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久前在巨龍世界的時候, 芬克斯請求潛杏假扮自己的配偶以應付長老會的質疑,審判當日卻掀起了相當大的混亂,潛杏按照約定帶梨覺提前退出子世界。
在那之后, 他同芬克斯之間除了近幾天邀請對方來探望生病的小系統也再無聯系,早就把假結婚一事兒拋之腦后。
……這種時候重新提起,怎么看都是有預謀的。
海妖王算是聽明白了, 這人打著討論公事的幌子, 心思根本不在那上面。
理性思考歸理性思考, 看著近在咫尺的英俊臉孔、聽著耳畔意有所指的語調, 還是有什么變得不受控制起來。
木屋結界里的海水是完全靜止的,此刻卻仿佛有風拂過, 滾燙而曖昧的氣息散落房間每個角落。
芬克斯一條腿跪在床上, 幾乎將他攏進自己的影子里:“怎么不說話?還是說比起這個稱呼, 你更喜歡‘親愛的’?”
海洋君主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可小幼崽的房間就在隔壁,又擔心弄出動靜吵醒崽崽, 只好伸手擋住這人的得寸進尺:“你的爛攤子都收拾完了?”
芬克斯反應了一下,明白他說的是當日大鬧長老會的后續。
想起那群腐朽頑固得令人作嘔的老東西, 暴君的臉色陰沉了一瞬, 收斂得很好:“看不出來你這么關心我。”
潛杏用力推拒, 小臂已然覆上了魚鱗, 聲音漠然:“當我沒說。”
“已經晚了。”芬克斯低笑,“你這樣念著我,我很感動。”
潛杏已經一個字都不想跟他多說了。
他的指尖凝出一截與此前探視梨覺時粗細、硬度截然不同程度的冰凌,抬手刺向芬克斯,被早有所料的后者見招拆招化解。
海妖王的實力放眼整個無限空間也是排在前列的,若是動起真格來不會處在下風。
因此, 每一次的親密接觸芬克斯都要在對方究竟是口是心非的欲拒還迎、和真心想要殺了他之間博弈。
靠近后會得到情意綿綿的吻,還是見血封喉,他真的猜不透。
暴君充滿了嗜血的挑戰性,越是這樣,越叫他著迷。
盡管與海妖王的你來我往之間有個很不好拿捏的分寸,還好到這一秒為止,他每一次都賭對了。
這回,又會是哪種?
芬克斯一手攥住潛杏的手腕,一手鉗住他的下巴,正欲上前——
嘎吱。
“哥哥,我……”
帶著濃濃睡意的黏糊糊小奶音打破了粘膩至極的氛圍。
成年人們觸電般猛地放開彼此,潛杏驚得差點一腳把芬克斯從床上踹下去,還好后者反應夠快、及時退開,才沒有在未成年崽面前上演什么少兒不宜的畫面。
“……咦?”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打擾到什么的小幼崽聲音相當困惑,“怎么有兩個哥哥?”
他一手抱著和身形比起來有些太大的枕頭,一手揉了揉眼;等視野清楚些許后再度抬頭,神色從驚訝變得欣喜。
“哎呀!”崽崽奶聲奶氣,“我知道啦,哥哥和哥哥,是不是在親親!”
大人們:“……”
潛杏的平靜面具快撐不住了,芬克斯維持著僵硬的假笑快步走過去,一把撈起梨覺,在后者因枕頭掉下去的小小驚呼中揉亂幼崽的頭發:“大半夜的不睡覺,干嘛呢,嗯?”
崽崽輕而易舉被轉移了關注點,想起來自己的目的,指了指幼龍睡衣下的小肚肚:“餓啦!”
似乎要證明他所言不假,崽崽的肚子發出嘹亮的咕唧一聲。
潛杏掀開被子下了床,理了理被壓得散亂的長發。
還好海妖的血液、氣息不會像人類那樣難以控制,他面色如常,沒有半點慌張:“走吧,去廚房看看還有什么。”
芬克斯頗為驚訝,他還以為潛杏這樣的性格會責備小崽兒晚上為什么沒好好吃飯,而不是就這么順著寵著。
又或者,可能只是急于擺脫與自己獨處的窘境。
能讓高高在上的海洋君主感到“恐懼”,也算自己略勝一籌,他想。
潛杏隨手取下床頭花瓶里一串葉片會發光的細小藻類,當作發圈攏起長發。
芬克斯沒見過他這個發型,饒有興致地跟在后面觀賞。
“咪咪。”懷里的小幼崽拽了拽他的衣服吸引注意力。
“嗯?”
梨覺指指潛杏,很是驚奇:“幺幺哥哥,辮子!”
芬克斯低笑:“嗯,我也看到了。”
“哥哥也扎。”梨覺期待地看著他,“然后,給崽崽扎!”
芬克斯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看了看自己,才發現原來他們仨都是長發。雖然顏色各不太相同。
很難沒有一家三口即視感。
他想象了一下三人扎同樣發型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場景,把自己逗笑了。
潛杏停下腳步:“笑什么?”
因為對芬克斯說,眼神不算友好;
因為有梨覺在,語氣也不苛責。
大龍和小崽看看對方,異口同聲:“秘——密。”
這么快就站到統一戰線同仇敵愾,海妖王心中有微妙的醋意,半是納悶半是不悅地哼了一聲,回過頭去。
待前面人一轉頭,后面倆又嘀嘀咕咕起來:
“什么發型好?”
“嗯……揪揪!”
“給你嗎?”
“給幺幺哥哥。崽想要,嗯,嗯,兩個的!”
“揪揪也可以扎兩個。”
“要高高噠。”
“雙馬尾?”
“對!”
“那我……”
“咪咪,麻花辮!”
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芬克斯嘴上應著,心中想象他們仨換上寶寶崽期待的發型,差點沒憋笑出內傷。
算了算了,還是都在小家伙一人身上實現吧,不然暴怒的海妖王能把王宮給拆了。
潛杏聽著他倆一直在說悄悄話,更不爽了。
小系統來到海洋世界,應當跟自己最親密……不,最熟悉才對。
結果這家伙一來,崽好像就被搶走了。
可其實是自己邀請對方過來的,為了怏怏不樂的梨覺。
芬克斯的出現的確解決了這個難題——為什么自己又不高興了?
……反正都是那頭龍的錯。
潛杏不愿多愁善感,胡亂下了結論,默默給芬克斯記了一筆。
*
這間專門為梨覺定制的木屋附帶了一個很大的廚房,方便每天變著花樣給小系統做好吃的。
芬克斯剛把崽崽放下來,門口多了一道腳步聲。
他們回過頭,看到綾希趴在門后,神色有歉意:“對不起,陛下,長官,是我沒照顧好覺覺。”
他說的是梨覺的晚餐沒吃完,而這向來是綾希的監督工作。
君主擺擺手:“確實也該換點花樣了。”
他不清楚梨覺究竟喜歡什么,在巨龍世界時給他買過甜點很愛吃,于是這些天頓頓做的都是甜食。
甜膩的濃度過高,連原本嗜甜的人也會厭倦,崽崽雖然沒有任性地要求吃別的,也當真難以下咽。
嚴格來說小系統已經沒有生理上的進食需要了,還會餓肚子都是身為人類殘留的感知;其實梨覺就是嘴饞了。
也好,是該做點別的。
潛杏正欲召來老管家,芬克斯阻止了他:“我來吧。”
潛杏沒反應過來:“……來什么?”
芬克斯理所應當:“做飯啊。”
潛杏一臉不可置信:“你還會做飯?”
芬克斯明知這種小事沒什么得意的必要,還是沒忍住:“我可比你想象得要全能得多,親愛的。”
潛杏看著那邊已經跑過去拉綾希過來的梨覺,忍了忍,沒在孩子們面前動手。
“再出言不遜,”他冷冷地盯著芬克斯赤金龍瞳,“你也能夠享受一下海蛇窟的座上賓禮遇。”
芬克斯愉悅地笑起來:“按摩么?我倒是很久沒放松過了——好了,不說這個,小家伙該餓壞了,圍裙在哪里?”
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海妖王怎么可能知道這種廚房瑣事,還好綾希解了圍;以前在黃金龍的星艦上當慣小男仆的男孩兒四處看看,依照著擺放物品的共識,在門后的掛鉤上取下圍裙,遞過來。
這件圍裙對于芬克斯高大的身材來說有些緊,不過也能湊合。
男人套上它,把衣領后塞住的長發攏起來,學著此前潛杏的樣子,折了節裝飾用的海藻高高扎起來,然后看向目光滿是懷疑的潛杏:“能勞煩陛下動動您金貴的手指幫我一下么?”
潛杏不明所以,芬克斯干脆轉過身,指了指腰后松散的兩條帶子。
明明讓綾希來,甚至梨覺都夠得著。
偏偏要找他。
潛杏總覺得芬克斯此舉是某種惡作劇在作祟,可頂著寶寶崽期待(吃飯)的目光,還是講不出拒絕的話來。
他暗下決心,要是這頭龍借著機會說什么多余的話、做什么多余的事,就算梨覺和綾希還在這里,他也一定要好好舒展下筋骨。
好在,直到他真的靠近,手指靈巧地系著結,芬克斯都規規矩矩地站在原地任他動作,還完美地沉默著。
潛杏比芬克斯要矮一些,尤其這時候低著頭,后者扎高的馬尾在眼前晃來晃去,像逗貓棒。
盡管海妖不會認為自己是貓。
為了方便入水和游泳,暴君今日輕裝出行,只穿了件最基礎款式的黑色上衣。
在進入廚房之前,他脫下了睡袍換回這件,此刻輕薄順滑的料子完美地勾勒出僨張而不夸張的肌肉,荷爾蒙蓬勃到了難以忽視的地步。
更難以忽視的是龍族從血液向外散發的高熱。
明明鱗片是冰冷的,為什么接觸到同樣低溫的海水之后反而激化成了熱量?
不同子世界居民的構造千差萬別,更別提每個世界的首領。他哪兒知道這些長角長翅膀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潛杏被這火焰般近在咫尺的灼燙弄得有些心煩意亂,最后拉緊繩子兩端時力道沒控制住,勒得芬克斯“嘶”了一聲。
不知為何,他忽然想起此前那個被小幼崽打斷的……也許是吻。
如果沒有梨覺的意外,他會讓他繼續下去嗎?
他不知道。
他們之間不是沒有過,不過大多發生在最激烈的時刻——有些是正在打的期間,有些是正在做的期間。
在那些時候,吻不是情感上的撫慰,而是純粹的宣泄,無論是宣泄力量還是別的什么。
他和他之間的吻,不該出現在兩個人平靜而清醒的時刻。
潛杏沒有深入想下去,垂手退回安全距離。
“謝謝。”
芬克斯不知他所想,回身促狹地瞥了他一眼,但沒多說什么。
男人熟門熟路地拿出所需的廚具與調料,看來說自己會做飯不是吹噓。
在崽崽們看來,就只是大人之間一次互幫互助的友好行為,沒有多余意味。
潛杏希望的確如此。
廚房的食材還算豐富,哪怕沒幾個會出現在龍的菜譜上。
芬克斯做菜的步調和他本人同樣雷厲風行,沒一會兒端上好幾個菜來,口味清淡、營養豐富,正適合小小朋友。
梨覺的餐具都是寶寶崽專用的,打磨和拋光后顯出淡淡金色的蚌殼上雕出一朵朵小梨花,連勺柄上都刻著笑臉。
綾希原本沒打算吃,在旁邊看著看著肚子也叫了一聲,不好意思地垂下頭。
梨覺熱情地把自己的蚌殼碗推給他。
好朋友之間應該分享食物,這可是爸爸教過的哦。
原本他希望兩個哥哥能加入夜宵的行列中,大人們不約而同拒絕了。
幼崽一開始還擔心他們關系不好,隨即想起自己半夢半醒看到的那個親親——哥哥們一定很親密啦,崽不用擔心!
芬克斯抱臂靠著流理臺,潛杏站在旁邊,一同看向兩小只。
以殺戮為工作的大boss們以前都不知道,光是看著別人吃飯,內心也能獲得巨大的滿足感。
比起各吃各的,孩子們更愿意分享同一個蚌殼,也就沒有再拿多余的碗碟。
小的那個有時候吃得沾到臉頰上,大的那個就會放下自己的勺子,先用餐巾幫他擦臉。
梨覺是個性格非常好的小朋友,不過畢竟年幼,又深受寵愛,偶爾在家長們面前也會露出一點點恃寵而驕的小脾氣來。
但他格外聽綾希的話,哪怕后者大部分時間也都順著他的意思。
一旦有意見相悖,譬如挑食,綾希只要放下湯匙靜靜地看著他,最多喊一句“覺覺”,小崽崽立刻聽話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吃。
故意配上嗷嗚嗷嗚的音效,時不時偷偷瞄一眼綾希,強烈表達出“我有好好吃飯哦”“我做得很好吧”“我很乖噠”的意圖。
并且也都好好地傳遞到了綾希那里。
男孩會露出那種“真拿你沒辦法”以及“又被可愛到”的表情。
這一點兩個成年人也時常深有體會:寶寶崽實在是個讓人沒辦法不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小家伙。
但綾希和大人的表達方式不同,他會慢慢地眨一眨眼,再鄭重地摸摸梨覺發尾的小卷:“好啦,吃吧。”
臨時監護人們想,就算梨覺自己真正的家長來,恐怕都沒有綾希的話好用。
不過,究竟是怎樣的父母,才能養出這么一個人見人愛的小甜心呢?
但沒有人談起梨覺的父母。
他們有種隱約的預感——身為無限空間要職必須會有的敏銳度——那個話題是絕對的禁區。
潛杏低聲問了另一個問題:“小綾,到底是什么人?”
且不提小系統為何如此聽他的話,綾希光是憑能先后自如進出芬克斯和自己的子世界,絕不會是普通npc。
芬克斯瞇起眼,看著正在低頭喝蛋花湯的男孩:“你猜,我們現在的討論,他是不是有辦法每一個字都聽得到。”
這句似是而非的話暗藏的含義可就太多了,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在暗示綾希有著非同一般的權限。
無限空間有著非常經典的管理架構:
那位鮮少有人見過真容的創世主神掌握著絕對至高無上的原始和終極權力,連明面上的頂層中樞都只是延伸祂權力的工具。
中樞之下,分布著數百位個分管不同具體事務的系統,比如梨覺這樣專門給各個子世界大boss下KPI的,比如分配給玩家的指引型,
系統們的職級完全相同,沒有上下級之分。
“大混亂”到來之后,系統和玩家一樣經常性被刷新,更多、更雜亂的新入職員工必然需要更多的指引,這就是數不勝數的系統助手、也就是momo們存在的必要。
至于每個子世界的劃分就更加簡單粗暴,大boss一言堂,能夠隨意任命小boss,也可以按照需要安排高中初級npc,打造對自己來說最舒適理想的子世界。
在遵從中樞命令的基礎上,在各自子世界的領域內,他們的權限接近于無限大。
以及最特殊的一群存在,整個無限空間的規則、玩法都為他們打造,也是唯一的變數——玩家。
除了這些基礎職位,無限空間中還有一些秘密游離崗位。
沒有統一的劃分標準,沒有精確的工作內容,沒有確切的權力范圍,無處不在,且無所不能。
他們不經過中樞調配,隸屬主神的私人勢力,聽祂差遣,對祂負責,上傳下達全是點對點,外人無從知曉。
游離崗的身份都是極密,至今無人知曉他們具體的長相、姓名,就連這個崗位的存在本身也不過是無限空間里的一種“都市傳說”。
海妖王與黃金龍同時懷疑,綾希,很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深挖游離崗沒有好處,芬克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嘆得模棱兩可:“也許只是個有實體學會化形的momo吧。”
系統幼崽這么小,日常起居需要系統助手照顧,很合理嘛。
潛杏明白他不想提,難得配合地揭過話題。
其實比起綾希是不是游離崗,他們明知眼前擺著更大的疑團:被主神直屬的游離崗所寸步不離貼身守護的梨覺,得是個多么重要的身份?
說得再直白一點:梨覺和「祂」是什么關系——是「祂」的什么人?
可誰也不會問出來。
真相大抵逼仄沉重,起碼在它來臨前一刻,他們仍希望寶寶崽只是個愛笑愛撒嬌、會甜甜喊著“哥哥”的小朋友。
不過芬克斯有別的想說的。
一桌之隔的崽崽們穿著顏色、款式相近的睡衣,綾希的那件是帶斑點的猞猁,帽子上的耳朵有一撮尖尖的黑毛;梨覺則是金燦燦毛茸茸的小龍崽。
真正的龍類早就發現了后一個的眼熟形象,這時候終于揀著機會問出來:“小家伙的睡衣,是你選的?”
“……”
潛杏深知自己現在無論說什么,對方都有辦法借題發揮,所以最好的回應是沉默。
芬克斯雙手向后撐在臺子上,側過臉似笑非笑,聲音低低的,帶著點兒若有似無的纏綿:“這么喜歡龍的幼崽,早點兒說嘛。如果你這么想要為我誕下后代,我很樂意效勞。”
那兩個調侃的稱呼一度在舌尖滾落,他知趣地咽了回去;如果現在打擾了崽崽們進餐,那豈不是浪費了自己做的飯,萬萬不可。
潛杏冷冰冰地橫了他一眼:“我現在倒是很樂意弄死你。”
芬克斯發現自己對潛杏怒火燃點的掌握越來越熟練,及時扯開話題。
他站直,連表情都變得肅然:“對了,說說吧,那個‘鹽’究竟是怎么回事?”
潛杏蹙眉。
一整日的插科打諢,差點把喊芬克斯過來最重要的原因給忘了。
他抬了抬手,一層輕輕晃蕩的水膜在原本流水靜止的結界中升起,如同一道簾擋住成年人交談的聲音。
隨后,潛杏把此前在昏迷的小幼崽腦海中探聽到的呼喚重播給芬克斯聽。
芬克斯摸了摸下巴:“你不覺得,這個聲音有點熟悉?”
潛杏:“一開始我也這么覺得,但實在是太模糊了,只覺得聽過,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又是什么時候。”
芬克斯沉吟:“讓梅菲斯特也聽聽吧,那小子看著不靠譜,畢竟也是當年……”
潛杏搖頭:“我找過他,聯系不上。我能感覺到他還在我這里,不知道跟我的員工在干什么。”
“你先找的他?”芬克斯莫名不爽,“看來我不是陛下的第一選擇。”
潛杏:“這重要嗎?”
“看什么比了。”芬克斯說,“你不準備去找他嗎?就不怕他把你的員工怎么樣?”
潛杏的回答就像他本人一樣冷漠:“沒了,再重新招一個就是。”
芬克斯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后笑了:“還真是無情啊。”
同樣是小boss,對于暴君來說,林望、莉達等人是他的星艦成員,是黃金龍家族的一份子,是他沒有血緣的真正家人。
但對于海洋君主來說,萬年不過是個普通下屬,平日里連述職的次數都寥寥無酒,隨時可以被任何工作能力強、有責任心的新人替代。
在這一點上,他們無法互相理解,也不需要。
就在這時,水簾被誰敲了敲。
暴君原本還因為兩人的私密空間被打擾有些許不快,扭頭看到原來是梨覺,責怪的意思頓時煙消云散。
小幼崽正趴在水簾上,任憑臉蛋被水流溫柔地撫摸,玩得很起勁兒。
發現被家長們注意到之后,崽崽彎起眼睛做口型:‘花花姐姐!’
兩人看向水簾之外,飛花正單膝下跪等候,顯然有事稟報。
潛杏撤去了水簾,把梨覺拉到身邊,擼貓似的撓了撓小家伙的下巴,垂眼看著他舒服的小模樣,對飛花道:“起來吧。何事?”
侍女的珠鏈面紗忐忑地抖了抖。
“同心傳訊,檢測到了波坎格火山的活動跡象,比以往都要劇烈得多,有可能會……”
她咽下口水,輕顫著道出那兩個字。
“——復蘇。”
第62章
波坎格火山是這個子世界的地基, 千萬年前它不間斷地噴發過數年,厚厚的、含有各種物質的火山灰成為了孕育所有海洋生物的基礎。
某年某月,海妖王征服了這片海域。
再后來, 他被主神招安。
失去一部分主權的同時,也擁有了極高的自治權:海域被納入無限空間后,他可以對自己的子世界進行任意改造。
最討厭火的潛杏第一件事就是讓波坎格從活火山變成了死火山。
然而波坎格的形成時間遠在他設立規矩之前, 成了整個子世界中唯一的另類, 居然能有不服從管教的時候, 每隔個百八十年掙扎著從他的鎮壓下蘇醒活動活動, 屢教不改。
潛杏調用了更多力量去壓制火山活動,甚至抹掉了里面的大多數巖漿;boss之力的抗衡還是有效的, 波坎格至今沒能成功噴發過, 頂多內部活躍活躍。
甚至無法稱之為休眠火山, 只能說是半死不活。
皇帝烏賊同心是火山灰中誕生的巨型生命體之一, 它長期生活在海底,又偏愛溫暖的水域, 波坎格的火山口成了它的最佳棲息地。
盡管智商有限,同心差不多也算得上支線小boss, 潛杏賦予了它一部分壓制波坎格的權限, 一旦感知到熔巖的活動程度超過警戒線, 它就會張開所有的觸手趴在上面, 能有效麻〇并阻止它進一步活躍,攔截危機。
有它監測和管理火山活動,潛杏省心很多。
這么多年履職下來,皇帝烏賊應對此事已經很熟練,大多數時候同心自己就能解決問題,連稟報飛花都不需要, 更別提輾轉傳達到君主這里。
反之,若是連同心都覺得需要讓陛下知曉,那么波坎格的情況一定很嚴重。
出大問題。
幾分鐘前,一家四口還在吃夜宵,小的嬉鬧,大的微笑,相當其樂融融。
幾分鐘后,已然整裝待發,即將去往一個危險值未知之地。
潛杏知道自己就算不同意,另外仨也不會愿意乖乖呆在木屋里,干脆讓他們都跟著。
巨龍降生和孵化于火中,去火山和回老家一樣熟稔;
小系統和小游離(是的,這是綾希在他這里的新名字)的權限之高,恐怕火山噴發把他和芬克斯吞了,崽崽們也毫發無損。
……這么看來,身為海洋世界統領的自己居然是最拿火山和火焰沒辦法的那個。
潛杏有點兒想嘆氣。
即便清晰地了解幼崽們的自保能力有多強,潛杏身為成年人和小系統的臨時監護人,依舊會有所擔心。
“不能亂跑。”
“要跟在后面。”
“不可以靠太近,會被卷進去。”
“火很燙,燒到會受傷。”
……
“記住了嗎?”
“記——住——啦——!”
寶寶崽聽完一連串瑣碎的注意事項,完全沒有不耐煩,并且用小朋友特有的、回答問題會拖長的音調響亮地給予回應,奶金色的眼瞳明亮,還有模有樣敬了個禮:“保證聽哥哥的話!”
綾希也拿著梨覺的手,鄭重道:“我會看好覺覺。”
海妖王頗為欣慰,想著要是全海洋的小崽子都這么懂事,何愁管理不好這個龐大的世界。
他轉頭,發現芬克斯不僅沒有做好準備,還抱著種說不上來的神情上上下下打量著他。
潛杏不喜歡被人這樣注視,可以說是冒犯了,語氣很不好:“怎么?”
芬克斯一笑:“以前沒發現你有這么好的奶爸潛質,還挺會帶孩子。”
潛杏:“我以為這個評價是屬于你的。”
芬克斯知道他在嘲諷自己,不在意地聳聳肩:“以前我會覺得被侮辱,現在看,是種贊揚。”
畢竟,能當寶寶崽的家長可是種榮幸啊。
以海妖王的性格很難在打嘴仗上勝出,現在時間緊迫也不是談這個的時候:“你打算就這樣出門?”
芬克斯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衣服:“有什么問題嗎?還是說我應該穿睡袍?”
潛杏:“……”
此前黃金龍的到來已然在王宮附近掀起一輪八卦風波,猜什么都有,潛杏絕不會允許芬克斯用大只的、耀眼的龍形態再度大搖大擺出現在自己的領域里。
可若是維持人形,且不說速度能不能跟上這些水生生物,在海里冒出來的、能夠跟隨在王身邊的純粹人類,吸引眼球程度也不比龍類好到哪兒去。
那就……
潛杏心情大好地翹起嘴角:“——只能這樣了。”
威名赫赫的黃金暴君不得不縮小從未有過的迷你尺寸,跟綾希變幻的小海豹差不多。
若不是那一對小犄角招搖著,乍一看就像只剪了毛、穿了殼的貓。
不久前他還在巨龍世界中養著與眾不同的貓貓小梨,這回變貓仔的成了自己。
芬克斯很屈辱。
但沒辦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龍也一樣。
芬克斯瞇起眼睛,頭一回用仰視的視角看潛杏;后者難得一見的愉悅表情既讓他惱怒,又小貓爪似的一下一下撓著他的心頭。
高山雪蓮盛開的剎那,著實驚艷。
他的瞳孔豎起,有了個好主意。
迷你號的小金龍一躍跳上海妖的肩頭,理直氣壯:“我現在的速度可跟不上你們,尊敬的陛下不介意讓我搭一程吧?”
