀原來是這個意思。
眼下只有兩條路:要么干掉邪神,要么離開這里。
鑒于前者早已融化成血海、根本找不出哪里是本體,還是第二種可能性高一些。
邪神當然不會讓他們輕松逃脫,幾人使上渾身解數,連一個拇指大的扣子都撕不出來,還要時刻防止自己的本體沾染到魔血。
銀砂子世界中一個廢棄的人類基地里的帳篷,此刻赫然成了全世界最固若金湯的堡壘。
霎時間,無數重疊的詭異笑聲回蕩在不大的房間中,連那譏笑都極具攻擊性,捂耳朵遲了半拍的芬克斯的耳道里已然震出了血。
“還差一點……”談寧喃喃著,禱告著,“就差一點點了……”
離他最近的沈煙聽見了這沒頭沒尾的自言自語,在他問出口之前,大天使長的雙眼一亮:“來了!”
接下來也不需要沈煙再問了。
狂怒的邪魔之血硬生生被按下暫停鍵,璨然的光束如同長槍般劈開血海,那一瞬間世間萬物定格,所有子民都需臣服他們最初的、本真的神明。
在場的所有人和血海一樣被那強大的力量震懾得動彈不能,然而卻并未感到和此前邪神現身時相似的恐懼,更多的是不可自抑地想要跪伏追隨。
他們中的有些人從來不曾見識過祂的真容,祂的存在像一場遙不可及的夢境;有的有著這樣那樣的固執己見,有的甚至想過背叛。
然而此刻卻感到相似的共鳴。
純白的神明自金色的浪濤中緩緩顯現,祂擁有和邪神完全一致的面容,卻因神性與魔性的截然相反顯得那樣不同。
光明的真理,創世的本源,一切的起點與終結——主神辛利亞。
祂輕輕一抬手,萬物得到赦免。
血海被金光所覆蓋、抹去,被逼到絕境的怪物們也紛紛將信將疑地落回地面。
“……陛下……”
“主神大人。”
“神主。”
“主神陛下……”
神明的目光越過這些或尊敬、或誠惶誠恐、或千頭萬緒的行禮,直達那被天使長雙翼放開的人類。
祂望著他。眼里只看得到他。
“好久不見了,小煙。”
祂的目光里涂抹著溫情的眷戀,但和口中“好久不見”相悖的是,語氣沒有絲毫久別重逢的陌生,仿佛在過去的每一日,祂的雙眼都注視著這個人類,不曾分別。
*
從第一次蘇醒于世,辛利亞就知道,自己與孿生弟弟之間必定要有漫長的、你死我活的爭奪。
祂們曾經達成過表面虛幻的和諧,找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但誰都沒天真地認為那能持續多久。
雙生子本該是這世間最為親密和相似的存在,然而祂們卻無時無刻不在準備著殺死對方,也很清楚自己有朝一日有可能被對方殺死。
二者在爭奪肉/身控制權的過程中,每一次意識被壓制、陷入沉眠,都是最危險、最脆弱的時間。
意識復蘇的最初階段,則是神力達到巔峰的時刻。
若有什么可以一舉干掉對方的絕佳時機,必然是剛剛蘇醒時。
“迷霧”是辛利亞的殺招,知曉自己無法自行破除它的赫爾珀為自己準備了后手,讓種種模棱兩可的流言與猜測找到注定會被它們吸引的野心。
最終以原見霧為首的三位原初怪物,的確通過獻祭和“復活節”真的為祂撕開了“迷霧”的裂縫。
辛利亞同時也為自己步好了后路,將能夠在一切湮滅之后重新喚醒自己的鑰匙一分為二,一半貯存在送給沈煙的耳釘中,另一半則注入自己親手養大的小靈獸的體內。
這兩半鑰匙合二為一的唯一途徑并不是沈煙和綾希同處某地,而是要通過梨覺。
既需要沈煙與梨覺相認,也需要綾希與梨覺建立牢不可摧的鏈接,兩個條件缺一不可。
如果到了需要自己的孩子主宰一切、改變一切的那天,神明曾經自嘲地想,那么情形應該是真的很壞了吧。
