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小家伙, 你怎么會在這里呢?”
小隊長捧著那朵花兒,疑惑地自言自語。
怎么看,這都是衛(wèi)明揚帶來的那朵小梨花。可是現(xiàn)在衛(wèi)明揚還睡得人事不知, 難道是大半夜的偷偷把花兒拔了塞給自己?
他見識過衛(wèi)明揚對這盆花有多么寶貝,應(yīng)當不存在這種可能性。
會不會是其他隊員干的?
可是他們現(xiàn)在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栽贓陷害、起內(nèi)訌, 有什么好處呢?
人類再怎么猜, 也不可能猜到小梨花是自己“長腿”跑過來的。
他在面具后屏住呼吸, 生怕一個不注意吹散了這柔弱的小東西, 思考著究竟要不要在不叫醒衛(wèi)明揚的情況下把它塞回花盆里。
……說起來,小梨花的根莖干干凈凈, 沒有半點泥土, 簡直就像被清洗過。到底什么人會這么大費周章呢?
梨覺感覺到自己被舉高高, 枝條揉了揉花盤, 醒了過來,對上人類關(guān)切的目光。
“爸爸叔!”崽崽開心地同他打招呼。
可惜一朵小花的語言是無法被人類識別的, 人類不僅沒有回應(yīng)他的早安,還用手撥了撥他的枝葉。
這對現(xiàn)在的小崽崽來說無異于撓癢癢, 梨覺想起以前爸爸也經(jīng)常這么和他玩兒, 躲避著人類的手指, 在他的掌心上滾來滾去。
見人類沒有停止動作的意思, 梨覺不得不用兩片嫩嫩的小葉子抱住他的指尖:“不要不要,癢的呀!”
人類愣了愣。
梨花會顯出含羞草似的“互動性”本身就很不尋常了,居然還能延伸出更多的回應(yīng)來;雖然他只能聽到葉片抖動的沙沙聲,可聽起來,或者看起來,就好像小花兒在跟自己說什么似的。
而且這個動作好眼熟, 就像是……
他習(xí)慣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碰到那硬邦邦的飾品之后安心了些,注意力重新回到小花朵上。
接下來,讓他更加吃驚的一幕發(fā)生了:小梨花松開葉片,花盤正對著他目光的方向,快樂地抖了抖花瓣,然后還卷起一邊枝葉沖自己晃了晃。
那是一個非常人類的,非常好看出來的,等同于揮手的動作。
再怎么騙自己這都是植物的本能,也沒辦法解釋剛才發(fā)生的事兒;好在他也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稀奇古怪的小生物了,猶豫了下,低聲問:“你在跟我……溝通嗎?”
崽崽一怔。
這個叔叔在跟自己說話耶!他能聽懂自己啦?
小梨花更用力地抖了抖花瓣,連同枝葉一起狂喜亂舞,在人類的掌心里蹦了蹦。
隊長忍俊不禁,好吧,看來真的是個有靈力的小東西。
自己到底是個什么體質(zhì),簡直不像進入處處求生的末世,倒像掉進愛麗絲的兔子洞,處處是童話。
同時也在心里嘆氣,自己對于這些層出不窮的新設(shè)定接受得越來越快了。沒辦法,如果世界不能適應(yīng)人,那就只有人來改變、適應(yīng)世界了。
“……呃,隊長?”
他還想再跟小梨花探知點兒什么,聽見很疑惑的一聲。
隊長心里一緊,衛(wèi)明揚估計要誤會了。
他不善言辭,實在做不到現(xiàn)編借口,更何況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這小家伙是怎么跑到自己手里的;唔,現(xiàn)在看來大概率是自己挪過來的,可是這種話說出去誰會信啊?
他忽略了心底涌上的不舍,正欲把花兒還給衛(wèi)明揚,后者眼神狐疑,卻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沒有直接出聲質(zhì)疑,也伸手要接。
然后就被狠狠咬了一口。
“啊——!!!”
衛(wèi)明揚完全忘了這個小東西是有攻擊性的,盯著鮮血直流的手,驚疑不定。若不是收得快,手指頭都可能差點被咬下來。
隊長看著小梨花躲回自己的掌心,可憐巴巴地發(fā)抖,好像剛才那個兇狠的小東西不是他、受害的才是他似的。
寶寶崽也很委屈,為什么要把自己帶離爸爸叔身邊呀?他喜歡這個新飼主,不想回到之前那個人身邊。
叔叔,叔叔,能不能留下自己,能不能保護自己?
小梨花蜷在人類的手掌里,連求助帶撒嬌。
隊長輕而易舉地地心軟了,手指輕撫著奶白色的花瓣,小花兒在他的安撫下慢慢停止了顫抖。
衛(wèi)明揚眼都直了。
他沒看錯吧?這花怎么跟小貓小狗似的?
花變異了,這一點他已經(jīng)知道了;
如果能和變異的植物溝通,那么是不是說明,人也已經(jīng)變異了……?
衛(wèi)明揚這么一想,再看向小隊長的眼神全變了,此前那點兒朦朦朧朧的好感蕩然無存,剩下的全是懷疑。
隊長心中咯噔一下,這個目光他太熟悉了,是被病毒折磨的人類在質(zhì)疑身邊人究竟還是不是同胞時的審視。
他的確不是喪尸。
可他也真的與他們不同,而這是絕不能被拆穿的秘密。
就在這時,衛(wèi)明揚剛才那聲驚叫吵到的其他幾個隊員紛紛醒來,揉著眼問:“發(fā)生什么了?有喪尸嗎?”
衛(wèi)明揚沒有立刻開口說話,緊盯著隊長。
隊長把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把小梨花藏進袖口,掌握主動權(quán)先轉(zhuǎn)移注意力:“已經(jīng)開始下雪了,我們盡快完成任務(wù)回去吧。”
他們此次的主要任務(wù)是偵察銀砂家族的行動軌跡,盡管基地中有設(shè)備可以定位,卻時常因為距離的問題不夠精確,有時候不得不實地跑一趟。
這并不是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任務(wù),指揮官吩咐他們把性命的優(yōu)先級放在任務(wù)之前,如果遇到喪尸襲擊或者極端天氣,果斷放棄。
眼下已經(jīng)有了積雪,目前看起來還算溫和,但暴風(fēng)雪隨時會到來,還是早些回到基地比較安全。
不知發(fā)生什么的隊員們各自調(diào)試起定位器和拍照工具,小隊長松了口氣,重新坐回角落測試無線電,向基地報告現(xiàn)在的情況。
“希望你是我的同類。”衛(wèi)明揚沒有看他,卻向他的方向偏了偏頭,聲音微不可聞,“我會看著你的。”
他撫上衣袖里的小花朵,沒有說話。
*
下雪的確阻止了銀砂家族的行進腳步,活死人和活人的思維畢竟不同,這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竟然停在了距離F17809基地僅有五百米的地方,寧愿用幾棵年邁的松柏作蔭蔽。
先遣隊原本可以悄悄撤離,不冒著任何被發(fā)現(xiàn)的風(fēng)險,可X332基地忽然傳來新指示,讓他們?nèi)U棄基地收集些武器和其他還能用的物資。
天氣變幻多端,以為要來的山洪沒來,以為會有的暴風(fēng)雨搖身一變成了暴風(fēng)雪,倒是顯得F17809基地的轉(zhuǎn)移有些不值當。
小隊長據(jù)理力爭,他們只有五個人,身上的裝備有限,喪尸大軍距離廢棄基地又太近,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并不適合突然改變執(zhí)行另一項任務(wù)。
但平日里還算和氣的指揮官不知為何今日如此強硬,讓他們一定要去一趟,能拿多少拿多少。
小隊長嘆了口氣,把這個消息傳遞給隊員。
他本意是自己帶兩個人過去,衛(wèi)明揚卻盯著他的眼睛:“要不還是小隊長留在這里吧?總有人要坐鎮(zhèn)大后方嘛。”
一個破破爛爛的哨所,一個僅有五人的隊伍,談何大后方。
但隊長也清楚,衛(wèi)明揚對自己仍有懷疑,絕不會放一個有感染風(fēng)險的家伙和其他人一起去距離喪尸軍團那么近的地方,說不定就倒戈“同胞”把他們一鍋端了;也不放心任何人單獨待在他身邊。
小隊長嘆了口氣,也不是不能理解。末世里沒有人能對他人交付真正的信任,大家都是得過且過,自求多福。
如衛(wèi)明揚所愿,小隊長留在哨所,其余四人前去廢棄基地。
“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風(fēng)險評估超過警戒線就放棄任務(wù),責(zé)任我會擔(dān)。”
他目送著穿得厚實的幾人逐漸變成雪地里看不清的小黑點,手腕上傳來一陣輕微的癢,耐不住寂寞的小梨花鉆了出來,枝葉像靈活的小手小腳,沿著他的手臂漫步。
“也不知道小衛(wèi)什么時候能發(fā)現(xiàn)這是場游戲。真是可怕的地方。”他的指尖輕輕搔了搔花瓣,像給小貓咪撓癢癢,是自言自語,也是對小花朵講話,“但我居然適應(yīng)良好……雖然我還沒有恢復(fù)記憶,但是,會不會以前我也參與過這些逃生游戲呢?”
隔著面具,梨覺看不見他的長相,連聲線也因為低溫和疲憊變得有些沙啞,再加上小花朵和人類的差距實在太大,像從大喇叭傳出來那樣失真,崽崽并不能立刻辨認出自己究竟認不認識這個叔叔。
可他還是覺得很熟悉。尤其在人類幾近呢喃時,像極了爸爸給他講睡前故事講到自己打瞌睡。
所以,他更換飼養(yǎng)員可不是沒有道理的喔。
爸爸不在的時候,就先請爸爸叔代替一下吧!
隊長等了很久很久都沒有等到隊員回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小梨花這次換了個位置,攀上他的頸窩,貼著他的頸側(cè),那里感受得到動脈的連綿,仿佛兩顆心臟跳動成相同的頻率。
仿佛他們曾經(jīng)分享過同樣的心跳。
人類嗅得到小花朵近在咫尺的淡淡清香,做了個好夢。
夢見一個春天,一個公園,鋪天蓋地開滿了白里透粉的梨花,春風(fēng)拂過下起花雨,他牽著一雙小小軟軟的手在那馨香的雨里……
吵醒他的是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凌亂、慌忙。
是隊員們回來了嗎?
不會遇到什么危險了吧?
隊長一個激靈,立即清醒過來。他謹慎地把小梨花藏進衣領(lǐng),一手執(zhí)槍一手開門。
然后,對上一雙血紅的眼眸。
第92章
擁有思維能力, 溝通能力,組織能力。
會分工合作,埋伏、引誘、包抄。
不怕饑寒, 不畏子彈,沒有生老病死。
這還是喪尸嗎?
根本就是不死軍團吧?
怎么可能敵得過啊?
被高大的來“人”像抗個破麻袋一樣抗在肩上拖走時,比起擔(dān)心自己的生死, 他居然還有閑暇心思關(guān)懷全人類的命運。
不過, 他轉(zhuǎn)念一想, 這里不是真實世界, 只是一場游戲。
所有的背景都是虛擬的數(shù)據(jù),互相殘殺的喪尸也好、人類幸存者也罷都是npc, 一場游戲結(jié)束就會全部刷新, 其實沒有哪方勢力的輸贏, 真正遭遇生死的, 也只有那幾個玩家而已。
其實他有點兒好奇,自己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究竟算不算正規(guī)玩家。畢竟他是走后門進來的, 到目前的所作所為也很難說是在參與游戲,更像是走個過場。
可是要說他是npc, 他也沒能好好地了解背景故事, 衛(wèi)明揚是唯一遇到的玩家, 其他人都在哪兒呢?
如果他死了, 會被重新刷新出來嗎?還是像玩家一樣被淘汰?
……這里比起之前,真的是個更好的地方嗎?
