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萬年悲憤交加。
這能怪他嗎, 誰家好人能養出這么個橫沖直撞的寵物啊!
他顧不得在幼崽們被少年抱起的羞恥感,現在能回到地面、兩腳踩在堅實的大地上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還沒等他從梅菲斯特的懷里掙脫出來,一團金燦燦的光緊隨其后。
他抬頭一看, 小梨覺歡快地笑著從天而降。
怕小家伙著陸出現誤差,萬年連忙張開雙臂接住小天使。
“萬萬!”梨覺的眼睛彎成小月牙,沒忘端水, “梅梅!”
萬年此前對喵鈴和梅菲斯特的怨念, 立刻被崽崽的可愛笑容沖散。
下一個降落在他身上的是綾希。
還好萬年早有準備, 把梨覺轉移到左胳膊, 右胳膊稍稍攔截調整了位置,不然兩個崽崽就得撞一塊兒去了。
大一點的男孩用食指蹭了蹭鼻尖, 有點兒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面對如此有禮貌的小家伙, 萬年自然也說不了什么, 兩邊胳膊一攏, 靠向彼此的崽崽們像個貼近就會吱吱叫的小玩具那樣笑起來。
萬年早就發現了,梨覺和綾希一看到彼此就會笑, 在大人眼中簡直可愛得不行。
但這還沒算完。
梨覺之后是綾希。
綾希之后是喵鈴。
等會兒,喵鈴?!
龐然大物以超過幼崽們數十倍的速度撲向他們, 萬年瞳孔震驚地看向梅菲斯特, 意為“不會吧這玩意兒也來?”“你這個當主人的都不管管的嗎?”“我還不想在這里英年早逝啊啊啊。。!”
小魔鬼不為所動, 也沒有把他放下來, 抱著一個成年男人、再疊加兩個小朋友的重量對看似纖細的少年來說完全不算什么事兒。
……問題是喵鈴的重量遠超他們這個疊疊樂組合吧!
見梅菲斯特完全沒有要轉移陣地的意思,萬年已經做好了被友軍痛擊、發出慘叫的準備。
他沒意識到,自己潛意識中已經對小魔鬼如此縱容了,哪怕以肉/身的痛苦為代價,都沒打算和對方做出相左的決定。
不過,梅菲斯特的決定總有梅菲斯特的道理。
幾秒鐘后, 喵鈴加入了疊疊樂,卻沒有真的給兩腳獸們造成重創——
萬年顫顫巍巍睜開眼,確定自己的內臟沒有被沖擊成爛泥之后,發現巨獸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只嬌小的黑貓。
從桃心眼瞳還能認出來,這正是縮小了的喵鈴。
小天使一把把黑貓抱進懷里,小臉貼小臉使勁兒蹭啊蹭。
從喵鈴無奈的眼神中看得出來,但凡換一個人敢對噬魂獸如此大不敬,早被連環爪撓到毀容。
然而對它做出這種事的是梨覺。梨覺做什么都可以。
梅菲斯特漠然地看了他們幾秒,忽然手一松,萬年毫無準備地掉了下去。還好距離地面還不到一米,又有柔軟的草地墊著,和倒在沙發里差不多。
小朋友和小黑貓不肯從萬年身上下去,人類認命地抱著這三團小東西,看見小魔鬼居高臨下睨著自己,一副事不關己不痛不癢的模樣。
成熟的大人難得心生惡作劇的念頭,面上裝著還被崽崽們鬧騰得生無可戀,背地里悄悄抬起腿——
腳尖輕輕一勾,把沒有防備、驟然失去重心的少年帶了過來。
當然,后果就是他身上結結實實多了個不同于崽崽們的最大重量。
該來的“嗷——”的慘叫,總是要來的。
此前一直不知為何心情不好的小魔鬼見人類如此凄凄慘慘,繃了半天的嚴肅表情還是沒忍住,一個破功笑了出來。
萬年一邊揉著砸得生疼的地方,一邊感慨,能讓這臭小子重新心情好,也算是自己的功勞一樁。
……不對,自己為什么要費盡力氣逗對方開心啊。
有什么必要么?他們之間又不是……
他的思緒驀地中止,喵鈴一爪踩上他的臉試圖往外跑,又被梨覺抓了回去,兩小只看起來一個比一個委屈;綾希忙著給崽崽和貓貓打圓場,向萬年投來求助的目光。
萬年揉了揉自己臉上的貓爪印嘆了口氣,總覺得自己一個人同時帶了四個孩子。
小的那幾個鬧作一團,萬年忍著他們把自己的身體當橡皮泥一樣蹦跳捶打,還得給小家伙們主持公道,相當任勞任怨。
梅菲斯特從萬年身上翻下來,隨意地躺在旁邊,把自己攤成“大”字型,盯著遙遠的紅色月亮發呆。
萬年的聲音近在咫尺,那樣熟悉,可又那么陌生。
*
梅菲斯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能再見大天使長一面。
“迷霧”是罪惡的泥沼,是條單行道。
它的出現可以追溯到主神創立無限空間之前,起初是為了壓制某種后世無從得知的孽障,后來逐漸演變成關押罪犯、反叛者、逆黨的監獄的終極形態。
談寧身為天使一族的首領,身為主神最得力的近衛,竟與惡魔族不清不楚,寧可放棄自己的身份也要保下敵對勢力的遺孤,其罪可誅。
審判庭褫奪其大天使長一職和天使族的身份,降成最低級,打入“迷霧”。
無限空間的監獄不止“迷霧”這一座,其他監獄里的犯人如果表現良好,可以在清洗記憶之后重新轉生進入俗世;
但這一優待并不存在于“迷霧”——這個關押著最危險的罪犯和異心者的囚籠,注定有來無回。
在海洋世界見到萬年的第一眼,梅菲斯特當然以為是自己認錯了。
可他認錯誰都不可能認錯談寧,于是又琢磨起了這家伙究竟是個什么身份。
萬年和談寧,不止是“長得像”,而是字面意義上的一模一樣。
大到五官、骨相,小到眼角的一條細紋,額上一道淺疤,分毫不差。
梅菲斯特理所應當地猜想,萬年是不是就是談寧清洗記憶之后的轉世。
可是“迷霧”從未出現過放人的先例,他動用了自己的情報渠道,也沒有探聽到任何相關的消息——要是有人活著從“迷霧”走出來,那可是撼動全無限空間的大新聞,再怎么想封鎖消息,也終究會以各種方式流傳出來。
梅菲斯特一方面懷疑萬年和談寧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另一方面又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是否出了差錯,會不會大天使長當年被關押的地方根本不是“迷霧”、而是別的有轉生機會的監牢?
萬年是談寧嗎?
不是談寧嗎?
他不知道。
沒有人能夠給予解答。
千萬年前,天使族和魔鬼族的最后一場大戰之后,主神創立無限空間的同時,取消了族群和等級制度。
祂的近侍全都換成了一模一樣的面具神侍,從此再無差別。
魔鬼一族跟著新生的首領地獄魔進入子世界安生立命,天使族一部分成為神侍,另一部分則進入輪回轉世,重新選擇自己的身份,天使族自此隕滅,成了后世中的一段模糊不清的傳說。
梅菲斯特時常會想,現在的萬年如此執著地想要成為開辟屬于自己的領地、成為新世界的王,是不是就是因為他的潛意識奢求著復興天使族?
這樣,算是談寧和萬年是同一個人的又一層佐證嗎?
自從進入地獄世界、和萬年的親密接觸一次又一次升級,在仿佛實現了曾經的渴望之余,梅菲斯特也意識到自己正陷入愈發癲狂的狀態。
他徒勞地收集任何蛛絲馬跡,想要證明那兩個是同一個人,同時也在畏懼若是某天有了確鑿證據那是兩個不相干的獨立個體,自己究竟要怎樣面對,怎樣接受執念的幻滅。
地獄魔的確被神招安,卻從不是神的信徒。
唯有這種時刻,他才會想要向神明祈愿。
我這一生別無他求。
請你……請您把他還給我。
*
等梨覺想起來要問梅菲斯特關于圣子的下落,已是幾天之后。
最近他總是找不到梅菲斯特,少年不知躲哪兒去了,崽崽只得央求萬年。
如果有的選,萬年也不想有答案。可惜同樣被主人無視的喵鈴總纏著他,而噬魂獸不可能感知不到地獄魔的所在處。
沒辦法,萬年只好帶上小朋友去尋寶。
小天使的翅膀很容易掉毛,萬年很喜歡那些羽毛,看著掉了一堆心疼,便跟在后面撿。
綾希很懂事地幫他一塊兒,收集出雪白雪白的一捧,像春日枝頭綻放的梨花。崽崽的羽毛聞起來是梨花的香氣,甜滋滋的。
依然維持著黑貓體型的喵鈴高高翹著尾巴,在浸滿血色的地毯上優雅地踩著貓步,引著一行人來到書房。
門沒有關,萬年本想直接推開,卻聽見房間里傳來另一道陌生的聲線。
他一手捂住梨覺的嘴,另一手拎著喵鈴的后頸,示意兩個小家伙別發出動靜。
從門縫里他看見半空中出現的虛影,一個戴著半邊鬼面半邊藤蔓面具的男人。
Boss們之間可以通過類似于高科技世界全息投影的方式視訊溝通,經歷過梅菲斯特“大boss講堂”輔導的萬年還是對此有所了解的。
小魔鬼坐在桌子上,雙手抱臂面對男人,背對著他們,看不見神情。
可不知為什么,萬年能感覺到他心情很不好。
“看管坩堝和骨頭湯的小子,不要再拖延了!睂γ嫒说穆曇羯唬拔覀円呀涢_始了獻祭進程,只差你了!畯突罟潯S時可能開啟,‘祂’的復生只有一次機會,你也不想錯過吧?”
萬年以為自己已經掌握了許多大boss工作中的術語,可面具人的這番話還是聽得他摸不著頭腦。
獻祭?“復活節”?“祂”?復生?
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跟跳/大/神似的?封建迷信要不得。
萬年低頭看向梨覺,小幼崽眨巴著金色的大眼睛,目光純潔又天真,襯得里面兩個大人更加陰暗。
前面那串詞匯還沒搞清楚意思,接下來的對話更是讓萬年一頭霧水。
見梅菲斯特沉默不語,面具男再度開口:“別以為我不知道為什么其他的小boss你都不在乎,唯獨從海妖王那里擄來的那個不肯獻祭!
小boss,海妖王。
萬年很確定,因為原來的上司是個不想麻煩的性格,所以海洋世界的小boss就只有自己一個。
因此,這兩個關鍵詞結合在一起,談論的也只有他。
萬年豎起耳朵,試圖聽得更清晰。
梅菲斯特被觸發了關鍵詞,猛地抬頭,語氣陰鷙:“姓原的,我勸你別管太寬!
“你只不過是把他當作代替品,究竟有什么舍不得?”面具男卻不顧他的警告繼續說下去,“其實你比誰都清楚吧——那位大人,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第82章
小幼崽坐在地毯上, 仰頭眼巴巴看著高高的門,期待里面的大人們可以快點兒出來,胳膊底下還夾著罪魁禍首。
嚴格來說, 喵鈴不是那個發出動靜驚到梅菲斯特的人,它脖子上的鈴鐺才是。
噬魂獸原本不愿意戴如此屈辱的項圈,但崽崽堅持這樣比較好看;它和所有家長一樣, 拿他的撒嬌與請求沒辦法, 只好紆尊降貴低下高貴的頭顱, 親手把自由與尊嚴交到幼崽手上。
按照這樣的邏輯, 贈予鈴鐺的小系統才是元兇。
總之,在鈴鐺不小心被撥動、發出明顯的一聲響后, 書房里的人猛地停下談話扭頭看向聲源處。
那兇戾的眼神把梨覺嚇了一跳, 還不曾有人這樣惡狠狠地看過他;崽崽惴惴不安地抓緊旁邊成年人的衣角, 萬年捏了捏他的后頸, 卻并沒有看他。
看清外面的偷聽者,梅菲斯特的表情放松幾分;可見到萬年那過分平靜的眼神時, 重新提起一口氣。
半邊鬼臉、半邊藤蔓的面具男被打斷后就截斷了視訊,影像完全消失前, 沖著萬年投來探究的一瞥。
梅菲斯特張了張嘴, 換了好幾種問法才開口:“你們怎么在這里?”
想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嗎?還是在試探自己究竟聽到了多少?
萬年也很淡定:“你沒有什么想要跟我解釋的嗎?”
少年蹙起漂亮的眉, 似乎想說什么, 眼神又滑向梨覺。
成年人也低頭看幼崽,摸了摸他柔軟的金發,口吻溫和:“先去找小綾玩兒吧,好嗎?”
梨覺晃了晃他的衣角,沒忘記自己來的目的:“那個,弟弟……”
萬年許諾:“我會幫你問的。不過, 現在大人們需要一些時間。”
梨覺乖乖點頭。這樣的理由,或者說借口,他以前也聽過許多遍。
沒長大之前,世界有太多不得踏足的禁區,直到他跨越那條所謂成年的界限,才能夠接觸真相。
對于這一點,小朋友也很無奈呀。
起初門并沒有關,身高相仿的兩個大人以書桌當作戰壕,四目相對,各執己見。
——我是誰?