潛杏:“?”
不,他很介意。
回到海妖原身的狀態不會再穿著人形時的衣服,也就是說他的上半身除了顯示崇高地位的華麗珠鏈,不著片縷。
哪怕小金龍呆在肩膀這個相對沒那么敏感的地方,那份平日里在子民面前從未有過任何異狀的赤L,也成了格外古怪的禁區。
感受到爪下細膩的肌理忽然變得僵硬,芬克斯變本加厲,歡欣地用爪敲了敲,仿佛在調整位置。
其實和A撫對方沒差。
是的,沒錯,他完全是故意的。
方才他注視著潛杏時,可絕不是只在心里評價對方是否是個合格奶爸那么簡單。
那些自肩頭掠過胸腹、勾勒至腰側、最終搖晃在下半身鱗片周圍的珠鏈,像是極具蠱惑性的繩索。
貝殼與珍珠閃爍著細小的光芒,不至于晃得睜不開眼,反而更牢牢抓住目光。
芬克斯現在有了完全不同的視角,他低下頭看,比想象中還要令人著迷,尤其是當那些珠鏈交錯在……
然后他就被整個兒扔了下來。毫不留情的那種。
小金龍大頭朝下摔了個結結實實,還好他腦袋夠硬,除了最先接觸到地面的龍角有點兒鈍鈍的痛,并無大礙。
若是換個人此刻他已經噴火了,好好讓對方感受一下什么叫做暴君之怒。
……可理虧的是他。
芬克斯看著對自己怒目而視的潛杏,剛想說什么,被攔腰抱起來。
梨覺的兩條小胳膊緊緊抱著他,興奮地用臉蹭了蹭他的:“咪咪,貓貓,可愛耶——!”
黃金暴君恐怕長這么大也沒被夸過可愛,更別提當個娃娃似的對待。
也就是寶寶崽了,不然早就被他撕成了碎片。
芬克斯無奈地被小家伙晃來晃去,心想著,先是潛杏,又有梨覺,自己怎么拿這倆人這么沒辦法。
這可不是個好征兆啊。
最終,還是潛杏出手解救了他:“該出門了。你和小綾也要換種形態,知道嗎?”
梨覺點點頭,大發慈悲地松開小金龍,跑過去拉住綾希的手快樂地轉圈圈。
等伴隨著他們升騰起的金光消散后,小水母和小海豹又回來了。
螯蝦管家躬身謙卑地送他們離開。
剛一開門,糖餅沖了過來。
“陛下,小少爺,小綾少爺,呃還有這位……不認識的先生,現在是要出門了嗎?”
鰩魚興奮地搖著尾鰭,像時刻期待著遛彎的小狗。
“我們……”
綾希有些遲疑。
這樣危險的行程不該帶它的,可糖餅這樣快樂的魚,誰能忍心在它的小眼睛里看到失望呢?
“帶上吧,這樣你們幾個乘著它也能省力一些。”潛杏輕笑,話里有話,“是吧,偉大的黃金暴君?”
此刻的芬克斯既不偉更不大,以他現在的體型,原本脖頸上掛著的小巧夜明珠也變得笨重極了;可是沒辦法,他想在長期呆在海底就離不開它。
“等事情忙完之后。”芬克斯表面微笑,暗地磨牙,“我會讓你體驗一下我有多‘偉’、‘大’的……親愛的。”
潛杏這回沒有計較他狎昵的稱呼和語調,以勝者的姿態矜持地吐出兩個字:“恭候。”
小水母不明所以:“哥哥在說什么?”
小海豹捂住他在人形時會長耳朵的地方:“不知道,應該是大人的約定吧。”
“喔……”
*
飛花在最前面領路和開路,隨后是君主,鰩魚跟在后面,背上載著小水母、小海豹和小金龍。
飛花性格活潑大膽,好幾次沒忍住扭頭瞄一眼和小海豹個頭差不多的金燦燦的小龍,對著君主抿嘴一笑:“陛下,‘那位’還是現在這個形態更無害啊。”
潛杏沒有回頭也知道她在說什么,神色意外的輕松,看起來幾乎像在笑一樣:“……的確。”
維納斯骨螺狀的耳鰭輕快地扇動一下,它之余他,就是表達心情的貓尾巴。
這個大小的黃金龍可沒辦法再“欺負”陛下了,飛花暗自想,有時候都覺得君主是不是太縱容對方……
潛杏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對了,這幾天你和流螢準備一下,去海盜船面試一下新人。”
在海洋世界中值得被面試的員工,也就只有小boss了。
海盜船上的首領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全靠廝殺爭奪,勝者為王;萬年自己也是踩在前老大的頭上才獲得了如今的地位。
飛花愣了下:“萬先生他……”
“依小梅的性格,嘴上說著‘借’,把人帶走應該不會再還回來了。”潛杏說,“還有,給同心和四靈辦下手續,轉成固定崗,以后要定時上班。”
飛花聽明白了,這是工作制度有調整呢,擺了下尾鰭:“是,陛下。”
中樞讓小系統傳達新一季的工作目標,調整玩家的通關率,不能太固定。
海妖王的解決辦法很簡單:招大于一個的新員工,讓他們去定各自的業績完成線,這樣玩家的考核情況也就變得靈活得多。
聽起來完全合理。
火山的地勢比王宮所在要低很多,他們一路向著更深的海溝游去,近乎垂直的懸崖筆直地聳立在兩邊,如同沉默的守衛巨人。
下降百米之后,王宮燈火通明的影子已經徹底看不到了。
再往下,極強的水壓篩選掉更多柔弱的物種,連打著燈籠到處跑和會發電的怪魚也消失不見。
好在巖石縫中長著會發光的藻類,他們這兒還有只亮晶晶的小水母,不至于完全黑暗。
四周黑魆魆、靜悄悄,本該是很可怖的景象,可自己最親近的哥哥們都在身邊,被簇擁在中間的梨覺一點兒也不怕,興奮地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完全當作一次探險旅程。
前面的水域還算開闊,越是靠近目的地,兩邊的巖壁越發呈合攏趨勢,海妖們不得不小心地曲起大尾巴,才不至于鱗片被剮蹭。
排隊通過一條極為狹窄的巖縫時,小只的崽崽(以及一個不是崽)的都從鰩魚身上下來。
梨覺看著扁扁大大的鰩魚,小手比劃比劃它的身長和縫隙,好像太勉強,擔心道:“餅餅怎么辦呀?”
糖餅嘿嘿一笑:“我可比陛下還薄呢!”
它可沒瞎說,等最迷你的小水母輕松地游過去之后,糖餅把自己豎了起來。
維持這個姿勢游動對它來說并不自如,還有可能會迷失方向感,糖餅干脆把自己像真正的一張餅那樣貼在濕滑陰冷的山體上,交錯屈起胸鰭再展開,爬行般地挪了過去。
這道巖縫已經小于成年人的體型,好在海妖一族的身體十分柔軟,潛杏和飛花先后順利通過,除了赤L的皮膚上沾染了一些苔蘚的痕跡,一時半會兒擦除不了,倒像種張揚的紋身。
此處的巖壁猶如一扇異時空大門,它的背后藏著一個截然不同的寬闊世界。
映入眼簾的正是巨型的波坎格主體,它的巖石黝黑、厚重而粗糙,兩座相鄰的山峰形成“8”字型的連環狀。
一座的火山口沉積著湖泊,自地心聚集的淡水呈藍綠色,和深得發黑的海水界限分明;
另一座的山口繚繞著濃霧,如同陸地上的云,堆積的銀色礦物結晶像一層落雪,在幽暗的空間里熒著微光。
離得還很遠,小水母就已經被刺鼻的硫磺味嗆得直往后退,還是海妖王為他、為每個人都施予隔絕的泡泡,
光是這濃烈的氣味,就注定了不會有任何居民選擇長居于此;哪怕是負責守衛的皇帝烏賊,大多時間也休憩在另一處山巔。
偶爾有貪玩的、迷路的誤入,也被那狀似熱流的霧氣嚇得趕緊溜走。
它似乎沉眠于此,又似乎隨時會醒過來。
敬畏,恐怕是大多數人直面波坎格的第一反應。
小水母待在泡泡里呆呆地看著,過了會兒掀了掀蝴蝶結觸手,半夢半醒地呢喃:“藍色的。”
芬克斯聽見他的話,問:“什么藍色?”
“什么?”梨覺下意識重復,懵懵懂懂得好像剛才那話不是他說的。
芬克斯覺得古怪,潛杏聽出了其中的門道,蹙眉:“波坎格的熔巖是藍色的。”他打了個最直觀的比方,“和我的鱗片一樣。”
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黃金龍家族平日里上班的那顆人類星球也分布著不少火山,平均每幾年就要噴發一回,無一例外的赤色熔巖。
波坎格的巖漿,竟然是藍色的?
浴火而生的龍類第一反應是,在這里泡澡舒不舒服?
潛杏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來都來了,不如你去看看。”
才發現邀請這家伙過來,除了逗寶寶崽開心,居然還有這種附加作用。
“這沒問題。”芬克斯在泡泡里劃拉了下爪子,“不過陛下要如何感謝我?”
潛杏漫不經心地睨了他一眼:“你想要什么?”
“這就要看你的誠意了。”芬克斯罕見地沒有借題發揮,暫停了成年人之間的曖昧博弈,關注點又回到小系統身上,“小家伙居然能看到里面么?”
他可以確定波坎格現在沒有任何一處泄露了巖漿,梨覺是怎么知道它們是藍色的?
潛杏微妙地嘆了口氣:“就算他現在能阻止火山噴發,我也不會驚訝。”
他們早該明白,寶寶崽怎么會只是個溝通崗的小小系統呢?
海底通往波坎格有不止一個入口,同心等候錯了地方,飛花不得不哼出一段輕巧的旋律才把它召喚到正確的位置。
皇帝烏賊慌慌張張地迎過來,掐著那把尖細的嗓子發嗲:“陛下您總算來了,哎喲,可真是嚇死人家了呢……”
小金龍嫌惡地抖了抖翅膀,轉身不想看這個怪家伙。
小水母熱情地游過去:“心心!是心心耶!”
還好幼崽是罕見的發光體,才讓龐大的烏賊很快注意到小小只的他,驚喜地尖叫:“小少爺——!哎呀你怎么還是這么小呀,快來讓我啵一個啵一個……”
梨覺咯咯笑著,繞著它伸過來的觸手晃來晃去:“啵啵就要被吃掉啦!”
“我可不會吃你呀小寶貝兒,還不夠一口咽的呢。”同心嬉笑,“而且陛下不會允許的,你可是我們唯一的繼承魚呢,太好了我們海洋世界有……”
飛花無奈地用精神力勒住它腦中的那根弦,阻止它胡說八道。
皇帝烏賊和海龜智商有限,大約知曉自己身處無限空間而不是真正的自然海洋中,又不明白具體有什么區別。
懂了,但沒完全懂。
無限空間的框架之下,大boss就是最頂級的操縱者。
君主萬古長青,要什么繼承魚啊?
想起陛下提到的讓這倆大家伙轉崗、成為正式小boss的事,飛花一陣頭疼,難以想象給同心和四靈崗前培訓會有多棘手。
此處體型最大的那個和最小的那個玩鬧得正歡,海妖王眺望著火山口越來越濃的霧,仿佛巖漿蒸出的熱汽,心覺不妙,打斷了互動:“哪些指標出現了異常?”
“它比以前更燙了。”同心為了印證自己的話,它舉起一條觸手,吸盤中間有一個很明顯的疤,委屈道,“把我燙出了泡呢……人家皮膚很嬌嫩的,以后要是火山泥做觸手膜都敷不回來可怎么辦……”
潛杏無視了芬克斯快要吐出來的樣子,面無表情:“其他呢?”
“咕嚕叫的頻率也變多了。”烏賊又找出一個明顯的變化,“正常情況,幾個月才會咕嚕叫一次。需要我壓著的時候呢,就是幾周一回。但是最近幾乎每天都有,就是從……”
它認真地想了想,看見小水母后眼睛一亮:“對了,就是從小少爺來的那天開始!”
潛杏和芬克斯對視一眼。
如果波坎格的活動跡象和梨覺扯上關系,那么情況就和此前預計得完全不同了。
小金龍為了能和海妖王近距離低聲交談,劃拉劃拉游到后者身邊。
怎么看都覺得像此前一樣待在對方肩頭最適合交流,不過應該不會被答應,只好退而求其次飄在潛杏面前。
“‘咕嚕叫’是什么?”
“巖漿活動。”
“你這小章魚的智商真的夠做小boss么?”
“……它是烏賊。”
“這不重要。這山能感應到寶寶崽?你捏的?”
“它是原初時代的遺留物。”潛杏瞥向他,“也許比你我年紀都大。”
芬克斯有些驚訝。
原初時代指的是無限空間建立之前,彼時諸方混戰,直到神明從天而降,招安了包括他和海妖王在內的幾個原初怪物,才統一了世界。
他沒有留下任何原初時代的殘骸,全都清理干凈,捏了個嶄新的子世界,都快忘了這些上古遺物還有自己的意志。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那個呼喚著“鹽”的聲音。
它,波坎格,梨覺,三者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聯系?
是它在召喚沉睡的波坎格嗎?
是它在引誘無知無覺的小幼崽嗎?
大人們正各自沉思,清脆明朗的聲音忽然插進來。
“誒——嘿!大家有沒有想我呀~~”
毫無征兆冒出來的小魔鬼著實驚到了所有人。
伴隨梅菲斯特現身的黑霧正巧在芬克斯身旁膨開,猛地把沒有防備的小金龍推向近在咫尺的潛杏;后者完全是下意識接住他,在反應過來之后又扔開——
芬克斯在聽到那嗓音時龍爪就已經防御性地舉起,雖然身體縮小,龍爪的硬度和尖銳分毫不減,此刻靠向潛杏時爪尖難免扯住那紛雜華麗的珠鏈,像是撥動了最深處的一根琴弦,瞬間驚出連綿不絕的余震。
問題就在于,海妖王抗拒的動作并沒能讓被纏住的龍爪脫開,反倒是相對的力道直接掙斷了設計并不牢固的珠鏈。
于海妖族而言,珠鏈的繁復程度代表著地位高低,權力越大,裝飾越精美。
這么一扯,其上點綴著的貝殼、珍珠、晶石應聲碎裂,凄涼地散落在海水中,息流推著星星點點的微光慢慢飄遠。
芬克斯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在對方赤L的胸口留下幾道扎眼的紅痕,有的已經滲血。
所有人都沉默了。
除了唯恐天下不亂的小惡魔。
同為原初怪物,梅菲斯特對這兩人熟悉得很,也不是不清楚他們之間的貓膩。
他絲毫沒有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的自覺,瞪大眼睛,語氣半是不可思議半是興奮:“哥哥們,你們在玩兒什么情q呢?”
第63章
潛杏:“……”
芬克斯:“……”
“不是, 誰玩——”芬克斯按了按青筋直跳的額角,“別在寶寶崽面前亂說話。”
可能因為場面太尷尬,需要什么來打破, 在場所有會化形的生物都默契地陸陸續續化作人形。
……結果可想而知,當然是變得更尷尬了。
梅菲斯特低頭,看見仍然裹在泡泡里的小寶貝眨巴著大眼睛單純無辜地看著自己, 后知后覺, 做了一個給嘴巴拉拉鏈的動作。
魅魔是他多重魔鬼身份中的一個, 講點兒限制級的話手到擒來;本身又喜歡撒嬌, 尤其對著潛杏和芬克斯口無遮攔慣了,差點兒忘了大人在真正的小朋友面前要有分寸。
梅菲斯特頭一回生出點兒憂慮:等寶寶崽到自己那里去, 他真的能玩兒——啊不, 是照顧好小家伙嗎?
潛杏的臉色黑得像鍋底, 他從飛花手里接過早就準備好的君王禮袍披上, 胸口那點兒細小的傷口很快就在強大的自愈力中消失了。
但自尊上的沒有。
他向來孤高自傲,還是有點兒強迫癥的完美主義者, 巡視海域時甚至會確保長發的每一個卷都精心打理過,頭頂桂冠的花朵不能有枯萎, 花瓣顏色需要按照濃淡漸變排序, 連戴著的珍珠項鏈每一顆都得同樣的大小、色澤。
即便今日是私人行程, 也不該出現任何頹唐;尤其是寶寶崽還在——他怎么能在寶寶崽面前出岔子?他怎么可以在梨覺眼中不完美?
哪怕小幼崽絲毫沒覺得這有損家長的威嚴與美麗, 當家長的還是不能忍。
……果然遇上那頭龍就沒好事!
他保持著平靜的表象,不動聲色地并攏食指和中指輕輕一劃,送(被)給(搶)芬克斯的那顆掛在脖子上的夜明珠忽然感受到了原主的精神力,掙脫開了項鏈,被水流沖遠。
芬克斯完全沒有防備,作為一個純正的陸地生物, 離開了魔法外掛道具,被陡然抽空的氧氣和涌入的海水灌得嗆了好幾口;海水中咳嗽的聲音都傳不出來,他不得不立刻伸手去夠夜明珠。
這回潛杏沒有再使壞讓它飄離,看著芬克斯狼狽地把它捏在手中重新找回呼吸,勉強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他調整好了情緒,抬眼看向仍狐疑地望著他兩人的梅菲斯特:“你怎么突然過來?”
他的視線在少年身后轉了一圈,后者是獨自一人來的,果然如他所料,不打算把員工還回來了。
海妖王在心里嘆了口氣,看來還是要重新招聘。
好在,少一個海盜首領就重新招一個,就算少一艘海盜船也可以重新組,或者換其他的小boss設置。
這些人對他來說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無非是趁不趁手、稱不稱心的區別。
不像黃金龍把星艦上的家族成員看得很重,對于海妖王而言,幾乎沒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他就是這樣涼薄的一個人。
唯一與眾不同的,恐怕只有眼前這個小家伙了吧?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所有大人都化作人形總之也先回到人類形態”的梨覺小朋友,正推著那個變大的泡泡,滾雪球似的,踩著和當水母時感受到的截然不同的浮力,好奇地游來游去。
他總是很開心,潛杏想,再逼仄黑暗的環境,總能憑著年幼的直覺找到喜愛之物,像在沙灘撿到最漂亮的貝殼。
就算身邊環繞的都是自己、芬克斯、梅菲斯特這種心狠手辣、罪惡滔天之輩,小家伙的那份純真也從未消泯。
他是朵最最純白的梨花,再怎樣臟污的罪孽都不能玷污分毫。
一只誤入此地的裸海蝶吸引了梨覺的注意力,他立刻調轉方向跟在它后面,小貓追蝴蝶似的快樂地撲騰撲騰。
透明的、有著火熱紅心的冰海天使并沒有被嚇到,反而停下來等待,同樣好奇地打量著這只從未見過的人類小幼崽,情不自禁被他身上那股純凈的、近乎圣潔的奇妙氣質所吸引。
你是誰?它想。
但被崽崽搶先了。
“你是誰呀?”梨覺在大泡泡中吐出一個小泡泡來,“崽崽是水母的時候,和你一樣耶!”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和自己同樣透明的海洋生物呢。
它沒有回答。柔軟的翅膀扇了扇,轉身游走。
海天使體態優美,游動起來像流連花叢的蝴蝶。
當過小貓咪的寶寶崽是沒辦法拒絕追逐蝴蝶的。
每當梨覺縮短距離,在伸手就能觸碰到裸海蝶的剎那,后者總有辦法調皮地、輕盈一扭身躲開,讓小崽崽差點兒嘗到甜頭,誘惑力反而更強。
大人們原本放松地看著這和諧的一幕,看著看著不對勁兒,小家伙怎么在往火山口游?
同心在這種時候還是很敏銳的,正要伸長觸手把闖禁區的小崽兒卷回來,旁邊一道黑影炮彈似的射出去——
綾希化作游得更快的小海豹,三兩下追上梨覺,圓滾滾的身體橫在他面前:「覺覺!」
梨覺很少有自己人類形態見到綾希海豹模樣的時候,立刻被截斷了注意力,高高興興地伸手抱住他,蹭蹭他光滑的皮毛:“希希呀!”
海妖王為他們設下的隔絕泡泡非常靈活,分開時單獨的,貼近了也可以合二為一。
小海豹用腦袋頂了頂他:「不可以離火山太近,快回去吧。」
梨覺握住他的鰭,猶豫了下:“可是,那個……”
他回頭,正要給好朋友介紹新朋友,就看見裸海蝶頭也不回地往云霧越聚越濃的火山口游,速度快到不像浮游生物。
梨覺擔心地喊道:“你別去呀,危險!”
裸海蝶并未搭理,這讓幼崽心急起來,也要跟上去。
海豹的鰭狀肢靈活程度畢竟不比人類,沒辦法拽住梨覺的手,沒辦法,只得重新變回人形,一把攔腰抱住梨覺:“不能去!”
崽崽頭一回不愿聽他的話,掙扎著要去追裸海蝶:“想救它——”
綾希年長他三歲,又是靈獸,力氣比他大得多,可又不敢使太大勁兒傷到梨覺,兩個向來相親相愛的小孩扭打成一團。
生物對超出自己常規生活環境溫度的逃離是自我保護的本能,誰都不知道那只海天使究竟為什么頭也不回地向著波坎格游去。
連皇帝烏賊這樣皮糙肉厚的龐然大物也會被近期不對勁的火山口云霧燙傷,更別提它這樣小小一只軟體動物,恐怕還沒靠近,就會被高溫直接溶解。
如果視力差一些,也許傷心就會少一些。
綾希拉住梨覺的胳膊帶著他轉身面對自己,把幼崽抱到懷里,不讓他再看向那邊。
他們早就浸在海水里,所以就算哭泣,胸前的衣服也不會更加潮濕。
崽崽兩手抓著他的衣服,傳來細弱的嗚咽聲,身體顫抖。
綾希也不敢再看那邊已然被云霧吞沒的冰海天使,心里同樣被難過占據,低垂眼簾輕輕拍著梨覺的后背。
傳說中人魚的眼淚會變成珍珠,可惜無論是潛杏,還是流螢、飛花姐妹倆,從不曾有人看見擯棄感情的他們哭泣。
然而此刻綾希驚奇地看到自己眼前漂過一串細細碎碎、冰一樣清透的圓潤晶石。
仿佛一首樂章的曲譜,音符跳躍著,漸漸隱沒入暗淡遙遠的藍色水流。
那不是哪里浮起的礦石,不是斷裂的項鏈。
是梨覺的眼淚。
*
「梨。」
「梨……?」
崽崽從傷心中回過神,茫然地四處看了看。
所有人,包括綾希,都安靜地待在各自的泡泡里,低頭沉思,仿佛在為逝去的冰海天使默哀。
沒有人說話。
是聽錯了嗎?
「梨。」
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梨覺再次左看看、右看看,大人們的姿態、神情一動不動,好像封進了泡泡中。
小幼崽并不知曉時間和空間已然被暫停。
是誰在喊自己?
「你是梨,對嗎?」
那個聲音很模糊,但溫和。
梨覺以前從沒有聽過這個聲音,卻莫名感到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就有誰這樣愛憐地呼喚過他。
“不是梨。”崽崽非常認真地糾正,“是梨——覺——”
那個聲音笑了:「好的,梨覺。但是喊你“梨”也很可愛,不覺得嗎?」
小家伙想了想,自信地回答:“喊什么,崽崽都可愛!”
這回笑聲變得爽朗很多,完全被萌到了。
過了會兒,笑聲斂去,變成一種嘆息:「都長這么大了啊……」它聽上去有些欲言又止,「抱歉,我……」
崽崽歪頭。
為什么要道歉呢?
因為自己長大,所以覺得對不起?
好奇怪呀。
梨覺遇到搞不明白的問題會皺起小鼻頭,這是從爸爸那里學來的習慣性動作。
父子倆的五官本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不過大的清雅疏淡,小的軟糯甜蜜;做這個表情時更加相似,像是看到了幼年時的沈煙
「你真的很像他。」那聲音輕笑,「太好了。」
“像誰呀?”
「你的爸爸。」
梨覺立刻來了興趣:“你認識我爸爸嘛?”
「認識。」它頓了頓,「很熟悉哦。」
是爸爸的好朋友嗎?
崽崽奶聲奶氣問:“那你是誰呀?”
「我是……一個很愛你的人。」它說,「也很愛你爸爸。」
這個回答太過模棱兩可,并不能讓崽崽滿意。
梨覺再度皺了皺鼻子,忽然想起什么:“我知道啦,你是那個金色的叔叔!”
