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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這位至今沒在任何人面前露過臉的大祭司, 很明顯不是什么善茬。

    和圣子一樣,喵鈴同樣找不出他的對應信息;“她”不得不懷疑起了自己手下人到底是怎么辦事的,回頭一定要好好清查一遍。

    和雖然意外、好歹人畜無害的小圣子不同的是, 這個男人的危險程度不亞于另一個boss。

    喵鈴本能地對他有了戒心,但在試探出對方的基本情況之前,“她”不會貿然動手;更何況這里可是“她”的地盤, 哪怕真是其他子世界的大boss過來串門兒, 能力都是要被削掉一截的, 也用不著太過擔憂。

    這是個主仆尊卑有別的世界, 尤其教廷的權威遠高于貴族,除了具有象征意義的圣子, 普世間大祭司的地位絕對至高無上。

    他本不需要對管家和女仆有什么交代, 也許是看在小幼崽的面子上, 還是紆尊降貴多說了兩句:“辛苦二位照顧梨, 我現在帶他回去。”

    喵鈴不大高興,這人怎么把小家伙說得好像自己的崽一樣。

    談寧則是回到了管家的角色, 彬彬有禮:“這是我們做的。不過,閣下一個人是否方便……?”

    既然大祭司來了, 那么圣子肯定不需要再親自走路;難道要把寶寶崽喊醒么?有點兒不忍心啊。

    大祭司看出了他的問詢之下的擔憂, 從善如流:“那就麻煩談先生幫忙了。”

    談寧欣然, 連小毯子帶小崽子往懷里一裹。

    “該走了, 殿下。”大祭司心平氣和,“回去以后,我們需要談談您擅自出門這件事。”

    圣子不置可否,順從地向他伸出手。

    就在大祭司彎下腰右手穿過他的膝蓋彎、打算像平常那樣橫抱起他時,少年忽然出聲:“不要這樣。”

    成年人的動作滯住:“什么?”

    少年語調紋絲不變又重復了一遍,似乎很堅持。

    房間里的另外兩個醒著的人一個看天一個看低, 并不想在這種時刻彰顯出存在感。

    若大祭司只是個普通的監護人,這時候該責備孩子任性,又或者嘆口氣。

    可他不是。他有義務保持圣子的心情愉悅,包括答應這些小小的要求。

    他將右邊胳膊放得更低些,等圣子坐上來后,就這么輕松地抱起了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氣息都沒亂一下。

    少年調整了下坐姿,雪白長袍的質地輕盈,在大祭司高挑身形和繁冗斗篷的映襯下顯得整個人格外單薄,如同一株必須依附于喬木才能活下去的藤蔓。

    成年人牢牢攬著他,聲音里有微不可查的嘆息:“滿意了?”

    圣子點了點頭。

    鴉羽般的黑發柔順垂下,長長的發絲若有似無撫過旁邊人的唯一露在兜帽外的下頜,留下酥酥麻麻的癢意。

    大祭司另一手幫他攏起那些調皮的發絲,嗓音不變:“談先生,請吧。”

    假裝掉線的管家這才重新回過神,抱著梨覺跟在他后面。

    離開房間前他瞥了眼喵鈴,目光里傳達出讓后者留在這里的意味。

    少女盯著大祭司那件奢靡的、鑲金嵌鉆的斗篷,不知想到什么,難得聽話地停住腳步。

    “她”目送幾人離開房間,雙手抱臂,不高興地鼓起臉頰。

    早晚把你們全吃了!

    *

    梨覺醒來時,四肢陷在和煦的綿軟中,還以為自己睡在了云里。

    進入這個子世界后,他先是住在雜物間,床板之硬沒比地板好到哪兒;這幾天留宿在圣子的房間中,墊子倒是挺軟和,但和真正的床還是差遠了。

    此時此刻的舒適讓他想起了現世的家中。小孩子的骨骼在生長期,爸爸沒有給他買太軟的兒童床,但爸爸自己的大床是軟乎乎的;他每次不想自己一個人睡時就會趴在上面打滾,同樣像掉在云里。

    好軟好軟,好舒服,想再睡一覺……

    就在小幼崽的眼皮重得快要重新闔上時,忽然察覺到有誰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不,不是剛剛才這樣的,恐怕從他醒來之前就一直這樣盯著自己了。

    崽崽扭過頭,對上圣子近在咫尺的臉孔。

    少年雙手趴在床邊,下巴墊在手背上,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背后,像一只專心致志狩獵中的、安靜而神秘的黑貓。

    被“狩獵”的小幼崽絲毫沒有戒心,還迷糊著呢,已經展開笑顏:“哥哥!”

    圣子也沒真的打算當捕獵者,沒吱聲,眨眨眼就算是回應。

    梨覺沒有起來,打了個滾翻成趴著的姿勢,和少年面對面,也學著他的樣子枕著自己的手背:“哥哥,你在干什么?”

    “觀察。”圣子說。語氣嚴謹,像在做科學實驗。

    梨覺眼眸晶亮,指指自己:“觀察崽崽嗎?”

    圣子點點頭。

    梨覺問:“為什么?”

    “因為……”圣子想了想,給出最符合的答案,“你可愛。”

    寶寶崽可不是會回避他人夸獎的小朋友,哪怕已經被這樣稱贊過無數次了,還是開心地彎彎眼睛:“謝謝哥哥,你也好漂亮呀!”

    少年總是仿佛隔著一層屏障的疏離神情柔和幾分。他注視著梨覺,像看一只心愛的小動物。

    “不傷心了?”他問。

    崽崽呆了呆,才明白他在問什么。

    講到這個,方才還在笑著的小家伙撇下嘴角,盤腿坐起來,看著自己比以前更迷你的小手小腳,嗓音怏怏:“希希,不認識我了。”

    圣子問:“‘希希’?”

    梨覺點點頭:“希希。”

    一問一答,完全沒有任何建樹。

    好在少年沒有忘記一天之前于城堡門口見到的卡斯特伯爵家的小公子,也沒有忘記那個全名:“許凌西?”

    梨覺眼睛一亮:“希希在這里,叫這個嗎?”

    圣子不明白他口中的“這里”指的是什么,但對后一個問題點了點頭。

    然后又問:“他是你的……”

    “是崽崽最好的朋友!”梨覺講到這個很驕傲,“是小哥哥。”

    “哥哥。”圣子重復了一遍這個詞,神情有些放空。

    小崽崽以為這個看起來生活環境和別人不太一樣的少年不明白什么是兄弟姊妹,安慰道:“崽有很多哥哥,可以分你一個!”

    咪咪哥哥,幺幺哥哥,梅梅哥哥,還有還有……

    圣子打斷他的點家譜,聲音輕得像縷煙:“我以前,也有一個哥哥。”

    他的表情不僅沒有絲毫懷念,眼神中反而閃動過一絲受傷。

    梨覺小心翼翼地問:“壞哥哥?”

    少年怔了下,點頭:“壞哥哥。”

    幼崽小小的身體里激發出爆棚的保護欲,跪在床上張開雙臂:“不怕,我保護你!打跑壞哥哥!”

    圣子望著他,看起來很想要微笑,可又好像忘記了該怎么笑。

    半晌,輕聲道:“謝謝。”

    梨覺沒有得到響應的抱抱,慢半拍地想起來,管家叔叔和女仆婆婆都叮囑過,不可以觸碰圣子。

    不過沒關系,寶寶崽可不會因為這點兒小事輕易泄氣。

    他改為拍拍自己的胸脯,大義凜然:“那,崽崽當你的哥哥叭!”

    圣子也坐直了。他們相差了十來歲,就算前者在床下也和跪在床上的小梨覺差不多高。

    少年平視著幼崽,聲音困惑:“可是,你比我小。”

    梨覺一愣,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但寶寶崽也有自己的一套道理:“誰保護,誰就是哥哥!”

    圣子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眼角彎出輕軟的、幾乎像笑意的弧度:“好的呀,哥哥。”

    不到四歲的小崽崽面對著十四歲的少年響亮地回答:“弟弟!”

    梨覺之前還在煩惱沒有說出名字的圣子哥哥的稱呼要怎么和其他哥哥們區分開來,現在不用糾結啦。

    崽崽有很多很多的哥哥,這還是頭一回有弟弟呢~

    小孩子開心起來在床上蹦個沒完,連發尾金燦燦的小卷也跟著跳躍。

    圣子重新趴在床邊仰頭看梨覺,看見月牙一樣的笑眼和小酒窩,心情也跟著明媚起來。

    不傷心了。他想。

    *

    許凌西的房間窗戶正對著城堡的花園,安棲日的第二個上午,他正像往常一樣坐在桌前看書,下午回學院會有一個小型測驗,考察王國大陸前期整合史。

    知識點他早已爛熟于心,不過還是再多看幾遍,以防有什么疏漏。

    艾斯特瑞爾城是卡斯特封地最繁華的城市,是經濟文化的中心,幾乎所有有點兒規模的學校都坐落在這里。

    貴族學院的孩子們和其他學校的學生一樣需要學習菲亞蘭的各種歷史,不同的是,那些出現在課本上的人物對他們來說不僅僅是一串串繁瑣的、沒有任何實感的名字,而是他們的祖父母、曾祖父母,是幼年記憶中或威嚴或慈愛的長輩,是掛在家中的肖像畫,是姓氏里承載的自豪。

    許凌西默念著卡斯特家族鎮守南部海岸線的卓著功勛,遐想著每年都會去巡視的家族艦隊在海上炮火連天時有多壯觀。

    然而他的思考被樓下驀然傳來的笑聲打亂。

    男孩皺眉。

    家里的仆從們清楚地記得小主人的日程表,安棲日這兩天經過花園都躡手躡腳,尤其是這個上午,都會自覺地為這位刻苦的未來繼承人營造出絕對安靜的學習氛圍來。

    到底是誰這么沒規沒矩?

    難道有新來——

    他的思緒一頓。

    近來,家里新添的仆人也只有那一個了。

    許凌西擱下羽毛筆,合上課本,推開窗戶朝下望去,木芙蓉和迷迭香的花壇之間,果不其然有個小身影在跑動。

    那淺金色的、仿佛被陽光親吻的長發飄揚著,明晃晃地扎進他的眼底。

    兩天前他回到家,不留情地冷落了對方后,那個小男仆一直低落得很。

    遇到自己要么繞道走,繞不開就垮著小臉悶聲悶氣喊一聲小少爺,連抬頭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現在倒是玩得蠻開心的嘛。

    許凌西不覺得家里沒有其他下人叮囑那小孩這個時間段不得進入花園、尤其不能大吵大鬧,半是不悅,半是疑惑地朝別處打量。

    很快,在姹紫嫣紅的繡球花墻前的木質秋千上看見了圣子,以及立在他身旁、宛若守護神的大祭司。

    還沒有人告訴小少爺,小小男仆已經被伯爵送給了教廷。

    男孩看著幼崽瘋玩兒了一圈后開心地跑向秋千,嘰嘰喳喳跟少年說話——離得太遠,什么都聽不見,但能看得出來很開心——心底陡然生起一簇惱怒的火苗。

    那個小男仆是父親送給他的禮物。

    憑什么——憑什么現在在對別人笑?

    他還記得小孩子一開始充滿期待地看向自己的眼睛,記得被拒絕后怯生生的表情,記得他在遠處偷看自己,像個被拋棄的小動物。

    現在,已經轉向圣子殿下撒嬌了嗎?

    他也會那樣親昵地喊圣子的名字——哦,這個不可能,圣子的名諱可不是凡人能夠知曉的——總之,也會用那雙淺金色的大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別人嗎?

    因為自己不能做他的朋友,所以去找別的朋友了嗎?

    就這么迫不及待?

    許凌西把稿紙攥住深深的幾道褶皺,他在窗戶的玻璃反光處看見自己憤怒的眉毛,非常驚訝。

    自己這是在生氣嗎?

    ……為什么?

    這完全不像他。

    許凌西可是卡斯特家族的繼承人,學院里當然有很多孩子巴結他、簇擁在他身邊;也有一些門第相當、志趣相投的可以成為真正的朋友。

    他對這事兒向來看得開,愿意一起就一起玩兒,別人有了更好的朋友也沒關系,反正友誼只占據了人生的一部分,甚至是不怎么重要的一部分。

    許凌西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為朋友而吃過醋,更何況……更何況那個小男仆根本不算他的朋友!

    等等。

    他剛才是在想“吃醋”嗎?

    小孩的臉色變了又變。

    他才七歲,還沒到情竇初開的年紀。貴族間的確有為兒女早早訂下婚約的傳統,不過這并不存在于卡斯特家。

    許凌西早慧,從文學作品中模糊地明白大人之間的感情和孩子是不一樣的,有一種名叫「獨占欲」的特殊情愫;而它增添到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表現就是吃醋。

    吃醋,到底是什么感覺?

    是和現在一樣胃里糾結地擰在一塊兒,心里發酸,喉嚨發苦嗎?

    男孩恍惚地想,如果這就是「吃醋」,難道自己喜歡對方?

    那個小男仆有什么好?

    不就是長得可愛、像個會動的洋娃娃;

    不就是看向自己時漂亮的眼睛格外明亮;

    不就是喊他名字的小奶音又甜又軟……

    ……不是,怎么好像全是會被喜歡的優點啊!

    許凌西從對梨覺生氣,改為了對自己生氣。

    他想發脾氣,把桌子上連書本帶筆帶擺件都拂下去,雜碎昂貴的花瓶和燈盞,然后在廢墟中大吵大鬧,引得所有仆人都過來哄著捧著,跪在地上請求他息怒;密德爾頓公爵的妹妹和倫納德子爵的侄子經常這么做。

    可他是卡斯特家的小公子,這些沒教養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許凌西會做的只有關窗戶的時候比平時用了更大的力氣,發出砰的一聲響。

    他坐回桌前,重新攤開書本,試圖沉浸回波瀾壯闊的菲亞蘭歷史中,卻發現那些以前讀起來很輕松的字符此刻彎彎繞繞得像蚯蚓,嗜咬著他的心臟,叫他一刻不得安寧。

    今天恐怕是學不成了,小孩泄氣地趴在桌上。

    他的胸口憋悶得難受,又不知該如何排解。他眼眶又酸又脹,有大哭一場的沖動。

    *

    秋日午后的陽光最是溫暖舒適,溫柔纏綿地灑落人間。

    梨覺躺在花壇中央,像只忽扇翅膀的小蝴蝶那樣快樂地揮動雙臂雙腿。

    他明明躺在花朵之上,卻沒有壓壞任何一枝,反倒是萬千花兒向他傾倒,柔弱的花瓣彼此交疊,連成瀲滟而綺麗的一片海,虔敬地托舉起這位親臨人間的小神子。

    有圣子殿下在場,卡斯特家族的仆人不便直接進入花園,有什么消息都需要先通過隨從教徒傳遞給大祭司。

    不能直接下地、只好一直坐在秋千上的少年抬起頭,看著監護人走向自己,俯身耳語了什么。

    “就是這樣。”大祭司直起身,打量著自己親手養大的小孩兒,“要告訴他嗎?”

    圣子遲疑片刻,點了點頭:“不知道的話,會傷心。”

    大祭司的眼神帶著探究:“你好像很在乎他傷不傷心。以前我可沒見你這樣關心過其他人。”

    圣子不躲不閃地迎上他的目光:“包括你?”

    大祭司坦然:“包括我。”

    圣子看向埋在花海中展顏的小孩子:“他很可愛。”

    男人不置可否。

    他其實并不介意,那個孩子對圣子來說就像是新養的小寵物,總會有一段愛不釋手的新鮮期,并不會成為恒久閃耀的愛意。

    小圣子的雙眼不會總看向別人。不能長久地看向自己以外的人。

    他不允許。

    大祭司欠身:“那我去了。”

    然而轉身的動作卻被小小的力道阻止。

    他低頭,看見少年抓住自己的衣角,目光有請求的意味:“我來。”

    這些都是可以答應的任性小要求。男人看向少年的赤足:“我抱你過去。”

    卻得到一個搖頭,一個微弱而堅持的回答:“我自己走。”

    男人條件反射皺起眉:“你不能……”

    “可以的。”圣子低頭看向秋日里泛黃的草坪,難得有反叛之心,“花很潔凈。”

    他不能被紅塵俗世所污染,出門在外雙腳從不沾地,這是從八歲以來延續多年的習慣。

    菲亞蘭感恩自然,一花一草一木都是神明的恩賜,它們是潔凈的,他當然可以觸碰。

    大祭司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只好由他去。

    圣子走下秋千,久違地感受著雙腳接觸大地那奇妙的體驗,與自然融為一體。草尖兒刺著他被護理得極為嬌嫩的皮膚,癢中帶著些微的疼痛,卻并不叫人討厭。

    是奢侈的,名為自由的感受。

    圣子走到間隔栽著紫茉莉和粉鳳仙的花壇,小孩子曬太陽曬得快要睡著。

    “哥哥。”圣子按照先前的約定呼喚梨覺,聲音柔和,怕攪擾了這寧靜而美好的一幕;但他只知道如何放輕聲音,并不知曉怎樣委婉表達,“許凌西,馬上就要走了。”

    崽崽聽到這么個名字,頓時自暖融融的夢境中驚醒,從花海中爬起來:“希希……?”

    “回學校。”圣子簡單地解釋。

    梨覺一下子就慌了。

    希希現在不認識他也沒關系,他會想辦法讓他想起來;就算想不起來,也可以重新認識,做一對新的好朋友。

    可前提是希希不會離開。

    好不容易在這個奇怪的世界中等到最信賴的人,難道又要被丟下了嗎?

    又傷心了。圣子在心中嘆息。

    “想去送他嗎?”他提議,試著像普通人那樣給出安慰和紓解的建議。

    “想。”幼崽低著頭,小奶音已經有了哭腔。

    少年很想抱抱小家伙,或者握住那雙互相攪著的小手。可是這些都是身為圣子所禁止之事。

    他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他要平等地垂憐眾生,不能只愛某一個具體的人。

    *

    梨覺從花園回到室內,許凌西正好從二樓走下來,旁邊跟著兩三個拿著書包、捧著學院制服披風的仆人,馬車已經在前院等待。

    孩子們一個抬頭,一個低頭,正好對上視線。

    小幼崽張了張嘴,下意識就想喊他,卻又在出聲之前想起兩人已經不是過去世界的關系了,咬著嘴唇低下頭。

    男孩的心揪了起來。

    他明明和那個孩子不熟,為什么會因為對方表現出的難過而難過?

    伯爵拄著手杖,也在一樓等待。

    該囑咐的已經講過,兒子懂事優秀,向來省心,不需要額外多說什么。

    見圣子進了屋,他笑容可掬地迎上去,絮絮叨叨。

    少年一如既往沒什么反應,需要應酬的部分自有人代勞,他只需要看好自己的小尾巴。

    從卡斯特城堡到艾斯特瑞爾城有兩個多小時的行程,下午測驗在即,不能多耽擱。

    許凌西向著圣子道別,目光卻時不時瞟向躲在他后面的小身影。

    從小到大和菲亞蘭所有子民一樣對圣子崇敬有加的他,竟無法在行禮時平靜地保持虔誠。

    他不愿承認自己在嫉妒。

    圣子自然不會對他的禮節有所回應,目光漠然地從他身上滑過,向樓梯走去。

    梨覺戴著潔白的蕾絲花邊手套,牽住少年的長袍一角,乖順地跟上。

    許凌西看著他和自己擦肩而過,咬了咬牙。

    兩人自始至終沒有同對方說半個字。

    男孩踏出門檻,還是沒忍住轉身。

    正巧小幼崽也同時回頭,松開圣子的衣角,沖他舉起雙手。

    左手四指平直伸出,豎起大拇指。

    右手四指握住左手拇指的同時,也豎起拇指。

    保持這個手型,抵著前額。

    是他曾經教給他的動作。是他們最愛玩的游戲。

    想起來。

    梨覺無聲地祈求。

    請你想起來。

    第72章

    喵鈴找到梨覺的時候, 小孩子正躲在一叢金柯荊棘叢中發呆,抱著雙腿,下巴擱在膝蓋上, 把自己卷成很小一團。

    正值黃昏時分,瀲滟的云霞鋪天蓋地地俯瞰下來,幾只白色羽毛的長腳鳥撲騰撲騰翅膀, 飛掠過不遠處的湖泊, 天光云影驚碎成一灘漣漪。

    這是個廣闊的世界, 尤其和小小的孩子相比, 簡直大到有些寂寞了。

    荊棘叢為小幼崽斂起堅硬的刺,柔順地依偎在他身邊, 搭建出安全的巢穴。

    喵鈴走路是沒有腳步聲的, 但梨覺還是在“她”靠近之前就發現了。

    幼崽抬起頭, 沒有像平時那樣露出甜甜的笑容, 小奶音和神色一樣郁郁寡歡:“哥哥……”

    “叫姐姐。”喵鈴條件反射地糾正,跨過外部的荊棘叢, 在他身邊坐下。

    金柯并未像對小崽崽一樣為“她”收斂起刺,但沒關系, “她”身周如影隨形的淺淺一層黑色的霧足以燃燒掉任何抵抗。

    然而這一次崽崽沒有直接順從地切換稱呼, 而是抬起頭看著旁邊人畫了妝的眉眼:“哥哥為什么要當姐姐?”

    喵鈴以一個很少女的姿勢跪坐下, 扯扯自己花苞似的層層疊疊的裙擺:“因為當女孩子可以穿裙子, 裙子很好看啊。”

    “男孩也可以穿裙子呀。”崽崽認真道。家長們可是給他穿過呢,很可愛噠。

    喵鈴好像從來沒想過這一茬,愣了下,然后笑開:“你說得對,下次我也試試看直接穿裙子吧。不過呢,這也是一種偽裝。”

    梨覺不解:“偽裝?”

    喵鈴的雙眼閃爍著興奮:“嗯, 很快就要到最好的劇情了。”

    梨覺很好奇那個劇情是什么,卻被“還在長身體的小寶貝不可以操心那么多”為由敷衍了回來。

    喵鈴把話題重新牽引到他身上:“那么說說看,我們的小甜豆為什么變苦了?”

    梨覺垂下眼睛,不說話了。

    喵鈴揉揉他的頭發:“不信任姐姐么?有什么你都可以跟我講的。”

    “她”很喜歡聽別人訴苦,雖然過往都是為了找樂子,尤其是明白對方心中最恐懼之事后可以加倍地反饋回去,看見對方驚慌至極的反應令“她”滿足。

    不過對寶寶崽,就只是單純地想要為他排憂解難罷了。

    喵鈴都沒想到,原來自己也有如此純真良善一面——哎呀,這兩個詞形容自己還蠻好笑的。

    “哥……姐姐。”小孩子聲音低低的,“希希,還會回來嗎?”

    就知道還是因為那個小鬼。

    喵鈴幾乎要生氣了,那孩子到底有什么好,怎么能讓小系統傷心?光憑這一點就可以斷定不是什么好孩子——壞孩子都是要被吃掉的。

    可惜寶寶崽肯定不讓自己吃了那小鬼。

    喵鈴舔舔嘴唇,回味著并沒有吃到嘴的靈魂,一瞬間切回兢兢業業的女仆模式:“會呀,小少爺每個安棲日都要從學校回來呢,再過幾個月到了新年假期,也會一直呆在家。”

    梨覺的眼睛亮了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可是,崽崽馬上就要走了。”

    喵鈴愣了下:“走?”

    “跟弟弟一起。”梨覺說。

    弟弟這個詞讓喵鈴更困惑了,整個城堡上下也沒有比寶寶崽更年幼的嬰孩——除非,這個弟弟不比他年齡小。

    啊。想起來了,是那個漂亮的小人偶啊。

    這兩天亂七八糟的事兒太多,喵鈴幾乎要忘記了,自己沐浴焚香虔誠許愿才接下來的小系統,居然在兩三句話里被伯爵和大祭司成交了。

    真是討厭的人類,遲早要把他們的骨頭通通嚼碎。

    喵鈴想象著那口感磨了磨牙,捉住幼崽小小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保證道:“他們不會帶你走的,放心好了。你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

    梨覺眨了眨眼,說不上對這個承諾是高興還是失落:“可是……”

    喵鈴戳了戳他的額頭:“寶貝,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你到底是為誰在工作?”

    小崽崽捂住自己的額頭,淺金色的眼睛彌漫起茫然,幾秒鐘后才反應過來。

    啊呀,他不是什么小男仆,是小系統呀!

    不是為了伯爵大人和卡斯特家族在工作,是為了中樞和無限空間工作。

    他進入這個子世界,就是為了找眼前這位不是么?

