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得到了流螢“很快就會過來的”許諾后, 一行三人同漁船告別。
他們最后看了一眼漁船,那上面還有他們留戀的存在。
無論是對梨覺、綾希、還是萬年來說,都有想要再見一見、說幾句話的人。
然而他們也清楚自己在無限空間中的身份, 注定無法如普通npc一般擁有完整的人生,甚至沒辦法像玩家那樣與他人發展出緊密的聯系。
其實只要自己現在后悔,萬年想, 他能夠立即回到漁船上, 回到弟兄們中間, 繼續浪蕩不羈、吃香喝辣的海盜生涯, 不用做出改變,也不用承擔面對未知的風險。
可是, 他也更加堅定自己的愿望——想要成為新世界的王。
他看向趴在船邊, 試圖伸手捉住浪花的梨覺。
魚群們被幼崽與眾不同的靈氣吸引, 爭先恐后跟在船邊瞧瞧傳聞中神秘的小系統究竟何許人也;有的一個激動跳上海面, 要護送他遠行似的。
Boss溝通崗系統,從職位名稱就看得出來, 僅與子世界的大boss對接。
除了子世界的領袖,無論是小boss還是npc, 統統歸類為無名小卒。
他這樣的人能見到系統, 那是值得拿出來炫耀的榮幸。
一定要成為新王才行。
哪怕是為了以后再多見一見小啵啵崽。
當然, 具體要怎么做他還沒想好。反正先離開原本組織肯定沒錯。
有寶寶崽在手, 什么事都會順利的。
——夢想總是美好的。
然而當小艇在海上漂泊了半小時、到那座小島的距離仍沒有任何縮減時,萬年徹底笑不出來了。
他站起來,略帶倉皇地四處張望。
起身的動作讓小艇搖晃了一下,被影響到的崽崽們扒住船邊穩住自己,繼而疑惑地看向他。
“不對勁。”萬年用自己多年海霸王的直覺下結論,“我們根本沒有靠近那座島。”
崽崽們互相看了看, 再重新望向成年人。
萬年知道和這么小的孩子解釋也沒用,沒有多說。
但他的判斷不會出錯。
還在漁船上的時候,他根據流螢給他指的方向粗略計算了一下。
那座島既然是按照流螢、或者說海妖王的意志出現,必然不會太遠;
就算為了安全考慮、不想被其他人發現(這片海上真的還有其他人嗎?萬年保持懷疑),只要小家伙們上島之后,她再用幻覺遮蓋住就行了。
他目測過,以常見救生艇的速度,抵達小島不過二十來分鐘。
現在呢?半小時過去了,船和島始終保持著恒定的相對距離。
沒有遠離,更沒有靠近。
萬年心頭冒出微弱的疑問:那玩意兒不會根本不存在、其實是海市蜃樓吧?
很快他把這個荒謬的想法按下去,流螢想折磨他很簡單,但絕不會把小系統和他拴在一條繩上;小家伙還要去見她的頂頭上司,這姑娘可沒蠢到這個程度。
再說,他和流螢之間無冤無仇,也沒有被針對的必要。
排除了流螢的作案動機,萬年卻更加焦躁。
如果島不是幻象,救生艇的速度也并未放慢,那么他們究竟是為什么會在這里原地打轉呢?仿佛被吸進了無法逃離的漩渦——
等等。
漩渦?
之前未納入考慮中的可能性讓萬年瞳孔驟然緊縮。
常年海上漂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有時候看似船下風平浪靜,很有可能是因為自己正處于特大海嘯的浪尖上,就好似踏上山巔后周遭看上去仍是平地一個道理。
會不會他們早就陷進了漩渦,只不過沒有察覺?
想到這種可能,萬年有些發慌。
他是這個子世界中的小boss,一個不會受傷不會老的海盜,可能比一般人更聰明和幾警,除此以外就是普通人類,沒有上天入地的本領。
此前他能夠完美地完成自己的任務,是有著海盜勢力的保駕護航。
如果脫離了那些高端武器和供他驅使的小弟們,他還能那么自如地實現目標嗎?
大人的情緒很容易傳染給孩子,兩小只也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不再和魚兒玩鬧。
梨覺的視線從近處向遠眺望,這才后知后覺暗夜里黑壓壓的大海有多可怖,怯怯地向唯一的成年人伸手:“叔叔……”
萬年心里一軟,正要過去牽他,小船猛烈地搖晃了起來。
這和之前遇到的風浪根本不是一個級別,原本托舉著他們的海浪四下奔涌,仿佛開一場狂熱的派對,勢必要將這一葉薄薄的小舟掀翻才罷休。
海水涌了進來,腥咸的味道充斥著口腔、眼鼻。
萬年吼道:“抓緊了,別掉下去!”
大自然那摧枯拉朽的力量又豈是兩個小小幼童能夠抗衡得了的,就算綾希再怎么死死抓著梨覺、抱住他,沉重的浪花如同強勁的臂膀,將兩個孩子強硬地撕扯開來。
他只來得及在驚濤駭浪中叮囑:“覺覺,記得用那個——”
萬年驚疑不定的空當好不容易吃力地睜開眼,就見崽崽們單薄的小身體被卷進里漆黑的大海中。
……不對。
他們最后那個姿勢,分明是主動跳下去的!
不過也沒錯,救生艇眼看著要四分五裂,就算現在不往里跳,很快船也不復存在。
萬年咬了咬牙,勸慰自己:小boss對子世界還是很有用的,自己不會輕易死去;那群愚蠢的玩家通關、副本完全刷新之前,他一定有活下來的辦法。
他正準備松開捆住自己的繩子,忽然發現船下的水流不知從何時起沿著同一個方向旋轉,畫著圈兒似的,并且一層層逐漸擴大。
……好家伙,還真是個漩渦啊!
人類根本來不及反應,小艇驀地被推出去幾十米遠,原本就撐到極限的它因這突如其來的外力徹底解體。
傾覆的剎那,萬年竟然沒有首先想著自己如何活命,而是小啵啵崽,要怎么辦?
沒有自己幫忙,憑借另一個同樣年幼的孩子,能救得了梨覺嗎?
他在狂浪中掙扎著上浮,看見一座島緩緩浮上海面,頂著黃澄澄的月亮投下黑魆魆的影子,好似海洋滋養出的足以吞天食地的怪物。
萬年抱怨著,早不現身晚不現身,偏偏挑他們的船路過時浮現,這不捉弄人嗎?
他艱難地在漩渦邊緣穩住自己,無意間向側邊瞄了一眼。
正是這一眼,叫他連呼吸都找不到了。
那座駕駛著小船怎么都無法靠近的小島,依舊隔著不曾變化過的距離,遠在天邊,位置沒動過。
……既然如此,剛剛從海里冒出來的,是什么玩意兒?
他戰戰兢兢回過頭,為了窺見黑影的全貌不得不仰高腦袋。
眼前的“小島”不斷變換形態,大地自從中心向外龜裂,一座山拔地而起,高高聳起的“山頂”鑲嵌著一雙散發著詭異光芒的紅瞳,張口便可吞月。
裂開的土地抽長成一條條直徑數十米的巨型觸手,它們耀武揚威地揮舞、攪弄著原本平靜的大海,伴隨著咆哮的洶涌波濤,宛若夜色里一場滅世之舞。
——有自我意識的它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小島”,而是皇帝烏賊!
總算認出怪物廬山真面目的萬年絲毫沒有親眼目睹傳說級別生物的驚喜,他簡直崩潰,這玩意兒怎么還能浮上海面啊?
皇帝烏賊是一種生活在萬米海溝的巨型無脊椎動物,每條觸手都長達百米,是深海中戰無不勝的霸王。
只不過這種霸王世世代代居住在不見光的海底,理論上一旦上浮至淺海海域,就會因為無法適應急劇減小的水壓而內臟爆裂、直至死亡。
可是看它現在生龍活虎的樣子,完全不像有哪里不舒服。
萬年抹了把臉上的水,進行自我開導:這都無限空間了,連死亡都不過一場游戲,生物不按基本法生存生長也很正常。
對吧。
烏賊的雙眼布滿紅色的血霧,它向下俯瞰著,搜尋著,似乎在找什么。
半晌無果,它生氣地用觸手拍打著海面,不知道長在哪兒的發聲器官發出悲憤的嗚咽。
它一難過起來可不得了,登時掀起海嘯般的狂浪。
那艘他們來時的小小救生艇早就散架了,別說小艇,就是換上萬年自家的海盜船,也不可能扛得住皇帝烏賊的一擊。
萬年正糾結是趕緊離這隨時可能發狂的大家伙遠點兒,還是潛到海面之下尋找小系統,沒在海水里的手背忽然被什么東西碰了碰。
這猝不及防、不知來源的一碰讓他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所有的生物早在皇帝烏賊出現起拼了命地逃跑,怎么可能還有膽子這么大的留下來;而且這種冰涼的、柔軟的觸感,怎么那么像觸手的一部分?
難道是烏賊準備用他這個丁點兒大的兩腳獸先墊墊肚子?
可問題是烏賊的觸手有多大他也見識過了,別說這么撒嬌似的拽了拽他,就再怎么輕輕一碰,他應該也沒什么存活的可能了。
這到底是……
“啵……咕嚕咕嚕……啵啵!”