——你是誰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本來是知道的,現在不知道了。此前你為什么讓我化名談寧?這個名字屬于誰?
——……沒誰。
——我自己會去查清楚的,但我更希望你能告訴我。事到如今,騙我也沒有什么意義吧。
——你別聽那個老東西瞎說,根本就沒有……
——他只是一種印證,并不是我懷疑的源頭。我早就覺得你在看向我的時候,明明是在看另一個人。
——我……
——梅菲斯特,別做個膽小鬼。如果連愛上一個人都不敢承認,還要當什么世界的主宰,未免太過冠冕堂皇。
——好,我姑且不追求你把我當作替身的問題!矮I祭”是什么意思?那個人是誰?你們要做什么?“復活節”又是什么?
——首先我沒有把你當作替身。其次這不是你該過問的。
——我不問嗎?但聽起來,我就是那個祭品吧?
——我不會、不會的,我絕不會讓你……!
——看,還嘴硬說什么沒有那個人。我和你之間根本沒有什么感情不是嗎?一切的一切,都因為你對那個人如此情深意重。你冒著打破結盟的風險也要保我下來,難道不是因為找遍九天十地,找不出比我更肖似的替代品了嗎?
——我再說一次,你不是替代品。你其實就是……
——梅菲斯特,我已經覺得自己很可笑了,別讓我覺得你也可笑。
起初兩個人都是心平氣和的,很快聲調越來越高,起伏波動越來越大。
小幼崽皺了皺鼻子。
他不喜歡別人吵架,尤其不喜歡自己喜愛的家長們爭執。
以前芬克斯和潛杏這樣,現在梅菲斯特和萬年也是。
有什么話不可以好好講,一定要這樣嗎?
喵鈴察覺到小幼崽心情不好,憂慮地用腦袋拱了拱他。
梨覺捧著喵鈴的臉,自言自語:“喵!
他在巨龍世界可是當過小貓咪的哦,所以和喵鈴用貓語言溝通完全不在話下。
喵鈴:“喵?”
梨覺:“喵……”
喵鈴:“喵喵!”
梨覺:“喵?”
喵鈴:“喵,喵喵!
在噬魂獸支持下,梨覺堅定地點點頭:“好!”
崽有崽的使命,不可以放任哥哥們繼續吵下去!
他爬起來,再度把喵鈴夾在胳膊下。
對于噬魂獸來說,這個姿勢雖然不難受,但也太屈辱了;它發出請求:“喵,喵?”
梨覺想了想:“好叭!
于是,喵鈴把自己變得更小了些,四五個月奶貓的體型,然后堂而皇之爬到崽崽的頭頂,找了個舒服的方式趴下,尾巴在后面一甩一甩。
嗯,這么舒服多啦,居高臨下的視角也很適合高貴的噬魂獸呢。
小天使頭頂小黑貓,裝著滿滿的心事和高昂斗志,踢著正步踏進房間。
兩個大人果然因小朋友的到來暫停了爭吵,他們收斂起此前看向彼此時的憤怒與痛苦,面對幼崽不約而同偽裝上和氣的面具:“怎么了?”
梨覺看看梅菲斯特,再看看萬年,每一個都停留了很久,久到成年人的面具差點戴不住。
崽崽背起小手,半邊惡魔翅膀半邊天使翅膀扇了扇,嚴肅道:“老師說,吵架不是乖寶寶!
“老師”這個詞對于小魔鬼來說有點兒陌生,他下意識疑惑地看向萬年,在看見后者故意回避自己的目光時才記起來,哦對,他倆還在吵架呢。
萬年倒是對這個不存在于地獄世界和海洋世界的職業有所認知,好聲好氣哄著:“嗯,說得對!
小天使跑過去拉他的手,仰著小臉不放心道:“那,不吵架了?”
萬年點頭:“聽你的。我們走吧!
此前的爭執進行到一半,就這么被他毫不猶豫地擱置了。早已在眼前朦朧的真相被戳破后,他比想象中還要平靜,并無什么撕心裂肺的恥辱和痛苦。
自己究竟是長得像“談寧”,還是就是“談寧”的轉世,又有什么差別呢?
搞得好像他為了小魔鬼不顧一切,沒有梅菲斯特的愛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根本不是這樣的。
梅菲斯特需要他來作為對已逝之人的思念和慰藉,他需要梅菲斯特作為攀向新世界的天梯。
他們從一開始,就是各取所需的合作關系。而成熟的、健康的合作關系,不該摻雜任何感情。
萬年有些疲倦地捏了捏鼻梁,這個血紅的、詭異的書房才像真正的噬魂獸,他在這兒每多待一秒鐘,都有無數亂七八糟的念頭想要將他吞噬。
離開這里吧。這里就會好了。
他抱起小天使,頭也不回。
自然也沒有看到身后少年的失魂落魄。
小魔鬼呆呆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喪氣地想,盡管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可自己還是搞砸了一切。
*
綾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壁爐旁邊花瓶里的食人花嘴里搶救出一只骨架小鳥。
他把它放在掌心上,看著小鳥用頭骨碰了碰自己的掌心表示感謝,然后掀動著翅膀骨架卡拉卡拉飛走。
男孩從凳子上跳下來,拍了拍手上沾到的一點點煤灰,走到趴在桌子上頂著蠟燭發呆的小幼崽身邊:“覺覺,馬上就是你生日了,想怎么過?”
桌子另一邊的萬年從亡靈名冊的清點中抬起頭,意外道:“小崽兒要過生日了?你幾歲啦?”
梨覺仍然趴著,一手枕著頭,一手伸出來,大聲宣布:“崽要五歲辣!”
綾希貼心地幫他收回去一根手指:“四歲!
他忘記了自己手上還有煤灰,于是兩個崽崽的小手都變得黑乎乎。
他們手指對手指蹭了蹭,一起笑得停不下來。
小孩子的笑點總是莫名其妙,萬年已經習慣了:“四歲啊,那可真是厲害。咱們搞個熱鬧點兒的派對吧?”
地獄世界原本就是往生之地,這里的活人,嚴格來說是活物,一共就他們幾個,實在太寂寞。
尤其最近萬年和梅菲斯特“決裂”,后者成天窩在角落里不出現,只剩下萬年和兩個小朋友,以及神出鬼沒的喵鈴,確實太寂寞了點兒。
給寶寶崽舉辦個生日聚會,邀請能喘氣的生物們來參加,也算是能打破這種無盡枯燥的一種方法。
說干就干,萬年抽出羽毛筆,從亡靈薄中撕下空白的一頁,開始擬定賓客名單。
首先,地獄世界里的大大小小boss和高級npc、以及最終幸存玩家,都可以來;
其次,小系統此前去過的子世界中的家長們;
還有……
他刷啦啦寫著名字,猝不及防背后多了一點兒重量;小天使揮著翅膀飛到半空,撲到他身上。
崽崽從背后摟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眼睛,奶聲奶氣問:“猜猜我是誰鴨~”
萬年放下筆,雙手覆在梨覺軟軟的小手上,配合地認真思考:“唔,是誰呢?我猜猜看啊,是小綾嗎?”
梨覺咯咯笑:“不是!”
萬年很苦惱:“那是……喵鈴嗎?喵鈴的爪爪應該是毛茸茸的吧?”
“也~不是!”小天使松開手,飛到他面前,一屁股坐在賓客名單上,對他笑個不停,“是崽崽呀!叔叔笨!”
萬年裝作吃驚的樣子:“原來是崽崽啊!
余光瞥見綾希在憋笑,萬年直覺哪兒不對勁,正要發問,抬頭看見許久不見的少年的身影,立刻變得面無表情。
梅菲斯特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故作高冷姿態、看起來壓根不想搭理自己的萬年。
年長者裝起冷淡的樣子還挺唬人的。
……如果沒有頂著一對熊貓眼的話。
噗。
第83章
情形出現了逆轉, 之前是梅菲斯特處處躲著萬年,現在變成了萬年對梅菲斯特避而不見。
他試圖去尋找各種證據,證明自己是, 或者不是那個梅菲斯特期望中的人,無論哪一種結果他都愿意接受命運的裁定,總比如今不上不下懸而未決要好。
無限空間所有進入復生的人都要經過徹底的記憶清洗, 所以他的確可能是任何一個人的轉世。
只不過既然重新活一遍, 那就是全新的人類了, 他不打算為任何人、被任何人當替代品。
萬年在地獄世界已經混到了小boss的級別, 想要搜查需要的資料并不困難。
很快,他了解到那位活在傳說中的天使族一員, 主神座下三千白翼兵團的統領, 大天使長——一堆光鮮亮麗的頭銜之下, 名叫談寧的那位。
與大多數人想象中差不多, 大天使長不近人情,冷酷無私, 對神明和天使族有無限的忠誠。
然而這一坦蕩的、筆直的道路卻在遇到那個年幼的惡魔族遺孤時,發生了逆轉。
誰都不知道, 在天使族的地界, 怎么會出現一只惡魔幼崽;究竟是誰把他放在這兒, 又有怎樣的居心。
大天使長自然也懷疑過, 是不是敵族想要將這個小東西做一些改造、深入傷害天使族。談寧對小小的惡魔進行了全方位檢查,并未發現端倪:這真的只是個幼年期的孩子。
按照往日的規矩,他應當立刻對幼崽施以刑罰;是的,連丟棄都是不可以的,為了永絕后患,踏足過神域的惡魔一律處死, 以前都是這么做的。
談寧是白翼兵團的指揮官,如果連他都做不到公正無私,這支戰士的隊伍又怎樣守護主神的榮光呢?
過往也不是沒有遇到過跪地求饒的、哭泣悔過的,他都不曾猶豫。
可面對那個小幼崽怯怯的、又莫名信任的目光,談寧竟然動了惻隱之心。
人與人之間或許有著天生的引力,這引力說不清、道不明,卻能夠跨越千萬重阻礙,將兩個命中注定會相遇的人緊緊地聯系在一起。
大天使長不僅沒有親自動刑處死惡魔遺孤,甚至沒有把他交上去,沒有公開他的存在。
談寧用自己的力量為幼崽施加了障眼法,好保證其他同族看不見他,就這么秘密地飼養了他很長時間,還用禱詞中的經文為他起了名字:梅菲斯特。
對于年幼而單純的小梅菲斯特來說,撫養他的談寧就是這個世界上最信賴和親近的存在。
可對于談寧而言,對梅菲斯特的感情則復雜得多:
他知曉秘密總有一天會敗露,到那一天,他們兩個都不會好過;
另一方面,他若是有辦法把梅菲斯特送走,送回惡魔自己的族群中,等梅菲斯特作為一個正常的惡魔長大,他們遲早會兵刃相見,成為用彼此的鮮血來祭奠同族的死敵。
無論哪一種局面,他都不想要看到。
主神與族群對他來說很重要,那是他發誓用性命守護的存在。
可小惡魔對他同樣很重要。
談寧行走在兩面深淵的鋼線上,每一步都要十二萬分小心。
被發現的那日,談寧比想象中更平靜。
作為大天使長,他擁有比其他天使要高得多的權限,同族并不能識破梅菲斯特身上的障眼法;真正發現小惡魔的,是另一個被押送至監牢的魔鬼忽然爆發出的感應。
大天使長竟秘密飼養惡魔遺孤,此事一出,神魔兩界頓時炸開了鍋。
天使族要對他審判,惡魔族更是要討伐,用一個幼崽的丟失當作借口,懷疑神域還私自綁架了更多同族。
千萬年來,兩族的混戰從不曾休止,只不過開展的理由換了一個又一個。
談寧向主神請罪,愿意以己之力孤身迎敵。然而白翼兵團其他想要奪權的人早就不信任他,用各種理由阻止了他繼續上戰場。
談寧別無他法,又向主神請求,愿意自鉸雙翼,抹去記憶,降級成最低等的人類,流放至任何一個角落。
只是……只是讓那個孩子與自己一起。
大天使長勤勤懇懇護衛這么多年,主神對他賞識也信賴,發生這種事,祂同樣無奈。
祂愿意答應談寧的前半個請求,天使族卻不能同意后半個:惡魔已經落到他們的地盤,居然還能毫發無傷走出去,這事兒傳出去以后天使族的面子往哪里擱?