    所以自己會留在卡斯特城堡,也能等到希希再回家。

    喵鈴瞇起眼睛,看著小孩子“幡然醒悟”后的笑容,心情居然跟著好起來。

    原來不止看到別人的尖叫和哭喊才會開心。

    原來他也可以為了別人的幸福而愉悅。

    簡直聽起來沒那么邪惡了呢。

    好像OOC了。不過沒關系,他不介意。

    這些都是小系統給予的、足以拿出去炫耀的前所未有的體驗。

    秋季的夜漫長,天色比往日更早地黑下來。

    晚餐的時間到了,年邁女仆的身影出現在遠處,正到處尋找著她照料的小孩子。

    喵鈴最先發現了格溫,拍拍梨覺:“去吧,她在找你呢。”

    梨覺雙手握住他的手晃了晃,眼瞳亮晶晶,是無言的、代表著感謝和喜愛的撒嬌。

    接著,跑出灌木叢,顛顛兒揮著小手大喊:“婆婆——婆婆!崽在這里吶——”

    人類。喵鈴想。

    那些只有人類才會有的,柔軟的,一無是處的,奇妙的感情。

    正因為人類充盈著太多酸甜苦辣和七情六欲,和其他物種相比,他們的靈魂才會格外美味。

    無止境的欲.望則是最好的佐料。

    收獲之日,不遠了。

    “她”看著小孩兒撲到老人家懷里,被抱起來向城堡走去,隨即自己也站起身,走向背道而馳的湖泊。

    *

    吃過飯后,許嘉航先是回到書房看了會兒公文,越看越煩躁,干脆去后湖散心。

    他本就是個學歷不高、沒什么文化知識的小保姆,這輩子——也可以說是上輩子——學得最多的就是如何護理老人,這些日子在新世界里處理工作全靠“原主”的記憶,像個被輸入指令的機器人。

    剛開始“穿越”過來他還很興奮,處在一個如此恢宏莊嚴的時代,又是翻手為云覆手雨的上流社會,魚躍龍門都不帶這么變遷的。

    可是時間一長,各種古怪也愈發多了起來。

    先是沈梨覺和許凌西這兩個看了就心煩的小崽子;

    還有教廷這伙能壓在他權威之上的迷信組織;

    再就是越來越讓他膈應的、哪哪兒都揣著一張假笑跟他對著干的管家;

    ……

    許嘉航時常感到一種割裂,好似自己既大權在握,又只是什么人的提線木偶。

    后背操縱他的可能是大祭司,可能是圣子,也可能是看似溫良謙恭的管家——甚至是傍人門戶、柔弱無依的小幼崽。

    他開始懷疑一切。

    懷疑這個世界的真實性,直至懷疑自己的真實性。

    這個冰冷的世界,只有小女仆為他捏肩捶背的雙手是溫暖的。

    想到溫柔可人的喵鈴,許嘉航的心情好上幾分。

    他攏了攏披風,懊惱著如此良夜怎么自己一個人出來受凍,應該去找小女仆訴訴衷情才對。

    許嘉航正準備往回走,忽然瞥見熟悉的身影。

    夜色下的湖泊波光粼粼,美得像面琉璃鏡。

    有誰跪在湖畔即將凋零的花叢中,伸長手臂去撩冰涼的湖水,長發散落,腰肢彎出引人遐想的弧度。

    這就是心有靈犀么?還是小女仆故意在這里等自己?

    許嘉航心里一喜。

    然后又一喜。

    少女的視線若有似無地滑過他所在的地方,站起身,背對著他解開了最外面的罩裙。

    接著,是又一件,

    許嘉航的心老鹿亂撞,瞬間什么煩惱都拋之腦后。

    這是勾.引吧?這肯定是在勾.引自己吧?

    不愧是貼心的喵鈴,肯定一早發現了他的沉郁,早早掌握他的習慣,千挑萬選這個沒人會來的地方,在這兒等著為自己一紓煩憂……

    許嘉航的老心臟砰砰跳起來。

    他就知道自己沒有看錯。

    哪怕全世界都在欺騙他,小女仆也絕不會背叛他。

    許嘉航激動地走過去。

    朦朧月光灑在喵鈴L露出來的脊背,仿佛勾勒出一雙翅膀,讓“她”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會飛走的精靈。

    男人猥瑣地嘿嘿笑,他要抓住那細白的腳踝,不讓“她”飛走……

    等下。

    許嘉航驀地挺住腳步。

    那不是“仿佛”。

    喵鈴的背后,真的有一雙翅膀!

    并不是精靈那樣蝶翼似的半透明,也非鳥兒和天使的細膩絨羽,而是漆黑的……像蝙蝠一樣的雙翼。

    ——什么的樣的生物,既有人形,又有蝠翼?

    許嘉航怔在原地,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然而等他重新睜開,那雙翅膀仍然沒有消失。

    它在少女的背后有力地扇動著,營造出一場小型颶風,四周的草葉嘩嘩啦啦被卷進去。

    此時此刻人類的警惕心還是在色性前略輸一籌,他甚至寧愿相信那是小女仆為了取悅他而更換的特殊著裝,大著膽子喊了一句:“喵鈴……”

    少女聞聲轉過頭,原本明亮的雙眸變成了艷麗的桃粉色,瞳孔貓一樣豎成一道線。

    最重要的,是那目光根本不似人類,冰冷、野性,像未被馴化的猛獸。

    許嘉航意識到了不對,拔腿就跑。

    可兩條腿的速度哪里比得上帶翅膀的,每一步就被什么從背后狠狠一扇——正是那對足有半人高的黑色蝠翼。

    許嘉航栽倒在地,正要爬起來繼續跑,像個玩具似的被輕輕一掀,仰面摔下來。

    他勉強抬起上半身,雙腿蹬著地試圖后退,被一巴掌按住,鋒利的爪尖輕易地扎進他的皮肉里。

    鮮血和劇痛一起涌出來,可許嘉航根本來不及管這些。

    只見喵鈴——不,是那個怪物——踩在他身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粉色的眼睛里閃動著狩獵成功的歡愉,咧開嘴露出匕首般尖利的犬齒。

    這是進食的前兆。

    “喵、喵鈴,你、你清醒一點,是我啊!”

    許嘉航抱著期望,徒勞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當然不可能被回應。

    怪物原本L露在外的光滑皮膚逐漸覆上烏黑的毛發,身體也在縮小,彎下腰擺出四肢著地的姿勢。

    許嘉航眼睜睜看著“她”從嬌小甜美的人類少女,變成了一只大型貓科動物。

    比貓要大,比豹要小,粉瞳黑毛,背上長著蝠翼,頭頂還有對山羊角。

    就算是邪術巫蠱的歪門邪派,也不曾創造出如此詭譎的生物。

    怪物的四肢都踩在許嘉航身上,幾乎要把人類的五臟六腑都擠出來。然而這也不是他現在最在意的地方。

    它伸出舌頭,溫熱的血腥味頓時充斥著許嘉航的鼻腔。

    要被吃了。

    要被吃掉了。

    人類遲鈍的大腦已經產生不出第二個念頭。

    ……這果然是個離譜的世界!!

    怪物低下頭,張開血盆大口——

    “哎,喵鈴,我跟你說過什么來著,不能吃!”

    一個清亮的少年音突兀響起。

    如果許嘉航還清醒著,會發覺這個聲音的咬字、語調非常耳熟。

    可惜他已經兩眼翻白嚇暈了。

    名叫“喵鈴”的怪物不甘心地看著昏死過去的人類,用爪子拍拍,沒得到任何反應,只好遺憾但聽話地退到旁邊去。

    它坐得端正優雅,細長的黑色尾巴在身后甩了甩,同走過來的少年的尾巴親昵地勾在一塊兒——他倆的尾巴居然長得差不多。

    不僅是尾巴,瞳孔也都是一樣的桃色,看起來簡直像同一個生物的人形和獸形。

    “做得不錯。”少年親了親怪物的頭頂,“還是你適合這個名字。”

    真正的喵鈴用腦袋蹭蹭他,伸出有倒刺的舌頭舔了舔他的手臂,溫順黏人的模樣同方才那個冷血的掠食者大相徑庭。

    少年的皮膚被怪物勾出血痕,又在淡淡的黑霧包裹后痊愈如初。

    他絲毫不覺得痛,咯咯笑起來,撓了撓喵鈴的下巴:“再耐心等等,等我回收他的靈魂,骨頭和肉都歸你。”

    喵鈴像只真正的小貓咪一樣嗲嗲地“喵”了一聲,然后認真地舔起了爪子。

    少年不打擾它最愛的清潔過程,冷漠地睨了眼倒在地上的人類。

    許嘉航生死不明,□□一片深色,看來是嚇尿了。

    除了踩了幾腳,喵鈴連撓都沒撓他一下,就這樣了。

    可笑的蠢東西。

    想起平日里這個糟老頭對自己騷擾的視線和言語,少年面露厭惡,大大方方公報私仇踹了他好幾腳。尤其是臉。

    這并不夠解恨,不過暫時也只能這樣。

    秋日祭馬上就要到來,他得要許嘉航好好活著開啟儀式,敲響晚宴的鐘聲。

    *

    艾斯特瑞爾城,卡斯特貴族學院,初級學園。

    “舊歷320年,大陸最北的‘深淵之地’再次出現動蕩,魔龍蘇醒,南下侵襲共計12個大型城鎮和158個村莊,人員傷亡慘重,財產損毀更是不計其數。

    “舊歷321年春,坎貝爾、奧斯汀、陸、森島四個中部同盟家族組成伏龍聯軍,決意北上討伐龍巢。

    “與此同時,南方海岸線受到無名海盜團的騷擾,卡斯特家族立即出動……”

    戴著眼鏡的女教師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尤其是講到北方聯軍如何對抗魔龍時情緒格外高昂,激動得仿佛自己曾親臨現場、舉起長矛銀槍奮勇殺敵過。

    臺下的孩子們也聽入了神,他們在南方長大,對南部海上艦隊的歷史滾瓜爛熟,北方冰天雪地的戰場卻模糊而遙不可及。

    老師的講說很有感染力,整個班級都聚精會神。

    唯有一個學生心不在焉。

    她注意到了這點,卷起書本敲了敲:“卡斯特先生,下面請您來回答一下,標志著四大家族的伏龍聯軍全面成型的事件是什么?”

    “……”

    被忽視的老師清了清嗓子,面露不虞:“卡斯特先生。”

    “卡斯特先生?”

    “凌西·許·卡斯特!”

    連喊了幾遍都沒有得到回答,這下老師的面子也掛不住了,氣沖沖地走下講臺。

    教室所有人轉過頭,齊刷刷地看向坐在窗邊、正單手托腮盯著外面發呆的男孩兒。

    在這個卡斯特家族只手遮天的封地里,作為家族繼承人的許凌西非但不驕縱,反而性格溫和,對人有禮,再加上成績優秀,是最受老師同學歡迎的孩子。

    他一向學習刻苦,為了成為合格的繼承人,比同齡人付出好幾倍的努力,從不會犯類似于翹課打架之類的幼稚錯誤,也不會堂而皇之地在課堂上走神。

    但最近不同。

    自安棲日結束回到學校以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寧。

    時不時想起那個小小男仆,想起他淚汪汪、遠遠看著自己的模樣。

    那孩子究竟為什么脫口而出自己的名字?

    倒不是因為他的名字是個秘密,而是所有的仆從、包括卡斯特旁支子嗣也會尊敬地稱他一句小少爺、小公子。

    “希希”這樣親密的稱呼,是連父親都不曾叫過的。

    小男仆為什么看起來跟自己很熟的樣子?難道他們以前認識嗎?曾經是親密無間的好朋友嗎?

    如果他真的有過這么重要的人,不會不記得。

    要是有人想要借此打感情牌、處心積慮誆騙他,他絕不容忍。

    可是,若一切是精心交織的騙局,又怎樣解釋自己看見對方掉眼淚會心痛,同其他人走得近會嫉妒呢?

    七歲的男孩理不出頭緒,心煩意亂。

    今天不止心亂,已經到了心慌的地步。

    從一大早開始他就覺得悶得喘不過氣,可天氣并不陰沉,其他孩子們也沒什么異常,許凌西只好對自己解釋是秋日祭在即、壓力過大的緣故。

    今年的祭典不僅伯爵一如既往需要主持大局,年滿七歲的他也要以卡斯特家繼承人的身份正式亮相。

    到那時候,全城的人都會注視著他,包括那個——

    窗戶上老師的倒影猛地將男孩從思緒中拉回來,他唰地站起來,結結巴巴:“抱、抱歉,唐娜女士,我……不該分散注意力,還請您原諒……”

    小孩道歉得誠懇,低著頭小臉煞白。

    他本就是老師心愛的學生,見他如此,唐娜又生不起氣來了,反而口吻變得溫和安慰回去:“卡斯特先生,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去吉井醫生那里看看吧。”

    吉井醫生是初級學園的特聘醫師,內傷外傷都很擅長。

    “不……我沒事,就是有些悶。”許凌西小聲道,“我會好好聽課的。”

    老師寬容地允許他打開窗戶并坐下,點了另一個學生回答問題,在對方對答如流后重新露出滿意的笑容。

    “好的,那我們繼續講回——”

    篤篤的敲門聲再一次驚擾了課堂教學,女教師這回是真的氣惱,卻在打開門后轉換成了驚訝:“校長先生?您怎么……”

    西裝革履、頭發花白的老人嗓音急切:“唐娜女士,卡斯特小伯爵是不是在您的班級?”

    老師愣了愣:“是的,您找他有什么事嗎?”

    男孩聽見自己的名字,茫然地站起來。

    校長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他面前,面色凝重:“卡斯特先生,您的父親病倒了,您需要回到家中——立刻馬上。”

    艾斯特瑞爾城到卡斯特城堡的距離是兩個小時的馬車行程,許凌西從未覺得它有這樣漫長過。

    父親注重養生,這么多年來身康體健,卡洛斯醫生總稱贊他保養得很好,從沒生過什么嚴重的病。

    怎么會,怎么會突然就昏迷不醒了呢?

    男孩眼眶酸脹靠在顛簸的、疾行的馬車車廂里,既迫切地想要立刻抵達,又忌憚于回去會面對什么。

    兩小時的車程生生壓縮成了一個多小時,看見卡斯特城堡的尖頂時,天還沒有黑。

    格溫面色憂慮地在門口等待,看見馬車奔來時連忙迎上去。

    然而許凌西已經等不及,直接跳下車,書包都來不及放下,就那樣叮叮哐哐背著跑了進去。

    他一路跑到家主的起居室,剛要闖進去才意識到自己鞋子上的灰塵有多么不合規矩,要是父親看到一定會……

    男孩訕訕地停下來,脫掉鞋子,放下書包,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皺,甚至沒忘扒拉一下被吹得亂七八糟的頭發。

    做完這些基本禮節,他深呼吸,走進臥室。

    房間里聚集著不少人,從家族成員到醫生到傭人,然而他們靜悄悄的,除了呼吸沒有發出任何動靜。

    許凌西下意識想要分辨人群中有沒有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小小男仆,很快察覺到這個想法有多么不合時宜。

    他鼓起勇氣,正要走向被人們簇擁的那張床,一個人飛奔著向他撲來。

    許凌西被那襲來的力道震得連連后退幾步,才發現是喵鈴。

    女仆抱著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小少爺,您可算回來了,您一定要想辦法救救老爺——沒有他我也不想活了嗚嗚嗚——”

    第73章

    伯爵和女仆的私情并不太避著人, 因此無論是仆人還是家族其他成員對此有有了解。

    了解歸了解,主仆之間的混亂關系正大光明擺上臺面,還是不大能接受。

    女仆哭天搶地的此言一出, 許多人露出不忍直視的表情,默默別開臉。

    許凌西倒是對此接受度良好,他對母親已經沒什么記憶了, 父親和知根知底、完全屬于卡斯特家的傭人走得近, 總比被其他家族別有用心的人盯上要好。

    被喵鈴這么一鬧, 原本的緊張竟放松了幾分, 男孩反過來安慰成年人:“沒事的,父親心善仁厚, 受神明護佑, 一定能平安度過。”

    喵鈴抬起頭, 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小少爺說得是, 哎呀,你看我這急的……您快去看看他吧。”

    許凌西點點頭, 床邊的人已經散開,為他空出一個位置。

    父親雙目緊閉, 臉色慘白, 額頭不斷滲出豆大的汗珠, 攥著被子的雙手用力到幾乎微微痙攣, 看起來狀態相當不妙。

    男孩只瞧了一眼,心頓時揪起來,問最近的私人醫生:“卡洛斯先生,我父親他……”

    卡洛斯醫生面色沉重:“我已經用了很多辦法檢查,可以確定的是老爺并沒有外傷;吃的食物、喝的水也檢驗過了,并沒有發現有毒物質。”

    許凌西皺眉:“會不會是什么氣體……?”

    卡洛斯醫生否認了這種可能性:“老爺是在后湖被發現的, 那里很開闊,就算是有害氣體也難以長期聚集。”

    “后湖……”許凌西問,“父親為什么會去后湖?什么時候?”

    “昨天晚上。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了,我也是那個時候被叫過來的。”卡洛斯道,“如果您想知道,那附近的花兒我們也排查過了,都是無毒的。”

    許凌西握著父親的手,昏迷中的對方幾次想要掙脫,被小孩用力壓下來。

    他看向周圍一圈:“是誰發現的?”

    喵鈴走出來,眼睛還紅著:“是、是我。昨晚老爺本來讓我……”她做了一個微妙的停頓,足以讓所有人想要忽略那中間的細節,“但他一直沒有來,我就去找他了。我記得老爺心情不好的時候很喜歡去湖邊散步,然后就……”

    講著講著又抽噎起來。

    許凌西見是她,放下戒心。

    他雖然不想去理解大人之間的感情,卻和父親一樣,信任著這個當年被解救回來的、差點死在人販子手里的柔弱女孩兒,相信她對伯爵的感激,對家族的忠誠。

    從凌晨到現在也過去快一天了,守在床邊的人或多或少眼底掛上疲憊的青。

    男孩視線掃了一周:“大家先回去吧,有什么事我會再請各位過來。都堵在這里也不利于靜養——我替父親感激各位的關心。”

    眾人互相交換著眼神。

    這孩子明明才七歲,講起話來已經有模有樣,遇到父親重病居然能不慌不亂,不愧是伯爵的獨生子。

    格溫搬來張椅子讓小主人坐下,另一個仆從替他拿來家居服。

    見已是家內事,其他人低聲道別,先行離去。

    出了門,管家被叫住。

    “談先生,請留步。”

    他回過頭,是家庭醫生。

    談寧尊敬地問:“您有什么事嗎?”

    卡洛斯回頭看了看,還有些人陸陸續續地在往外走,他意有所指:“這里不方便談話。”

    談寧看出他對伯爵的病情有所猜測,點點頭:“請您跟我來。”

    其他人往樓下走去,他們逆流而上。

    談寧把卡洛斯帶到三樓的儲藏間,那個在圣子駕臨時讓梨覺臨時躲藏的地方。

    他關上門:“這里不會有人打攪,您請說吧。是關于伯爵大人嗎?”

    卡洛斯沉重地點點頭:“是這樣。很不幸,這的確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圍,因為這并不是醫學上的紊亂,而是……”

    即便管家已經保證了沒有其他人在,醫生還是壓低聲音:“——依我所見老爺他,這是被魘住了。”

    菲亞蘭大陸的力量構成非常復雜,絕大多數居民都是純粹的普通人,一輩子見過最高級的法術也就是騙小孩兒的魔術。

    但也有一些超級力量。

    比如歷史書上記錄在冊的那頭居住于“深淵”的魔龍,比如繼承了神明之力、足以凈化人間圣子,也比如各種怪談中會在夜間肆虐的鬼怪。

    談寧皺眉,換了個更通俗易懂的說法:“您是指……附魔?”

    “是這樣。”卡洛斯推推眼鏡,“其實我也不愿相信這種事的存在,但幼年時隨家母行醫,的確見到過被惡魔上身的病人。您大概知道我的家庭并不是卡洛斯封地的原住民,祖上在中部戰亂時南遷,家母的父母都是方圓最有名的醫生,他們絕不會分不清生病和附魔。”

    他觀察著管家的表情,語氣略帶惶恐地問:“談先生,您相信魔鬼的存在嗎?——不是‘深淵’的魔龍,而是真正的,流傳于話本、民俗間的魔鬼。”

    談寧嘴角抽了抽。

    他也不想相信,如果不是他身邊就有一個。

    卡斯特所說的惡魔上身一事,除了那家伙還有誰能干得出來。

    怎么忽然這么迫不及待出手……?

    腹誹歸腹誹,表面功夫還得做足。談寧也表現出微微的驚慌:“您的意思是,城堡之中潛伏著魔鬼,并且襲擊了伯爵大人?”

    醫生沉痛地點了點頭:“恕我對此真的無能為力。但是,如果說還有一線轉機——”

    “不,不該說轉機,而是天賜良機。”他低頭合掌,虔誠道,“可以的話,請圣子殿下來試一試吧。”

    *

    罪犯總喜歡回到現場欣賞自己的杰作,越變態的越是。這是亙古不變的犯罪心理。

    談寧在上個世界有大把時間,閑暇時會讀小說,琢磨如何當好反派。

    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

    他找到正在往湖里撒花瓣的女仆,背影看起來消瘦憂愁,弱不禁風,仿佛在為重病的主人祈福。

    恐怕實際上嘴角已經壓不下去了。

    喵鈴早就感應到他的出現,頭也不回,一把嗓子聽著凄凄切切:“談先生,您也是來為老爺祈禱的嗎?”

    談寧懶得陪“她”演習,開門見山:“你怎么這么沉不住氣?”

    女仆挎著花籃,委委屈屈:“不是我,是喵鈴干的。”

    談寧:“?”

    喵鈴:“我是說真正的喵鈴啦,我的小寶貝兒。”

    談寧冷笑:“誰都是你的寶貝。”

    喵鈴眨眨眼:“吃醋了?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是我唯一的寶貝。”

    談寧:“不用了謝謝。”

    喵鈴:“所以呢,誰發現的?小少爺,還是那個醫生?”

    談寧:“醫生。他打算請圣子來驅魔,等許嘉航醒過來,你的事可就瞞不住了。”

    喵鈴撇撇嘴:“瞞不住就瞞不住唄,還有我怕玩家的道理?倒反天罡。”

    談寧:“這時候又不怕你的沉浸式被打斷了?”

    喵鈴豎起食指搖了搖,紫色的指甲油不知為何透出一抹血紅:“就剩一天啦,忍忍就過去了。不過,那個漂亮小玩偶能答應這事兒么?我到現在還沒琢磨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職級,還有那個無臉男——難不成他們是游離崗?”

    談寧張了張嘴:“游……什么?”

    女仆愣了下,接著目光轉為憐憫:“你看,這就是沒升職的不好,高層的秘密可是不會向下傾斜的。”

    談寧冷哼一聲:“這還用你說?”

    要不是為了升職,他至于在這家伙身邊忍氣吞聲到現在么?

    喵鈴微微笑,難得沒多調侃,而是簡單地解釋了下什么是游離崗。

    “如果連你都看不出來,那的確有可能。”談寧沉思,“假設圣子真的是游離崗,的確不一定會答應為許嘉航驅魔。反正要是原定劇情無法推進,本來就都是你的錯。要是中樞怪罪下來……”

    想起那棵不知多少歲的萬年老樹,喵鈴夸張地抱住自己的胳膊。

    與其說是畏懼,不如說“她”真的很怕被它念叨,跟緊箍咒似的,“她”寧可逃到迷霧里躲清靜。

    “其實有一個辦法,或許能夠勸得動圣子。”

    談寧看向“她”,并在那雙泛起粉色的眼瞳中找到了英雄所見略同的響應。

    兩人異口同聲:“——寶寶崽!”

    *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管家雙手交握,循循善誘,“具體怎么做,還是您來決斷。”

    管家和女仆一左一右圍著小少爺,嘴上討論著如何救老爺,氣勢宛若逼宮。

    男孩聽完,眉頭擰出一個糾結的小疙瘩,緩緩地,感到難以啟齒地總結:“也就是說,現在救父親的唯一方法,就是我去求那個……”

    “梨。”談寧貼心地補充,“他的名字叫做‘梨’。”

    “好的,梨。”許凌西覺得這個名字有些怪異,陌生又熟悉,“我求他,他就會拜托圣子殿下出手幫忙;而只有殿下能夠祓除附身在父親身上的惡魔。是這樣嗎?”

    “沒錯,小少爺,您的理解和總結能力還是一如既往的優秀。”管家有意無意瞄了眼女仆,“關乎伯爵大人的身體健康,這個魔鬼非除不可。”

    喵鈴非常自豪地回以一個笑容,接著對許凌西又換成了情真意切的擔憂:“小少爺,您就委屈一下自己吧,我知道您不喜歡那孩子……”

    “我——”

    許凌西下意識就想反駁,可是想起自己上個安棲日對小幼崽的態度,說沒有不喜歡也站不住腳。

    男孩不說話了,神色明顯動搖。

    喵鈴和談寧對視一眼,知道目的已經達成了大半。

    喵鈴最后推波助瀾一把:“您這次回來還沒有見到梨吧?我剛才還看見了呢,他和圣子在露臺用下午茶。”

    許凌西至今不知曉梨覺已經被送給了教廷,聽見他和圣子又“黏”在一塊兒,一排螞蟻爬過他的胃。

    他捏緊拳又松開,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我知道了。謝謝你們。”

    小少爺朝著露臺的方向走去。

    管家和女仆并排站在后面目送。

    “我們不用去看看?”

    “有什么可看的。”

    “看熱鬧啊!”

    “?”

    “哼,誰讓這個小鬼讓我們寶寶崽傷心了。”

    “等他想起來,最傷心的一定是他自己。”

    “既然如此,那更要去看啦!”