輕快綿軟的小奶音總算把他從腦補過度自己嚇自己的恐慌中解救出來,萬年松了口氣,低頭看見那團游向自己的小家伙。
幸好小水母本身發光,否則他半透明的小身體看起來幾乎要與夜晚的海水融為一體。
見目光對上,小水母背后的蝴蝶結觸手快樂地揮了揮,算作打招呼,傘體由觸手組成的梨花形狀時明時滅,亮晶晶的,像是大海中翩飛的螢火蟲。
那朵玄妙的琉璃蝴蝶結梨花水母又回來了,萬年看到(對他來說)原形態的小系統,竟有一絲感動。
小家伙不是獨自一人來的,旁邊還有只大一圈的海豹幼崽,光滑的黑色皮毛,溫潤的棕色眼瞳,腦袋上還有道銀白色的斑紋——這個造型,是小希無疑。
咦,怎么小希也有海洋生物形態?這孩子不是船長的養子么?
萬年愣了愣。
不過,既然小水母是珍貴的系統幼崽,能夠伴在他身邊的男孩兒,肯定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合著在座的各位就他一個純人類啊!
“啵,啵啵。”
小水母游到他身邊,又碰了碰他的手,像小孩牽衣角似的急切地想要表達什么。
可惜萬年聽不懂。
他下意識看向小希,以前小水母說什么都是后者來轉達的;然而小海豹惆悵地回望過來,悶悶地咕嚕了一聲。
……好吧,唯一的翻譯官也罷工了。
好在,兩只小崽兒聽得懂人類的語言。
萬年暗自驚嘆于自己的水性原來這么好,在波浪沉浮間對崽崽們語重心長道:“我觀察了下,這個大怪物的視力不太好,而且正在找什么東西,應該暫時不會注意到其他動靜。我們先離開這里,我思考了一下,還是回漁船比較好,問問看流螢那個小丫頭島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的計劃說不下去了。
那雙高懸夜空的紅眼睛,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們近旁。
皇帝烏賊沉入海里,一只眼就有一艘船的大小,紅彤彤的瞳光照得海里纖毫畢現,連透明的小水母都染成了草莓味軟糖。
烏賊揚起觸手向他們襲來,萬年沉重地閉上眼睛:以他們的速度,是絕對不可能逃脫的。
在這死亡降臨前的一刻,萬年思緒飄忽地想,要當新世界的王還是挺復雜的,得先降妖除魔才行。
當初海妖王肅清這個子世界時,有沒有遇到過同樣的困境呢?
無論是皇帝烏賊,還是別的什么……
但很明顯,它們現在都聽命于他了。
自己要怎么做才能獲得如此的力量,代價,又是什么?
然而預想中粉身碎骨的痛并未襲來,烏賊的觸手只是煩躁地把他旁邊撥了撥,極為珍重地捧起了草莓小軟糖——也順帶撈起了小海豹。
兩只崽崽實在太小了,在烏賊的觸手上迷你得像粒米,連吸盤都沒辦法穩定住他倆。
意識到這個問題后,烏賊不再嘗試把他倆舉起來,而是主動俯身,語氣相當親熱:“小少爺!哎呀,真的是小少爺!”
水里的萬年完全傻住了。
等會兒,不是,這個萌妹音哪里來的啊?
是這個渾身散發著狂霸之氣的皇帝烏賊嗎?!
——它之前一直在焦躁尋找的,就是寶寶崽嗎?
小梨覺也愣住了。
他離開海面之后重新裹上一層水膜,此刻被小海豹像頂著球一樣頂在腦袋上。
綾希用了些靈力將水球穩定住,確保小水母不會突然掉下去。
梨覺用小觸手拍了拍綾希的頭頂,他們還有精神鏈接的通道可以交流:「希希,誰在說話?」
小海豹仰臉,用鼻頭頂了頂水球:「我猜,是烏賊先生吧。」
「烏賊先生?」小水母驚奇極了,「是小妹妹嗎?」
那個嗲嗲甜甜的聲線,很難不說是女孩子。
可是他們一同看著近在咫尺的、山一樣傾倒而來的怪物,又很難真的把它同扎著雙馬尾、穿著百褶裙的萌妹形象聯系在一塊兒。
小海豹遲疑:「也許……是姐姐吧。」
梨覺還不到四歲,就算皇帝烏賊真的是磁性……呃,應該也不會比梨覺年紀小,否則也長不成這么大個兒。
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皇帝烏賊對他們沒有惡意——用了“小少爺”這樣的稱呼,肯定是海妖王非常信任的存在。
烏賊的確是軟體動物,然而它這么大一只,再怎么軟綿綿也堆疊成了變形金剛。
小水母掀了掀背后的蝴蝶結,鼓起勇氣打招呼:「烏賊妹妹!」
小海豹呆了呆:就已經這么確定是妹妹了嗎!
碩大的皇帝烏賊同樣沒能立刻反應過來這個稱呼,接著細聲細氣地笑起來:“小少爺,我可是不是妹妹哦。”
它居然能聽懂梨覺發出的啵啵聲,果然海洋世界自有一套法則。
小水母鼓起傘體:「那你是什么呀?」
“人家是男孩子呢。”烏賊嬌羞道,“百分百不摻假,貨真價實的男~孩~子~哦~”
萬年聽不懂小水母的話,烏賊的還是能理解的,聞言額頭直冒汗:這么大個兒發出萌妹音就算了,現在還要告訴他其實是雄性,簡直……簡直變態啊!
巨型烏賊還在對著迷你小水母撒嬌,聽得人寒毛直豎,順帶世界觀崩塌。
小系統倒是快速地、自然地接收了這個新設定:「烏賊先生,找崽崽有什么事嘛?」
烏賊不顧圍觀者死活地繼續用那甜膩的聲線:“嘿嘿,我就是來接你回王宮。”
小水母歡快地翕動著傘體:「是幺幺哥哥要見崽了嘛?」
幺幺哥哥……是誰?
烏賊沒聽過這個屬于小幼崽和海妖王之間的特定昵稱,不過這不重要:“其實本應當是飛花小姐來接您的,不過她不知道做什么去了,留了信派我來完成工作。”
「花花姐姐?」梨覺遲疑,「可是,流螢姐姐讓崽等她。」
烏賊抬起背后的觸手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哎呀,這樣嗎?真奇怪她們居然沒有達成一致呢。”
要知道,身為王的左膀右臂,又是孿生子,流螢和飛花是那種不需要語言交流也能達成高度默契的姐妹倆。
為什么現在會有看似矛盾的指示呢?
梨覺同樣疑惑,不過水做的小幼崽可沒什么思考的腦容量,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潛杏了,開心地在小海豹的頭頂蹦了蹦:「希希,我們走叭!」
綾希也有遲疑,他對流螢和飛花的了解有限,誰都不能完全相信;至于面前這個,唔,萌妹皇帝烏賊,究竟是不是潛杏的親信,也有待考證。
不過只要自己陪在崽崽身邊,就不會讓他受傷害。
他可是有絕招呢。
小海豹頂著小水母,在觸手上挪了挪,用短短胖胖的鰭肢抱住其中一個吸盤邊緣。
烏賊興奮地搖晃著其他觸手,同時還要小心不把兩小只掀下去。
它壓根沒發現還有個渺小的人類,準備馱著崽崽們一同潛入海里。
萬年在它招搖出的山巒般起伏的海浪里奮力掙扎,大聲地喊:“啵啵崽,小啵啵崽——”
可惜他的聲音還沒烏賊觸手拍出的水花大,完全淹沒了。
“——且慢!我不同意!”
另一個又細又甜膩的聲音插了進來。
在場的生命體同時扭過頭。
萬年驚駭地發現,那座一直遙不可及的海島此時已經來到了面前——而它根本不是什么島,是只和皇帝烏賊體型不相上下的巨型海龜!
此前它的腦袋一直埋在海下,僅露出了長滿了郁郁蔥蔥蘚類的龜背,看起來就像個植株茂密的小海島。
難怪“島”可以聽憑流螢的命令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不過是上浮和下潛的差別罷了。
他們的小艇一直沒能靠近“島”,也是因為這家伙在悠哉悠哉游泳吧?
烏賊連不屑的哼聲聽起來都像少女的嬌嗔:“你想得美,小少爺應該跟我回王宮。”
海龜同樣嬌滴滴的:“流螢小姐說了,小少爺要先在我這兒等著。”
“你胡扯!這可是飛花小姐交付于我的!”
“你才胡扯!不信你去問流螢小姐,趕緊把小少爺還給我!”
“什么就還給你了,啥時候成你的了?”
“就算不是我的,也不可能是你的!”
“大膽,你想違抗飛花小姐的命令嗎?”
“那你又要忤逆流螢小姐嗎?”
“不服的話我們去問陛下好啦!”
“哼,問就問!”
吧啦吧啦吧啦。
萬年無奈透了,怎么會有這么幼稚的怪物啊?真的能好好當逃游boss么?
而且這種聲線真的讓人難以接受……泡在冰冷海水里的萬年感覺自己隨時都可能會吐出來。
烏賊觸手上的兩個小家伙沒料到還有這樣的爭端。
綾希也沒見過這兩個大家伙,他用自己的權限快速查詢了一下,海洋副本的玩家們在通過海盜這一關之后,有可能直接開啟終章,面對大boss海妖王;同樣可能觸發支線,也就是接受皇帝烏賊或者巨型海龜的考驗。
作為第一道門檻的小boss海盜首領,萬年通常在結束自己的任務以后就帶著兄弟們打道回府,所以也沒同烏賊與海龜碰上面過。
眼看著烏賊和海龜就要為崽崽的所有權打起來了,這可不得了:它倆這個身型若是動手,引發海嘯都是最輕的結果。
海面上,月亮下,巴掌大的身影毅然決然阻隔于怪物中間。
小水母身周的水膜擴大到可以容納小海豹一起進來,后者仍然把前者頂在腦袋上,兩只崽一起隨著泡泡緩緩浮空。
被月光照得亮晶晶的半透明小幼崽揮著蝴蝶結觸手,扛起調(端)停(水)的職責,奶聲奶氣勸阻:
「——你們不要再打啦!」
第52章
海底王宮。
飛花跪在絢爛的孔雀藍大硨磲前, 匍匐于地認錯:“是屬下失責,請陛下責罰!”