可又不想耽誤它的好心。起碼現(xiàn)在的自己是自由的、有選擇權(quán)的。
在被喪尸堅硬的骨頭撞擊著腹部、和被腐臭的腥味熏得發(fā)暈的當下,他只有想些亂七八糟的讓自己分心,才不至于真的吐出來。
末世最開始的喪尸都像電影里那樣走路拖著雙腿、行動遲緩,這幾年他們進化得越來越像常人,甚至因為沒有痛感、可以無視許多外界條件而奔跑得更快。
比如現(xiàn)在扛著他的這個, 居然能在到小腿高的積雪里奔走。
人類到底拿什么對抗啊。
他字面意義上地垂頭喪氣,想著,要不還是世界毀滅算了。
就在這時,一抹不同于雪色的白從他眼前晃過。
身體先于意識行動,他一把抓住那點兒純白,等看清是什么時候嚇出一身冷汗——那朵被他臨時塞進領(lǐng)口的小梨花,差點隨著他倒掛的姿勢掉出來。
這樣有靈氣的小東西自然不會只是普通的變異植物,可他們也才相識不到一天,他很難解釋自己對小家伙那滿溢的憐惜。
尤其在意識到自己差一點兒就弄丟了小梨花時,背后頃刻間被冷汗浸透的恐慌仿佛打通了什么遙遠的記憶——屬于他的記憶。
他有些疑惑,難道自己以前就認識小家伙嗎。
……認識一朵花?
這多小梨花和千千萬萬的花兒,又有什么不同呢?
為什么在幾乎素不相識的情況下,他會感覺到對花兒無盡的、洶涌的……愛?
那真的,只是一朵花嗎?
還沒等他理出頭緒、從磨砂玻璃似的記憶中找出一點關(guān)于小梨花的線索,扛著他的喪尸忽然停了下來,抓小雞似的把他從肩上捉下來,正準備隨手往地上一摔,被呵斥住了。
“——不得無禮!”
于是隨手一扔,變成了稍微鄭重的——還是一扔。
忽然改變的重力和位置叫人類頭暈?zāi)垦#人一刈约旱暮粑а劭匆娏藥讉被吊在房間的人,每個都綁著眼罩,生死不明。
看不清臉,可衣服是認識的。
是那幾個隊員,包括衛(wèi)明揚在內(nèi),一個不少。
四周環(huán)繞的、圍觀著他們各色人群,缺胳膊少腿的,胸膛開個洞的,個個雙目無神,全都是喪尸。
他心里一沉。
銀砂家族故意沒有進入廢棄基地就是在守株待兔,這不,還是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了。
如果這個家族的老大銀砂真有傳言中那么高的智力,很有可能是想用他們幾個當人質(zhì),跟幸存者基地交換什么條件;雖然他對此持悲觀態(tài)度,為了五個人把全基地的幾百號幸存者陷入危機,就算換他來看也不劃算。
天吶,喪尸已經(jīng)進化到這種程度了嗎?這樣還能繼續(xù)稱之為活死人嗎?跟人類到底有什么差別啊?
“這位可不是像那幾個蠢貨的普通人類。”此前出聲阻止的人,不,喪尸看向他,對方只有一只眼睛,露出一個主觀目的試圖禮貌、客觀效果十分陰郁的笑容,“是要禮貌對待的貴客啊。”
他屈起手指,確認袖口里的小梨花還安好,皺起眉。
這家伙的話好奇怪,就好像他們認識似的。
不,也許真的認識,但很遺憾,現(xiàn)在的他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獨眼拱手一拜:“不知您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尊主夫人見諒。”
他:“……”
那是什么怪里怪氣的文縐縐語調(diào)?還有“尊主夫人”又是什么鬼稱呼啊?只有一只眼睛也不能分不清男女吧?
獨眼還在陰兮兮地笑:“夫人怎么獨自前來?小少爺沒有同行嗎?誕生至今不曾有榮幸親眼望得,我們家大人可是很想見他一面呢。”
小少爺是誰?
他們家大人又是誰?
他迅速整理了下獨眼話中的邏輯,既然有「尊主夫人」,那么就有「尊主」,再加上「小少爺」,是個標準的一家三口的配置。
在牢獄中斷斷續(xù)續(xù)記起的那些古怪片段,無論是關(guān)于與男人有跨越界限的親昵,還是總在夢中朦朦朧朧見到的孩子,此刻同獨眼的話串聯(lián)在了一塊兒。
……他跟一個男人有了孩子?
編都不敢編這么離譜。
獨眼喪尸見人類一直蹙眉,神色除了不虞還有些藏不住的茫然,了然一笑:“夫人果然如傳言中那樣,丟失了記憶呢。”
這種被人窺探的感覺很不好,更不好的是,好似別人都知道他是誰,只有他自己不認識自己。
他捏緊拳,在“這么多喪尸自己不可能突圍出去還是別做無謂的抵抗”和“管他呢先給他兩拳再說”之間掙扎。
獨眼笑嘻嘻地還要再開口,見到什么時候立刻收斂表情,低眉順眼。
不僅是他,所有看熱鬧的喪尸都整齊劃一地立正,包括那些沒有完整四肢的,也都努力擺出規(guī)矩的姿態(tài)。
他們的聲音并不整齊,但一同喊出時頗有些震撼效果:“大人。”
在場唯一有活動能力的人類扭過頭去,看到一個雙目紅如鮮血、皮膚呈現(xiàn)出怪異銀色的喪尸。
——這個龐大喪尸軍團的首領(lǐng),銀砂。
銀砂沒有搭理任何家族成員的問好,徑直向人類走來。
這個喪尸和其他的氣場完全不同,他下意識向后退,可背后就是墻,退無可退。
銀砂一步步靠近他,瞳孔紅得幾乎要滴血。
活死人不需要呼吸,哪怕一大群圍觀的也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響,室內(nèi)除了幾個人類的心跳聲,寂靜得像墳地。
而這群厲鬼遠比從墓碑里爬出來的更恐怖。
武器當然在被擄過來前就被強行卸掉了,雙手難敵四拳,更和況自己完全深陷敵方老巢。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死在這個、這群喪尸手中時,令所有人眼睛和下巴都要掉出來(這在很多喪尸身上是完全寫實的)事情發(fā)生了:
銀砂對著他單膝下跪,左手撫右肩,行了個標準的騎士禮,低頭道:“見過寶寶崽。”
那嗓音甚至是溫柔的。
“???”
所有人都打出了大大的問號。
唯一的人類目瞪口呆,然而他來不及納悶,袖口忽然暈出一團光。
他來不及去思考為什么花兒會發(fā)光,下意識想要捂住它,不讓里面的小家伙被發(fā)現(xiàn),可那光愈發(fā)明亮,刺得他睜不開眼。
等匆忙捂住眼睛、從指縫間勉強窺視時,小梨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掉出來了。
不,說“掉”是不準確的,因為那小花兒是自發(fā)飄起來——或者說飛起來也行。
小花兒飄到人類和喪尸王中間,徜徉在逐漸膨脹開的淡金色光暈中,它們璀璨而奪目,直到完全蓋過花瓣,叫人看不清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光團擴大了幾百倍,何止一朵小梨花,現(xiàn)在說里面有棵梨花樹都不是沒可能。
所有人,所有喪尸大張著嘴,癡癡地盯著它,好像有神跡降臨。
原本云絮一樣軟綿綿的光團忽然爆炸成絢爛的煙花,等到那些濺射的光點全都消泯于落地之前,有什么從光團里成型,向下墜——
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張開雙臂接住那隕落的金光。
不,那不是光。
是個孩子。
粉雕玉琢的小幼崽露出燦爛的笑容,小酒窩盛了全世界最甜蜜的糖漿:“爸爸叔呀!”
他小嘴叭叭,連訴說委屈帶撒嬌:“崽崽終于能見到你啦,抱抱!”
喜提新稱呼和新崽崽的人類:“……?”
等下。
你誰?
在他愣神的片刻,小幼崽被一雙大手從后面提溜走。
喪尸王高高舉起小家伙,像是獲得了神明的指示那樣轉(zhuǎn)了一圈。
他每轉(zhuǎn)動一步,所面向的喪尸紛紛伏地跪拜,虔誠得像個人類,又或者已經(jīng)虔誠到不像人類。
梨覺雖然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但舉高高總是喜歡的。他對著冷酷兇惡的喪尸王毫無畏懼:“你就是這里的新哥哥嘛?”
銀砂近乎虔誠地望著他,英俊的面孔因為激動而有幾分扭曲,聲音急促,卻又克制著放輕不嚇到小孩子:“你是,系統(tǒng)嗎……?”
“是吶!”梨覺奶金色的眼睛彎成小月牙,“當然是崽崽!”
此言一出,周圍頓時響起竊竊私語:
——聽到嗎?
——他說他是……
——一直在等待的……
——原來這么小啊。
——他來了,真的來了!
獨眼的獨眼流下血淚,聲音顫抖:
“太好了,是寶寶崽,我們有救了!”
第93章
崽崽覺得有些奇怪, 自從他見到了這個世界的boss家長、變回人形小幼崽,那個此前一直照顧他的叔叔就再沒開口說過話。
他很遺憾,當小花花的時候是聽不清巨——大的人類聲線的, 他朦朦朧朧覺得那個聲音像爸爸,卻又無法確認,還打算等自己變回來, 多聽他講幾句話呢。
叔叔和其他幾個人類被喪尸們帶走, 盡管梨覺很想跟過去看看, 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有個哥哥要哄呢。
喪尸王銀砂在幸存者眼中那是兇狠陰鷙、為了壯大家族勢力無所不用其極的大惡人, 但在寶寶崽眼里完全不是這么回事喔:
這個哥哥眼睛是紅的,皮膚是銀的, 像一只大兔子;
跟他講話會結(jié)巴, 被他看著的時候容易緊張和害羞;
要不是喪尸的血液已經(jīng)停止了流動, 恐怕還會臉紅吧?
銀砂家族在林間守株待兔“釣”上那幾個先遣隊隊員后, 大搖大擺占領(lǐng)了廢棄基地,并且像以前每一次占領(lǐng)人類基地那樣自覺地分配好了位置, 最高指揮官的帳篷自然是留給銀砂的,而現(xiàn)在也成了梨覺的。
長官帳篷要比其他人的設(shè)備都齊全點兒, 不需要睡地上。可行軍床高高硬硬, 讓被其他家長堪比豌豆公主呵護起來的梨覺怎么躺都不舒服, 干脆爬起來。
崽崽晃悠著小腳丫, 無聊地等待著有人來找自己玩。
他雙手捧臉,像捧著一朵花兒。
不,嚴格來說,變回人形的小系統(tǒng)仍然帶著屬于這個子世界的印記,就像巨龍世界的貓耳朵、貓尾巴,海洋世界的水母觸手蝴蝶結(jié), 現(xiàn)在一圈漂浮的梨花花瓣圍繞著小臉蛋,像時鐘的指針那樣緩緩轉(zhuǎn)動——
沒錯,他字面意義上還是一朵花。
篤篤。
有誰在敲門。
有人來啦!
梨覺高高興興應(yīng)聲:“請進請進~!”
進來的果然是大兔子哥哥。
銀砂身材高大,大概超過了兩米;他和黃金龍、海妖王不同,“生前”是人類,而通常人類是長不到這么高的,小小只的幼崽需要仰起頭才能看見他。
然而這位內(nèi)向的喪尸王先生走路總是弓著腰背,眼神不似通常的喪尸那樣呆滯,反而在躲避什么,好像很怕與人接觸的樣子。
如果梨覺再大一些,了解的流行詞匯再多一些,一定會為大兔子哥哥打上“社交恐懼癥”的標簽。
銀砂在房門口猶豫了下才抬眼看向梨覺,對上小崽崽好奇的淡金色眼眸,又好似觸電般收回視線,又從零開始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
寶寶崽善解人意,也不催促,奶聲奶氣道:“哥哥,我不急的呀。”
他這么一說讓銀砂更惶恐了,差點沒拔腿退出房間。
梨覺說了不急,那就是真的不急。身邊的小花瓣順時針轉(zhuǎn)了幾圈,又逆時針轉(zhuǎn),開發(fā)出了新玩具,玩得很開心。
喪尸王總算勸好了自己,背彎得更狠,幾乎顫顫巍巍地走到梨覺面前,單膝跪地,再次行了一遍初見時的禮儀:“見過寶寶崽。”
梨覺晃了晃腳:“哥哥!”
銀砂血紅色的瞳孔顫了顫:“您不該這么稱呼我。”
他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后只剩下尾音。
崽崽沒聽清,正在琢磨給他取個什么新稱呼比較好:每個哥哥都要有自己的專屬昵稱哦!
他沒有猶豫太久,彎起眼睛:“兔兔哥哥!”
銀砂:“?”
他當然知道什么是兔子。感染了“沙銀”病毒的兔子是他們的同伴,而沒有感染的則是食物。
……可是那種看似綿軟、實際上兩腿一蹬攻擊性很強的小玩意兒,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
喪尸王不理解,不過小系統(tǒng)的取名方式向來是天馬行空、隨心所欲的,不理解的也不止是他一個。
銀砂沒有忘記自己來的意圖,依舊保持著那個騎士般的姿勢:“寶寶崽,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梨覺:“什么是‘不情之請’?”