    “……”

    許凌西并不知曉自己已經被兩個熱心吃瓜群眾尾隨,腦海里亂糟糟的,一邊是昏迷不醒的父親,一邊是需要自己放下身段去請求的小小男仆。

    萬一,他是說萬一,那個孩子不肯答應怎么辦?

    ……說起來,為什么他不能直接請求圣子殿下或者大祭司閣下?

    總覺得被誆了。

    胡思亂想著,男孩推開了門。

    露臺上人不多,兩三個隨行教徒,和更遠處的幾個卡斯特家傭人。

    圣子和大祭司坐在洋傘下,面前鋪著朱紅色刺繡桌布的桌子上擺滿了精致的小點心,幾張小巧的銀質碗碟里放著不同的果醬和奶油,雕花瓷壺里盛有卡斯特家族在西邊莊園栽種的特產紅茶,香氣撲鼻

    許凌西在注意到這些之前,先看見那個踮著腳、還沒有桌子高、雙手努力扒著桌沿的小幼崽。

    神廟對圣子的飲食有著嚴格的限制,很少有吃甜點的機會,也沒有給他準備專門的配套餐具,只能用貴族家里的。

    圣子戴著和梨覺很像的白色蕾絲手套,在后者期待的目光中掰開一塊堅果曲奇。

    小幼崽張開嘴:“啊——”

    然后被塞了滿嘴香甜。

    崽崽的臉頰塞得圓圓鼓鼓,像只藏食的小松鼠。

    嚼兩口,堅果和可可的香氣交纏著溢出,小孩子心滿意足,眼睛笑彎彎。

    圣子望著他天真的笑臉,目光柔和。

    接著挑挑揀揀,每次都自己一半,崽崽一半。

    投喂和被投喂的同樣愉快。

    看得出來,少年喜歡吃甜食。

    也看得出來小幼崽什么都喜歡吃。

    圣子雖然比崽崽大了十來歲,但他心性單純,未被世俗染污,兩個人相處起來和同齡人差不多。

    許凌西看著他們的互動,胃里排隊的螞蟻還沒爬完,又倒了好幾瓶醋。

    他走向他們,故意把腳步聲放得重重的。

    仆從們紛紛向小主人行禮,而原本還在開開心心被投喂的小梨覺看到許凌西先是一怔,隨即兔子似的竄起來躲到圣子身后。

    他努力咽下那塊差點兒噎住的蜂蜜糕,幾秒鐘后從白袍后面探出小腦袋,只露出一邊眼睛。

    戴著手套的小手抓著圣子的衣角,偷偷看不速之客。

    許凌西的臉黑了下來。

    這算什么意思?

    自己有這么可怕嗎?

    還是說就這么不想看到自己?

    之前追著喊著想要靠近的,不是對方嗎?

    圣子無需對任何人行禮,大祭司還是需要的。

    “小公子要加入嗎?”他又多問這么一句。

    許凌西沒有回答,視線一直盯著圣子后面。

    大祭司的嘴角勾起微妙的弧度,從少年身后抓貓仔似的拎起小孩,提溜到前面:“梨,要有禮貌。”

    這很奇妙,男人想,他在神廟和整個菲亞蘭位高權重,又無婚配,接任教廷以來沒飼養過圣子以外的小孩。

    圣子被揀選時需要年滿八歲,他親手帶大的這個又從小性格沉靜,還是豪門后裔,從來無需他操心禮節禮儀。

    相比之下,小小男仆正處在最天真爛漫的三四歲幼年期,還是個格外活潑黏人的崽,又很不懂卑躬屈膝這一套,隨時要提點一番,養起來的感覺很不一樣。

    ……倒不如說,這才是真正的養孩子。

    至于小圣子,事實上……

    大祭司收起渺遠的心思,半是敦促半是鼓勵地摁了摁梨覺的小肩膀。

    幼崽從長睫毛下悄悄望一眼男孩兒,又飛快低下頭去,奶音怯怯:“小少爺。”

    許凌西還在氣頭上,盡管不知道自己在氣誰,喉嚨深處“嗯”了一聲當作不情不愿的回應。

    傭人為小主人拿來椅子和餐具,就在梨覺身邊。

    眼看著小崽兒又想跑,大祭司眼疾手快抓住他,拎到另一張空椅上。

    為了奉行尊貴的圣子殿下腳不沾地的原則,露臺上的這些椅子都是加高過的,好讓圣子坐在上面雙腿自然垂下也不會夠著地。

    對十五歲的少年來說都高,更別提三四歲的小小孩。

    崽崽往下一看簡直恐高,趕緊規規矩矩坐好。

    幼崽坐在少年和男孩中間,很不自在。

    許凌西也注意到了這點,明明椅子擺在正中央,小男仆卻總是傾向于另一邊。要不是圣子禁止隨意觸碰,恨不得躲人家懷里。

    身體語言是不會騙人的,梨親近圣子,提防自己,這很明顯。

    意識到這一點,男孩的心情更不好了。

    大祭司為烤得酥脆的面包抹上樹莓芝士果醬,切成小塊后放進圣子的盤子,若無其事地問:“小公子,伯爵大人的情況如何?”

    許凌西雙手捧著一盞玲瓏的小茶杯,盯著里面橙紅的液體,低聲道:“還是沒有醒。”

    “實在是太不幸了。”大祭司做出禱告的手勢,“愿神明保佑。”

    許凌西有一瞬間很想直接向大祭司提出請求,又想起談寧和喵鈴極力勸自己、從小男仆那兒迂回一下成功率會高。

    大祭司對圣子的身體健康非常看重,尤其是圣子在觸碰常人時自己會受損,沒有十成十的把握,連女王也不敢隨意請圣子出山驅魔。

    萬一父親并未被附魔,而是普通的生病……

    惹怒了教廷,就算是卡斯特家族,也要承受神明的怒火。

    許凌西轉向梨覺:“可以借一步說話嗎?”

    什么是“借一步”?

    崽崽聽不明白。

    見他懵懵懂懂,許凌西干脆以行動代替語言,跳下椅子,對他張開雙臂:“我們去另一個地方好嗎?我有話跟你說。”

    希希經常這樣等著抱他。

    可是,崽崽也困惑了,這究竟是不是希希呢?

    見小孩沒動,許凌西也固執地伸著手:“我抱你下來。”

    梨覺眨巴一下眼睛,非但沒有給他抱,反而求助地看向對面看戲似的大祭司,怏怏道:“閣下……”

    大祭司欲蓋彌彰地以拳抵唇,像在憋笑,走過來拎起小崽崽放到地上。

    梨覺還猶豫,仰臉看他。

    威嚴的大人語氣里有罕見的寬慰:“去吧。”

    梨覺又回頭看圣子,少年也點點頭,像是鼓勵。

    好叭。崽崽給自己打氣。就算不是希希,也要面對!

    他可是勇敢的寶寶崽吶。

    孩子們一前一后,走到樓梯間。

    許凌西關上門,將那些探究的目光關在門外。

    走廊里沒有燈,留了一道的門縫有光流淌到他們腳邊。

    梨覺看著他,有好多次,在好多地方,都只有希希和他兩個人。他們像兩只濕漉漉的、貼在一塊兒互相取暖的幼獸,彼此是活下來的唯一依靠。

    可是面前的這個希希,他不能貼貼,不能要抱抱,連直接喊名字都是不被允許的,只有疏遠地叫一聲小少爺。

    凌西。綾希。許凌西。

    他們是同一個人嗎?

    不是嗎?

    那在面對不同希希時的自己,又是不是同一個?

    小幼崽想不明白。

    許凌西雙手背在身后靠著墻壁,盯著自己的鞋尖,好像沾了點兒灰。

    他猶豫片刻,決定同小朋友之間還是不要彎彎繞:“那個,可以請你幫我問問看圣子殿下,他能不能救救我父親?”

    梨覺沒想到他找自己是為了這件事。伯爵大人的昏迷他也聽說了,可這不是一只小崽崽能夠幫上忙的,他也只有在心里祈禱。

    可是希希怎么……

    他小心翼翼:“為什么是我?”

    男孩的神情有一瞬的扭曲,深吸一口氣:“你和殿下的關系很好,他很喜歡你。你的請求,他應該不會拒絕”

    天知道要他親口承認這件事有多難。

    他說完這句話睫毛顫抖得厲害,幾乎不敢看向對方,尤其怕看到梨因為這樣的肯定而露出的笑顏——為別人而出現的笑容。

    令他松了一口氣的是小小男仆并沒有笑,也盯著地上,嗓音緊繃而謹慎:“那我,我問問弟弟。”

    許凌西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弟弟’?”

    梨覺眨眨眼。

    許凌西難以置信:“你……你該不會是喊圣子殿下‘弟弟’吧?”

    梨覺點頭。

    許凌西匪夷所思:“那他怎么喊你?難道喊……”

    梨覺:“哥哥。”

    許凌西:“……”

    好怪。

    許凌西想不通:“為什么不是你喊他哥哥?你比他小很多吧?”

    “因為,崽崽有哥哥。”

    小孩子的聲音越說越小,羽毛一樣輕柔掉下來,飄飄蕩蕩落在另一個的心尖。

    “但他不記得我了。”

    第74章

    梨覺的聲音太小, 許凌西只聽到前半句。

    有哥哥是什么意思,還有比圣子更親密的存在嗎?

    男孩醋翻了天,卻也只能自己消化。

    希希還是不記得自己。

    梨覺沒有等到他的回應, 垂下眼睛轉身要走。

    一陣恐慌振過許凌西的神經,剎那間他什么也不想,甚至忘記把對方推走的人是自己;他只知道, 小幼崽從這扇門出去以后又會回到圣子身邊, 吃被投喂的甜點, 親昵地以哥哥弟弟相稱, 甜甜地笑……

    有什么先于理智搡著許凌西向前一步,一把抓住梨覺的手腕, 心底最深的想法脫口而出:“——你可不可以不要跟他玩?”

    小幼崽睜大眼睛。

    男孩立刻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

    是他拜托梨去請求圣子, 為了生病的父親, 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這樣幼稚任性的話怎么能……!

    他的臉漲得通紅, 結巴了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梨覺倒是不介意那些胡言亂語的狡辯,瞄了眼他沒有松開的手, 再抬起頭時奶油色的眼瞳漫出星星點點的喜悅:“希希?”

    緊接著,小小聲補充了一句:“我可以叫你希希嗎?”

    高貴的卡斯特家小少爺還不曾被人這樣用昵稱逾矩地稱呼過, 可他看著小的那個期待的眼神, 什么拒絕的話也說不出:“隨、隨便你……”

    不是, 怎么又結巴了啊啊!!

    幼崽的小手軟軟地握住他的手指, 直到這時許凌西才發現他們的雙手還牽在一塊兒。

    這對于不怎么同人肢體接觸的小少爺來說是很新奇的體驗,理智讓他放開,這樣子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可是身體卻記得這熟悉的觸感,好似手拉手對他們兩個而言是最正常不過、每天都會做的事情。

    “我……”他張了張嘴,卻不知要說什么。

    “弟弟,很好。”梨覺望著他, “但崽崽有更喜歡的人。”

    許凌西下意識屏住呼吸,連心跳都變快了。

    更喜歡的人……是誰?

    為什么要跟自己說?是因為也認識嗎?

    “唔……”梨覺浮現出有點兒羞澀的笑,眼睛亮閃閃,“不喜歡‘更’喜歡。是‘最’喜歡!”

    許凌西無法不對那可愛的笑容感到著迷,迷迷糊糊地跟著重復:“喜歡?”意識飄在云端里,幾乎是不受控制地追問,“……誰?”

    小幼崽的臉蛋紅撲撲的,小扇子似的睫毛垂下來:“現在不能說。”

    要等希希想起來,才可以說哦。

    他可以跟希希講一遍“喜歡”和“最喜歡”——但前提是,那個人是梨覺的綾希。

    “……喔。”

    男孩說不清自己現在的感覺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從梨口中說出的名字無論是誰,恐怕都會讓他今晚睡不好覺。

    崽崽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彎起眼睛:“找弟弟。”

    說完扭頭跑走。

    等許凌西反應過來伸出手,唯有衣角輕快地擦過的他的指縫,什么都沒有捉住。

    男孩沒有追上去,站在門后的陰影里,看著幼崽飛快地穿過露臺跑到圣子身邊,還沒有掌握跑步中前后擺臂的姿勢,為了保持平衡而張開胳膊,整個人輕盈得像只剛學會飛行的小鳥。

    而他竟無法將視線從那只鳥兒身上移開。

    不該拒絕的。

    不該跟父親說自己不需要人陪。

    不該讓梨難過,推向了其他人。

    此時此刻,他只想讓小崽崽陪在身邊,永遠屬于他而不是別人;好似一切本該如此。

    許凌西呆呆地想,自己這是怎么了?

    在他沒有發現的另一個角落,兩個用了些法術隱藏起自己身形的圍觀群眾交頭接耳。

    “天吶,我好感動。”女仆拿起手絹假模假擦了擦眼淚,“仿佛看了一部幼崽過家家版失憶虐戀,‘不記得你但好像很愛你’vs‘不管你記不記得我都永遠愛你’……”

    “別把你那套復雜的成年人想法放在純潔的小朋友身上。”管家冷酷道,“而且還不都是你造的孽……離遠點別擠我!”

    *

    “不行,我不同意。”

    大祭司對圣子從來嚴格,卻很少有這樣近乎發怒的嚴厲語氣。

    他在房間轉了幾圈,一種前所未有、不受控制的恐慌爬遍全身。

    圣子抱膝靠在沙發上,他總喜歡用這個姿勢坐著,環抱自己就能夠多增添幾分安全感。

    他對監護人的拒絕沒什么反應,扭頭看向外面,全身心沉浸在被風一吹就散的云朵上。

    一棵繁茂馥郁的金桂開在窗戶旁,枝椏崎嶇地伸向天空,層層疊疊的金色小花綴滿樹梢,一只有著明黃色喙的鳥兒停在上面,輕輕一抖,落下一場馨香的雨。

    見少年壓根沒看自己,大祭司走到他旁邊,加重語氣:“明日就是祭典了,您要在眾人面前登場,必須要保持絕佳的狀態,絕不能出差錯。如果伯爵并未被附魔而您為他治療——我希望您沒有忘記,上一次觸碰普通人之后您在床上躺了三天都下不來。”

    “明天是祭典。”圣子重復他的第一句話,沒有從桂花樹和鳥兒移開視線,語調平平,“卡斯特伯爵卻不能出現在卡斯特的秋日祭典上。”

    大祭司一噎,聽上去好像的確不妙。

    但這不是重點。

    “那是卡斯特家族需要考慮的問題,我聽說他們原定就要正式介紹許凌西小公子,也許只是從簡單的亮相變成了主持。這對爵位繼承人來說并不是很困難的考驗。”他道,“而您,殿下,您屬于教廷和神廟,屬于全菲亞蘭。你們從來都不能放在同一盞天平上。”

    少年終于轉過臉:“伯爵的癥狀,完全符合被附魔。我不會有事。”

    大祭司仍不同意:“您沒有親眼見過,不是嗎?梨的年紀太小了,他無法分辨這些;他甚至告訴我他在不久前變成過貓和水母。此次出行是為了秋日祭典,而非為平民布道和驅魔,分管此事的祭司告假,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絕不能讓您冒險——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圣子不說話了。

    他在成為圣子之前就是個性格沉靜淡漠的孩子,現在更是如冰似雪,幾乎沒有波瀾,更別提憤怒這樣大動干戈的情緒。

    但現在很明顯就是在生氣。

    從他抿起的唇線,不肯對視的眼神,還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染上薄紅的耳尖,都能看出小孩兒正在生悶氣。

    成年人拿這個樣子的他沒辦法,只得讓步:“我已經派人去聯系城里的醫生和驅魔師,他們會在午夜時分抵達。如果順利,不會耽誤明早的開幕。”

    圣子直直盯著他:“那如果不順利呢?”

    如果不順利,就是天命。大祭司本來想這么回答,可看見少年起身走下沙發,隨波逐流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會去救他。”圣子拿起蕾絲白手套,“我不想讓哥哥失望。”

    他十五歲了,養在教廷雕龍畫鳳、嚴防死守的囚籠中七年了。

    梨覺是他的第一個朋友。

    這么多年來,小幼崽是唯一一個不需要任何附加條件、在他面前沒有忌憚和疏遠、會對他甜甜一笑的人。

    他不想在那雙純真的眼瞳里看到傷心。

    少年赤著腳與成年人擦肩而過,聽見后者染上怒意的聲音響起:“您不想讓他失望,就要讓我失望嗎?”

    他的腳步頓了下,沒有回答,接著往前走。

    卻被一股強硬的力道攫住。

    僅需要單手挾住他的腰,就能讓單薄的少年動彈不得,毫無反抗余地地被抱起,比搬動人偶還要輕松地放在了床邊。

    圣子對此并不意外,他平靜地看著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伸手掀開了對方的帽檐,露出那張幾乎不曾在人前展現過的英俊臉孔。

    “你在擔心我嗎?”他對上仿佛燃燒著火焰的眼睛。

    “那是當然。您的安康與否關乎全菲亞蘭——”

    “那你呢?”少年問,“你不是大祭司,不是教廷,不是菲亞蘭子民的一員。我不是圣子,不是飄渺的吉祥物。你作為你,擔心我,是嗎?”

    他的視線隨著男人站起的動作仰起,漂亮的眼眸上挑。

    純潔的,不可玷污的,卻又誘人摘下的青澀果實。

    男人經過激烈的心理斗爭,最終捂住自己的眼睛,連同嘆息一道:“……我怎么會不擔心你呢?”

    連尊稱都沒了。

    小孩兒得逞似的翹起嘴角:“那就陪我去吧。有你在的話,我不會有事的。”

    他作勢又要下來,立即被制止:“殿下!”

    圣子望著他,瞳孔深潭般寂靜:“不要叫我這個。”

    男人無可奈何,放軟語調:“小惟……”

    久違的、聽起來已經有幾分陌生的名字像個開關,抽走少年的固執,乖順下來,任憑男人將自己擁入懷中。

    他抱著監護人的腰,側過臉,耳朵貼在他的腹部,仿佛在并不合適的位置尋找心跳,發聲也跟著悶悶的。

    “你不放心我嗎?如果是這樣,那我不要當圣子好了。”

    大祭司聞言一滯,胸膛很明顯地起伏了一下:“不可以說這么任性的話。”

    至高祭壇的揀選是神明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違悖。

    他垂眸。

    “還有三年,殿下,還有三年您就成年了。”大祭司虛虛地梳理著他的長發,不知是叮囑還是嘆息,“您必須時刻保持自己最好的狀態以便獻給魔龍,這是遠比出席什么卡斯特秋日祭更重要的事。”

    歷史書上寫滿了人類面對魔龍時的英勇無畏,事實上盤踞在大陸最北的威脅從來沒有消失、甚至沒有減弱過,反而每次聯軍出動都會引得魔龍勃然大怒,在小小的撤退后千百倍地報復回來。

    菲亞蘭王國別無他法,只好從祭壇中選出圣子,待成年后送往“深淵”,以平息魔龍之怒。

    誰都知道那是一去不復返的單行道。

    然而犧牲一個、幾個孩子,和犧牲整個北方陸地、乃至全菲亞蘭的安全相比,孰輕孰重,人人心知肚明。

    圣子本人更是再清楚不過。

    八歲之前,他和任何一個普通孩子沒有什么差別;

    八歲之后,他成了菲亞蘭至高無上又鏡花水月的象征;

    十八歲后,他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僅能維持數年和平的祭品。

    他才十五歲。

    但人生沙漏的倒計時已經所剩無幾。

    “三年之后,我就不能再許愿了。”少年聲音安靜,“起碼現在,我還想靠自己的力量,實現別人的愿望。”

    *

    入夜后,城堡籠罩在蟲鳴的闃寂中,唯有伯爵的起居室中仍燈火通明。

    除了卡斯特父子倆,還有圣子、大祭司、管家和女仆,以及唯一派不上什么用場、但光是出現就很重要的小小男仆。

    許嘉航和之前比起來沒有改變,既未好轉,也沒有惡化,像是陷入靜止狀態。

    圣子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進行初步檢查,許凌西和大祭司一左一右守著,卻又保持著絕對距離。

    另外三人待在可以看見臥室情況的客廳走道,遠遠看著。

    女仆心情很好:“我家喵鈴寶貝可真厲害,光靠氣勢就能把愚蠢的人類嚇暈。”

    管家涼涼道:“這本來就是噬魂獸的工作,要是連這個都做不好,你也不改養著他。”

    女仆并未因他的潑冷水而掃興,笑嘻嘻道:“你就是嫉妒我喊別人寶貝。”

    管家:“。”

    算了,打嘴炮他比不過的。

    梨覺靠在喵鈴身上,雙手抓住少女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晃了晃:“姐姐,伯爵大人什么時候會醒呀?”

    “叫姐——咦?”條件反射要糾正的喵鈴低頭看小孩,頗為驚奇,“你剛剛是不是叫姐姐了?”

    幼崽乖乖點頭:“是的呀!”

    喵鈴刮刮他的小鼻子:“真乖。不過我也不知道呢,要看那個小人偶有什么本事——哎你推我干嘛?”

    談寧:“……”

    談寧壓低聲音:“別在寶寶崽面前這么喊。你不知道他倆關系很好么?”

    喵鈴撇撇嘴,彎腰蹭了蹭梨覺的臉蛋:“小甜豆才不會介意呢,對吧?因為我們倆關系也很好哦。”

    崽崽看了看不高興的叔叔,又看了看不高興的姐姐,搖搖頭:“哎呀。”

    怎么還要小朋友來主持公道嘛。

    屋外的三人打打鬧鬧,屋里的氣氛卻不輕松。

    圣子彎腰,放平手腕,虛虛地放在許嘉航的額頭上方十厘米,淡薄如冰的光芒自他掌心氤氳。

    「圣子」并非虛名,少年的確有凈化的能力。

    神廟也不是一個完全虛無縹緲、用來斂財和掌權的神職機構,在這片魔幻的大陸上,它是為數不多能與神力相連的地方。

    他無法像醫生那樣治愈傷口,但能夠凈化非自然力量的污穢,還不用像普通驅魔師那樣需要處理被祓除的妖鬼——它們早在被圣子驅逐的瞬間灰飛煙滅。

    然而這份能力并不是完美無缺的,圣子的雙手蒙受神恩,任何妖魔鬼怪在被觸碰時都會顯出原形,但如果被接觸的是無神魔之力的普通人,他自身則會元氣大損。這注定了他不能頻繁地進行凈化儀式。

    這也是為什么大祭司從不讓他不戴手套觸碰別人,更不允許別人隨意靠近他。

    若不是有梨覺的請求,就算貴為伯爵,大祭司也會冷漠地放任許嘉航自生自滅。

    “咦……”

    光芒暈染到一半,忽然中斷了。圣子隨之發出小小的疑惑。

    大祭司立刻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和平日里的威嚴完全不同,像個緊張孩子的普通家長。

    少年搖搖頭:“沒有不舒服。但是……”

    他翻來覆去看著自己的手背和掌心,和平時并沒有什么不同。

    再次點燃光團,卻在隔空覆上許嘉航額頭的幾秒后再度熄滅。

    他收回手,攥緊再松開:“有什么在阻止我。”

    這是前所未有的。

    大祭司擰起眉,語氣沉重:“這個魔鬼,很強大?”

    “不是附魔的問題。”圣子說,“是……祓除本身被干擾了。”

    他的凈化能力是菲亞蘭的神明賜予的,從不流失,從不出錯,無往不利。

    他是人世間最接近神的存在,這份力量不可能被壓制和剝奪。

    ——除非,真正的神明就在近旁。

    圣子合攏雙手,那團淺淡的光暈在他掌心棲息成一只斂翼的蝴蝶。

    他抬起頭,看向帶著不同關切緣由望著自己的兩人:“可以請你們現在出去嗎?所有人。除了哥哥。”

    許凌西和大祭司皆是一愣。

    梨覺?

    伯爵的昏迷,或者說伯爵的治療,和那個小家伙有什么關系?

    *

    盡管有滿腹疑問,他們還是沒有質疑少年的決定,帶走幼崽之外的其他人。

    本想留道縫瞄瞄看,卻被圣子頭也不回地命令“關好”,只能悻悻關上了門。

    三個大人一個孩子在客廳大眼瞪小眼。

    身處子世界原環境中的許凌西和大祭司無從得知,懸于俗世的喵鈴和談寧倒是非常清楚圣子把寶寶崽喊進去做什么。

    他們驚訝的是,圣子居然看得出梨覺的特別嗎?那他知道他是小系統嗎?

    事實上圣子并不知曉。但賦有神力的光蝴蝶指引著他感應到了梨覺。

    崽崽知道屋里還有病人,輕手輕腳走過來:“弟弟。”

    “哥哥。”圣子重新戴上手套,讓出椅子,“試試看嗎?”

    梨覺眨了眨眼:“試什么?”

    圣子的目光落在沉睡的許嘉航身上:“喚醒他。”

    “誒?”小幼崽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我嗎?”