對面明顯怔住了,好一會兒才磕碰了下開口:「什……么?」
“崽崽看到噠。一個金色頭發的叔叔,親了爸爸!”梨覺悄聲分享這個小秘密,“爸爸說,相愛的人會貼貼。你是不是就是那個叔叔呀?”
小小年紀居然會前后關聯,邏輯還挺清晰。
那聲音沉默了好一會兒,并沒有回答指認:「真希望我能陪著你長大。」
敏銳的小幼崽從這聲嘆息中聽出了無盡的傷感,不知為何,情緒也跟著低落下來。
爸爸,現在又在哪里呢?
「梨。」
「梨?」
梨覺一個激靈:“崽崽在!”
「寶貝,來找我吧。」那個聲音說,「我們一起去找你爸爸,好嗎?耽擱太久了,該團圓了。以后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們……」
梨覺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回應,周遭靜止的海水重新涌動起來,一直沉默的大人們也恢復了交談。
那個聲音徹底消失不見。
“覺覺。”
“覺覺?”
綾希在他面前揮手好幾次,小幼崽才回過神,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我聽見了!”
綾希一愣:“聽見什么?”
“叔叔。”梨覺像是回答,又像是喃喃自語,“金色的叔叔。讓我去找他,他會帶我找爸爸。他認識爸爸……”
越說越混亂。
綾希心里咯噔一下,他分明沒有聽到任何動靜,除了脈脈流水;但梨覺口中的“金色叔叔”只有「那位」。
難道神主用某種方式同崽崽溝通了?
又或者,崽崽聽到的……根本不是神主的聲音?
——會不會,其實是此前蠱惑著梨覺昏迷、折磨著糖餅和其他生物頭痛的「第三首領」?
大人們紛紛過來,了解情況后作出同綾希一樣的猜測:“那個聲音又來了?”
綾希不安點點頭。
梨覺迫切地拽拽潛杏的袖子:“幺幺哥哥,我想找爸爸!”
潛杏是最了解那個靡靡之音的人,摸了摸小孩的卷發,嘆了口氣:“崽崽,你在幻聽,那不是你爸爸的聲音。”
幼崽頭搖得像撥浪鼓:“不是爸爸。是叔叔。叔叔認識爸爸,還親了爸爸!”
家長們:“?”
好像聽到了很不得了的秘密。
見潛杏不為所動,梨覺換了個求助目標,撲騰到芬克斯面前,仰起小臉可憐巴巴地乞求:“咪咪,想見爸爸……”
芬克斯早就對那個“殘害”寶寶崽的聲音很不爽了,黃金龍和海妖王不同,不喜歡用冰冷迂回的手段,暴力對抗和碾壓才是他的風格,這個看不見的、暗地操縱一切的「第三首領」,正是他最討厭的類型。
他捂住崽崽的耳朵:“那是壞人。知道嗎?比我們更壞的壞人。”
沒人支持自己的想法,小崽崽的眼眶紅了,噙著淚花:“哥哥是壞人嗎?”
芬克斯在這個問題上從來沒有猶豫:“是的。”
梨覺擦了擦眼睛:“可是、可是,哥哥對崽崽很好……”
芬克斯看了眼潛杏,繼續哄道:“我們對你好,是因為你是好崽,而不是因為我們是好人。你現在聽到的這個聲音,既不是好人,也沒有把你當好崽——如果真的對你好,會來找你,而不是讓你去找他。”
這一大段好不好的把小幼崽繞暈了,淺金色的眼眸懵懵懂懂地看著他:“我……”
他下意識看向最后一個還沒表態的家長,聲音比之前弱了很多,似乎已經不奢望得到他的支持,卻又還是想嘗試最后一次努力:“梅梅哥哥……”
小魔鬼原本托著腮觀摩兩位鐵石心腸的老熟人化身無限空間好奶爸耐心哄崽,還盤算著回頭一定要把這兩人的真面目揭露在大boss交流頻梨,忽然成了目光中心,錯愕地指了指自己:“我?”
所有人整齊劃一地緩緩點了點頭。
這下少年也變得不自信起來:“你們是要聽我的判斷么……?還是意見什么的?”
潛杏怎么看都覺得大孩子帶小孩子不靠譜,可梅菲斯特也的確是領域內優秀的幕后黑手,比他和黃金暴君更知道怎么讓玩家求生不得、求死無能,專業能力還是沒問題的。
他游到梨覺身邊,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小梅,你跟崽崽說你的想法吧。”
小魔鬼狐疑的目光在兩位同事之間來回逡巡,別看海妖嘴上說得隨意,他要是真誤導了寶寶崽,說不定那倆傻爸爸會怎么同仇敵愾對付自己呢。
“如果你們真的要聽我的想法。”少年遙望著越來越激動的波坎格火山,定定地看了會兒白霧濃稠的火山口,語氣篤定,“它在呼喚小甜心。”
幾人皆是一愣。
包括梨覺本人在內,他們沒有分明沒有聽到任何異響,除了藍色巖漿咕嚕咕嚕、快要耐不住噴發的蠢蠢欲動。
小魔鬼看出他們眼神中的疑惑和不信任,攤攤手:“你們不是說之前小魚小蝦小甜心腦子里聽到的那道聲音是‘魔鬼語’么?那我聽得懂也很正常吧?——我可是萬魔之長啊。”
潛杏擰起眉心:“但這里是我的地方。”
連他都沒聽到,梅菲斯特怎么可能……?
“波坎格,是原初時代的吧?承載了‘那位’的意志和神力也說不定呢。如果是這樣,我們都有可能被共鳴到,隨機概率罷了。”
小惡魔招招手,示意梨覺到自己身邊來。
“想要驗證真假,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去火山口看看:既然波坎格在呼喚寶寶崽,那么只要小甜心過去,它就該安分了。怎么樣,要不要試試看?”
梨覺被潛杏和芬克斯一左一右牽著手,沒有立刻動彈,而是抬頭看了看更信任的兩個家長的意思。
成年人們下意識握緊幼崽的小手。
小魔鬼跳脫多變,上一秒言笑晏晏,下一秒磨牙吮血,是敵是友都不過是他的玩物。
他們不曾、也永遠不會完全信任他。
梅菲斯特見他們不放崽,也不惱,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起來:“潛杏哥哥,寶寶崽在你這里的期限,其實已經到了吧?我可是在No.Bα3L82γk那里拿到了小甜心的行程表。”
潛杏怔了怔,沒想到他會突然提這個。
小系統在每個子世界逗留的時間是有限的,就像他從巨龍世界中接走梨覺一樣,待在海洋世界的梨覺也總要離開。
小家伙在玩家登上的漁船耽擱了太久,還因為流螢飛花的工作不力困在龜背島上一段時間,導致真正與他見面一拖再拖;好不容易帶回王宮,梨覺又生了病……
難怪會覺得,還沒怎么和寶寶崽相處,就已經到了分別的日子。
他這幾日盡量讓自己不去想。
可逃避無法阻止倒計時的轉動。
芬克斯聞言,第一反應是看向梨覺。
他還記得不久前崽崽從自己那里離開時哭得有多叫人心碎,如果現在也……
然而小幼崽的表情很平靜。
梨覺動了動,從家長們的手里抽走自己的;兩個大人同時感覺到心臟一空,下意識要阻止,卻只是僵在半空。
梨覺看向站在涇渭分明的另一邊的少年,連小奶音都比平時嚴肅很多:“梅梅哥哥,崽崽要跟你走了嗎?”
小魔鬼雙手捧臉喜笑顏開,瞳孔中的桃心浮現;這意味著他的心情值攀至巔峰:“是啊,寶貝兒,我的世界可比這里有意思多啦。”
崽崽沒有說話,長睫毛慢慢地眨了眨,然后轉身抱住了潛杏的腰。
小臉埋在那毛料細軟的王袍中,久久未發一言。
不舍依舊不舍。
但是沒關系,崽崽已經長大了。
他逐漸明白,短暫的相別,是為了未來的重逢。
潛杏沒料到小孩子會是這樣的反應,那顆本不該鮮活跳動的心驀地跌進棉花里,卻也只是輕巧一聲嘆息。
“幺幺哥哥。”半晌,小幼崽抬起頭,聲音輕輕的,“會來看崽崽嗎?”
潛杏用手指梳理著梨覺的頭發:“會的。”
他回頭看了眼芬克斯,后者走過來,把什么東西交到他左手里。
接著,潛杏也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什么放在右手,合掌。
梨覺一眨不眨地看著有光從海妖的指蹼間滲出來。
起初是微弱的一點,隨后越來越盛大,像是要沖破桎梏綻放;到最后重又歸于無瀾。
等到光芒穩定下來,潛杏攤開手,一顆半邊完全透明、半邊布滿細閃的珍珠躺在他手心。
那又不僅是珍珠。
它朦朧的內里含著一枚熠熠生輝的金色龍鱗,遠比芬克斯平日顯出的任何一枚都要奪目得多。
這不是一顆普通的珍珠,也不是一枚普通的鱗片,這是海妖王與黃金暴君最重視的、從來沒想過送給別人的寶物。
但在今天,他們將它贈予了梨覺。
因為寶寶崽是比珍珠與龍鱗更珍貴的存在。
飛花遞上來一條海藻編成的細繩,潛杏將它拴上去,成為一條項鏈。
芬克斯為崽崽戴上,半金半雪的吊墜非常襯梨覺的金發白膚,家長很滿意:“之前就想送給你了,一直沒找到機會。”
“我們并非神明的信徒,所以無法說什么保佑你這樣的話。”潛杏望著小小的孩子,“但是,你需要我們的時候,就用它來呼喚。”
梨覺眼睛睜得大大的,摸著漂亮的新項鏈:“謝謝哥哥,好好看呀……”
被晾在一旁的梅菲斯特夸張地抖了抖胳膊:“哎喲喲,你們兩個也太情意綿綿了吧,這是你們的定情信物嗎?”
小幼崽問:“什么‘定情信物’?”
少年的眼眸彎出戲謔的弧度:“就是——”
芬克斯忍無可忍地捂住梅菲斯特的嘴,以防他再在寶寶崽面前胡說八道;他真的不想在波坎格的火山口跟小魔鬼打一場,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小梅,照顧好他。”潛杏語調冷淡,“我們會看著你的。”
“現在已經都是‘你們’了嗎?排他性這么強還是普通同僚情么?太冷落你們可愛的小同事了吧?”少年做了個鬼臉,“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一定讓你們的小寶貝兒連根頭發絲都不少地送去下一站,免得你們倆手挽手來我的世界放閃光彈……”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調侃會讓潛杏生氣,沒想到總是冷面的海妖王揚起唇角,竟然笑了:“也許你現在不相信,但你會一樣喜歡他的。我說的不是當成玩具,而是真正的喜愛。”
小魔鬼挑起眉:“是這樣嗎?”
“當然。”潛杏微微笑,“——他可是寶寶崽啊。”
第64章
世界的某處。
神域的天池本由這世間最潔白無瑕的美玉砌成, 和池中真露一樣純凈。
此刻卻沾染上晦暗的色彩,不明液體咕嘟咕嘟冒著泡泡,好似一鍋沒煮成功的魔藥。
神明脫下曳地長袍, 赤著腳一步步走進池水,直至浸沒。
祂絲毫不覺這能熔掉鑄鐵的池水滾燙,反而因高溫舒展開眉心, 神情享受。
祂的樣貌并無改變, 唯有那璀璨的金色長卷發被池水染成了黑——
又或者, 那才是洗凈之后, 原本的發色。
神放平雙臂,靠在池邊閉目養神。
隨著身體的放松, 眉心漸漸出現一道形狀極為詭譎的朱砂。
如同將人拖進去的、深不見底的漩渦, 又仿佛正壓抑著什么的封印。
常人在入浴后皮膚都會被水溫熏出一抹健康的紅, 然而神明的皮膚卻愈發慘白, 鴉羽般漆黑的長發垂落于胸前、頸間、背后,仿若自煉獄之中斷骨斬魂歸來的鬼魅。
——哪里還有神明引以為傲的高貴圣潔。
“神主大人。”
“神主大人……?”
朦朦朧朧的熱氣之外, 有誰在呼喚祂。
神睜開雙眸,血色瞳孔一凜, 閃爍間變回了原本的金發金瞳。
祂的指尖敲了敲池水, 身周濃稠的黑頃刻間變得清澈見底, 池壁上的污漬同樣消失, 天池恢復了仙境般無瑕的原貌。
神揚起下頜:“什么事?”
得到允許后,兩三個神侍邁著無聲的小碎步走進來。
所有神侍都戴著面具,在神的領域中,他們是沒有個體區別的;所有侍從的身份都一樣——作為離神最近的信徒,將自己全心全意奉獻于祂。
侍從在靠近天池數米的地方停下腳步,深深低下頭, 不敢直視神的真容:“神主大人,鬼族首領求見。”
鬼族,首領?
神明在腦海中生疏地挑挑揀揀出一個字:“原……”
侍從嗓音恭敬:“是的,原大人。”
拼接記憶需要一點時間,神緩緩道:“他找我何事?”
侍從甚至不敢從面具的縫隙中窺探神明,牢牢盯著另一種質地的玉鋪成的地磚:“想來確認您是否安好。”
已經不是第一個了。
前前后后,陸陸續續,怎么也有十來號boss想打聽一下主神的情況,以各種人脈,各種手段。
主神實在是“失蹤”了太久,無限空間大大小小的震蕩都不見祂出來主持工作,只有代行祂意志的中樞辛苦地運轉著;可失去了神力供能的它每況愈下,bug越來越多,如今才會被稱為無藥可救的“大混亂”時代。
即便如此,神明仍然沒有現身。
很多人都在懷疑,祂究竟是否還在。
和神侍們一視同仁的地位不同,子世界有強弱之分,大boss的權限也有高有低,并不是所有人都尊貴到可以面見神主的,哪怕是祂身邊的侍從。
鬼族首領是第一個。
逐漸明晰的記憶告訴神明,鬼族首領和其他幾位大boss一樣,是祂在建立無限空間之前,從原初世界親自揀選的伙伴。
光是能使得在祂近旁的神侍傳達覲見請求這一舉動,地位之斐然可見一斑。
如果是以前,侍從們想,神明大約是很樂意接見原大人的,與他共下一盤棋局,再追憶追憶往昔。
可從某個時刻起,神明就變了,把自己關在遠離神域的某一處,只帶上幾個侍從——被選中的幾人甚至不是祂往日里最信賴的那幾個——除了天牢和天池,閉門不出。
除了牢獄里的那個人類,誰也不見。
發生了什么?
沒人知道。
但一定有什么變了。
那個真相,那個謎底,或許會顛覆和撕碎世界。
神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嗓音里隱隱有怒氣:“這不是他該過問的范疇。”
祂面色看似還算平靜,實際上玉石池壁的裂紋已然延伸至侍從的腳底。
神明秉性還算平穩,鮮少發怒。
可一旦真的發了火,那是無限空間不可承受之重。
神侍們撲通一聲跪下,臉貼在地上瑟瑟發抖,誰都不敢抬頭:“神主息怒,神主大人息怒……”
“我再說最后一遍。”
神明從澄澈的池水中起身,剔透的水珠順著他的鎖骨滴落,在半空中消泯于無形。
祂揮動手腕,神袍自虛空顯形,服帖地滑過祂的手臂、身軀。
“在我有新的指令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擾。”
“再有膽大妄為者……”
有一瞬間,背對著侍從的神明英挺的雙眉中央再度浮出那道封印般的朱砂。
也只有那么一瞬。
它很快消失得干干凈凈,像是從來沒出現過。
祂最后的警告是無聲的。
唯有平靜的池水卷起滔天巨浪。
*
海洋世界中。
“……哥哥……”小幼崽低頭望著怒氣沖沖的波坎格,咽了咽口水,“我們、我們真的要跳下去嗎?”
小魔鬼的尾巴貼在后腰上,這是他罕見的、感到緊張時的反應。
但他表現出來的仍然和往常一樣玩世不恭:“當然啦,你不相信我嗎?我會很傷心的哦。”
他戲癮上身,撇了撇嘴,眼淚和情緒一樣說來就來,淚珠要掉不掉地掛在卷翹的睫毛上,很是楚楚可憐。
小幼崽呆住了。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對大人撒嬌,還是頭一回有反過來的。
他和梅菲斯特的相處有限,無法像潛杏和芬克斯那樣辨別出真假,把小魔鬼高超的演技當了真,以為是自己的不信任讓對方傷心了。
梨覺連忙拉著梅菲斯特的衣服游近了些,泡泡從容納崽崽的小號變成攏住兩人的大號;他舉起小手給梅菲斯特擦眼睛:“哥哥不哭哦,乖乖,不哭不哭……”
小魔鬼心中詫異著這崽怎么這么好騙,面上還要敬業地繼續演下去,吸了吸鼻子,眼睛紅紅地問:“那,我說什么你都會相信嗎?”
為了哄這個哥哥,梨覺連連點頭:“會噠。”
梅菲斯特睨了眼他們腳下噴發出更多濃煙的火山口,還是用那副受了委屈的表情:“就算我說‘三、二、一、跳’,你也會跳?”
“我……”梨覺緊張地舔了舔嘴唇,“梅梅哥哥,那里真的是你的世界嗎?”
少年泫然欲泣:“你看,你又質疑我了——”
“沒有沒有!”小系統連忙揮揮小手,使出渾身解數哄不成熟的大人,“好嘛,哥哥說跳,崽崽就跳!”
梅菲斯特一秒變臉,攬住小系統,雙手捧著他軟軟的臉蛋往中間擠,笑瞇瞇:“你還真是和他們說的一樣,太可愛了吧?”
崽崽被他擠成小鴨子扁嘴,含混不清:“誰嗦鴨?”
“都這么說哦。”梅菲斯特大發慈悲放開他被自己捏紅了的小臉,改為用尾巴卷住他的手,“好了,我們再靠近一點兒吧。”
崽崽和很多人牽過手,還沒牽過尾巴,體驗很奇妙。
魔鬼的尾巴和貓尾巴一樣仿佛,不,是真的有自己的意識,箭頭形狀的尖尖在小崽兒的胳膊上搗搗戳戳,對梨覺很好奇。
魔鬼尾巴不是第一次見到人類,卻是第一次見到完全不怕自己、甚至愿意親近的人類。
好特別哦。
要知道,在地獄世界中能夠見到他的人類通常意味著死期已至,會陷入強烈的驚恐中,就算是看到條尾巴——不,別說尾巴了,連像條尾巴的繩子、哪怕是影子,都能把他們屁滾尿流。
這個小朋友和他們完全不一樣,不僅沒有顫抖、尖叫、哭號,還很淡定,甚至是好奇地盯著它,在確認它沒有抗拒之后,抬起小手輕輕地撫摸了下,像在對柔弱的小動物。
魔鬼尾巴還沒被這么溫柔地對待過,包括它自己的主人;小幼崽不僅動作輕緩,末了還對它揚起一個超可愛的笑容,酒窩甜得像是盛了蜂蜜,小奶音軟軟地喊他:“尾巴耶!”
魔鬼尾巴簡直被萌翻了。
它愉悅地晃了晃,戳完崽崽的臉再牽他的手,心滿意足。
看來,主人這次找了個很有意思的新玩具呢。
小惡魔沒在意尾巴和梨覺的互動,牽引著小幼崽穿過灰白的云團向火山口游去。
這里的硫磺濃度已經不適合任何生物呼吸了,還好海妖王為他們罩上了牢固而清潔的泡泡。
之前離得遠,波坎格轟轟隆隆的,隨時要爆發。
等到現在小系統抵達它的正上方,離火山口僅有不到兩百米的距離,它還真的慢慢安靜了下來。
梅菲斯特的尾巴沒有松開梨覺,以防輕飄飄的小幼崽被不斷蒸騰出的煙霧卷離自己身邊。
他摸摸下巴,瞳孔的形狀從正常形態變換成心形,又變回去,激烈思考著:“我說的沒錯吧,它真的在喊你,所以只要你過來,它就不用再那么大聲音了。”
小崽崽扒拉著水花往前游一點,控制在魔鬼尾巴的范圍內,靠近之后云霧稀薄了些,隱約看得見那黑洞洞的山體里閃爍著的深藍色巖漿。
它們縱橫交錯,靜靜地流淌在火山巖壁之間,仿佛大地搏動的脈絡,又或者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地圖。
崽崽小手一指:“和幺幺哥哥的鱗片一樣。”
梅菲斯特沒反應過來:“什么?”
梨覺:“火!藍色噠。”
梅菲斯特:“那個啊……”
崽崽擔心地問:“會不會很燙?”
他們可是馬上要跳下去呢。
梅菲斯特帶著他又下降了幾十米。
隨著他們愈靠愈近,明亮的藍色也愈發暗淡。
梨覺疑惑道:“火?”
“因為你來了,所以它們都熄滅了,準備好讓你過去。”梅菲斯特胸有成竹,“不會有問題的,這里就是通道。”
梨覺有些怯怯地握緊尾巴:“去梅梅哥哥的世界嗎?”
“是的。”小魔鬼嘆氣,“可能是我最近到處亂跑太多,被中樞檢測到,把我經常進出的路線給了。如果這里不能成功,別說你了,連我自己都回不去啦。”
他還真不是隨口說的。
按照中樞的規定,子世界各自獨立,除了玩家,不該有別的流動人口;但他、潛杏和芬克斯是老熟人,尤其后倆關系相當復雜,既是宿敵也是情人,又有新仇還有舊愛,互相串串門很正常。
當然,這種正常通常情況下地低調地瞞著鐵面無私的中樞才行,它是個沒有情感的調度機器,沒法像系統那樣被威脅,不可能對他們的違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次梅菲斯特運氣不太好,早在從潛杏那兒“借”走萬年時就發現自己來的路不通了。
他的特別通行證僅能使用一次,用在了萬年身上,把對方送去地獄世界之后,自己不得不重新找路。
波坎格火山,就是他發覺的子世界的另一處連通。
然而波坎格畢竟是原初時代的遺物,這些年齡太大的老東西總有些把握不住的變化,他不能輕易冒險。
小系統,便是他選中的最好的護身符。
梅菲斯特早就對寶寶崽的身份有所懷疑,如果連波坎格都不敢傷害梨覺,也就證明了他的猜想。
——眼下這次跳海底火山的極限運動,可不僅僅是他的回家之路。
術語太復雜,梨覺聽不大懂,但是“回不去”三個字還是明白的。
崽崽問:“回不去,會怎么樣?”
“你的話我不確定,不過既然你這么重要,中樞應該會專門派人來接吧?”梅菲斯特很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我呢,要么被波坎格同化,要么就被扔去‘迷霧’咯。”
“‘迷霧’……是什么?”
“是一個很可怕很可怕的地方。”
“比這里還可怕嗎?”
“是的。”
“比梅梅哥哥還可怕嗎?”
“是——誒?”少年反應過來,看見幼崽眼睛彎成小月牙,捏捏他的鼻子,“小壞蛋,還會調侃我了?”
梨覺咯咯笑起來,接著松開魔鬼尾巴,主動牽上魔鬼本人的手,鄭重其事地搖了搖:“哥哥不怕,崽崽會保護你噠。不會讓你去‘迷霧’!”
梅菲斯特心里詫異,那可是“迷霧”,不曾有人從那里活著回來過,連中樞都不會透露究竟有什么難關在那里等待,梨覺哪兒來的自信?
其實小朋友根本不知道那是個什么地方吧。
然而他面上表情天衣無縫:“謝謝你,小甜心,我真是太感動了。”
火焰熄滅,熔巖冷卻,因小系統進入海洋世界而變得異常活躍的波坎格火山,在梨覺真正蒞臨此地時,再度陷入安分而溫順的沉睡。
此前一直盤旋在火山口的云霧正在散去,黑黝黝的山體近在眼前。
“準備好了嗎?”小魔鬼問他,也是在問自己。
梨覺摸了摸珍珠,或許是因為里面的龍鱗,或許是因為它們曾是家長們最珍視之物,它并不冰冷,貼著頸部的脈搏溫熱。
崽崽扭過頭,看向遠方。
盡管視野被火山口未撤退干凈的繚繞云霧擋得嚴實,可他知道,那里有哥哥們在。
大的哥哥會在確認他安全無虞通過火山口之后才離開。
小的哥哥,也會在提前抵達下一站,等待他的到來。
實際上他若是現在退縮了、折回他們身邊,也沒有任何人怪罪他。
哥哥們會帶他回到那個有圣誕裝飾的小木屋,槲寄生下系著金鈴鐺,窗外堆著雪一樣的細沙。
晚餐會有莓果奶酪派、蒸雞肉泥、薄荷巧克力木樁蛋糕。
吃過飯后他的上半夜和希希一起在珠光硨磲里打滾玩鬧,下半夜抱著枕頭找哥哥們。
如果哥哥和哥哥睡在一起的話……
嗯,就擠在他們中間好啦~!