潛杏沒有立刻說什么,沿著她的屋子巡視一圈, 魚尾上深藍的鱗片隨著搖曳的動作折射出深深淺淺的光彩。
半晌,他冷淡開口:“你沒有看清對方的樣子?”
飛花的尾鰭忐忑地蜷起,漾起一小抔沙, 深深低下頭:“沒有, 連氣息都沒有捕捉到。按理說有陌生人闖入都會發出警報, 但是……”
但她從頭到尾什么都沒感覺到, 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醒來發現自己被捆在了大硨磲里,以她的力量竟然掙脫不開。
等呼救被其他人聽見、海妖王親自趕來, 又是半個時辰之后的事情了。
“在你昏迷期間, 給同心的信號已經發了出去。”海妖王在說這話時語調看似輕描淡寫, 實則有嘆息, “它現在應該出發去海面了。”
飛花一怔:“那它和四靈豈不是……”
潛杏沒回答,算是默認。
飛花的天塌了。
她和孿生姐妹流螢各有一只通靈之獸, 自己的是皇帝烏賊同心,流螢的則是海龜四靈。
同心和四靈一個守海底, 一個守海面, 大部分時間劃水摸魚就夠了, 偶爾在玩家開啟支線時上班。
嚴格遵守輪班制度, 幾乎不會打上照面,還算和諧。
這兩個大家伙誰都不知道活了多久,反正從海洋世界被主神歸化之前就是死對頭了。
和陛下與黃金暴君那種……嗯,對彼此略帶微妙情愫的宿敵還不同(這話飛花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同心和四靈是真的兩看相厭,見到對方必然大打出手, 攪得海域不得安寧。
海妖王喜靜,最討厭被打擾。
這種情況能不發生絕不發生,沒人愿意承受海洋之主的盛怒——那比烏賊和海龜打起來還要恐怖一萬倍。
飛花面露絕望:“抱歉,陛下,這都是我的錯,我……”
現在趕去海面來得及嗎?
“算了,起來吧。”王攏了攏身上的長袍,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對方的力量遠在你之上,你還需修煉。”
潛杏的眼尾狹長,是那種看起來很薄情的形狀,眸光流轉時又是絕對的勾魂攝魄。
塞壬的蠱惑,哪怕不刻意伴以歌聲,也沒有人能不中計。
飛花不敢與他對視,脊背發寒:“謝陛下。”
“你去看著它們,別太鬧騰。”潛杏道。
飛花應聲,離開此處。
待她走后,潛杏蹙起眉,碾了碾指尖煤灰似的塵污,湊近嗅到若有似無的硫磺氣味。
那是剛才他在硨磲的殼上發現的。
擅闖者何許人也,他心里已經有了猜測。
飛花和流螢姐妹倆的實力很強,否則他也不會挑選她們二人做侍從。
他賦予了她們一部分子世界的源力量,能夠感受任何一處脈絡細小的變化。
如果能闖入并制服其中一個而不被發現,與其說對方的力量必定在姐妹倆之上,不如說,來人所擁有的氣息壓根不屬于這里。
她們終究權限不夠,無法捕捉來自異世界的波動。
……就這么等不及嗎?連自己還沒見到寶寶崽呢。
潛杏有些無奈。
再說了,就算真的要見一見小家伙,有什么不能和自己直接提的,還要輾轉用控制飛花和同心的方式,做賊似的。
難不成因為這樣比較刺激?還真是符合他愛惡作劇的本性。
他真是從來搞不懂那小子。
潛杏嘆息著,任憑水流卷走指尖的痕跡。
希望不要鬧出什么事兒來才好。
*
在梨覺小朋友的設想中,自己進行調停的結果應當是雙方冷靜下來,通過理智的溝通對話友好相處;進入無限空間后他在不同場合、對不同人端水過很多次,每次都很順利。
但今天這兩個巨大無比的家伙根本不聽指揮。
烏賊和海龜發現小崽崽會飛之后,更是激動地紛紛發出十幾歲少女的尖叫:“天吶,小少爺也太太太太可愛了吧!”
要知道,以它倆的體型,尖叫聲無異于破壞性極強的聲波武器。
小水母的水膜有隔絕作用,而且嚴格來說他這種形態也沒有耳朵;小海豹還是奮力舉起短短的鰭肢護住他綿軟的傘體——管他耳朵在哪里,先捂住再說。
唯一的人類可就慘了,本來在海水里泡了這么久就精疲力竭,萬年好不容易趁著烏賊和海龜吵架時悄悄爬上前者的觸手稍作休息,就被尖叫聲重新掀了下去。
他的腦仁都快震碎了,耳朵里灌的不知是水還是血,眼前一陣陣發黑。
太憋屈了,不會真有人是被尖叫聲吵死的吧?
「好大的聲音……」小系統還分辨不了“吵架”和“吵嚷”的差別,只能用另一種模棱兩可的描述,委委屈屈,「崽崽難受。」
綾希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海豹的聽覺比水母更靈敏,哪怕水膜忠誠地保護著他們的聽力不受傷害,也依然叫人煩躁而暈乎。
同心最先捕捉到小系統的“控訴”,連忙聽下尖叫,小心翼翼:“小少爺,哪里不舒服嗎?”
小水母總算獲得了清凈,晃了晃傘體:「耳朵,耳朵疼。」
烏賊好奇道:“小少爺也有耳朵嗎?”
梨覺一愣:“誒?”
他沒有嗎?
海龜忿忿道:“一定是你這個家伙太吵了,才會害小少爺難受。”
烏賊一聽不干了:“要不是你胡說八道,我早就帶小少爺回王宮了!”
海龜:“你——”
完了完了,又要吵起來了。
小海豹連忙頂著小水母在空中上上下下蹦跶,左左右右搖晃,試圖吸引他們的注意力:“哎,哎!”
同心和四靈完全沒注意到他倆,還在尖酸刻薄地挑剔對方。
崽崽們實在太小只,像顆要亮不亮的月亮,隨時有可能被大張著嘴嗷嗷叫的怪物們吞進去。
「崽要生氣了。」梨覺鼓起小身體,對綾希抱怨,「崽崽,不喜歡吵架!」
小海豹用鰭肢摸摸小水母,既是安慰,也是鼓勵:「覺覺想做什么,就做吧。」
反正有他保護他呢。
小水母貼了貼小海豹,分出一條柔軟的觸手替后者捂住眼睛:「希希,不要睜眼喔。」
綾希猜得到他要怎么做,閉著眼幅度很大地點了點頭;沒辦法,海豹的脖子實在太粗了,做這種動作時很不靈活。
難得有小海豹躲在小水母后面的場合,寶寶崽心中充滿了豪邁的英雄氣概。
蝴蝶結觸手越扇越快,像是真正可以翩飛的蝶翼。
小水母的觸手全都漂浮了起來,以傘體的梨花形狀為中心,透明的小身體散發出淡藍的光線。
一開始是溪流般的淺淡,但那光芒愈發奪目,照耀的范圍也逐漸擴大。
很快,黃澄澄的月亮下面多了顆湛藍的小月亮。
梨覺在心中默念,好崽崽不可以吵架哦。
吵架的怪獸們起初沒發現這里的異動,等到它們發現夜空明亮如白晝時,已經完全被那溫柔的光芒所俘獲了。
同心和四靈仰著頭,癡癡地望著藍色的小小月亮,下意識
兩個見面就恨不得掐死對方的死對頭,還是頭一次沐浴在同一片月光下——不,那遠比月光更加皎潔、瀲滟,甚至有了圣潔的意味。
相比其他有不同板塊的子世界,海洋世界單調得多,蔚藍是這里最主流的、也是居民們最熟悉的色彩。
他們在藍色里誕生、消亡,在藍色里興風作浪,也在藍色里獲得心靈的平靜。
小系統的治愈之力此前僅對特定的對象施展過,還需要近距離接觸,最好是能直接觸碰到;這是他頭一回如此大范圍地使用能力,并且離目標都很遙遠。
綾希先前感應到梨覺想要動用這個能力時,還有些擔憂崽崽能不能成功。
但他做到了。
眼前的光芒從耀眼變得柔和,小水母收起了觸手,小海豹睜開眼睛,贊嘆地看著漫天流光,仿若池水里倒映的碎星。
他把小水母重新頂在腦袋上,欣慰地想,盡管看起來還是需要呵護的小寶寶,其實也在成長呢。
梨覺是異世界的小主人,那顆純潔剔透的心是全世界最寶貴的存在,足以安撫所有紛雜和紊亂。
他的意志,就是無限空間的意志。
皇帝烏賊和海龜的視線轉移到對方身上,眼神中涌動著從未有過的情感。
同心率先道歉:“哦,我不該吵架……”
四靈的懺悔緊跟其后:“不,不是你的問題,我也不該那么粗魯。”
同心的紅眼睛波光粼粼:“其實我早就想說了,我很想和你交朋友。”
四靈顯得很激動:“我也這么認為,我們放下偏見,說不定很合得來呢!”