銀砂:“就是……呃,你本不需要幫忙,但是……”
梨覺:“但是,兔兔哥哥很想我?guī)兔Γ俊?br />
銀砂:“……可以這么理解。”
小系統(tǒng)似懂非懂,雙手乖乖放在膝蓋上坐直:“那,崽也想幫哥哥!”
喪尸王思考著措辭,一方面這樣的要求的確難以啟齒,另一方面,還得用這么點兒大小幼崽能聽懂的說法。
他躊躇半晌,畏怯地、又充滿希望地捧起幼崽小小的手,鄭重而珍重地放在自己的掌心中:“我想問問您……能不能留在我的世界里?”
*
“是的,沒錯,這里并不是一處真實世界,而是游戲。”
另一邊,關(guān)押人類的房間里,“銀砂”家族的二把手獨眼正在為基地特遣隊補課。
嚴格來說,是為唯一的玩家衛(wèi)明揚補課。
通常情況下,新手玩家進入無限空間必定會分配老玩家隊友,比如此前的沈?qū)⑿小⒗铐g;衛(wèi)明揚同樣初來乍到,他們的小隊長原本也是玩家,可發(fā)生了一些事情,被替換成了另一個人。
現(xiàn)在那位被獨眼尊敬地稱呼為“尊主夫人”的年輕人正靠著墻,沉默地聽他們講析現(xiàn)狀。
原本講解設(shè)定這樣的基礎(chǔ)性工作,就算沒有其他玩家,也該是npc來執(zhí)行,無論如何也輪不到小boss級別的獨眼;可現(xiàn)在事況緊急,已經(jīng)沒時間搞些形式主義的彎彎繞。
“尊主大人離開太久,中樞維持運轉(zhuǎn)已經(jīng)到了極限,無限空間已經(jīng)不再穩(wěn)定,已經(jīng)有地方受到了沖擊,隨時都有全部坍塌的可能。”
衛(wèi)明揚不懂就問,舉手:“尊主大人是誰?”
獨眼:“在其他子世界中,祂通常被稱作‘主神’,是掌管整個無限空間力量源泉的存在。”
衛(wèi)明揚還是覺得這是在拍電影,自己只是個被臨時拉過來的群演,就是這些喪尸的服道化夠逼真的:“好吧,您請繼續(xù)。”
“——那么,接上回書。
“小少爺之前去的子世界都很幸運,還沒有被波及到。你可以想象,就像是一個即將融化的雪人,太陽再厲害,也是從外殼的冰層先開始融化,里面的暫時還沒有被影響,所以看起來仿佛無事發(fā)生。
“我們這里,很不幸,就是置于最外層的冰殼。
“說得更簡單一點,我們這個子世界,馬上就要崩潰了。”
衛(wèi)明揚呆呆聽著,大腦容量已經(jīng)不夠用來分析現(xiàn)狀。
獨眼嘆息:“我知道你是新來的,所以你不曾聽其他人說過末日世界。其實最初我們這些喪尸npc是不該有如此接近人類的思維的,但是現(xiàn)在空間即將崩毀,原本的屏障無法維持下去,很多置于最外層的子世界融合,甚至出現(xiàn)了互相串設(shè)定。
“這對所有人來說都很危險。不僅是玩家,連npc也會互相吞噬——
“想象一下,如果你駕著先進的宇宙級飛船闖入我們這樣文明倒退幾百年的末日副本,乃至更久遠的古代、史前副本,是不是覺得他們像螻蟻一樣可以輕而易舉碾死?”
衛(wèi)明揚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不禁打了個哆嗦。
但他沒忘獨眼此前提及的,每個子世界都有自己的大boss,他們在自己的領(lǐng)地里無所不能:“喪……啊不,我是說銀砂大人,不能保護你們嗎?”
“我們家大人……”獨眼頓了頓,千頭萬緒地嘆了口氣,“不善交際,為人也比較……溫和。所以,也比較容易受人欺負。”
其他家族成員也跟著無聲嘆息。
他們家首領(lǐng)這么心慈手軟,抓到人類最多也就是吊起來做做樣子,要不了多久就放回去了,更是從來沒嘗過一口,寧愿薅野果子吃——還真的一點兒也不適合干這行啊!!
衛(wèi)明揚撓了撓頭:“所以你們告訴我這些是為了什么?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玩家,要是你們自己的王都沒辦法,我更不可能幫你們打架啊。”
獨眼看起來像是噎了一下:“不不,我們并沒有這樣想。我們只需要你快點兒通關(guān),因為你是本次的錨點玩家,一旦你離開子世界,我們就可以進行測試。”
比起什么是錨點玩家、要怎么通關(guān),衛(wèi)明揚更好奇的是:“你們要測試什么?”
獨眼:“測試如果把小少爺留在這里,是否能撐住本世界不崩潰。”
衛(wèi)明揚沒有見識到那盆沈煙留下來的梨花大變活崽的情形,對于這個又冒出來的新角色滿腦袋問號:“‘小少爺’又是……?”
獨眼:“當然是尊主大人的孩子。小少爺繼承了尊主大人的血統(tǒng)和能力,所以我家大人認為,只要小少爺在這里,神力就在,坍塌就不會率先從我們的世界開始。”
喪尸王別無所求,既不想吃人,也不想升職加薪——當然,他在無限空間的層級也早就到頂了——他只想守護好自己的子世界。
無論是“銀砂”家族的成員,還是其他喪尸,乃至本該處在勢力對立面的人類。
對于銀砂來說,他們都是子世界中的一員,是被他庇護的子民。
而他有義務(wù)保護他們所有人。
每個大boss都有自己的性格,有對子世界成員的不同對待方式。
比如領(lǐng)地意識極強的芬克斯絕對捍衛(wèi)黃金龍家族;比如生性淡漠的潛杏對海洋的子民一視同仁,絕無偏頗;比如惡劣又跳脫的梅菲斯特把誰都當玩具,除了談寧。
而多愁善感的銀砂則愿意為子世界付出一切,為確保家人的安全做任何事。
包括,劫持神明的家人。
哪怕他比誰都清楚,有朝一日神明歸來,絕不會原諒他這種絕對是踩到祂雷區(qū)和底線的行為,降下暴怒的天刑。
……可那也要等祂能得來,或者說無限空間到時候還在才行。
衛(wèi)明揚的大腦一下子被塞進了太多信息,一時間處理不過來所有,于是想到什么問什么:“那那那,既然你說‘尊主大人’是支配無限空間的主人,祂去了哪里?”
獨眼唯一的一只眼睛流露出濃濃的、近乎絕望的悲傷:“要是我們知道,就能請祂回來了,哪里還會有這樣多的混亂。”
“如果尊主大人不知所蹤……”衛(wèi)明揚喃喃著,“那么,尊主夫人是否能感應(yīng)祂的方位……?”
他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此時此刻,房間內(nèi)原本勢不兩立的喪尸家族和人類隊員,齊刷刷轉(zhuǎn)頭看向唯一不合群的那位。
年輕人此前對他們的解釋一直沒有什么反應(yīng),也不曾參與談話,正低著頭調(diào)整面具的系帶。
聞言指尖一顫,面具從手中滑落。
它啪嗒掉在地上,應(yīng)聲碎裂。
第94章
比起大人們復(fù)雜的、涉及多方勢力和利益牽扯的博弈, 對于小幼崽來說,不過是一個新認識的哥哥想邀請自己留下來多玩兒一段時間。
面對梨覺的一口答應(yīng),沒料到他會如此爽快的銀砂泫然欲泣, 握著崽崽小手的雙手甚至有些顫抖,臉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幸虧長得夠好看。
身為喪尸, 銀砂的力氣很大, 同時也無法拿捏人類在社交中的正常力道, 捏得梨覺有點兒疼。
崽崽別扭地動了動, 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小手。
喪尸一愣,意識到自己弄痛小幼崽了, 結(jié)結(jié)巴巴:“抱、抱歉, 我……我……對不起……”
無限空間中子世界的boss復(fù)雜多樣, 大部分都是黃金暴君和海妖王那種目中無人、唯我獨尊的, 像喪尸王這樣可以用謙遜有禮來形容的實在太少。
末日世界副本的難度并不算高,在銀砂在玩家面前還是表現(xiàn)得很高冷, 所以很少有人知曉他真正的性格。
小系統(tǒng)給他取名為兔兔,還是一眼看出了他的本性。
面對著這一串珠子滾落般的連串道歉, 梨覺眨巴眨巴眼, 再次伸出小手。
銀砂的話戛然而止, 愣愣盯著他, 雙眸仿佛哭過一樣殷紅。
出乎意料的是,小幼崽竟然抬手碰了碰他的額頭。
銀砂的眉心,是子彈貫穿而過留下的空洞。
末日副本的任務(wù)是在喪尸軍團的圍剿下活下來,大多數(shù)通關(guān)的玩家選擇了游擊戰(zhàn)和躲避,很少有人會直接對“銀砂”家族發(fā)起挑戰(zhàn)。
零零星星那幾個也會發(fā)現(xiàn),無論他們用怎樣的武器對付銀砂, 后者仿佛永遠不會受傷、不會死。
其實致命的方式只有一個:用相同的子彈,射中相同的傷口。
當那個空洞被嚴絲合縫填滿,喪尸王就會徹底失去意識。
銀砂很緊張,并不是緊張自己的弱點暴露,而是擔(dān)心這張的異狀會嚇到小崽崽。
可梨覺不僅沒有顯出害怕,還擔(dān)心地問:“哥哥,疼不疼?”
銀砂一怔。
怎么會有人愿意問喪尸疼不疼呢?
喪尸,真的會感覺到疼嗎?
是喪尸,也有權(quán)利痛、有權(quán)利被安撫嗎?
此前銀砂只在無限空間各種交流面板中聽聞小系統(tǒng)的“赫赫威名”,聽說這樣一個曾經(jīng)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幼崽竟能征服兇惡的大boss,還有些想不出一個小小朋友要怎么擁有如此強大的、壓倒性的力量。
如今親眼見到才明白,寶寶崽并非用「可怕」震懾他人,而是用那顆天真柔軟、剔透善良的真心待人。
對于總是活在弱肉強食的廝殺中的boss、npc來說,那無異于漫漫長夜中第一次見到的明燈。
梨覺見他不回答,皺起小眉頭想了想,然后從自己周圍漂浮的小花瓣中扯下一朵,雙手掌心相貼碾了碾。
片刻后,他再攤開手,那朵梨花花瓣已經(jīng)變了一掊亮晶晶的淡金色光屑。
小幼崽輕輕吹了吹,那些光芒便聽從他的指揮飛向成年人,輕柔地拂過面龐。
銀砂是喪尸,在生理意義上即便不是完全死亡,也沒有活著,而活死人是不該有知覺的。
被子彈穿過的那里他從來不覺得痛,可此刻被梨覺的光芒環(huán)繞時,他居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溫暖。
叫人想要流淚的溫暖。
他的淚腺在很久以前就不再工作了,所以哪怕是洶涌的情感流淌過他的胸口,心跳也好,眼淚也好,都是不存在的。
銀砂仍是單膝跪地的姿勢,以這個角度甚至要反過來仰視梨覺。
小崽崽身周的花瓣還在快樂地漂浮、旋轉(zhuǎn),譜寫出跳動的音符,奶白的花瓣和嫩黃的花蕊襯著梨覺淺金色的卷發(fā),交織成一片皎潔溫婉的光輝。
不會錯的。
銀砂望向幼崽在光芒中顯得有些模糊的小臉。
這樣圣潔,這樣具有令人心安的力量……
——這個新人系統(tǒng)正是傳聞中神明唯一的子嗣,絕不會有錯。
“哎呀,看來你和我們的小殿下玩兒得很開心嘛,銀砂大人。”
陌生的聲線不期而至。
梨覺感覺到,在聽到那個聲音時,原本想要伸手抱自己的兔兔哥哥忽然停了下來,身體完全僵住了。
血紅的瞳孔微微顫栗,仿佛泅出淚,折射著紅寶石般的光彩。
銀砂放在寶寶崽身上的雙手不自然地垂下,改為攥住他的衣角,因隱忍的克制而勒出深深一道痕跡。
崽崽看了看自己皺巴巴的小衣服,又看向那個憑空出現(xiàn)的人。
來人身著斗篷,戴著一張奇特而詭異的面具。
它一分為二,半邊是猙獰的鬼臉,半邊是沒有任何花紋的純白,唯有一根細細的藤蔓攀纏而上。
這面具還不是最引人注目的,更奇怪的是,來人膝蓋以下全都融在影影綽綽的霧氣中。
就好像……沒有實體的鬼魂。
盡管看不見表情,卻能從聲音中聽出這人的饒有興趣:“怎么,我都翻山越嶺登門拜訪了,銀砂大人連瞧我一眼都不肯賞臉嗎?”