可是呢。
小幼崽的睫毛顫了顫。
他不能退縮的。
他是勇敢的寶寶崽,也是認真負責的小系統。
不僅有工作要完成,還要找爸爸呢。
希希說,攢齊原初怪物的喜愛,就能夠找到爸爸。
爸爸講過的睡前故事里,有巨龍、海妖、地獄、魂魄和死亡。
現在他得到了龍哥哥與海妖哥哥的愛,接下來是魔鬼哥哥的,還有另外兩個沒有見過的哥哥。
不可以放棄,要見到爸爸才行。
還有那個金色的叔叔,他一定要見到祂問問看,為什么要親爸爸,是不是想做崽的新媽媽呀?
唔,如果叔叔其實想當爸爸,爸爸當媽媽,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總之……
梨覺閉上眼,在惡魔尾巴環成的小小懷抱里,鼓起勇氣跟著梅菲斯特跳進已然闃寂無光的火山口。
呼嘯的、久違的風聲卷走了一切雜念。
爸爸,要等崽崽來找你呀!
*
世界的另一處。
‘爸爸……’
‘崽崽……’
‘……找你!’
沈煙猛然驚醒。
睡夢中聽見了誰對他的呼喚,然而睜開眼后記憶飛速消散,只依稀記得是個很小的幼崽的聲線。
是那個他懷疑過的……自己的孩子嗎?
他應當是有一個孩子的。
可名字、年齡、性格,什么都想不起來,連是兒子還是女兒都忘了。
沈煙揉了揉脹痛的額角,空余嘆息。
但一定是個可愛的崽崽吧。
沈煙看向高高的天窗外,勾勒著不曾見過的小寶貝的模樣。
他被換到新囚室,比原來唯一進步的地方就是有了這方不足兩平米的小小窗戶;但能讓他窺見外面的世界,好確認自己不是永遠深陷下去,也足夠了。
他并沒有生出從窗戶逃走的念頭,一來它在天花板上,空蕩蕩的囚室根本沒有工具助力他爬上去。
二來,他可不是在隨隨便便什么監獄,而是在神明的地界。
逃,又能逃到哪兒去呢?
……說起來,「那位」今天到現在都沒來騷擾他,沈煙還有些吃驚。
不知從哪一日開始,神幾乎每天都會來看他,講一些不知所云的話。
會觸碰他,強硬的,冷酷的,卻也恪守著底線。
沈煙還注意到,神明從不會靠近他的耳朵,似乎非常忌諱那上面的耳釘。
他習慣了每天摸一摸耳釘,這個動作能讓他安心;它綴在他左耳的耳垂上,比右耳距離心臟更近。
想到這里,他抬起手。
然而今天耳垂上空無一物。
沈煙這下徹底清醒了。
那顆耳釘的材質平平無奇,不是鉆石,不是什么寶石,小小一顆,可能就是玻璃打磨的。
被擄到神域后,沈煙失去了大部分的記憶,其實根本不記得耳釘是自己在哪里買的,又或者有沒有可能是誰贈予的禮物。
但潛意識告訴他,它很重要,而曾經的自己也非常珍惜它。
如果是某個人送的,應當是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人吧。
沈煙趴在地上仔仔細細摸索了半天,指尖硌到什么硬硬的小物。
他松了口氣,舉起失而復得的寶物。
玻璃的通透性有限,他之前就覺得里面有什么混濁物;然而它體積太小,監牢的光線又太差,看不清。
現在他看清楚了,里面是一滴紅色的物質。
不是顏料,不是紅寶石的碎片。
它流動著,甚至是溫熱的。
——像一滴血。
這個忽然冒出的念頭把他嚇了一跳。
然而更驚恐的還在后面。
在沒有任何東西支撐和牽引的前提下,耳釘飄了起來。
就那么自行飄到他眼前。
監牢沒有晝夜之分,沈煙也失去了生理性的饑餓和疲憊,感覺不到時間流逝。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關了多久,總之,在此之前,若有誰展示給他看什么東西會自行漂浮,信仰科學主義的他絕不會相信,可能還要研究一下是怎樣的惡作劇。
但他現在被神關在異空間里。
還有什么比這個更不科學的呢?
沈煙定定地看著它,一度想象著這個小玩意兒會不會像電影中那樣忽然化身小精靈、付喪神。
耳釘晃了晃。
似乎是注意到了沈煙的視線在追隨自己,它變更路線,從上下晃,換成左右晃,又分別沿著順時針和逆時針繞了一圈。
沈煙無奈:“我看到你了。”
說完覺得自己的行為不可思議——他居然在跟一個耳釘講話。甚至不是小貓小狗小鳥。
被回應的耳釘很高興的樣子,又重復那個眼花繚亂的晃悠路線。
“……你是想跟我說什么嗎?”沈煙嘆氣,“可是我沒辦法聽懂的。”
耳釘急地在半空中團團轉。
忽然,它想到方法,生生從自己的背面長出一對翅膀——沒錯,和本體的環扣是同樣的金屬材質。或者說,它把那耳針的形狀捏成了翅膀。
有了“肢體”,表達情緒變得容易了些。
它迫切地扇了扇還不到一粒米大的小翅膀,這回是字面意義上的飛到了沈煙手邊。
人類好奇地伸出食指,接著,小東西停在了他的指尖。
沈煙無數次用這根手指的指腹輕輕摩挲著耳釘,這還是頭一回以這樣的視角看著它。
那對小翅膀盡力舒展開來,然后抱住了他的指尖。
抱得很緊,幾乎是嚴陣以待的架勢。
沈煙被逗笑了:“你是想保護我嗎?”
小東西相當驚喜,給予了熱情洋溢的回應。
沒錯沒錯,就是保護——它的使命,就是保護這個人類!
哎呀這個人類還是很聰明的嘛,怪不得能被祂看上。
沈煙失笑,同時又有點兒傷感。
他也是有手有腳、四肢健全的成年人,居然淪落到要被一個……一顆耳釘保護的地步。
不過,他轉念一想,會不會是耳釘繼承了主人的意志呢?
從小東西的反應來看,他已經能判定這是別人送他的禮物了。
到底是誰?
他拼命想要記起,混沌的腦海中卻只倉促抓住一片翩然滑落的羽毛。
它輕巧消散于他的指縫間,余下無盡空茫。
長翅膀的耳釘關心地抱住他的手指,沈煙再度盯著它看。
那滴紅依舊靜靜懸浮在它里面。
——像一顆蓬勃有力地跳動著的心臟。
第65章
現世。
市立第一醫院, 特護病房。
“好的好的,您說的我都記下了,謝謝醫生關心, 慢走慢走。”
待巡檢的醫護人員離開后,男人關好門,想到什么搖了搖頭, 轉身回到病床前。
床上戴著呼吸面罩的老人一頭銀發, 即便躺下也梳得整齊, 連病號服都挑剔地選擇最好的版型、衣料。
他清瘦的顴骨凸起, 眼部周圍的肌肉松弛下陷,呈現出十足的病態。
年輕時也是相當風流倜儻的長相, 是遠近聞名的萬人迷沈家大少。
然而現在卻被病毒蠶食得只剩下一具軀殼。
許嘉航站在床邊, 低垂眼睛看著他, 神情并無憂慮, 也不憐憫。
有的,只是厭煩。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 他早就想下手了;若老爺子還有意識殘留,恐怕也很想解脫。
只可惜……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認命地開始護理工作。
打十八歲起進沈家幫工, 許嘉航已經服侍沈老爺子很多年了。
他自以為是個稱職的保姆, 不僅分內之事任勞任怨、從不打折扣完成, 連老爺子發病時舉起拐杖發瘋打人,也硬生生承受下來。
忍辱負重的付出總是有成效的,沈老爺子清醒的時候很是欣賞他。
當然,許嘉航做這一切并不是因為他是個什么天生的大善人,而是為了在老爺子死后拿到一個保姆本不可能拿到的遺產。
沈家是個根基很深的豪門大戶,老爺子是最“純正”的那支血脈, 或者也可以被稱為主家,被分家眾星捧月,也被虎視眈眈。
然而老爺子的子孫福薄,只有一個兒子,還在幾年前因為一樁若是爆出來一定滿城風雨的丑聞和父親斷絕關系。
年輕的沈煙心高氣傲,打包的行李連個小箱子都沒塞滿,邁出沈家的大門,再也沒有回來過。
獨子離家出走的消息不脛而走,老爺子又被這件事氣得生了場大病,各路沾邊兒、不沾邊兒的親戚聞風而動,像嗅到血腥和腐肉的鬣狗,抱著昭然若揭的心思踏破了主家的門檻。
沈煙已經不是第一次失蹤了,可這回比上次還要杳無音訊,再加上親戚們的施壓,老爺子沒能從這場打擊中緩過來,病得越來越重,直到陷入昏迷。
妻子走得早,又就這么一個獨苗兒,沈老爺子對沈煙非但沒有溺愛,還要求極為嚴苛,指望著他日后能夠接班,成為沈氏合格的繼承人。
然而沈煙從小志不在此,他有自己想要追求的目標,寧可做一只孤獨的鳥兒自由自在地遨游天地,也不肯被困姓氏打造的金碧輝煌的牢籠里。
許嘉航到沈家的時候,沈煙還是個小孩子,他算是看著他長大的。沈老爺子又格外信賴和倚重他,因此,他成了為數不多知道內情的人。
父子倆鬧掰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所謂志向的沖突,而是沈煙愛上了一個男人。
——是的,一個男人!
也許社會上有群體在接受同性戀,但這種丑聞絕不會被允許發生在一個繁盛又封建的大家族里。
夫人的早逝對老爺子來說是很大的打擊,夫妻二人情深意切,他不肯再娶,也就只有沈煙這么一個孩子。
老爺子還期盼沈煙早點兒結婚,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轍,多生幾個孩子,為家族開枝散葉的同時,也希望兒子日后能享受到自己沒能享受的天倫之樂。
看似每天被無數人簇擁,其實愛人離去、再無知心之人的孤獨滋味兒,老爺子最清楚不過。
老爺子說封建,也沒那么封建,對于未來兒媳婦的要求,能門當戶對最好,不行的話,只要是個品行端正的姑娘,只要和兒子真心相愛,就算其他條件次點兒也沒關系。
前提是,得是個姑娘!
他怎么也想不通,從小到大都優秀乖巧、除了不想繼承家業看不出半點離經叛道的兒子,怎么就會愛上一個男人呢?
此前他失蹤的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沈煙在他的羽翼下長大,被庇護得太好,有種世家小少爺不諳世事的單純。
老爺子篤定,一定是社會上的閑雜人等帶壞了兒子。
在沈煙向他出柜之后,他動用自己所有的人脈、手段去尋找那個始作俑者;他當慣了上位者,篤定用錢或者用權,總能解決掉。
然而沒人發現那個男人一絲一毫的痕跡。
老爺子又覺得不對勁兒,難道兒子精神出了問題,有了妄想癥?
他請了私人醫生秘密地給沈煙檢查,得到的結果半是慶幸,半是失望。
沈煙的精神情況一切正常,不存在分裂和臆想。
那么他愛上的,到底是誰?
沈煙說什么都不肯透露,父子倆越吵越兇,落得個斷絕關系的結局,兩敗俱傷。
老爺子目送著兒子離去的背影,手杖顫巍巍地、重重地敲在地面,放了狠話:沈煙只要踏出家門一步,所有的家產再也不會分他一個子兒,全都勻給別人。
但沈煙不為所動,頭都沒有回。
沈老爺子氣極,親自發布新聞,不僅是沈氏血脈,但凡社會上有能力的人都可以競爭分得原本屬于沈煙的那部分財產。
若是足夠有本事,也可以只轉讓給一人。
這可不是什么尋常人家的幾十萬一百萬,這可是綿延百年的沈氏主家。
獨子能分到的遺產,得是一筆怎樣的天文數字?
消息像是一滴落入油鍋的水,人人都蠢蠢欲動,也包括許嘉航。
可許嘉航與旁人激動的原因又不太相同,因為老爺子親口承諾過,若是最終沒有挑到合心意的人選,那么沈煙的那部分,將全都轉贈給他——這個比親生兒子還要盡心盡力服侍自己的保姆。
沒有人能理解那一瞬間許嘉航的心情。
社會上的競爭者原本要由老爺子親自面試,遺憾的是,或者對于許嘉航來說慶幸的是,昏迷的老爺子每況愈下,若不是高昂的藥物吊著,別說清醒,身體機能早就該罷工。
那份曾經遙不可及的天文數字,馬上就要成為他一個人的。
每每念及此事,許嘉航的手都興奮到顫抖。
然而他怎么都沒想到,自己精心算計好每一步,快要走到成功的盡頭,卻無端冒出個沈梨覺來。
不,嚴格來說這小崽子還沒有得到老爺子的承認,還不能冠上“沈”這個光輝的姓氏,就只能叫梨覺。
或者,“沈煙家的那個小野種”。
沈老爺子的遺囑中,排在分給有志之士和轉讓給許嘉航之前更優先的,就是全都留給沈煙的親生孩子——如果有的話。
許嘉航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可沈煙是個對女人不行的同性戀,怎么可能有后代?
他從來沒把這一點當成過威脅。
梨覺的出現打亂了他的全部計劃。
許嘉航至今仍記得沈將行把這個孩子帶回來的那天,對上自己時眼神里的輕蔑。
仿佛在嘲笑他的處心積慮,到頭來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
許嘉航第一個站出來質疑梨覺的身份,義憤填膺,仿佛為老爺子抱不平。
然而沈將行和李韌夫婦甩出早就準備好的親子鑒定書甩在他面前,白紙黑字,板上釘釘。
梨覺雖然跟沈家人毫無感情,可比起家產被名正言順的獨孫孫繼承,他們更不能接受被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外人分走。
況且梨覺這樣年幼,總是需要大人照顧的;誰成為他的監護人,不就和拿到繼承權沒倆樣?
許嘉航想,豪門世家的人多多少少精神都有點兒問題,不然沈家人怎么會比起討好小少爺,選擇了排擠和冷落他——那些所作所為簡直可以量刑虐待兒童罪了。
許嘉航大多數時間待在醫院陪護,他要確保老爺子那幾乎不太可能的、萬一有的醒過來時,第一眼就要看到自己。
等下一次回沈家時,意外得知小少爺失蹤了。
與之一起的,還有梨覺的舅舅沈將行。
再后來,梨覺的堂姑父李韌也不見了。
一連消失三個人,沈家亂成了一鍋粥。
越是這樣混亂,也越是符合許嘉航的期待。
隨他們怎么折騰去,到最后坐收漁翁之利的,一定是自己。
他把一次性的毛巾扔進垃圾桶,去衛生間用消毒液翻來覆去洗了幾遍手,回來疲憊地躺在看護病床上。
為了在老爺子醒來之后有足夠的表現邀功,更是為了向沈家人顯示自己的忠心,連看護的活兒他都搶著干,能不累么。
老爺子現在的情況與植物人無異,連沈家那些“孝子賢孫”都堅持不了經常來探視,他能在這兒天天無微不至照顧,許嘉航自己都佩服自己。
可是累也是真累。要是老爺子現在就……
唉,這日子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許嘉航翻了個身,想起前些天看的小說。
有一種魔鬼專門與人類做交易,人類可以實現自己的任何愿望,無論是成為世界首富,還是統治一方,又或者病痛立刻消失,青春永駐……
只有人類想不到,沒有魔鬼做不到;當然,一定年限后會收取靈魂作為報酬。
許嘉航壓根不信靈魂這碼事,若真能立即心想事成,他必定欣然將靈魂讓渡予魔鬼;那虛無縹緲的玩意兒有什么好的,還是握在手里的財富比較實際。
……嗨呀,瞎想什么呢,還不如做個美夢。
他閉上眼睛。
*
“老爺,午餐已經準備好了。”
“老爺,今天上午有商會來訪。”
“老爺,晚宴名單您要過目一下嗎?”
“老爺……”
“老爺……”
許嘉航睜開眼,看見一群人簇擁著自己,眼神中帶著尊敬和期盼。
他恍惚了下,發現自己并不是躺在醫院特護病房的床上,而是坐在一張裝飾華麗的沙發上。
他張了張嘴,吐出一個字:“我……”
咦?
這是自己的聲帶嗎?
許嘉航看向不遠處的銅鏡,反射出一張比實際年齡要滄桑的臉,看起來已經有四五十歲了,還留了不怎么好看的絡腮胡。
著裝也很怪異,絹質白襯衫,深紫色天鵝絨馬甲,雙排扣外套,皮革長靴。
值得注意的是,外套上別著一枚胸針,上面刻有類似紋章的東西——他這個角度看不太清,似乎是一只黑色的鳥;也許是烏鴉之類的。
他低下頭,右手拇指戴著一枚戒指,上面鑲嵌著足足重大二三十克拉的黑曜石,指環上密密刻著古老的、認不出的銘文。
不僅是他,面前的這群也許是仆從的人同樣穿著復古,壓根不像21世紀新青年健康良好的精神風貌。
“老爺,有什么不滿意嗎?”一個仆從擔憂地看著他,“如果您需要,可以再換別的……”
許嘉航的大腦還在持續宕機中。
他記得自己入睡前許了個愿,能在夢中看見沈老爺子病逝、沈煙父子一去不返、所有的家產自己收入囊中,可是,好像不是這么個架空劇情吧?
見他不答,另一個仆人謙卑地問:“老爺,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聯系卡洛斯醫生過來為您看看?”
許嘉航不確定這究竟是夢境(如果是,細節也太清晰了一點兒),還是逼真的惡搞秀(再離譜也不能在市里醫院上演吧?),緩慢地,試探著開口:“……我沒事。”
仆人們互相看了一眼,他們似乎對許嘉航的話非常信服,紛紛松了口氣。
“好了,你們不要都一股腦聚在一塊兒,這讓伯爵大人先聽誰的?”一個聲音插進來,“排好順序,一個個匯報。”
一個男人走過來向他行了個禮:“伯爵大人,請原諒他們的不規矩。”
許嘉航還在慢慢接受變化,上下打量著他。
男人穿著剪裁合身的高領襯衫和黑色長褲,還戴了輕薄的深灰色手套,穿著和氣質讓許嘉航想起沈家的老管家,只不過更加得體,仿佛從小受的就是大家族嚴苛的訓練。
胸口左側同樣佩戴著紋章,這回許嘉航看清了,是一只銜著石頭的烏鴉。
結合自己的戒指,大概率是黑曜石。
男人戴著單邊流蘇金邊眼鏡,背頭梳得一絲不茍,后發有些長了,扎了個小揪揪,為原本斯斯文文的氣質莫名增添了些風流。
許嘉航故作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那個,你……”
管家微微笑:“談寧在。”
談寧。好的,他終于解鎖了第一塊拼圖。
許嘉航正在適應和摸索自己的新身份:“給我說說看,外界都是怎么談論我的?”
管家對這個奇怪的要求沒有顯出絲毫驚詫,從善如流:“大家都稱贊您是‘偉大的嘉航·許·卡斯特伯爵’。
“在您的帶領下,卡斯特家族作為開拓菲亞蘭大陸南方邊境的世家之一,沒有像別的貴族那樣沒落,反而因開采封地中的黑曜礦石進一步拓展了財富。
“您平日里樂善好施,尤其是秋日祭典會將家族的珍貴草藥與民眾們分享;大家都十分尊重您,愛戴您……”
許嘉航搖頭晃腦,有滋有味地聽著彩虹屁,也在迅速了解這個世界的構成。
聽著聽著熱血沸騰起來:自己其實是穿越了吧?
陪護老爺子的工作很枯燥,閑暇之余他看了大量爽文小說,很懂得后面會是怎樣的劇情:
他帶領這個式微的貴族逆風翻盤,吊打曾經欺辱過自己的敵手,走上人生巔峰——網文嘛,都是千篇一律同一個套路的流水線。
哎不對。
剛剛管家說什么來著,家族沒有沒落?自己也沒有受到打壓?
不對啊,他走的不是三年之期龍王歸來的路線么?
許嘉航飛快地在腦海中搜羅究竟有沒有看過這種開局即成神的類型,對接下來的劇情發展不免期待起來。
根據穿越的一般進程,他很快會獲得原主的記憶,如果這是個帶魔法的世界觀(目前還看不太出來)還會繼承原主的能力,接著就可以先這樣那樣,再這樣那樣。
當個一家獨大、揚名天下的伯爵,不比處理沈家那些糟心事兒好多了?
穿越,妙啊!
他就這么愉快地接受了新設定。
許嘉航越想越興奮,沒有注意到管家望著自己禮貌微笑之后的深意。
有什么復雜的情緒自單鏡片下一閃而過,游魚入水,消失不見。
*
幾天的體驗下來,許嘉航愈發察覺出新世界的美妙來。
被前呼后擁、人人景仰的感覺,簡直美妙極了,尤其他不久前還是個被呼來喝去的小小保姆,做什么都要看別人的眼神。
多年奴隸一朝翻身做主人,“揚眉吐氣”四個字遠遠不夠形容他現在的囂張。
更快活的是,他發現自己雖然沒有妻子,卻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仆有私情。
喵鈴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兒怪,但看到她的每個人都會覺得這名字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制——黑白蕾絲女仆裝,脖子上系著金色的鈴鐺,大腿雪白,眼角上挑,絕對的天生尤物。
許嘉航確信原主早就一顆心撲在這性感的小野貓身上,說不定和妻子離婚就是因為她。
他在沈家干了這么多年,三十幾還打光棍沒接觸過異性,更是招架不住,被迷得神魂顛倒。
喵鈴不僅空有張臉蛋,頭腦也很聰明,原主大約讓她參與了許多家族事務,她經手的項目連完成度都比別人漂亮。
更重要的是,她對自己傾慕至極,幾乎當作信仰。
只要自己出現,她的目光就不會從他身上移開,裝著滿滿的愛戀。
這過的都是什么神仙日子,許嘉航滿意極了。
卡斯特家族地處菲亞蘭大陸的最南端,也是貴族領地中最得天獨厚的一個。
這里風景宜人,氣候舒適,城堡坐落的海崖之下不曾有過駭人的風浪,晴天眺望海域入目一片寧靜的蔚藍。
在北方領地早就被皚皚白雪覆蓋時,這里才慢吞吞地迎來涼爽的秋日。
入秋后的雨變得密集,尤其后半夜經常一場暴雨毫無征兆地砸下來,仆人不得不手忙腳亂地去收晾曬在室外的東西。
這一晚雷聲隆隆,沒完沒了,許嘉航被驚醒之后怎么也睡不著,莫名心慌,好像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往常他當尋求喵鈴的安慰,然而女孩子今天恰巧不在家,和談寧一起去鎮上辦事情。
許嘉航不得不承認,比起長相平平、年紀還大的自己,年輕貌美的喵鈴還是更適合站在一表人才的談寧身邊,連他都打心底覺得般配。
他擔心過這兩人會不會背叛自己——任何意味上——可這些日子相處下來,無論是哪一個都對自己忠心耿耿,他也就不再多加猜忌。
能活第二次,還是在這樣圓滿的世界中,許嘉航已經別無他求。
人要懂得知足,不能貪心,這是他旁觀豪門風云十年得出的最大教訓。
他煩躁地翻了個身,想念著喵鈴的同時,敬佩起了沈老爺子這么多年為了亡妻守身如玉。
人站在財富頂點后的空虛,只有愛人的雙手能夠慰藉。
許嘉航輾轉反側大半天,還是睡不著,干脆起床,隨手披了外套走出臥房,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傭人們忙碌。
白天陽光好的時候端出了十來箱古籍拿出去曬,去去霉味兒;這一場雨澆下來,最先搶救的就是它們。
在這種時候許嘉航又回懷念起原來世界的現代科技,天氣預報還是很有必要的。
今夜的雨實在太大,穿了雨衣也沒用,衣衫早就浸透,進進出出搞得地毯水淋淋的,明天清潔起來又是一番大工程。
許嘉航當保姆太多年,改不掉習慣,光是看著心都揪了起來,還要克制自己不去親自動手收拾。
就在他百無聊賴盯著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回去睡覺時,又有人推開剛關上的大門。
來人似乎感應到了有人在盯著自己,掀開兜帽抬起頭,對上二樓的許嘉航的視線。
是談寧。
也許是雨太大的緣故,他沒有戴眼鏡,深色的雙眸失去了鏡片阻隔,折射出鷹隼一樣的駭人光彩,看得許嘉航一個激靈。
那般從未見過的冷峻大約是許嘉航的錯覺,僅僅一瞬,管家笑起來,一如既往謙遜而恭敬:“老爺,您還沒睡。”
許嘉航心神不寧地從樓梯上走下來,差點兒滑倒。
還好管家眼疾手快扶住他,呵斥清掃的女仆:“臺階上怎么會殘留水漬?”