烏賊的觸手擁抱上海龜。
“兄弟!”
“好兄弟!”
“兄弟,你好香。”
“兄弟,你……”
小水母趴在小海豹頭頂觀賞著大團圓結局,快樂地掀了掀蝴蝶結觸手,連小海豹都跟著鼓鼓掌。
嗯哼,大家總算不吵架啦~!
這幅場景要是被飛花和流螢見到,恐怕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甚至要懷疑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通靈之獸;該不會是別人捏造的幻覺吧?
巨獸們和好了,幼崽們也很滿意,一切看似和和美美。
就是完全沒有人在乎萬年的死活。
被掀進海里的人類因聲波的刺激七竅流血,海水反復沖刷著傷口,劇痛和疲憊交織,向來衣冠楚楚、風度翩翩的萬先生,恐怕從未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刻。
幸好皇帝烏賊和海龜神仙打架時所有動物都跑了,否則這么濃烈的血腥味肯定會吸引來鯊魚群。
得虧他大小也是個boss,生命力足夠頑強,不然沒被鯊魚吃了也得力竭沉海。
萬年昏昏沉沉地感到后悔,什么幺蛾子新世界的王,不想干了。
回去當海盜頭子不是挺好的么,吃香喝辣,興風作浪,耀武揚威,怎么也不會淪落到這般地步。
撐不下去了……
他就要成為無限空間中第一個自殺、還死得這么憋屈的小boss了。
匿名交流板上的那些混蛋肯定會把自己釘在恥辱柱上嘲笑一輩子的,他都能猜得出他們會發什么樣的表情包。
……想想都覺得好氣啊。
就在他即將放任自己被海水淹沒之時,忽然一股陌生的力量將他像拈一片樹葉那樣輕松地拎了起來。
萬年的眼前全是血霧,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究竟何方神仙撈自己一命。
耳邊模模糊糊傳來清亮明快的少年音:“嘖,還真是沒用的人類。”
既譏諷,又愉悅。
……誰?
什么人能夠靠近他而完全沒被發現?
作為和飛花、流螢平級的萬年,他在子世界中同樣擁有一部分感應權限,否則對付點亮隱身技能點的玩家也太過被動。
可是他方才除了擁擠得幾近窒息的海水,什么都沒感覺到。
萬年就這么被拎著脫力了咆哮的海水,扔到了陸地——準確來說是四靈的龜背上。
求生欲讓他拼命地咳嗽,試圖把肺里嗆進去的水和血都排出來,那對于人類而言是相當痛苦的過程。
等他覺得自己能差不多喘過氣、脫力地倒在地上,眼前的畫面總算慢慢回歸清晰,卻怎么也找不著那個救命恩人。
究竟會是誰呢?
*
飛花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
面前這哥倆好、勾肩搭背的大怪物,是誰啊?
誰養的啊?
她立在同心的一條觸手上,看著它另一條觸手把小水母和小海豹傳送過來。
在搞清楚那兩個家伙怎么突然性情大變之前,還有個更重要的小寶貝要料理好。
梨覺早早就發現了飛花,等待“轉運”的過程中激動地在小海豹的頭頂上蹦跶來蹦跶去。
好不容易離得近了,崽崽的耐心已經耗盡,連最后那么一小截也等不及,浮起泡泡就飄了過去。
小水母淡藍的光芒中摻上細細碎碎的金色,等撲到飛花懷里時,已經是個實心的人類小幼崽了。
梨覺眼睛彎彎,露出一對甜蜜的小酒窩:“花花姐姐!”
飛花比自己孿生姐妹的性格更加外向,尤其現在海妖王不在,她可以放任自己的喜愛盡情吸崽,在小家伙牛奶布丁似的小臉蛋上親了好幾口:“小少爺,好久不見呀!”
直球的幼崽也喜歡直球的愛,小臉紅撲撲:“想姐姐啦~”
飛花刮了刮他的鼻子:“我看你可不止想我呢。”
梨覺從見到她起眼神就時不時往旁邊瞟,似乎除了她還在期待什么別的人出現。
答案昭然若揭,可惜眼下還是要叫他失望一下下:“抱歉,小少爺,老爺沒有來哦。待會兒流螢下班,我們就能一起回去了。”
梨覺有些失落地垂下眼,不過很快調整好了自己,金瞳閃閃亮,語氣格外真誠:“崽見到花花姐姐,也很開心!”
飛花一個沒忍住,又吸了幾口崽。
模樣甜嘴還甜的小寶貝,誰會不喜歡呢?
在她和寶寶崽貼貼的時候,有道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
飛花在子世界算得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戰力,很少有什么存在能讓她感到威脅,更別提這樣脊背劃過寒意。
她調整了下抱崽的姿勢,看向目光來源。
是那個總守在梨覺身邊、大一些的男孩,現在同樣從小海豹恢復成了人類形態,黑發棕眼,不吵不鬧,站在另一條烏賊觸手上安安靜靜地望著他們,掛著淡淡的笑意。
怎么看都是很有禮貌、很乖的小孩子。
那種近乎危險的壓迫感……
是錯覺吧。
飛花安慰自己。
“小綾少爺。”她抱著梨覺,微微彎腰向他致意。
綾希也回禮:“飛花姐姐,辛苦了。”
和天真爛漫的小梨覺相比,綾希的性格沉穩到完全不像五六歲的稚童,也隱藏著更多秘密。
飛花清楚自己的頂頭上司很早就對綾希有所懷疑,也在回領地后想辦法查驗過他的身份,卻一無所獲。
這很不尋常,大boss在無限空間有著相當高的權限,如果連海妖王都無法探查到,只能說明綾希的相關信息是由中樞、乃至更高力量親自封存的。
這個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若綾希真的是無限空間相當重要的一位,那么能讓這樣形影不離陪伴和守護的寶寶崽,又怎么會只是新招募來的系統那么簡單?
兩只小崽崽想要單槍匹馬闖蕩如此殘忍的世界,僅憑「可愛」可是遠遠不夠的。
……雖然寶寶崽是特別可愛啦。
就在這時,海龜撲棱撲棱四肢,仰著腦袋看向觸手上的幾人:“飛花小姐,流螢小姐還沒有回來嗎?”
四靈和同心的確互相看不順眼——現在要加個“以前”的限制條件了——但對于彼此的直屬上司還是很尊敬的。
飛花皺起眉,流螢的確去得太久,這個時間點已經可以算作加班了:“我去看看她吧。四靈,小少爺就先交給你了,在這兒等我們回來。”
海龜低下頭:“是。”
放在過去,被委以重任的海龜一定會好好嘲諷烏賊一番。
但它們現在已經是不分你我的好哥們兒了,因此同心也只會殷勤道:“我護送你們!”
四靈很感動:“兄弟,你……”
同心用觸手拍拍他:“好兄弟,無需言謝。”
“兄弟……”
“兄弟!”
如果不是要在寶寶崽面前保持成年人的體面,飛花已經要打寒顫了。
盡管合作共事這么多年,她依舊難以習慣、很難相信這么軟萌甜嗲的聲線是這倆大家伙發出的啊啊啊啊!
*
“哇……”小幼崽不加掩飾地贊嘆,“好漂漂!”
同心用靈活的觸手把孩子們送到四靈的背上,一望無際的龜殼對小小只的他們來說的確和真正的島無異。
海龜背上附著的厚厚的發光藻類在晚風中搖曳,仿似誤入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奇幻森林。
梨覺搖晃著綾希的胳膊,指給他看:“好多發光的草草!”
綾希拉起他的手,小朋友們在死去的藻叢中深一腳淺一腳漫步。
藻叢踩起來軟軟的,像棉花糖,每一步下去都會踩碎一地清光,濺起紛飛的螢火。
皇帝烏賊嬌滴滴地向小系統道謝:“小少爺,真是太謝謝你啦。”
它的體型太大了,在海洋里根本找不到朋友,小蝦小魚一見它就躲得遠遠的。
除了飛花安排任務時能上來恐嚇恐嚇玩家,其他時候還真是無聊得不行。
放眼望去,能有共同體型和語言的也就是四靈了,可它倆以前看對方如眼中釘,互相嫌棄是傻大個兒,反正怎么都不順眼。
如今放下芥蒂、握觸手言和才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孤獨,一樣需要彼此。
盡管醒悟得有點兒晚,并不影響它們從今以后成為最好的兄弟。
而這一切都要歸功于治愈力滿分的小系統。
梨覺擺擺小手:“不用謝的呀,以后,不吵架!”
同心嬌羞一笑:“好好好,不吵架。我們可是好姐妹……啊呸,好兄弟呢!”
語畢,它緩緩沉下海面,和同樣把頭低下去的四靈在海水之下,用著僅有彼此能懂的頻率嘰里咕嚕去了。
梨覺和綾希找了一處發光沒那么強烈的藻團躺下來,經過這么一晚上的折騰,兩人都困了。
綾希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梨覺身上,用胳膊攬著他,后者小貓咪似的趴在他懷里,慢悠悠打了個哈欠。
小小的孩子們抱在一塊兒,閉著眼睛蹭了蹭額頭,像兩只相依為命的小動物。
即便這殘酷世界的風吹雨打不會對幼崽心慈手軟,但只要牽著彼此的手,就能勇敢面對。
只要還在彼此身邊,就已經足夠。
攪動風云的大怪物們停了手,整個海域都寧靜下來。
玉米軟糖味的月亮依然掛在天上,遙遙注視著人間。
“希希。”
“嗯。”
“你能給我講故事嗎?”小幼崽又打了個哈欠。
爸爸在的時候,哄他睡覺總會講睡前故事。
綾希怔了怔。
他不是普通人家撫養長大的普通小孩,別說有人給他講什么睡前故事了,連睡眠都不是必需品,對綿軟又夢幻的童話儲備量很有限。
不過……
他想了會兒,眼睛一亮。
也不是沒有東西可講。
“我知道啦。”綾希道,“那就講個我第一次見到覺覺的故事吧。”
“第一次?”崽崽的小手抓著他的衣服,眼皮已經沉得睜不開,又忍不住好奇,“是在沈爺爺家嗎?”