更何況如今惡魔族已經打定主意在梅菲斯特這件事上死磕到底,于情于理,天使族都不可能對大天使長帶著惡魔幼崽離開這件事袖手旁觀。
只有到了不得不二選一的危機時刻,人才會清醒地意識到究竟什么對自己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談寧已經被剝奪了職權,但翅膀還沒有來得及沒收。
再又一次大戰爆發時,他向著主神所在的神殿深深地跪地悔過后,帶上梅菲斯特從神域縱身一躍,去往人間。
只可惜這樣的“私奔”沒有得到好結果,二人還未抵達真正的人間,行蹤就已經敗露。
這回,曾經光輝無限、受人敬仰的大天使長,成了畏罪潛逃的、受人唾棄的罪者。
主神不忍對心愛的部下出手太重,然而眾怒難平——既要承受天使族對大天使長的不解、質疑,還要回應惡魔族借題發揮、火上加油的叫囂,祂也進退兩難。
談寧不想讓敬仰的神明因自己為難,提出最后一個請求:讓梅菲斯特回到惡魔族,作為代價,自己愿意進入“迷霧”。
很久很久以后,當主神決心組建一個破處混沌的無限空間,向彼時的惡魔族首領梅菲斯特提出邀請,誰都以為桀驁不馴的地獄魔絕不肯屈居于人下、不會答應祂。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梅菲斯特只是微微笑,說,這是我欠他的。
……
知曉了整個故事后,就算是萬年也不得不對那位素未謀面——不,這個詞其實不準確,他每天照鏡子都應當看見了他——的大天使長心生敬佩。
大天使長對小魔鬼的愛是無私的,跨越了種族、立場,不求回報。
可是自己不是。
萬年想,自己可不是長著白色翅膀的天使,不過是個普通的人類。
而普通人總是自私的。
他仍然不認為自己和談寧是同一個人,哪怕在過去的一個月中,他一直頂著這個名字、扮演著梅菲斯特幻想中的大天使長,連單片眼鏡這樣小小的細節,梅菲斯特都沒有忽略。
萬年可不覺得心里的疙瘩是因為自己愛上了那個臭小鬼,不過是在得知真相后的正常反應罷了——誰愿意永遠做他人的替代品呢?
他決定要跟梅菲斯特攤牌,后者作為掌管著億萬魂靈的地獄之主,若是想要一個聽話的木偶,完全可以捏造一個,沒必要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
如果看自己不順眼,那他干脆離開好了。
開辟新世界也好,回到海洋世界當個本本分分的小海盜也罷,都比在這兒繼續耗著要好。
萬年沒想到的是,梅菲斯特對此反應非常激烈,堅決不同意他離開。
那雙平日里總是甜蜜地、狡黠地沖他笑、沖他撒嬌的眼眸,居然也會從溫柔可人的桃色變成血紅,和窗外詭異的月亮一樣,像個無時無刻不在滲血的傷口。
“不可能的!泵贩扑固氐驼Z,魔怔似的;又或者他原本就是魔,任何正常的表象才是裝出來的,“我好不容易找回了你,不可能放你走……絕不!
萬年試圖掙開他的桎梏,看著嬌小的少年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氣;男人動彈不得,只得沖他大吼:“你清醒一點,你看清楚,我不是他!”
小魔鬼從背后抱著他,聞言怔怔地抬起頭,擺過他的下巴,用一種近乎于斷骨拆心的眼神將他的五官細細描摹。
在萬年以為他會想要吃了自己之時,梅菲斯特忽然溫柔而著迷地親了親他:“……不,你就是。這世上唯有你,我絕不可能認錯。”
不用看萬年也知道自己現在的臉色有多么灰敗。
他就不該來找這渾小子談判,就應該直接離開。
……不過,子世界要怎么離開?他又要怎樣回到原來的海洋世界?
小boss并沒有這種權限。
“我不會讓你走的。”
身后人又開始絮絮叨叨,說不上來究竟是對他的宣誓,還是對自己的勸誡,甚至用尖尖的、吸血鬼似的犬齒叼住他后頸的軟肉廝磨。
“我等了你這么多年,你終于回來了……
“你回來看我了,是不是?你也很想我吧。
“你在‘迷霧’受苦了,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去找你……”
萬年從一開始的反抗,到慢慢順從,任少年把自己當個抱枕似的翻來覆去揉捏。
他的心也越來越沉靜,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反而異常冷靜。
這小孩八成是瘋了。
即便大天使長的主觀意愿上并不想丟下他,但對于當年的惡魔幼崽來說,忽然失去了庇護,回到一個自稱是他的同類、卻沒有人真心愛護他的族群,反反復復被拉去檢驗天使族究竟有沒有在他身上下標記,這無異于被拋棄。
有點兒PTSD,也可以理解。萬年想,如果被賴上的不是自己就更好了。
眼見著少年的手越來越不規矩,萬年再度后悔起了當初的決定:早知道還是留在海盜船上興風作浪,同樣是上司,海妖王雖然不怎么搭理他,起碼不會像地獄魔這樣還得潛規則自己。
唉,職場不好混啊,選對上司真的很重要。
剛想著前老板,前老板就出現了。
海妖王推門而入,耳鰭下墜著只有為了某些隆重場合盛裝打扮時才會戴上的珍珠,單手抱著小梨覺:“你們在這里啊,小家伙的腰帶不見了,還有一整箱氣球;如果甜點沒辦法冷藏——”
等看清屋里兩個人在做什么時,潛杏愕然地睜大了眼睛。
他憑借著大boss驚人的反應速度一把捂住小幼崽的眼隔開未成年不宜的畫面,迅速地退出去:“……抱歉打擾了!
在崽崽好奇的“誒誒~?”的同時,砰一聲巨響關——或者說砸上了門。
梅菲斯特對此完全不為所動,仿佛沒看見似的。
萬年這時候再想難堪地推拒,也遲了。
一想到幾秒鐘前,前老板和小系統看向自己的、充斥著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他就覺得生無可戀。
完了。
自己這么多年來一手打造、苦心經營的儒雅睿智精英形象,這下是徹底粉碎性骨折了。
第84章
“哥哥!
“嗯?”
“萬萬叔叔和梅梅哥哥……”
“……”
“他們是在……”
“小朋友不可以知道!
“O^O”
潛杏抱著梨覺, 快步離開書房所在的走廊,以及整層樓。海妖王向來閑庭信步,今日速度比平時快得多, 腳步也匆忙,仿佛后面有妖魔鬼怪在追。
嚴格來說,背后的書房有地獄魔在, 的確算是一種“妖魔”。
懷里的小幼崽安靜了一會兒, 又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哥哥!
潛杏在他再問出什么驚人之語之前及時地伸出食指點了點他的鼻子:“噓!
梨覺不服氣:“崽崽看過的!”
潛杏的思緒打了個結:“……什么?”
“親、親!”寶寶崽的回答口齒清晰, 擲地有聲, “幺幺哥哥和咪咪哥哥,也親親過!崽看過噠。還有哦, 爸爸和金色的叔叔……”
大人聽得寒毛直豎:“你怎么……”
梨覺露出小酒窩, 奶金色的眼睛閃閃亮:“那, 崽也要和哥哥親親!”
小孩張開雙臂, 在抱抱里等待抱抱。
潛杏拗不過他撒嬌,低頭在他額發上印下輕輕一個吻。
海妖的體溫很低, 連親吻都是冰冰涼涼的,帶著深海的幽靜。
小幼崽得到親吻之后心滿意足, 把追究其他哥哥的親密行為的事兒拋之腦后。
見梨覺沒有再繼續追問下去, 海妖王松了口氣。
他朝著前面厚重的大門抬起手, 衣袖里鉆出暗藍色的水草攀上門柄向下一扭, 大門向兩旁打開,殷紅的月色照亮了昏暗的屋內。
在這依舊森然的夜色下,已經變成了地獄古堡的卡斯特城堡卻熱鬧得很:
無頭鬼侍們哼哧哼哧搬著一張長桌,往上放著各種甜點小吃——人類可食用的那種;
骷髏仆從們忙著給氣球打氣,布置花籃,系蝴蝶結和各種飾品;
流螢和飛花靈巧地編著生日王冠, 待會兒要給小壽星戴上;
喵鈴頭頂著綾希,正在往掛滿燈串的圣誕樹上掛禮物;雖然梨覺的生日無論是在現世還是地獄世界中都與冬日相去甚遠,不過崽崽喜歡,那么什么時候都可以有圣誕樹。
梅菲斯特和萬年在書房吵架的同時,其他人早就開始為生日派對做準備了。
小系統的四歲生日,可是大事件呢。
潛杏把梨覺放下來,崽崽在一眾侍從的目送下第一個跑向綾希。
很快,一道金紅色的光憑空出現,像個撕裂的傷口那樣越來越大,直到可以容納成年人穿過。
最后的客人,黃金龍家族的一行人姍姍來遲。
小幼崽正費勁地往噬魂獸背上爬,聽見熟悉的呼喚聲連忙回頭,看清芬克斯一行人之后激動得差點從喵鈴身上跳下來。
巖石眼疾手快沖過去接住下落的小崽兒,也因此第一個獲得了來自小系統的貼貼。
他過于高大,梨覺像被一座小山舉起來。
巖石干脆扛著他,炫耀戰利品似的到處晃悠,展示給所有人看:這可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小朋友呀。
芬克斯在原地抱臂,嘴角掛著笑,看著梨覺向自己靠近。
果然一見到他,崽崽立刻探身要他抱:作為小系統第一個上崗遇見的boss家長,黃金龍點亮了雛鳥情結這么一個大大的加分點。
梨覺很久沒見他了,有好多好多話要跟哥哥咪說。
講這個新鮮的子世界,講自己當小小男仆的時候很會擦地板(居然讓他們放在心尖尖上的寶寶崽擦地板?梅菲斯特那小子到底在干什么?芬克斯皺起眉),講卡斯特伯爵、格溫女仆、圣子與大祭司,講隨著一聲悠長哨音,這個世界驀地改頭換面,像帷幕降下前后兩個截然不同的劇本。
還有。
“崽崽看見了哦!”梨覺用壓低聲音講秘密的語氣,以及完全沒有跟著放低的音量,“梅梅哥哥和萬萬叔叔在——”
周圍忙活的、沒忙活的所有人都豎起耳朵。
在——?
小魔鬼有一張漂亮皮囊,性格既惡劣又甜美,撒嬌功力頂級,一看就是個禍害八方的風流胚子。
可是要說他真有什么過往戀情,好像也沒聽講過,連逢場作戲都是高高在上的,寧愿當個操縱人指示手中的木偶走完過場,也不肯親自做些什么。
有人說,梅菲斯特就是這樣的無情種;
有人說,梅菲斯特其實心中有情根深種的對象,只不過誰也沒見過。
這些猜測直到他從某處擄回來一個小boss。
這句話并不嚴謹,從某個時刻開始,小魔鬼每次離開地獄世界都會帶幾個小boss回來,可卻沒人見過他們第二面;誰都不知道他把他們送去了什么地方,只覺得梅菲斯特很迫切地在收集——是的,收集各個子世界中的小boss,無論是地獄世界中的,還是其他的。
有傳言他們被關押到了一處,要作為祭品獻給邪神。
這些傳言的源頭都被梅菲斯特用些……手段掐斷了。
然而這個從海洋世界帶回來的小boss卻有所不同:梅菲斯特不僅沒把他從到那個神秘地點,反而一天到晚放在身邊,走到哪兒待到哪兒,一會兒看不見就到處找,恨不得拿根繩子拴自己身上。
從那些時候大家就知道了,這個名叫萬年的、看似溫文爾雅的男人,恐怕對梅菲斯特來說是很特殊的。
地獄世界中有一些跟著梅菲斯特從原初時代一直到現在,也對如今地獄的主人過往與天使族的糾葛有所了解。然而并沒有人親眼見過那位折翼后隕落的大天使長,不敢擅自猜測萬年和后者之間究竟有什么聯系。
能確定的,只是萬年和其他小boss,或者說其他任何人,對梅菲斯特來說都有所不同。
“——他們兩個,親親啦!”
隨著小奶音的大聲宣布,這樁歷經過各種猜測、下注的粉紅色傳言,終于得到了證實。
骷髏仆從和無頭鬼侍們面面相覷(雖然他們沒有一個擁有真正的“面”),八卦的小泡泡差點從骨頭縫里冒出來。
芬克斯對梅菲斯特的印象可算不上正面,他并不會像潛杏那樣教育小朋友不可以聽,而是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哎喲,那小子也到了這種年紀了?”
地獄魔總是以十七八歲的少年形象示人,常常忽略他也是活了千萬年的原初怪物。
梨覺則是回以對潛杏一樣的要求,充滿期待:“崽也要和哥哥親親!”
芬克斯親了下他的臉頰,又有些說不上來的惆悵:“等你長大了,是不是也……”
梨覺眨巴眨巴眼,沒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長大后會怎么樣呢?也會和別人親親嗎?可是他現在也跟哥哥們親親啦,有什么不一樣呢?
崽崽正欲發問,被冷淡的聲音打斷:“不要亂教小孩子!
他們轉身,視察完場地布置的海妖王站在不遠處,神色不虞,顯然是對黃金龍此前跟小系統講的話有所不滿。
芬克斯沒說話,似笑非笑看著他。
梨覺睜著大眼睛,看看這兩個最親近的家長,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逡巡好幾次,恍然大悟:“是不是就像咪咪和——唔唔唔——”
芬克斯捂住他的嘴,阻止他把更大的八卦公布于世。
莉達和流螢、飛花站在一塊,難得有這種圍觀上司八卦還不用擔心逾矩的場合,女孩兒們當然不會輕易放這件事過去:“寶寶崽知道的小秘密可真多呢!