梨覺感覺到了銀砂的恐懼與疲憊,握住他的手。
銀砂抖了下,不可思議地看向系統(tǒng)幼崽白嫩嫩的皮膚和自己銀色皮膚之間鮮明的對比。
哪怕寶寶崽此刻沒有使用任何能力,光是那抓住自己的小手指,就已經(jīng)足夠讓喪尸感到了崽崽努力表達的安慰。
好像只需要小家伙這么一碰,只需要這樣的安撫,他那顆本該死去的、卻在此刻躁動不安的心,立即變得平靜。
銀砂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梨覺的手背,感激地瞥了他一眼,意為自己沒事,隨后保持著那個和小朋友勾著手指的姿勢起身,轉(zhuǎn)向來人,卻仍然低著頭,嗓音沉沉:“抱歉,原大人,我剛才……有點忙。”
“忙著和我們的寶貝小殿下親近嗎?”面具人道,“銀砂大人,你這可就太不夠意思了,如此珍貴的機會,應(yīng)當和我們一起分享嘛。”
他說著,一步步走向兩人。
雙膝的隱去并不影響他的步伐優(yōu)雅,又或者他并不是失去雙腿,只不過別人看不見。
見來人靠近,銀砂本就僵硬的身體繃得更緊,下意識往梨覺前面擋了擋,試圖把小幼崽完全藏在身后。
“怎么,你是怕我對小殿下做什么嗎?”面具人好笑地看著他徒勞的動作,“你就沒有想過,他總有一天也是要去我那兒的?”
銀砂垂下紅眸:“……我不是這個意思。”
小崽崽在后面聽著,覺得很奇怪。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過三個子世界了,大boss家長們互相有著不同的關(guān)系和相處方式,但他們都是平級、平等的。
可是很明顯,兔兔哥哥在害怕這個戴面具的人。
不要欺負兔兔哥哥呀!
小幼崽一骨碌爬起來,站在高高的行軍床上,登時覺得自己的身形也變得高大了起來。
雖然還是得仰頭看人。
崽崽雙手叉腰,鼓起臉頰,做出保護者的姿態(tài),毫不畏懼那駭人的鬼臉面具,大聲道:“你是誰呀?”
面具的角度發(fā)生了輕微的變化,這意味著男人的視線從銀砂身上移到了梨覺那兒。
銀砂頓時不安了起來,回頭拉住梨覺,示意他不該招惹這人:“寶寶崽……”
然而話音未落,面具男竟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他的左側(cè);沒有任何人發(fā)現(xiàn)他是何時移動的,極強的威壓撲面而來。
男人一手搭在銀砂的肩上,狀似親昵,聲若低語:“你到底在怕什么?我嗎?”
喪尸王那樣高大的身材,此刻卻恨不得把自己蜷得小小的,低著頭一字不語。
崽崽皺了皺鼻子:“你不要欺負哥哥!”
他說著,踮起腳要去掰開面具人的手、保護銀砂。
就在他觸碰到面具人的剎那,原本旋轉(zhuǎn)在身周的梨花花瓣驟然化作無數(shù)團金光,僅僅彈指間,消散得無蹤無跡。
梨覺愣住了。
……他的小花花呢?
“……寶寶崽!”
銀砂低低的驚呼將小幼崽從愣怔中喚回神。
梨覺一看,不止是花瓣,連他自己也開始變得透明。
崽崽抬起小手在眼前轉(zhuǎn)了轉(zhuǎn),已經(jīng)能透過手背看見另一邊神情驚愕的兔兔哥哥。
很快,他從頭到腳的色澤都越來越淺淡,好像隨時會融化在空氣中,原本的小衣服則變成了一件泛著幽幽綠光的……雨披?
而且他還飄了起來。
崽崽:“O.o?”
還好在上個世界當過小天使,學(xué)習(xí)過如何維持平衡,梨覺撲騰著雨衣下的胳膊,奮力找回自己的重心,才不至于從半空中摔個倒栽蔥。
——他從一朵進化的小食人花,展現(xiàn)了奇跡般的二段變形,成了一只小幽靈。
面具人大笑起來:“看,小殿下,我們還是很有緣份的——我想你這幅模樣,本該在到我的世界中才會展現(xiàn)出來吧?”
小幽靈崽崽滿腦袋問號,再度細聲細氣地問:“你是誰呀?崽崽不認識你。”
面具人松開銀砂,一手伸直,一手攬在胸前,彎下腰做了個夸張的行禮:“鬼族,原見霧,見過小殿下。”
梨覺眨了眨眼,耳邊忽然響起了爸爸的睡前故事。
“神明揀選了祂最初的子民——
巨龍是祂的長矛;
海妖是祂的坐騎;
地獄是祂的花園;
魂魄是祂的權(quán)杖;
死亡是祂的王冠。”
前四個「子民」分別對應(yīng)著巨龍世界的黃金暴君芬克斯,海洋世界的海妖王潛杏,地獄世界的惡魔梅菲斯特,末日世界的喪尸王銀砂。
現(xiàn)在,梨覺終于見到了故事中的第五位,也是最后一位子世界首領(lǐng):
魂靈世界的鬼首領(lǐng),原見霧。
至此,他已經(jīng)見到了當初與主神共同創(chuàng)立無限空間的所有原初怪物。
第95章
常規(guī)情況來說, 身為boss溝通崗系統(tǒng)的梨覺進入每一個副本中,為了更好地融入周圍,都會變成和子世界背景有關(guān)的物種。
在巨龍世界他是小奶貓, 海洋世界中他是小水母,地獄世界他是小天使。這些都很符合中樞條例。
喪尸王主宰的末日世界中,梨覺本是一朵有人形的小食人花, 可現(xiàn)在卻因為受到來自魂靈世界的鬼首領(lǐng)的影響, 進而擁有了小幽靈的第二形態(tài)。
這讓崽崽覺得很奇怪, 他不是沒有在一個子世界中見到另一個子世界的boss, 甚至有過芬克斯、潛杏、梅菲斯特同處一地的情況,可他在哪兒就是什么, 并不會被不同力量牽引, 更從來沒有同時顯現(xiàn)出第二種形態(tài)。
這意味著兩件事:
第一, 銀砂沒有說謊, 末日世界真的處在崩潰邊緣,連大boss都沒辦法支撐它的完整;
第二, 鬼首領(lǐng)的力量遠比喪尸王更強大。
梨覺想,這就是兔兔哥哥感到害怕的原因嗎?
這個原……嗯……圓圓什么的哥哥, 也是自己今后要交接工作的家長嗎?
哼, 因為他讓兔兔哥哥不開心了, 所以不是好哥哥。
崽要考察考察, 才能決定他能不能做新家長喔。
面具后的原見霧笑了起來:“現(xiàn)在記住我了嗎,小殿下?”
新生的幽靈崽崽搖擺著綠瑩瑩的雨衣,想要銀砂抱抱。
可他現(xiàn)在是半透明的,搭上銀砂的手竟然從喪尸凝滯的血肉中直接穿了過去。
小幽靈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眼眶里蓄起了淚。
要是一直這樣,豈不是再也沒有人能抱崽崽了?
“不會的。”原見霧罕見的聲音輕柔, 伸手捉住因為失意而在空中搖搖晃晃飄蕩的小幽靈,“當你成為進入這個形態(tài),就是我族的一員了。我們?nèi)钥梢曰ハ嗯鲇|。”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幽靈幼崽被他抱進懷中。
沒有穿透,沒有消融,就那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他的胳膊上。
梨覺詫異地看著,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鬼首領(lǐng)的斗篷下是沒有實體的,和肉眼能看到的雙膝之下是同樣朦朧的霧氣。
原見霧很享受這樣驚嘆的目光,任梨覺上上下下打量自己。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小崽崽忽然伸出手,好奇地碰了碰他面具上環(huán)繞在眼旁的藤蔓。
鬼首領(lǐng)可不是親民的喪尸王,他和黃金龍一樣獨裁,又比地獄魔無所謂子民和家人,更加高高在上,此前從未有人膽敢如此逾矩,一時間連鬼首領(lǐng)自己都沒能反應(yīng)過來——
然后,那株如同毒蛇的藤蔓,居然在寶寶崽的撫摸下啪嗒開出一朵柔嫩雪白的小花。
一朵梨花。當然。
高高在上的鬼首領(lǐng)居然不管不顧開了花,視覺效果相當震撼。
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的原見霧:“……”
無辜的圍觀群眾銀砂:“……”
天吶。
竟然連這種初始設(shè)定都可以越過權(quán)限直接修改,兩人在心中同時驚奇,不愧是主神的血脈……
不對,現(xiàn)在好像不是感嘆這個的時候!
銀砂扭過頭去避開他的視線,原見霧懷疑他根本是在憋笑。
他強硬地將人掰過來面對自己:“我來找你,是為了‘復(fù)活節(jié)’。”
前面彎彎繞繞那么多鋪墊,話題乍一下進入正事,銀砂的表情也變了:“……你說。”
“看管骨頭湯和坩鍋的小鬼為了他的那個夢中情人,退出了計劃。”原見霧提起梅菲斯特的退縮,語氣變得相當不悅,“我從來不知道他還是個癡情種。他雖然離開,獻祭的進程不可逆轉(zhuǎn),‘復(fù)活節(jié)’是一定要開啟的。只不過他的退出會使‘鑰匙’的力量出現(xiàn)一大部分空缺,只有靠你我來填補。”
原見霧從面具后面盯著銀砂的每一個表情:“我已經(jīng)竭盡所能,貢獻出了子世界能收集到的所有力量。那你呢?該你準備的祭品份額,還差多少?”
銀砂再度偏過臉,拒絕與他對視。
“你不會壓根沒繼續(xù)吧?”原見霧搖搖頭,語氣充滿遺憾,“銀砂,你還是和以前一樣軟弱,難怪祂把最貧瘠的區(qū)域劃給了你。”
聞言,銀砂抬起血紅的眸子憤憤地看著他。
可什么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是的,原見霧說得沒錯,他就是一貫軟弱可欺的性格,不僅從不參與boss之間的吞噬地盤,還會對自己領(lǐng)域的人類、對玩家心軟,和其他惡貫滿盈的boss完全不是一個風(fēng)格,甚至很難說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
同為原初怪物,另外四位同僚掌管的都是無限空間的中心區(qū)域,而他只得到了最邊緣。這無異于流放。
銀砂感到后悔,他不該答應(yīng)原見霧的結(jié)盟請求,自己的性格明明更適合生存在主神這個有規(guī)有矩的世界,而不是另一個混亂的、極樂也是極惡之地。
可是現(xiàn)在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就像原見霧說的那樣,獻祭不可逆,而“復(fù)活節(jié)”也一定會開啟。
那位大人,隨時會歸來。
“對了,看在小殿下蒞臨的份上,再附贈一個好消息。”原見霧微微笑,“邪神大人已經(jīng)自‘迷霧’中蘇醒了——銀砂,為黑暗和自由的新時代歡呼吧,為自己能親眼見證它的到來而感到榮幸吧。”
*
盡管已經(jīng)被解釋了很多遍,衛(wèi)明揚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你還活著?”
“你怎么會也在這里?”
“你就是主神的妻……不對,丈夫……也不對……”
“你你你,你真的是沈煙嗎?”
被提問者拿著面具的碎片,試圖把它們黏回原本的形狀,然而也只是徒勞。
他聽完一大堆帶著強烈問號和感嘆號的提問,深深嘆了口氣:“這位先生,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很多遍了:我什么都不記得了。你再怎么重復(fù)問題,我也沒辦法一時想起過去。”
衛(wèi)明揚看著這張熟悉的、漂亮的臉蛋,咽了咽口水:“……抱歉,我就是想告訴你,我們以前……”
“是同事。”沈煙微微一笑,“這個你也說了很多遍了。”
衛(wèi)明揚訕笑著抓了抓頭發(fā)。雖然沈煙說什么都不記得,可是看自己的眼神倒是跟以前沒什么差別——還是那樣警惕的、戒備的、卻又因為素養(yǎng)和禮貌而不得不表現(xiàn)得和善。
總之,是對陌生人的眼神,而且是對不怎么喜歡的那種。
他心里直打鼓,難道以前沈煙也一直提防著自己?