那是他的祖父,他的親人。然而他不能像別人家的小孩子那樣撒嬌喊爺爺,而要客氣而疏遠地帶上不屬于自己的姓氏,提及時語氣帶著陌生的尊敬。
“不是哦。”綾希看向浩瀚夜空,想起什么悠遠的記憶,“是比那更早的,真正的第一次呢。”
第53章
說來奇怪, 崽崽們的「第一次相遇」,的確是有兩次的。
對于梨覺來說,就是爸爸失蹤后被警察送回沈家才認識了綾希。
但從綾希的視角, 初遇比那早得多,要追溯到三年前梨覺出生的時候。
嚴格來說,是出生的第三天。
出生三天的新生兒對于普通訪客來說已經是很早的探視時間, 可對于孩子的另一個父親, 夠姍姍來遲了。
綾希仍記得那日神主的匆忙——他從未見過祂如此慌亂的樣子。
“我沒有趕上。”祂翻來覆去地念叨, “我居然沒有趕上那一刻。”
無限空間與現世的時間流速并不同步, 換算差還時有變化;更何況小孩子也不是掐點出生的,等主神從纏身俗務脫身、匆匆趕向現世時, 已是錯過了那最重要的一刻。
綾希蹲在高高的臺面上, 看著神明手忙腳亂地對著鏡子整理著裝。
雖然祂只要揮揮手就能夠完成任何想要的裝飾, 但祂還是鄭重地親自調整每一點細節。
小獸歪過頭, 靜靜地看。
他覺得這樣的主神很有意思。
不是往日那個寬仁、公正、威嚴的神明。
此刻,就只是一個急匆匆的新手父親而已。
這時候的綾希同樣年幼, 還在為自己究竟要不要化形而發愁。
不化形,能夠保存完整的原始力量。
化形更方便出入各種場合, 但同時也會損失一些源力量。
選擇, 總是伴隨著代價。
主神摸摸他的小腦袋, 溫和地告訴他不用著急, 有大把的時間慢慢考慮,等決定了再告訴祂。
綾希的確猶豫了很久,直到看見搖籃里的小嬰兒。
好小。他想。
他躍上狹窄的圍欄,輕盈地停在上面,伸出爪爪試探性地比劃了一下嬰兒和自己的大小。
看起來一爪子就能拍扁。
綾希冒出危險的念頭。
好在下一秒他就把這個邪惡的念頭摁了回去。
不可以拍的,這是他要守護一輩子的人類呢。
或者, 不全是人類?
在綾希和新生的小家伙(單方面)面面相覷的同時,主神慢慢走向另一張病床上的人。
祂的神色凝肅,那是和平日的悲天憫人全然不同的、近乎苦澀的嘆息。
盡管完全沒有必要,祂仍在俯身看向人類時屏住了呼吸。
沈煙打了止痛針,也用著鎮痛泵。
然而再多的藥效都無法緩解他這樣異于常人的體質所承受的折磨。
男性的身體構造本就不適合孕育生命,更何況是神之子。
他看起來是睡著了,也可能疼暈了過去。
面色蒼白如紙,雙眸緊閉,太久沒剪的黑發凌亂地散在枕頭上,看上去十分脆弱。
綾希上次見到他還是冬天,不知是否是衣服的緣故,現在的沈煙遠比那時消瘦得多。
“藥太多了,對他身體不好。”
主神把手放在他腹部上懸空的位置,金色的光芒自手心向下滴落,覆蓋在人類的傷口上。
沈煙緊蹙的眉心舒展些許。
然而祂可以治愈他身為人類那部分的患處,卻無法緩解他為了誕下神之子所經受的傷痛。
“早知道要受這么多苦的話……”
神明自言自語。
后面半句會是什么呢?
綾希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于是道:“能平安出生,很了不起。”
小孩——或者說這時候還是小獸——神態寧靜,語氣平和,講著完全不像才出生兩年的幼崽會說的話。
神先是怔了怔;這樣太過鮮活、太過……人類的表情,同樣不該出現在一個神明身上。
接著,祂慢慢笑了:“你說得對。很了不起——他們兩個都是。”
綾希看見神在睡著的人類額頭上克制地、輕輕地印下一個吻。
看起來還想要有別的親吻,但祂終究沒有這么做。
那個吻大概,不,一定是有魔力的。
片刻后,沈煙的眉頭徹底舒展開,陷入溫和的睡眠之中。
小獸好奇地問:“您不怕他醒來嗎?”
“他看不到我們。”神回答時,視線也沒有從人類那里移開,手指留戀地撫過他的臉頰。
“這樣啊。”綾希點點頭。
不過——他琢磨著主神的神情,以觀摩人類的經驗來解讀——也許神明心底的某一處,是期待著人類醒來、并且看見自己的吧?
看見……嗎。
小獸再度低下頭,看著搖籃里酣睡的半神半人新生兒。
在神明設下的結界中,既然父親看不見非自然生物,理論上兒子也是不行的。
綾希覺得有點遺憾,不過也只有一點點。以后他們總會相見的,那可是他的使命啊。
等小獸正要跳下圍欄,小嬰兒忽然張開了眼睛。
金色的。那是綾希的第一反應。
嬰兒的眼瞳是很淡的金色,像快要融化的奶油。
沈煙是純粹的黑發黑眼,那么這種金色自然是遺傳自神明。
嬰兒來到這個世界才三天,胎毛像一層金色的紗。
他的神明父親的色彩是奪目的,而人類父親的色彩則是沉靜的。
他是神明父親的溫柔面,是人類父親的熱烈面。
他是他們愛的結晶,是融合,是最好的禮物。
此時的綾希還無法理解太多復雜的感情,他像每一個年幼的小動物一樣,通過學習和模仿來試圖明白別人在做什么。
小獸低頭,看見嬰兒淺色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烏黑的、鎧甲似的厚厚表皮。還有銀白色的、匕首一般突出的角。
和面前這個純潔無暇的小天使相比,怎么看都是個不討喜的黑漆漆小怪物。
綾希是由神主親自撫養的靈獸幼崽,哪怕還是稚嫩的年紀,依舊有著與生俱來的強大和穩定的內核。
小小的靈獸生平第一次感到緊張,擔心自己會嚇到對方,和主神同樣在面對珍貴之人時選擇了屏住呼吸,扭頭就要離開。
然而嬰兒張開小拳頭,沖他彎起眼睛咯咯笑起來。
綾希嚇了一跳,停下了動作。
嬰兒應該看不見自己才對。他在笑什么?
小獸左右看了看,沒什么別的東西。
再度轉頭盯著嬰兒,后者的視線很明顯聚焦在他臉上。
綾希試探地沿著圍欄向左挪了一步。
這么點兒大的嬰兒還不會轉頭,可目光的確是在追隨他的方向。
綾希又試了試往右,結果還是同樣。
他小心翼翼地在嬰兒眼前晃了晃爪爪,悄聲問:‘你在看我嗎?’
他甚至沒有說出聲音來。
嬰兒快樂地吐出一個口水泡泡,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感應到了。
“你和他之間有著獨一無二的、特殊的鏈接。”主神曾經這么說過,被綾希一直記在心里,“從他在小煙的身體里成型的那一刻,你們的鏈接也就出現了。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的。”
神明戳了戳他硬邦邦的小腦殼,眼帶笑意,口吻像一個父親:“以后我的孩子就交給你來守護了,好嗎?”
——以后要是哪天我不在了,請你保護我的崽崽,好不好?
那個人類也說過同樣的話,在綾希偽裝成流浪小黑貓的時候。
那時候的綾希想,真是兩個奇怪的父親,怎么能舍得把自己的寶貝拜托給別人來照顧?
很久以后綾希再想起這些話時,恍然意識到,神明也好,沈煙也罷,恐怕早就預料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和梨覺分開、無法陪在他身邊看他長大。
那分明是托孤一般的語氣。
但無論是哪一次,綾希都很鄭重地答應了。
這時候面對沖他笑的小嬰兒也是同樣,隔空握手般,對著那攥緊的小拳頭揮揮爪。
‘我會保護好你的。’他想。
嬰兒的淺金色眼睛望著他,像在笑。
是聽到了嗎?
一定聽到了吧。
回去的路上,綾希默默跟在主神的身后。
神明一直沉默著,大約不得不再度同愛人和幼子分開讓祂很煎熬。
但是沒辦法,此刻的現世是最安全的地方,在「那個」蠢蠢欲動隨時可能蘇醒的眼下,將他們帶在身邊才危險。
“……神主大人,我想……我還是想要學習化形。”
小獸忽然道。
神主低頭看他,看上去卻是意料之中:“怎么改變主意了?”