“哎呀,小朋友其實比看起來懂得要多哦……”
“是哦,孩子們長大的速度可是很驚人的。”
“有時候還是要避著點兒……”
她們嬉笑著調侃,林望和威爾一個扭頭看天一個看低,試圖遮住自己扭曲到抽搐的嘴角;連巖石都一臉不忍直視,走到喵鈴和綾希那邊試圖分散注意力。
“說什么呢,這么熱鬧!
就在這時,地獄世界的主人總算忙完私事,不知從哪個角落里鉆了出來。
梨覺第一個表示歡迎:“梅梅哥哥!”
他扇了扇翅膀,差點打到芬克斯。
黃金龍把魔鬼翅膀、天使翅膀和自己的龍翼近距離做了個比對,暗自撇撇嘴,還是龍族的比較帥氣。
梅菲斯特攤開手,掌心里凝起一團黑霧,放進梨覺的小手里:“給你的生日禮物。”
崽崽好奇地捧著那團霧,它在他手心里慢慢消散,直到剩下一塊磨得很光滑,泛著磨砂質感的東西。
一塊骨頭。
說得再精確點,一塊山羊骨頭。
“世界上供奉邪神的祭壇上第一塊羊骨!毙∧Ч頉_他擠擠眼,“以魔鬼的名義保佑小甜豆百毒不侵!
可不僅僅是名義,這上面被梅菲斯特施下了靈力,附著著地獄之主的氣息,的確不會有什么牛鬼蛇神膽敢靠近。
梨覺贊嘆著、認真地道謝,將羊骨裝進自己的小背包。
里面已經裝了滿滿的禮物,來自海底王宮的珍珠,來自黃金龍家族的龍鱗,以及來自綾希的一節脫落的靈犀角。
家長們不約而同將自己最珍貴的、或者說可以代表自己存在的一部分送給了小幼崽,只為在自己不在的時候依舊能夠陪伴,以及向所有居心叵測的人宣示:這個崽是我罩著的,可不要動什么歪腦筋。
隨著格溫老女仆將高達兩米的十八層蛋糕推來場地中央,聚會達到了高峰。
光是為這個特制大蛋糕插蠟燭,就夠眾人忙活的。
幾個大boss站在一旁,輪流抱著崽崽。梨覺為了端水,隔一會兒就得換一個懷抱;在這三人之間流轉還不算完,喵鈴同樣眼巴巴守在旁邊,尾巴不住地甩,發出奶貓似的哼哼唧唧,期待小天使可以再來自己背上。
若是換作以往,恐怕誰也想不到,各個子世界的大小boss竟然能夠歡聚一堂,非但沒有對彼此拔刀相向,還挺其樂融融。
號召他們做到的事件,竟然是一只小系統崽崽的生日。
梨覺是無限空間的創可貼,將各個子世界與它們的主宰以格外溫柔甜美的方式連接在一塊兒。
他們對主神的臣服,因祂那可以降伏一切、統領眾生的力量。
對小神子,卻是心甘情愿、源自一種名為「愛」的東西。
好不容易插完所有蠟燭,梅菲斯特打了個響指,所有蠟燭上的火焰一同燃燒起來,頓時將蛋糕塔照得比旁邊裝飾得花里胡哨的圣誕樹還要璀璨。
三位平日里很威嚴的大boss為了誰抱崽崽去吹蠟燭,幼稚地吵了起來:
“這里是我的世界吧?當然該我啊?”
“寶寶崽和我最親不是很明顯嗎?”
“你們根本不會帶孩子!
“可是現在小甜豆是我的系統吧!”
“他不屬于任何個人。”
“上次是誰差點把他摔了?”
“潛杏哥哥你不能總揪著那次不放!”
“臭小子你已經失格了。”
“哼。”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才是梨覺最重要、最喜愛的那個。
他們仨一同看向梨覺:“寶寶崽,你選誰?”
小崽崽扭著身體要下來,仰臉看了看所有的大人,然后在家長們期待的、彼此競爭的、志在必得的目光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
綾希。
成年人們垮著臉,看見不爭不搶、卻成為最后贏家的男孩牽著幼崽的小手,在喵鈴的幫助下輕松地升到蛋糕塔的最頂層,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微妙感。
梨覺掀了掀小翅膀,屬于天使那半邊潔白羽翼包裹住綾希,小臉被燭光映照得紅撲撲。
雖然哥哥們也很好啦。
但是,最喜歡、最最喜歡希希喔!
第85章
長滿了食人花和墓碑的花園里被歡聲笑語填滿, 越是熱鬧,也襯得另一邊密道里越是冷清。
萬年小心地扶著凹凸不平的墻壁,時不時低頭躲過到處亂竄的蝙蝠, 順著沒有光的通道慢慢往下走。
卡斯特伯爵的書房里有密道并不算什么秘密,每個古堡,或者但凡大一些的房子, 都會有自己的獨家設定。
值得探究的, 是這密道究竟通往何處。
此前同梅菲斯特之間的……嗯, 姑且算是爭執吧, 被海妖王和寶寶崽打斷之后,兩個人都沒了興致, 無論是爭論還是別的。
既然潛杏過來找他們, 說明梨覺的派對已經準備得差不多, 隨時可以開始。
萬年還沒忘今天最重要的事什么, 深吸一口氣:“快點去吧!
小魔鬼疑惑道:“你不去?”
萬年搖搖頭:“我……就說我有點不舒服吧。崽崽會理解我的!
受寵愛的小寶貝生日聚會所有人都該是開心的,可他現在一點兒笑臉都扯不出來, 還是不要出現給別人敗興了。
梅菲斯特不信:“你哪里不舒服?我剛才可沒感覺到!
萬年冰冷地微笑:“看到你就不舒服,夠了嗎?”
梅菲斯特看他一眼, 抿了抿嘴, 并沒有說什么。
這很罕見, 但也的確讓萬年松了口氣。
待小魔鬼走了之后, 他頹唐地陷在座椅里,疲憊地捏了捏鼻梁,怎么也驅趕不了纏繞著全身的、仿佛有形的黑霧。
不確定椅子轉到哪個角度,機關忽然被觸發,他眼睜睜看著那張沉重的、已然被各種藤蔓占領的實木桌裂成兩半,里面赫然是一截階梯。
許嘉航的城堡是按照他的想法來打造的, 但歸還給梅菲斯特之后,所有的功能也都為他進行了調整。
換句話說,如果現在書房里還有密道,那么就是地獄魔,而不是卡斯特伯爵所需要的。
萬年作為這個世界被大boss隨身“攜帶”的小boss,竟然不知有這么一重構造。
也就是說,這里無論有什么東西,都是梅菲斯特瞞著他的。
他想起那個面具男所說的話,什么“復活節”,什么“祭品”,什么“獻祭”……
密道通往之處,會是這些詞匯的謎底嗎?
這么想著,他走了進去。
起初是長長的黑暗,他不得不打開口袋里的袖珍手電筒;這玩意兒還是他從海盜船上帶過來的。
身為人類就是這點兒不好,什么異能都沒有,只能借助外力。
當他停在一堵墻面前時,失望攫住了他的胃。不會這個看似很有秘密的密道,其實只是個爛尾工程吧?
就在他想著要不要返回時,后面傳來叫人心臟直往下沉的重響——書桌竟然閉合了。
更慘的是,長久沒有換過電池的手電筒也耗盡了壽命。
換句話說,他被關在了兩頭都沒有出口的幽閉空間里。
人不能倒霉到這種程度,萬年閉了閉眼,肯定還有別的辦法。
一抹薄薄的光亮出現在他眼前,昏沉的空間里顯得頗為刺眼。
萬年用手掌遮擋,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才能睜開,發現那竟然是一面鏡子。
他很確定自己剛剛下來的時候沒看到這玩意兒,它是憑空出現的;恐怕就是書桌關閉之后觸發的連鎖反應。
肯定不是什么普通鏡子。
好吧,當然不是,因為它飛到了自己面前。
萬年:“。”
雖然怎么看都長得像個鏡子,它并沒有倒映出他的模樣。
萬年戳了戳它光滑的表面,自言自語:“是需要什么驗證么……你是個鎖?那么什么是鑰匙?”
似乎為了回應他的猜測,鏡子歡快地晃了晃。
接著,鏡面上浮現了一行熒光的字。
那根本不是人類的語言,可能是什么古魔鬼語之類的東西,看著就像鬼畫符。
萬年本以為自己完全不可能認識上面寫的什么東西,可他多看了幾眼,居然讀懂了。
……自己什么時候掌握這種異族語言了?
“魔鏡啊魔鏡,請告訴我……”
他跟著上面的文字讀,說完又覺得有點好笑,自己又不是梨覺那個年紀了,怎么還會跟鏡子對話。
雖然這么腹誹,還是跟著乖乖讀下去。
“誰是梅菲斯特大人在這世界上最心愛的人?”
萬年讀完只想扶額。
那小混蛋到底是怎么想的設這么羞恥的密碼啊!
魔鏡似乎很久沒有見過人了,萬年開口,它激動異常,連鏡面上的文字都跟著抖動。
不僅要讀,還得完完整整重復三遍。
三遍!
反正左右沒別人,反正自己的形象在寶寶崽那兒已經坍塌了,萬年認命地、規規矩矩地跟著讀了三遍。
等到最后一次,“最心愛的人”話音剛落,一直沒有任何倒影的鏡面忽然浮現出一張面孔來。
萬年看著鏡中人,眼熟得很。
因為那就是他自己的臉。
魔鏡圍繞著他的臉龐,歪歪扭扭地顯出另一行字:“歡迎回來,談寧大人!歡迎回來,談寧大人!歡迎回來,談寧大人!”
為什么重要的事總要重復三遍呢?
萬年很想嘆氣。
怎么又是談寧,他已經要對這位素不相識的大天使長大人感到厭倦了。
誰會樂意被全天下當作另一個人呢?
好吧,假如,他的意思是假如,他真的是談寧的轉世,那又如何?
他壓根沒有作為大天使長的記憶,也沒有任何天使族的能力。
如果一個人失去了全部的記憶,那么他還是曾經的自己嗎?
也不是不能理解梅菲斯特,若站在他的立場上,等待一個對自己恩重如山的人等待了千萬年終于重逢,那么無論如何也不會放手,這回一定要抓住他,留在身邊。
可如果被束縛的人是自己,那么萬年就不大想理解他了。
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
從他的登錄密碼正確開始,鏡子越變越大,光芒也越來越亮,直到可以將他整個人淹沒。
萬年沒得選,唯有毅然決然踏進那璀璨的光芒中。
*
花園里。
吹蠟燭的環節萬眾矚目,不僅是生日中的必要環節,更重要的是,這一群妖魔鬼怪還沒吃過生日蛋糕呢,而吹蠟燭就是可以吃的標志。
然而梨覺卻停了下來。
“不能吹!”小幼崽的眼睛瞪得圓溜溜,“崽還沒有許愿呢!”
Boss和npc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許愿?還有這一步呢?
他們都不是人類,就算很久很久以前有誰當過人類,進入無限空間之后也是要清洗記憶才能安排職位的,早八百輩子忘了當人是什么感覺了;生日要搞派對、送禮物、吹蠟燭都還是臨時抱佛腳補習的,主要依靠仍然是人類的萬年傳授。
說起來……
梨覺扭頭左看看,右看看:“萬萬叔叔呢?”
隨著崽崽的發問,所有人整齊劃一地看向梅菲斯特。
少年一噎:“你們都看我干什么?”
芬克斯很高興能找到機會擠兌他:“那不是因為你倆琴瑟和鳴、形影不離嘛!
梅菲斯特翻了個白眼:“比不上你和潛杏哥哥。”
黃金龍額上青筋一跳:“你小子討打是不是!”
小魔鬼撇撇嘴,沖海妖王撒嬌道:“潛杏哥哥你看他!”
海妖王直接扭開頭,拒絕參與他們這種幼稚且無意義的戰爭,更不想當什么調停人。
小天使扇著翅膀從喵鈴身上飛下來,努力鍛煉了一段時間翅膀后,他的飛行熟練程度比以前有所提升。
他沒有落到地面,懸在半空中,繞著三個哥哥飛了幾圈,央求道:“想要萬萬叔叔也在!
他和萬年相處的時間算得上所有家長的前列,光沖后者也可以掉落他所需要的子世界「核」的碎片這一點,就可以看出哪怕是小boss,萬年的地位也是很重要的。
芬克斯和潛杏當然對萬年的去向一無所知,梅菲斯特嘆了口氣,把幼崽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惡魔尾巴卷在手里:“我本來是可以感應到他的,但他在跟我生氣,關閉了通道,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了。”
梨覺精準地捕捉到了關鍵詞:“生氣?梅梅哥哥讓叔叔不開心了嘛?”
“……算是吧!鄙倌赅洁,“雖然也不是我的錯!
“那崽去找叔叔!”小朋友自告奮勇,“哥哥和叔叔要和好,不吵架!