    他看起來有點兒緊張,少年想。

    不是因為做不到、或者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的忐忑,而是秘密被戳破的不安。

    “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圣子黑沉的雙眸看著梨覺明亮的金色。

    他猜得沒錯,梨覺的小心臟的確在直打鼓。

    系統助手momo最先上的那幾堂課里就提到過,系統在下副本工作時,見到大boss之前可能會接觸許許多多npc、玩家,而他在面對這些人時,不可以暴露自己是系統的真實身份。

    具體會有怎樣的后果和懲罰,momo沒有說,講課時連夸張帶恐嚇的語氣已經足夠震懾到三歲小朋友。

    前兩個子世界梨覺都沒有被認出來,與其說是他行事謹慎,不如說是足夠幸運,進副本不久就遇上了知根知底的專業boss團隊。

    這個世界boss倒也都在身邊,就是一個比一個不正經,自己沉迷編織的魔幻劇本就算了,還非要小孩兒陪他們一塊兒演。

    自己現在這是算是被圣子哥哥,啊不,弟弟,認出來了嗎?

    少年看出他的怯意,聲音輕柔:“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需要知道。但如果這是你的愿望,其實你比我更有能力實現它。”

    愿望……?

    梨覺想,自己的愿望是救伯爵大人嗎?

    還是希望希希開心呢。

    他不知道伯爵大人究竟是不是希希真正的父親,可如果換作自己,爸爸生了病,一定會很難過吧。

    他不想看到希希也難過。

    這的確是他的愿望。

    梨覺抬起頭,看見一只光凝聚的蝴蝶停在圣子烏黑的發稍。

    小幼崽的神情變得堅定,握住拳頭:“崽崽會加油噠!”

    他的安撫能力不僅能緩解boss們被「核」的不穩定帶來的折磨,還能夠對付玩家和npc受到的精神力攻擊,這一點在漁船上解救被海草桎梏的原映映時得到了印證。

    在梨覺看來,許嘉航現在的情況和原映映差不多,他的確可以照葫蘆畫瓢試試看。

    崽崽太小只,坐在椅子上也夠不著,只好爬到床上,跪在許嘉航身邊。

    圣子把他的小手包裹在自己的手中,引導著他去尋找許嘉航身體中魔物的殘留污垢,不忘叮囑:“小心不要碰到我的胳膊。”

    他雖然戴了手套,但手腕以上的部分還是有可能被碰觸到;若是自己因碰到梨覺這個“普通人”而損耗,對伯爵的凈化也會隨之中斷。

    圣子凝出的光是無色透明的,而梨覺的則是淡金色。

    兩道光和諧地交融在一塊兒,困在夢魘良久的許嘉航在雙重安撫作用下總算舒展眉頭。

    小幼崽忽然驚呼一聲。

    他在圣子的幫助下,“摸”到了許嘉航體內那個所謂的魔——這不是梅梅哥哥的力量嘛?

    伯爵大人的昏倒,是梅梅哥哥干的?

    圣子注意到梨覺的異常,但小孩子并未停下動作,他也沒有中斷,只是問:“發現什么了?”

    梨覺眨巴眨巴眼。

    盡管他很想說什么,但他必須恪守規則,不能向普通玩家和npc暴露無限空間的秘密,只是搖搖頭。

    圣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會兒,并不追問。

    里面的凈化還在繼續,外面的三個大人各懷心事,沒有注意到唯一的孩子早就離開。

    許凌西走進和起居室相反的另一間房,熟門熟路打開暗格,從這里看得見臥室的一角;這是父親親自設計的密道,僅有他們父子倆知曉。

    他沒能目睹前半程,但見證了所有人都束手無策的父親在小幼崽歡快的拍手慶祝中醒來。

    許凌西當然因父親的蘇醒松了口氣。

    可是壓在開心之上的,是詫異。

    小小男仆竟然能治療連圣子都無能為力的魔障。

    更詭異的是,他非但不為此驚愕,反而覺得這一幕很眼熟——好像自己在旁見證過許許多多次,才會有這樣平淡無奇的反應。

    他盯著小幼崽指尖還未完全消弭的淡淡金光,似乎自己也曾被它們擁抱過。

    男孩陡然頭痛了起來,腦海中有什么叫囂著要沖破禁錮。

    是呼之欲出的真相?

    還是深藏已久的回憶。

    第75章

    “怎么還不來?”

    “這都過去半小時了。”

    “不會真像傳言中說的那樣……”

    “哎, 警告你,可別亂說話啊。”

    “這怎么是亂說呢?伯爵重病是整個城堡人盡皆知的事,你捂我一個人的嘴可以, 還能割掉所有人的舌頭嗎?”

    “不會還沒醒吧?”

    “不會吧……”

    “我記得小公子年紀還很小來著,萬一……難道要這么小的孩子接任爵位?”

    “中部的坎貝爾家族曾經就讓五歲的小小姐繼承過,當然, 后果就是大權旁落。”

    “啊, 咱們卡斯特封地不會也……”

    “好了好了, 你們別瞎說了, 這么多黃油面包和青桃果醬是塞不住你們的嘴么?”

    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猛地俯沖下來,撞散了交換著蜚短流長的人群。

    他們尖叫著躲避, 才發現那是群烏鴉。

    足足有百來只, 每只的嘴里都銜著一顆拇指大的黑色果實, 同它們漆黑的羽毛混在一塊兒, 仿佛喙上長了什么畸形的瘤子。

    驚魂未定的人群視線跟隨著烏鴉移向高臺,那上面橫著三四條長長的木樁, 人們原本還在猜測它們的作用,此刻答案已經浮現:為了給鴉群當停泊場。

    群鴉各自找好位置立于木樁上, 有的梳理著羽毛, 有的打瞌睡。唯一相同的是, 它們沒有任何一個松開嘴里的果實。

    那是果實, 也不僅僅是果實,更是卡斯特封地盛產的黑曜石的象征,它們和烏鴉一樣由貴族家豢養。

    烏鴉銜黑曜石,這就是卡斯特傳承百年的家徽。

    寂靜沒有維持太久,竊竊私語重新響起來:

    “你們見過奧斯汀家族的白鴿么?放飛時的場面壯觀又優美。”

    “咱們這個也挺壯觀的。”

    “但是跟優美不沾邊吧?”

    “我也覺得,每次看到都陰森森的……”

    “你們別這么說啊, 我覺得烏鴉挺好的,聰明又忠誠。”

    “可是黑色總覺得不祥啊。”

    “如果它們嘴里的全都是上等黑曜石,你還會覺得不祥么?”

    “……”

    話音剛落,所有的烏鴉齊齊引頸高歌,嘹亮而凄厲的鳴叫聲震懾群場。

    人群非但沒有因此安靜下來,還更加躁動,一個個伸長脖子望高臺上看去:這是貴族出場的伴隨旋律,他們已經很熟悉了。

    果不其然,在層層疊疊落下的黑羽之中,貴族一家緩緩登場。

    走在最前面的是嘉航·許·卡斯特伯爵,他今日身穿藏藍色的外套和馬褲,頭戴一頂鑲著金絲的小禮帽,手杖頂端一顆足有拳頭那么大的、剔透而閃耀的黑曜石,披風上印有烏鴉銜黑曜石的刺繡家徽,同身后的鴉□□相輝映。

    和人們原本的預計不同,傳聞中昏迷幾日的他臉上沒有大病初愈的倦怠,反而精神奕奕,舉起手杖向臺下致意。

    見伯爵身體安康,從和病與魔的斗爭中毫發無損歸來,少數想要看戲的、和大多數關心的人歡呼起來,掌聲經久不息。

    在他身后,凌西·許·卡斯特小公子也首次以繼承人、而非單純以子嗣的身份正式登場。

    男孩穿著剪裁合身的小禮服和過膝的軟皮靴,一頂扎著亮麗羽毛的寬邊帽,胸針上同樣有著家徽。

    然而這些都還不夠吸引眼球。

    最令人矚目的,是伯爵懷里的孩子。

    這孩子的身形非常小巧,似乎還是嬰兒,可看起來又好像已經有三四歲的模樣。

    伯爵父子倆的發色、瞳色都很深,這孩子卻不然,都是明媚輕盈的淺金色。

    小幼崽穿了件奶白的小外套和有荷葉邊的長襪,淡藍色的小披風只到腰部,長卷發上別著一盞紫羅蘭和芙蓉編織而成的花環。

    這是男孩還是女孩?

    一些人在想。

    這是貴族家的什么人?

    所有人都在想。

    伯爵夫人已經離開很多年了,伯爵也不曾再娶,就算有了私生子,也不可能這么堂而皇之地拿到全城人眼前炫耀。

    更何況觀眾之中有好一部分人是同伯爵家仆從沾親帶故的,誰都沒聽說過卡斯特家族近幾年內又有新生命。

    伯爵的權杖點了點高臺,動靜并不大,但所有人安靜下來。

    “親愛的艾斯特瑞爾居民們,歡迎諸位齊聚于金色的季節,共同慶祝卡斯特封地一年一度的豐收祭典……

    “卡斯特封地生生不息的豐饒源于這片土地的饋贈,是它,我們才擁有了家園、至親、摯愛……

    “今天,城鎮將打開大門,款待每一位熱情加入我們的朋友。朋友們,你們將能得到卡斯特家所分發的……

    “在此,我代表卡斯特家族,宣布今年的秋日祭典正式開始!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一同感謝諸位神明的慷慨恩賜——感謝圣子殿下的仁慈庇佑——感謝女王陛下的英明引領——愿你我與菲亞蘭永恒的榮光同在!”

    他高舉權杖,臺下所有人也同樣舉起手里能拿到的任何東西:報紙、酒杯、紙碟、棉花糖,甚至是穿了小衣服的狗,襁褓中的嬰兒,齊齊高聲道:“愿你我與菲亞蘭永恒的榮光同在!”

    和活動正式開始相比,那些有的沒的猜測都不再重要。自此,人群落入歡騰的海洋。

    秋日祭典在艾斯特瑞爾城的中心露天廣場上舉辦,貴族家會分發免費的美食美酒,也可以自己準備,烤肉和糖漿的香氣飄了很遠很遠。

    魔術師、唱詩班、吟游詩人分布在廣場的不同據點,每個都能吸引到一大群人圍觀,時不時爆發出大笑和喝彩。

    人人盛裝打扮,人人心潮澎湃——這就是卡斯特封地上堪比新年的最重要節日。

    *

    伯爵從高臺上走下來之后,仍然沒有放開懷里的小孩兒,低頭問他:“梨,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聲音溫柔,堪稱殷勤。

    小幼崽乖順地偎在他臂彎里,眼睛好奇地到處瞧,最終定格在幾個孩子手里蓬蓬的、云朵一樣的棉花糖上,小手一指:“那個!”

    “好,我們就吃那個。”

    許嘉航聲音中氣十足,抱著孩子手不抖腿不酸,哪里看得出一天前還困在夢魘里、怎么都醒不過來。

    他走了幾步不忘回頭看獨子:“凌西有什么想吃的嗎?”

    男孩卻不像其他人那么放松地享受節日,晚些時候他還要單獨演講一次,正在翻來覆去地背稿子,生怕待會兒卡殼。

    父親喊了第二遍他才回過神:“啊?哦……哦,跟梨一樣就好。”

    伯爵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不著這么緊張,做你自己就行。”

    許凌西點點頭,瞥見梨覺也看著自己。

    小幼崽眨了眨眼,對他露出一個有可愛酒窩的笑容。

    許凌西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就移開了目光,祈禱著自己沒有臉紅。

    棉花糖并不是貴族家提供的,需要花錢。

    攤主見伯爵大駕光臨,當然要免費贈送,但伯爵笑著搖搖頭,堅持讓仆人拿來銅幣。

    和那些眼高于頂的貴族不同,卡斯特伯爵從來不會高高在上,今天更是平易近人,微笑著和所有向他行禮的人打招呼。

    圍在棉花糖攤位前的大多是孩子,他們戴著或獸皮或稻草織成的帽子,這時候因日曬和激動的心情,臉都變得紅彤彤的。

    孩子們大著膽子問出成年人不敢貿然說出的疑問:“伯爵大人,這是您的誰呀?”

    許嘉航當然知道會有這樣的問題,不如說他早就等著呢。

    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抱著梨覺炫耀似的原地轉了一圈,讓附近所有人都能看清崽崽,然后驕傲地、感激地回答:“——這是我的恩人。”

    菲亞蘭大陸有著許許多多的魔幻元素,如果一個特殊的孩子擁有治愈能力,也并不奇怪。

    他能醒來都要歸功于這個小小男仆——大祭司親口這么說。

    大祭司的話他不可能不信,驚訝之余,許嘉航對梨覺曾有的偏見冰消瓦解,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從嫌棄和深深的忌憚,變成了捧在手心里怎么疼都不夠的寶貝。

    大人的變臉太快、太明顯,梨覺雖然也覺得奇怪,但愛他的人太多了,他非常擅長被愛,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新地位。

    看叭,崽崽到哪兒都是要被所有人喜歡噠!

    拿到棉花糖之后,梨覺本來想下來自己走,這樣可以和希希一起吃;雖然希希看起來沒什么食欲的樣子,太陽曬得棉花糖都要化成糖漿滴到手里,才著急忙慌想起來舔一口。

    只是廣場的人太多,好像全城、全封地的人都涌進來了,還有時不時到處亂竄的小孩兒,許嘉航擔心小小的梨覺被踩到,沒走幾步又把他抱起來。

    幾個推著嬰兒車的婦人向伯爵行禮,憐惜地看向他懷里很小一只的幼崽:“伯爵大人,這孩子多大了?”

    “他……”許嘉航卡了殼,和梨覺面面相覷,“哎,你多大了?”

    崽崽眨巴眨巴大眼睛,張開小手隨便說了個數:“嗯……五歲啦!”

    婦人們掩面一笑,小孩子總想快快長大,通常會把自己的年齡報大很多;又或者其實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多大。

    這個一條胳膊就抱得住的小寶貝兒哪里有五歲呀,看著也沒比她們嬰兒車里含著奶嘴睡得正香的娃娃們大多少,看起來是個學說話很早的小天才呢。

    許嘉航被梨覺胡亂報的年齡逗笑:“要不你再想想?”

    崽崽皺起小臉,掰著手指認真思考:“是……是……三歲……?”

    “——三歲零十一個月零十二天。”

    有誰幫他回答。

    此言一出,不僅梨覺、許嘉航和婦人們驚訝,許凌西也震驚極了。

    因為這句話就是他講的。

    他脫口而出,根本不需要思考,好似那回答是一種條件反射——而記住梨覺的具體年齡則是本能的習慣。

    男孩呆住了。

    自己為什么會知道得這么清楚?

    他和梨,不是才認識不到一個星期嗎?

    就算認識了很久,誰會把別人的年齡記到精確到天數啊?

    有什么呼之欲出的混沌感,再次籠罩了他的身心。

    與愣怔的兒子不同,伯爵倒是很欣喜:“那豈不是還有半個月你就要過生日了?”

    “生日……?”梨覺喃喃念著這個詞。

    總覺得距離上一個生日,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呢。

    他的三歲生日是同爸爸一起過的,當然。

    和一歲、兩歲沒什么不同,他和爸爸兩個人構成全部的家庭元素,一塊蛋糕,一份禮物,也許一趟游樂園,那就是小朋友所需要的全部。

    爸爸失蹤,自己被帶進這個奇怪的世界,竟然已經快要一年了嗎……?

    小孩子對時間的概念本就模糊,無限空間各處的時間流速又不同,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悄悄長大了。

    許嘉航沒有察覺兩個孩子各有各的悵然若失,心情大好:“兩周后我會給你舉辦一個隆重的生日派對!”

    小崽崽回過神,彎起眼睛:“謝謝叔……老爺!”

    許嘉航許諾道:“你想要什么禮物,都可以告訴我。我會盡力滿足。”

    崽崽點了點頭,卻心不在焉地瞟向許凌西。

    他現在最想要的,就是希希想起自己來呀。

    *

    許嘉航一路走,一路對梨覺噓寒問暖,方方面面全都照顧好。

    他在這個世界中是地位斐然的伯爵,是受敬仰、被服侍的對象;然而在和小幼崽(單方面)和解之后,他仿佛又變回了沈家那個跟在老爺子身邊體貼入微的保姆。

    這種想法是可恥的,也是難以啟齒的,卻又是無比真實的:比起當什么勞什子的貴族,每天掏空心思打官話、撐場面,還是當保姆更適合他。

    不光只要跟在后面多動動手就可以,看見對方被照顧得很好時,他也會感到極大的滿足。

    與其說是他喜歡服務別人,不如說比起被人依賴,他更愿意選擇仰仗他人。

    穿到這個中世紀的世界之后,他總是睡不好,懷疑一切,提防一切。

    呆在云端被人景仰是很好,可也總畏懼摔下來。

    直到今日把沈家這位寶貝獨孫緊緊攬在懷中,他才找回了腳踏實地的安全感,好似自己的使命就是為了陪伴這位小少爺,其他不過是過場。

    說好聽點是付出型人格,說難聽點,怎么感覺有點賤賤的。他悲涼地想。

    然而梨覺被他抱了一會兒就不太愿意了,祭典好玩兒的事太多,他什么都想看;被大人抱著沒辦法隨便去想去的地方不說,伯爵時不時還要停下來被攀談幾句,大大耽擱了進度。

    小朋友第五六七八次嚴正申明:“崽崽可以自己走噠!不會被撞到,也不會被踩到!”

    許嘉航當然不放心,可眼見著又有人要過來打招呼,哪怕他想抱著自己的小恩人向全世界炫耀,確實不太方便。

    他左右看看,想找個靠譜的仆人代替自己照料梨覺,看誰都覺得不放心。

    “父親。”沉默不語的男孩終于出聲,“我來吧。”

    許嘉航挑了挑眉:“你之前不是……”

    此前兒子三番四次找自己,表達了不需要小男仆陪玩的堅決反對,把對梨覺的抗拒表現得淋漓盡致。

    怎么這會兒又轉性了?

    許凌西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臉紅,低著頭嚅囁道:“我、為父親排憂解難是兒子的職責所在……”

    雖然不是真正親生的,許嘉航還是很為自己有這么個懂事的兒子而自豪。

    “好好,你有這片心我也就滿足了。”他大笑著放下梨覺,一左一右把兩個孩子的手握到一塊兒,囑咐道,“那弟弟就交給你了。注意安全。銅幣還夠吧?”

    男孩感覺到幼崽那暖乎乎的小手軟綿綿握著自己的,呼吸都亂了幾拍,面對父親的話也只是胡亂點頭:“夠的,您放心。”

    許嘉航還想再多念叨幾句,已經有人簇擁上來,只好眼睜睜看著大的牽小的消失在密集的人群中。

    總算又能和小哥哥手牽手,梨覺開心極了,小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秋風吹都吹不散。

    七歲的、自尊心很高的許凌西總覺得拉手是女孩兒們才會做的事情,尤其在眾人都認識自己、動不動就冒出來一句“小少爺好”“小公子也來啦”的情況下,很是不好意思。

    可他又不想讓梨失望——那雙漂亮的淺金色眼眸因他而流露出受傷的神情——這樣落寞的小崽崽,他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了。

    怕走散,孩子們牽得很緊,手心蒸出一層薄汗也不肯放開。

    前面喧嘩起來,梨覺興奮地要去看熱鬧,他比許凌西個子小很多,往前跑的時候后者不得不踉蹌著才能跟上。

    是些雜耍藝人,搭檔用麻繩圍起一個半徑十余米的圈,表演者則抄起兩根粗而長的鐵棍探進面前旺盛的火爐。

    觀眾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都好奇地看著。越來越多人被吸引過來。

    崽崽們仗著身形嬌小,三兩小鉆過人群的縫隙,擠到最前排。

    藝人把淬了火的鐵棍拿出來,底部燒得猩紅。

    人類,或者說有智慧的動物對火焰的畏懼刻在天性和本能中,哪怕麻繩攔起的距離足夠安全,一時間周遭還是齊齊向后退了幾步。

    藝人連手套都沒戴,就這么徒手抓著鐵棍扛在肩上,還故意伸向觀眾們,引得幾個站在最前排的小孩子激動地尖叫。

    梨覺和其他小孩兒眼睛閃閃亮地看著,很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許凌西怕他被火星濺到,往他身前擋了擋。

    營造的氛圍已經足夠,該開始最重要的表演了:藝人手持兩根鐵棍原地轉著圈,越來越快,鐵棍幾乎連成幾道紅色的弧線。

    就在人們以為這就是全部時,那人站定,將兩根鐵棍狠狠相撞——登時從金屬上濺開四溢的火花,飆到幾米的高空再墜落,紛紛揚揚如同天女散花。

    觀眾中爆發出喝彩和如雷掌聲,小幼崽歡快地拍著手,一眨不眨地贊嘆:“好漂漂吶~厲害!”

    許凌西看他這樣著迷,有一瞬間甚至也冒出去學個什么把戲來逗崽崽開心的沖動。

    雜耍藝人的表演還沒結束,另一邊又有人打開籠子放出幾只羽毛顏色明艷的鸚鵡。

    梨覺很苦惱,不知該選哪一個看比較好。

    跑來跑去半天,太陽照得崽崽們都臉紅紅,許凌西卷起袖子,找出手帕替小幼崽和自己都擦了擦汗。

    他又拿出水壺,倒了倒,已經空了。

    正想著是去找家里的仆人還是花銅幣買,在人群瞥見兩個熟悉的身影。

    準確來說只有一個,是之前一直沒有現身的管家談寧。

    他身旁矮一點兒的那個從背影看很像女仆喵鈴,她同樣至今不見蹤影;可是穿的又并非女仆裝,更像是……男裝。

    男孩有些疑惑,他印象中這兩人提前向父親告假,一個說要回去探親,一個說是身體不舒服,總之都有借口不參加今天的祭典。

    為什么現在都出現在了這里?還是他們兩個一起?

    喵鈴和父親的私情,他和家里所有人一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喵鈴和談寧近來走得很近,也并非完全不知情。

    反正兩人對卡斯特家族沒有二心,究竟是怎樣的關系,也不是小孩子能過問的。

    更何況,就連小孩子都看得出來,漂亮的喵鈴和帥氣的談寧非常般配——反正比年老色衰的卡斯特伯爵合適多了。

    也許他們是想要掩人耳目偷偷約會,男孩想。他應當懂得體諒大人的秘密。

    他打算當做沒看見,但梨覺也發現了。

    “是叔叔和姐姐耶!”小孩見到熟人,蹦跶著揮手,“叔叔——!姐——”

    第二個字還沒喊出來,就被許凌西一把捂住嘴,緊張道:“噓,別喊他們。”

    梨覺不解,在他的掌心里的聲音變得咕咕噥噥:“歪……歪森么?”

    許凌西松開手,不知怎么對這么小的孩子解釋(雖然他自己也是小朋友):“因為他們可能……嗯,不想被別人發現。”

    梨覺更不明白了。

    許凌西拉起他的手,試圖轉移注意力:“你渴不渴?我剛才看到有賣桂花甜酒釀的,我們去買一杯嘗嘗吧。”

    他邊走邊看著梨覺以防后者再度呼喚那兩人,沒注意前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人,差點兒摔倒,還好被對方扶住。

    “抱歉,謝謝您——”男孩下意識地道歉和道謝,等抬頭看向對方時才流露出疑惑,“誒?”

    他撞到的人身披斗篷,原本遮得嚴嚴實實,此時因剛才的碰撞兜帽滑落些許。

    從男孩低一些的身高和視角正好能瞧見,帽檐之下露出的,竟是圣子清冷的容顏。

    許凌西怔了怔,沒料到應接受眾人膜拜的殿下竟以如此低調的方式出行。

    正欲行禮,方才卷起袖子而裸L的小臂被對方握過的地方驟然灼痛起來。

    素來沉靜的圣子眸中滑過一絲詫異,而男孩低下頭,看見原本屬于人類的光滑皮膚上竟掙扎著長出片片鱗甲。

    它們生長的速度非常快,幾秒鐘之內整條手臂都被漆黑所覆蓋。

    男孩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變化,踉踉蹌蹌向后退了幾步。

    自己這是怎么了……?

    腦海中驟然響起菲亞蘭人盡皆知的那句話——「圣子的雙手蒙受神恩,任何妖魔鬼怪在被觸碰時都會顯出原形」。

    它本是福祉,此刻卻成了降臨在他頭顱上的天刑。

    許凌西倉促地抬眼,發現所有人都在驚愕地看著他,手忙腳亂往后退,連撞倒了架子、攤子也渾然不覺。

    很快那驚愕變成了極度的恐慌,人群中爆發出尖叫:“有魔物——是魔物——救命啊啊啊啊!!!”

    「魔物」。男孩想。

    在說誰?

    ……是自己嗎……?

    整個世界在眼前旋轉。

    一切直轉急下。

    第76章

    六年前。

    無限空間, 神域,神圣森林。

    男人和女人蹲在小溪邊,觀察著中間一塊高出水面的石頭。

    他們有著人類的外表、打扮, 皮膚上卻長著片片深色鱗甲,額頭上還有一截獨角獸似的銀白色螺旋花紋的角。

    這條小溪乍一看清澈見底,歡快地淙淙流動, 實際上里面淌的并不是普通的水, 而是水銀。

    兩人視線聚焦的也不是石頭, 而是石頭上擺放的一顆玄黑的蛋。

    它和鴕鳥蛋差不多個頭, 不過外殼要光滑得多。表殼似乎漆黑一片,卻也在不同光照的角度下隱約泛著點點銀光。

    這顆蛋輕微地左搖右擺, 不知是與溪水的沖刷有關, 還是凹凸不平的石面上難以保持平衡。

    又或者, 是內部在蠢蠢欲動。

    “是不是快到時間了?”