女仆戰戰兢兢地拿抹布來擦:“抱、抱歉談先生,抱歉,老爺……”
許嘉航心生不悅,自己這個受害者兼家主,怎么會排在管家后面呢?
也不是偶然了,他之前就注意到,家里的仆從們是有些害怕談寧的,但也很聽他的話;傭人們對自己的尊敬的確不假,可更加敬畏談寧。
「敬畏」,在「尊敬」的基礎上又多了一層不可撼動的「畏懼」,就像……就像自己以前對沈老爺子一樣。
那才是許嘉航更期望的威嚴和風光。
可惜,現在看來,他還沒有一個管家做得好。
他自覺丟了面子,拂開談寧摻著自己的手,態度也變得冷硬:“怎么就你一個人,喵鈴呢?”
管家對著他總是笑得很順從:“她馬上就——”
話音剛落,大門再一次被推開。
女孩子的雨披下面鼓鼓囊囊,好像藏了什么東西。
她一進來看到許嘉航在這兒,眼神都變得靈動:“老爺,快來快來,看我撿到了什么?”
她和許嘉航的私情這個家人人皆知,所以就算不加敬語也沒誰覺得怪異。
所有人默默退下,只留下伯爵、管家與女仆。
許嘉航見喵鈴回來,心情好了很多。他探頭去看,還以為是什么流浪貓狗。
喵鈴解開雨衣,懷里竟是一只濕漉漉、軟綿綿的人類小幼崽。
第66章
許嘉航看清這孩子的臉時, 好像被窗外的雷劈了一道。
這……這不是沈家那個失蹤的小少爺嗎?
事實上他和梨覺打交道的機會并不多,沈將行把小孩帶回來之后基本放在沈家,而許嘉航自己則大部分時間留在醫院, 基本沒見過幾面。
他印象中的梨覺是個安靜的孩子,有一雙遺傳自沈煙的漂亮眼眸,卻是很特別的、玻璃糖紙似的清透淺金色。
小孩被大人冷落了也不會哭鬧, 小手小腳蜷縮在角落里, 乖乖地望著他們。
那雙明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想要親近大人的渴望, 連注定要跟他爭家產的許嘉航都不明白, 沈家人怎么能那么鐵石心腸,不去抱一抱他。
有一次他回家取東西, 正巧撞見梨覺和凌西——那個老爺子收養的男孩——在院子里玩。
梨覺年幼, 卻也明白這里的大人都不喜歡他, 平日里小貓一樣輕手輕腳, 總是怯生生的,怕被再度丟棄。
唯有和同齡的凌西在一塊兒玩, 才恢復孩童該有的笑靨。
那日天氣明媚,院子里的花開得正好, 小孩子們沐浴在陽光下追逐著、歡鬧著, 梨覺長長的卷發仿佛披上一層流光, 實在是歲月靜好。
連許嘉航都停下腳步看了會兒, 感嘆著這一份寶貴的純真。
如果不是生在了沈家這樣逼仄無情的高門,如果不是有了沈煙這么個不負責任、扔下孩子一走了之的爸爸,小家伙應當會成長得更幸福吧。
——要是這孩子沒有成為自己繼承遺產路上的絆腳石,自己也會對他更多一份憐憫。
自從梨覺被帶回沈家,許嘉航就經常做噩夢,夢見小小的孩子露出成年人才會有的獰笑, 在成為沈氏新家主的繼承儀式上高傲地睨著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冷冰冰地讓他這個妄想覬覦家產的外姓人滾蛋。
直到梨覺失蹤后,噩夢發生的頻率才有所減輕。
穿越到新世界后,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夢見過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睡眠質量得到了顯著提升。
結果這個雷雨夜,夢魘本人就這么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他眼前。
……醒來時的心慌,果然是一種不幸的征兆么。
許嘉航想不通,他“穿越”過來也有些時日了,至今沒見過除了自己以外的、原本認識的人一同過來。
他滿心歡喜以為這里就是全新的美夢,可以徹底斬斷自己屈居人下的過去,怎么還是冒出來個最能證明他卑微身份的存在。
他盡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這……你是從哪里撿到的?”
他希望自己的聲音沒有顫抖;起碼不要被喵鈴發現。
女仆回答:“回家的路上馬車走到一半忽然停下來了,我還以為是大石頭呢,沒想到竟然是包裹。”
與她并不同乘一輛的管家補充道:“我聽到喵鈴小姐的求助后也下車去看,安全起見,讓車夫去打開來,沒想到里面包著一個小孩子。”
許嘉航覺得怪異,他印象中的沈小少爺三歲多,這么大的孩子要怎么塞到包裹里?
他又瞄了眼喵鈴懷里的幼崽,看起來身形的確比同齡崽要小上好一圈,還像個嬰兒,怪不得女仆能把他整個藏在雨披下;可看起來仍是三四歲的模樣。
盡管幼崽被淋得濕透,還是看得出來小手白嫩嫩,臉蛋圓乎乎,也不像營養不良的樣子。
家里仆從也有孩子,這個世界不同年齡段體型跟他原來的世界都差不了多少。
為什么這個小家伙這么不一樣?
許嘉航直覺不對勁,無論梨覺是不是不祥之兆,反正對他來說絕對沒好事兒。
他正欲命令談寧把幼崽送走,就見喵鈴上挑的桃花眼自下而上地望著他,語氣帶上綿軟的撒嬌:“老爺,我們養著他吧,好不好?老爺你看,這個小寶貝多可愛呀……”
也許是妝容俏麗,也許是性格使然,偶爾許嘉航會覺得喵鈴的眼瞳在光線下折射出粉色,像是原來世界里女孩兒們會戴的美瞳。
分家的幾位小姐打扮時尚,會佩戴不同的美瞳,他第一次見火紅的眼睛時嚇了一跳,以為小姐們生了什么病,還被嘲笑了。
為了配合自己所言,喵鈴伸手戳了戳幼崽的臉,絳紫色的指甲油和崽崽雪白的皮膚對比鮮明。
小孩子還在睡著(也可能是昏了過去),無意識地舉起小拳頭握住了她的手指;那個姿勢格外像懵懂的嬰孩。
許嘉航一時無言。
他對喵鈴寵愛得過分,一向拒絕不了她的要求。
可是,這不是別人,不是無足輕重的貓貓狗狗,是總在他幸福道路上橫刀奪愛的沈梨覺……
“老爺,好不好嘛~”喵鈴空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衣袖輕輕搖了搖,極盡嬌嗔,“我保證每天都不會忘記給他喂飯添水,還會出去遛他哦。”
許嘉航:“……”
怎么聽起來跟養寵物似的。
不過這個世界中尊卑鮮明,也沒有可以嚴格執行的律法作為生存保障,無權無勢之人還不比路邊野狗,遠還沒有貴族的愛寵活得好。
一想到這里的沈小少爺必須要依附自己而活,只有等自己應允才能乞討到食糧,許嘉航莫名感到滿足。
欺負小孩子并不光彩。可那又如何?
他早已嘗到權財兩全、呼風喚雨的滋味兒,做什么都可以。
許嘉航驕矜一揚下巴:“歸你了。”
喵鈴彎起眼睛,纖纖五指輕柔地點點他的胳膊,甜甜地笑了:“謝謝老爺,老爺最好啦~!”
看吧,許嘉航想,只要有錢有權,哪怕從指縫間漏下微不足道的善,也足夠他人感恩戴德。
老爺沉浸在自我陶醉的同時,女仆悄悄沖管家拋了個媚眼——可比對老爺的撒嬌要真情實感得多。
總是溫文爾雅的管家當作沒看到,扭頭捂住胸口,有點犯惡心。
兩人在許嘉航回神之前恢復原狀,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談寧主動道:“伯爵大人,您去休息吧,這里交給我們。”
喵鈴也點點頭:“崽崽淋了雨,我得給他洗個澡。”
許嘉航看孩子睡得這么沉,出于以前當保姆的習慣問:“沒生病吧?要不要喊卡洛斯來?”
喵鈴和談寧對視一眼,后者答道:“等會兒我會給他做個初步檢查,我有初級醫師資格證;如果需要,我會聯系卡洛斯醫生;您安心休息就好,時間不早了,大人。”
他的語調一如既往禮貌,可許嘉航從這句話的意思中聽出了一層“別在這兒礙事快滾”的微妙含義。
然而管家的眼神尊敬,姿態也謙卑,看不出什么問題。
許嘉航咽下那份古怪的不適,點點頭。
剛要轉身又遲疑地看向喵鈴:“你……”
女仆眨了下眼,很快反應過來,沖他一笑:“老爺,我很快就來陪您。”
她的笑容太富有感染力,也很能安撫人心,許嘉航此前那些糾結云消霧散,帶著對后半夜的憧憬上樓去了。
*
待腳步聲完全消失后,方才還款款深情目送他的女仆變了臉,做出個嘔吐的動作:“糟老頭子真夠惡心的。”
管家淡淡道:“我也這么覺得。”
女仆:“覺得他么?”
管家:“你。”
他可還沒忘記剛才那個媚眼。
女仆:“……”
女仆拿出十二萬分的溫柔,語調甜得能膩死人:“這怎么能相提并論呢?我對你可是真心的,親愛的。”
管家取下眼鏡擦了擦,低頭重新戴上:“你那套演技還是留給許嘉航吧。”
他從女仆懷里“搶”走幼崽,動作可以用粗暴來形容,完全不似平日里的風度翩翩;可抱起幼崽時又很細心:“我去給他洗澡了,你還是快點兒去陪你家老爺吧。”
女仆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看他:“你知不知道,你這個語調聽起來像吃醋了似的。”
“我不知道。”管家的聲音很冷靜,轉身就走,“我也沒有,你想多了。”
“我也要去!”女仆立刻跟上,“給小寶貝洗澡這么好玩兒的事怎么能不帶我嘛。”
管家側身避開她要摸小崽崽的手:“你不用伺候許嘉航了?”
“誰要睡那種糟老頭子。”女仆抱起胳膊夸張地抖了抖,“想想都會起雞皮疙瘩好嗎?我每次都是給他施幻術,我看他玩兒得挺沉浸。”
管家不是沒撞見過許嘉航對著空氣摸來摸去的場景,真挺毛骨悚然的。
女仆轉了轉眼睛,又貼到身邊嗲嗲道:“我還是比較想睡你這種帥哥。”
“謝謝你的稱贊。”管家不為所動地推開她,“但我還是要重復,我對男人沒有興趣——你再纏我一百次也沒有用。”
“誰說我是男人了?”胸大腰細的女仆挽住他的胳膊,惡意地蹭了蹭,“人家明明是女孩子嘛,要不你摸摸看,絕對貨真價實哦~”
管家額頭青筋直跳,又不敢動作太大吵到臂彎里的小幼崽:“離我遠點,我不想揍你。”
女仆嬉笑:“寶貝兒,你可打不過我。”
管家的臉色沉了沉。
他當然沒有忘,但也不想回憶。
他不再搭理這個煩人的家伙,走向浴室。
通常情況下,以這個世界的科技水平,想要泡熱水澡得準備很長時間。
好在他們也無需遵從規則,接滿冷水后,喵鈴張開五指在水面上輕輕一晃,立刻蒸出了溫暖的白霧。
談寧看了眼“她”在浴缸邊彎腰時掀起的裙擺和大腿繃出的曲線,的確叫人心神蕩漾。
還好自己也不算人了。
更重要的是,這家伙也壓根不是人。
小崽崽還沒醒,談寧把他交到喵鈴手里,先脫自己的衣服。
馬甲下面襯衫貼身,被潮濕的水汽沾得影影綽綽,勾勒出朦朧的肉色。
談寧解扣子的手一頓,抬頭對上喵鈴直勾勾看自己的眼神,簡直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剝了似的。
他一陣心煩意亂:“你還是先走吧。浴室太小了。”
喵鈴勾起唇角:“可是浴缸很大啊,擠得下我們倆——不,我們仨。”
還顛了顛懷里的小幼崽示意。
“別鬧了。”談寧皺起眉,“他這樣會感冒的。”
“我又不讓你給他洗澡。”喵鈴一邊說,一邊脫下小孩子濕淋淋的衣服,“水溫怎么樣?”
談寧摸了摸:“正好。”
喵鈴挑眉:“那你還不快點進去?”
談寧:“……我說了讓你出去。”
喵鈴還是微笑:“我不聽。”
談寧:“……”
三四歲的孩子身形小巧得像個嬰孩,即便是纖弱的女仆也能一手抱住;當然,“她”壓根和纖弱一詞無緣。
喵鈴左手箍著小孩兒,向前邁了一步,浴室本就不大,這下與談寧的距離近乎于無。
“她”抬手撫上談寧的第二個扣子,小臂若有似無地拂過后者的胸口,那層快成半透明的襯衫此刻不僅失去了遮蔽作用,反而變得更加想讓人探索。
談寧的喉結艱難地上下滑動了一下。
他在緊張,因為喵鈴的動作,更因為喵鈴那纏住自己小腿、緩緩向上磨蹭的尾巴。
“緊張了?”
喵鈴問。嗓音里既有少女的清脆,又帶上些不同尋常的啞。
“……沒有。”
少女比他要矮不少,他現在一低頭就能看見對方低胸上衣露出的白花花皮膚;即便這都不是真的,還是叫他不知眼睛該往哪兒看。
“你真好玩兒。”
喵鈴咯咯笑起來,涂著指甲油的手指順著談寧敞開的衣領向上,劃過鎖骨、喉嚨、下頜,一路引起細小的顫栗與火花,最終停留在嘴唇上。
喵鈴踮起腳尖,慢慢靠近,輕飄飄的聲音散落在白茫茫的霧氣中。
“比我以前遇到的任何一個都……”
“——別這樣。”
就在兩個人幾乎貼上的剎那,談寧還是伸手擋住“她”的動作。
事實上喵鈴并不吃驚于他的臨陣退縮,但還是要裝出一副詫異的樣子眨巴眼睛:“怎么了?”
“我不喜歡男人。”談寧第一遍聲音還有些弱,第二遍大了很多,像在給自己堅定信念,“我真的不喜歡男人。我知道這是你的天性,是你維生的基本必需,但我——”
他吸了口氣,眼神里有隱隱的疲憊和失望,后半句到嘴邊終究是變成了別的詞句。
“……我請求你,放過我吧。”
談寧落荒而逃。
喵鈴看著他離去的方向,被刺激得變桃粉的瞳孔慢慢變回了純黑。
“她”用方才觸摸過談寧下唇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想到什么,笑意更深。
*
梨覺在一張干爽、舒適的小床上醒來。
跟著小魔鬼跳進波坎格火山口后,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失去了意識。
再回過神來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大雨中,沒有綾希,沒有梅菲斯特,只有他一個人。
這是小系統進入的第三個副本了,每次他都會有個孤身一人的開頭,變成貓,變成水母,變成……
誒?
崽崽疑惑地看著自己,手手腳腳都是人類的,并沒有變成一個全新的物種。
他有點兒失望;跳火山之前還在幻想自己又能變身成什么樣子,沒想到居然是保持原狀。
嗨呀。
還好小朋友很擅長安慰自己:沒有當小動物也沒關系,反正崽崽是什么都很可愛嘛。
這么想,重新打起精神來。
梨覺抹了抹臉上的雨水,給自己加油鼓勁:要跟希希匯合,還要找到梅梅哥哥。
今天也是認真工作的小系統呢!
他身處林中,四周古木參天,下著雨的無光夜晚很是可怖。
梨覺邊走邊回想快樂的記憶,以前爸爸不在家的時候,他都是這樣靠回憶來抵抗膽怯。
第一個子世界中,他是一只長毛金漸層小奶貓,被林望從人類聚集星球抓走,在星艦上先后遇見服務于龍族的人類小男仆綾希,和黃金龍艦長芬克斯;
第二個子世界里,他是一只透明的、有著蝴蝶結觸手的小水母,被漁船撈上來后,認識了船長的養子綾希,并一起等待海妖王潛杏的到來。
對于系統幼崽來說,不同的設定和體驗就像過家家一樣好玩兒。
在這個世界中,目前看起來自己是人類,那希希會是什么呢?梅梅哥哥又會以怎樣的方式閃亮登場?
他充滿期待。
然而期待歸期待,年幼的孩子體力不支,還沒走幾步便在大雨中昏了過去。
再醒來,就是這間從來沒有見過的屋子。
小系統睡了一覺,已經重新充滿電,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
他是個習慣很好的寶寶,起床之后都要自己疊被子,今天也要這么做。
可是,為什么被子和枕頭都這么大?
在巨龍世界和海洋世界時梨覺也習慣睡在大人的房間,成年人的床品對小孩兒來說也很大,但絕不至于如此巨無霸。
森林里光線不好,梨覺只能辨別出來自己仍擁有人類的身體,看不出是否和以前一樣。
現在身處明亮的房間,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手手腳腳都變小了。
小孩子不可置信地到處找反光的地方,最終在窗戶玻璃前看到自己的倒影——
哎呀,他怎么倒退成小baby啦!
崽崽馬上就要四歲,每天吃多多的飯,喝牛奶,早早睡覺,比三歲的樣子長高也變重,都是長大的標志。
然而努力在這個子世界中全都白費:他現在只是一歲嬰兒的體型。
小幼崽很難過,他那么迫切地想要長大,怎么會發生這種事?
他記得嬰兒是不會走路的,可是自己剛才找鏡子走路很熟練,動動手腳也都靈活。
看來只是整個人等比縮小了一圈,倒也不是真的返童還嬰。
此前還在奇怪為什么到這個子世界中自己沒有變成對應的小動物,難道,變得更小只,就是在這兒的變化嗎?
好奇怪哦。
不過話又說回來,無限空間,本就是個奇奇怪怪、不講常理的地方。
梨覺自顧自糾結之時,有人推開門走了進來。
是個年邁的女仆,她的臉上布滿慈祥的皺紋,讓梨覺想起第一個子世界中見過的白龍喬長老。
她一進門對上梨覺疑惑的目光,驚喜道:“小家伙,你醒啦,跟我去見老爺吧。”
老爺……是誰?
梨覺茫然地眨巴眨巴眼,忽然被抱了起來;女仆半是責備半是心疼:“已經入秋了,這么冷的天氣可不能光著腳踩在地上啊,容易生病的。哎喲,這么小的孩子,也不知道父母哪兒去了,真是作孽喲……”
她碎碎念著把梨覺放在床上,又從椅子上拿起之前就準備好的衣服,熟練地給他換上。
小崽崽張開手臂,一動不動洋娃娃似的任她裝扮。
衣服有些舊了,不過保存得很干凈。
上衣是米色的襯衫和淡藍小馬甲,一件迷你的禮服外套,上面繡有卡斯特家族標志性的烏鴉與黑曜石家徽。
下面是奶白色的長襪和深藍色燈籠褲,搭配雙深棕色的小皮鞋。
梨覺五官生得精致,又有種與生俱來的圣潔氣質,小禮服雖然尺碼大了點兒,還是襯得他像個高貴的小王子。
女仆給他系上絹絲的領結,扶著小孩的肩膀左瞧右瞧,笑瞇瞇:“哎喲,挺合適。”
崽崽還沒有穿過如此莊重繁復的古典服裝,好奇地瞅了瞅。
接著不忘奶聲奶氣道謝:“謝謝婆婆!”
“叫我格溫就好。”女仆幫他梳著頭發,柔順蓬松的長卷發被扎成對稱的雙馬尾,用和小馬甲同色的淡藍緞帶各扎一個蝴蝶結,“老爺一直盼著有個小小姐,以前還讓我在集市買了這些裝飾品,總算是派上用場啦。”
梨覺對著銅鏡晃晃腦袋,馬尾辮和蝴蝶結跟著一起搖來搖去。
他不是第一次被扎這個發型了,但不得不承認,格溫婆婆可比其他人扎得好看多啦。
格溫帶著崽崽來到會客室,那位伯爵大人正背著雙手站在窗邊眺望外面。
格溫雙手在身前交握,恭敬地躬身:“老爺,我把那孩子帶來了。”
梨覺也跟著乖乖鞠躬,然后仰起小臉,看著伯爵大人轉身。
小系統進入每個副本之后都會先和一些玩家或者npc相處一段時間,概率隨機。
玩家很好區別,要么是慌慌張張的新手,要么是警惕地、懷疑一切的老手;他還奇怪為什么npc發現不了他們呢。
至于高級npc和小boss的差別就比較小了,他還在學著辨認。
伯爵大人走過來,小孩看著他,總覺得很眼熟,像在哪里見過,可又想不起更多。
伯爵伸手戳戳他的臉頰,力道不輕,逗小貓似的:“你叫什么名字?”
梨覺和以前一樣,回答自己叫做寶寶崽。
然而男人哈哈大笑,完全沒有其他家長對他的寵愛,語氣里的嘲諷令年幼的孩子也感到不適:“被拋棄的小孩可沒有取這么可愛稱呼的特權了啊。你還有別的名字嗎?”
幼崽有些怕他,小小聲:“梨……”
伯爵像是等來一個答案,眼中閃過鮮明的厭惡,那讓小孩子吞下了后半個字。
梨覺怯怯地,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他才第一次見到這個叔叔,連犯錯的機會還沒有呢,就被討厭了。
以前……以前在沈宅的時候也一樣,哪怕他已經盡力在做一個乖崽,所有人還是不喜歡他。
伯爵直起身:“格溫,這孩子就跟著你做事吧,總不能在我們這兒白吃白喝。”
女仆有些驚奇,老爺一向待人寬厚和善,哪怕是對家族世代傳襲的仆人也不曾頤指氣使。
怎么今天……
“孩子,記住,成為卡斯特家族的男仆是你的榮幸。”伯爵看向幼崽的眼神冷漠而高高在上,“用你的一生奉獻給這個光輝的姓氏吧。”
第67章
改名, 或者說是簡稱成為“梨”的小崽崽就這么成了卡斯特家族的小小男仆。
身份卑賤的小男仆自然不能穿高貴的小禮服,可家里有沒有別的合適幼童衣服給他穿,還好格溫手巧, 用自己以前的女仆制服給他改了件淺灰色亞麻袍子,領口還有白邊蕾絲的黑緞帶系成的小蝴蝶結。
雙馬尾的可愛發型也被禁止了,格溫幫他梳成半扎小辮, 防止松散還配上荷葉邊絲綢發箍。
兩種造型各有各的可愛, 格溫越看越喜歡。
崽崽又乖又甜, 服務于卡斯特家族終生不嫁的她簡直要把他當成自己的親孫孫。
梨覺本來年紀就小, 這個世界的身高體重還縮水,根本就是個小豆丁。
稚嫩的小豆丁舉著抹布蹦啊蹦, 還是夠不著桌子, 別說格溫, 連家里的其他傭人看著都有些不忍心。
可不知為何伯爵大人這回格外嚴厲, 不允許任何人幫忙,給梨覺布置了顯然超出幼崽負荷的工作量, 做不完不準吃飯。
仆人們竊竊私語:
“老爺為什么這么不喜歡他?”
“要不是夫人已經離開好多年了,我都要以為……”
“噓, 別亂說話。”
“等老爺不在家的時候, 我們還是幫一下吧, 看著太可憐了。”
“萬一被發現了怎么辦?”
“這……”
噠, 噠,噠。
鞋跟聲由遠及近。
仆人們一看是管家,立刻閉上嘴,默默散去做自己的事。
許嘉航猜得不錯,這個家里的仆從的確畏懼談寧。
談寧平日里總是掛著溫和有禮的微笑,可笑容比沉著臉還恐怖。
仆人們總覺得他會西裝革履扛著鐵鍬活埋別人, 或者笑著用匕首捅進別人或者自己的心臟。
迸出的鮮血濺上那張英挺的面龐再淋漓地淌下來,有如地獄歸來的惡魔。
……沒人說得清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幻想。
男人走進來以后,頃刻間大廳空蕩蕩,只剩下還在哼哧哼哧擦桌子的小幼崽,和抱臂饒有興致看著他的管家。
崽崽忙著干活兒,念念有詞嘿喲嘿喲地給自己加油,小臉上沾著灰也渾然不覺。
“梨。”
“梨?”
“梨!”
成年人喊到第三遍,才把沉浸在熱火朝天的勞動中的小家伙喚回神。
梨覺還攥著抹布,轉身看清呼喚自己的人時眼睛一亮:“萬萬叔叔!”
男人的嘴角下意識勾起又繃住:“你認錯人了,我不姓萬,姓談。”
小幼崽不解地歪頭,從下往上看了一遍對方,又從上往下看了一遍。
怎么看,都是萬年叔叔呀!