“好吧!泵贩扑固氐,“既然寶寶崽都這么發話了。”
出于這樣那樣的理由,大人們并沒有參與小朋友的尋寶(指萬年)之旅。
梨覺帶上綾希和喵鈴出發了。
喵鈴雖然不能像定位梅菲斯特那樣精準地找到萬年,但和后者早就混熟,很熟悉萬年的氣味,同時也能從人類的身上分辯出另一叢屬于它主人的氣息。
噬魂獸和小天使喵喵咪咪交流了一陣,明白了梨覺的意圖,馱著崽崽們奔向伯爵的書房。
它可沒打算規規矩矩走樓梯,磨了磨爪后一躍而起,直接順著外墻三步并作兩步攀上打開的窗戶。
角度完全垂直,梨覺和綾希卻各有各的辦法保證自己不會掉下來。
城堡墻體上叢生的吃人藤蔓沒有一個膽敢阻攔噬魂獸,一個個壓低腦袋、彎下身子,開辟出一條清凈的道路。
很快,兩崽一獸的身影消失在那扇小小的窗口。
梅菲斯特遠遠地看著他們,未發一言。
在他身后,派對已經中止,高大的蛋糕塔依舊明亮,沒有外力干擾的情況下,蠟燭并不會因為風熄滅。
如果總是要發現的,那么秘密的揭開由寶寶崽的小手來引導,或許是最好的方式。
第86章
魔鏡背后的空間, 并不完全屬于地獄世界,萬年一時也沒看出來這兒到底是哪里,也許是個獨立的異空間。
無限空間每個完整的子世界就像一個泡泡, 彼此再怎么緊密相連,中間總有縫隙。而這些縫隙生成的小泡泡,就是各種無主也無人問津的小空間。
主神失蹤后, “大混亂”導致許多原本穩定、正常的泡泡發生了畸形和裂變, 于是, 這些bug似的小小空間也變得越來越多。
這也是為什么大boss們現在互相串門變得越來越隨意、越來越光明正大;其實也不是故意要去其他人的世界, 只不過不小心打開錯了門嘛。
放在祂君臨主宰之時,這些可都得偷偷摸摸的才行。
萬年抱臂, 戒備地環視一圈。
屋內正中央懸浮著一個球體, 朱紅色, 表面凹凸不平, 很是粗糙。它以一個斜角進行順時針旋轉,轉速并不快, 散漫地反射著周遭的光亮。
像個……縮小版的月亮。
地獄世界的天空不會真正亮起,血色的月亮永遠高懸于頭頂。
他眼前的這個, 就像是窗外那輪血月的模型。
血月自己并不發光, 它的光源來自屋里四處擺放的玻璃罐。
玻璃罐的大小和形狀各不相同, 大的有人小腿那么高, 小的一個巴掌就能握住。
它們里面好像關著什么,那些不安的囚徒一遍又一遍撞擊玻璃罐試圖逃出來,但這些看起來精美脆弱的罐子遠比表面要結實得多。囚徒似乎就是閃閃亮的光團本身。
玻璃罐不僅為血月提供了光,也在源源不斷向它輸送著能量。
……是什么樣的能量呢?
如果供血月運轉下去,會發生什么?
如果血月無法運轉,又會發生什么?
難道面前這個模型似的球體, 真的和外面的月亮、或者地獄世界存在著某種關聯?
萬年蹲下來,好奇地伸手想要砰砰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罐子,需要雙手合抱的、糖果罐的大小。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到蓋子時,一道冷冰冰的聲音自背后響起。
“你不會想那么做的。”
萬年猛地收回手,明明沒有碰到任何火焰,指尖竟然留下被灼燒的痕跡。
他站起來,看向那面魔鏡。
是的,他已經走進了鏡面里的世界,但現在鏡子里竟然又出現了一面鏡子。
鏡中人戴著一張界限分明、分割成兩半的面具,純白的那邊藤蔓正緩緩攀升。
萬年見過他。和梅菲斯特進行過視訊的,提及“祭品”與“復活節”,并未對自己的情況了若指掌的另一個子世界的大boss。
這個魔鏡同時連通了兩個子世界,地獄世界,和面具人的另一邊。
很明顯,對方同梅菲斯特正在一起謀劃什么事兒——關于“祭品”和“復活節”的事情。
萬年面朝他慢慢后退,直到后背接觸到堅硬的墻壁才安下心來。他警惕地打量著這個人,又恍惚地意識到,魔鏡可能就是祭壇,而他見到的那些瓶瓶罐罐就是祭品。
如果他之前聽說到的訊息沒有錯漏,那么這里面想要逃脫的,恐怕就是梅菲斯特和面具人從各個子世界收集來的……小boss們。
萬年不禁打了個冷顫。
如果不是因為長得像談寧,自己恐怕已經是罐子中的一員了;還能在這兒活動手腳、自由喘氣,應該感謝那位大天使長么?
面具人自鏡中盯著他,聲音喑。骸罢,你不該來這里。”
萬年條件反射要反駁:“我……算了!
他想通了,懶得去反駁什么,徹底擺爛,既然大家都認為他是談寧,那么他就是好了。反正當萬年也沒什么好的,不如當大天使長,既能驅動小魔鬼,還能獲得其他人的尊敬,甚至避免一死。
他不確定這人對大天使長的了解有多少,總之,先裝出有威嚴的樣子準沒錯。
萬年清了清嗓子,嚴肅道:“你和梅菲斯特在謀劃什么?這些——”他的目光堪稱慌亂地掃過那些關著小boss的玻璃罐,“用來做什么?”
面具人輕笑一聲:“當然是為了迎接‘復活節’的到來!
“‘復活節’……”萬年皺起眉,咀嚼著這個被反復提及的詞。
一個節日。
還是,一個時間點?
既然是「復活」,那么,究竟是誰要「復活」?
面具人仔細地觀察著他,搖了搖頭:“你其實還沒有想起來,不是嗎?你不是談寧,還是那個人類。否則你聽到這個詞不該是這樣的反應。”
萬年被戳破偽裝,抿了抿嘴,沒說話。多說多錯,既然這個人看起來不介意讓他知曉自己掌握了多少,那么不妨聽他繼續講下去。
“看來那小鬼還是對你手下留情了!泵婢呷撕吡艘宦暎耙艺f,直接給你移植記憶不就得了,何必這樣跪在你腳邊苦苦乞求一點愛。”
……這說的是那個囂張跋扈的小魔鬼嗎?不知道的還以為在講哪個缺愛的小可憐呢。
“我們已經沒有更多可以貢獻出的魂靈了,尤其是和你等同能量的。”面具人不經意提起他們除了對方,還有第三個同謀,“我早就和那小鬼說過,如果確認你就是談寧,那么的確值得等待;如果不是,就別耽誤時間,‘復活節’隨時有可能開啟,必須盡快完成獻祭儀式?墒撬宦。嘖,平時看起來沒心沒肺,對你還真是夠情深意重的。”
萬年對此不置可否。究竟有情無情,反正又不是對他。
他更想知道的是,“復活節”開啟之后,究竟會發生什么?
面具人看出了他的想法:“比起你究竟是誰,談寧究竟是誰,你好像更想知道‘復活節’,是嗎?看來梅菲斯特對你守口如瓶。”
“那么你要告訴我嗎?”萬年不動聲色。
“告訴你也無妨。我給了小鬼這么長的緩沖時間,是他不遵守時間在先,也別怪我破壞約定!泵婢呷说,“‘復活節’,就是邪神大人歸來的日子。”
萬年暗暗吃驚。他成為海洋世界的小boss也有些年頭了,盡管屬于大boss的部分權限尚未解鎖,可也算是站在無限空間各個職級的頂端,卻從來沒有聽說過“邪神”這號人物。
能被小魔鬼、以及小魔鬼的盟友這種眼高于頂的家伙尊稱為“邪神大人”,并且如此虔誠地等待祂的到來,看來是個相當了不起的存在。
面具人似乎很樂意見到萬年臉上表情的變化:“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信仰主神那一派的,只能說,祂早就不適合繼續執掌這片天地了,更何況祂這么長時間沒出現,說不定早就死在哪個角落。是時候讓無限空間改頭換面,迎來新主人了。”
萬年愕然。
如果他沒猜錯,這個面具人應當是同地獄魔、黃金龍、海妖王相同的,五個原初怪物之一。
他們伴隨著主神經過了無限空間最初艱難的“創業期”,個個強大,卻甘愿臣服于主神的麾下。
原來,梅菲斯特和這人一樣,早就不想在祂手下干了嗎?
可為這樣一個龐大的世界供能可不是什么輕松的事兒,如今主神消失的這段時間,祂給予中樞的神力還能支撐著它不破碎。
祂的力量,是即便所有大boss加起來也不足以抗衡的。
梅菲斯特和面具人想召喚的新的君主,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存在?
“祂條條框框的規矩實在太多,芬克斯和潛杏能按著祂畫的格子活下去,但我不行,你的小魔鬼也不行。我們需要一個嶄新的,更自由的世界。
“想要開啟‘復活節’,必須擁有絕對的力量。其實用大boss來獻祭會更快,可惜這樣會引起中樞的注意,很麻煩。所以我們選擇了小boss。
“的確,我們每個人需要‘復活節’的理由不盡相同,我嘛,就像剛才說的,已經受不了神的那些不能隨意殺人、必須按照游戲規則進行的破規矩了,那些心高氣傲的人類我早就忍不下去。
“至于梅菲斯特,你也知道他有多么愛玩。不過我想更重要的是,他希望能把你——哦,抱歉,我更改下說法;把談寧——從‘迷霧’中帶回來。”
過多的信息涌入腦袋,萬年茫然地看著鏡子,不知從里面看到了面具人,還是自己。
然而他被最后一句話的“迷霧”喚醒,質疑道:“從來沒有人從‘迷霧’中離開,這個規則我還是知道的。”
那是無限空間的終極深淵,是不可能獲救的沼澤。
“哦?是嘛。”面具人的語氣不咸不淡,“若果真如此,尊敬的大天使長,您是怎么離開‘迷霧’、此時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呢?”
萬年下意識就要聲明自己不是談寧,腦海深處卻也為此打了個問號:梅菲斯特如此信誓旦旦他就是談寧的轉世,可無限空間人人都知曉“迷霧”有來無回,就算她真的是大天使長,也該消散在“迷霧”里,絕不可能轉世輪回再進入子世界。
除非……
除非,「迷霧」有了缺口。
面具人見他又要“抵賴”自己的身份,心煩地揮了揮手:“行了,別再玩兒‘我不是我’這一套了。既然你這么堅持自己和談寧無關,不如就讓你看看你的真實過去吧。”
這里是地獄世界和另一個子世界相連的空間,而任何空間,小boss是絕對無法越級反抗大boss的。
萬年直覺不妙,卻已經無法動彈,瞬間被紅月亮的引力捕獲。
記憶如滔天洪水灌入他的腦海。
第87章
天使一族并不如人類想象和創造的作品中那般柔軟美好, 他們是神的戰士,必須絕對服從,絕對公正, 實際上是個相當冷肅的族群。
談寧身為大天使長,更是要擯棄一切感情。
只是所有為自己設下的條條框框,總會在一個例外面前打破。
那個在混戰中丟在神域的惡魔遺孤, 如此幼小, 如此無辜, 看向他的眼神充滿天真柔軟的信賴。就算是大天使長也沒能壓抑住自己的憐憫之心。
無情的種族一旦有了感情, 就是災禍的開端。
尤其這份感情又對著最不應該的對象。
談寧匍匐在神殿前,等待著神主的最后審判。
金發的神明垂眸望了他很久, 沉聲道:“你不該犯這樣的錯誤。”
他是祂的近衛, 忠誠, 英勇, 無懈可擊。千萬年來如一。
卻潰敗在一個小小惡魔身上。
談寧深深低著頭:“是我的錯,我會承擔。您不必有所顧慮!
神明想看在大天使長過去功高勞苦的份上網開一面, 然而神域的裁決一向以公平為準繩,若不重重降罪, 難平眾怒, 更難以維持神的威信。
談寧對此很清楚, 也不愿讓神明為難。
“就算去‘迷霧’?”
神金色的眸子看著他。
“就算去‘迷霧’!
他已經有所覺悟。
神嘆了口氣:“也只能這么辦了。不過, 這不僅僅是懲罰,你還需要幫我辦一件事。在‘迷霧’中……”
談寧猛地抬頭。
聽完神明的話語之后,面色變得嚴肅了些:“是,神主大人!
離開神殿后,天使們遠遠看著他,竊竊私語, 再也不會用曾經敬仰的、崇拜的目光看過來。
說完全不在意是假的,可是比起愛憎分明的同僚們,談寧瞥了眼那邊開滿粉百合和金薔薇的花叢,與此前完全不同、沉甸甸的失落攫住了他的胃。
再也不會有一個小孩子躲在那里,只為在見到他的第一秒展露出欣喜的笑容了。
他此生將再不能離開迷霧。
……再也見不到那個孩子。
哪怕曾被惡魔族抓住嚴刑拷打七天七夜也不曾彎過脊梁的大天使長,因為突如其來的、承受不住的疼痛倒下,緊緊攥著胸口的衣物大口大口呼吸,卻仍然逃不過窒息的痛楚。
……
魔鏡中的血月竟能貯存大量記憶,隨著面具人解開鎖鏈,萬年的心中被強硬地塞滿了屬于那個人的、極力克制卻仍像波濤般洶涌澎湃的情感。
疼惜。想念。告別。
記憶并不連貫,或者可以說是支離破碎的,然而感情卻像水一樣圓融地填上心臟的每一個角落。
等他回過神,臉上一片濕潤。
他懵然地抬頭碰了碰,全是冰涼的眼淚。
這下就算不想承認自己和談寧是同一個人也來不及了,回憶的置入就像另一個靈魂的入侵,他是他,不是他,都不重要了;他們從此是一體的。
萬年踉蹌著跌坐在地上,看著自己手背上殘留的液體,怔怔地問:“……你在傷心嗎?”