小獸嚅囁著:“我怕、我怕我的樣子會嚇到他。”
“我的孩子嗎?”神主先是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不會的。他一定是個勇敢的孩子。而且,他會同樣愛你,無論你是什么樣子。”
是靈獸的形態也好,是人類的模樣也罷,都不會影響他們之間的關系。
小小的綾希眨了眨眼,脆生生回答:“那,我也會一樣愛他。”
主神微笑著:“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
“——然后,就是這樣啦。”
綾希講完了這個故事。
梨覺不僅沒被哄睡著,還越聽越精神。
這些新生兒時期的記憶他不可能還保留著,不過小哥哥在講述的時候,他依舊覺得親切,似乎見證過一切的發生。
他趴在綾希懷里,眼睛亮亮的:“神明大人,去看過我!”
綾希一愣。
他差點兒忘了,梨覺還不知道主神是他未曾謀面的另一個父親呢。
小系統在無限空間也算是工作有一段時間了,自然從各方各面聽說過主神的名號。
祂全知全能,神圣威嚴,是這個世界的創始者和至高領導者,在梨覺心中是個了不起的存在。
梨覺一直很憧憬著能與厲害的神明大人見上一面,卻沒想到希希居然說,自己出生的時候神明大人就探望過自己呢。
小朋友的語氣失落又疑惑:“那為什么后來神明大人都沒有再來看崽崽呀?”
沈家有人信教,祈禱時口中喃喃著請神明保佑。
幼崽似懂非懂,隱約明白在祈愿的時候也要如此虔誠。
可是,他孤身一人的時候,獨自捱著寒冷和饑餓的時候,想爸爸的時候,為什么神明大人都沒有出現呢?
他應該有很聽話,有在當一個很好的小朋友呀……
綾希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更無法說出神明的真實身份。
他可以告知一千個、一萬個人,但不能是梨覺。
主神對所有人來說都是神明,唯獨對梨覺來說是父親。
父親是一個不能替代的角色,甚至不該從他人口中得知。
“神主大人……很忙。”綾希只能這樣模棱兩可地解釋,看著梨覺失望的小臉,自己的心也揪成一團,“等祂有空的時候,就會見到啦。祂一直很掛念你呢。”
小幼崽一聽他這么說,心情立刻變好不少:“真的嘛?”
綾希點頭:“祂和我說過很多次,很想要見你的。”
這些可不是為了哄崽編出來的,都是主神真的念叨過的話。
只是,還沒等到可以再去見梨覺的合適時機,祂已經深陷任何人都無法施以援手的終極困境。
無論是和祂血脈相連的梨覺,還是自小在祂身邊長大的綾希,都感應不到祂的存在。
祂當然還活著,不然無限空間早就徹底崩塌了。
可是能確定的,也只有這個了。
梨覺徹底睡不著了,趴在藻叢上雙手托腮,晃著小腳丫充滿期待:“希希認識神明大人?”
“嗯。”
“那能不能講講,祂是什么樣子?”
什么樣子……?
進入綾希腦海中的第一個印象就是,主神很高很高。
也許是因為那時候他還是一只小靈獸,總是要仰起腦袋才能看見祂的全貌,看見祂燦爛的、波浪似的金色長發,被圣潔的光暈籠罩著,再怎么靠近也仍覺遙遠。
梨覺精致的五官很像沈煙,發色和瞳色則來自另一個父親,就是比主神淺淡許多。
綾希回憶著神明的同時看著他,崽崽簡直就是個縮小版的迷你號神明。
“主神大人……很好。”綾希絞盡腦汁,只給出了這樣一個沒新意的回答。
沒辦法,突然讓他去描述,實在有點難嘛。
梨覺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更多,不解道:“沒有了嘛?”
綾希也不想看見他失望,眉毛垮下來:“等你見到祂,就會知道啦。祂很喜歡、很喜歡你的。”
崽崽用手戳了戳他的眉心,反過來安慰他:“好叭。”
梨覺還記得綾希跟自己說過的,要集齊所有boss的喜愛,就能找到爸爸,而神明大人也許和爸爸在一塊兒。
所以,現在更重要的是自己要做好小系統的工作哦。
等到一家三口見面,所有的謎底都會揭曉。
綾希衷心地期待那一日的到來。
孩子們重新并排躺下,看著即將泛白的天空。
一個混亂的夜晚就要過去了。
綾希和梨覺在想同一個問題,究竟如何通過收集子世界的「核」來感應主神的所在地。
按照之前的思路,梨覺需要得到所有大boss的印記,可是子世界多如牛毛,全部集齊得等到猴年馬月?
有沒有什么替代的方法,可以將全部「核」的碎片濃縮至其中一部分……?
他忽然想到什么:“對了,覺覺,你爸爸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以前的事?——就是和神明大人有關的。”
沈先生是祂最看重的人,祂一定會跟他提及自己曾經的事。
而梨覺又是沈先生最重要的、與世界最后的聯系,也許會以同崽崽一起回憶的方式來靠近漸行漸遠的過去。
梨覺眨巴眨巴眼:“爸爸以前也認識神明大人嗎?”
“嗯……”綾希后悔給自己挖了個坑,但是沒辦法,事到如今也只能往下跳了,“是呢。”
好在崽崽沒有繼續追問,轉而認真思考起了他的問題。
爸爸的確講過一個和其他王子公主不太一樣的睡前故事。
了不起的神明統領世間,眾生匍匐,信奉于祂。
祂是英明無畏的,是公正嚴明的,卻也是孤獨的。所以需要自己創造子民。
世界存在著與神原生的怪物們。
神揀選了他們,馴服了他們。
“此后——
巨龍是祂的長矛;
海妖是祂的坐騎;
地獄是祂的花園;
魂魄是祂的權杖;
死亡是祂的王冠;
……”
小幼崽在這時表現出了驚人的記憶力,竟然將爸爸最后念的幾句詩一樣的話語一字不落地重復了出來。
綾希起初還在安靜地聽,到最后難掩激動,直接翻身坐起來:“巨龍、海妖、地獄、亡靈、死侍——就是他們!”
梨覺也爬起來,雖然很想跟綾希一起興奮,但確實不知道對方在興奮什么。
綾希解釋:“既然能編進故事里,肯定是很重要的。這幾個子世界的大boss,估計就是最初陪在神主身邊的那幾位。”
世界的原初怪物,主神最初的對抗和馴化對象。
他們所擁有的「核」,匯聚起來就足以感應神明。
幼崽還在試圖跟上小哥哥的思維,男孩已經抱起他轉圈圈了:“只要攻略成功這幾位,你就能跟你爸爸重逢啦!”
大概率還是兩個爸爸一起呢。
懵懵懂懂的梨覺總算明白過來,在綾希放下他之后掰著小手指數:“一、二、三、四……五!五個!”
“沒錯,五個。”綾希分析,“現在你已經集到芬克斯先生的印記了,潛杏先生的同樣不會有問題。接下來的三位首領先生一定也會順利的——大家都會喜歡你的。”
這母庸置疑。
梨覺正想問“印記”指的是什么,被由遠及近的噪音打斷。
“你個混蛋放我下來……放我下去!!”
——主要是翻來覆去喊著這一句。
崽崽們驚得差點跳起來,綾希連忙擋在梨覺前面,一同看向聲源處。
這個世界的夜晚逐漸過去,蒙蒙亮的天色下有兩個黑影朝著他們走來。
一個應該是人。
另一個……大概也是?
在前面一點兒的、那個明顯是人形的家伙,逐漸走出朦朧的晨霧。
孩子們看過去,那是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少年,明眸皓齒,神采飛揚。
說他是“人”并不準確,人類不該頭頂長一對血紅鐮刀似的山羊角,也不該身后有條長長的黑色尾巴。
他的打扮頗有特色,黑紅相間的露臍緊身衣與小短褲,很好地顯出少年人的身體獨有的纖細美好的線條;項鏈和褲鏈都綴有質感極為逼真的骷髏頭,衣料鏤空的背后露出翅膀似的刺青。
夸張,迷人,大膽,還有點兒說不上來的邪惡,恐怕是所有人見到這個少年的第一印象。
像個會邊對別人甜言蜜語、邊拿對方磨牙吮血的小惡魔。
等等。
惡魔?
還披著綾希外套的梨覺從大一點的男孩身后探出頭,好奇地拽了拽小哥哥的衣袖,用自以為很小的聲音道:“希希,他好像圖畫書里的魔鬼耶。”
“是嗎?”
這話可不是綾希說的。
前一秒少年還離他們有二十米的距離,后一秒已經來到眼前,蹲下來對著小幼崽笑瞇瞇:“我很像魔鬼嗎?”
他的眼型上挑,笑起來的時候彎出明顯的弧度,小虎牙顯出幾分稚嫩,像個秉性很好的孩子。
綾希緊緊護著梨覺,皺眉對這個不速之客進行快速評估。
咦,這位是……
梨覺倒是不怕生,綾希的衣服比他大了幾號,整個人像裹在里面的洋娃娃,眨巴眨巴大眼睛:“像的呀!長角角,還有長尾巴……”
說到尾巴,那根細長的、仿佛有自我意識的尾巴唰地伸過來,用三角形的尖尖調皮地碰了碰小孩子的手心。
小幼崽條件反射要去抓,可它靈活得很,根本不給他夠得著的機會。
少年干脆把尾巴當逗貓棒,釣著小貓咪一次又一次跳起來追逐。
腳下的海藻團太過蓬松,梨覺滿心都在追尾巴上,一個沒站穩陷下去,差點兒摔著。
那長尾巴穩穩地裹住他,送回少年身邊。
“小甜豆,你就是寶寶崽嗎?”他問。
“是吶。”梨覺奶聲奶氣地問,“那你是誰呀?”