好不容易在這個子世界中見到熟悉的人,崽崽很需要一個抱抱,忘記手里還有抹布,顛顛兒跑過去。
管家一手連衣服帶崽拽起來,一手用食指和拇指嫌棄地拈起潮乎乎的抹布,語氣并不嚴厲地批評:“你看,地上都是水。”
梨覺低頭,抹布上滴的水果然隨著自己跑過來的路線蜿蜒了一滴。
他鼓起小臉泄氣道:“崽崽擰不動……”
現在他是只小小豆丁,力氣太有限,擰干厚重的抹布是個不小的挑戰。
談寧拿著抹布轉了轉,它立刻變得干燥;手指又點了點,它自動被裁成幾塊均勻的大小。
小孩睜大眼睛。
原來這是個有魔法的世界呀!
談寧拎著輕飄飄沒什么重量的小崽子,用其中一小塊擦了擦桌面演示,它在他的手下立刻變得潔凈如新。
“弄不干只會更臟。”談寧把抹布塞到小小男仆的手里,“這一項工作已經是最輕松的了,要做好。”
梨覺也不覺得被提溜著有什么難受,雙手抓著抹布看來看去,想知道叔叔有沒有給它施魔法;如果有,自己能不能學會呀?
談寧見小孩兒心思都快飛到城堡外了,適時提點:“梨,你的工作將會持續到秋日祭。在那之前,要好好完成伯爵大人的吩咐,知道了嗎?”
崽崽點頭,又搖搖頭。
談寧:“哪里不明白?”
梨覺:“什么是啾嘰?”
談寧差點兒沒忍住笑意,清清嗓子嚴肅道:“是秋日祭,全稱是秋日祭典,是卡斯特家族流傳的習俗,為期三天。第一天封地的所有居民都會休假,集體參加祭典開幕,感謝菲亞蘭大陸賜予的安寧,也是感謝卡斯特家族鎮守一方的付出。”
梨覺似懂非懂點點頭:“懂啦!”
看起來完全沒懂。
管家嘆了口氣:“你呢,就做好每天伯爵大人交給你的工作就夠了。秋日祭那天還有別的安排要交給你。記住,梨,不可以出差錯。”
小幼崽握緊拳頭:“崽崽會努力噠!”
成年人看著他試圖嚴肅的小表情,真想再提高點兒,蹭蹭他布丁一樣綿軟的小臉蛋。
可惜現在不是時候。
“談先生,孩子還小,不要那么嚴厲嘛。”
嬌滴滴的聲音自他們背后傳來。
被拎起來的小幼崽和拎他的人一起轉身,年輕的女仆提著裙邊,優雅地踮腳繞過地上的水漬朝他們走來。
梨覺看著這個漂亮姐姐,眼神和語氣同樣驚奇:“咦……”
喵鈴對他豎起涂著紫色指甲油的纖長食指,嬌俏一笑:“噓,不可以說哦。我的名字叫做喵鈴。”
這下徹底把小幼崽搞糊涂了。
為什么叔叔不是叔叔,哥哥又變成姐姐了呢?
難道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設定嗎?所有人都不能像自己?
崽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蕾絲發箍,疑惑地想,那么自己也要當小女孩嗎?
喵鈴今天換了一身女仆裝,只到大腿的黑色紗質蓬蓬裙又短又翹,蕾絲大腿襪裹著筆直的兩條腿明晃晃地呈現在視線里。
“她”提著裙邊展示地轉了一圈,然后親親熱熱地過來要挽談寧的手臂,嗓子掐得細細的:“談先生,我今天好看嗎?”
談寧不為所動地推開“她”:“男女授受不清,請跟我保持距離。”
“這種時候又不把我當同性了?”喵鈴被躲開也不惱,“親愛的,你的性別意識還是流動的——沒事的,這樣我更喜歡了呢。”
談寧:“……”
這里沒有別人在,兩人當著小朋友的面肆無忌憚地調情。
仍然被提溜著的小梨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總覺得叔叔在姐姐(……嗯,應該喊姐姐吧?)面前很不一樣呢。
是噠,他沒有說反哦,不一樣的那個人是叔叔!
*
距離秋日祭還有差不多一周的時間,城堡里上上下下都忙著做準備。
除了新年,卡斯特封地一年之中最重大的節日就是秋日祭。
這一天人們不僅無需勞作,還能獲得貴族家分發的各種食物、衣物、乃至金銀;這些物資既代表了菲亞蘭的恩賜,也意味著卡斯特家族的仁厚。
整座城鎮沉浸在豐收的喜悅里,空氣中彌漫著烤肉、新釀麥酒、面包和香料的馥郁香氣,游行、吟游詩人與唱詩班的表演隨處可見——所有人對此翹首以盼。
“菲亞蘭大陸”不僅僅指大陸主體,也包括周圍的一系列島嶼,共同構成了“菲亞蘭聯合王國”。
但王國名義上的最高領導者女王只是虛名,菲亞蘭大陸的統治實權被各大貴族牢牢把控,從南到北數十個封地,實際上更像是數十個小國家。
至今沒有真的四分五裂的唯一原因,是所有大陸居民有著同樣的信仰。
而這種信仰的具象化,就是菲亞蘭的圣子——遠比女王得到更多崇敬,也比各自為政的貴族們更有凝聚力。
每隔十年,至高祭壇會從全大陸的八歲男孩中遴選出圣子,這份職責將持續到他十八歲。
成年前的這十年,圣子就是神靈在人間的化身,是所有居民精神上的寄托,擁有菲亞蘭絕對的虔誠與臣服。
許嘉航拿起純金做的裁紙刀,拆開烙有女王紋章的火漆印信封。
他艱難地辨認著像一串抖動閃電的花體文字,眉頭越皺越緊。
管家貼心地問:“伯爵大人,中央城提出了什么棘手的要求嗎?”
和原本預計得差不多,屬于“原主”的記憶已經差不多都被許嘉航獲得,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越來越清晰,也不得不理解信件中所囑托事件的重大。
他捏了捏鼻梁:“今年的秋日祭,圣子會蒞臨。”
談寧睜大眼睛,這的確沒在他的計劃內:“圣子殿下……?他最近不是在訪問沿海封地?”
許嘉航苦笑:“最南端的卡斯特,怎么不是沿海封地呢?”
談寧遲疑:“這……”
他的遲疑還真不是裝出來的,子世界的npc們自有一套進展和邏輯,無論小boss大boss都必須在他們上演的故事中間找到不違和的時機插進來;而在boss降臨之前,npc安排好的劇情是不會隨意更改的。
正常情況下,這個副本中的圣子作為背景設置,不過是為了豐富子世界的完整度,并不會真的出現在玩家推劇情的過程中,畢竟他們最終直面的大boss是地獄魔,而不是這些近乎無法力的凡人。
看來許嘉航這個錨點玩家,改變了劇情走向。
錨點玩家是每個子世界的關鍵幀,并不是每一批進副本的玩家中都會出現錨點玩家,然而一旦出現,就有可能影響子世界的航線——當然,是暫時性的,這種改變只會持續到同批所有玩家全都失敗或通關,之后副本刷新,再度恢復出廠設置。
許嘉航把信紙塞回信封里,交到等候在一旁的格溫手中,對談寧交代:“圣子還有兩天就會抵達城堡,所有人做好接待準備,不得有任何差錯。”
談寧立刻答:“是。”
許嘉航又特意叮囑格溫:“尤其是那個小崽子。嗯……我看,這幾天就讓他到別院住,別在圣子面前露面,記住了嗎?”
能親眼見到圣子是菲亞蘭多少人一生到老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小男仆如此年幼就幸運地有這樣的機會,卻被許嘉航輕飄飄一句話剝奪了。
格溫有些吃驚,也隱隱不滿,可她只是個身份低微的女仆,沒有任何資格與家主討價還價,只得深深低下頭:“是,老爺。”
待許嘉航離開后,管家看著年邁的女仆那想嘆氣又不敢嘆氣的模樣,想了想:“到時候我會把你的工作安排得早一些,等圣子蒞臨后,你可以帶著梨遠遠地看一眼;但是不要被老爺發現。”
格溫這回更驚訝了,談先生可以用鐵面無私來形容,從不會舞弊仆從們的任何不端,更不會接受任何賄賂,這也是伯爵如此信賴他的原因之一;怎么今天對那個孩子……?
但她也在卡斯特家做了幾十年的工,自然知道什么能問、什么不能說,連頭都不敢抬:“談先生,謝謝您……真是太感謝了。”
“去忙吧。”
“是。”
談寧看著格溫離去的背影,看得出來她心情大好,連腳步都比往日輕快;她對小男仆的疼愛不摻假,在這里有她照顧小家伙,他也放心些。
那孩子還真是夠幸運,無論在哪兒都能遇到愿意寵愛他的人。
又或者他太過可愛,全無限空間沒人能阻擋寶寶崽的魅力——沒有人。
“心情這么好?能看到你不假笑,還真夠罕見的。”
夜鶯般輕靈的聲音自背后傳來。
談寧立刻斂了笑容——事實上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笑了——冷淡道:“你怎么來了?”
喵鈴繞到他面前,雙手背在身后,壓下腰,不懷好意地仰視他,“哎喲,對著格溫笑顏如花,對著我就這么冷冰冰的。你是更喜歡成熟系嗎?可是她的年紀都能做你奶奶了吧?”
“……無聊。”
談寧轉頭就走。
喵鈴對自己把他逗生氣向來很有成就感,笑嘻嘻地跟上去:“你剛才和那個糟老頭子在說什么呢?”
談寧瞥了他一眼:“你工作都做完了?”
“不就是洗幾件衣服嘛。我只要動動手指——”喵鈴邊說邊點了點空氣,一團黑霧自指尖嘭出又消散,“就完成啦。”
“不務正業。”談寧哼了一聲,“你少在這里用,當心被人看見。”
“你這么關心我,我很感動。但是呢……”少女笑得很是可愛,“這兒可是我的地盤,我還會怕什么么?”
……道理是這么個道理。
男人有點想嘆氣,略過這個話題,問了更重要的:“你知道為什么圣子會來嗎?——我剛才和許嘉航就在說這個。”
“‘圣子’?”喵鈴茫然地眨了眨眼,“是誰?”
談寧:“……”
說好的你的地盤呢?
喵鈴回憶了下:“哦,我想起來了。等一下,這居然是個真實存在的npc嗎?我一直以為是背景設定呢,就像女王一樣,只是串會發信的代碼。”
“‘代碼’兩個字在這個世界觀里真的很違和。”談寧說,“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管理的,但是信上說還有兩天圣子就要到了,你不會連他長什么樣都不知道吧?”
喵鈴無辜地搖搖頭。
“她”向來奉行散養政策,讓所有劇情無拘無束地野蠻生長;比起管理麻木無趣的npc,“她”還是更喜歡玩弄和折磨不可控的玩家,或者其他子世界的人——比如談寧。
“其實也沒什么影響吧。”喵鈴聳了聳肩,“反正每次祭典上來的人都會有變化,圣子就圣子唄,不過是另一個名字好聽點兒的npc罷了。哎,我們去找寶貝兒玩吧?”
“她”有時候叫梨覺寶貝,有時候叫自己寶貝,現在談寧聽到這兩個字就條件反射神經緊繃。
不過他想起另一件事:“許嘉航吩咐不讓崽崽見圣子,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喵鈴不快地擰起秀麗的柳葉眉:“這個糟老頭子,天天癩蛤蟆肖想天鵝肉就算了,怎么還欺負我家小甜豆啊?真想快點到秋日祭……”
談寧看出來“她”也不清楚其中的蹊蹺,更覺怪異。
他道:“圣子來了之后許嘉航應該會很忙,沒時間找你,到時候你就陪在崽崽身邊吧。”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喵鈴撅起嘴,“好啦,我有半天沒見到他了,我們現在就去找他玩怎么樣?”
談寧的單邊鏡片閃過一道光:“你去吧,我還有事。”
他說完,不等喵鈴回答,頭也不回離開。
喵鈴像個真正的小姑娘那樣不高興地在原地跺了腳,片刻后向著反方向走去。裙邊揚起,像朵含苞待放的、靡艷的黑色花朵。
*
“哥……”
“叫姐姐。”
“姐姐……?”
“哎,乖~”
喵鈴揉揉幼崽的小腦袋,心情好了很多。
早先就聽說過,再怎么狂躁的boss——比如暴躁程度全無限空間有名的黃金暴君——只要和小系統待上一段時間就會平穩下來。
此前“她”還不信,不過是個溝通崗的系統罷了,最大的區別也就是比從前那些懦弱的玩具年齡小一些,懵懂天真一些,到底有什么值得眼高于頂的黃金龍和海妖王都這么著迷?
現在“她”和小崽子并排坐在臺階上,曬著太陽看螞蟻,做著如此無聊的事,內心竟然感到寧靜——真是奇了怪了。
喵鈴回顧過去,自己的人生可以用“找樂子”三個字貫穿。
因為容易無聊,所以變著花樣想折磨人的新方法,也再不停挑揀可以逗弄的新對象;
也因為千篇一律的哭天喊地,更覺得沒意思。
談寧的確是喵鈴在找樂子中的一個意外,他既不向“她”求饒,眼里也沒有憎惡,反而為了自己明確的目標咬著牙承受、甚至是求取更多。
可“她”也無法確定自己對他的興趣能持續多久——等消散的那一天,又該做些什么好呢?
明知是惡性循環,卻找不出解法。
只手遮天、無惡不作的“她”,也會有無能為力的事情。
然而今日不同。
只是一個普通的秋天,晴天金子一樣的光線柔和地散落,“她”和小幼崽在花園里看螞蟻搬家看了半小時,絲毫沒有覺得厭倦,還耐心地和崽崽關于哪只螞蟻胖一點、哪只螞蟻容易被欺負討論了很久。
喵鈴怕寂寞,所以不想讓自己沒事干,所以總要挑起點兒火花。
可在寶寶崽身邊才發現,有時候無所事事竟然更叫人心平氣和。
小系統,還真是方治愈的良藥哦?
喵鈴從屈膝改為伸直兩條長腿交疊在一塊兒,單手托腮側過臉看仍然專心致志的小朋友:“寶貝,想什么呢?”
梨覺坐在那兒小小一只,雙手托腮,像個大人似的嘆氣:“想希希吶。”
喵鈴一愣:“誰是希希?”
“希希就是……”崽崽卡殼了,一時不知怎么介紹,思考了會兒給出答案,“是崽崽最好的朋友!”
他說著還點了點頭,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說法。
喵鈴回憶了下過去對小系統的監控畫面,好像是有個大一點兒的黑發男孩總伴隨左右;在龜背島上還有過一面之緣。
叫……叫什么來著?就是希希嗎?
兩個小孩子感情很好,用形影不離來形容也不為過。
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孩子,可以一直守護在小系統身邊呢?
無論是梨覺還是這個希希身上都有太多謎團,絕不是普通的系統或者npc那么簡單。
喵鈴想,自己這是挖掘出一個、或者兩個相當感興趣的新魔盒:又有事兒可做了。
和興奮的女仆不同,小小男仆又嘆了口氣,顯出不符合稚嫩年齡的憂傷來。
前兩個子世界他到了沒多久就見到那里的希希了,可是這個新的世界不知不覺也過去一個星期,至今沒有綾希的影子。
卡斯特城堡人口眾多,每天還會有不同的訪客,崽崽做完自己的勞作任務后就會趴在二樓平臺上,從孔洞里看向大門,尋找著那個心心念念的人。
可是,直到此時此刻,他都沒有見到綾希,哪怕是看起來像綾希的背影。
照顧他的格溫婆婆晚上要睡在女仆間,梨覺年齡太小,沒辦法和其他男仆擠一塊兒——那些打呼嚕、翻身的大人很有可能一腳把他踹到床下——沒辦法,小孩子和在沈宅時一樣,只有一個小小的雜物間可以容身。
梨覺不再是人類,不會再感到饑餓和寒冷,可是綾希不在身邊的日子依舊難以入睡。
他早就習慣了滂沱長夜中與另一個男孩相依為命。他們是不能分開的共生體。
一旁冷靜下來的喵鈴也覺得奇怪,沒幾天就是祭典了,到時候劇情會推向全新的節點,很多東西即將徹底改變。
如果那個叫希希的男孩兒真是什么守衛者之類的特殊角色,為什么至今還沒有現身?
會等到顛覆之后嗎?
還是說,這個世界……其實根本沒有綾希?
第68章
兩天時間過得很快, 轉眼間已到圣子蒞臨當日。
郊外哨所飛鴉傳書,圣子大約會在午后時分抵達,清晨起起城堡就已經進入全面警戒狀態。
嘉航·許·卡斯特伯爵一反放任常態, 不是在翻來覆去檢查印有家徽的旗幟是否有褶皺,就是在眼都不眨地監督后廚洗刷和備菜,忙得團團轉, 一刻都停不下來。
許嘉航的確是不敢讓自己安靜下來, 否則他會被“萬一接待不好圣子怎么辦”“圣子的不滿會不會殃及整個卡斯特家族”“如果一定要二選一城民究竟會選自己還是圣子”的念頭所占據。
他是沈老爺子身邊留得最久的傭人, 對老爺子的身體情況知根知底, 尤其在沈煙把父親氣病以后,很多場合他都貼身跟著, 同時充當保姆和醫生的角色, 以防老爺子有什么不適。
老爺子向來是大駕光臨時讓別人緊張的那位, 他跟著雞犬升天, 很愛看接待方大氣都不敢喘的緊張模樣。
可風水輪流轉,自己做了那小心翼翼的一方, 滋味兒可就沒那么美麗了。
正如曾經圣子只是副本設定的背景板一樣,就算是“原主”的卡斯特伯爵, 也從未有過親自接待圣子的經驗。
尤其圣子又來得那樣倉促, 女王的通知函根本沒比圣子的親衛隊早來多久, 許嘉航甚至沒有時間去了解對方的偏好, 只能硬著頭皮按照往日城堡的最高規格再加一等的程度來準備。
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許嘉航正要嘆氣,余光瞥見一抹淡淡的金,眉頭夾了起來。
他左右看了看,對最近的、正在給仆人們布置任務的管家招招手:“你過來。”
“那你們先去忙。”談寧合上薄薄的筆記本,連同羽毛筆一起塞進前襟的口袋,走過來, “伯爵大人,您吩咐。”
“那個孩子……”許嘉航遲疑了一下,“我是說梨,不是交代他今天不要出現在公共區域嗎?這么小的孩子,毛手毛腳地攪擾到圣子殿下的清凈怎么辦?”
談寧的眼神有一瞬的陰鷙,但并未被家主察覺;他恭敬地回答:“格溫現在在后廚幫忙,我想那個孩子可能是睡醒沒有看見她所以來尋找。我這就帶他回去。”
的確是自己讓格溫照顧梨覺,小孩子依賴大人是很正常的,許嘉航總覺得有點兒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正打算讓談寧把這孩子關起來,眼前一亮,喵鈴換了條淺粉色的新裙子,腰后還系了個大大的蝴蝶結,像個有待拆開的禮物。
女仆沖他們的位置跑過來,脖子上的鈴鐺清脆一響,像只真正的、戴著項圈的小貓咪。
“她”來到男人們面前,低頭捻起裙邊,對著許嘉航說話,眼睛卻挑起看向談寧:“老爺,我好看嗎?”
談寧扭過臉,克制著自己不要在伯爵面前翻白眼。
許嘉航咧著嘴:“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喵鈴撅嘴,故作失望:“那就是這條裙子和以前的都差不多咯?”
許嘉航大驚失色,連忙哄道:“怎么會?這條、這條……特別漂亮!特別不一樣!哎呀,就像那個春天的桃花兒啊,粉粉的可好看啦……”
談寧不太清楚這兩人誰的語氣讓自己更想吐。
他彎腰:“那我先告退。”
喵鈴發誓,今天談寧撤退的腳步都比平時快。
“她”撇撇嘴,自己特意打扮一番才過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真是沒品位!
有了女仆吸引開伯爵的注意力,管家可以自行處置小男仆。
他快速走到轉角,一把抓住偷偷摸摸的小崽子,壓低聲音道:“你怎么跑出來了?”
梨覺已經習慣被他這樣捉貓仔似的拎起來,也不反抗,學著他的樣子也小小聲道:“崽,想看圣子大人!”
談寧嘆氣,這段時間城堡上上下下哪兒的話題都離不開圣子,小孩子感興趣也很正常:“我之前怎么跟你說的?等格溫的工作結束之后,會帶你找個地方偷偷地看。”
梨覺睜著圓圓亮亮的大眼睛:“為什么要‘偷偷’?”
談寧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
難道他要對著這么可愛的幼崽說,伯爵大人不喜歡你,所以禁止你出現么?
正在他絞盡腦汁編織謊言時,小孩子垂下長長的眼睫,遮住那寶石一樣美麗的金色眼睛,語氣輕得像羽毛:“伯爵大人不喜歡崽崽呀。”
談寧一怔。
他把幼崽放下來,彎腰看他:“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他甩開了。”
梨覺舉起小手給談寧看。
正是他想去牽伯爵、卻被冷漠而厭惡地揮開時的那只手。
他是個很喜歡肢體接觸的小朋友,遵循了爸爸“喜歡就是要貼貼”的指教,總想跟家長抱抱;芬克斯和潛杏從來不會拒絕。
可惜,許嘉航并不是那個家長。
談寧看著小孩子認真的、又免不了失落的模樣,有些難受。
在巨龍世界和海洋世界享受著各方千疼百寵的寶寶崽,怎么到這里會受這種委屈?
還不是那個惡趣味的家伙非要搞什么沉浸式副本,實在是……
“叔叔。”梨覺看著他,奶聲奶氣問,“崽崽是不是不可愛了?”
前面的兩個子世界,無論是npc還是boss,都是很喜歡他的。
然而卡斯特伯爵很明顯不喜歡他,家里的其他仆從礙于主人的威嚴也不敢靠近他。
除了格溫婆婆,也就只有熟悉的談寧叔叔和喵鈴哥……啊不,姐姐,愿意和他說話了。
“沒有的事。”談寧捏捏他的臉,“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孩。沒有人不喜歡你。”
梨覺遲疑:“那……”
“他也喜歡你。”談寧篤定道,“只不過人和人的性格不一樣,有些人并不會表達出來,而是深深埋藏在心里。”
崽崽似懂非懂點點頭,試圖舉一反一:“就像幺幺哥哥對咪咪哥哥一樣嗎?”
談寧:“……”
不要這么隨便地為兩個恐怖的大boss爆料啊。
談寧:“所以呢,伯爵大人沒有不喜歡你,只不過每個人都要有不同的工作,今天你的任務是什么?”
梨覺:“給花花澆水!”
談寧:“那你做完了嗎?”
梨覺:“還有……還有一點點!”
談寧拍拍他的小腦袋:“那還不快去。不是很想見圣子殿下嗎?”
小孩子已經被哄好了,拎起剛才放在腳邊的小象水壺,飛快地跑去院子里。
管家彎彎嘴角,笑意卻凝滯在迎面走來的傭人的話里:“談先生,圣子已經到了。”
*
小梨覺的花兒們終究還是沒能澆完。
隨著一聲悠揚的哨聲,城堡里的所有仆從快速地向大門聚集,包括豢養的家族象征的烏鴉們。
鳥兒們的羽毛鋪天蓋地掉落下來,如同一場毛茸茸的黑雪。
格溫在混亂中幸運地找到了小幼崽,牽著他的小手與人群逆流而行。
崽崽手里還握著撿到的鴉羽,不解道:“婆婆,我們不去看嗎?”
格溫想著管家先生交代的那個秘密地點:“我們從別的地方看,視野更好。”
在許嘉航換上卡斯特最高規格的家服、領著家族重要成員伏于地面行拜禮時,格溫帶著梨覺上到城堡三樓一個平日里無人問津的小儲藏間,從這里的窗戶正好能看到大門的情形。
崽崽站在椅子上,雙手扒著彩繪玻璃往下看:“婆婆,大家為什么跪著?”
無論是現世,還是無限空間去過的幾個子世界中,梨覺還從來沒見過這樣大動干戈的行禮方式呢。
卡斯特家族連成員帶仆從也有百來號人,這么跪倒一片,還真是挺壯觀的。
格溫也站在他旁邊看:“因為圣子殿下是神靈的化身,是菲亞蘭的信仰。人們跪拜他的同時,也在祈神和禱告。”
小家伙雙手比成望遠鏡的造型放在眼前,試圖看得更清楚一些:“婆婆,圣子殿下在哪里,我怎么沒有看到?”