衛(wèi)明揚注意到沈煙時不時會摸一下自己的耳垂,那上面鑲嵌著一顆小小的、剔透的耳釘,便以此為話題入手:“你還是這么喜歡這個。”
沈煙一愣,難得很有回話的興致:“我以前也經(jīng)常戴嗎?”
衛(wèi)明揚點點頭:“是啊,從我認識你的第一天起,從來沒有取下來過。我還問過你是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送的呢。”
那時候沈煙敷衍著否認了,不過,現(xiàn)在的衛(wèi)明揚結(jié)合此前獨眼喪尸說的那些信息酸溜溜地想,大概就是傳說中的神明大人送的定情信物一類的東西吧。
“……是嗎。”沈煙垂下眼,語氣有些失落,“這個,我也不記得了。”
衛(wèi)明揚沒想把他弄難過的,慌了神:“哎,那個,哎呀,想點兒開心的嘛!你看,別的都不重要,你還和你兒子一塊兒不就——”
他看著沈煙望過來的、幾乎冰凍的眼神,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哪壺不開提哪壺啊!現(xiàn)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沈煙的聲音很輕,仿佛一碰就碎:“那個小家伙,真的是我的孩子嗎?”
衛(wèi)明揚壓根還沒見過npc們口中無所不能、光芒萬丈、可以功能性替代神明的系統(tǒng)幼崽,正想進一步詢問,被開門聲打斷。
一陣歡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稚嫩童音的清脆笑聲:“爸爸叔爸爸叔!崽崽會變形辣!”
兩人抱著不同的心思轉(zhuǎn)過身,視線向下移動,看到一朵開著小花兒的幼崽正歡天喜地跑向他們,身后則是喪尸王和另一個沒見過的面具人,無論哪一個都囂張而煞氣逼人(囂張主要是后面那個),和崽崽的天真無邪對比鮮明。
衛(wèi)明揚正想吐槽那個“爸爸叔”是個什么鬼稱呼,就見前面的小孩兒突兀地停住腳步,一雙本來就大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神情滿是不可思議,夢囈般喃喃:“爸爸……叔……?”
小家伙的突然剎車撞到了跟上來的銀砂,后者沒什么事,倒是小孩差點摔倒,還好被大人一手抓住。
崽崽根本來不及關(guān)心自己有沒有站穩(wěn),有沒有踩在兔兔哥哥的腳上,他現(xiàn)在滿心滿眼都是面前這個去掉了面具的男人。
他在這世上最親近的,最重要的,最愛的人。
梨覺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再睜開時對面人既沒有消散,也沒有變成其他人。
這不是夢,不是幻覺,是真的。
爸爸真的站在他面前。
小孩子身周的花瓣一瞬間變成了無數(shù)朵綻放的小梨花,粉白中夾著甜蜜的黃色花蕊,它們隨著他的心情起伏歡欣鼓舞地轉(zhuǎn)旋、盛開。
“爸爸……”崽崽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里有哭腔而變啞,清了清嗓子重新清晰地、響亮地喊了一遍,“爸爸!”
這個場景已經(jīng)在他夢中出現(xiàn)無數(shù)遍了,爸爸就站在那兒,只要他跑過去,就能回到那個生命中最溫暖的懷抱。
為了這個,他也已經(jīng)在心里演習(xí)過無數(shù)次了。
一切都如夢中那樣,他奔跑過去,梨花們喜悅地為他開了一路。
爸爸也同樣像他期待的那樣張開雙臂,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他。
可是。
小孩子抬起頭,看見大人望向他的,一如既往溫柔,卻又很陌生的目光。
那不是爸爸看他的眼神。
爸爸每次看著他,總是充滿了快要溢出的愛意,像是看著全世界最最珍貴的寶物,就算是惡龍、公主、騎士攜手也搶不走的那種。
可是此刻,那種沉甸甸的溫暖被剝離掉,只剩下一層光禿禿的、近乎冰涼的善意。
“抱歉。”成年人揉了揉小孩子的發(fā)頂,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掛著微笑的弧度,卻看起來很難過,“我……不記得了。”
梨覺眨巴眨巴大眼睛,一時沒能明白這句話。
小奶音細細的,輕輕的:“爸爸……?”
不記得,是什么意思?
沈煙很為難,對這樣年幼的孩子坦誠實話未免太殘忍了點,腦海深處有根弦勒著他,不讓他做出任何傷害這個孩子的事情。
他什么都說不了,只得沉默。
“爸爸……”得不到回答的幼崽聲音慢慢顫抖起來,“忘了崽崽嗎?”
沈煙張了張嘴:“我……”
在這種時候,沒有否認,就是一種承認。
梨覺怔怔地望著他,半晌低下頭。
小小一只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看著就叫人心疼。
沈煙反省自己的話是不是說得太直白,或者是不是應(yīng)該先假裝自己認得小家伙比較好,正要開口彌補,就見一滴眼淚順著幼崽的臉龐悄無聲息墜落下來,在半空中漫出金光,再凝成花瓣,最后消弭于無形。
他眼睜睜看著小孩子在自己眼前變得越來越透明,好像下一秒就會消散。
前所未有的恐慌過電般躥上沈煙的神經(jīng),攫住了他。
不要。
不要。
不要……
那是他的珍寶他與世間相連的繩索與錨是他的寶物他不能看著他走絕不能失去他不能失去這個孩子——
他朝著幼崽離去的方向伸出手,一個似乎陌生、又好似早就烙印在心頭的名字脫口而出:“梨崽——!!”
第96章
人見人愛的梨覺小朋友的四年人生中收獲過很多昵稱, 比如綾希叫他覺覺,鄰居們會喊他梨梨,比如梅菲斯特叫他小甜心和小甜豆, 比如系統(tǒng)助手momo叫他寶寶崽,并且也將這個名字流傳了下去;比如芬克斯和潛杏都喊過他崽崽;比如喪尸獨眼叫他小少爺,而原見霧則叫他小殿下。
但是叫他小梨崽的, 就只有爸爸一個人。
梨覺睜大眼睛。
他沒有聽錯, 剛才, 爸爸叫他梨崽了。
……爸爸是想起他了嗎?
差點兒要飄走的小幽靈停了下來, 從半透明變回了完全的實體,然后被成年人一把擁入懷中, 緊緊地抱住。
雖然跟爸爸貼貼很開心但是——崽崽要喘不過氣了!
看出這一點的銀砂立即上前, 喪尸的力氣極大, 輕而易舉地把人類和小系統(tǒng)分開。
沈煙反應(yīng)過來自己做了什么, 連忙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要……”
他感覺臉上冰冰涼涼, 用手背碰了碰,竟然是濕潤的。
……自己是流淚了嗎?
梨覺再度跑過來, 小手摸上他的臉, 幫他擦掉眼淚, 還一副小大人的樣子關(guān)切:“爸爸不哭, 不哭。”
這么大人了,哪兒能讓小孩子哄。沈煙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角,沖小家伙笑:“謝謝你。”
他看著面前這張可愛的小臉,其實記憶仍然是模糊的,并沒有想起太多關(guān)于這個孩子的事,除了那個名字。
可是有些東西是根植在心底的, 比如他不愿讓這孩子傷心,更無法看見他消失。
他曾經(jīng)在他的生命里一定占據(jù)著濃墨重彩的一筆。
此前被關(guān)在神明的監(jiān)牢時他也總模模糊糊夢到一個小孩子,總會甜甜地叫他爸爸。
迷蒙的夢境和此刻眼前的孩子重疊,再加上那些非人類統(tǒng)領(lǐng)所說的他同神明育有一子,似乎它們正在往他空白的回憶涂抹絢爛的光斑。
沈煙蹲下來,握住幼崽貼在自己臉頰上的小手,溫柔地問:“你叫梨崽,是嗎?”
崽崽點點頭,又搖搖頭:“也是梨崽。但是,是梨覺!”
這樣奇妙的說話方式沈煙竟然毫無障礙地理解了,他微笑:“真是個很可愛的名字。是因為你是一朵小梨花嗎?”
崽崽彎起眼睛,拉著大人的手拽了一圈,周圍再度開起了花:“崽,是梨花!”
沈煙抬起手,一朵花兒旋轉(zhuǎn)著落在他的掌心。
他低頭嗅見淺淡的香氣,接著它在他的手心里融化成金光。
“梨崽。”他呼喚幼崽,摸摸他的臉,聲音溫和而鄭重,“對不起,我沒有認出你。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記得了。但是我保證會努力記起你,好不好?”
爸爸還是不認得他嗎?
梨覺有點兒難過,但很快給自己打氣振作起來,眼睛里閃爍著希望:“那,爸爸會第一個記得我嗎?”
“好,我一定最先想起你。”沈煙伸出小拇指,“我們拉鉤。”
大大的笑容出現(xiàn)在梨覺的臉上。
以前爸爸也總會和他這樣拉勾勾,在約定會第一個去幼托班接他放學(xué)的時候,在約定只要吃完這碗飯就可以講睡前故事的時候,在約定不亂跑在原地乖乖呆著吃冰淇淋的時候……
每次爸爸都做到了。爸爸從來不會失約。
大手和小手的小指勾在一塊兒晃了晃,還要大拇指貼貼蓋個章。
他和爸爸,又有新的約定啦!
梨覺突然又想起什么,雙手拉住沈煙晃了晃,撒嬌但也小心翼翼地問:“那,崽還可以喊你爸爸嗎?”
他眨了眨眼:“如果、如果不喜歡,那——”
“可以。”沈煙沒有絲毫猶豫,“只要你想的話。”
對自己不過是一個稱呼。
可對小崽崽的意義重大。
他和他已經(jīng)有了約定,會努力想起關(guān)于梨覺的一切,那么就從這個或許曾經(jīng)屬于他們的稱呼開始吧。
小孩子就是這樣好哄,剛才還一副悲傷到枯萎的樣子,此刻又重新陽光明媚起來,連漂浮的小梨花們都盛開得更加燦爛。
沈煙看到他開心,自己的心情也好了很多。
自神獄蘇醒到現(xiàn)在,他有關(guān)過去的記憶和現(xiàn)在的自由都被禁錮,整個人仿佛懸浮在真空中,與塵世失去了聯(lián)系。
直到此時將那具小小軟軟的身體擁入懷中,吊在高空中缺氧的心臟才終于重新回落到胸腔里。
也許這個孩子,真的是他的答案和謎底。
*
原見霧進入末日世界的目的有兩個,一來是為了催促銀砂做好獻祭與“復(fù)活節(jié)”的準備,二來則是親眼見一見這位傳說中獨一無二的小系統(tǒng),小神子。
現(xiàn)在,話也帶到了,人也見到了,鬼首領(lǐng)卻不打算回去了。
“是的,沒錯,就是這樣。”
他面對視訊另一端來自暴君龍和海妖王的質(zhì)問,語氣淡淡。
“那又如何呢?就算他現(xiàn)在沒有輪到去我的世界,也無所謂了。很快整個無限空間都要重組,誰還會在意中樞給系統(tǒng)崗位的職場規(guī)則?——更何況,讓我們尊貴的小殿下當系統(tǒng),不覺得太過褻瀆了嗎?”
潛杏和芬克斯分別對他進行了冷嘲和熱諷,原見霧心情很好,不跟他們計較。
“喔對了,我奉勸你們兩位可別再以家長身份自居了。”他勾起嘴角,準備欣賞對面的反應(yīng),“小殿下真正的家長已經(jīng)找到了。”
那兩人對視了一眼。
是的,隔著屏幕,自然到原見霧一度懷疑他倆根本就是在同一個房間,還要裝模作樣用兩臺設(shè)備進行視訊。
片刻后,芬克斯放低了聲音,仿佛怕驚擾到什么:“神主的……伴侶嗎。”
“也是小殿下的另一位生父。”原見霧敏銳地捕捉到門外傳來什么動靜,“就到這里吧,我還有事。”
他手一揮抹去了通訊,沒有看見芬克斯和潛杏在聽見那句話之后復(fù)雜的表情。
原見霧盯著門口,這里不是他的地盤,他不能像在自己的子世界中那樣感知萬物:“什么人?”
“原……大人,是我。”
那是個年輕的聲線。
原見霧愣了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來者何人。
居然會來找自己。
他打開門,看見黑發(fā)黑眼的人類。
他在無限空間,在自己的領(lǐng)域見過很多人類——真正的玩家,不是npc——大多數(shù)眼神疲憊,生不如死,不知何時才能逃離這無窮無盡的折磨。
但這個人類的眼神卻很平靜,對發(fā)生的任何事都安然處之。
能被神明看上,當然要有些特別之處。
“沈先生。”原見霧瞇起眼睛,“或者您更喜歡‘尊主夫人’、‘神后’之類的稱呼?”