為你曾經親手養大的孩子?
為你已經覆滅的、四散天涯的種族?
為你支離破碎的信仰?
還是難得地,純粹地只為了自己而流淚呢。
無論如何,現在的情況可不適合在這兒傷春悲秋。他要跟那個強行改變軌道的面具人對峙,需要離開這里——
“叔叔……”
軟軟的小奶音讓萬年一個激靈。
他回過神,才發現梨覺不知道什么時候進入了魔鏡的空間。也只有梨覺。
“你……”
他想問小家伙是怎么進來的,但隨即意識到也沒那么重要;他早就察覺梨覺的身份非同一般,遠超一般系統的權限,茫茫世間沒有寶寶崽去不了的地方。
“叔叔,難過?”
小幼崽趴在他膝蓋上,眼含擔憂地望著他,暖暖的小手貼上他的臉頰。
萬年將他的小手包裹進自己的掌心,動了動嘴唇想說點兒什么,寬慰孩子不用為自己擔心。
可是成型的詞句說出口之前,卻又流下淚來。
那究竟是自己的傷心,還是談寧的,他已經分不清了。
自己究竟是萬年還是談寧,也分不清了。
他把小孩子抱進懷里,埋在他小小的肩膀,像是溺水之人攀住唯一的浮木。
說來有些古怪,可對剛剛收到過那樣沖擊的自己來說,梨覺的存在仿佛定心丸,是最好的安慰。
小朋友學著別的家長哄自己的樣子,小手拍著他的背,口中念念有詞:“叔叔乖,乖乖~不哭不哭!崽崽在吶~”
語氣認真得很,好像大他幾十歲的萬年才是更需要保護和照顧的那個。
萬年想笑,可臉部肌肉僵到只會流淚,于是只有沉默,把小家伙抱得更緊一些。
過了很久很久,他終于平靜下來,放開小孩子。
梨覺眨了眨眼:“萬萬叔叔!
“……嗯?”
小幼崽認真地看著他:“崽崽想把生日愿望留給你!
萬年很驚訝。
他是這群牛鬼蛇神中唯一的人類,唯一的。因為是人類,所以最能理解梨覺曾經生活的地方和社會運轉方式,也知道生日愿望對一個四歲的小朋友來說有多么重要。那幾乎是仙女棒和魔法一類的存在。
而梨覺竟然要把這個愿望送給他。
萬年顫抖而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盡管他意識到那笑容比哭還難看;還好崽崽沒有嫌棄他。
“不用了,寶貝,這么重要的東西,你做自己想要做的夢就好。”
“想要萬萬叔叔開心!崩嬗X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嘴角,想要把那向下撇的弧度改成向上,“這樣,我也會很開心!”
萬年怔怔地看著他,嗓子干啞得厲害,仿佛被奪走了喉嚨。
小天使搖頭晃腦,連帶著翅膀上的羽毛撲簌簌地掉,驕傲地宣布:“崽崽的愿望可是很~~靈噠!”
所以,無論萬年是想要融合談寧的記憶,還是徹底剝離成為兩個不相干的個體、意識,又或者帶著一知半解的真相徹底逃脫梅菲斯特的牢籠。
只要萬年想。
梨覺都可以幫他做到。
萬年把臉埋進自己的雙手,肩膀顫抖著,似笑似哭。
該說已經淪落到讓一個四歲的小孩子來安慰好呢,還是說自己竟然有這種榮幸,獲得寶寶崽的偏愛。
他問自己的心,究竟想要選擇哪一種?
他想成為談寧嗎?
還是繼續做萬年?
如果這兩個身份都不想要了,重新失意,再次從頭來過,梨覺是不是也能做到?
小系統的生日愿望,擁有著改變一切的能量。
“你是……寶寶崽嗎?”
忽然加入的聲音讓一大一小嚇了一跳,他們差點兒忘了,房間里還有第三人。
梨覺扭頭看向聲源處,咬著拇指好奇道:“鏡子會說話耶!”
哪怕戴著面具,也能看出來這家伙僵了僵:“我不是鏡子!
小幼崽才不聽他的狡辯:“鏡子鏡子,你怎么認識崽崽呀?”
“你的名氣可大得很。能在我的管控之外擅自闖入這里的,也不會有其他人了!泵婢呷苏f完才察覺不對,又糾正一遍,“我不是鏡子。”
“喔,這樣吶!崩嬗X點點頭,“那鏡子鏡子,你為什么在這里?”
“因為這里就是我的地盤……再說一遍,我不是鏡子!
“鏡子鏡子,你為什么戴著面具呢?”
“………………”
萬年聽著有點兒想笑。這位不肯露臉、似乎很兇惡的大boss先生,一如既往,和所有人一樣都拿小家伙很沒辦法呢。
和這么小的孩子爭辯是沒有結果的,否認越多次,也不過是在他的腦海中加強印象更多次。
面具人放棄自己的身份證明,居高臨下看著小豆丁,藤蔓從面具后緩緩伸出:“你到底有什么好,讓他們一個二個這么著迷?”
梨覺扇了扇翅膀,自信道:“因為崽可愛!”
他說完還回頭看看萬年,似乎想要得到贊同;大人鄭重地點了點頭。是的,的確很可愛。
“你在梅菲斯特這兒已經待得夠久了吧?雖然我也很想把你帶回去檢查檢查,可惜很遺憾,接下來還沒有輪到我!泵婢呷说溃安贿^,你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就在我隔壁。我會看著你,小系統。”
“好叭。”意識到自己馬上又要換工作地點的崽崽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仰起小臉,“鏡子鏡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面具人答非所問:“小系統,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語畢,他的身形自鏡中慢慢淡去,直到整面鏡子一同消失,仿佛融入空氣中。
“鏡子走了耶。”小天使自言自語,“那崽崽要怎么認出他呢?”
萬年安慰道:“等你到他那兒的時候就會認出來了。你可是溝通崗系統啊,對大boss會有特殊印記的!
“崽崽不想走!崩嬗X撇撇嘴。
他的生日還在進行中,好不容易把家長們湊到一塊兒,好不容易熟悉了這個世界的哥哥和叔叔,怎么又要離開啦?
成年人摸摸他的小翅膀:“去了新世界,還有新的朋友!
小幼崽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心情重新好起來,擱置了這個煩惱,然后撲到大人懷里,眼睛閃閃亮:“那,叔叔的愿望是什么?”
萬年看著他天真無邪的小臉蛋,忽然想起自己曾經想要開辟屬于自己的世界的原因之一(盡管梅菲斯特說那是他身為談寧的靈魂想要復興天使族的愿望,但是,管他呢)——只有成了大boss,才會有名正言順面見boss溝通崗系統的理由。
現如今他同小魔鬼還在冷戰,很難憑自己的力量升至、創造完整的子世界。
但要是他是大天使長的話,一切,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他多么希望有一天,崽崽的出現不是為了去找其他人,不是從他身邊路過,而是為了他到來。
如果是為了這個。
就算只是為了這個。
什么愛恨情仇,什么身份認同,在手握一整個世界的權力面前,都顯得那樣不值一提。
如果他真的曾是位高權重的大天使長,這分明是個天賜的機會,他怎么能讓機會從指縫間白白流走?
此外,面具人灌入的零碎記憶中還有一點讓萬年有些在意:主神在褫奪大天使長的一切、降罪于“迷霧”前,還特意交代了一句。
“迷霧”中,有什么讓祂很在意的事情,唯有最信賴的談寧去辦才放心。
梅菲斯特和面具人想要開啟的“復活節”、想要從“迷霧”中喚醒的邪神,同主神提及的那件事,這二者間會不會有什么聯系?
這一切,唯有他拾回全部記憶才能知曉了。
萬年深吸一口氣:“我想好了!
梨覺彎彎眼睛:“好的呀!
他扇扇翅膀飛起來。現在的他對于自己截然不同的雙翼掌握得越來越熟練,已經不會像剛開始那樣因為保持不好平衡而跌跌撞撞、直往下掉。
血紅的月亮仍在原處緩慢旋轉,卻在幼崽飛到附近時,逐漸染上了奶油一樣甜蜜的淡淡金光。
現在,它看起來是輪真正的皎潔滿月了。
一半天使羽翼、一半魔鬼蝠翼合攏將小幼崽包裹在里面,他卻沒有因此掉下來,好像被月亮的引力托舉著漂浮在空中。
梨覺雙手交握喃喃著,像尊小小的天使塑像——不,他現在就是小天使。
“親愛的神明大人!
崽崽閉上眼,奶聲奶氣,認真許愿。
“雖然不知道你是誰,崽也沒有見過你。
“但是但是,今天是我的生日喔~
“爸爸說,過生日的小朋友是有魔法噠。
“所以所以,請你,實現崽崽的愿望叭!”
第88章
世界的某處。
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控制了, 沈煙想。
他張開灰色的斗篷蒙住自己,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里那些帶有隱身魔力的衣物,彼時怎么也料不到有一天會穿在自己身上。
盡管耳釘已經承諾過不會有任何人看到他, 沈煙還是拉下兜帽盡量遮住臉,以防萬一。
雖然要是真的被認出來,薄薄一層兜帽也沒什么作用。
說來也可笑, 他竟然和一顆耳釘有了溝通, 甚至已經能自如地理解對方的意圖;簡直是投稿到雜志社都要被說一句過于無厘頭的地步。
長翅膀的耳釘正在他前面一兩米的位置引路, 時不時還回頭看一眼他有沒有跟上。懸浮的紅色像顆興沖沖的心臟, 他甚至能感覺得到它在興奮地跳動。
今日它的紅,遠遠閃耀過平時。
哦, 順便一提, 他現在在越獄。
沒錯, 從完全不知道身處何方、由無所不能的神明親自看管、無時無刻都有人把守的牢獄中, 逃走。
沈煙按照耳釘的意思,在它的紅光籠罩下, 大搖大擺走出了監牢。
這么做的時候當然會緊張,但那些平日里來給他送飯、將他的情況巨細靡遺報告給神明的侍者, 竟然一個個睜眼瞎似的, 對從他們身旁經過的人類熟視無睹。
看見沈煙驚訝的表情后, 小東西還很自豪地邀功似的扇了扇翅膀。
他不清楚耳釘是怎么做到的, 反正在小東西承諾之后,他就相信了它。
橫豎不過一死,拼一把,總比在這里不知生、不知死無盡地等待下去要好。
大約還有某種虛擬的影像呆在原地,神侍們沒有發現他的出逃。
至于神明,祂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出現了。
祂很忙, 在忙一出事關重大的戲劇,而祂也是重要的演員之一;忙到來探視沈煙的時候,時不時也會被屬下打斷,窸窸窣窣報告一些最新進展。
沈煙總是病懨懨地蜷縮在角落,表現出對一切漠不關心的厭世態度,加之神明從來覺得這個柔弱無力的人類不可能逃出自己手掌心,那些對話也沒有很刻意避著他。
所以沈煙都聽見了。
聽見神明的籌謀。聽見神明信任的幾位首領級別的人物。聽見……“復活節”。
如果神侍無法看破耳釘的小小障眼法,那么神明一定可以。
但“復活節”近在咫尺,神明的時間和精力都被占據,沒空管一個木偶似的毫無反應的無趣人類。
可祂還是有隨時回來的風險,到那時候秘密全部敗露,只會落得更慘痛的結局。
沈煙現在越獄的行為無異于走鋼絲。
他以為自己會討厭這種失控的感覺,可是血液里叫囂的興奮告訴他,自己分明熱愛這種失控的、極端的冒險。
自己曾經是不是也經歷過差不多的事情?并在血液加速流動、脈搏頻率最大,在吊橋效應的驅使下,對某個人生出愛戀般的錯覺?
他在思索什么的時候習慣性地想要摸摸左耳,光滑的、空蕩蕩的耳垂觸感讓他想起,耳釘早已不是耳釘。
長翅膀的小東西見他速度減慢,擔憂地飛過來,抱住他的手指。
那顆懸浮的小心臟在跳動。跳動。
它說,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
它說,請您不要放棄呀。
馬上就到……?到哪里?