幸運的是,到了世界瀕臨毀滅的那一日,祂還是成功地、及時地蘇醒。
祂的眼神細細描摹人類的眉目,在不得不分開的那些歲月中,祂已經這般遙遙地看過千千萬萬遍。
可以的話,辛利亞只想將愛人擁入懷中,什么幺蛾子都不管了。
遺憾的是,祂并不是一個可以任性和自私的普通人。
比起那些柔軟的情緒,眼下還有太多排在優先處理的位置。
已經被冰封的血海突兀地震動,驟然爆裂成無數碎片。
辛利亞目光沉沉,沒有進行阻止,眼看著它們重新聚集、幻化出人形。
“這句話我也想送給你。”赫爾珀的唇邊掛著一縷嘲諷,“‘好久不見’,我親愛的哥哥,我們兄弟倆也很久沒見過了吧?你是來給我補齊錯過的幾百年生日禮物的嗎?我真是好久沒有過過生日了呢——哦,這都是拜你所賜。”
面對祂話里有話的諷刺,神明的面龐依舊沉靜,語調平和:“我的弟弟,現在收手還來得及,你仍未作出什么無法修正的錯誤。”
邪神剛剛突破“迷霧”的限制,從長久的桎梏中脫身,的確還沒來得及干什么正兒八經的壞事,就已經被小幼崽的精神力拖拽到這樣群星閃耀時的現場了。
一定要說的話,為祂的復生付出最大的代價就是那些以差一點兒被獻祭的萬年為例的、成為祭品的小boss。
然而小boss不同于大boss和玩家,他們更像設定完整的另類npc,本質上也是數據的一種,只不過有幸得到來自主神的力量碎片,才能完成高級進化,執行更多復雜的任務。
主神與邪神一體共生,神力本源的構成無限接近于相同,小boss們既然是分享了主神的力量才得以存在,那么獻祭給邪神本身也是一種“返場”的過程。
赫爾珀譏笑:“這個時候還要彰顯你的博愛悲憫嗎?當著這么多雙眼睛,未免太裝模作樣了吧。”
辛利亞在凡人與屬下面前總是表現得仁慈不失威儀,面對赫爾珀時則有種每個兄長都避免不了的、對弟弟調皮搗蛋的無可奈何。
“他是我的孩子,從力量結構上來看,也與你有關。”比起循循善誘,此刻神明的更接近于心平氣和地講故事,“你知道的,弟弟,我們本不該擁有血緣與基因上直接相關的子嗣。但他出現了。”
祂在提起梨覺時,眼神和語氣非常柔和,像是怕吹散空中的一根羽毛。
祂是主宰天地的神明,也是一個父親。
“哦?”赫爾珀陰陽怪氣道,“你說這番話的意圖,不會是想讓我把他也當作自己的孩子、然后放過一馬吧?”
“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但如果你有這樣的覺悟,我很欣慰,弟弟。”
“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我對共享孩子沒什么興趣,不過……”邪神忽然露出一個惡意滿滿的笑容,“若你說我們是同一個人,那么你的小情人——”
祂目光輕佻、又富有暗示性地看向仍站在談寧的身邊的沈煙,未能恢復記憶的人類蹙著眉,對現狀有些極力掩飾的迷茫。
“我勸你不要有這種念頭,弟弟。”辛利亞的聲線依舊平靜,但仔細聽來其下暗流洶涌,“連想都不要想一下。”
赫爾珀皺了皺眉。
辛利亞看上去沒什么改變,然而來自神明最深處的力量已經悄然釋放,意圖鎮壓。
真是個無趣的、落俗的、善妒的已婚男人。邪神毫不在意用那張英俊的臉蛋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祂對情啊愛啊的毫不感興趣,那都是低等生物才會擁有的軟弱缺陷,
只不過沈煙確實比其他人類有意思一點兒,又能欣賞祂那從來波瀾不驚的兄長難得動蕩的模樣,何樂而不為呢?