格溫指了指:“在馬車里呢,大祭司閣下會接他出來的。”
“大、祭……”又一個崽崽沒有聽說過的稱謂,拗口到沒辦法重復。
“大祭司閣下。”老女仆耐心地重復,“圣子從被至高祭壇揀選出,到成年前,都會由大祭司閣下親自撫養。”
梨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隊伍中間有輛極為華貴、又充滿宗教氣息的馬車,由一匹白馬牽引;在它的前面還有另一匹,皮毛是油光水滑的純黑色,一個個子很高的人正從那里翻身下來。
那人身著織錦斗篷,是介于藍和紫之間的、黎明前最濃重夜幕的深色;雙肩的配飾是銀絲制成的流蘇,鑲有點點不同色澤的寶鉆。
他的雙手戴著手套,手持一根雕刻著晦澀禱文的法杖,頂端嵌著一顆碩大的、流光溢彩的晶鉆,似乎蘊藏著無所不能的森嚴而悠遠的力量。
兜帽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下頜鋒利如刀削,哪怕是三歲小朋友都看得出來是個很有威嚴的人。
大祭司走到馬車車廂前,朱紅色的簾布從內被掀開,露出一只纖細雪白的手腕。
兩個教徒低著頭走過來,一人雙手高舉著接過權杖,另一人則將簾布束起。
大祭司彎腰,將車廂里的人抱了出來。
他并未放下他,就那樣橫抱著,接受眾人的頂禮膜拜。
連閣樓上的格溫都已經雙手伏地,口中念念有詞,感激著菲亞蘭神明顯靈。
那就是傳說中的圣子殿下嗎?
唯一沒有跪下的小幼崽睜大眼睛。
大祭司懷中的少年看起來至多十五六歲,眉眼精致疏冷,膚白勝雪,一頭長而柔順的黑發幾乎垂落到地面,也怪不得需要人抱著。
他身著純白的長袍,和大祭司身上繁復的花紋比起來,圣子袍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卻不妨礙他整個人都氤氳著至真至純的光暈。
少年沒有穿鞋,細白的小腿垂在大祭司的臂彎。
他表情淡漠,對眾人的虔誠之姿沒有絲毫回應,雪一樣寂靜。
大祭司對著人群最前面的伯爵說了什么,后者站了起來,然后是其他人。
他們交換了客套,隨后人群分成兩邊,由伯爵帶路,領著圣子一行人走進城堡。
就在梨覺快要看不見圣子之時,少年忽然抬起頭,朝著幼崽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
盡管只有短暫的一兩秒鐘,那也是圣子打從出現在眾人面前起,紋絲不動的神色里唯一漾起的波瀾。
閣樓的窗戶繪著密密的圖案,從外向里什么都瞄不著。
可那一眼,好似他真的看見了他。
*
圣子從八歲成為圣子起,再也不需要鞋履這種衣物:他的雙腳必須潔凈,不得沾染塵埃。
出行有馬和馬車,有大祭司的懷抱,入室則直接赤著腳踩在地板上。
光是為了這點,從昨晚起卡斯特家每個小時都會有仆從跪著擦干凈城堡的每一寸地面,直至此刻。
圣子幾乎不會親自開口,所有意圖都由大祭司傳達;就算真的有什么需要說、需要答的,也是大祭司聆聽耳語后代為開口。
暮色四合之時,卡斯特家族最高規格的晚宴開始了。
餐廳中央的長桌鋪有紫紅色的絲絨桌布,上面擺滿了各種美酒佳釀。
純銀質地的餐具映照著燭火的微光,就連花籃上都裝飾著金箔,與墻壁上油畫的純金畫框交相輝映,彰顯著百年貴族的顯赫。
兩邊座次按照地位高低依次排序,坐在盡頭的是身為家主的嘉航·許·卡斯特伯爵。
菲亞蘭以右為尊,伯爵的右手邊坐著圣子殿下,再旁邊是大祭司閣下。
今日來客無一不穿著高貴華麗的禮服,掏出家底將自己所擁有最昂貴的珠寶佩戴在頸上、腕上。
能受到伯爵的邀請參加卡斯特家族的晚宴本就是進入上流社會的門票,更不用說今日還有千載難逢的、親眼見到圣子的機會,榮幸之至。
仆從開啟紅酒,倒入伯爵面前的水晶杯。
他拿起它,和所有賓客們共同起身,遙遙致意:
“各位,請允許我代表卡斯特家族對你們的到來表示歡迎!接下來,讓我們一起感謝諸位神明的慷慨恩賜——感謝圣子殿下的仁慈庇佑——感謝女王陛下的英明引領——愿你我與菲亞蘭永恒的榮光同在!”
眾人一同舉杯,齊聲道:
“感謝諸位神明的慷慨恩賜。”
“感謝圣子殿下的仁慈庇佑。”
“感謝女王陛下的英明引領。”
“愿你我與菲亞蘭永恒的榮光同在!”
那是每個菲亞蘭人從小到大最耳熟能詳的禱告詞,也是進行任何重大活動之前的既定儀式。
自此,揭開這場奢靡宴會的序幕。
貴客們沉浸于宴席,言笑晏晏。
除了需要為他們斟酒的侍者,其他的仆從得到圣子的寬仁,能夠在主廳之外的場所同時進食。
角落陰影里的總管家和首席女仆沒有加入他們,視線一直落在長桌盡頭、伯爵身邊的圣子身上。
和其他人忙著吃、忙著說的人不同,圣子慢條斯理地切著面前一小碟羊奶慕斯糕,席間沒有與包括大祭司在內的任何人交談哪怕一句;后者倒是越過他,與伯爵相談甚歡。
少年垂下眼簾眼一直盯著慕斯糕,以及自己與別人不同的、從神廟中帶來的專用玉質餐具,好像那就是全世界最有意思的東西。
“他都不餓的嗎?”喵鈴好奇,“你別說,這些人類還真挺會做吃的,我看著都有點兒饞了。”
“沒人阻止你去吃。”談寧說,“雖然這些背景捏制應該是你的事兒,不過,從隨行隊伍那里談聽到的消息是,圣子從被祭壇選中起,就不再是純粹的人類了。你可以理解成為他現在是真正的神的使者,擁有光明的力量。”
“光明?聽起來真討厭。”少女撇撇嘴,“不過他可真漂亮,連我都有點兒感興趣了——你說,把他做成人偶怎么樣?”
“還需要額外做么?他現在就像個傀儡。菲亞蘭的神權遠遠高于王權,圣子不過是推到臺前的意象,幕后的神廟、教廷和祭司才是真正掌控這片大陸的人。”談寧頓了頓,“順便一提,你真的很惡趣味。”
“雖然我很樂意你用這個詞稱贊我,但這真不是我的設定。”喵鈴一臉無辜“你知道的,就像種下一大堆種子,你也沒把握它們最終會開出什么花兒來——有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品種。如果你想達成你的目標,這都是你必須學習的課程,親愛的。”
傳菜的女仆從他們身后走過,期間不忘欠身向管家致意。
談寧希望她沒有聽到兩人的對話。
“不要在公共場合這樣喊我。”他蹙眉。
喵鈴不為所動:“私人的可以?”
談寧:“。”
先不管前面的開脫,喵鈴的最后一句倒是沒錯。
他現在這樣忍受著被調戲的恥辱選擇待在喵鈴身邊,不過是為了學習如何坐在“她”的位置上,用與此前截然不同的視角去看子世界。
從某種角度來說,喵鈴現在是他的導師。
……這倆字可真夠膈應人的。
和其他主客、甚至仆從隆重的裝束不同,圣子依舊穿著純白的、沒有多余紋路的長袍。
唯一不同的是,他為了晚宴戴了一頂花環——其上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花朵,而是以一個復雜圖樣交織的金色枝蔓。
那圈金燦燦在他烏黑的長發上很是耀眼,吸引許多人有意無意的目光。
不如說,沒有那一刻他曾被任何人忽略過。
但少年很明顯早就習慣了沐浴在各色視線下的生活,自始至終毫無反應。
他靜靜地坐在那兒,不動也不說話,像森林大霧彌漫下的湖中仙子,輕靈、澄澈而冰涼。
喵鈴見談寧仍探究地盯著圣子,故意問:“他漂亮還是我漂亮?”
談寧:“……”
談寧:“我真的不想重復了。我對男人沒興趣。”
就在這時,圣子忽然放下玉質的甜點勺。
大祭司沒有錯過他的舉動,立即傾身聆聽。
片刻后,他看向許嘉航,兜帽下的雙唇彎出些許弧度:“伯爵大人,您的家族之中是否有一個年幼的孩子?男孩,長發,年紀很小。”
許嘉航一怔:“……啊?”
這幾個關鍵詞能夠定位的有且只有一個人。
“圣子殿下想要在晚宴結束后見他一面。”大祭司見他呆滯,已知曉答案,微微笑,“還請您遂了殿下的愿望。”
他的聲音溫和有禮,卻帶著滿滿的壓迫感。
甚至沒有問“能不能”“可不可以”——一個“請”字被他說出了命令的意味。
只是一個小男仆而已,許嘉航自然不可能忤逆大權在握的教廷,連連答應。
但他還是無端覺得怪異,圣子怎么會見到梨覺呢?
難道格溫那個老太婆沒有聽自己的話管好梨覺?
還是那個小兔崽子自己私自跑了出來?
讓那樣充滿不確定性的孩子和圣子見面,怎么聽都是一樁危險之事。
若是中間出了什么差錯、小孩亂說話怎么辦?待會兒他必須在旁邊把控全程。
太晦氣了,他想,不管是在現世還是在這里,只要對上沈梨覺準沒好事。那孩子總能頂著一張天真無辜的小臉,輕而易舉地毀掉他觸手可及的幸福。
秋日祭典結束之后他一定要讓那個小崽子消失,眼不見為凈。
無論是丟掉、送走,還是斬草除根……
“大人?”
“老爺?”
“伯爵大人?”
“卡斯特伯爵大人!”
最后一聲大大提高了音量,幾乎像吼出來。
沉浸在遐想中的許嘉航總算被驚醒,抬眼看見一臉陰鷙盯著自己的談寧,心臟受驚地猛然一跳,差點沒背過氣去。
他猛烈地咳嗽起來,有誰的手一下地拍著自己的背,談寧彎腰,口吻關切:“伯爵大人,您還好嗎?需不需要叫醫生?”
許嘉航自覺在圣子和大祭司面前丟人了,連連擺手:“不、不用……咳咳……”
談寧立刻喚人來給他倒溫水,雙手捧著遞到他嘴邊,儼然一位正直忠誠的好管家,哪里還有半點方才陰冷的樣子。
許嘉航混亂地想,難道剛才是自己的錯覺嗎?
他一連灌了好幾口水才壓下自腳底竄上頭皮的恐慌,重新穩住情緒,清了清嗓子:“什么事?”
“大人,學校那邊傳信,小少爺將于明日傍晚時分返抵家中。”管家保持著彎腰的姿態畢恭畢敬地回答,末了還對圣子和大祭司解釋,“我們家小少爺平時住校,只有安棲日才會回來,還請殿下、閣下諒解。”
許嘉航愣愣地回不過神來。
啥?
“小少爺”?
……他還有個便宜兒子呢?
第69章
許嘉航一時沒在腦海中搜索出來這個兒子的名字, 礙于其他人在場,又不可能直接反問那是誰,這相當于直接暴露自己頂替了原主, 只好干笑著道:“我知道了。”
他不忘吩咐管家在晚宴結束后把小小男仆帶到自己的書房;區別與普通的會客廳,僅有真正重要、地位高貴的客人,才會被受邀進入伯爵的書房。
管家眼中的兇戾一閃而過, 隨后恢復正常的謙卑:“是, 大人。”
整場晚宴圣子幾乎沒有動過幾次餐具, 除了羊奶慕斯糕, 沒有任何食物引起他的興趣。
即便沒有真正參與過,他的離席依舊標志著宴席到此為止。
他坐在原處, 面無表情地看向跪了一地的主客, 像尊沒有生氣的精美人偶。
或許從被揀選成為圣子的那一天起, 他就再也不是人類、再也不能擁有鮮活的喜怒哀樂、刻骨的愛恨情仇。
告別的跪禮結束, 大祭司抱起圣子,在伯爵的指引下, 在眾人的目送中,在墻上掛著的圣母憐子像的注視里, 向書房走去。
待主人們的身影消失在視野后, 談寧臉上尊敬的笑意不見, 吩咐仆從們該干嘛干嘛, 自己匆匆從另一邊樓梯上樓,衣角被風掀得獵獵作響。
三樓的閣樓里,小幼崽正在和年邁的女仆共同分享牛奶麥片與干面包的晚餐。
梨覺雖然是個小饞貓,不過并不挑剔,有美味當然更好,可就算是干巴巴、不就著牛奶下去能噎死人的硬面包, 同樣能吃得很開心。
格溫看著他大快朵頤,面帶慈祥的微笑。
小崽崽總是能把什么東西都吃得很香,再沒有食欲的人和他一塊兒,都會想要多吃幾口。
就是這么努力地啃那硬邦邦的面包,可別把小牙牙給磕下來了……
敲門的聲音嚇了她一跳。
圣子要留宿卡斯特城堡,自然不會像來時一樣有轟轟烈烈的陣仗;她剛才又滿心看著崽崽吃飯,沒注意到已經散席了。
閣樓是管家吩咐她藏好小小男仆的秘密據點,應當不會再有人知曉。
難道被發現了?
她忐忑地從貓眼中看去,見是談寧,松了口氣。
“談先生。”她打開門,見總是帶著和善笑容的管家面色凝重,不禁也提起一口氣,“發生什么事了嗎?”
談寧看了眼還乖乖坐在小板凳上、雙手抱著面包一邊啃、一邊偷看大人講話的小幼崽,嘆氣:“圣子殿下想要見他。”
“見梨?”這回成了倒吸一口涼氣,格溫慌亂道,“小梨一直在這里,哪里都沒有去,沒有給老爺添亂過;我也沒有離開過閣樓,可以作證……”
談寧抬手止住她無力的解釋:“我知道,沒有人要怪罪他。但他現在必須跟我走一趟。”
格溫雙手攪著圍裙,嘴唇嚅囁著想說些什么;她是一個想要保護孩子的長輩,可也是個無能為力的下人,最終只能將希望寄托于公正精干的談先生不會對一個小孩子怎么樣,千言萬語化作一句:“……是,我知道了。”
和憂心忡忡的格溫相反,小梨覺能見到談寧開心得不行,在格溫婆婆用濕毛巾為他擦掉臉上、手上的面包屑之后,開心地跑向談寧,一雙大眼睛亮晶晶:“叔叔!”
談寧下意識想要摸摸他的頭,沒忘這里還杵著個老女仆,轉身:“跟我來。”
待格溫擔憂的臉消失在關上的門后,談寧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停下腳步,捏捏小幼崽的臉蛋:“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兒好吃的?”
梨覺已經看出來大人端著的架子都是假把式,親親熱熱地抱住他的腰,揚起小臉:“崽崽飽啦!和婆婆一起吃了好多好多吶!”
好多好多,指的就是食之無味的干面包和已經冷掉的、也并不新鮮的牛奶么?
談寧心酸之余,再次怪罪喵鈴非要整什么幺蛾子沉浸式體驗劇情——小崽崽在漁船上,或者在任何一個地方分明可以受到最好的優待,非要在這兒受罪。
……完全都是喵鈴的錯。
“等會兒結束以后,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談寧盤算著,每一次晚宴后廚都會做出近兩倍的余量,總能填飽這么一個小豆丁的肚皮。
“結束?”崽崽還不知道要做什么呢,“現在去哪里呀?”
“圣子殿下要見你。”談寧說,“你有看到他吧?”
梨覺的嘴巴吃驚地張成“o”型:“那個,那個漂……黑頭發的,很漂亮的哥哥!”
其實他本來想用“漂亮哥哥”這個描述,隨即想起來這個稱呼曾經是用來指代潛杏的,于是在“漂亮”之前又加上了“黑頭發”的限定修飾。
小孩子并不知道自己被伯爵下令“藏”起來,所以也不會驚訝圣子主動想要見自己這件事。
誰想見他都很正常嘛。
他可是超——可愛的寶寶崽耶~
“是的,就是他。”談寧皺眉,“見他之前,你要記住一件事: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擅自觸碰圣子殿下。”
這對喜歡肢體接觸的小幼崽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梨覺的眉毛垮下來,他剛才還在幻想要摸摸看那個哥哥看起來絲綢一樣的黑發呢,就被下了禁令:“為什么呀……”
談寧也覺得這樣的規矩很沒意思,可是每個子世界的規則都必須要遵守,不得不干巴巴地照本宣科:“因為他是至純的圣子,不可以沾染凡塵俗事……對了,包括他所有的器具,都是由專人消毒、專人呈上的。總之,你只能看,不能碰,記住了嗎?”
梨覺失望地鼓起小臉,不過很快哄好了自己:“記住啦!”
能見到,也很開心哦。
談寧對這小崽子的黏人程度有所認知,一直提心吊膽,生怕小孩兒沒忍住要上去貼貼。
然而到了書房后,情形卻是反過來的。
小梨覺去的路上還在興致勃勃問這問那,問那些談寧也不是很了解的、圣子的情況。
等到真見到人了,被圣子的美麗震懾在原地,反而不好意思上前,害羞地躲在管家身后,雙手抓著談寧的衣角試圖把臉埋進去,又從指縫間偷偷瞧。
書房里只有許嘉航、圣子、大祭司,梨覺和談寧,沒有其他仆從。
這是個安靜的密閉空間,得益于此,他們終于能聽見圣子親自開口。
坐在沙發里的少年黑瞳沉沉,望著小幼崽半晌,抬頭看向雙手拄著權杖站在他身旁的大祭司。
“我可以摸摸他嗎?”
——語氣像孩子問家長可不可以摸一下路邊的小奶貓。
他的聲音好聽,卻和氣質一樣冷淡,如飛珠濺玉,山巔融雪。
哪怕是句尾打著問號的請求,聲調也沒有起伏。
大祭司的兜帽從未摘下,面向梨覺,勾起嘴角。
“可以,但是要輕輕的。”
——回答也很類似。
小梨覺沒明白他們在做什么,疑惑地抬頭看談寧。
這下連全能的管家先生也茫然了:“殿下,閣下,這……”
按照菲亞蘭對圣子的祈盼,這種與平民接觸的要求很不合理。
可是合不合理的,不都是大祭司一個人說了算么?
“沒事的。”大祭司平靜道,“還請遂了殿下的愿望。”
被他們忽略的許嘉航在另一邊的沙發里冷汗直冒,此前大祭司提出要見梨覺時講了同樣一句話:遂愿。
他的確聽到了,那是圣子親口說出的愿望。
可是為什么會讓他產生毛骨悚然之感呢?
以及一個至今沒能得到解答的問題:圣子,究竟是在哪里見到的梨覺?
不知為何,許嘉航最近越來越有種失控的惶恐——失控的不是自己,而是周遭的世界。
它們在脫離預期的軌道,一切不如他所想,并非是個一朝穿越后翻身當主人的烏托邦。
他以為自己雙腳踏在堅實的陸地,實際上只是茫茫大海中一葉隨時可能傾覆的小舟。
會不會,他想,會不會自己從來沒有抵達過理想鄉?
然而只有他一個人陷在驚疑不定的漩渦。
其他人都心情平和,甚至是愉悅地注視著子世界的圣子與無限空間的神子的初次接觸。
任何人不得觸碰圣子的清規戒律,就算是將他撫養大的大祭司自己也不曾打破過;他需要隨時隨地抱起圣子,因而手套從不離手。
但也有既能讓圣子摸到崽崽,又可以繞開這條法則的方法。
男人單膝跪在少年面前,左手摘下自己的手套,還戴著的右手輕輕抬起少年的左手,鄭重地為他戴上手套。
成年人的手要比少年寬厚大一圈,然而那手套大約是什么特殊的絲料制成的,彈性很好,縮小后沒有縫隙地包裹在少年的手掌上,深色的質地與他纖細雪白的手腕形成鮮明對比。
大祭司為圣子戴上另外一邊后,正準備招呼小幼崽過來,門被誰敲了敲,隨后響起嬌柔的女聲:“老爺,我可以進來嗎?”
……現在來湊什么熱鬧?
談寧不悅。
請示過伯爵的意思后,管家還是給女仆開了門。
屋里的諸位一個比一個穿得嚴嚴實實,就算是圣子看似單薄的長袍,也是從脖子以下到小腿之上包裹得嚴嚴實實;穿著短裙、無論是胸脯還是大腿都露出大片肌膚的喵鈴實在格格不入。
許嘉航眼睛都直了,可圣子和大祭司在旁,房間里還有個小孩子,他再激動也不可能做什么。
知道少女實際上是個什么禍害的談寧只想暫時失明,這家伙到底哪兒來這么多奇形怪狀的裙子啊?
崽崽倒是很高興見到“她”,彎起眼睛,對喵鈴做口型:‘哥哥!’
喵鈴也回以唇語:‘叫姐姐!’
被打斷的圣子并不關心女仆的出現,又抬頭看了眼大祭司,后者知曉這是種無聲的催促,轉頭看向伯爵:“那我們……?”
“啊……啊?哦……哦。”許嘉航從喵鈴拋過來的媚眼中不情不愿回過神,連忙道,“您請您請,殿下請。”
喵鈴進來之后就溫順地站在許嘉航身側,并沒有表現出要插手的意思。
梨覺乖乖地被談寧牽著小手走到圣子面前,眨巴著大眼睛,半是羞怯半是好奇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年。
圣子看了他幾秒鐘,伸出食指放在距離小孩鼻子很近的地方。
梨覺配合地皺起小鼻頭聞了聞,這個哥哥身上有淺淺的香氣,如同燭淚、焚香和古老的神木,幽謐且高不可攀。
像是被幼獸確認氣味、釋放信任的信號,少年的動作也大膽了一些,指尖極輕地碰了碰小孩子軟嫩的臉頰,看著那隨著自己的觸碰而凹陷的皮膚,略微睜大眼睛。
梨覺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洋娃娃似的被他摸索。
圣子帶著碰觸易碎品的嚴謹和輕緩,先后碰了碰他的臉,手,然后是頭發。
一大一小都是長發,可顏色和質感截然不同。
梨覺的是蓬松鬈曲的淡金卷發,像是陽光下正在融化的甜蜜奶油。
圣子的是柔滑垂順的純黑直發,如同荒原上蔓延開來的寂靜雪夜。
手套接觸皮膚的質感有些發癢,不過小幼崽還是克制著沒有亂動。
他睜大眼睛看著圣子的黑發,想起爸爸,也想起希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是黑色頭發。
好想他們呀……
與失落的小崽崽相比,圣子顯然興致很好,尤其是對他可愛的小卷毛非常著迷,摸了一遍又一遍。
大祭司和他朝夕共處這么些年,還是頭一回見他對什么表現出感興趣,新奇道:“你喜歡?”
少年停下手,哪怕rua崽的指尖雀躍,面上神情依舊冰雪般淡漠:“我們可以養著他嗎?”
還是那種對待小貓小狗的語調。
對于菲亞蘭至高無上的圣子殿下來說,一個連姓氏都沒有、也不受主人家待見的小小男仆,的確不比寵物貴重到哪兒去。
大祭司似乎在笑:“那要看伯爵大人的意思。”
富可敵國的神廟多一口人完全不在話下,何況是這么小的孩子;別說養個崽兒,就算是摘顆天上星下來,只要能讓圣子心情好,全菲亞蘭的人都會爭著搶著去做的。
他問許嘉航:“伯爵大人,您意下如何?”
被提問者懵了。
在處理梨覺的去留上,許嘉航非常糾結。
可能前一天還看都不想多看梨覺一眼,打定主意要把他扔出去;后一天又忽然覺得那孩子留在卡斯特家里,才是他翻身做主人的最好證明——光從這一點,他還真不想放手。
可圣子的話就是神明的旨意,哪怕這要求出自他的私心。
“一個仆人而已。”許嘉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只要殿下想要,帶誰、帶什么走都可以——這是卡斯特的榮幸。”
他說完這慷慨的話后有些擔心圣子會選中喵鈴,這可是他最喜愛的小金絲雀;好在圣子壓根對小幼崽以外的人不感興趣。
大祭司對管家道:“那就請您準備好這孩子的東西,在祭典結束后,我們會帶他隨行。”
這是個完全意料之外的插曲。
談寧的臉色很難看,而喵鈴幾乎沖了上去。
管家的理智回籠,伸出手擋住女仆,側身低聲喝道:“冷靜點!這里是你的地盤,就算圣子帶走了他,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不是嗎?”
女仆氣呼呼地看著他。
“是你自己要搞沉浸式的,怨不得別人。”管家癱著臉,“你要現在就揭露身份,然后破壞接下來的所有劇情嗎?”
喵鈴像吃下了自己親手種植的黃連,憤怒又無可奈何地閉上嘴。
完全沒有被問過意愿的當事崽呆呆站在原地,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么。
……誒?