沈煙:“……第一個就好。”
原見霧從善如流:“那么沈先生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銀砂大人告訴我,梨崽……梨覺之前身體變透明是受到了您的影響。”人類深吸一口氣,“我想知道,那是生病嗎?對他的健康有影響嗎?”
原見霧不動聲色:“您是基于什么樣的立場向我提問呢?如果只是個平民,那是沒有資格關(guān)心小殿下的。”
他刁鉆的提問并沒有逼退沈煙,人類直視著他面具之下的雙眼,不卑不亢:“無論那個孩子真實身份有多么高不可攀,現(xiàn)在他把我當作他的父親,那么我就有作為監(jiān)護人的職責(zé)關(guān)心他的身心健康。”
原見霧饒有興致地觀察著他:“可依我所見,您對他的關(guān)心更多的是出自私心和私人感情吧?”
沈煙答非所問:“這和我的問題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如果您不準備回答我,那么我就不打擾了。”
人類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沒有半點以退為進的遲疑。
反而是鬼首領(lǐng)沒能維持住平靜:“——那只是他見到我的一種形態(tài)而已。”
熟悉沈煙、了解更多沈煙與主神的事情、收集情報,對那位大人事關(guān)重大。畢竟,沈煙和梨覺是主神屈指可數(shù)的軟肋。
原見霧不打算放過這樣的好機會。
果然,沈煙聞言停下腳步:“‘形態(tài)’?”
“小殿下目前的身份是無限空間內(nèi)負責(zé)向每個副本的首領(lǐng)派發(fā)任務(wù)的系統(tǒng),崗位相關(guān),他會在進入子世界中化形為相應(yīng)的物種。本來在這里他應(yīng)該是與銀砂有關(guān)的食人花人類形態(tài),只不過有我的……介入,他又額外多出了一重幽靈形態(tài)。”
沈煙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
原見霧繼續(xù)說下去:“小殿下天賦異稟,學(xué)會了在兩種形態(tài)中自由切換,當日急匆匆去找您,就是想表現(xiàn)給您看。”
沈煙想起,那天他和衛(wèi)明揚在說話時,小梨覺的確念叨了一句“崽崽會變形了”。
“所以他并沒有消失……只是從開花的狀態(tài)切換成了透明的那種?”
“是這樣。”原見霧道,“據(jù)我觀察,小殿下在開心的時候會選擇食人花形態(tài),不開心就希望自己變得別人看不見,也就是幽靈形態(tài)。”
“所以他是因為我沒有認出他而難過……”沈煙喃喃。
人類的七情六欲太復(fù)雜,原見霧沒有安慰他的打算。
門再度打開,瘦高的喪尸王大步走了進來。
原見霧不悅地瞇起眼,銀砂平日里對他恭敬又順從,所有禮節(jié)記得清清楚楚,絕不會連門都忘了敲。
然而銀砂絲毫沒有悔過的意思,招呼都沒有打,看向屋內(nèi)的兩人開門見山地問:“寶寶崽不在你們這里嗎?”
原見霧第一時間看向沈煙。
人類則是愣了愣,反問銀砂:“我出來的時候,他不是和你在一塊兒嗎?”
喪尸的那雙紅眼睛流露出血一樣的恐懼,嗓音顫栗起來:“本來是的,你走之后他醒了,找不到你就出去……我想陪他一起,可是出了門就沒追求了……現(xiàn)在我哪里都找不到他……”
梨覺,不見了。
第97章
左手是粉紅色的草莓味棉花糖, 右手是淡紫色的香芋味棉花糖。
前面是奶黃色的芝士味棉花糖,后面是深藍色的藍莓味棉花糖。
小幼崽坐在一堆香氣撲鼻的軟綿綿中間,咬著手指, 艱難地決定中。
他是四歲的小朋友,小朋友是要做選擇的。
沒辦法一口氣吃光所有,總得先挑一個才行。
嗯……
崽崽想啊想, 最終決定從芝士味的先開始, 因為它和他的頭發(fā)顏色很像。
梨覺舔了舔嘴唇, 伸手去抓棉花糖——
然而那朵蓬蓬松松的棉花糖飛了起來。
不僅是它, 草莓味的、香芋味的和藍莓味的也一塊兒騰空。
崽崽瞪圓了眼睛,在下面跳啊跳, 可是再怎么伸長胳膊也夠不著。
是糖糖們不想給自己吃嗎?
梨覺蹦噠蹦噠, 忽然身體一輕, 也飛了起來。
他可是在梅梅哥哥那里當過惡魔天使混血小崽崽的, 知道怎么飛,立刻收縮肌肉調(diào)整重心, 揮舞著兩邊不同的翅膀——
咦?
翅膀沒有不一樣。
原本漆黑的蝙蝠翅膀不見了,現(xiàn)在兩邊都是潔白的、毛茸茸的天使翅膀。
梨覺在半空轉(zhuǎn)了一圈, 也沒有看見自己的惡魔尾巴。
摸摸頭頂, 光圈倒是還在。
他現(xiàn)在不再是混血的崽, 是一只血統(tǒng)純凈的天使小崽崽啦!
難道這是繼食人花、小幽靈之后的三段變形?
那他……也太厲害了吧!
小幼崽還沒有搞清楚狀況, 那幾朵色澤粉嫩、香氣撲鼻的棉花糖又飄回了身邊。
崽崽仔細一看,哪兒是什么糖呀,它們都是云!
崽崽一招手,云朵們便飄了過來。
再一揮手呢,它們又離開了。
現(xiàn)在的梨覺小朋友,是可以控制云朵的厲害小崽崽。
自己扇翅膀飛是很累的, 于是梨覺趴在那朵原本就被選中的芝士味棉花糖云朵上,晃晃悠悠去探尋自己突然而至的新世界。
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系統(tǒng),對于冷不丁穿越到另一個地點這件事,梨覺已經(jīng)很熟練了,甚至并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在兔兔哥哥那兒呆多久就被傳送走是不對勁的。
他托著腮,晃晃小腳丫,悄悄揪了一小塊云朵塞進嘴里。
甜絲絲的,嗯,還真是芝士味兒的棉花糖!
不過小幼崽控制自己沒有吃太多,否則云朵會痛啦。
他跟隨著云朵們飄蕩過一座尖頂?shù)慕烫茫h過一條開滿金薔薇和百合花的河流,飄過靜謐的庭院,最終在一幢小木屋前停下來。
木屋前,站著一個人。
那人有著比他大得多、也堅硬得多的天使翅膀,戴著綴有鏡鏈的單片眼鏡,挺拔而優(yōu)雅。
咦?
怎么好像看起來很眼熟……
梨覺眼睛一亮:“萬萬叔叔!”
大天使長聽見來自云端的呼喚,并不意外地抬起頭,甚至好像已經(jīng)提前做好準備張開雙臂,等待雪白的小天使掉進自己的懷抱。
梨覺好久沒見他,很是想念,抱住他的脖子小貓一樣蹭了蹭:“叔叔呀!”
然而天使長并沒有像梨覺記憶中的萬年那樣熱情地回應(yīng),依舊冷肅:“小殿下。”
崽崽望著他,忽然一拍手:“你現(xiàn)在是萬萬叔叔的以前呀!”
不是轉(zhuǎn)世成為海洋世界的小boss海盜頭頭萬年,而是前世守護在主神麾下三千白翼軍團的首領(lǐng),大天使長談寧。
梨覺的四歲生日許的愿望,是讓萬萬叔叔找回自己的記憶。
現(xiàn)在,他的愿望實現(xiàn)了嗎?
梨覺摸了摸談寧那和自己軟綿綿的小翅膀完全不同的、鋼鐵般的純白羽翼,充滿贊嘆:“萬萬叔叔,是天使嗎?”
“是的,小殿下。”
“崽崽也是小天使耶!”
“不,小殿下,您并非天使族一員。”天使長溫和地摸了摸他的發(fā)頂,那圈光環(huán)便熄滅了,純白的羽翼隨之消失,“您是主神的子嗣,是未來的神明,遠比天使族更加高貴和強大。”
梨覺還在傷心自己的小翅膀被沒收了,聽到他的話又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未來的神明?”
談寧道:“是的,等您長大了,將會成為無限空間的新主人。”
梨覺還有疑問,可談寧已經(jīng)不再回答,抱著他走進那間小木屋。
屋子里,有人背對著他正在欣賞滿墻的照片。
說是照片不夠準確,更像是一段段流淌的動態(tài)記憶,定格在最美好的剎那。
小崽崽揉了揉眼,發(fā)現(xiàn)那些照片上的主角全都是自己。
剛出生在醫(yī)院時的第一次睜眼;
第一次把三角形的積木放進正確的位置;
扶著小凳子邁出人生的第一步;
對著講完睡前故事倚在床頭打瞌睡的沈煙喊出的第一句“爸爸”;
……
那些不知安裝在何處、又是如何捕捉的鏡頭,記錄著他生命中前三年種種的「第一次」。
而初次,總之珍貴的。
如果不是三歲那年變故陡生,小幼崽猝不及防離開最熟悉的現(xiàn)世生活,這面照片墻本該繼續(xù)下去:見證他的第一場考試,第一次學(xué)校活動,第一次生病,第一次旅行,第一封情書,第一次戀愛……
“這是什么呀,萬萬叔……”
梨覺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原本陪著自己的天使長不知何時離開了。
照片墻前的人轉(zhuǎn)過身,著有一件無瑕的白色長袍,一頭長發(fā)瀑布般披散下來。
祂金發(fā)金瞳,居高臨下,面無悲喜,好似從教堂穹頂?shù)牟世L圣像中走出,哪怕是四歲的小朋友也能感覺到那撲面而來的、神圣的威壓。
若是換個人在這兒,恐怕早就顫顫巍巍跪下了。
然而梨覺畢竟不是普通小朋友,相連的血脈更是大大削減了威懾力。
幼崽小手一指,驚奇道:“崽崽見過你!”
這回愣住的反而是神明。
祂精心準備的父子初遇,好像不該是這么個劇本吧。
祂原本無波無瀾的金色瞳孔在小家伙開口之后變得溫柔,那份罕見的慈愛洗刷掉了神明原本懾人的威儀,讓祂此刻看起來竟然像個普通的、有喜怒哀樂的人類。
“什么時候?”
小崽崽壓根不怵,歪頭看祂:“你親了爸爸!”
一句比一句語出驚人,神明啞然,片刻后再度重復(fù)了那個問題:“……什么時候?”
梨覺將曾經(jīng)的某次意識墜入深海后見到了年輕的爸爸、幫助他消滅怪物、最后見證著那個落滿蜘蛛網(wǎng)的王座上所發(fā)生的一切,通通講給祂聽。
“這件事的確是真的。”神明的眼中浮出追憶往昔的眷戀,卻又覺得好笑,“可是發(fā)生的時候,這世界上還沒有你呢。是你爸爸說給你聽的嗎?”
幼崽的頭搖成撥浪鼓,拍拍自己的小胸脯:“崽自己看到噠!叔叔,你為什么要親我爸爸呀?你們是好朋友嗎?”
祂聞言微笑:“是比‘好朋友’更重要的關(guān)系。”
“那是什么呢?”
“等你再長大一些,就會懂了。”
梨覺不滿這種敷衍,鼓起臉。
怎么大人都總喜歡說這種話呀?
他早就不是三歲的小朋友了,已經(jīng)四歲了,是大孩子啦!
為了不被比下去,梨覺向金色叔叔鄭重其事地、奶聲奶氣地宣布:“崽崽也有很重要的人喔!”
“是嗎?”神明滿是耐心地逗孩子,“是誰呢?”
“是——希希!”小幼崽比神明淺一些的金眸里流淌著光彩,“覺覺最喜歡希希啦~!”
祂對這個回答并不意外,這是本就命中注定的事情,可不知怎的又有種酸澀的、類似于兒大不中留的傷感。
不不不,祂的小家伙還這么小呢,不會那么輕易地被拐走——雖然拐走他的那個也是祂養(yǎng)大的孩子。
神明很少有如此左右為難的時刻。
提及綾希,梨覺忽然有點兒失落,長長的睫毛垂下來:“我怎么還沒有見到希希呀。”
從地獄世界開始,綾希不再和他從初始點行動,而是要等到見到大boss之后才會相認。
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見到了兔兔哥哥,為什么至今還沒有等到希希呢?