神當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有了軟肋,有了弱點的,就沒有資格成為神了。
“讓我猜猜看,我親愛的哥哥,你的力量應該還沒有完全恢復吧?”赫爾珀玩味地看著他,“你對我設下的那些封印,一旦我沖破了限制,就會全部反噬到你自己身上,這也是我從不對你多加管控的原因。這是我們出生的缺陷,是無法突破的命運牢籠。”
神明的金色眼瞳仍然無波無瀾,看不出邪神的話對祂是否真的有影響。
“更何況,我們從多少年前開始就只剩下一具肉/身容器了。既然我率先復蘇,那么此刻在這里的你——”
赫爾珀瞇起眼:“——就只是精神體,對吧?”
辛利亞的眉心輕微一抖。
神之意志復蘇最初,最為強大。
可是再怎么強大,終究只是精神力,失去容器的加持任何力量都會大打折扣。
而奪回祂二人肉/身主導權的赫爾珀,更不會有絲毫松懈。
不等主神再有回應,邪神手腕一翻,數十道黑煙凝成的箭矢直沖祂的面門而來!
辛利亞抬手,金光在祂面前展開一面無形的盾,輕松地擋下能將任何觸碰的物體頃刻間灰飛煙滅的這一招。
看見自己的攻擊被化解,赫爾珀反倒勾唇一笑。
那些原本失重下墜的黑煙遽然改變方向,重新凝成鎖鏈般的形狀,它們繞過神明的盾朝著完全相反的方向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疾馳,目標是那個在諸神之爭中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的人類。
離沈煙最近的談寧已經察覺到端倪,然而就在他展開羽翼想要護住人類時,那鎖鏈的盡頭竟然張開蛇頭,輕易咬穿了比鋼鐵更堅硬的羽刃!
天使一族之所以被稱為“白翼軍團”,就是因為他們的翅膀是這世間最為堅固的盾。能夠擊穿它們,可想而知那是怎樣駭人的力量。
談寧極力隱忍,卻還是泄漏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梅菲斯特見狀立即上去攙扶他,同時釋放出上百只尖牙閃著光的吸血蝙蝠。
可它們卻被邪神輕松地彈開了,不甘地化作一灘模糊的血泥。
眼看著那鎖鏈已然襲向人類脆弱的喉嚨,同一時間施出神明之力才能構建的屏障,在這極短的須臾之內,就算是神明也無法阻止——
“不許——”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帶著奶味兒的稚嫩聲線從天而降。
“不許你碰我爸爸!
*
幼崽的到來,成了碾壓一切的休止符。
和神明們自虛無中出現不同,梨覺是完完全全從屋頂上掉下來的——幾分鐘之前,這兒還是連原初怪物們都無法破開的絕對牢籠。
隨著他一起掉下來的還有劈劈啪啪的碎屑,不會有人在意。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突至的小崽崽身上。
頭頂是一對毛絨絨的淺金色貓耳,這是巨龍世界的標志;
背后有淺藍色的蝴蝶結觸手,來自海洋世界;
一對半天使半惡魔的翅膀,屬于地獄世界;
身周漂浮著奶白的小花瓣,歸功于末日世界;
還能夠伴著情緒隨心所欲變透明——當然是魂靈世界的特質。
小系統任職過的四個子世界,“視察”過的五個大boss,或者說五位原初怪物,無論主動還是被動,此刻將各自擁有的能力全都賦予了他。
如此復雜的元素若是同時出現在一個大人身上會顯得紛雜且冗余,但當它們結合在一只四歲的小幼崽身上時,只讓人覺得可愛,可愛到恨不得把全世界的萌系元素統統給他打扮上。
崽崽太小只,要是站在地上,看所有大人都得抬頭,氣場被削弱太多。
于是他鼓起小臉,氣勢洶洶地扇著小翅膀飛得高高的,叫成年人們仰視自己才好。
現在的他控制這種形狀、質量完全不同的半蝠翼□□翼比對完全相同的雙翼更得心應手,起碼想往哪兒飛就往哪兒飛,不會像之前那樣團團轉好幾圈還留在原地。
嗯,也可能是崽變得更厲害啦!