    有誰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背后。

    兩人轉身, 皮膚恢復人類形態,額上的角隨之隱去, 留下一撮比原來發色淺得多的劉海。

    他們一同右手撫左肩,低頭行禮。

    “神主。”

    “神主大人。”

    神明壓了壓手, 示意他們不必多禮, 在兩人的相讓下走到小溪前, 同樣看向那顆蛋。

    祂并攏四指抬起, 耀眼的金光飄蕩著包裹住蛋。它感受到了崇高力量的降臨,歡快地晃了晃,差點兒把自己栽進小溪里。

    “狀態不錯。”神收起力量,滿意道,“看來會是個很健康的孩子。”

    女人抿嘴一笑:“我們一族很久沒有誕生過新生命了,蒙您庇佑, 希望它可以順利孵化。”

    男人卻有憂慮:“我二人仍直壯年,這孩子也要與您相鏈接嗎?好像沒有過這種先例啊。”

    兩人,以及這個即將出生的小家伙,同屬珍貴的靈犀一族。

    這一族數量極為稀少,同時存在于世的不超過一只手。他們的孕育并不經歷常規的繁衍過程,而是吸收天地之靈氣,直接凝聚成新的個體。

    換句話說,想知道有沒有新的小靈犀出現,只有來這條水銀溪流中瞧瞧有沒有突然冒出一顆黑色銀光的蛋來。

    于是,幾百年來的每一天,他們都會過來查看,并且在幾年前終于等來了這個小家火。

    靈犀的孵化長達數年,這期間它會一直安靜沉眠,鮮有蘇醒時候。

    最近卻愈發活躍,還會回應他們的呼喚和交談,有了要破殼的征兆。

    靈犀一族大多是單胎,偶爾也有男人和女人這樣的雙生子。

    他們生來只有一個使命:守護神明,成為祂所向披靡的矛與牢不可破的盾,成為祂最忠心、最虔誠的信徒。

    神的年歲無垠,但靈犀壽命有限。每當他們走向凋亡之際,便會有新生命出現接替。

    奇怪的是,眼下這對雙生的靈犀還很年輕,距離衰老或者說退休起碼還有幾百年的時間,怎么會早早出現了另一只?

    “因為它并非為了我而到來。”神明知道他們在疑惑什么,給予解答,“它的出現,是在等待神子的誕生。”

    那份屬于靈犀一族與神明的獨特鏈接,已然傳遞至下一代。

    男人和女人驚訝地對視一眼,而后欣喜道:“神主,您和沈先生……”

    提起這個名字,神主威嚴的神情添上幾分柔和:“嗯,總算。”

    ——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說,經歷這樣那樣的艱難困苦,祂總算把那個倔強的人類追到手了。

    “太好了。”兩人感慨道,打心底為祂高興,“神主大人和沈先生,真的很般配。”

    男人想起什么,又有些好奇:“那位沈先生,是雄性吧?我記得雄性人類是不能……呃。”

    女人古怪地看他一眼:“神子的孕育,還要講究人類世界的生物基本法么?”

    男人卡了殼:“……不需要嗎?”

    女人有些無語:“當然不需要啦!哎呀,幸好小靈犀是跟在神主身邊長大,不需要你我來撫養,否則就你這樣兒的怎么教導新幼崽啊,凈誤人子弟了。”

    男人跳腳:“你什么意思!”

    女人哼笑:“就是你以為的那個意思。”

    神明聽著他們的拌嘴,幾百年間從未停止,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祂的視線自溪流眺望向森林邊緣,以及在它之外更廣闊、更蒼茫的遠方,半晌,低聲吟出詠嘆似的一句:“我的孩子,將是贈予這世間最美好的禮物。”

    石頭上的蛋蹦了蹦,努力彰顯著自己的存在。

    神明沖它微微笑:“嗯,以后就拜托你了。”

    從那刻起,年輕的、稚嫩的小小靈犀,已然結下屬于自己的一生之約。

    *

    十分鐘前。

    地獄世界,艾斯特瑞爾城,中央廣場。

    “哎,那個是楓糖松餅嗎?”

    “哇我聞到了好香的東西……”

    “啊啊啊我想看那個!那個是不是魔術?可以變鴿子和兔子的那種?”

    “烤肉,是烤肉誒!好久沒吃人類以外的肉了耶。”

    “這個慶典還蠻好玩兒的嘛,以后我要每個月都舉辦一次!”

    高個子的成年男人嫌棄地往旁邊躲了躲,試圖和看什么都新鮮的、精力十二萬分旺盛的少年保持距離。

    少年習慣性地想要挽上他的手臂卻撲了個空,回頭才發現男人恨不得低下頭裝不認識自己。

    喵鈴——不,現在不應該叫喵鈴了——梅菲斯特理了理自己的劉海,擠過幾個擋在他們中間的人,不容置疑地抓住男人的胳膊,聲音早已從嬌柔的少女音變回了清亮的少年音,卻還是一樣喜歡發嗲:“大叔,你干嘛呀?”

    他看起來身形嬌小纖瘦,實際上力大無比,虛假的談寧、真正的萬年試了試根本掙不開,嘆了口氣:“我真的覺得跟你一起很丟人。”

    梅菲斯特撅起嘴:“你好無情哦。”然后又嘻笑起來,“但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

    萬年:“……”

    這個虛幻子世界的年代設定過于古老,人們對同性的親密關系仍深有芥蒂,他倆這么親親熱熱地挽在一塊兒,已經撞上好些個驚詫又嫌棄的目光了。

    萬年很想提醒一下,雖然小魔鬼從女變回男,自己卻還是原來那副模樣,作為卡斯特家族的總管還是很容易被認出來的。

    可是他轉念一想,舊劇本已經走到尾聲,認不認出來的又有什么差別呢?

    反正,再過不了多久,這些正歡聲笑語享受著慶典的人們,就要灰飛煙滅了——是的,全部。

    梅菲斯特還是忍不住弄了不少好吃的回來,左手拿著淋了楓糖糖漿的松餅紙包,右手舉著孜然烤羊肉,還有拿不下的通通交給了萬年,一邊吃一邊含混不清:“其實呢,也不是每次都由本大人親自來收債啦。只不過這次有寶寶崽在,我才想來看看的。”

    萬年再度默不作聲地、嫌棄地離他遠了幾步:“你是為了寶寶崽么,我看你是為了吃吃喝喝吧。”

    “哪有啦。”漂亮的少年即便臉上沾了糖漿還是一樣光彩照人,沖年長者拋了個媚眼,“也是最根本的原因是想跟大叔約會哦。”

    日積月累的相處下來,萬年已經建立起對他調情的免疫系統。

    如果有的選,他真的很不想搭理這個臭小子,但沒辦法,他跟在他身邊是要學習如何做大boss的。

    放眼全無限空間,恐怕也只有地獄魔梅菲斯特會愿意教他這種事了——即便萬年至今仍不知曉對方做出此種善舉背后真正的原因。

    梅菲斯特對他很感興趣。那種盎然興致早已超過了一般對好看皮相或者美味靈魂的程度。

    萬年知道自己有什么特質深深吸引著小魔鬼——這并不讓他欣喜,被魔鬼看上從來不是好消息——但他不知道那特質究竟是什么。

    要是能發現,他一定毫不猶豫把它從身體里挖掉,像鮮血淋漓地挖出一顆心臟。

    算了,現在想這個也沒意義。

    眼下他是陪梅菲斯特來“收債”的。

    子世界中的嘉航·許·卡斯特伯爵,也就是玩家許嘉航,劇情中于二十年前許下了“不想再當被人呼來喝去的傭人、想要做呼風喚雨的主人”的愿望,并與魔鬼簽訂了契約。

    租期二十年,無押金無保證書無中間商,流程透明,交易公正。

    ——價格是,他的靈魂。

    這是梅菲斯特獨家創造的沉浸式體驗,玩家從進副本開始,沒有任何鋪墊,直接扮演起角色。

    大多數的逃游背景都困苦逼仄、四面楚歌,玩家不僅吃不飽穿不暖,更是時時刻刻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冷不丁進入個溫香軟玉的烏托邦,實在很難做到親手撕碎理想鄉,迷惑性極強。

    想要通關,就必須在諸多破綻中甄別出劇情的古怪,并且想辦法從虛幻世界中掙脫出來——簡而言之,看透任何一重金縷玉衣的偽裝身份,想起自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玩家。

    可惜大多數玩家和許嘉航一樣,就算發現了有什么不對勁兒,也會自己騙自己,寧可繼續沉淪下去。

    背景劇情過去很多年,真正副本中的時間也就數日。

    伯爵沒能識破幻境,二十年之約已至,魔鬼要親手摧毀美夢,回收許嘉航的靈魂。

    原本一切都順利,這里是梅菲斯特親自書寫的惡童話,不會有什么不長眼的膽敢為難子世界的主人。

    可意外還是發生了。

    遽然響起的尖叫浪潮一樣迅速遍布各個角落,不明所以的人們朝聲源望去,同一時間睜大眼。

    恐慌是傳染性最強的一種情緒,幾秒鐘之后,不管有沒有親眼看見,人們全都奔走呼號:

    “魔物現身了!”

    “快跑啊——!!”

    “太可怕了……”

    “救命,是怪物,誰來救救我們!!”

    原本彌漫著歡聲笑語的中央廣場,頃刻間淪為逃亡的荒地。

    梅菲斯特和萬年同樣看到了那個被留在原地的、不知所措的、烏漆嘛黑的小崽子。

    他,或者它,個頭不算大,介于中型犬和大型犬之間,從腦袋瓜到尾巴密密匝匝覆蓋著鱗片,遁甲似的將它嚴絲合縫包裹起來。

    有人往它……姑且算作他吧,身上砸東西,手里有什么扔什么,從飲料、食物到火把,全都被那身鱗甲擋了回來。

    不知所措的小獸看起來狼狽,但顯然沒有真正受到傷害。

    他的頭上有一節螺旋狀的銀白色凸起,形狀有點兒像象牙,也像犀牛角。

    總之怎么看,都不是這個世界、起碼普通人認知中該存在的魔幻生物。

    男人一愣,繼而看向少年:“你搞的?”

    “怎么會,才不是我。”少年一口咬斷烤肉的鐵簽,毫不在意地嚼嚼吞了下去,瞳孔逐漸變成興奮的桃心,“不過好像很有趣的樣子呢。”

    到處都是慌不擇路奔逃的人,好幾個差點撞上來。

    萬年皺著眉避開,正想拉著看熱鬧的小魔鬼離開是非之地,瞥見某處時瞳孔一縮:“崽崽怎么在那里?”

    梅菲斯特順著他的視線方向看去,在所有人都恨不得離那小怪物百米遠的同時,他身邊被退開的空地上,仍留著一只呆呆不知道跑的小笨蛋。

    幼崽仰頭看著小獸,和其他人嚇得屁滾尿流相反,他一步步走過去,竟抬手想要觸碰對方。

    淡金色的雙眸中煥發出喜悅和欽佩的光彩,語帶夢幻:“這是希希本來的樣子嘛?好酷鴨!”

    *

    現在。

    小獸在原地不安地轉來轉去,惶恐不已。無論是自身骨骼、血肉被打碎重組,還是他人那厭惡、警戒至極的目光,都深深刺傷了他。

    直到現在,他還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

    小獸還保留著人類的思維,在人聲鼎沸中努力冷靜下來思考:他本來還好好當著人類,是被圣子拉了一把之后才會這樣。

    圣子的身體里蘊含著菲亞蘭的神力,至圣至純,妖鬼無法承受。

    凡是被他觸碰過的魔物都無法維持偽裝,眾目睽睽之下現出丑陋的原形。

    他便是如此。

    所以,小獸惶惶然想,自己不是人類……竟是魔物么?

    一杯飲料砸到他身上又彈開,灑落在地面聚集成了小水坑。

    小獸低下頭,看見自己森冷可怖的倒影,把自己嚇了一跳。

    他連忙扭開臉,再也不敢面對。

    我是誰?

    我究竟是什么東西?

    人們在尖叫。在逃跑。

    好吵。

    從人變成獸,他的五感都變得敏銳了很多,此刻聽覺更是被放大無數倍。

    自己長得這么嚇人,被討厭也是應該的。

    小獸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厭棄之中。

    他忽然感覺到有什么人在靠近。唔,應該是嗅覺發出的信號。

    香香甜甜的,像牛奶,還像梨花。

    讓他被人群反應浸得冰涼的心都溫暖了起來。

    小獸抬頭去尋找,看見向自己靠近的人類幼崽。

    ……是梨。他還沒有忘記他。

    小獸渴望與這香甜的氣味接近,剛要邁動爪爪,恍惚想起自己已經是個奇形怪狀的丑八怪了。

    他不想嚇到梨,更畏懼于在那雙好看的金瞳里看到和其他人一樣的猜忌與嫌惡,連忙后退,想要逃開。

    卻聽到了小幼崽奶聲奶氣開口:“好酷鴨!”

    好酷?

    誰?

    我嗎?

    小獸茫然地看過去。

    他不怕自己嗎?

    不僅不怕,好像還很喜歡自己的樣子。

    小幼崽彎起眼睛,對著他一如既往笑得又甜又軟:“希希呀!”

    無論綾希變成什么樣子——是凌西,還是許凌西,是人類幼崽,還是非人怪物——在梨覺眼中永遠都是最好的。

    希希……

    小獸想,這是自己的名字嗎?

    他好像不止叫希希。應該還有更完整的。

    如果是面前的幼崽,應該知道答案。

    小獸鼓起勇氣正欲上前,眼前被一抹純白蒙住。

    他連連后退,才發現那是雪色長袍的一角。

    圣子在短暫的吃驚后很快冷靜下來,他也不是第一次見這種場面了,許多厲害的妖魔鬼怪在被他祓除之前,就算是同床共枕之人也不曾察覺一絲端倪。

    眼前著小幼崽初生牛犢不怕虎要接近,圣子將他護到身后,眉眼沉沉,對著許凌西變成的小怪物發問:“你是什么人——你是什么?”

    “我……”小獸張了張嘴,驚訝地發現自己還能發出人類的聲音、運用人類的語言,“我是……”

    是什么?

    他是希希……不,不是那個。

    他是……

    “天吶,那不是圣子嗎——是圣子殿下啊!”

    遠處的人群爆發出吶喊。

    片刻后,支援圣子和討伐魔物的聲浪此起彼伏:

    “太好了,是圣子殿下,我們有救了!”

    “殿下,請您快些趕走那魔物!”

    “趕走還是會興風作浪的,您還是徹底消滅他吧!”

    “殿下……”

    “殿下!”

    方才還四處逃竄的人群見圣子蒞臨像是見到救兵,頓時挺直了腰桿。

    他們再度舉起手中拿著的任何東西,雙手空空的甚至就地取材,連別人頭上戴著的麂皮帽都被薅了下來。

    “對!消滅魔物!”

    “別想在艾斯特瑞爾城興風作浪!”

    “我們可是有卡斯特家族庇護。”

    “在神圣的菲亞蘭大陸,任何邪佞都不會長久。”

    “支持圣子殿下打敗魔物!”

    “支持圣子殿下——!”

    人們恐懼,人們驚慌。

    這份面對未知時的本能反應在集體效應中發酵成了群情激憤,匯聚成一浪高漲過一浪的海嘯,幾乎要淹沒小獸。

    而他明明沒有傷害過任何人。

    被他們高喊稱謂的圣子卻沒有被影響;有趣的是,比起信仰他、迷戀他的人們,圣子本人看起來其實并不怎么在乎人類。

    他是神明的使者,而非大眾所希求的正義化身,當有區別于烏合之眾的獨立判斷。

    梨覺在他身后,幾次三番出聲:

    “弟弟,他是希希呀!”

    “請你不要傷害他,好不好?”

    “他不是壞蛋!”

    面對由遠及近的人群威懾,小幼崽的反應比當事獸還要驚恐。

    圣子不得不分神安撫:“哥哥,別怕。”

    “崽崽沒有怕。”梨覺顧不得許多禮節,緊緊攥住他的衣角請求,“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是壞人!”

    “我知道,我知道。”少年有些無奈,“我們先離開這里,好不好?——帶他一起。”

    崽崽這才松開手,明亮的淺色眸子一眨不眨盯著他的動作。

    圣子的神力不僅體現在最初的逼迫鬼怪現原形和最終的凈化上,也同樣可以進行鎮靜。他評估著小獸的狀態,衡量自己需要用多少力量。

    當務之急是遠離人群,防止他們傷害小怪物,更要防止小怪物的暴走。

    “我不會傷害你。”

    他看向小獸,輕聲道。

    后者的視線在自己和梨覺之前逡巡,既想信任他們而上前,又擔心自己會失控、忍不住后退。

    他每每有一點兒動作,遠處的人類就發出高分貝的尖叫,尤其在發現他似乎想要接近圣子,那尖叫中除了畏怯又摻雜上忌恨。

    小獸不得不止住動作,不安地低吼。

    在這樣的徘徊中,焦躁逐漸逼近臨界值。

    圣子見情形不妙,再度出言勸慰:“我們先離開這里。我們三個一起,去一個沒有其他人的地方。”

    他嗓音清冷,如涓涓雪水,再加上旁邊小幼崽鼓勵的眼神,小怪物在雙重安撫下,幾近豎起的鱗甲總算伴著顫栗平復些許。

    少年松了口氣,從衣袖下抬起指尖想要觸碰對方;此刻他的力量能夠起到輕微的M痹作用。

    一切都向著好的情況發展。

    但意外總是突如其來。

    “殿下請讓開,讓我的斬魔箭來!”

    再度出現騷動,圍觀人群向著兩邊分開,為這位“勇氣”鼓起掌來;那熊腰虎背、額頭上圍著汗巾的男人扛起足有成年人高的長弓,舉起一支箭尾噼里啪啦火花帶閃電的箭搭上弓弦,運氣、瞄準、發力!

    伴隨著無人在意的“你瘋了?萬一傷到圣子殿下怎么辦?!”,斬魔箭氣勢洶洶地在空氣中劃出爆裂的銳響,直直朝著目標飛馳而來。

    斬魔箭并非花架子,的確附著了一定的殺傷性和強大的跟蹤力,能夠自動識別和鎖定非常規生物。

    小獸并不確定那箭矢究竟能否傷到自己、又能傷到多少,但生物對武器的畏懼是本能。

    他縮起身體、豎起鱗甲想要躲避,卻又不知能逃到哪里。

    就在這時,一團發著光的淺金色身影不顧一切撲了上去。

    小小的幼崽張開雙臂,擋在小怪物面前,哪怕害怕的淚珠不停地掉落,面對著近在咫尺的箭矢還是沒有移開半步。

    梨覺緊緊閉上雙眼,拿出畢生的勇氣和吃奶的力氣大喊:

    “不許傷害希希——!!”

    第77章

    “哎呀, 那個孩子!”

    “天吶他怎么會……”

    “那豈不是要……”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人群中爆發出驚呼,斬魔箭的殺傷力極強,連強大的妖鬼都能被斬殺, 更別提一個沒有防備的、還這樣年幼的人類孩子。

    然而箭已射出,不可能回頭,再精湛的弓箭手也無能為力。

    人們嘆息著, 捂住眼睛扭開臉, 不敢看那無辜的孩子會如何。

    小獸目眥欲裂, 他怎么也想不到幼崽會這樣奮不顧身地撲過來保護自己。

    他想要把小孩叼到身后、或者干脆拱開, 可是斬魔箭附有的威懾力足以在幾米之內的距離叫他定在原地動都無法動彈。

    怎么辦。

    怎么辦……

    難道就要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為自己犧牲性命?

    還是他如此珍視、如此疼愛的……

    他的。

    他的梨——

    那個他等待多年、守候多年的名字已經到了喉間,沖破世界禁咒的封印, 記憶流水一樣倒退著淹進他的腦海。

    在這個四面落入靜止的詭異世界中, 還能聽憑理智行動的僅剩最后一人。

    少年顧不得不可隨意觸碰普通人的戒律, 伸出左手抓住幼崽往自己的方向拽, 試圖讓他遠離小怪物,唰地揚起右手的袍子, 以作抵御的盾牌。

    圣袍頃刻間涌起大量淡色的光芒,竟在閃著火花的箭矢砸上來的剎那將其彈開, 在最后的毫厘之差截停了悲劇的發生, 他和他們都毫發無損。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為止, 更加驚奇的一幕發生了:

    圣子分明是徒手抓住梨覺高高揚起的小手, 卻并未感覺到生命力被抽去。

    有變化的,反而是梨覺。

    小孩子同樣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通過他們相觸的皮膚感覺到一股溫暖而潔凈的力量鉆進自己的身體里,好似云朵受熱后膨脹。

    ——接著,他就像真正的一朵云那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飄了起來。

    方才還在后悔自己手太快的弓箭手, 可憐一條無辜小生命、不敢睜眼看的人,疑惑自己為什么沒有感覺到變化的圣子,以及還沒從定身中回過神的小獸,全都驚呆了。

    不是,等會兒,這這這又是什么情況?

    梨覺撲棱撲棱小胳膊,并不能阻止自己向空中飄去。

    他很訝異,無論是當小貓咪還是小水母的時候都只能該走路走路、該游泳游泳,就算在有泡泡、或者“塔”里借助別的力量暫時漂浮起來,可那也不是自己會飛呀。

    怎么現在……?

    但是箭沒有傷到希希,太好了呀。

    崽崽勇敢地保護了希希,崽崽是好寶!

    小孩子心情大好的同時,又注意到了其他不對勁兒。

    后背好癢喔……

    梨覺想撓一撓,垂眼一看,大家都張著嘴看著自己,又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忍啊忍,忍啊忍。

    忍耐的結果是不止后背癢,小屁屁上也癢了o_O

    圣子生怕梨覺像氣球一樣越飛越遠,想要伸手去抓,好在后者飄到距離地面幾米的高度就進入了平衡。

    小崽崽在半空中扭來扭去,想抓抓緩解下那類似于傷口愈合、種子發芽(雖然他沒發過芽啦)的難受。

    小獸在下面看得提心吊膽,在原地團團轉幾圈,視線一刻都不敢偏移,生怕梨覺掉下來。

    繼后背和屁屁發癢,梨覺又出現了新的癥狀:腦袋暈暈乎乎的,頭頂好像有個探照燈或者蠟燭什么的在烤著。

    還好小孩子心大,并不覺得恐慌,反而好奇地抬起小手轉了轉,看看自己還能有怎樣的變化。

    他還對小獸與圣子揮揮手再指指自己:注意看注意看,崽崽我呀要變形辣!

    “——我的天哪,你們快看,那是什么?”

    人群齊齊仰頭、張嘴,仿佛復制粘貼。他們眼看著小幼崽的變化,再度騷動起來。

    “那是……那是翅膀!”

    “什么?人長翅膀?那豈不是鳥人?”

    “誒他的兩邊翅膀顏色不一樣!”

    “這邊黑色的像蝙蝠一樣……”

    “那半邊白色的很像鴿子啊,毛茸茸的。”

    “啊啊啊啊尾巴!他還長出尾巴了!”

    “頭頂,頭頂也不一樣了。”

    “那是個啥?光圈?”

    “神主在上,有光圈,是天使吧?天使顯靈了!”

    “多謝圣子大人……”

    “不對,這翅膀跟尾巴明顯是‘那個’的標志!”

    “‘那個’是啥?”

    “是不可說啊……懲罰,這是神靈降罰!”

    “都特么有魔鬼顯形了你們一個個的還愣著干嘛,跑啊!!”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上有小下有老中間還有八十歲的妻子——啊不是,說岔了!”

    地面上的人們到處逃跑,一個個慌不擇路好像忘記了長眼睛,咣當一聲撞在一塊兒雙雙倒下,看著就疼;又似乎連痛覺一起失去,沒事人似的爬起來,繼續屁滾尿流。

    半空中的小梨覺困惑地看著他們,不明白大人們突然著了什么魔。

    但他很快發覺自己多長出來的新部位。

    一對翅膀。

    半邊雪白絨羽,覆著的紋理細膩;

    半邊漆黑薄膜,卻又隱隱透著光。

    一條尾巴。

    細細長長,尾端還有個小箭頭,靈活得好像有自己的思想。

    一個光圈。

    在頭頂,卻又不是像發卡那樣直接戴在頭發上,而是隔了幾厘米漂浮著。

    摸不著實體,像真正的陽光那樣暖乎乎的。

    沈煙很喜歡買各種繪本講給梨覺聽,父子倆以前最喜歡的睡前活動就是趴在一塊兒看圖畫書。

    梨覺也是在那里認識了天使和魔鬼的標志性外貌:前者的鴿羽白翅與神圣光圈,后者的蝙蝠之翼和三角尾巴。

    現在,全對應上了。

    從在子世界蘇醒至今的謎團得以解開:為什么他的身形變得那樣小,為什么他沒有像變成小貓咪和小水母一樣,在這里變成別的生物——他從頭到尾都不是人類,不過是暫時收起表征,進入人類形態的偽裝。

    此刻,在這個子世界漫長的沉浸式劇情鋪墊之后,小系統總算遲來地進入副本自適應型形態:一只混有惡魔之血的小天使。

    天使輕盈,惡魔嬌小,才使得馬上就要四歲的他在這兒變成一兩歲的個頭。

    在梨覺的嶄新模樣、或者真正的模樣完全展示的同時,小獸也終于想起了自己姓甚名誰。

    他不是凌西·許·卡斯特。

    他是綾希。

    是為了守護神子而誕生的靈犀。

    恢復記憶的綾希顧不得愧疚此前對梨覺的忽視和冷漠,現在更重要的是在極度不安的人群中趕緊帶著崽崽離開。

    “覺覺!”他擔心地喊。

    梨覺原本還在因自己的新模樣迷茫,此刻聽到熟悉的呼喚眼睛一亮:“希希呀!”