沈煙抬頭,看見純白的、沒有邊際的神之牢獄盡頭,模模糊糊出現了光亮。
*
現世。
一年半前。
衛明揚和沈煙已經共事快兩年了。
那是個相當勾人的男人,有張漂亮的臉蛋,即便大多數時候都藏在灰撲撲的裝扮下。
有個很小的兒子,但并沒有妻子。
衛明揚陰暗地想,也許是妻子接受不了丈夫比自己還要有風情,又或者這孩子根本就是沈煙被人搞大了肚子生出來的。
當然,這些猜想自然不會搬到明面上,沈煙每次叫他“衛哥”的時候更不會猜到他心里都在骯臟地想些什么。
沈煙性格溫和,對所有人都脾氣很好,總是微笑。
但也疏離,那種友好不過是張社交面具,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衛明揚知道,其實對方壓根沒有把自己放在眼里過。
他想過用點兒小手段,嘗嘗對方的滋味;終究是有賊心沒賊膽,最多不過偷拍兩張照片,連動手動腳都不敢。
除此以外,他最常干的就是觀察沈煙,從習慣動作、到神態表情、到興趣愛好,每天偷瞄的時間比正兒八經工作都長。
沈煙養了一盆梨花。
對,沒錯,是一“盆”。
梨花是長在樹上的,這誰都知道,掉下來要不了多久就會蔫,就算栽也得有大點兒的空間;偏偏沈煙撿了一枝,固執地插在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裝飾性勝過實用性的花盆里,每日精心侍弄著。
最離奇的是,那花兒生命力極強,居然活了下來,開得還挺好。
有一次上面的大領導來視察,對園藝頗有些研究,看到沈煙放在窗臺上的迷你盆栽梨花嘖嘖稱奇。
沈煙笑得和煦,迎合卻又不諂媚:“公司風水好!
沈煙喜歡梨花,這很明顯。有一次還跟衛明揚提過,他兒子的名字里就有“梨”這個字。
衛明揚沒親眼見過那小孩,不過沈煙和所有新手傻爸爸一樣,會把兒子的照片設成手機壁紙,衛明揚耶因此瞄到過一兩眼。
的確是個很漂亮的孩子,有著一頭長長的、蜷曲的金發。還是個混血娃兒。衛明揚便又有了一些上不了臺面的想法。
單親爸爸應該是很好攻略的,衛明揚每天看著那張漂亮臉蛋實在心癢癢,在網上看了些追人的帖子,決定下手實際操作一下。
萬一泡到手,那下半身和后半生的幸福不就有了么。
再說了,自己條件也不差啊。沈煙他還帶個拖油瓶,有什么理由看不上自己這個優質單身好青年?
但還沒來得及等他開始實驗,沈煙就走了。
沈煙離職得很突然,什么都沒帶走,包括他最心心念念的那盆梨花。
衛明揚陷入突發失戀的困苦,唉聲嘆氣幾天,把沈煙留下來的七七八八都拿回了家,包括那盆花。
他壓根不懂怎么養花養草,最多偶爾端出去曬曬太陽、澆澆水,就連這個也經常因為加班給忘了。
可那簇梨花居然頑強地活了下來。
衛明揚一面覺得有點兒邪門,一面又覺得,可能這就是祥瑞。
那盆梨花被放在了他臥室的窗臺上。
有時候睡前盯著發會兒呆,夜里,還會夢見它的主人。
沈煙,去了哪里呢?
*
現在。
衛明揚被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吵醒,第一反應是家里進賊了。
他一個獨居多年的單身漢,父母遠在一千公里外的老家,也沒有自己家的鑰匙,就算突然來訪也不可能直接闖進來。
可如果是賊也很奇怪,哪個小偷不是輕手輕腳的,搞這么大動靜,生怕別人發現不了自己的勾當么?
他腦海中劃過一個不好的念頭:難道是直接搶的?
他記得搶比偷判得重得多,自己家里又沒什么值錢玩意兒,有什么值得背這么大風險——呃,總不能是盯上自己的器官了吧?販賣人體器官和搶劫哪種比較嚴重。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有人唰地掀開簾子,光亮猛然從外面照進來,刺得他睜不開。
等下。
自己臥室哪來的簾子?
“都別睡了,快起來!山洪要來了,得現在轉移!”
。渴裁瓷胶?轉移啥?
衛明揚還懵著,更讓他直接宕機的是,四周響起窸窸窣窣穿衣服的聲音——他不可置信地看過去,嚯,不大的一間房足足擠下一二十個人!
“哎,老衛,發什么呆呢,快穿衣服啊!”
旁邊一個雞窩頭催促他。
衛明揚壓根不認識他,可名字卻脫口而出:“……怎么了?”
對方手忙腳亂穿衣服:“你沒聽見啊,要轉移!搞快點,遲了就來不及。上回的冰雹也是……”
那人還在念叨什么,衛明揚已經聽不清了。
這都什么跟什么?還有自己為什么在這個大通鋪?
腦子雖然不轉,身體卻自己動了起來。
他用比平日趕早八快幾倍的速度穿好衣服,正要跟著大部隊走,又聽見那人半是疑問半是調侃道:“你心肝寶貝兒不帶了?”
“啊?”衛明揚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癡呆,
“那盆花啊!彼噶酥冈径逊糯踩斓牡胤。
等衛明揚看清是什么,一個激靈。
窗臺上的梨花盆栽,怎么在這兒?
——話說回來,自己現在到底在哪里?
梨花還是那些梨花,盆也還是那個盆,唯一不同的是,原本燦爛的一大盆現在只剩下三朵了。
衛明揚完全是條件反射揣上花盆跟上大部隊,那人邊走還邊聊:“這花兒到底有多金貴啊,你怎么這么寶貝它?還是說是什么刻骨銘心的初戀情人送的?”
對方先是促狹地沖他擠擠眼,隨即想到什么,神情變得愧疚起來:“抱歉,是不是……”
衛明揚知道他是猜花的原主人是不是已經死了;沈煙下落不明,會不會真的已經死了?
他干脆推翻了這個猜測:“沒有的事兒,就是看著好看,有生命力!
對方松了口氣,感慨道:“是啊,這糟心的日子,還能有多小花開著,是蠻好……不過它可真頑強,跟著你走南闖北,不要陽光不要肥料的,還開得挺好。”
他說著伸手去摸那柔嫩的小花瓣,衛明揚下意識想擋開他,又覺得幾朵花而已,用不著這么小氣。
然而那人發出一聲驚呼,再抽出手時,指尖滲出鮮紅的血絲。
兩人面面相覷。
花盆里除了這三朵小花兒什么都沒有,什么東西能割破手指?
犯罪者兼受害者開玩笑:“總不會是花咬的的吧!
衛明揚也笑。
花兒要是能咬人,地球豈不是倒著轉了。
可誰也沒想到,這人竟然一語成讖。
當天晚上,僅剩的三朵小花消失了一朵。
衛明揚壓根不記得它什么時候謝的,又或者在哪里掉落。
第二天早上,又沒了一朵。
原本在沈煙工位上開得熱熱烈烈的花兒們,只剩下最后一朵獨苗苗了。
衛明揚摸了摸它,自言自語:“你可要保重啊!
這是他和現世,和原來的世界,最后一點聯系了。
正當他要抽回手時,噬咬的疼痛鉆上心頭。
他一看,自己摸花瓣的食指也破了個口子。
他看著那朵柔弱無辜的小梨花,冒出荒誕的念頭:它的同伴們,不會都是被它吃掉的吧?
第89章
X332基地, 長官帳篷。
男人給自己倒了杯水,癱坐在勉強可以稱之為沙發的地方,眼底掛著疲倦的青黑。
突然接受、安排一大群轉移的幸存者是夠耗人的, 當領導有時候遠沒有看上去輕松。
要是有得選,他也不想把自家基地有限的資源分給更多人。但是沒辦法,末日如此嚴酷的環境里, 幸存的人類必須互幫互助, 才能保存希望和文明的火種。
那口水還沒順下去, 又有新狀況。
下屬敲了敲帳篷外懸掛的、充當門鈴作用的鈴鐺, 他讓他進來,聽見又一個壞消息:“報告長官, 又有人死了!
他看向下屬, 面色凝重。
幾天前, 位于上游的F17809基地因潛在山洪危險緊急轉移, 并入他的駐扎地。從那天起,陸陸續續出現了好幾起非自然死亡案例。
一開始以為是俗稱“喪尸病”的“沙銀”病毒感染所致, 可受害者的死法和尋常的喪尸化并不想像,集體檢測和排查中也沒有發現“沙銀”陽性。
“沙銀”相當狡猾, 即便脫離宿主也能存活數日, 若這些人真是被喪尸咬死, 尸體上一定會呈現出感染。
在下屬的引導下, 長官急匆匆去看了那具尸體。
果不其然和之前幾具一樣,皮膚表面坑坑洼洼,像被啃了。
每一道傷口都不大,不像大型猛獸的牙;然而如果是小型動物,怎么能把人類傷到這個程度?
X332基地把守森嚴,能溜進來的頂多就是些浣熊、野兔、狐貍。
假若它們被“沙銀”感染, 攻擊性大大增強,也會提高警報被觸發的概率。
難道“沙銀”又進化出了新毒株?那可就麻煩了。
據說中心基地剛剛研制出針對“沙銀”的預防疫苗,普及到它們這些偏遠基地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更何況就算有疫苗,對已經喪尸化的病患的不可逆基因也是束手無策。
又會有新的劫難嗎?
長官和下屬對視一眼,看見彼此眼中的深深的無奈。
*
臨時安置點。
入夜后四下寂靜,更襯得帳篷內鼾聲、磨牙聲、夢話此起彼伏。
衛明揚的床頭傳來奇怪的哼哧哼哧,像運動時的呼吸聲。
這動靜其實很輕微,如果不是近在咫尺,根本聽不見。
衛明揚平日里睡眠質量不錯,就算如此嘈雜也能睡得很死。
今天不知怎么的福至心靈,迷迷糊糊睜開眼。
……然后看見那朵原本屬于沈煙的梨花獨苗苗,正奮力扭動著身體,纖細的枝蔓仿佛四肢,手腳并用努力嘗試爬出花盆。
對,一朵花,正在往花盆外面爬。
似乎察覺到被人類注視,它忽然不動了,柔柔弱弱往花盆上一靠,裝作無事發生。
花怎么會亂跑呢?
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可能是沒睡醒還在做夢吧。
衛明揚翻了個身,心安理得重新閉上眼。
*
第二天,基地又出現了新的受害者。
還是跟之前一樣坑坑洼洼,像被什么東西咬過。
但表情很平靜,不像受到野獸驚嚇的樣子。
換句話說,無論此人生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什么,壓根沒料到能把自己吃了。
這次死的是F17809過來的人,而且就死在臨時安置點里。
末世降臨到現在也有好幾年了,人們對死亡早已淡然到麻木。
沒有人為死者悲傷哭泣,聚集在一塊兒指指點點,只盼望那悲劇別發生在自己身上。
衛明揚的同伴喜歡湊熱鬧,溜達一圈興沖沖回來跟他八卦:“估計又得全基地排查了。嗨呀,每次這種事兒都興師動眾的。有人說會不會是因為……誒,老衛?老衛?”
“?哦……哦。你說!
衛明揚回過神,不易察覺地把懷里的小花盆抱得更緊了些。
同伴在他眼前揮了揮:“發什么呆,沒睡好啊?”
“沒有!毙l明揚轉了轉花盆,讓那朵唯一的小梨花面朝自己。
或者說,帶血的花瓣面朝自己。
*
比起基地的偶發性死亡事件,長官還有更關心的。
“——指揮官,檢測到‘銀砂’家族的活動跡象!
這個下屬每次來都帶著壞消息,長官都有點兒不想見到他了。
此人說是幼時車禍毀過容,不愿用真面目示人,戴了張有點兒滑稽的年畫面具,就是那種打著腮紅的大頭娃娃,看著很好笑。
基地的人來自五湖四海,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說出來的傷痛,只要檢測結果還是人類,長官也不愿太深究,面具想戴就戴吧。
他揉了揉鼻梁:“路線?”
“正由東部向F17809原廢棄基地移動,預計在明天午夜到達。”
“沙銀”病毒蔓延,喪尸潮爆發,人類死亡無數,文明毀于一旦。曾經只在電影里才能想象出的末日,成了每天觸手可及的現實。
這些沾染上病毒的前同胞、現敵人,從最初的茹毛飲血慢慢進化出了智力,竟然成了有組織有紀律的集體行為,讓幸存者們苦不堪言。
人類是群居性動物。活死人也一樣。
喪尸們漸漸有了勢力,聚集起了大大小小的團體,而后這些團體合并,就成了一個又一個家族。
“銀砂”家族是其中規模最為壯觀的一個,保守估計有百來號喪尸。
至于「銀砂」,是這個家族首領的名字,一個幾乎有著同正常人相同的智力水平、普通人難有的領導水平、以及人類完全無法與之匹敵的武力水平,足以稱之為“喪尸之王”的存在。
聽起來和“沙銀”病毒有些關聯,時至今日仍無人知曉,究竟是以銀砂來命名這種病毒,還是病毒成為了銀砂的象征。
銀砂生前是個高大俊美的男人,即便在感染后也沒有變的像大多數喪尸那般猙獰可怖,除了雙目血紅無神,眉心有一個明顯的子彈孔——是的,連一槍爆頭都搞不定這個家伙——乍一看幾乎與健康人無異。
他行動敏捷,仍保留思維,才能建立起愈發壯大的部落。
喪尸們的家族諸多,北方森林中還有一只名為“弓//弩”的強壯力量,曾和“銀砂”家族爆發過多次沖突,目前戰績平分秋色。
人類文明退居二線后,有的是土地,也正因此,今年以來二位首領似乎達成了某種默契,不打算繼續在爭奪地盤上消耗無謂的精力,以一條河流為界限劃分出各自的勢力范圍,互相不打擾。
長官手里拿著此前拍攝的銀砂的印象,眉頭深鎖。
男人——唔,這種狀態已經不能稱之為“人”了,應該叫雄性喪尸更合適——原本的眼白布滿血絲,幾乎染成紅色,眼球則呈現出一種詭異的、近乎銀白的色澤。
他的皮膚也不再像普通人類那樣柔軟細膩,粗糙得如同砂紙。
“銀砂”一名,再合適不過。
銀砂家族可不只是狩獵落單的人類那么簡單,他們還會有預謀地摧毀小型基地,掠奪物資,逼得這些沒有自保能力的小型基地不得不向大型基地尋求庇護。
這個家族是南方區域的眼中釘,遠不止X332基地在觀察它。
據多方情報共同認證,銀砂本人是有交流能力的,但他性格陰郁,別說同人類,就是在喪尸家族內部也很少說話。
“一位內向的喪尸軍團首領”,長官看著下屬遞交上來的報告上的總結用詞,好氣又好笑。
“帶支小隊去探探情況吧。”他交代,“一定要注意安全,被發現了就立刻撤退!