沈煙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像個蓋世英雄一樣踩著七彩花瓣從天而降:“梨崽……”
“爸爸!”小幼崽的貓耳朵抖了抖,雄赳赳氣昂昂地拍了拍小胸脯,“爸爸不要怕,崽崽救你!”
沈煙失笑的同時又不免提心吊膽,別人看梨覺只覺得奇怪又可愛,可當爹的不一樣,總是會擔心這花里胡哨的裝飾是不是對小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影響、會不會有傷害。
這么多亂七八糟的到底哪來的啊!還我親生崽崽!
赫爾珀盯著這個小家伙,眼瞳深幽。
梨覺的一半血統是無用的人類,又如此年幼、天真,祂原本以為會是自己所有籌碼中最好控制的一個。
然而梨覺不僅逃脫了祂的傳送,還能突破祂設下的禁錮,如此隨心所欲地消失又出現。
王座上的雙生子懸在同一根繩上,神明們始終無法直接地、徹底地殺死彼此,就連許多小小的手段都會對自己有連帶影響。
可這個孩子完全不受這些影響。
他遠比祂想象得更棘手。
小梨覺安慰完爸爸之后,又揮著小翅膀驚喜地和哥哥們挨個貼貼打招呼,每見到一個,身周的小花兒都開放得更歡快。
存在感本應最強的兩個人,反而被留到最后。
小幼崽當然認出了這個親過爸爸的金色叔叔,剛要開口,小臉上顯出顯而易見的疑惑。
咦……?
他看看辛利亞,又看看赫爾珀。
看看黑色的邪神,再看看金色的主神。
這鼻子,這眼,這嘴巴。
這這這……
——咦?!?
每一個父親與叔伯是孿生兄弟的小朋友都會遇到的疑惑,屬于梨覺的那份,遲到了四年。
小崽崽驚奇地指指神明們,小奶音裝著滿滿的不解:“你們,是鏡子嘛?”
大人們:“?”
小朋友的思維就是這么與眾不同,大人們都以為他會問你們兩個怎么長得一樣,沒想到梨覺壓根沒把神明們當作兩個獨立的個體。
盡管這樣稚嫩的童言童語在某種程度上也的確切中了本質——代表白面的主神和代表黑面的邪神,的確是彼此的鏡像。
“親愛的,你不認識我了嗎?”赫爾珀率先搶答,聲音里淬著蜜糖般的毒,“我們不久前才見過,不是嗎?”
辛利亞對祂稱呼自己兒子如此親昵很是不滿,但轉頭對著梨覺又言辭溫柔:“寶貝,你最喜歡哪張照片?”
兩個神明跟打啞謎似的,試圖用自己和崽崽的關聯來爭取梨覺的偏袒,聽得其他人一頭霧水。
梨覺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淡金色的眸子里仍是不住地流露出困惑:“我……”
兩個叔叔他都見過,也都說過話。
他還想過為什么換了衣服和發型,原來,不是同一個人嘛?
金色的叔叔他記得,和爸爸是比好朋友還要好的關系。
那黑色的叔叔,又是什么人呢?
“寶寶。”沈煙輕聲道,“到我這里來。”
他不信任神明,無論是哪一個。
或者說在座的所有非人類,看起來都不像什么好人,尤其當他們每一個都對自己的孩子虎視眈眈時,屬于父親的警鈴拉響了最高級警報。
小幼崽對爸爸的召喚沒有任何遲疑,歡天喜地就要飛過去。
卻被打斷。
“不,抱歉,小不點,這不可以。”
邪神的語氣溫和,手上的動作卻無比決絕。
這一次沒有再給任何緩沖,不知何時來到沈煙背后,手指化作尖銳的刀刃橫在他的喉嚨口。
在梨覺和沈煙父子之中,祂終究還是因著對一半神明血統的忌憚,放過前者,選擇后者。
對梨覺而言,那是一盞天平。
一端放著最愛的爸爸。
另一端,放著這段時間以來認識的所有哥哥們,以及世界的安危——哪怕那對于四歲的孩子實在是個過于縹緲的概念,也仍然叫小孩子心驚膽戰。
赫爾珀竟分出另一具幻影,雙手搭在小梨覺的肩上,口吻輕柔,又浸滿拉下深淵的蠱惑:
“——那么,做出你的抉擇吧,親愛的。”
選爸爸,還是選其他的所有人?