    想起來了,是想起崽崽了吧?

    混血小天使立刻朝著小獸的方向飛來,可惜他頭一回長翅膀、不熟練飛行,而且兩邊還不一樣,這樣混搭的設計導致重心不穩,梨覺飛得跌跌撞撞,隨時都有可能掉下來。

    綾希趕緊跑過去,在下面往左挪一挪,往右調調位置,時刻準備著做小天使的肉墊。

    圣子望著兩個小家伙,怔忪地看向自己的手,皮膚白得幾乎透明,是隨時會融化在陽光里的雪。

    這雙手,因著至高祭壇賜予的神力,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進行「觸碰」——這個明明是人類出生起就會的本能。

    無論是可愛的、毛茸茸的小動物。

    還是所愛之人。

    握手。牽手。擁抱。

    表達親昵的,表達愛的,都是不可以隨意做的事情。

    在伯爵家暫住的這些天,與小小男仆的相識讓小圣子很開心。再也沒有第二個人能毫無顧忌地向他撒嬌、對他笑,將他當成一個獨立的、有感情的個體,而非教廷與神明虛妄的符號。

    只差一點。只差一點就交到朋友了。

    可又被他的凈化之力逼迫出了非人類的原型,注定勢不兩立。

    少年悵然。

    妖魔鬼怪,注定不能與人類和平共存嗎?

    不理解的,就一定要逼迫消失嗎?

    圣子、教廷、神明……

    脫離紅塵俗世、摒棄情仇愛恨、遏制七情六欲,這樣活著,究竟有什么意義呢。

    年輕的男孩兒陷入了深深的迷惘。

    崽崽們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哥哥的異狀,小天使仍蹣跚地想要降落,小獸則依舊緊張地等待。

    梨覺調整了好幾次方向,遺憾的是準頭還是有限,柔嫩的小翅膀扇動得越來越無力,頭頂的光環像是耗盡能量的燈泡那樣無助地閃爍幾下忽然熄滅,最后暈乎乎地朝著圣子所站的位置倒下。

    “殿下小心!”

    小獸和人類的聲音混雜在一塊兒,此前那個射向綾希的弓箭手居然克服了逃離的本能,再度“英勇”地舉起長弓,瞄準這只誰也不知怎么多出來的長黑白翅膀的小小怪物。

    噼里啪啦火花帶閃電的箭矢已經讓綾希起了應激反應,他顧不得許多,算準箭的路線猛地跳得高高的,盡可能展開身體,后肢踹開圣子的同時前爪推走梨覺,讓自己的身體代替了斬魔箭的準星。

    為小神子付出一切,原本就是他與生俱來的使命,也是他在見到梨覺第一眼就有了的覺悟。

    所以,就算是……

    嘎啊——

    凄厲的鳴叫聲打斷了綾希的思緒,緊接著是四面八方涌入的、扇動翅膀的聲音。

    這樣整齊、有力,絕不是剛剛擁有了雙翼的寶寶崽能夠發出的。

    他睜開眼,詫異地看到一大群黑色的……烏鴉?

    鳥兒們紛紛擋在前面,把三個孩子圍得嚴嚴實實。

    梨覺好奇地看著自己多出來的有翼“同伴”,興奮地揮了揮自己兩邊不一樣的翅膀,加入“小鳥軍團”,還不忘氣勢洶洶模仿烏鴉叫:“嘎啊——”

    就是小奶音太軟太甜,完全找不出兇戾陰狠的感覺。

    綾希:“……這個其實可以不用學的。”

    他還殘留著屬于許凌西的意識,認出這群烏鴉并不是卡斯特家族平日里飼養的那群,或者說不完全是;它們看起來要訓練有素得多,像支指哪打哪的戰士。

    烏鴉越聚越多,像叢沉沉的、墜下的烏云。

    這下不只是梨覺,連綾希和圣子也被鴉群簇擁著騰空,緩緩飄離地面。

    “哎我去,這小怪物怎么還有召喚獸啊?”

    “……這不就是普通的烏鴉嗎?”

    “讓開,前面的人讓開!”

    “太好了是大炮,我們有救了!”

    “你們小心著點兒,別傷到圣子殿下了。”

    “轟爛他們!”

    隨著人群的歡呼,一門看起來火力十足的炮臺被幾個彪形大漢合力推過來。天曉得一個快樂的慶典上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戰爭才會出現的武器。

    此前一馬當先的弓箭手自告奮勇去操縱大炮,然而他的兩次撲空讓人們很失望,被駁回了,很快又有其他人報名。

    “殿下,該走了。”

    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環繞的鳥鳴中,有誰從背后輕輕擁住少年,低頭輕語。

    小圣子一怔,然而他的身體比意識更先從熟悉的呼吸中辨別出來人,從頭到尾不曾警惕和僵硬。

    一直不知所蹤的大祭司將他攬入懷中,寬大的斗篷將纖細的少年罩得嚴嚴實實,上面細密繁復的金絲繡線在鴉翼揮舞的罅隙中泛出波光一樣粼粼的微芒。

    “接下來不是我們該插手的劇情了。”男人的口吻中帶著安撫和誘哄,“他們會處理好的,嗯?”

    意識到這是要帶自己先行撤離,少年睜大了眼睛,向來淡然到了冷漠的他難得也有嗓音里凝著恐懼的時刻:“可是哥哥還——”

    “小惟,聽話。”

    他貼著他的耳畔道。

    那個名字就像開關,瞬間扼住了小圣子所有的抵抗。

    少年垂下眼,不再說話,溫順而沉默地埋進成年人的臂彎。

    漫天烏鴉飛舞。

    黑色軍團中分出一部分去襲擊那準備好的炮臺,連帶周圍的人一起毫不留情地叼啄。

    它們的力氣極大,喙、爪鉤、甚至是翅膀尖端都能夠在人類無防御的皮膚上留下道道血痕,兩腳獸們頓時潰不成軍。

    尖叫、哭號、逃竄的人群中,唯有一人站在原地。

    他悠閑地仰著頭,笑嘻嘻地目送著大祭司護著圣子離去。

    小魔鬼摘下不存在的帽子,一手背后,一手彎在胸前,夸張地鞠躬行禮:“感謝您相助,凱厄斯大人。”

    漸隱的兜帽之下,金瞳漫出輕薄笑意。

    配角的戲份已經足夠多,接下來,就交給主角們吧。

    *

    逆流而上的,還有另一人。

    許嘉航被奔逃的人群擠得苦不堪言,生死當前,誰還在意他是什么勞什子伯爵;前有魔物雙雙現身,后有烏鴉軍團追兵,別說貴族了,就算是女王和教廷,也別想擋在逃生之路上。

    “哎,你們看到我兒子了嗎?”

    他狼狽地摘掉早就歪了的帽子,鞋子也丟了一只,抓住一個看起來眼熟的家丁。

    男人驚恐地把自己的手拽回來:“什、什么!不知道!別煩我快滾!”

    許嘉航瞪大眼,卡斯特封地誰不是對他畢恭畢敬,還從未有過如此大不敬之人。

    然而他現在沒時間、也不可能跟這人理論或降罪,滿腦子還是之前聽到的討論:凌西·許·卡斯特小公子,當著眾目睽睽大變妖鬼。

    那些人講的是許凌西的全名,他連重名的希望都失去了:他們所講的那個成了魔物的人,就是自己唯一的、親生的兒子。

    怎么會。

    怎么會?

    他含辛茹苦養了十年的孩子,怎么可能不是人類——是什么妖鬼?

    不,一定是認錯了。

    不可能的。

    他那懂事又優秀、向來令他驕傲的兒子……

    進入子世界的每一天,許嘉航的記憶都會更加貼近副本中的設定,早就忘記了許凌西其實并非自己有血緣關系的親生兒子。

    不如說,他忘記了自己究竟是何許人也。

    是菲亞蘭高貴的卡斯特家族之主,還是沈家不起眼的小保姆?

    他是誰——這里又是哪里?

    一邊是呼風喚雨、順風順水的貴族,一邊是摸爬滾打的、命途多舛的底層,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影響重疊在一塊兒,滋滋作響烙著他越來越混亂的大腦。

    劇烈的頭痛讓許嘉航再也沒辦法穩住自己的身體,洶涌而來的人潮更是讓他搖搖晃晃。

    很快,他像片凋零的葉子那樣,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

    沒有人在意。沒有任何人為他停留哪怕一秒。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人”。

    “哎呀,伯爵大人,走路要看路喲~”

    長相艷麗的少年輕巧地從高臺跳到他面前,視周遭奔行的人群如若無物,雙手背在身后,彎腰笑瞇瞇看著男人。

    那上挑的眼眸,微笑時嘴角的弧度,包括調皮的咬字,叫許嘉航迷蒙之間以為看見了自己迷戀的小女仆。

    許嘉航顧不得辨認他的身份,爬起來,卻又再度因暈眩而倒地。

    莫名有股力量支撐著他繼續向前,干脆手腳并用,恍惚著:“小西……”

    那是他的孩子。是卡斯特家族的繼承人。是妻子留給他的最后紀念。

    不。

    那是……他的孩子嗎?

    “哎~那邊兒亂得很,就別去添亂啦。”

    梅菲斯特踩住他的腳踝,輕巧地碾了碾,動作優雅得像在跳芭蕾。

    嘈雜中誰都聽不見骨骼斷裂的聲響,而少年臉上俏麗的笑容更是紋絲不動。

    “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你和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哦。”

    許嘉航失去痛覺似的,雙眼失焦,像是回答他,也像自言自語:“可是、可是我兒子……”

    “他不會有事的,有小甜豆在呢。”

    想起剛才那戲劇化的一幕,就算是魔鬼也回味無窮。

    那個沉默的、總緊緊跟著寶寶崽的小男孩兒,平日里不顯山不露水,被梨覺的可愛光芒所遮蔽,沒想到還有這么一重令人吃驚的身份。

    梅菲斯特是主神創立無限空間時最先招收的五個原初怪物之一,與祂相識的年月不知該以千計還是以萬計,對祂的了解遠勝于其他人。

    靈犀一族與主神有著怎樣千絲萬縷、密不可分的關系,他還是所有知曉的。

    如果小男孩就是世界上最“新”的一只靈犀,如果他并不像他的族群那樣守在神明左右,而是伴在系統幼崽身邊——那么小系統,到底是什么人?

    早在梨覺進入芬克斯的子世界開始,梅菲斯特就已經著手調查他的身份,只不過線索實在太少,很沒頭緒。

    現在看來,這只小靈犀必然是清楚內情的,也許他應當換個角度入手。

    還有另一件很在意的事是,梅菲斯特知道小系統會有副本自適應形態,奶金色的貓仔與黃金色的巨龍,小水母與海妖,都有所關聯。

    在自己這兒,梨覺竟然變成了天使——哪怕混有惡魔血統,也很明顯天使形態占據主導地位:連白羽翼都比黑蝠翼大一圈呢!

    魔鬼的那部分,自然跟他、跟整個地獄世界有關。

    那么,天使的部分呢?

    哎不對。

    現在還在上班時間呢,不能再這么摸魚了,得抓緊時間干正事。

    梅菲斯特收起飄忽的心思,身后的100%血統純正的惡魔尾巴繞到前面來,在神情渙散的人類臉上拍了拍:“喂喂,想起來自己是誰了么?”

    男人雙目空洞,機械地回答:“我是……嘉航·許……”

    “不,你不是嘉航·許。”梅菲斯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是許嘉航。”

    男人張了張嘴:“……啊?”

    “你可不是什么卡斯特家族只手遮天、人人敬仰的伯爵大老爺。”小惡魔輕笑一聲,“你是個被人呼來喝去、從來沒被家主給過好臉色的小保姆——許嘉航,這才是真正的你,你還記得么?”

    男人渾身一顫。

    ‘哎,小許,快上去,老爺找你呢。’

    ‘小許,這沙發怎么回事,重新鋪一下。’

    ‘老許,小姐吐了,你趕緊去擦擦。’

    ‘許嘉航……’

    ‘那邊那個誰……’

    聲音和圖像如同爆炸的煙花,頃刻間塞滿他本就貧瘠的大腦。

    他是誰?他是許嘉航嗎?

    許嘉航又是誰?

    “許嘉航,人類,雄性,現世計時法則三十八歲。”

    小魔鬼憑空坐下,托腮翹著二郎腿,也翹著嘴角,欣然為他解答。

    “三周零四天以前登錄逃生游戲,因‘想要過人上人的生活’的強烈愿望召喚了英明偉大的地獄魔——哦,順便一提,正是在下——結下契約,付出的價格:完整的靈魂。

    “許先生,您的限時人生租約,今天到期。”

    梅菲斯特站起來,兩腳都踩在他身上,踩地毯似的悠然轉了一圈,隨即打了個響指:“該落幕的落幕,新的好戲就要開場咯。”

    在他身后,所有還在奔跑的人群隨著那個響指齊齊停下了腳步,同一時間轉過頭,看向許嘉航。

    他看清那些原本模糊的面容,頓時從混沌的狀態中醒過來,毛骨悚然。

    人群此前因幼崽們的變化或驚懼或憤慨的神色全都凝固住,面無表情地盯著許嘉航,全身的皮膚融化般混合著血肉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砸成一灘灘爛泥。

    幾秒鐘,只需要幾秒鐘,一個個完整的、鮮活的、會嬉笑怒罵的人類,只剩下空落落的骨架。

    秋日祭是個好天氣,碧空晴日,萬里無云。

    此刻,黑色如同幕布緩緩自天際線傾軋而來。

    原本的世界被詭譎的血紅色所吞噬,新的布景正在揭示。

    許嘉航知道自己該逃。可他動不了。

    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親愛的玩家,醒了嗎?希望你做了個好夢。”小魔鬼在成百上千的骷髏簇擁下微微一笑,陶醉地張開雙臂,“現在,歡迎來到地獄世界。”

    第78章

    在小系統已經光臨過的巨龍世界和海洋世界中, 梨覺都是以副本自適應形態登入,等與大boss成功會晤后再變回去。

    可到地獄世界卻反了過來,一直保持人形小幼崽直到前置劇情結束, 才幻化出混血小天使。

    美夢土崩瓦解,所有生動逼真的npc恢復了地獄中的骷髏和魂靈模樣,連綾希這個不小心卷進劇情的外掛人員都意外觸發了原型, 好不容易趁亂再度化作人形。

    梅菲斯特的響指讓整個子世界回到初始設定, 亂舞的鴉群一同散去。

    降落回地面的綾希像收攏一只氣球那樣抱著小天使放好, 拉住梨覺的手, 小心地不碰到他的翅膀。

    孩子們一同仰起臉,看向地覆天翻的周遭。

    血紅的月亮掛在頭頂, 世界陷入無盡昏聵。

    骷髏大軍聽從指令, 顫栗著舉起臂骨、挪動腿骨, 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 全身上下兩百多塊骨頭卡拉卡拉作響,交響樂團似的, 共同走向這場劇情中唯一的玩家。

    骷髏們仍然維持著原本的身高,失去了樣貌和衣著的差別, 聳立著, 悚然著, 如同一座座默然移動的墓碑。

    崽崽們緊緊牽著小手, 血色與夜色中僅能與彼此相依。

    他們看向骷髏,看向其他動物飛行著、奔跑著的一具具骨架,看向已經燃成灰燼的裝飾品,看向舞臺、攤位成了一口口沸騰的大坩堝。

    比起害怕,更多的是茫然。

    在所有人都處于死后狀態時,活著的他們顯得格格不入。

    這樣倒轉的世界中, 到底誰才是那個不容于世的異類?

    骷髏們從身邊經過,對這兩個仍有血有肉的幼崽熟視無睹。也不知是因為失去了五官沒有視力,還是別的原因。

    男孩們小小只,被高高的骷髏們撞來撞去,像無助的浮萍。

    有一具……一位骷髏沒有看到他們,被小孩兒絆了一跤,不小心掉下來幾塊骨頭,趴在地上到處找。

    梨覺和綾希都看見了。

    崽崽想要幫它撿起來,男孩猶豫了下,還是和他一塊兒去。

    那塊骨頭細長,一頭像圓柱,另一頭像三角形,表面很光滑。

    是腓骨。

    小幼崽像是撿樹枝一樣拿起它,遞給還在胡亂摸來摸去的骷髏,奶聲奶氣地問:“請問你是在找這個嘛?”

    骷髏似乎到現在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嚇了一跳,又掉了幾塊大小不一的頭骨。

    梨覺和綾希手忙腳亂地幫它撿起了所有骨頭還回去。

    “謝謝,謝謝你們,好心骷髏……”它拼完自己,又吃了一驚,好在這次沒有掉骨頭,“噫,你們不是骷髏,是人!哎不對,也不是人……”

    梨覺和綾希面面相覷,前者的翅膀和尾巴不自覺動了動。

    他們,還能算人么?

    “哦,小殿下,原來是您!”骷髏扶了扶自己的腦袋,不知從哪兒傳出來的聲音聽起來年輕而恭敬,“竟然能見到小殿下本尊,我真是太榮幸了!”

    “我不是‘小殿下’呀。”梨覺認真糾正,“我是寶寶崽喔!”

    “啊?是嗎?”骷髏卡拉卡拉圍著他轉了兩圈,語氣篤定,“我這雙眼可不會認錯,您就是小殿下!”

    綾希:“你有眼睛嗎?”

    骷髏:“這不是重點!”

    綾希:“?”

    梨覺軟綿綿地問:“小殿下是誰呀?”

    骷髏答:“就是您呀,神子殿下!”

    梨覺困惑:“神子是什么?”

    “就是……”骷髏正想解釋,被后面撞了下,如夢初醒,“抱歉,小殿下,我不能再跟您多說了,我得趕緊去工作才行!”

    綾希:“什么工作?”

    骷髏:“回收那個人類的靈魂!哎呀,先不說了先不說了,去晚了地獄魔大人可是會懲罰的……”

    它捂著自己還有點兒松動的、沒完全復位的骨頭,卡拉卡拉地走了。

    綾希目送它混入骷髏大軍,很快分不出誰是誰。

    他忽然覺得小腿癢癢的,低頭一看,一條尾巴纏在上面。

    他看向梨覺,小幼崽也盯著遠處看得入神,似乎并沒有意識到自己這樣完全出自本能的依賴行為。

    綾希失笑,果然尾巴和尾巴的主人是兩種生物。

    “希希。”梨覺晃了晃他的手,“那個骨頭叔叔說的是什么意思?”

    “啊?”綾希還在看他的小魔鬼尾巴,一時沒回過神。

    梨覺戳著自己的臉蛋思考:“‘神子’……是什么?和圣子弟弟很像嗎?”

    綾希不知如何回答。

    他發現一個很奇怪的現象:連掌握子世界最高權限的大boss都不清楚梨覺是主神之子的這一絕密消息,更不用提小boss和高級npc;可一些非常低級、幾乎沒有什么自己意志的npc卻能認出來。

    或許這些最基礎的npc正是組成無限空間的肌理和脈絡,他們認出神明的血脈,就像認出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一樣自然。

    正在綾希絞盡腦汁如何既不欺騙、又不泄密地敷衍過去,一道黑色的身影遽然從他們身后一躍而起,矯健而敏捷,像道閃電,也像射出的箭。

    “貓貓耶!”小幼崽興奮一指。

    男孩趕緊捂住他的嘴:“噓,噓……”

    那龐然如小山的巨型骨架,那虛虛一張撐著的、黑煙凝聚而成的外皮,怎么看都不像貓吧!

    綾希阻止梨覺的反應已經很快了,然而黑獸還是聽到了小崽子的指指點點。

    它停下動作,耳朵動了動。

    明明全身都是骷髏形態,頭頂這對耳朵居然還是毛茸茸的。

    綾希警鈴大作,剛要抓著梨覺跑路,黑獸的動作遠比他更快,跳回他們面前,骨頭發出比人體骨架要響得多的卡拉卡拉聲。

    梨覺眼睛彎彎,非常歡迎它的到來:“大貓貓!”

    黑獸不僅沒有對這個“蔑稱”感到惱怒,反而俯下身體,親熱地舔了幼崽一口——

    骨架居然還有舌頭。

    這真的合理嗎。

    “我說怎么召喚你到現在都不見蹤影,原來跑這兒偷懶來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喵鈴,這樣可不乖。”

    梨覺轉頭看向聲源,露出小酒窩:“姐姐!”

    他像每一次見到家長們那樣開心地撲過去,然而小魔鬼卻沒有像別的家長那樣張開雙臂抱住他,而是用惡魔尾巴卷起了梨覺,故作驚訝:“小甜豆,你怎么變成這樣啦?”

    幼崽的大眼睛忽閃忽閃,一對反差極大的翅膀也忽扇忽扇。

    他聽不出少年語調中一波三折的含義,還高興地展示自己的新形態:“姐姐,崽崽會飛辣!”

    說著就試圖掙脫尾巴的束縛,現場給梅菲斯特來一段。

    “不用了不用了,你這翅膀掉毛。”梅菲斯特把他捉緊了點兒,上下晃了晃,“還有哦,我現在是哥哥。”

    梨覺不解地歪過頭。

    自己喊哥哥的時候,哥哥說是姐姐。

    自己現在喊姐姐啦,哥哥又說是哥哥。

    哎呀。

    梅菲斯特沒法跟小崽崽解釋自己裝成女仆的必要性——其實也沒什么特別必要,就是這樣比較好玩兒,尤其是用辣妹身材調戲萬年的時候——干脆直接忽略這一話題。

    他指了指骨架黑獸,問梨覺:“你怕嗎?”

    崽崽搖頭。

    骨頭獸也很可愛呀!

    梅菲斯特又看向另一個男孩:“你呢?”

    綾希咬了咬嘴唇,也搖頭。

    覺覺喜歡……就好。嗯。

    梅菲斯特摸摸下巴,端詳著黑獸卡拉卡拉的骨頭,又上手一節一節摸了摸:“算了,寶貝兒,你還是變回去好了,這樣手感不好。對了,變小點兒。”

    黑獸甩了甩尾巴上的骨頭,原地繞了圈。

    黑煙散去后身形也縮小許多,介于貓和豹之間;這下真成梨覺口中的“大貓貓”了。

    它是地獄魔飼養的噬魂獸,也是“喵鈴”這個名字真正的所有者,梅菲斯特之前化身的女仆正是借用了它的名字。

    它的工作是幫助小魔鬼收集人類簽訂契約后的靈魂,可以在不同大小的體型間自由切換。

    此前過劇情的時候,喵鈴大多時候隱身,只在梅菲斯特需要的時候出現。

    它能看許嘉航占主人便宜,更能聽到那個傻叉人類用惡心的聲音叫“喵鈴”——也就是自己的名字——早就對這家伙不爽了。

    城堡后湖那晚的第一次見面,喵鈴就想直接把這人的靈魂吃了,可惜主人說還沒到時間。

    它又想上爪子撓兩道給個教訓,又被主人阻止。

    嗨呀,好氣。

    噬魂獸對于不同靈魂的分辨力甚至高于地獄魔,早在小系統初次登入子世界時就嗅到了這股與眾不同的氣息。

    梨覺的靈魂純凈甘甜,是春日第一朵綻放的花,冬夜第一片飄落的雪,在混沌紊亂的無限空間絕無僅有。

    美味的靈魂對喵鈴來說就像貓薄荷,能引誘得它發瘋,甚至出現過違背主人的命令、先行一步吃掉玩家的冒失之舉。

    但小幼崽的靈魂甜美之余,還有種溫和的安撫效用,叫喵鈴不僅沒有躁動和沖動,反而靠近就變得溫馴,平靜得像在陽光下、紙箱里打盹兒的大貓咪。

    小系統的治愈力,可不僅僅對大boss有效哦。

    高傲的噬魂獸低下了高傲的頭顱,蹭了蹭梨覺。

    它的毛發硬茬茬,梨覺被癢得咯咯直笑,也去撓它那對彎彎的山羊角。

    綾希問梅菲斯特:“那個玩家怎么樣了?”