“我呢,就是魔鬼本人哦。”少年咯咯笑起來,“很快你就會見到我啦。”
這話說得太跳脫,崽崽歪過頭不解地看著他,然后又向綾希求助。
男孩走過來,輕輕吸了口氣:“這位是梅菲斯特先生,是地獄世界的首領。覺覺的下一個任務就該去他的子世界啦。”
梨覺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才和綾希交換過的詩句,“地獄是祂的花園”——就是面前這個看起來年紀還很小的哥哥嗎?
小家伙認真地鞠了一躬,臉都埋到寬松的外套衣領里去了,小奶音糯糯的:“您好您好,我是溝通崗系統寶寶崽,請多嘰教!”
這是他新學會的禮貌用語哦。
綾希戳了戳他,小聲糾正:“是‘請多指教’。”
幼崽軟軟地咬著音跟他學:“‘請、多、嘰——教’!”
少年陶醉地捧臉,瞳孔變幻成了粉色的桃心:“天吶,小甜豆你怎么這么可愛?難怪大暴龍和小人魚都那么喜歡你,真想一口吃進肚子里……”
大暴龍和小人魚,是誰?
梨覺有些茫然,不過在那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他擺擺手:“不行不行,崽崽不好吃噠。”
梅菲斯特再度笑起來,尾巴尖兒戳了戳他布丁似的軟嫩小臉蛋:“那我可要先嘗一口才知道呢。”
梨覺苦惱地拽了拽綾希:“希希,你告訴他呀,崽崽不可以吃。”
綾希張了張嘴,到底是告訴梨覺對方只是開玩笑好,還是順著崽崽的意思進行聲明……嘶,有些玩笑話在這位這兒,可能就是真心了話了。
這可是大boss中最多變、最難以琢磨的一位啊。
“……我說你們,就沒有人想關心我一下嗎?”氣急敗壞的聲音傳來,伴隨著大力搖晃鐵鏈的碰撞聲,“放我出來!!”
三人一起扭頭,看到那個漂浮在半空、由鎖鏈組成的囚籠里,關著許久未見的萬年。
梨覺呆了呆。
哎呀,他差點兒把這個叔叔忘記啦!
第54章
半小時前。
萬年已經不記得這是自己第幾次昏過去又醒過來了, 人類這具脆弱過頭的身體在經受海水和聲波的洗禮后,變得不堪一擊。
他開始欽佩那些玩家——據他所知全都是人類——居然能活過一輪又一輪堪稱變態的折磨,真夠不屈不撓的。
若不是自己身份不對, 簡直想給他們鼓鼓掌、頒個獎什么的。
嗆過水的肺無時無刻不是布滿密密匝匝針扎似的疼痛,萬年一手撐著發光的藻團,一手捂著胸口又是陣猛烈的咳嗽, 心里無數遍后悔, 當什么新世界的王, 回去好好當他的海盜頭子、吃香喝辣躺著領工資不香嗎?
沒死在海里, 說不定就死在這鳥不生蛋的小島,哦不, 是龜背上了。
說起來, 要是能臨死前再見小啵啵崽一面就好了。
能一眼小家伙甜甜的笑容, 連疼痛都會被撫慰吧。
對了, 還有那個救自己一命的人,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萬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 疲憊地做了個深呼吸緩解肺里翻涌的痛楚,撐著膝蓋顫顫巍巍試圖站起來, 眺望向遠方。
四靈的龜背雖然遼闊, 植株種群豐富且茂盛, 可它畢竟是個時而上浮、時而下潛的海龜, 很少有什么動物能夠適應這樣隨時切換的生態環境,因而這座“小島”和所有缺乏動物的地方一樣,植物愈是瘋長,看起來愈是荒涼。
快要到日出時間了,茫茫大海上辨別位置最好的辦法就是看太陽的方向。
他琢磨了會兒現在自己該往哪里走,一直僅有風聲的背后突然鉆出個陌生聲音來。
“哎, 你是在找我嗎?”
萬年渾身一震,因驚嚇失去了重心,被纏在一塊兒的藻團絆住,悲慘地臉朝地摔了下去——
有什么裹住了他的腰,千鈞一發之際阻止了他毀容的風險。
萬年重新站穩,慶幸之余低頭瞅了眼。
然后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那裹住他的可不是什么想象中的繩子,而是一條——一條尾巴!
光滑的,細長的,漆黑的。
尾巴尖尖是個三角的形狀。
……什么生物的尾巴長成這種不符合常理的樣子?
尾巴尖調皮地順著他被掀起的衣擺往里鉆,萬年瞪大眼準備隨時揪住這玩意兒,它又忽然縮了回去。
“別一臉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的尾巴哦。”先前的聲音再度響起,“雖然是有很多人覬覦啦,可是我不會隨便給別人碰的。”
萬年一怔,總算想起這個聲音在哪里聽過:是自己此前快要溺水時救自己上岸的那人!
他扭過頭,看見一張漂亮的小臉和其上明媚的笑容:“哈嘍大叔,又見面啦。”
山羊角,箭頭尾巴,偏紫的唇色,會變幻形狀的瞳孔。
肯定不是人類。
萬年大小也是個boss,boss對源力量的感知相當于子世界的第一道守門人,他立刻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息很陌生,壓根不屬于這片海。
一個從其他子世界穿過來的人。
中樞對玩家、系統以外的存在跨越子世界明令禁止,以前若是抓到,絕對重罰。
“大混亂”到來之后,中樞的偵查弱了很多,然而能夠通過bug跨越子世界依舊隸屬高危,沒點兒本事絕對干不成;更何況這種行為會削弱一層力量,很有可能難以補充回來,以力量為本源的無限空間居民們不愿意輕易嘗試。
少年掛著愉悅的笑容,看起來沒有受到絲毫損傷。
什么樣的地位,有怎樣的權限,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萬年立即警惕起來:“你是什么人?”
少年撅起嘴,這樣可以用嬌嗔來形容的表情在那張精致的臉蛋上沒有絲毫違和:“大叔,你就是這么對你的救命恩人的嗎?太不禮貌了吧!”
“……”萬年咬了咬牙,“謝謝你救了我。”
“這就對了嘛。”少年的尾巴在身后甩了甩,“我知道你誒。”
萬年:“?”
對方摸了摸下巴:“小人魚提過你。我想想,你叫……嗯……百年!”
萬年:“……是萬。”
等等,小人魚是誰?
“百萬?”
萬年氣結:“是萬年!”
男孩咯咯笑起來,聲如銀鈴:“好啦,大叔你不要生氣嘛,”
“……”
男人心中莫名凄涼。他真的已經到了被十幾歲小孩喊叔叔的年紀了嗎?
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還算光滑,皮膚既沒有干癟也沒有什么皺紋。
……不老吧。
少年盯著他的動作,從人類那溫暖的皮膚,到嘴唇上薄薄的紅。那是人類才有的血液和特征。
他舔了舔嘴唇,像是看穿了萬年心中所想:“放心啦大叔,你看起來一點都不老。”
話說出來了。
但萬年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我警告你,不要對我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他可是個海盜,雖然算智取型的,好歹也是實實在在的成年人;真動起手來,跟這個細胳膊細腿的小孩兒相比,總不能沒有勝算吧?
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撇撇嘴:“拜托,大叔,我也沒有饑渴到那個程度嘛。”
萬年反應了下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臉漲得通紅:“誰跟你說那種事情了!”
男孩兒似乎覺得他很好逗的樣子,面對他的焦躁反而更愉悅。
萬年看出了這一點,暗暗告誡自己不能隨便動怒,說不定對方就是別的副本中以激烈情緒為食的惡魔之類的生物。
現在輕易被挑動情緒,才是正中下懷。
他才是這個世界的大惡人,哪有被別人扼制的道理。
青年深吸一口氣,浮現出往常平靜體面的笑容:“非常感謝你的幫忙。那么,我還有事,你自便。”
方才還處在歇斯底里邊緣的人竟能一秒變臉,這倒是真讓少年有些驚訝,也從之前心不在焉的調笑轉為了真正的感興趣。
他太知道如何拿捏相處時的分寸,自己現在要是再多越界一點兒,對方恐怕就要毫不猶豫地逃走了。
有的時候,什么時候點到即止,是比什么時候出擊更重要的狩獵手段。
少年有一雙艷麗的紅眸,在遇到有趣的人或物時,瞳孔會變成桃色的心型:“大叔,你是不是在找寶寶崽?”
萬年一愣:“你怎么——”
“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哦。”尾巴尖尖上的三角形像個信號接收器那樣左搖右擺,忽然定在了某個方向,少年像對小寵物似的拍拍它,接著語氣變得欣然,“我知道他在哪里啦,你要跟我一起嗎?”