如果天平注定又一端會墜毀,又能保住哪一邊呢?
如此沉重的難題,不該由年幼的孩子來解答。
小崽崽蹲下,貓耳朵無精打采地垂著,兩邊質地迥異、顏色相反的翅膀抱住了幼小的身體,啜泣起來:“我想……我想大家永遠在一起……”
隨著淚珠掉下來,梨覺的身體突然發生了劇烈變化,骨骼迅速抽長,肌肉近乎到撕裂的地步,面部輪廓也從奶乎乎的小團子的線條變得越來越分明——
幾秒鐘之內,四歲的小幼崽竟搖身一變,成了十幾歲的少年。
「要一起快快長大。」
綾希的聲音回蕩在他的腦海。
長大是多么誘人的理想鄉,能做到當孩子時所做不到的一切。
找不到的爸爸,必須分離的哥哥,不能一塊兒的希希。
那些在孩子年幼無力拯救的心碎,都能過通過「長大」來挽回。
那是幼崽從屢次被丟下的惶恐中滋養出來的、根植在心底最深處的愿望,「長大」就像是能夠治愈所有傷痛的魔藥。
神明與人類結合后誕下的孩子,非但沒有因為一半的血與基因來自人生而被削弱,反而因為人類本身的無限可能性讓他激發出了更多的、連神明父親都不曾擁有的能量。
數萬年前,王座上誕生了黑蛇與白蛇,雙生子共同筑建世界花費了漫長的時光,經歷過不計其數的失敗。
然而梨覺僅需一念之間。
比地震和火山噴發還要劇烈的搖晃充斥著小小的房間,所有人全都跌倒在地上,卻并非硬邦邦的地板,而是軟綿綿的云朵。
在視覺恢復之前,嗅覺先捕捉到黃油、糖果和新鮮出爐的面包香氣。
等到眼前的景象不再抖動,眾人才發覺自己身下不是什么云朵,是繡著精細涂鴉的軟墊。
眾人抬頭,發現破破爛爛的基地帳篷變成了一間精致的兒童房,四面都是頂天立地的巨大櫥柜,而他們每個人縮小——又或者周遭的一切等比放大了——成了手辦的大小,被關在玻璃門后。
芬克斯變回了巨龍形態,潛杏維持著人魚模樣,梅菲斯特則變成了一團黑乎乎的、像喵鈴的生物。
萬年,或者說談寧倒是比他們好一些,沒那么狼狽,畢竟他不是怪物而是神明的守衛軍,但那曾經被小幼崽欽羨的雙翼也張開到了不正常的地步,羽毛根根顯現,而且無法收回。
他們旁邊有個銀發的清秀年輕人,還在思考這人是誰、怎么以前沒見過,突然認出了竟是從喪尸回到了普通模樣的銀砂。
原初怪物的前四人已經集齊了,還剩下原見霧。
被強制退化回原形的幽魂,沒有人看得見他,只有那張面具飄來飄去。
這就是梨覺想要創造的世界,一個所有人都在的世界。
大家都成為他精心保存在柜子里的玩具娃娃,再沒有紛爭,沒有別離。
不會再分開了。
和怪物們不同,沈煙雖然也縮小到了手辦的大小,但他沒有關在柜子里,而是被少年形態的梨覺捧在手心里。
至于兩位神明也失去了人身形態、回到最初的模樣,桌子上的飼養箱隔開了一黑一白兩條蛇。
沈煙看著巨大的房間,覺得很眼熟。
他在頭痛中找回了它的答案,那是他曾經親手給梨覺畫的、下一次搬家后兒童房的布置模樣。
那張圖片印在小小的梨覺腦海中,在此刻塑造成了最詭譎夢境的布景。
少年身上穿了件印著玩具熊的嬰兒藍短袖和純白的短褲,長卷發隨意地披散在身后,五官比起軟乎乎的幼年期張開了不少,但一樣精致漂亮,比起這些真成了手辦的成年人們更像是大號洋娃娃。
“爸爸……”少年雙手捧著只有他巴掌那么大的沈煙,眼神依舊與幼崽的天真無邪別無二致,“這樣,就不會再分開啦。”