希希,是不是迷路了呀?
看著自家的小寶貝變成傷心小蘑菇,神明那顆總是懸于公正之秤的心不自覺滑落向柔軟的、多愁善感的人類,在心中斟酌著安慰的言辭。
就在這時,另一道聲音在祂的腦海中猛地炸開:
「柔軟?依我看,還是叫軟弱更合適吧。」
「你可真是墮落。」
「哈,你早就不該——」
神明原本對著幼崽溫情的神色驟變,臉色陰沉得仿佛能滴出水,背后的照片墻一瞬間被風(fēng)掀起,木質(zhì)的墻體出現(xiàn)了細微的裂紋。
孩子對情緒的變化感覺最為敏銳,方才還和風(fēng)細雨的大人忽然變得如同風(fēng)暴,梨覺下意識后退一步,怯怯地看著祂。
神明自知嚇到了小家伙,忍著愈演愈烈的頭痛柔聲道:“抱歉,嚇到你了?”
梨覺點點頭,又搖搖頭。
如果可以,祂多想再和他說幾句話,問問他和另一個父親往昔的生活細節(jié),抱一抱這個日日思念、卻素未謀面的孩子。
可是,時間不夠了。
“寶貝,我該走了。”祂撫摸著他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長發(fā),目光似喜也悲,“期待著我們的見面——真正相見的那一日。”
話音剛落,驟然盛放的金色光芒淹沒了小小的孩子。
*
梨覺從熾烈的光團中重新睜開眼,和想象中被傳送走不太一樣,面前站著的仍然是剛才那個叔叔。
可又有些不一樣。
原本潔白的神袍變成了鴉羽一樣的漆黑,那頭長發(f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閃耀的金色變得越來越深,連卷發(fā)都變直了許多。
然而五官沒有發(fā)生任何變化,那張臉還是那張臉。
除了眉心中間浮現(xiàn)出一枚血色印記
崽崽困惑地問:“叔叔,你換衣服了嗎?”
還有發(fā)型。
“神”先是為他的稱呼和親昵口吻怔了下,然后慢慢笑了出來:“也是,按照輩分,你是該喊我叔叔。”
“輩分?”
“是的。”
祂本以為小孩子會繼續(xù)問為什么是叔叔,這樣就能順理成章道出自己的身份來,小崽子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他還是很期待的。
可梨覺對這些有的沒的壓根不感興趣,打了個哈欠,眼角泛起淚花:“叔叔,我想爸爸了……請問,請問你可以送我回家嗎?”
都困得口齒不清了,該有的禮貌用語也沒有忘。
“神”彎下腰,捉小雞仔似的拎起幼崽,拂落的黑色長發(fā)帶著淡淡的、冰冷而幽暗的氣息,仿佛來自遙遠的迷霧之中。
“當然可以,親愛的。”祂和此前的金發(fā)神明聲線相似,又更加低沉,“不過在那之前,小梨覺,先聽叔叔給你講個故事吧,怎么樣?”
第98章
很久很久以前, 在世界還沒有成型之前,出現(xiàn)了一把金燦燦的椅子。或者叫沙發(fā)也可以。
這把沙發(fā)做工精細而華麗,木材是全世界僅此一棵的神樹, 布料是金裁縫吐出的絲制成的最上等絲絨,扶手和靠背鑲滿了鉆石、水晶、金箔、珍珠,美麗得讓任何親眼見過它的人都會贊嘆不已。
你問這些材料從哪里來?
沒有人知道。
在有世界之前, 那把沙發(fā)就在那兒了。
繼然沙發(fā)這么好看, 讓我們給它換一個更配得上的名字吧。我們叫它:王座。
世界還沒有誕生呢, 所以也沒有子民, 沒有人來坐過它。
王座一直孤零零地待著,直到有一天, 上面出現(xiàn)了一顆蛋。
正常來說, 一顆蛋里只會孵化出單個個體。
但這顆蛋不正常。
不知道過了多久, 里面的生命破殼而出——是兩條蛇。
一條黑色, 一條白色。
這兩條蛇是誕生于王座上的雙生子,它們本該一起長大。
可是它們的生長速度都太快了, 很快,王座已經(jīng)不夠容納, 注定只能容下一條蛇。
我先前說了什么, 還記得嗎?
是的, 此時世界仍未誕生。
因此除了王座與雙生的蛇, 還沒有其他物種,所以極速成長的蛇們也沒有食物來源。
它們都想要活下去,想要獨占這個漂亮的王座,成為世界的首領(lǐng)。
黑蛇和白蛇互相吞噬,直到只剩下一具肉/身。
雙生子的意志仍然是獨立的,于是它們開始了漫長的戰(zhàn)爭, 爭奪對這具肉ti、以及未來對世界的支配權(quán)。
黑蛇和白蛇的實力相當,誰也不服誰,勝敗常有,有時候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有時候則反過來。
它們比試不出來誰才是老大,只得勉強達成協(xié)定:二者交替存在,共生共存。
我需要補充一點,雙生子在爭搶肉/身的過程中,已經(jīng)開始著手建立世界了,也出現(xiàn)了不同的物種。
黑蛇和白蛇力量強大,它們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游樂園,招募各種各樣的種族進入,看它們比賽。是的,這很有趣。
起初黑蛇和白蛇都只把這當作樂子,對所有參賽者一視同仁,直到某天,白蛇注意到一只兔子。
你知道嗎,在食物鏈中,兔子是蛇的食物。也就是說,蛇本來應(yīng)該吃掉這只兔子。
但白蛇卻對這只兔子起了興趣,并且在黑蛇沉睡期間,違背禁令,私自離開王座去往游樂園。
白蛇把自己變成另一只兔子,陪在這只兔子身邊,觀看它闖過一重又一重比賽——唔,我不得不承認,那的確是個有點兒特別的兔子。
這只兔子原本是很高傲的,對其他動物不屑一顧,包括白蛇變成的另一只兔子。
但白蛇用了種種方式追求它,并且在一次又一次生死關(guān)頭——我的意思是,困難的比賽中——與兔子并肩攜手。它們產(chǎn)生了一種名為感情的東西。
后來,就和所有爛俗的童話故事一樣,白蛇和兔子相愛了。
相愛的人們,哦不,我是說動物們,總想每天膩在一塊兒。
白蛇無法想象見不到兔子的日子,不再愿意和黑蛇交替使用肉/身。
于是,狡猾的白蛇在無辜的黑蛇沉睡期間,奪取了肉/身的控制權(quán),還趁機將黑蛇的意識封印進沼澤中。
小家伙,你知道什么是沼澤嗎?那是一個陷進去就沒辦法出來的地方。
是的,很可怕。
你也覺得白蛇很可惡,黑蛇很可憐,對不對?
但白蛇也只是封印了黑蛇的意識,沒法殺死。因為黑蛇也是很強大的。
白蛇很清楚,黑蛇遲早有一天會醒來,并且會展開猛烈的報復(fù),發(fā)起有關(guān)控制權(quán)的終極戰(zhàn)爭,吃掉它那只深愛的兔子。
其實此前黑蛇在沉睡期間也能感知到自己的孿生哥哥對什么很感興趣,可惜那種感受是朦朦朧朧的,沒辦法清楚地辨別。
白蛇為了保全兔子,不得不抹去了它的記憶,并且將它送出游樂園。
它為了兔子,第一次向弟弟讓步,約定不會讓兔子想起自己,自己也絕不會再去見兔子,它們從此就是陌生人了;但條件是黑蛇也不能去找它。
白蛇曾經(jīng)送給過兔子一件禮物,一枚……發(fā)卡。
這枚發(fā)卡可不一般,不僅是飾品,還貯藏著白蛇的能量,以及封存的記憶。
如果有一天兔子遇到了無法解決的危險,那么發(fā)卡會保護他。
但這是有代價的:一旦使用,兔子被封存的記憶就會重新涌現(xiàn)。
親愛的,你也發(fā)現(xiàn)了吧?兔子找回記憶,這違背了雙生子的約定。
白蛇此刻心存僥幸,寄希望于自己有朝一日能夠消滅黑蛇,消泯它的意識,這樣就能與兔子重新相認。
兔子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生活得很安穩(wěn),沒什么遇到危險的可能。那枚發(fā)卡也一直只是個發(fā)卡,沒有派上用場。
但意外還是出現(xiàn)了。
兔子雖然和白蛇一樣同為雄性,但白蛇不是普通的蛇,總之,兔子懷上了白蛇的孩子。
……至于怎么懷上的,小梨覺,這不是我該告訴你的問題。等回家以后問你爸爸吧。
(如果你還回得去的話。哈。)
白蛇有著很強大的力量,流淌著它血脈的胎兒也是同樣。
如果說白蛇和黑蛇是世界上原本唯二的神明——打個比方,親愛的,不是說它們真的就是神明。它們只是蛇而已——那么這個胎兒,就是沒有任何人料到的、遽然出現(xiàn)的第三位神明。
它的出現(xiàn)將會改變整個世界。
你還記得嗎,我說過,在雙生子創(chuàng)立世界的過程中,它們建了一個游樂園,而現(xiàn)在它依然在。
這個游樂園受到了神嗣——就是神的孩子的意思,也就是兔子懷上的那個——能量的影響,開始動蕩不安。
此前我們說過,黑蛇的意識被白蛇封印進了沼澤地。這塊沼澤地雖然很難出去,但還不至于讓黑蛇死去,勇敢的黑蛇一直在奮力掙扎和反抗。
經(jīng)過正義的黑蛇的不懈抗爭,邪惡的白蛇也變得一步步薄弱。
黑蛇隨時有可能會蘇醒,它為了不讓黑蛇知曉兔子和孩子的存在,不得不屏蔽了自己關(guān)于它們的記憶。
神嗣三歲那年,白蛇終于支撐不住,王座被泥沼歸來的黑蛇奪取。
親愛的,想想看,如果你是黑蛇,被不明不白關(guān)了這么多年,你也會很生氣,對不對?
所以這可不能怪黑蛇,黑蛇只是做了所有人都會做的事:它要報復(fù)白蛇。
就像白蛇無法徹底抹殺黑蛇一樣,其實黑蛇也做不到;還好,黑蛇發(fā)現(xiàn)了遠比直接傷害白蛇更有趣的方法——讓白蛇殘存的意識親自見證著,他是如何找到白蛇深愛的那只兔子。
*
“那后來呢?”
小朋友們在聽故事時總會問上這么一句,梨覺小朋友也不例外。
黑發(fā)的神明微微一笑:“后來,黑蛇當然是找到了兔子,帶走了它。”
崽崽問:“那,黑蛇有傷害兔子嗎?”
神明道:“我想應(yīng)該沒有吧。親愛的,你覺得這個故事中,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崽崽答:“都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呀。”
神明挑眉:“哦?為什么這么說?”
崽崽眨巴眨巴眼睛,真誠而無辜:“因為它們不是人呀。”
神明:“……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那么,我換個問題,你覺得白蛇和黑蛇,誰才是錯的一方?”
祂也不知為何自己一定要讓這么丁點兒大的小家伙去證明連漫長歲月都無法插手和決斷的審判。
可祂也是真的很需要——近乎迫切地需要一個來自小幼崽的答案。
小孩子支著臉頰,思考中。
良久,仰起小臉認真道:“白蛇和黑蛇,是不是很想一起生活呢?”
神明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回答,或者叫提問更合適。
祂皺起眉:“我可不這么認為。它們從出生起就想要殺死彼此了,如果不是做不到,早就吞噬對方了。”
梨覺卻說:“可是,它們是哥哥和弟弟呀。”
神明一怔。
小孩子接著說下去,奶音輕軟,比糖果更甜:“在哥哥蛇沒有遇見兔兔之前,弟弟蛇是它唯一的家人。”
“哥哥蛇也一定想和弟弟蛇一起……嗯……在世界上。”他講不好“統(tǒng)領(lǐng)世界”這樣的話,干脆用動作代替,左手牽右手,鄭重其事,“因為,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王座上的是雙生子,在兄弟鬩墻之前,在血親反目之前,在自相殘殺之前。
原本,也該是這世界上最相似的,最親近的兩個個體。
黑發(fā)神明垂眸望著他,半晌彎起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而后那笑容愈發(fā)擴大,笑聲也逐漸癲狂起來。
祂笑到彎下腰,笑出了淚。
“辛利亞啊辛利亞,果真是你的好兒子,和你一樣天真得可笑……”
祂給梨覺講述的故事充滿了強烈的個人色彩和私心,忽略了所有有關(guān)于“白蛇”無數(shù)次想要請求“黑蛇”與自己共存的部分,字面意義上顛倒黑白,把妄圖獨占軀體、徹底殺死另一個的罪責(zé)完全推給了自己的兄長。
辛利亞做出過許多讓步,期盼過能與弟弟共生,一起將這世界握于掌中,身邊也仍有彼此的陪伴。
但祂拒絕了。
對沈煙的企圖更是堵死了所有回旋的余地。
身為“黑蛇”,祂天生就是要走向黑暗,成為與代表光明的“白蛇”勢不兩立的邪神。
白與黑,光與暗,正與邪,注定不可能共存。
“也許我們曾經(jīng)有過兄友弟恭的機會。”赫爾珀摸了摸小孩子的臉頰,輕聲道,“可惜,已經(jīng)太遲了。”
第99章
末日世界, X332基地。
下屬走進指揮官的帳篷,氣還沒喘勻,后者急匆匆迎上來:“還沒有消息嗎?”