下屬扶了扶面具:“是!
*
梨覺睡了很長、很長的一覺。
他醒來時沒能像往常那樣蹬蹬小手小腳,還以為是爸爸蓋的被子太厚,施展不開——
不對。
爸爸已經……
梨覺睜開眼,來不及傷心,發現世界變得好大、好大。
在替萬年許愿之后,他完成了地獄世界的任務,被傳送至下一個出差地點。
小天使在地獄世界中也顯得比普通人類幼崽要小一圈,不過那好歹也是嬰兒體型。
現在的他看向世界,像誤入了什么巨人國度,反而那些平日里小小的飛蟲爬蟻變大了很多,像一輛輛游樂園里的玩具汽車從他身邊路過,時不時投來好奇的一瞥。
崽崽已經明白了,自己做每份新工作的時候都要換一個身份,從第一個世界的小貓貓,到第二個世界的小水母,然后是第三個世界的小天使……
那么,這里的自己又是什么呢?
他覺得臉上有點兒癢癢的,想撓撓,伸手卻動彈不得,觸到一片濕潤的涼。
這種感覺是……
玩泥巴!
梨覺低頭一看,自己的雙手果然插在泥巴地里。
等等,那好像不是雙手了!
原本胖乎乎白嫩嫩的小胳膊現在變成翠綠細瘦的一條,他拿出吃奶的勁兒,像拔蘿卜一樣把自己的“手”拔出來,發現確實不是人類的手,而是植物似的枝條。
梨覺試著動一動,枝芽柔柔弱弱地跟著揮了揮,像是舞者的水袖或仙女的飄帶。
他像上個世界摸索翅膀的用法那樣,慢慢地去習慣長枝條的感覺,小心地挪著碰了碰自己的臉。
好吧,也不像平日里滑溜溜的慕斯,而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柔韌綿軟。
就像是以前家樓下花壇里開得姹紫嫣紅的花朵們。那些時候爸爸帶他去散步,抱起他,捉著小手輕柔地撫摸花瓣。
絲絨似的觸感反饋到他的指尖,原來親吻自然是如此神奇的體驗,崽崽想,要和爸爸一起去探索全世界呀。
現在呢?
現在他摸摸自己的臉,卻只摸到了花。
耶?
他好像……變成了一朵小花花!
第90章
渾渾噩噩過去一個多星期, 衛明揚還是很難接受自己突然從現世掉進了這個群狼環伺的末日里。
只可惜無論他心理上接不接受,四伏的殺機都不會仁慈地跳過他,不得不盡快調動自己的一切身心素質盡快融入這里。
在F17809中, 身強力壯的他是先鋒隊的成員之一,舊基地并入X332之后也不可能白吃白喝,比如這次就被派遣去觀察銀砂家族的動向。
衛明揚的適應能力還是很強的, 被選中也沒有做無謂的抵抗。類似的情節他在電影中看過, 小隊里哭哭啼啼的那個一般都是最先死的炮灰, 更聰明的做法是盡快找到有主角光環的人抱大腿。
他們這支特遣小隊一共有五個人, 不確定長官到底是用怎樣的方式來篩選的,很有可能就是抓鬮或者擲飛鏢隨便找了幾個倒霉蛋。
衛明揚觀察了其余幾人后決定, 還是那個戴著滑稽年畫娃娃面具的小隊長——據說是X332總指揮官的直屬下屬和親信——最值得抱大腿。
這位真人不露相的小隊長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除了偶爾發布指令, 幾乎沒說過多余的話。無論是體態還是聲音聽起來都很年輕, 并且給衛明揚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讓他不自覺想要親近。
衛明揚不認為自己是那種急色之人, 更何況這兒可不是和平年代,哪有什么心情想著活下去和填飽肚子以外的事情。他把自己對小隊長的好感歸結為對強者的崇拜, 并且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出于某種當作護身符的必要, 就算是這種外出任務, 他也帶上了那盆小梨花。
當然, 更重要的是他還沒辦法解釋花瓣上的血跡究竟是哪里來的;他聞過了,就是血的味道沒錯。
一朵花,真的有可能造成殺人事件嗎?能咬死人嗎?還是好幾個?
……可是,它只是一朵小梨花?
X332到F17809中間有幾個哨所,他們挑選了其中一個作為觀測地點。
徒步跋涉是件很累的事情,尤其在暴風雪的可能性籠罩在每個人頭頂上。
作為末日的組成元素之一, 全球氣候驟變或許是比起“沙銀”病毒致死率更高的可怕對手。人類失去了熟悉的四季,只剩下高溫、暴雨和雪災,每一種都不好過。
暴雪能夠阻止銀砂家族的移動,也同樣可能將他們困在哨所,直到食物和水耗盡,又或者掀開薄薄的墻壁,把他們凍死在天殺的不知道零下多少度。
唯一的好消息,哨所里還有之前留下來的取暖工具,雖然看起來燒不了太久,起碼仍能使用。
一行人在白天還能強撐,入夜后溫度又跌下一個臺階,不得不開始燒火。
衛明揚解開棉大衣,從里面掏出來小花盆,放在離火不遠不近的地方為它回溫。
其他幾人目光各異,不太理解他為什么要給一朵花取暖;但他們什么也沒說,能茍活下來已經很艱難了,誰還要去指責他人的吊命符呢?
衛明揚把這朵梨花當作對沈煙的念想,也是已經變得遙遠而模糊不清的現世的象征,提醒著自己并非這里的一員,等完全弄清怎么回事之后,還是要想辦法回去的。
溫暖總讓人昏昏欲睡,衛明揚靠坐在角落里打瞌睡,朦朧中聽見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一片陰影落下來。
他睜開眼,發現那個總是獨來獨往的小隊長居然主動換位置坐到了自己身邊。
衛明揚受寵若驚,連忙往旁邊挪了挪,胳膊肘差點懟到花盆讓它掉進火里。
小隊長眼疾手快搶救了它:“小心!”
他把它還給主人,好奇地闡明來意:“這是梨花嗎?”
衛明揚再次驚訝:“你認識啊!
“唔,看起來像。但我記得梨花……”
“不是這種栽種法是吧!毙l明揚主動回答了被問過很多次的問題,“嗨,我也不太清楚,朋友送的,就養著咯!
反正這兒沒人認識他,把不怎么熟的同事說成朋友,把占小便宜順走別人的東西講成被贈予,都不會有人在意。
小隊長沉思了會兒,問:“我可以看看嗎?”
不知怎么的,他的聲音和語調都讓衛明揚想起了梨花真正的主人。但他當然不會傻到認為沈煙跟自己一起掉進了這個虛妄的夢境中。
無論如何,這人的要求就像沈煙說的每一句話一樣,叫衛明揚拒絕不了。
他再度把花盆遞過去,剛要囑咐別碰花瓣卻已經遲了,小隊長用一種非常非常溫柔的姿態,像對熟睡的情人或幼兒,輕輕撫摸了下奶白的小花瓣。
衛明揚心提到了嗓子眼,隨時準備著接受小隊長像其他人一樣手指被花瓣刺破后的尖叫、厭惡,并且迅速道歉。他頗為無奈地想,最近這個流程好像經常重復。
出乎意料的是,小隊長的手指皮膚完好無損,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那朵逮誰咬誰的小花兒,連衛明揚這個(自詡)主人都傷害的小家伙,居然沒有咬小隊長?
“很可愛的花兒,謝謝你!毙£犻L的聲音聽起來在微笑。他把它遞了回來。
“你沒有……”衛明揚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
說什么,說你沒有被花咬到嗎?肯定會被當成神經病的吧。
衛明揚抱著已經被火烤得暖烘烘的花盆,自己親手試驗了下,疼得齜牙咧嘴。
他已經有了經驗,觸電般收回手,盡管沒有出血,還是能看到指尖多了一道咬痕。
他納悶極了。
末日里動植物變異也很正常,盆栽變食人花聽起來也合理;他是看在小梨花對自己有著特殊意義、又看起來沒什么殺傷力,才至今沒有丟掉它。
問題是,這小東西怎么咬人還帶有選擇性的!
不僅沒有傷害小隊長,現在看起來整朵花兒都在奮力往小隊長的方向靠……正經花兒可以在花盆里隨意挪動位置的嗎?
衛明揚沒敢把這些疑問寫在臉上,若是讓其他人知道自己養了盆會傷人的變異植物,肯定會強迫他丟了梨花;然而他并不想這樣做,不想切斷他同現世的最后一點聯系。
他假裝無事發生,假裝繼續睡覺。
卻是偷偷瞇著眼,觀察這位被小梨花選中了的隊長。
小隊長調整了下面具,也不再說話。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小隊長藏在年畫娃娃面具之后的皮膚應當是很光滑的,并不像本人所說全是毀容后的猙獰疤痕。
那么,他又為什么要隱藏自己呢?
*
也許是有神子這重buff在,小系統每一次出差都會被傳送到錨點玩家附近,這回也不例外。
梨覺已經能分辨出來誰是那個錨點玩家——在這個末日世界中應當就是這位粗枝大葉的飼養員——但比起衛明揚,他更好奇那個戴面具的叔叔。
雖然年畫娃娃是很有意思啦,不過,他對他感興趣不是因為面具哦。
叔叔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味道,小孩子分辨不出是什么,卻很眷戀。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被包裹在這樣的氣息中,如此熟悉,如此安心。
就像是……
崽崽想,就像是爸爸一樣。
但那又不可能真的是爸爸,如果是爸爸的話,怎么會認不出崽崽來呢?
不過呢,就算不是真的爸爸,當作一個臨時爸爸也很好呀。
在遇到這個子世界的大boss家長之前,在與這里的希希相遇之前,
小梨覺,或者這次真的變成了小梨花,很想給自己換個飼養員。
比起粗心的、好幾次差點把花盆打翻的錨點叔叔,還是香香的、溫柔的臨時爸爸叔比較好吧?
寶寶崽習慣于給每個人起奇怪但好記的名字。
入夜后果然如天氣偵察員所料下起了大雪,呼嘯的風聲像奇妙的搖籃曲,哄著哨所里的所有人沉入深眠的夢境,連柴火熄滅了都沒有發現。
更不會發現一朵小花,正忙著越獄。
梨覺掌握了如何自如地轉移,而且不需要背上重重的殼——也就是花盆——他把自己埋在泥土里的“手腳”拔出來。
全新的身體體驗感很不同,他的人生(一共四年)還從來沒有如此輕盈過,每邁一步都像踩在彩虹泡泡糖上舞蹈,噼里啪啦。
他是精心制作的拼接玩具,是可以塑造的橡皮泥,是鵝黃色的云朵和棉花糖。
他是一朵小花花耶!
“四肢”可以隨意抽長、縮回,這大大方便了小花朵的遷移。
梨覺先是從花盆攀上現飼主的衣領,踩著人類亂七八糟的頭發絲兒,反正他的舞步再怎樣歡快,這點兒比雪還輕的重量也不會驚醒任何一個人類。
接著,他目測了下兩個人類之間的距離,瞄準爸爸叔,刷啦伸出枝條,蕩秋千似的躍過去。
崽崽沒有選擇直接鉆到他的面具后面瞧瞧這人究竟是誰,順著隊長的拉鏈滑梯,從他的肩膀來到交疊放在胸口的手掌。
小梨花鉆進去人類的雙手縫隙中,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扭了扭嶄新的身體,枝條抱緊花瓣,仿佛回到母胎。
那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以在果殼里做最甜蜜的夢。
翌日,隊長最先醒來。
失去窗簾、還破碎了好幾塊的玻璃窗投射進令人頭暈目眩的白光,他意識到那是積雪,正想揉揉眼睛看清楚一點,睫毛卻接觸到不同于手背的觸感。
他低頭一看,面具之后的雙眸訝異地睜大。
誒?
自己的手心里什么時候多了朵奶白色的小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