那邊的怪物們還在想盡辦法破開玻璃門,然而行動卻愈發緩慢,隨著時間流逝,可能真的會變成沒有生命、沒有思想的玩具。
可沈煙已經無所謂了。他的人生早在被卷入無限空間的那天起,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進入一個又一個副本中廝殺,循環的死亡和復活,似乎永遠不可能結束和回到現實。
直到和扮成玩家的辛利亞產生了感情,愛才重新滋養出他心中的希望。
好景不長,不久之后神明之間的耗斗再度波及他,辛利亞將他送回了現世,卻也剝奪了許多關于自己的記憶。
再后來,他有了一個孩子,一個全世界最最可愛的小寶貝。那幾乎成了他人生的全部意義。
就算和父親斷絕關系、被逐出沈家,也都無所謂了。他和他的孩子,也能夠組成一個家。
然而這樣的幸福時光僅僅持續了三年,赫爾珀蘇醒,從現實擄走他,這一次連關于梨覺的記憶都被消抹。
他在神獄中掙扎著逃脫,落入末日世界,總算與梨覺重逢,卻找不回自己丟失的記憶。
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其實這樣也很好。當梨崽的小玩具,不需要思考和煩惱,能永遠陪在梨崽身邊,不再骨肉分離。
這樣,好像是更好的選擇。
至于那些牛鬼蛇神的死活,又關他什么事呢。
至于世界是否會完蛋,也不是他一個區區人類管得了的。
他能做的,不過是別再讓自己的孩子傷心罷了。
沈煙雙手捧住梨覺的下巴親了親:“寶貝,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好,那我們就一起過這樣的生活。爸爸會陪你的,不會再丟下你。”
少年低頭看著他,眼淚再次滾落下來。
對于現在的沈煙來說,那些淚水怎么也擦不完,但他還是盡力在安慰:“這是你十幾年以后的樣子嗎?真漂亮。這件衣服也很可愛,是我們一起看過的那個動畫片里的小熊嗎?”
梨覺點了點頭。
父子倆沉浸在對過去的追憶中,然而怪物們卻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愈發僵硬。
再這樣下去,他們全都會被梨覺變成玩具,再也沒有生機。
小孩子的能力并不是有意識地釋放,他還這么小,根本沒有辦法精準控制,也無法將某個人排除。
等發現手心里的爸爸說話越來越慢、笑容幾乎凝結在臉上時,梨覺不知所措,用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爸爸……?”
沒有回應。
沈煙只是那樣笑微微地看著他。
“爸爸,爸爸?”
“爸爸,說話呀……”
“不要丟下我,不要再丟下我了……”
少年害怕地啜泣起來,小心翼翼將沈煙放在最精美的盒子、最柔軟的絲絨中,看向包括兩條蛇在內的其他人,他們都不再動了。
大家……這是怎么了?
腦海中還沒分析出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可惶恐是從潛意識中蔓延的。
好怕。
好害怕。
誰來幫幫……
男孩蜷縮在角落里抱緊自己,埋在胳膊中哭泣。
他只是不想失去任何人。
為什么每個人都要離他而去呢?