來人做了個深呼吸, 平復(fù)自己一路的奔行,神色凝重搖搖頭:“沒有。哨所那邊也派人去看了,一無所蹤。”
“該死……”指揮官的眉心擰出深深的溝壑, “那F17809基地的監(jiān)測呢?”
“這個也查過了, 喪尸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存在, 全部都破壞掉了, 連隱藏在飛鳥身上的探測器也被他們用最原始的彈弓打了下來。而且不僅是我們基地,其他區(qū)域的信息顯示, 銀砂家族已經(jīng)徹底擺脫了人類的監(jiān)控。”
“這怎么可能呢?”指揮官愕然, “上周的掃描結(jié)果還顯示, 除了銀砂本人和家族二把手那個獨眼喪尸的大腦達到將近人類的活躍度, 其他大部分喪尸還只是……只是喪尸而已啊!總不能是他們在短短一周內(nèi)就進化到了這個程度?”
下屬同樣想不通:“可是就算、就算這種不可思議的突變發(fā)生了,他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和材料來創(chuàng)造反偵察的設(shè)備啊?”
銀砂家族一直以來表現(xiàn)出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 但那更像是狼群對頭狼的基因服從,而非思考、分析、權(quán)衡后得出的最優(yōu)解——這是只有人類才能做到的事。
無論如何, 一周之前他們都還只是速度快、勉強能蹦出一些詞句的喪尸而已。
一周后, 怎么個個進化到和人類差不多的程度、而且還刀槍不入?
末日世界的大小boss、關(guān)鍵npc全部是喪尸, X332從最高指揮官在內(nèi)的所有人類都只是最普通npc。
對他們來說, 無限空間的每一天、發(fā)生的每一件事不是數(shù)據(jù)構(gòu)建的游戲背景,是他們真實的人生。
所以他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如果說人突然變喪尸是因為“沙銀”病毒的肆虐,那這喪尸突發(fā)變回人又是怎么個操作?難不成出現(xiàn)了的“沙金”、“水銀”之類的全新病毒嗎?
對于幸存者們來說,現(xiàn)在最需要考慮的是,如果“銀砂家族”的喪尸們集體進化了思維, 那么他們究竟是回歸人類族群的同盟力量,抑或是一支愈發(fā)堅不可摧的敵對勢力?
然而比起人禍,天災(zāi)總是更可怕的那個。
兩人同時感到腳下陡然盤旋起令人心驚的眩暈,他們對視一眼,將彼此的恐懼印入眼底。
這是——
“啊!!!”
帳篷外,傳來重物落地的鈍響,以及隨后而來的撕心裂肺的尖叫。
“這是……”
“地震了——”
“地震——是地震——”
“快跑啊啊啊!!!”
此前F17809基地面對山洪即將到來的預(yù)測還能夠冷靜地集體轉(zhuǎn)移,但末日降臨后,波象詭異、毫無征兆的地震卻是現(xiàn)行科技完全沒辦法避免的;而且相較于廢棄基地,X332雖然在下游,依舊背靠山體,塌方和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的泥石流會讓所有人陷入死局。
末日里,人人自顧不暇,災(zāi)后等待救援無異于白日做夢。
想活著只有一個辦法:在災(zāi)禍發(fā)生之前,逃出去。
一時間,基地上千人四散奔逃,對末日種種異象的恐懼深深烙印在每個人的骨子里。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秩序,徹底潰爛。
另一邊,F(xiàn)17809基地。
F開頭的基地要比X基地規(guī)模小很多,各方面條件也都更加薄弱,天花板早就碎成了粉,雪一樣往下墜。
銀砂、原見霧、沈煙和衛(wèi)明揚正聚在最牢固的那間前指揮官帳篷里討論梨覺的行蹤,一名喪尸下屬一瘸一拐地進來報信:“大、大人,是地震……”
他半邊身體上插著鋼筋,顯然是剛剛塌下來的房頂贈予的,但他絲毫不覺得痛苦;另一方面,雖然此喪尸灰頭土臉,眼神卻很清明,早就不是傳統(tǒng)喪尸那樣渾濁麻木的目光。
冰殼融化得越來越快,銀砂主導(dǎo)的末日世界早就失去了正常的運行規(guī)律,npc中的喪尸不再按照原有的數(shù)據(jù)行動,除了外表,思維與行事已經(jīng)和人類npc相差無幾。
原本梨覺的到來稍稍緩解了這一進程,可自從小系統(tǒng)突然消失,一切向著惡化的深淵極速下墜;家族中許多喪尸的傷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復(fù)原的征兆,照這樣下去,他們很快會回到初始化。
初始化,意味著子世界即將被中樞回收,它和它的所有成員都不復(fù)存在
就算身為原初怪物的銀砂擁有高級權(quán)限無需進入垃圾站,他再也沒有家了。
喪尸王吩咐他們各自小心、盡量別再缺胳膊斷腿不然不美觀,待下屬退出去之后,一直沉默不語。
此前為了開啟“復(fù)活節(jié)”的獻祭,心軟的銀砂到底沒忍心貢獻子世界中的小boss,輸送的祭品基本都是套著自己「核」碎片的空殼,以至于他的力量被大幅削減;再加之無限空間本就處于冰殼最薄弱、最容易受到影響的外層,面對無限空間崩塌的連鎖反應(yīng),眼下他已經(jīng)做不了什么了。
鬼首領(lǐng)翹著嘴角,悠哉地為幾人撐起不會被地震影響的防護罩,以便專心觀賞同僚的無能為力。
他的魂靈世界處在無限空間的核心部位,是最穩(wěn)固的地帶;就算真和末日世界調(diào)個位置,地盤和子民面對同樣的境遇,說實在的,他也不關(guān)心。
主神一板一眼的分區(qū)管理、以及必須按照規(guī)則行事的那套中樞游戲,他早就厭倦了。
邪神大人能夠給予的新世界,充斥著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混亂與自由,才是他所期待的終極樂園。
藤蔓順著原見霧的面具向外延展,嘶嘶蛇行著,片刻后,將另一些景象投射在他的眼前。
此時此刻,不僅是末日世界出現(xiàn)異常,其他的子世界也多多少少受到震蕩。
巨龍世界中,鱗城爆發(fā)前所未有的、以家族為勢力劃分的大型沖突,精神力受到極大刺激的巨龍們一擁而上,誓要踏平長老院;
海洋世界中,數(shù)百頭巨鯨同一時間發(fā)出超高頻的聲波,其他弱小的生物到處到竄,連同心與四靈都難以忍受,同時海嘯已經(jīng)代替了海浪,波坎格火山更是躍躍欲試;
地獄世界中,古堡栽種的所有喬木的枝椏同一時間變成骷髏手臂,猙獰地伸向任何路過會動的生命體,和吃人藤蔓打得不可開交;
魂靈世界中,無數(shù)鬼魂不受控制地俯身上普通人類,他們沒有足夠清醒的神志辨別彼此是否是同類,殘殺不受控地滑向屠戮的深淵;
機械世界中,支撐子世界運轉(zhuǎn)的轉(zhuǎn)軸架構(gòu)忽然停止了運轉(zhuǎn),數(shù)不清的齒輪從高空中向下墜落,在與其他金屬的碰撞中擦出不滅的火花,如同一場燦爛的、毀天滅地的流星雨;
「廠」里,交遞所有玩家和子世界數(shù)據(jù)的傳送帶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斷裂、扭曲、相融,每一個細小的錯位,都意味著一個玩家的徹底消失;
游戲大廳中,游戲cd期間的玩家們驚恐萬分地看著身邊人在沒有任何進副本光標的前提下蒸發(fā),沒人知道下一個會不會就輪到自己;
「塔」的浮空島上,存放著中樞的古老通天藤里,所有未在崗的系統(tǒng)和系統(tǒng)助手擠在一塊兒瑟瑟發(fā)抖,氣球灼目的亮度此起彼伏,它們從擁有自我意識開始,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失序混亂的一幕。
更可怕的是,原本維系一切、處理一切、掌控一切的中樞此刻陷入了仿若沉睡的靜滯。
向神主祈求與禱告,更是沒有絲毫回音。
混亂像一道浪潮,自緩向疾,由遠及近,漸漸波及整個無限空間。
天翻地覆中,唯有一人一反常態(tài)。
鬼首領(lǐng)將其他子世界的狀況盡收眼底后,表面的沉穩(wěn)自持不見了,面具后的雙眸中閃爍著駭人的光彩:“是邪神大人……祂來了,‘復(fù)活節(jié)’已經(jīng)開始了!你們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轉(zhuǎn)向喪尸王,目光狂熱,近乎癲狂,深深地望進后者的紅瞳:“銀砂,你為什么是這副表情?你難道不開心嗎?這不是我們一直以來期待的嗎?”
銀砂蹙眉,沒有說話。
鬼首領(lǐng)原見霧,喪尸王銀砂,地獄魔梅菲斯特,三位原初怪物從很久以前就因為各自的原因?qū)χ魃窈偷k的現(xiàn)行制度有所不滿,奈何實力差距太大,只有暗自祈盼著有朝一日能跳脫出枯燥無趣的框架。
當他們得知這世上原來還存在著一位力量與主神相媲美的邪神,便想方設(shè)法要找到祂,擁護祂成為新的王。
這個過程也許幾百年,也許幾年前,他們不記得了。只知道那迷霧外的等待漫長而枯燥,但并非石沉大海。
原見霧對銀砂有種古怪的癡迷,見后者不語,像是被激發(fā)出了什么游戲性質(zhì),一定要逼他講出什么。
高大的喪尸王被鬼首領(lǐng)逼到墻角,不敢反抗,朝旁邊的人類投來求助的目光,看起來竟然有一絲孱弱。
沈煙、衛(wèi)明揚:我嗎?幫你對抗鬼首領(lǐng)?
銀砂絕望地意識到靠人(字面)不如靠己,顫栗著深吸一口氣,想通了似的開口:“我……”
他的聲音卡在喉嚨。
紅寶石似的瞳孔驟然緊縮,流露出此生未有過的極度恐懼。
原見霧面具隱隱有碎裂的趨勢,他松開鉗制住銀砂的手,轉(zhuǎn)過身,情緒高昂而恭敬:“邪神大人,終于……”
不大的房間中,氣氛冷凝到了極點。
長袍迤邐,黑發(fā)如瀑,“王座雙子”的黑之面邪神赫爾珀,在“迷霧”中沉睡了上萬年之后,終于在此刻自虛無中緩緩現(xiàn)身。
祂擁有著和孿生哥哥、“王座雙子”的白之面主神辛利亞別無二致的面容,只不過氣質(zhì)截然不同。
主神肅穆、威嚴、圣潔,手握神罰天刑之錘,祂即規(guī)則,祂即公平,祂即律法;
邪神時時刻刻帶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窺探著時機將棋局完全掀翻,換上一盤屬于自己的全新游戲。
赫爾珀不會像兄長那般,在蒞臨時使所有人感到虔誠的臣服;祂往往藏匿于暗中觀察,然而當?shù)k現(xiàn)身時,一切都早已成定局,每個自以為是的操盤手都不過是祂的提線木偶。
沈煙身為人類,面對神明時所受到的壓迫感遠勝于原初怪物們,血管隱隱作痛,仿佛隨時會爆裂開來。
同為人類的衛(wèi)明揚早已膝蓋一軟,瞪著眼睛癱倒在地上。
然而沈煙不肯后退,扛住有形重力般的威壓,咬牙望向邪神懷中。
——那沉沉睡著的小幼崽,赫然是失蹤的梨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