    他會保有副本中劇情的記憶,還沒有忘記這段時間自己以父親相稱的男人。

    梅菲斯特撇撇嘴:“太沒意思了,其實那個糟老頭子中途有好幾次都意識到了不對勁,尤其是見到你和寶寶崽的時候,精神波動非常劇烈。其實這在玩家中已經算難得了,可是也沒接著往下想,一直拖到期限都沒醒過來,所以只能判定通關失敗咯。”

    通關失敗么……

    是啊。再逼真的環境,再復雜的設定,不過是游戲一場。

    既然是游戲,總會有輸贏。

    以性命作為賭注的失敗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綾希默然。

    他并不會真的為許嘉航的淘汰而悲傷,可想起那些以父子名義相處的片段,想起夜晚在書房里許嘉航摸著他的頭笑著說“我很為你驕傲”,想起自己每次喊父親時對方眼角的笑紋。

    他不是由雙親結合而生的人類,是天地孵化的靈犀,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父母,因此很珍惜每一次扮演兒子的機會。

    無論是海洋世界中的漁船船長夫婦,還是這里的伯爵。

    他的確不會為許嘉航悲傷。

    但他想,他會為他哀悼。

    魔鬼對情緒的洞察力一流,他們正是通過檢測劇烈波動的情感來甄別自己所需的目標,還有很多低階惡魔以人類的情緒為食。

    梅菲斯特看出了小孩的低落,不過并不會出言安慰。他可是狂拽酷炫的反派角色啊。

    少年屈起食指敲了敲男孩的頭頂,沒什么留情,在后者捂著腦袋的詫異眼神里呼喚那邊還在玩鬧的一崽一獸:“好啦好啦,時間不早了,可以回家了吧?”

    回家?

    梨覺精神振奮。

    還沒有去過梅梅哥哥的家呢!

    不過他想起來另一個人:“萬萬叔叔呢?”

    叔叔和哥哥(姐姐?),可是一直形影不離的呀。

    梅菲斯特用和對綾希完全不同的力道捏捏小梨覺的臉蛋:“到了你就知道了。”

    *

    他們怎么來到艾斯特瑞爾城參加秋日祭典,又原路返回。

    梅菲斯特的「家」,或者說地獄魔的據點,正是卡斯特城堡。

    只不過原本富麗堂皇的建筑群變得陰森可怖,像是在血月和黑夜的映照下散發著源源不斷魔咒。

    卡斯特家族上上下下百來號人,只剩下一具具骨架,走到哪兒都卡拉卡拉響。

    他們中的一些還殘留著身為仆從的服務意識,拎著水壺到處晃悠,倒進玻璃杯里的卻是獻血。

    桌面、墻面上裝飾用的花卉成了扭曲的藤蔓,見到影子便張牙舞爪,不懷疑它們擁有將人生吞活剝的能力。

    先前圣子借住的那間屋子窗口能看到的桂花樹,崎嶇的樹枝成了皮膚剝落的人手,痛苦地指向天空,仿佛掙扎著想要脫離這無盡的刑場。

    走廊上鑲嵌的一幅幅記錄著卡斯特家族光輝歷史的油畫,畫面中端莊的人只剩下骷髏,漂亮的油彩也糊成斑斑血跡。

    梨覺被綾希牽著手,走過熟悉又陌生的每個轉角。

    一開始綾希還擔心小崽崽受不了如此血腥恐怖的畫面,但系統幼崽有著非比尋常強大的心力,也有可能是主神為了保護他的心智,弱化了所有布景在梨覺眼中的顯示效果。

    總之,崽崽并沒有顯出異常,一如既往和每個骷髏家仆打招呼,甚至認出了經常照顧自己的格溫婆婆;后者因為“生前”就骨質疏松,卡拉卡拉的聲音遠比其他骨架更響。

    嘉航·許·卡斯特伯爵常坐的、長餐桌盡頭的那把椅子,此刻脫下了管家服、但仍然戴著單邊金絲眼鏡的萬年正翹著腿坐在那兒,左右兩邊立著無頭鬼侍。

    喵鈴對他也已經很熟悉,和梨覺一起跑過去。

    萬年左手一只小小崽,右手一只超大崽,兩個都要順毛才行。

    梅菲斯特慢慢悠悠踱過去,萬年乍一看和以前一樣游刃有余,其實仔細能發覺出異樣。

    少年舔了舔嘴唇:“大叔,實習不順利嗎?”

    萬年和梅菲斯特之間有個協定,后者幫助前者熟悉大boss的工作內容,助力他升職、成為新世界的王。

    至于梅菲斯特想要自己做什么——除了那些日常的、沒營養的調情,更深層次的目的——萬年至今一無所知。

    為了給萬年更多鍛煉的機會,今天玩家許嘉航的淘汰流程梅菲斯特讓他去處置。

    憶及細節,萬年到現在還有點兒想吐。

    他自己也是海妖王麾下的小boss,帶著海盜團在一艘艘漁船上無惡不作,可那些手段跟地獄魔比,實在小巫見大巫。

    小魔鬼看出他的臉色發青,但并不同情:“誰叫你不讓喵鈴幫你。”

    噬魂獸一口吞了玩家,靈魂會在它的肚子里自行分解,自動進入地獄的回收系統;這是魔鬼履行契約最簡潔也最便捷的方式。

    萬年想說什么,終究欲言又止擺了擺手。

    梨覺拽了拽萬年:“叔叔,看崽!”

    說著掀了掀自己多出來的雙翼。

    天使翅膀和惡魔翅膀的重量、形狀都不同,他使勁兒揮了揮,翅膀帶著小幼崽浮空一小截距離,又因為把握不住重心掉了下來。

    喵鈴一個滑鏟接住小天使,把他輕柔地放回地面。

    梨覺暈暈乎乎,天使翅膀掉了好幾根毛毛,不過并沒有氣餒,也沒忘記求夸獎:“叔叔看到了嗎?”

    萬年笑:“看到啦,真好看。”

    被表揚的小天使甩了甩尾巴,連頭頂的光圈都變得更亮了些。

    綾希和喵鈴一左一右護著梨覺練習飛行,兩個大人在旁邊看。

    梅菲斯特倚在椅子扶手上,咬著嘴唇斟酌片刻:“哎,大叔,你有沒有覺得小甜心的翅膀有點兒眼熟?”

    萬年的眼神跟著梨覺上上下下,回答壓根沒經過大腦思考:“眼熟啊。”

    少年桃色的瞳孔縮了縮,下意識屏住呼吸。這樣忐忑的神情對于總是嬉笑怒罵的他來說很罕見。

    萬年并未發現他的異常:“你和喵鈴不都這樣么?”

    梅菲斯特怔了下,才反應過來萬年說的是黑色的惡魔翅膀。他和喵鈴的確都有雙差不多的。

    也不知他倆,凡是魔鬼和地獄中飼養的生物,黑色蝠翼可是統一標識。

    小魔鬼的心臟下墜了一瞬,還是不死心地問:“那另外半邊呢?”

    萬年終于舍得轉過臉看他:“你說白色的?”

    梅菲斯特:“嗯。”

    萬年眉頭一皺,發現事情并不簡單:“嘖,你這么一說,確實挺熟悉的。”

    少年的心再度拎了起來:“在哪兒見過?”

    “在……”萬年想起來了,“這不就海鷗毛么。我當海盜的時候天天見,它們會來船上偷面包吃,趕都趕不走。”

    梅菲斯特:“……”

    梅菲斯特:“算了。”

    萬年好像才看出他的不對勁兒:“怎么了?”

    失望沉甸甸地綴滿胃袋,少年繃著臉:“沒什么。”

    這回萬年是真的驚訝了。

    要知道在他的印象中,打從梅菲斯特于同心四靈大戰后順手撈起自己開始,邪惡的小魔鬼總喜歡纏著他,頂著張艷麗的臉蛋使出各式各樣撒嬌撒癡的招數,無所不用其極。

    賣萌也好,調情也罷,對著他永遠是那副狡黠的、嬌俏的笑容。

    就算萬年(自認)性取向為女,就算他不覺得自己對這么年輕的小孩兒有什么興趣,也不得不承認,小惡魔真的很迷人。

    少年對著他總是笑臉,忽然這么嚴肅,還挺不習慣。

    萬年不禁回憶起自己有沒有說錯話、做錯事,結論是顯然易見的:沒有。

    男人有點想嘆氣,難道這小孩兒也到了每個男孩子成長中必經的叛逆期么?

    可小魔鬼當真像外表那樣十幾二十歲么?他好像提過自己已經好幾千還是幾萬歲了吧?

    無論如何,萬年環視周圍,意識到這里只剩下自己這么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就算秉著下級對上級的尊重,也要先放下架子哄人才行。

    他抬起手肘碰了碰一看就在賭氣的少年:“生氣啦?”

    梅菲斯特拂開他,小臉繃得緊緊的:“沒有。”

    萬年還想拉住他:“但是……”

    小魔鬼提高了音量:“我說了沒有!”

    說完氣呼呼地跳下椅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萬年怔怔地看著他,實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惹著對方了。

    那邊玩鬧的兩崽一獸也因為梅菲斯特的怒氣看過來。

    梨覺的尾巴不安地卷住綾希的手腕,小小聲:“梅梅哥哥怎么了?”

    萬年苦笑,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好了。

    他站起來,摸摸小幼崽的頭安慰道:“他沒事,你們接著玩兒,我過去看看。”

    另一邊,梅菲斯特回到房間,把自己扔到床上。

    “床”并不是一個準確的詞,那是個類似三角龍的大型動物骨架,打磨得很精致,接觸到地獄之主的魔息后會自動張開脊椎骨上的神經棘叢,等他躺進來之后再閉合。

    小魔鬼側臥蜷縮在骨架中,想著梨覺潔白的天使翅膀,想著萬年的一無所知。

    越想越心煩,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生氣。

    對萬年生氣,更是對自己生氣。

    早該知道的,不是嗎?

    那里可是「迷霧」啊——千萬年以來,從不曾有任何人離開過「迷霧」。

    再像,也只是像罷了。

    萬年終究不是那個人。

    ……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第79章

    復原后的地獄世界不僅對于梨覺來說是嶄新的, 對于同樣初來乍到的萬年也是。

    卡斯特城堡的走廊他在成為管家談寧時走了無數遍,但作為見習boss還是第一次。原本暗棕色的地毯此刻顏色更深,似乎浸透、吸飽了血液, 他走在上面每一步都膽戰心驚。

    想來小魔鬼本人也很挑剔,雖然地獄世界到處陰森森、血淋淋,卻沒有什么血腥和腐爛的味道, 否則萬年早就要吐出來了。

    太多的血色令他一陣陣發暈, 想扶著墻走, 又怕畫框里的骷髏敲自己頭。

    到后來萬年干脆閉上眼, 憑著“談寧”這一身份的肌肉記憶尋找伯爵的房間,梅菲斯特現在就住在那兒。

    這一舉措無疑是明智的, 反胃感總算按下去, 萬年順利地來到門前敲了敲。

    尊敬的地獄魔大人當然不會親自過來開門, 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從門縫里鉆出的黑煙。

    它幻化成尖叫骷髏頭的形狀繞著他打量, 發出像梅菲斯特戴了面罩后的聲音:“人,你有什么事?”

    萬年已經跟它打過不少次交道了, 熟練地回答:“我來看看地獄魔大人的情況如何。”

    骷髏頭煙霧撇了撇嘴:“人,主人好得很, 不用你操心。”

    這語氣聽起來完全就是梅菲斯特在說。

    萬年并不想把小魔鬼當孩子, 尤其在代替執行了靈魂回收流程之后;但后者偏偏就是會有這么孩子氣的一面。

    他只得好言相勸:“我做錯了事, 想要向他道歉。能讓我進去么?”

    骷髏頭八卦地問:“人, 你做了什么?”

    別說它了,萬年自己也挺想知道的:“這是地獄魔大人的隱私,我不能隨意透露。”

    “沒勁。”門打開的同時,骷髏頭連形帶聲一起消散,“人,你要好好哄主人。”

    萬年嘆氣。自己上輩子是不是欠了他的。

    他推門進去, 梅菲斯特背對著他坐在巨獸骨架里,窗簾掀開一角,正望著高懸的詭異天體發呆。

    萬年其實不大喜歡這種太強烈的配色,他還是更懷念碧藍大海上皎潔的月亮;等自己有新世界之后,一定要好好設計一番布景。

    他沒有刻意放輕腳步,反正小魔鬼不可能察覺不到他的到來。

    萬年走到骨架旁,伸手摸了摸,想象著它生前會是什么模樣。

    他自認為找了個一點兒也不生硬的話題:“這是恐龍嗎?”

    梅菲斯特不理他。

    這倒讓萬年有些新奇了:要知道小孩兒向來看到他就黏上來,甩都甩不掉,像這樣反過來自己怎么撩對方都沒反應,還是頭一回。

    萬年抿著嘴思來想去,仍找不出自己究竟怎么惹著對方了。

    可能就是小孩莫名其妙的叛逆期吧,遲到了幾百年的那種。

    成熟的成年人不能跟青春期少年計較,他雙手抱臂靠在骨架上:“要不你給個方案,老板,咱們和解?”

    小魔鬼哼了一聲。

    萬年好笑道:“我可是讓步了啊,你要是也沒什么想法,我就先走——”

    他話還沒說完,神經棘骨叢陡然張開,重心倚在上面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直直摔了進去。

    骨架將他吞進去又關上,成了個嚴絲合縫、無法逃脫的囚籠。

    ……怎么還有這招。

    萬年心神一震,表面上卻裝作淡定,起身扯了扯自己的領帶:“其實你換個邀請的方式會會更好。”

    梅菲斯特總算愿意紆尊降貴轉身,膝行著爬過來,把剛剛坐起來的人類又摁了回去,雙手壓著他的肩膀,看似輕巧,力氣大到根本無法推拒。

    “大叔。”少年盯著他,幾縷稍長的頭發滑落遮住視線,聲音有些喑啞,“你到底是誰?”

    小孩兒狀態怎么看怎么怪,像被附魔了似的。可是魔鬼本人也會再被別的魔物上身么?

    萬年緊張地咽了口口水:“我是誰你不知道么?”

    這回梅菲斯特的嗓音變得沮喪:“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可是我不知道。你知道嗎?你也不知道……”

    完了,孩子已經胡言亂語了。

    萬年擔憂自己的人身安全之余,看見少年的神情又有些于心不忍。

    小魔鬼向來是生動的,驕傲的,不可一世的。這般失魂落魄,實在不像他。

    也許著了魔的那個是自己才對吧。

    萬年在心底的驚訝和對方詫異的眼神中抬手撫摸上梅菲斯特的臉頰,目光不可謂不可真誠:“我能做點什么讓你心情好點么?”

    少年嘴角彎起的弧度看起來像哭又像笑:“大叔你一直都這么好騙么?”

    聲音還抖了一下。

    ‘一直’是什么意思?萬年不知道。

    但好騙應該是挺好騙的,小孩兒稍微露個委屈,自己就心軟了。

    唉,跳個槽得被上司潛規則——而且還是主動的——這都什么事兒啊。

    少年的皮膚細滑,萬年后知后覺感覺耳根燙了起來。他想要收回冒失的舉動,手卻被握住了。

    再抬眼,小魔鬼深色的瞳孔已經變成了粉色的桃心。

    想做什么,顯而易見。

    梅菲斯特是惡魔,在需要的時候也可以成為魅魔。

    萬年早就清楚接受晉升幫助的代價之一就是成為對方的玩具,各種層面,各種意義的;雖然他至今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吸引這小孩。

    但既然有了約定,就得好好履行。

    他認命地閉上眼睛,視死如歸:“……來吧。”

    神經棘骨架隨著梅菲斯特魔息的變化顫栗著張開,又在人類驀地變了調的喘息中緩緩合攏。

    *

    和梅菲斯特那嶙峋招搖的骨架大床不同,梨覺得到了一張漂亮的曼陀羅華小床。

    纖柔的花瓣用了魔息固定,不會凋零、不會枯萎,花瓣軟而韌,像雙張開的手將小幼崽溫柔呵護其中。

    地獄里沒有被子,小天使自然而然學會了合攏翅膀,枕著惡魔翅膀,毛茸茸的天使翅膀蓋在身上,也很暖和。

    待他睡著后,曼陀羅華緩慢合攏花瓣,筑起安全的搖籃。

    即使身處煉獄,仍有一方純白天地僅為寶寶崽存在。

    半夜,有誰悄悄進入他的房間。

    崽崽半夢半醒睜開眼,看見熟悉的臉孔伸手就要抱,小奶音軟軟:“希希……”

    然后又恍惚記起,這個世界的希希不是綾希,是許凌西,并不認識自己,也不記得他們的過去。

    就在小幼崽打算收回手時,伯爵家的小公子反而拉住他,從善如流摟進懷里,輕聲道:“覺覺,對不起。”

    梨覺這才清醒過來。

    前置劇情已經結束了,希希從許凌西變靈犀,現在又變回了屬于他的綾希。

    小孩子們在靜謐的夜里安靜地相擁,片刻后大的那個松開手,吸了吸鼻子,聲音里有隱隱的哭腔:“我之前……不是有意要裝作不認識你的。”

    記起所有之后,綾希想起梨覺那些不知所措的模樣既內疚又心疼,低著頭道:“我被中樞喊去訓話了。”

    作為主神之子,梨覺的身份很特殊,他的氣息隱藏得很好,副本中的npc和玩家、乃至boss都不一定能覺察到他的身份。

    相較之下,綾希就不同了。他是主神座下的小靈獸,身上帶著神明賜予的庇佑印記,是個相當扎眼的標志。

    如今他正在實現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守護小神子——越是這樣時時刻刻和梨覺在一塊兒,越容易引起他人的懷疑。

    中樞是主神意志的具象化體現,帶著神明對唯一子嗣的憐愛,也在這個神明缺位的多事之秋代行了保護神子的職責。

    經歷前兩個子世界后,它召喚綾希,傳達了自己、或者實際上是神主希望他能低調行事的意圖。

    最初,它試圖讓綾希全程暗中守護,不要與梨覺見面。

    但綾希拒絕了。

    理論上來說,就算不是神子,梨覺作為系統,在子世界中也有著諸多免疫傷害的特權,見到大boss之前的安全問題不需要過多擔心。

    以前的溝通崗系統的確很容易被大boss們聯手排擠和折磨,可寶寶崽在他們那兒有著截然不同的地位,是被寵著、被愛著的,這一點同樣無須憂慮。

    然而“大混亂”意味著子世界出現了很多不可控的分岔和動蕩,尤其在海洋世界中出現了“第三首領”,綾希認為自己還是有時刻跟在梨覺身邊的必要。

    當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想、梨覺也一定不想與彼此分開。

    綾希已經習慣了每天和梨覺一塊兒在床上入睡,一起醒來,去哪里都手牽手;習慣了崽崽遇到什么開心事兒都最先與他分享,沖他露出小酒窩和甜甜的笑容;習慣了和梨覺一起玩互相叫名字、在額頭比角的游戲……

    他沒辦法想象自己只能遠遠躲在角落里,看梨覺急切尋找自己的樣子。

    崽崽一定會哭的吧。

    他可舍不得看他難過。

    他們是共生的一體兩面,唯有合二為一才是完整的。

    中樞大約也考慮到了這一層,撤銷了那條建議,改為讓推遲相認時間:要么梨覺已經見到大boss,要么等到錨點玩家通關或淘汰;這樣可以大大縮小梨覺與綾希一起見到人的范疇,減少被認出的幾率。

    也許是小系統太過特殊,錨點玩家這個概率很低的存在,他去了三個子世界居然都遇上了。

    巨龍世界的沈將行,海洋世界的李韌,地獄世界的許嘉航。

    巧的是,這三人也都是梨覺在現世相識的人。

    更大的可能性是,小神子的特殊波動在被無限空間捕獲的同時,將與他有千絲萬縷聯系的這三人拖了進來。

    綾希同意了中樞的這個方案,可又擔心自己的演技撐不到那一關,中樞便決定在前期暫時封禁他的記憶,方好偽裝下去。

    然而并不是所有都能夠遺忘,比如愛。

    就算他是不曾與小小男仆打過照面的卡斯特小少爺,他仍是會因為梨覺的開心而滿足,因為梨覺的傷心而低落,甚至因為梨覺與別人親近感到嫉妒。

    無論重新相識多少次,綾希依然會喜歡梨覺。

    說到嫉妒……

    綾希從懊惱的情緒中驚醒:“覺覺,你有見到圣子殿下和大祭司閣下嗎?”

    小的原本就處在剛睡醒的迷糊中,被小哥哥這么一大通坦白更是暈暈乎乎,下意識重復他最后的兩個字:“閣下……?”

    “是圣子殿下和大祭司閣下。”

    綾希耐心地重復,并且快速驅動記憶,檢索從艾斯特瑞爾城回到古堡的路上遇到過的骨架們,沒有一具符合圣子和大祭司的衣著特征。

    梅菲斯特打響指終止第一階段的剎那,的確所有npc都從有鼻子有眼的人類退化成了光禿禿的骨頭。

    然而他們很快找回了自己此前穿著的衣服,帽子上的羽毛都沒少一根。

    回到城堡之后,骷髏仆從們也穿著原本的衣服,連格溫婆婆的圍裙都沒換過。這也是梨覺能認出他們每一個、并且打招呼的原因之一。

    教廷的隨行人員們也還在,畢竟他們不是什么貨真價實的神職人員,不過是根據劇情變換角色的npc,在新節點之后留下來也很正常。

    可是,此前劇情中那么重要、甚至能逼迫崽崽們回到原形的圣子去了哪里?

    綾希的確因梨覺和圣子的親近而吃醋過,但他更懂什么是大局為重。

    如果圣子沒有和其他人一樣變成骷髏,那就說明他根本不是npc。

    不是boss,不是玩家,不是npc,也不是系統。

    無限空間里,還剩下什么身份?

    曾經被芬克斯和潛杏懷疑過是游離崗的綾希,現在懷疑起了圣子。

    可是自己也伴著神主好幾年了,此前從來沒見過圣子和大祭司。難道是在自己出生之前……

    崽崽見他糾結,提議道:“去問梅梅哥哥叭!”

    男孩眨了下眼,好像是沒有比這個更快的方法。

    梨覺為能去找家長而開心,任綾希給他穿衣服,還有心情問:“希希,你的床是什么樣子?”

    小幼崽現在長了翅膀,還沒掌握任意伸縮的本領,綾希只好把衣服的背后都剪出兩個洞,還要在穿的時候小心不折到他的翅膀:“也是花哦,跟你的很像,不過是紅色的。”

    “紅色?”

    “嗯,應該叫曼珠沙華。和你的一樣都是彼岸花呢。”

    “彼岸花?”

    “傳說中開在冥河上的花,送別人們去往死后的世界。”

    “死后的世界……”小幼崽喃喃。

    他還太小了,沒見識過真正的死亡,也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但他隱約懂得,死亡是一道再也不會相見的門。

    穿好鞋子之后,綾希把梨覺抱下曼陀羅華的小床。

    崽崽們手拉手穿過血紅的走廊,小的那個忽然問:“希希,我爸爸會不會死了?”

    綾希一怔,下意識握緊梨覺的手:“怎么說這個?”

    他趕緊去看他的表情,想著崽崽要是哭了該怎么哄。

    然而小小的幼崽并沒有顯得非常難過,只是有些悵然,像個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因為爸爸都沒有回來看崽崽。他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了?”

    綾希為他異樣的淡定感到心驚:“不會的,他一定在等你。我們不是說好要集齊碎片去找你爸爸么?”

    梨覺用力捏了捏他的手指,點點頭:“嗯!”

    綾希怕梨覺想不開,接下來的一路時不時瞅他一眼。

    然而寶寶崽的想法其實很單純:在現世的時候,死亡的確是不可逾越的高墻;但在無限空間,一切都有無限可能。

    小系統知道自己正在地獄世界處理工作,他懂得什么是魔鬼和天使,也了解地獄與天堂的分別。

    壞人死后下地獄,好人死后上天堂。

    他的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一定會去天堂的。

    現在崽崽已經見過地獄的模樣了,是有點兒可怕,但梅梅哥哥很有趣,還有萬萬叔叔和喵鈴在,魔鬼們長著跟自己半邊一樣的大號蝙蝠翅膀。

    那么,天堂又會是什么樣子?

    那里會有很多天使嗎?他們會長著和自己另外半邊同樣的毛茸茸翅膀嗎?

    可是……

    崽崽眉頭一皺,發現事情并不簡單。

    既然自己既有魔鬼翅膀,也有天使翅膀,說明這個副本的自適應形態是前所未有的混合型。

    換句話說,天使和惡魔在這兒是共存的。

    地獄就在腳下,那天堂,會不會就在頭頂呢?

    要是有辦法去天堂看一看,會不會就能找到爸爸了?

    梅梅哥哥是地獄的老大,會不會恰好認識天堂的老大呢?

    待會兒見到了,一定要問問看!

    崽崽們各懷心事,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目的地。

    門虛掩著,屋里的光亮順著門縫淌到腳邊,將浸滿血色的地毯映成一種溫和又悚然的紅。

    門雖然沒關,小朋友還是要懂禮貌。梨覺踮起腳正要敲,里面傳來奇怪的動靜。

    “輕一點……啊……”

    是萬萬叔叔的聲音!

    一下子能見到兩個家長,崽崽驚喜地睜大眼睛。

    可是萬萬叔叔,為什么會在梅梅哥哥的房間里呢?

    崽崽歪頭。

    還有,叔叔為什么說要“輕一點”,是在和哥哥玩什么游戲嗎?