還有最后的希望。
他再度做了那個在額頭上比角的動作。
“希希……”
綾希向他保證過,當他害怕的時候,只要做這個動作,他一定會來到他的身邊。
漫長的靜默之后,久違的熟悉呼喚終于自耳邊響起。
“覺覺。”
——誓言如約而至。
梨覺猛地抬頭。
唯一一個沒有被他縮小成手辦的男孩兒終于出現了。
“希希,你來找我了嗎?”
綾希還是六七歲的模樣,若非梨覺此刻蜷縮著,恐怕還要抬頭看他;這絕對是有生以來頭一遭。
梨覺顫栗著朝他伸手,急需一個安慰的擁抱。
綾希握住少年冰涼的雙手,將他帶進自己的臂彎中。
梨覺嚅囁著:“希希,我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似乎是發現自己這樣的體型被限制太多,綾希干脆也幻化成少年形態,仍然比梨覺年長個兩三歲,溫柔地拍著他的后背。
“沒有哦。”他說,“我們都在呀,這樣不是很好嗎?”
哪怕男孩的能量早已飆升至失控的地步,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少年依舊輕聲細語,仿佛只是一個平靜如水的夏夜,遙望著星空講一個輕柔的睡前故事。
“可是,爸爸和哥哥們,都不會動了。”
“他們在睡覺呢。明天醒來,就會好了。”
“希希,沒有睡覺。”
“因為我在等你呀。覺覺,我們也早點兒休息好不好?晚睡會長不高的。我們不是要快點長大嗎?”
梨覺聞言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看自己比以前要大了好幾圈的手掌,看看綾希那有了成年人輪廓的面龐:“我們……還沒有長大嗎?”
“沒有哦。”綾希扣緊他的手指,將自己的溫度渡過去,“我們還要吃很多很多飯,睡覺,看圖畫書,可能還要上學呢,再然后掉很多很多的眼淚——那之后才會長大。”
梨覺淚汪汪地望著他:“還有好久。”
“不會很久的。”綾希執起他們相貼的手掌,表情沉肅,如同立誓,“那些長大的過程,那些有可能的心動和心碎,我都會陪著你的,覺覺。我保證。”
梨覺吸了吸鼻子:“我們會一起長大嗎?”
“會的。”綾希比孩童時代要低沉的聲音總是帶著令人安心的魔力,“覺覺,我們先睡一覺好不好?”
梨覺從靈魂里依賴他。在這個無措又傷心的時刻,只有綾希的指引能叫他放松下來。
綾希這么一說,他也感覺到了困倦,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希希……”困得講話都模糊不清了,還要執著地等一個回應,“希希,別走。”
“我不走。”
少年調整了下姿勢,坐在男孩對面,讓他躺在自己的腿上,輕輕拍著他的后背,模仿著像以前見過的沈煙如何哄梨覺入睡。
梨覺像只小貓一樣蜷在他膝頭,呼吸逐漸平穩。
綾希抬頭看了眼放在架子最頂端的、小號的沈煙,而后者正沖他微笑,眼眸中似乎有一層濕潤的光。
梨覺就這樣慢慢在他懷中睡著了。
*
新生的神明進入安穩而甜蜜的夢鄉。
舊世界開始解體。
一雙大手從綾希懷里接過重又變回幼童的梨覺,嗓音和煦:“綾希,辛苦你了。”
男孩也回到自己該有的年紀:“陛下。”
他退到一旁,看見沈煙快步走來,再從辛利亞的臂彎里抱起梨覺。
人類看向神明,目光復雜。
被“凍結”成玩具娃娃的驟變刺激了他的意識,叫他想起了許多,但不是一切。
還有許多謎底,需要這個金光閃閃的家伙親口解釋。
怪物們紛紛解開控制,除了黑蛇依舊關在飼養箱中。
夢境中的兒童房開始崩塌,夢境之外的真實世界也瀕臨破潰。
神明的責任,還遠沒有結束。
“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之后,我很快會去找你們。”
辛利亞低頭親吻沈煙,還有他懷中熟睡的小家伙。
隨后,將父子二人傳送出無限空間。
這次,不要再失約了。
沈煙抱緊梨覺,在白茫茫一片的虛無視野中默默地想。
不然下次崽崽見到你,可就不要認作爸爸了。
*
后來的某天。
現世。
幼兒園的放學鈴聲一響,小幼崽們“傾巢而出”,爭先恐后跑向等在門口的家長,生怕自己落后了別人。
梨覺和綾希背上自己的小書包,檢查、確認所有東西都帶齊了以后,手牽手跟在大部隊后面。
小朋友們并不著急,反正他們知道,爸爸一定會在那里等著。爸爸從來不會失約。
按照人類的年齡,綾希已經七歲了,應該上小學才對。但對于他們這樣的特殊種族來說,精確年齡、壽命界限都沒有特殊意義,沒必要為這些俗世的定義減少與梨覺的相處時間,所以他選擇了和小的那個一起上中班。
“爸爸——!”