*
作為圣子的“準”隨從,小梨覺被安排在了圣子所住的套間。
他小小一只,不占地方,有個軟和的墊子就能蜷成一團睡著,有點兒好吃的就會露出小酒窩甜甜地笑,比小貓仔還小貓仔,好養得很。
圣子黑發黑眼,看起來有一點兒像爸爸——就是年紀要小得多。
梨覺喜歡好看的人,更喜歡和爸爸一樣好看的人,對他有天然的親近。
沒有外人的房間里,圣子無需端著高高在上的架勢,靠坐在床角,屈起雙腿抱著膝蓋,靜靜地看著趴在地毯上晃著小腳丫、自己跟自己玩得很開心的幼崽。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你叫什么?”
他幾乎不曾繞開大祭司直接和別人對話過。
但現在小家伙是他要養的崽,不是外人了。
崽崽雙手托腮,眼睛彎成小月牙:“梨!”
少年緩慢地眨了眨眼,不覺得這聽起來像個名字:“還有別的名字?”
崽崽想了想,告訴他實話:“梨覺。”
這聽起來正常些。少年在心中默念一遍。
交換名字是一種禮貌,梨覺也問:“哥哥就叫做‘圣子’嗎?”
少年望著他,黑得發藍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卻在聽到這個問題的剎那氤氳起霧氣。
他張了張嘴,似乎要回答什么,卻被突兀打斷。
“殿下,不得無禮。”
成年人從他們身后走過來,阻止了他對外人道出本名的打算。
他當然有名字。八歲之前,他也是一個普通的孩子,有家庭,有兄長,要上學,要交朋友。
然而成為圣子之后,他再也不屬于自己,也不再是自己了。
大祭司走到圣子面前,后者仰起頭,在幾秒鐘無聲的對視后敗下陣來,自覺地伸直手臂。
男人彎腰抱起少年輕輕放在床上,隨后拎起小幼崽放到另外一邊的沙發,同時叮囑兩個:“地上涼。”
他有點兒想嘆氣。
本來只要帶一個孩子,現在變成倆了。
圣子看著那邊的小崽崽:“他可以和我一起睡嗎?”
“抱歉,殿下,這是不被允許的。”大祭司道,“您的身份特殊。”
“可是他只是一只崽崽。”圣子平靜地抗議。
“一‘個’,我的殿下,人是不能用‘只’來數的。”大祭司也很平靜,“就算是一只鳥也不能與您同床共枕,您是圣潔的,絕不能落俗。”
少年仰臉問他:“什么算是?”
“七情六欲,都是。”男人回答,“您應該明白,愛是俗物。”
哪怕是喜歡上一尾金魚,一只蝴蝶,都是愛。
愛是無底深淵,而圣子永不可墮入凡塵。
沙發上的小梨覺懵懵懂懂,聽不明白他們深奧的哲學對談。
他看著這兩人的相處模式,充滿好奇。
圣子的真容需要被全體菲亞蘭居民瞻仰,不能有絲毫遮擋,帶著年少青澀的稚氣。
相反,大祭司面目從不完全示人,鼻梁以上神秘得很,但總歸是個成年人。
從年齡和相處模式上來看,圣子和大祭司之間應當算是被監護人和監護人的關系,這一點同梨覺與子世界的家長們類似。
不同的是,家長們對梨覺的寵愛到了一定地步,只要能看到寶寶崽的笑顏,愿意將全世界拱手獻上。
大祭司對圣子的則管教非常嚴厲,一舉一動全都有著堪稱苛刻的校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教廷和圣子在菲亞蘭的地位太過崇高,容不得半點差錯。
但少年不僅不怕他,私底下在他面前還有點兒恃寵而驕。
圣子從衣食住行到禱告祈誦都必須由大祭司親自包辦,其他教徒和普通祭司不得代勞。
手把手養大,感情總歸是不同的。
這時,有人敲門。
圣子的房間是卡斯特家仆人的禁地,只有神廟隨從而來的教徒能夠靠近——也僅是靠近。
大祭司走過去開了門,教徒并不敢進入圣子的房間,恪守著門檻那條線低著頭輕語。
片刻后,大祭司折返,兜帽帽檐之下的深邃雙眸多了些旁人看不見的興味,拿起擱在桌上的金色枝蔓花環,為少年戴上:“卡斯特伯爵家的小少爺回來了,殿下,去見一面吧。”
小少爺?
在海洋世界習慣于被這么稱呼的梨覺條件反射抬起頭,是在說自己嗎?
可是帽子叔叔沒有喊他的意思。
“他一起嗎?”圣子看向梨覺。
小幼崽就像他新得到的玩具,愛不釋手,到哪兒都想帶上。
“如果您想的話。”
這就算是答應了。要求嚴格歸嚴格,在某些無關緊要的方面,大祭司也很縱容他。
成年人看向最小的孩子,招了招手:“你叫梨,對嗎?”
沙發對于只有一兩歲身形的崽崽來說有點兒高,他花了一些功夫才倒車著爬下來,在回答之前先是看了眼圣子。
后者抿著唇,眼神有一些奇妙的停頓意味,似乎不想讓他說出真實答案。
于是小幼崽對著大人點了點頭:“梨!”
他還記得這個叔叔阻止圣子哥哥講出自己的真名,那么,他也不要把他的告訴這個叔叔!
大祭司沒有介意孩子稚氣的置氣,遞給他什么:“戴上這個。”
是一雙小巧的白色手套,由脆弱而昂貴的蠶絲制成,戴起來很舒服,還繡有細致的蕾絲花邊。
崽崽試了試,大小正好,而且跟自己的小男仆裝看起來很配套。
盡管是量身定做,這并不是一件禮物,更像分發工具。
手套是由教徒采用在神廟里受洗濯后的物品制作的,梨覺戴上,相當于隔絕了塵世的臟污。
這樣,他就可以牽著圣子的衣角了。
圣子已經下了床,大祭司走過去幫他撫平長袍上的褶皺,兩人一同看向梨覺,等著崽崽過來。
梨覺欣然跑過去,小手捉住少年因轉身而飄動的衣角,像花童拾起新娘潔白的長長尾紗。
現在,他不是圣子虔誠的信徒,恭謙的隨從,豢養的寵物。
他是一件可愛的小裝飾品哦。
第70章
嘉航·許·卡斯特伯爵的獨子年七歲, 正就讀于卡斯特貴族學院的初等學園二年級。
學院坐落在卡斯特封地最繁華的艾斯特瑞爾城,招收的學生大多是名門之后。
為了培養這些人中龍鳳、封地未來的主人,提高教育質量, 學院的紀律嚴明,管理一絲不茍,學生們每周僅有安棲日才能回家。
大boss想要獲得盡可能逼真的沉浸式體驗, 因而這個子世界的時間流速和無限空間的標準歷法差不多, 只是名稱有所不同。
安棲日指的是星期天一整天, 以及星期一的上午半天, 學院會在周六的下午放假,各家少爺小姐們乘馬車回往府邸。
夕陽已經開始下沉, 橘色的余暉印在城堡的石墻上。
馬蹄噠噠叩在大道上, 城堡的大門打開, 仆從并列兩邊, 迎著一輛華貴的深色馬車駛入。
它在前院停下來,格溫激動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上前打開車門:“小少爺,歡迎回家。”
身穿學院墨綠色制服的男孩扶著她的手走下馬車, 有禮而矜貴地沖她點了點頭:“謝謝您。”
這是卡斯特家族的教養, 繼承人在小的時候即便對著仆人也要使用敬語。
院子里殘留著即將凋零的花香, 晚秋的傍晚已經有了涼意, 然而男孩因急切而燥熱,脫下印有學院徽章的披風交到格溫手里:“我聽說圣子殿下……”
他的聲音被一群人的腳步聲打斷,和老女仆一起回頭,看到圣子的隨行隊伍,以及被大祭司橫抱在懷中的圣子本人。
許凌西不慌不忙跪下,恭肅地行膜拜禮:“愿圣子蒙受神祐, 福澤長存。”
大祭司對這個孩子的印象很不錯,盡管還年幼,卻有比他那時不時走神、講話還會磕絆的父親更擔當得起貴族頭銜的風度氣質。
他對從另一邊拄著手杖趕過來的許嘉航贊賞道:“伯爵大人,您有一個很優秀的兒子。”
許嘉航自己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兒子,呆住了,沒想到沈老爺子收養的那個小男孩兒也跟著一起穿越了過來。
先是沈梨覺,又是凌西,后面還有誰在等著他?
不會哪天一睜眼,老爺子也活蹦亂跳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吧?
他開始反思自己在這場轟轟烈烈的穿越劇本中究竟拿的是什么角色——怎么越看越像炮灰反派啊?
與他的呆愣不同,得到應允起身后的許凌西對父親自然地問了好。
在看到圣子身后跟著的小尾巴時,目光有一瞬的停滯,卻也只有那一秒,隨即聚焦在尊貴的來客身上。
喵鈴和談寧站在一群仆人之間,竊竊私語。
喵鈴不可置信:“這就是你安排的小少爺?”
最先通知許嘉航“小少爺要回來的”的確是談寧沒錯。
談寧卻覺得很冤枉:“我知道劇情里有,沒想到是這孩子——等下,這是你的劇本好嗎?”
喵鈴振振有詞地反駁:“我也說了,播種歸播種,開出什么樣的花兒可不歸我管。不過,這孩子怎么……”
談寧和“她”有著同樣的遲疑。
許凌西分明已經看到梨覺了,可是既沒有展露笑容,也沒有久違的擁抱。沒有任何反應。
就像是看到一個從不曾見過的,毫無關系的陌生人。
小幼崽的表情像是天塌了。
他期盼了那么久,心心念念那么久的重逢,竟迎來如此叫人心碎的結局。
*
晚餐后,許凌西先去了父親的房間。
他脫掉了學生制服,換上自己的衣服,仍是襯衫短褲的樣式,有些相像,最大的不同是學院的常青藤徽章變成了卡斯特的烏鴉與黑曜石家紋。
他和父親不住在同一層,拾級而上。
城堡里到處鋪著暗棕色的地毯,踩在上面腳步聲被吸收得干干凈凈。
父親所住的這層走廊兩側掛著數十幅油畫,上面記錄著卡斯特家族自創始以來為菲亞蘭大陸立下的赫赫功勛,從戰爭到經歷,從藝術到政治……
卡斯特家族的發展史占據著整個菲亞蘭聯合王國歷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它們是這個古老而顯耀的家族最原始的底氣。
七歲的許凌西從小看著這些油畫長大,對背后的故事如數家珍,也為自己是卡斯特家族的一份子而感到無上光榮。
他是伯爵唯一的孩子,也是卡斯特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當然要以最高規格的要求勉勵自己,才能在成年之后繼續引領家族持有不滅的榮光。
男孩回想著這個星期以來在學院的收獲,以及老師對自己的表揚,一會兒見到父親都要一一向他——
他停住腳步。
一個小小的身影杵在那兒,不安地攪著手指,忐忑地看著他,淺金色的眼瞳里又有怎么也藏不住的期待。
許凌西看著他因干活兒而灰撲撲的小臉,以及身上粗糙的衣服。
這孩子實在是太小了,家里現有的傭人服不可能有他的尺寸,穿著的還是格溫親手縫制的改件。
早些時候,看著許凌西長大的年老女仆欣喜地告訴小少爺,他幼時的衣服她都有好好地保留下來,給這個叫梨的孩子穿正好;又遺憾地補充,老爺不允許一個下人穿小主人的衣服。
“那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您。”老人眼中閃爍著懷念的光芒,“梨是個很可愛的孩子,您一定會喜歡的。”
在她看來,小主人雖然身份尊貴,卻從不對他們這些下人頤指氣使,相反還十分尊重。
卡斯特家族的旁支沒什么和他同齡的孩子,在滿六歲進入貴族學院之前,許凌西也經常和仆從的孩子們一塊兒玩;這是連老爺都默許的事情。
女仆還不知曉老爺已經將小小男仆贈給了圣子,滿心歡喜地認為小少爺一定能和梨相處得很好,以后的安棲日小少爺回家也不必寂寞地關在房間里溫書。
意外的是,男孩對此興致并不高,禮貌地敷衍幾句就換了話題。
學院的學習與訓練是很辛苦的,格溫沒有多想,也沒有料到自己照顧的那個小家伙竟然膽大包天,敢攔下小主人。
梨覺走過來,他比原來的自己縮小了一圈,而希希——起碼是他認為的希希擇拔高了一些——這讓他們的身高差變大了不少,他不得不像對著其他大的哥哥一樣抬起頭。
若是在往常,小幼崽早就歡快地跑過來直直撲到男孩懷里了。
可早些時候的被忽視讓他心有戚戚,梨覺站在離對方還有幾米遠的距離,先是抱著希望喊了一句:“希希!”
但男孩只是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梨覺愣在原地。
如果說此前的忽略還可以解釋成為人太多、沒辦法立刻相認(雖然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可以),那么此刻這種眼神已經刺痛了他那顆光是見到綾希就會充盈著柔軟的喜悅的小小心臟。
小幼崽咬著嘴唇,無措而小聲地重復了一遍:“希希……?”
他希望是自己看錯了,希望其實自己是在做夢,夢醒來之后希希就會張開雙臂等著把他抱進懷里。
然而男孩還是沒理他。
許凌西無比冷漠地繞過他,好似不過是繞過一尊擺在路中間的雕像,而后徑直走向主人房。
梨覺呆呆站在原地,連轉頭看他都做不到。
再怎么緊緊咬著下唇,眼淚還是大顆大顆掉下來。
幼崽蹲下來抱住小小的自己,無聲地抽泣著。
另一邊的屋內,伯爵身著紫色睡袍躺在安寧榻上,旁邊的小茶幾上放著開封過的紅酒。
敲門聲響起,他扭頭看向房門。
無需得到許可就能進來的,也只有他的兒子了。
許嘉航眼神有些迷離,已是微醺狀態:“……是凌西啊。”
男孩走到他旁邊,乖巧地為他倒了杯解酒茶:“父親怎么一個人喝酒?”
許嘉航動了動嘴唇,心里滿是快要辨不出現實與虛幻的苦楚。列車一日更比一日狂奔在失控的軌道上,也許下一秒就要直接從他身上碾軋過去。
可他面前的孩子還如此年幼,他就算說了,小孩子能懂什么?
男人苦笑:“就是這酒快過期了,趕緊喝一喝。唉,這個年代的冷藏條件太差了,連個冰箱都沒有……”
許凌西靜靜聽著,并不因許嘉航那時不時蹦出的完全不符合時代設定的詞匯而驚奇,也不會指正窖藏的酒哪里有過期一說。
醉鬼講什么胡言亂語都很正常,旁人不必字字句句斟酌。
許嘉航疲憊地閉上眼,昏昏欲睡。
男孩抱著毯子為他蓋上,此前準備好的匯報也不打算說了,反正父親不會記住。
但還有另一個問題,他實在忍不到明天了。
“父親,新招了仆人嗎?”他頓了頓,補充道,“……那么小的。”
提到梨覺,許嘉航像是被點中了心事,掙扎著清醒幾分。
他睜開眼,頗為慈愛地摸了摸兒子的頭:“是啊,我看你一個人也寂寞,給你找了個年齡差不多的小東西,這樣以后你回家就有人陪著玩兒了。”
他醉得厲害,一時沒想起小小男仆已經被自己拱手讓人。
許凌西聞言厭惡地皺起眉:“父親,我已經長大了,不需要別人陪。”
許嘉航的眼皮沉重得睜不開:“是嘛……可是我怎么記得,你還是個很小的孩子呢……”
講到最后,已經打起了呼嚕。
許凌西無奈,從他手中拿走快要掉下去的酒杯放回茶幾,然后坐在旁邊望著窗外幽藍的夜空發呆。
在男孩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梨覺躲在門外,透過縫隙悄悄地看著里面。
那番對話盡收耳底,連許凌西那個抗拒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幼崽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干,又再度被濕漉漉地覆蓋。
這不是噩夢,是真的。
希希不認識他了。
*
哭到睡著的小孩子最終被管家抱回了房間,旁邊還跟著唉聲嘆氣的年輕女仆。
梨覺躺在談寧的床上,那么小一點兒,像蜷在麻袋里無助的小奶貓。
他被爸爸拋棄,現在,又被希希丟下。
幼崽睡也睡不安穩,夢里仍然會啜泣,發出孤雛一樣細微的啁啾。
好幾次胡亂呢喃著“爸爸”“希希”,差點哭醒。
屋里的兩個大人帶崽的經驗都有限,尤其是小梨覺在他們面前一向展示的都是活潑單純的笑臉,忽然遇上這樣傷心的寶寶崽,根本不知該如何照顧。
談寧干脆把憋悶都轉嫁,對著喵鈴不悅道:“非要搞什么幺蛾子沉浸式,這下滿意了?”
喵鈴平日里的巧舌如簧在寶寶崽的眼淚面前都失效了,支支吾吾半晌才找出反駁的論據:“那小孩兒也不歸我管啊。”
談寧怔了怔,還真是這樣。
他和綾希的相處時間比喵鈴更多,足夠了解這孩子既不是普通的npc,也不是實體化的系統助手;沒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
有關綾希是游離崗的猜測僅有黃金龍和海妖王提出過,以談寧在原先世界的級別,甚至夠不著對游離崗有所認知。
談寧破罐子破摔:“我不管,他本來就是來找你的,現在這樣你得負全責。”
喵鈴:“?”
喵鈴:“寶貝,你不講理的樣子很帥,但這不是我能招架得住的。我哪兒會哄小孩啊!”
談寧:“你不會哄孩子你招惹他干什么?”
喵鈴:“我哪有!”
談寧:“你再說沒有?”
喵鈴:“……好吧我有。但是小甜心遲早是要過來工作的嘛。”
“她”說的不無道理,如果綾希的確是超出子世界控制的存在,那么就算他們提前被劇透、想有所預防,也無能為力。
談寧看著滿臉委屈的喵鈴,嘆了口氣:“你先出去吧,被人看到你在我這里不好。”
他倆一個是管家,一個是女仆,孤男寡……呃,就算是女吧,成何體統。
喵鈴無所謂地撇撇嘴:“也就三天了,你還在乎這個?那糟老頭子知道了又能怎樣?”
提到伯爵,談寧想起早些時候許嘉航精神恍惚地對自己講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話,皺眉:“你有沒有覺得許嘉航不太對勁?”
喵鈴:“他一直都不是什么正經人好吧。”
“我不是在說那個。”談寧說,“他是不是發現了?”
“發現什么?發現他其實不是什么榮華富貴的伯爵,其實只是個可悲的、隨時隨地都要成為祭品的可憐蟲?”一想到那個總色/瞇/瞇盯著自己看的人類,喵鈴的伶牙俐齒又回來了,“整個菲亞蘭大陸這么多扮公爵伯爵的玩家,他能排進傻叉榜前三!”
談寧:“另外倆是誰?”
喵鈴:“是……誒你問這個干什么,這不是重點。”
談寧瞇起眼:“我看你一直在卡斯特家打轉,還以為你無心折騰其他人。”
“怎么可能,我可是很負責的,一個玩家都不會放過。不過確實在這里時間最長,畢竟有寶寶崽,而且……”喵鈴沖他曖昧地擠擠眼,“這里還有你呀,親愛的,我怎么舍得離開你太久呢~?”
談寧發覺自己最近對這些調情的話免疫能力越來越強,這是好事。
少女見自己的出言調戲沒有成功,準備再加點兒肢體上的,卻見男人臉色一變。
“有人。”談寧警惕起來,“你……”
就像他之前說的那樣,現在劇情還在正常演下去的階段,要是被人發現他倆共處一室,免不了傳閑話到伯爵那里去。
許嘉航現在有點兒瘋瘋癲癲的,談寧倒不是怕他,但也不想招惹瘋子。
喵鈴的眼神頃刻間從甜膩膩變得冷酷,看向一墻之隔的目光迸濺出殺意。
幾秒鐘后,變得有些驚訝,直到最終的興致斐然。
“居然是他啊……”少女舔了舔嘴唇,像是進餐前的興奮。
談寧在這個子世界沒有洞察萬物的權限,連透視都做不到,疑惑地看著她打開門。
門外,站著圣子。
……只有圣子。
喵鈴一秒回到甜美可人的女仆狀態,掐著嗓子矯揉造作地驚訝道:“哎呀,殿下,您怎么來了?”
談寧走過去,左右張望:“圣子殿下,您一個人嗎?大祭司閣下呢?”
少年黑發白衣,冷若冰霜,清瘦的身形在昏暗的走廊里孤零零地站著,像個無家可歸的鬼魂。
他一開始看起來沒想搭理他倆,畢竟以圣子的尊崇地位無需和大祭司以外的任何人直接對話。
不過他也明白眼下是特殊情況,抿了抿嘴,開口:“我來找梨覺。”
他說的是“梨覺”,而不是小幼崽在城堡里更通用的那個“梨”。
屋里的兩人對視一眼,看來崽崽已經把真名告知了對方——看來小家伙比想象中還要喜歡這個金貴的小殿下呢。
“您先進屋來吧。”管家側身。
圣子不應單獨行動,他和女仆在這兒已經夠扎眼了,若是再加上獨自出現在這里的圣子,簡直不敢想能鬧出什么驚天緋聞去。
少年赤著腳走進來,談寧注意到他的腳踝上有一圈很細的金色枝蔓,看起來就是此前頭戴花環的縮小版。
圣子在看到床上安睡的小幼崽時,一直冰涼的目光有了些微的軟化。
他轉過頭:“我可以把他帶回去嗎?”
居然還挺禮貌,知道用疑問句而不是祈使句。兩個大人同時想。
在回答之前,談寧還有別的要問的;他盯著少年平靜的黑眸:“殿下怎么知道小梨在我這里?”
他和喵鈴原本是要去找許嘉航有事匯報,結果在門口撿到了睡著的小幼崽,抱回來的一路上也小心地避著沒讓任何人發現。
這都過去好一會兒了,圣子怎么能找過來?總不能是城堡上下幾百個房間一間間敲門問吧?
若是那樣,早在少年敲開第一扇門后,就有發現圣子而大驚失色的仆從立刻上報了。
小圣子面對這個問題不僅沒有逃避,還微微歪過頭,露出相當困惑的表情:“……感覺。”
“感覺?”成年人異口同聲。
什么叫感覺啊?
談寧用疑問的眼神看向喵鈴,想問問這小孩兒在這個子世界究竟有什么權限;定位功能至少也是小boss才能開啟,他最熟悉不過。
然而喵鈴的詫異不比他少,這孩子的身份并未登記在冊,而這意味著他既不是小boss,也不是高級npc。
喵鈴蹙眉:“難不成‘大混亂’已經侵襲至npc職級的異變?”
談寧低聲喃喃:“我的神主啊……”
他們都不愿想那個可能性。
可若當真如此,就出大問題了。
和兩個思緒萬千的大人不同,少年說完那兩個字后并不多做解釋,再度轉頭靜靜地看向小崽崽。
“傷心了。”
半晌,輕輕念出這么一句。
談寧和喵鈴這兩個見多識廣的大人同時想到,這孩子怎么跟個機器人似的,而且是完成度不高的那種。
在接收指令之余總有些自己的想法,還會莫名其妙地冒出來前言不搭后語的話。
結合他精美的外表和無情的性格,更像機器人了。
如果是機器人,沒有被登記在子世界的npc、boss庫中,似乎也顯得合理起來。
還好談寧更熟悉人類的情緒,反應過來圣子說的不是自己,而是梨覺。
談寧看向梨覺,小孩子臉上的淚痕已經被他用浸了溫水的手帕擦干凈,哭過的紅暈也消散。
居然還能看得出來傷心過么?
是靠敏銳的觀察力,還是掌握了洞察人心的異能?
談寧對圣子的看法一改再改。
“我可以帶他回去嗎?”圣子又問了一遍。語調和此前那句一模一樣,幾乎像重播。
現在小幼崽的歸屬權名義上的確已經給了教廷,可是十來歲的圣子怎么看都還是個孩子,讓一個孩子照顧另一個小孩子,聽起來就不靠譜吧?
更重要的是,還能讓這位雙手不染塵埃的小殿下親自抱著幼崽么?
談寧還在措辭,喵鈴已經直白地問出來了:“難不成您要抱他回去?如果我沒有記錯,您應該不能這么做吧?”
還好圣子沒什么感情波動,否則被一個女仆用這種口吻質問,一定會當場大發雷霆。
圣子站在床邊,他沒有戴手套,不能直接觸碰小崽崽,手指隔著十幾厘米的距離在空氣中描摹著梨覺卷發的紋路。
他沉默著,像是沒聽到。
就在喵鈴和談寧以為他不會回應時,又忽然開口:“他會幫忙。”
大人們愣了愣。
雖然很想問“他”是誰,可是答案是心知肚明的。
對于小圣子來說,這個“他”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
仿佛感應到圣子的話一般,有誰敲了敲門,在等到應允之前已經推門而入。
身披斗篷的高大的男人目不斜視徑直走到少年身后,將纖細的后者完全攏進自己的陰影里,肩飾上的寶鉆丁零一響。
“……這樣可不乖,我的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