    玩游戲的話,可不能不帶崽崽一起呀!

    小幼崽正要發問,被大一點的男孩緊張地拽住,豎起食指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梨覺學著綾希的樣子也壓低聲音“噓”了一聲,滿臉寫著疑惑。

    看著崽崽純潔的眼神,綾希的頭發都快炸起來了。

    他已經七歲了,又遠比同齡的人類孩子聰慧得多,對大人的世界有了朦朧的認知。

    即便沒有系統學習過知識,也明白大多數物種的繁衍并不會像他的靈犀一族一樣仿佛從石頭里蹦出來,而是要經過一系列程序的。

    有的時候做這些事,并不是為了孕育新生命,而是為了……小朋友也不清楚為了什么。

    綾希不理解,但綾希選擇尊重。

    這些統稱為“大人的游戲”,是小朋友絕對不可以參與、也不能旁觀的禁區。

    現在,如果他沒猜錯的話,萬年和梅菲斯特應該就是在玩那種……嗯,大人的游戲。

    小幼崽還在好奇地瞄著里面,從他的角度看不見人影,只能看到那張被用來當作床的巨獸骨架晃動得厲害,時不時還傳來悶哼。

    看來家長們的勝負難分,崽崽想,競爭一定很激烈呢。

    再待下去就要出大問題了,綾希趕緊拉著梨覺離開。

    小哥哥從來沒用過這樣不溫柔的力道拽過他,小幼崽踉踉蹌蹌跟在后面。

    好脾氣的崽崽并不生氣,反而關心地問:“希希,你怎么臉這么紅?”

    他們經過一個轉角,確認這里講話不會再被聽到以后,綾希總算放開手,愧疚地揉了揉梨覺胳膊上被自己攥出的印子,然后拍了拍自己像個番茄似的、熱氣騰騰的臉頰:“我……那個……”

    哎呀!連自己都弄不明白的事情,要怎么向更小的小朋友解釋呢?

    梨覺眨巴著大眼睛,天真地問:“我們不去找梅梅哥哥了嗎?”

    綾希紅著臉搖頭:“現在不了吧,會打擾的。”

    梨覺問:“為什么打擾?哥哥和叔叔在做什么呀?”

    “在……”綾希卡殼了。

    單親家庭的梨覺小朋友,天地養育的綾希小朋友,都沒有撞見家長在做這種事應該怎么辦的經驗。

    綾希臉紅紅,眼神慌而怯,如實回答:“他們在做‘大人的游戲’。小朋友不可以看的。”

    “‘大人的游戲’?”崽崽支著臉,想象不出來會是什么樣。

    他和希希也經常玩游戲,搭積木,過家家,在每個房間跑來跑去。

    那么梅梅哥哥和萬萬叔叔的所謂“大人的游戲”,是不是就是搭更大的積木、用更多的道具過家家、繞著屋子跑得更快呢?

    小孩子有許多泡泡一樣純真爛漫的想象。

    這也是綾希的盲區,男孩嚅囁著:“也許吧……覺覺,我們先回去睡覺,明天再來吧。”

    梨覺沒什么意見。如果自己和希希在玩游戲的時候被打擾,他也會不開心,所以家長們在做游戲的時候,還是先離開好啦;他可是個會換位思考的小朋友哦。

    他們穿過掛著血色油畫的長廊,路過卡拉卡拉直響的骷髏仆從,走過開得靡麗的冥府之花。

    “希希。”

    “怎么了?”

    “明天早餐會吃什么?”

    “應該會是人類的食物吧。”

    “崽崽不想吃蝙蝠眼珠、蛇鱗和貓的舌頭……”

    “不會的,一定會有我們可以吃的東西。”

    小幼崽的注意力早就被吸引走,沒有再繼續追問萬年和梅菲斯特的問題,男孩松了口氣。

    “希希。”

    “嗯。”

    “我看到哦,奧利弗阿伯的頭蓋骨又掉了!”

    “沒事的,他會自己裝回去。”

    “就像格溫婆婆的腳一樣?”

    “對。”

    曼陀羅華綻開雪白的花瓣,歡迎探險的小勇士們歸來。

    “希希。”

    “嗯?”

    “那等我們長大以后,也會玩‘大人的游戲’嗎?”

    “……”

    這話他沒法接。

    第80章

    人類在做噩夢時, 常常夢到地獄和魔鬼,哪怕只是想象中的。

    那么地獄和魔鬼的噩夢,又會見到什么?

    地獄之主梅菲斯特無法代表廣大魔鬼同胞給出回答, 鑒于他幾乎不做夢。

    嚴格來說,他不做夢是因為他很少入睡:魔鬼又不需要休養生息,一天到晚找樂子還來不及呢, 睡覺也太浪費時間了。

    還有另一個小魔鬼不愿提及的原因。

    哪怕處在自己一手打造起來的子世界中, 哪怕所有環繞的npc都是他意志延伸出的一部分, 梅菲斯特仍然找不出哪怕一處能夠不用警戒、可以放心入睡的角落。

    全世界絕無僅有能叫他安心的地方, 很久以前有過,但再也不會有了。

    ——在睜開眼看見一片潔凈的純白之前, 他的確是這么想的。

    梅菲斯特疑惑地環視周圍, 他清晰地記得自己明明是在骨架大床上入睡的, 和……那誰一起;怎么一睜眼換了個地方?

    他的子世界黑魆魆、暗沉沉, 由腐爛和血腥堆疊而成,怎么可能會有如此干凈的光芒。

    天空是令人眩目的無垠潔白, 流動著柔軟得像棉花糖一樣的云朵。四周的地面鋪著玉石,道路兩旁生長著粉色的百合花與金薔薇, 風吹起馨香的漣漪。

    潺潺河水清澈見底, 閃爍著銀暉, 一兩只飛鳥掠過水面, 在粼粼波光中捎來透明的落葉。

    遠處塔型的建筑尖頂有一顆巨大的水晶,將日光散射成夢幻的琉璃光彩,涂抹上整個靜止的空間。

    這里沒有時間流逝,隱約的圣歌吟誦布下永恒的寧靜。

    梅菲斯特非但不覺得這里陌生,反而相當眼熟,勾起了許多久遠的記憶。

    是障眼法么?

    在地獄世界中, 也有誰的力量足以蓋過自己的「核」對他下手么?

    還是說只是個夢?

    小魔鬼起初還能冷靜思索,等到鐘聲緩緩響過七下,吟誦聲停止,一群人從塔型建筑中走出時,他腦袋中某根繃著的弦遽然斷裂。

    他看見了。

    被人群——不,這些長著鳥翼、頭戴光環的家伙可不是什么人類——簇擁在最前面的男人。

    面容俊美,不茍言笑,戴著單邊金絲眼鏡,鏡鏈垂下,勾勒出側臉鋒銳的線條,連那對雪白的翅膀都比其他人要有氣勢許多。

    他們大約剛處理完公事,還在繼續談論什么。男人大部分時間都在聽,抿著嘴沒什么表情,不怒自威。

    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來,梅菲斯特剛要躲,卻已經被看見了。

    小魔鬼繃緊呼吸,不知對方會有什么反應。

    男人看見他并不驚訝,原本冷冽的眸子竟泛起一絲笑意。

    他對周圍人道:“今天就到這里,你們先回去吧。”

    眾人低頭應聲:“是,天使長大人。”

    待天使們各自離開,天使長收斂雙翼走過來,沖還躲在金薔薇叢的他招了招手:“在等我嗎?”

    他微笑著,聲音輕柔。

    恐怕要是剛才那些下屬見了都會吃驚,素來冷峻的大天使長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溫柔一面。

    梅菲斯特躲無可躲,只好站起來。壓壞的薔薇花抖了抖花瓣,重新復原。

    他以為多年不見自己長高了,卻和記憶中一樣仍然需要仰頭看著男人,睜大眼睛不可思議道:“你怎么……”

    耶?

    這是誰的聲音?

    細細嫩嫩的,聽著像個小屁孩。

    他認識的幼崽就小系統一個,人不在這兒,聲線也比剛才聽到的更軟更甜。

    如果不是梨覺,是哪個小崽子在講話?

    男人在下屬面前嚴厲,在他這兒倒是鮮活許多,見小惡魔愣怔,不禁失笑:“想什么呢?”

    梅菲斯特終于在對方的瞳孔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吃了一驚。

    自己現在不是維持了幾百年的十七八歲少年模樣,而是一個小孩子,沒比寶寶崽大多少。

    還沒成為日后那個叫人談而色變的地獄魔,只是一只普通的、甚至有些柔弱的惡魔幼崽。

    他還那么小只,所以看向高高的男人不得不抬起頭,看見自背后撲過來的大片大片純凈的光,刺得叫人想要流淚。

    這里不是地獄,而是天堂。

    站在未來的地獄魔眼前的男人,正是執掌三千白翼兵團、主神麾下有“第一戰士”之稱的大天使長。

    千萬年來,牢牢占據著梅菲斯特記憶中最明亮、最不能被觸碰的部分。

    “別發呆了,走吧。”

    男人的翅膀處于一種很放松的狀態,兩人沿著開滿粉色百合的河堤向前,停歇在花叢中的鳥兒啼囀悠揚,清甜的風盈滿嗅覺。

    “對了,我好像到現在都不知道你叫什么。”他低頭看向惡魔幼崽,“你記得你的名字嗎?”

    這一幕曾經真實發生過。梅菲斯特像那時候的自己一樣,懵懵懂懂搖了搖頭。

    男人想了想:“就叫梅菲斯特吧,怎么樣?”

    小孩沒意見。

    這個名字原本就是對方賦予自己的,只不過又多經歷一次。

    這樣一同寧靜漫步,是存放在梅菲斯特心底反復想念了太多遍、已經磨蝕到褪色的珍貴記憶。

    沒想到能夠再度重演,哪怕是在夢里,也著實叫人懷念。

    梅菲斯特走在男人后面一點點,看著他微微飄動的衣角和素凈纖長的手指,心癢癢地想要牽上去。

    可是他不敢。

    自己這雙手早已沾滿了罪孽和獻血,又怎么能玷污這世上最無瑕的一顆心?

    為非作歹、惡貫滿盈的魔鬼,也會有畏怯之時。

    “那個。”小孩叫住前面人,嗓音細細的。

    天使長站定,轉頭看他,垂下的眼鏡鏈條像一串生銹的淚滴:“怎么了?”

    惡魔幼崽絞著手指:“你可以不要丟下我嗎?呃,我的意思、我是說,如果可以,你……”

    巧舌如簧的梅菲斯特不知道怎樣能把話圓得更委婉一些。

    對方笑了,摸了摸小孩細軟的頭發,并未如他想象中那樣猶豫:“好。”

    梅菲斯特瞪圓眼睛:“真的?”

    “嗯。”男人語氣篤定。

    大天使長不需要多余的解釋,從來一諾千金。

    梅菲斯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因為別人的一句話而打心底感到快樂了。

    那歡愉是如此純粹,因一個人,因一份可以稱之為「愛」的情愫。

    他背后的小翅膀扇了扇,鼓起勇氣:“談寧……”

    “叫哥哥。”男人伸手戳了下他的小包子臉,聽起來有點兒嚴肅,但眉眼間笑意不減,“要有禮貌。”

    可是我不想把你當哥哥。

    梅菲斯特想。

    從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對你——

    *

    梅菲斯特醒來。

    快要將他撕成兩半的劇烈頭痛攫住了全部感官,從幼崽驟然回到少年的身形,他竟一時間有些不適應正常的視角。

    他狠狠咬住嘴唇,幾乎咬出血,等待那陣疼痛不再尖銳到難以忍受。

    梅菲斯特抬眼,一眨不眨凝望著近在咫尺的人。

    和夢境中一模一樣的臉孔,只不過少了幾分當職的警戒和整肅,多了幾分隨心所欲的、對原本的大天使長而言近乎奢侈的自由與灑脫。

    梅菲斯特用視線一寸寸向下,緩慢描摹著這張思念了千百年的面龐。

    年長的那個在他懷中睡得正香,昨夜的過度損耗叫平日里的警醒蕩然無存,絲毫沒有察覺到附著在自己身上的灼熱目光。

    你是他嗎?

    梅菲斯特想。

    你是被主神青睞有加的大天使長談寧,還是海洋世界一個不重要的小boss萬年?

    你究竟是他的轉世,還是只是恰巧長著他的模樣?

    然而這些心碎的、偏執的疑問,就算用上所有對地獄魂靈嚴刑拷打的手段,萬年也無法回答。

    梅菲斯特比誰都清楚,哪怕萬年真的是談寧,重生也會被清洗掉所有的記憶——他再也不會記得自己身為天使卻親手養育了一只惡魔遺孤,不會記得自己冒著通敵處刑的罪責也要保下那個孩子,以至于被折斷引以為傲的雙翼,被流放至“迷霧”。

    他什么都不會記得。

    千萬年前的那些溫馨的、甜蜜的、珍視的過往,就只有梅菲斯特一個人記得。

    而比這些更明晰的事實在于,自世界誕生之初,從不曾有任何一人走出“迷霧”。

    大天使長早就化作了“迷霧”里的一滴煙,一掊風,一縷淚。

    談寧再也不會回來了。

    萬年再怎么高仿真,也不過是無法替代本尊的贗品。

    然而就算是贗品……

    梅菲斯特眼神暗了暗,收緊搭在萬年腰上的手臂。

    即便如此,他也絕不會放手。

    小惡魔原本纏在人類腿上的尾巴忽然豎了起來,尾巴尖尖的箭頭雷達似的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接收到了什么訊號。

    梅菲斯特低聲問:“有人?”

    尾巴彎了彎,做出點頭的姿勢。

    他有清晰的目標,有必須要完成的事,不能沉溺于溫柔鄉無法自拔。

    執掌一個龐大的子世界要足夠自律,小魔鬼在心里嘆了口氣,最后看一眼萬年寧和的睡顏,在神經棘叢骨架打開以后離開了床鋪。

    他穿上衣服推開門,外面已有無頭鬼侍在等候。

    “什么事?”

    梅菲斯特的語氣很不耐煩。

    膽敢攪擾他的溫存時刻,最好能有個站得住腳的理由。

    鬼侍自然聽出了主人的心情不佳,交叉在身前的手骨緊緊糾在一塊兒:“大人,有來訊。”

    梅菲斯特挑眉:“幾級?”

    鬼侍恭敬地回答:“是一級,大人。”

    小魔鬼為自己的通訊裝置設定了不同的級別,能放在一級的人少之又少。

    除了時不時索要寶寶崽照片的海妖王和黃金龍,除了基本時時刻刻待在自己身邊的萬年,還能放在一級的也只有……

    他攏上衣襟,確保待會兒不會有什么奇怪的抓痕暴露在鏡頭前:“我知道了。”

    梅菲斯特走進不久前還屬于伯爵的書房。那些精裝藏書此刻變成了一本本記錄著地獄魂靈的名冊,每個人的名字仿佛蘸著血寫上去,又因墨汁的滴落淌下瘆人的血痕,在不滅冥燈的炙烤下疼得瑟瑟發抖。

    小魔鬼在書桌前坐下,另一人的影像逐漸顆粒化顯現在空中。

    男人戴著面具,半邊涂抹著極盡猙獰的鬼臉,半邊沒有任何圖案,一根細細的藤蔓自眼眶中攀纏而出。

    他陰沉沉道:“看管坩堝和骨頭湯的小子,你遲到了。”

    若是放在平日,梅菲斯特一定會反唇相譏,起一大串外號扔回去。

    但他今天沒那個興致,一張俊俏稚嫩的臉蛋竟然比對方還要陰郁:“原大人就那么閑沒有別的事可以做嗎?”

    男人在面具之下皺起眉:“你那邊進展如何?”

    小魔鬼懨懨的:“就那樣吧。”

    男人沉默片刻,下了結論:“你心軟了。”

    “沒有。獻祭也是需要時間的。”梅菲斯特面無表情,“我討厭別人催我。”

    “我也討厭不守時的人。”男人眼中的藤蔓順著面具緩慢移動,像條隨時會露出毒牙的蛇,“我們這邊準備的祭品已經差不多了。小子,你剩下的時間不寬裕,別這么優哉游哉談情說愛。我可以等,‘復活節’可不會。”

    他說完這句話就下線了,影像消散在空氣中。

    梅菲斯特仍保持著那個坐姿盯著虛空,半晌,尾巴耷拉下去,疲倦地閉上眼。

    *

    萬年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的時間,沒有陽光漫進來,窗外依舊懸著一彎血月,世界是恒久的昏聵。

    地獄的夜晚永不結束,白晝從不到來。

    他渾身酸痛,一步掰成三步,慢騰騰、慢騰騰把自己挪下樓。

    無論是中年人比年輕人,還是人類比惡魔族,他這把老腰是真經不起折騰了。

    卡斯特城堡的規劃沒有變動,離開建筑主體,依舊是前有花園后有湖泊,只不過原本繽紛柔和的小花兒們全都成了張牙舞爪的食人花,哪怕一只骷髏鳥路過也要被嘎嘣一口吞掉;曾經澄澈的湖水現在更是渾濁不堪,也不知底下沉尸多少。

    萬年摁了摁太陽穴,再度懷念起海洋世界。

    日復一日沒有變化,枯燥是枯燥了點兒,可勝在安寧,還挺修身養性。

    等實習期滿,怎么當老板的流程都摸熟悉以后,不管有沒有晉升成功,還是離開這里吧。他還是更喜歡有陽光的地方。

    不過,有陽光的地方,也注定小魔鬼不會長待。

    他們本就不是同類,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同行了一段,終歸還是要橋歸橋、路歸路的。

    想到這兒,萬年的思緒有些亂糟糟,干脆摒棄了多余的念頭。

    他像個受了傷的人(嚴格來說的確有點兒),步履蹣跚地走到花園,看見吃人藤蔓扭曲地狂喜亂舞,看見跳上岸的骨架魚陰暗地爬行,然后又看見一抹純凈的金色,有如早春和煦的陽光。

    咦?

    這里為什么會有陽光?

    萬年瞇起眼,在那片盛放的流光異彩中間,捕捉到一只眼熟的小幼崽。

    混血小天使騎在噬魂獸身上,雙手和尾巴一起抓著它的項圈當作韁繩,一對迥異的小翅膀隨著黑獸的蹦跳揮啊揮,和噬魂獸自己的翅膀重疊在一塊兒,也不知誰會率先起飛。

    乍一看像是人類會玩兒的斗牛挑戰,兇戾的野獸與勇猛的戰士組合,其實喵鈴動作的幅度并不大,時時刻刻注意著背上小家伙的情況,崽崽也同樣游刃有余。

    小系統是這陰暗逼仄世界中最美好的光芒。

    不僅是地獄世界,更是整個無限空間。

    萬年看見梨覺的笑臉,心中的霧霾立刻散去,清了清嗓子:“好玩兒嗎?”

    “叔叔!”

    梨覺聽到他的聲音轉過頭,開心地沖他伸手要抱,忘記了自己不在平地,一不留神從獸背上跌下來。

    喵鈴、綾希和萬年全都條件反射沖過去要接他,沒想到小天使使勁地揮動兩邊翅膀,竟然還真飛了起來。

    不一樣的雙翼叫他不平衡,飛成顫顫巍巍的曲線,地上的幾個人心都拎到了喉嚨口。

    梨覺卻玩兒得很開心,摸索著調整角度,順利地降臨在萬年等待已久的臂彎中。

    男人抱著嬌小的幼崽天使,心中淤積的負面情緒被暖融融的體溫和淺淺的梨花甜香沖淡。

    人類總是祈禱著神明顯靈,天使降臨。

    原來,就是這般感覺嗎?

    “叔叔!”小孩子的眼睛彎成月牙,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高興道,“崽崽會飛辣!”

    “厲害。累不累?”

    剛學飛行的小崽崽和剛學走路的小朋友一樣,不熟練使用這新奇的身體部位。

    萬年伸手想幫他揉揉,在快要碰到離自己更近的惡魔翅膀時,勾起一些昨夜不太美妙的回憶,果斷略過它,摸了摸另外半邊的天使翅膀。

    嗯,還是毛茸茸的比較好rua。

    梨覺被他撓得有點兒癢,咯咯笑個不停,直往他懷里鉆。

    雪白的羽毛蹭掉下來好幾根,嗆得萬年打了個噴嚏。

    “萬萬叔叔,梅梅哥哥呢?”梨覺問。

    在小幼崽看來,這兩個大人總是綁定出現,一個不在的時候當然要問問另一個啦。

    萬年沒能回答。

    他從醒來就沒見到梅菲斯特,也不知那小子哪兒去了。

    雖然他們……嗯,算得上是你情我愿和各取所需,既沒有強迫,也沒有黏糊糊的戀人關系,不需要什么專門安撫的事后清晨。

    可萬年還是有種被用完即棄的微妙感。

    好在他也不是細膩到會為這種事神傷的人,捏捏梨覺的鼻子:“你想他啦?”

    小天使的光圈亮了亮:“要找弟弟呀!”

    萬年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么弟弟?”

    寶寶崽的思維跳躍,講話也是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不夠了解他的人的確會跟不上。

    這種時候,就需要綾希出場,充當梨言梨語的翻譯官:“我們想問問梅菲斯特先生,圣子殿下去了哪里。萬先生知道嗎?”

    萬年還真不太清楚,在教廷親衛隊抵達卡斯特城堡之前,他都不知道這個子世界中還有這么一重設定。

    梨覺摟著他的脖子撒嬌:“叔叔,我們去找梅梅哥哥呀!”

    出于顯而易見的原因,萬年認為自己現在不太想見到梅菲斯特。可是寶寶崽的請求很難拒絕。

    他想了個借口:“你們知道他在哪里么?”

    崽崽搖頭。

    萬年剛想說那還是等等吧,后腰被誰戳了戳。

    回頭一看,是喵鈴的大腦袋。

    好吧,地獄魔親手飼喂的噬魂獸當然能定位。

    喵鈴尾巴一卷,把小幼崽放到自己的背上。

    又順便卷起綾希,放在梨覺后面。

    萬年見兩個崽崽都坐好了,黑獸還在原地不動,一雙熟悉的桃粉色眼瞳盯著自己,好像在等待。

    萬年腦海里過了幾個彎,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也要?”

    喵鈴的大腦袋再次點了點。

    萬年僵了僵:“……這個,我就不了吧。我都是大人了……”

    喵鈴和它那個主人一樣沒耐心,話都沒聽他說完,大尾巴一掃直接把他撂倒,又在他的臉真的和地面來個親密接觸之前換了個角度勒住他的腰,用同樣的、只不過比崽崽們粗暴許多的方式卷著他放到自己的后背上。

    萬年的頭發上還有小天使掉落的白羽毛,現在臉上又都是喵鈴的黑毛毛,相當灰頭土臉,認命地攬住前面兩個小崽兒。

    小家伙們對他的加入表示歡迎,梨覺抓住喵鈴的項圈,像個小導游一樣響亮地喊道:“希希和叔叔,坐穩!要出發辣!”

    萬年剛想問坐穩是怎么個坐法,只見喵鈴豎耳、弓腰、蓄力,猛地一個彈跳,角度逼近垂直,竟然直接橫越了寬達數十米的湖泊,恨不得直接奔往月亮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成年人驚恐的尖叫和小幼崽興奮的歡鬧聲混成了背景音,激得喵鈴更加斗志高昂,揮舞著雙翼直接飛了起來,在混沌的夜色下翱翔。

    背上的三個人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唯一著力的點是梨覺抓著喵鈴項圈的小手,小家伙看上去隨時有因為太開心而松手的風險。

    萬年生怕掉下去,他可是在座幾位中唯一實打實的人類,既沒有喵鈴和綾希的種族優勢,也不是梨覺這樣的小系統,只不過是汪洋大海中一個平平無奇的海盜頭子,經不起摔打的。

    他死死攥著喵鈴的毛,在心里道歉希望別把它拽得太痛的同時,呼嘯的風聲中眼都不敢睜。

    乖乖,這還用親自吞噬靈魂么?直接就被嚇得沒魂兒了好吧!

    喵鈴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驚懼,故意用尾巴戳了戳他,營造出隨時會把他扔下去的效果,連恐嚇帶戲弄。

    萬年氣不打一出來。

    還真是……真是物似主人型!

    獵獵晚風中,有誰打了個清脆的響指。

    半空中漫無目的晃蕩的噬魂獸頓時來了精神,再次呈直角俯沖下去。

    萬年一個愣神,可怖的失重感攫住全身——怕什么來什么,他被甩出去了——此刻他們距離地面少說幾十米。

    完啦。

    這掉下去還不得摔得圓圓又扁扁啊。

    死亡來臨前的幾秒鐘,萬年腦海中已經過了遍跑馬燈,從前上司到現老板,從海盜團下屬到寶寶崽,從海洋世界到地獄世界。

    千頭萬緒化作一句話:什么新世界的王,什么升職加薪,這破工作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辭職……辭職!

    下一秒,人類極速下墜的身體被誰的雙手牢牢接住,一雙足以遮月蔽空的黑色蝠翼將他強勢又小心地裹在里面,像接住一份待拆的禮物。

    少年心形的瞳孔在血紅月光下格外妖冶,并不低頭看他,面無表情地抱著他下落:“大叔,你這樣真的很丟人。”

    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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