沈煙一把抱起他,親了親崽崽的小臉蛋,也得到崽崽的吧唧一個。
接著,他又看向那個沉穩得不像七歲的男孩兒,微笑道:“小不點們,今天在幼兒園開心嗎?”
“開心呀!爸爸爸爸,今天楊老師說呀……”
梨覺嘰里咕嚕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再嘰里咕嚕跟誰一起做游戲被哪個老師給了小紅花,根本停不下來。
沈煙對他說的每一個細節都給予了評價,為他高興,陪他一起擔心。
末了,又問綾希:“小希呢?”
綾希抿了抿嘴,先是看向梨覺。
小的那個也在看著他,淺金色的眼瞳亮晶晶的,好似無時無刻只要看到他就高興。
于是綾希露出一個小小的微笑:“嗯,也很開心。”
確認了孩子們今天也是好心情,大人很滿意。
幼兒園附近有個小公園,沈煙最初是打算抱著梨覺,不過小崽崽很快懂事地要自己下來走。
沈煙一手牽梨覺,一手牽綾希,慢慢悠悠沐浴在逐漸濃郁的夕色中。
“沈先生,我……我想和覺覺去玩那個,可以嗎?”
綾希小聲地請求。
其實沈煙想過讓綾希也喊自己爸爸,以他同梨覺形影不離的程度,自己早就把他當成另一個孩子了,但綾希執意用敬稱。
沈煙明白,這并非疏遠,而是一種對曾經神明給予職責的守護。
育兒法則:要尊重孩子的想法。
也就隨他去了。
綾希指的是那邊沙坑的雙人秋千,平日玩單人秋千的時候總是他來推梨覺,但雙人的必須有別人幫忙才行,這也是為什么需要請求沈煙的幫助。
“當然可以。”沈煙拍了拍兩個小家伙,“來吧,比賽,看誰能第一個跑到秋千那里?贏家可以多吃一塊棉花糖哦。”
小崽崽歡呼著,但他并沒有自己先跑,而是一定要和綾希手拉手才可以。
就算是獎品的棉花糖,也是和希希一起吃更甜呀!
沈煙望著兩個小小的背影,忍不住微笑。
孩子們晃晃悠悠飛向橘粉色的天際,落日親昵地倚靠在他們的肩頭。
“不好意思,請問……”
那是個個子很高的男人,看起來很年輕,可眉眼間又有種需要漫長歲月才能沉淀下來的味道。
一頭長發的金色堪稱璀璨,隨意扎了個高馬尾,俊美颯爽得叫人移不開眼。
男人胸前掛著一架相機,這時候舉起來做出一個按快門的動作。
眼睛同樣是金色,正柔和地注視著這邊的一家三口。
“你們看起來很可愛。”祂問,“我有這個榮幸為你們拍張照嗎?”
看清來人后梨覺睜圓了眼睛,不住地拽著爸爸的衣角。
綾希拉住他的小手,自己的眼圈有點兒紅。
黃昏緩慢地降落在他們中間,夜色如同一條河流將他們分割成不同的對岸,又在時間的盡頭相融。
“好啊。”沈煙在晚風中笑微微的,“可要把我們拍得好看一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