萬年滿眼狐疑,可龜背上地形復雜,除了這些纏纏綿綿的藻團,說不定還有更多詭異的植物,乃至海洋生物的變種;他光靠自己,別說能不能找到寶寶崽,后面能不能順利離開都是個問題。
不妨先跟著這小孩看看。
反正,按照剛才的內心測量,就算有詐,自己打得過對方。
……應該吧。
萬年整了整衣領,矜持一點頭:“那就麻煩你帶路了。”
他的西裝三件套早就被海水泡得不成樣子,完全沒什么優雅可言;不過氣場上還是不能輸的。
少年像是看到可口的獵物主動踏入自己布下的陷阱,慢條斯理舔了舔紫色的嘴唇:“好的呀。”
尾巴轉到身前,從信號接收器變成探測器,替主人尋找著前進的方向。
萬年的胳膊和腿上都有傷口,在少年身后彎下腰,疼得齜牙咧嘴。
等到對方扭頭看他時又立刻收斂起表情站直身體,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小孩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笑而不語。
那眼神讓萬年瘆得慌,仿佛被捕食者盯上。
然而他仍有自信,在這個子世界中,身為小boss的自己才是掠奪和掌控的那一方。
“哦對了,如果大叔你想知道的話——”少年沖他俏皮地眨了眨眼,叫萬年忽視了身周漸濃的黑霧,“我叫梅菲斯特,是以交易靈魂為職責的魔、鬼、哦。”
*
現在。
梨覺繞著籠子底下向左走三圈,向右走三圈。
然后回到原地,抬頭盯著籠中人看。
黑霧凝成的鎖鏈禁錮著萬年的四肢,高度不夠的籠子讓他不得不跪在里面。
經過一路的顛簸和反抗,從前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茍的發型現在全亂了,身上的衣服更是皺得沒法看,似乎已經被囚了很長時間,看著可憐極了。
溫文爾雅、意氣風發的萬先生,竟也有如此凄凄慘慘的一面。
他雙手攥著同樣光影飄忽、卻牢不可破的欄桿,怨恨地瞪著那個假模假樣關心自己受傷體力不支、好心“幫一把”的少年,只恨視線不能化作激光把對方大卸八塊。
所謂的幫忙就是把自己關起來嗎?
那么為什么已經到目的地見到尋找的人了,還沒有把他放下來?
……這個孫子,到底存的什么心思!
“叔叔。”
崽崽的小奶音打破了萬年在心里對梅菲斯特的持續詛咒。
“你犯錯誤了嗎?”
萬年:“……”
他犯的最大錯誤,就是輕信那個裝作人畜無害的龜孫兒。
小幼崽不知他內心所想,見對方沒回答,咬著拇指解釋,眼神天真:“爸爸說,犯錯誤要懲罰。”
雖然沒說用鐵鏈。
也沒說要跪著關在籠子里。
萬年沒辦法跟小朋友闡明人性(雖然也不是人)的丑惡,嘆了口氣:“寶貝兒,別用這種逛動物園的眼神看我好嗎?”
沈煙有顆慈憫之心,從不會帶孩子去動物需要關在鐵籠子里被參觀的地方,這導致梨覺并不理解萬年的這句比喻。
實際上萬年也不太記得想象中的動物園是什么樣兒了,他作為人類——他的意思是,現世中的正常人類——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過這不重要。
“叔叔,下來呀。”梨覺張開小手,充滿期待地彎起眼睛,“崽想抱抱!”
久別重逢后應當有一個擁抱,這是小幼崽對世界的基本認知之一。
萬年從籠子的縫隙中看著他的小臉,也很想去捏一捏,可是沒有辦法。
黑霧看似沒有實體,其實根本穿不透,否則他也不會如此被動。
他衡量著選擇了哄孩子的聲線:“小啵啵崽,你去問問那個……呃,哥哥,能不能把我放下來?”
梨覺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小魔鬼好整以暇看著他們,尾巴悠哉地晃著。
“梅梅哥哥?”
讓這么小的孩子記住復雜的四個字名字太過為難,小幼崽簡單地選擇了第一個字疊音,這是他對他人稱呼的慣常方法。
梅菲斯特沒料到自己也能獲得如此甜軟的昵稱,眨了下眼。
“是的。”萬年忍住唾棄的沖動,順著崽崽的話,“你去問一下梅梅哥哥,好嗎?”
崽崽創造的稱呼從他口中說出,萬年自己都有點想吐。
但魔鬼本人顯然很受用,愉快地瞇起眼睛。
梨覺領了任務,跑到梅菲斯特面前,沖他招招手:“梅梅哥哥!”
小魔鬼蹲下來:“怎么啦?”
剛才的對話其實在場所有人都聽得見,但梨覺這時候還是踮起腳,小手作喇叭狀擋在臉旁,說悄悄話似的:“梅梅哥哥,能不能把叔叔放下來呢?”
少年不介意陪崽玩兒,用上耳語的神情大聲道:“為什么呢?”
“想要叔叔抱抱。”小家伙說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伸手抱住梅菲斯特的胳膊,用勁兒摟了一下,擲地有聲“就像這樣,抱、抱!”
梅菲斯特早在之前的監視中就發現了,小系統很喜歡肢體接觸、尤其喜歡抱抱;并且,作為臨時監護人,無論是黃金龍還是海妖王對此都相當縱容。
彼時地獄魔還無法理解這種軟弱的、非常“人類”的舉動有何意義,直到此刻他也收到了同樣的抱抱。
綿云般柔軟的小身體,甜絲絲的梨花和牛奶香氣,像是某種從未見識過的奇妙魔法,頃刻間熨平了他心中所有持續不斷的焦躁——那自從主神失蹤、“大混亂”到來之后,沒有一刻能夠停息的惱怒。
原來是這樣嗎?
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以暴怒聞名的芬克斯,以高冷著稱的潛杏,在梨覺面前都像換了個人似的。
寶寶崽居然有如此神奇的能量,比什么靈丹妙藥都好用。
在人人紊亂、不堪其擾的無限空間,精神治愈能力相當珍貴,若本人又是個無力自保的柔弱幼崽,消息傳出去肯定會遭到各方勢力哄搶。
芬克斯和潛杏正是了解同僚們的劣性,嘴才會如此嚴。
哪怕小系統日后進入各個子世界之后,治愈力還是會被越來越多人知曉,然而能讓那一天遲一點兒來,總是好的。
真是對兒合格的好家長,梅菲斯特都要對他們夸目相看了。
但這都與萬年無關。
“小甜豆,把這個叔叔讓給我好嗎?我很需要他。”梅菲斯特目光真摯,雙手合十,“拜托拜托啦~”
梨覺這樣小,無論在哪里都是被當成小寶貝照顧的那個,破天荒頭一次有人沖他撒嬌。
他猶豫地咬著拇指,想了想,先指出少年話語中一個明顯的錯處:“崽不叫小甜豆耶。”
梅菲斯特:“那是愛稱啦。”
梨覺疑惑:“‘愛、稱’?”
梅菲斯特“就是給喜歡的人取的稱呼哦。”
梨覺恍然大悟:“梅梅哥哥也喜歡我嘛?”
“喜歡呀。”梅菲斯特笑瞇瞇,“你這么可愛,一定很好吃。”
怎么又要吃崽崽!
梨覺鼓起小臉交叉胳膊,相當認真,相當嚴肅:“不可以吶!”
少年被這副可愛的小模樣逗笑了:“開個玩笑。真吃了你,小人魚和大暴龍會把我耳朵都念出繭的。”
又是這兩個名字。
小幼崽眨了眨眼:“那是誰呀?”
惡魔尾巴蜻蜓點水地戳了戳他的胳膊,然后是肚子,然后是膝蓋,逗貓似的:“就是潛杏和芬克斯啊。”
這兩個名字梨覺很熟悉,眼睛立刻亮了:“梅梅哥哥認識咪咪哥哥和幺幺哥哥嗎?”
一連串的“哥哥”聽得梅菲斯特頭發暈,總算理出來關系:“你叫他們這個呀?也太好玩兒了吧?”
他已經在想象自己下次見到這兩人時嗲嗲喊一句“咪咪哥哥”和“幺幺哥哥”時對方的表情了,一定很精彩。
哎呀,捉弄那兩人可太有趣了。
“我認識哦。”他話鋒一轉,啟動誘拐計劃,“怎么樣,小甜豆,要不要去我的世界玩兒?我那里也有很多有趣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呢。”
梨覺搖搖頭:“還沒有見到幺幺哥哥吶。崽要工作噠。”
梅菲斯特笑得前仰后合:“居然還有這么熱愛工作的系統,你還真是很特別,難怪大家都對你感興趣。”
“大家?”
“嗯,很多人哦。”
“都喜歡崽崽嘛?”
“沒錯。”
小幼崽的臉頰浮出粉撲撲的害羞。被喜歡再開心不過啦。
一大一小的和諧場面被一拳砸在鐵鏈上的動靜破壞。
萬年憤恨地瞪著把原本在替自己求情的小幼崽拐跑偏的罪魁禍首:“臭小鬼,快放我出來!”
梅菲斯特懶洋洋睨他一眼:“也不看看現在是什么情勢,語氣也太不好了吧大叔,應該叫‘尊敬的全能的厲害的梅菲斯特大人’才對。”
萬年:“……”
小惡魔的眼型非常漂亮,這樣慵懶地瞥過來時很勾人。
然而落在萬年這里,只會把他氣得腦仁疼。
梅菲斯特起身,悠哉地踱步過去,用上真正的、看動物園的眼神端詳萬年:“別這么激動嘛,大叔,我是真心想要幫你的。”
萬年咬牙切齒:“你的幫就是把我關起來么?”
“這是一種保護。”少年雙手背在身后,彎腰探身,這次用上真正的耳語音量,“你想干掉潛杏,成為新世界的王,不是么?”
萬年渾身一震。
他的計謀僅對那兩個小崽子提起過,就連自己信賴的船員都不曾透露;剛剛與孩子們見上第一面的這個小鬼是從哪兒知曉的?
“別這么一臉懷疑嘛,你忘了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梅菲斯特捏起拇指和食指,做了個抽取的動作,“探視靈魂,我最拿手不過。”
萬年沉下臉:“我沒有要‘干掉’任何人。”
海妖王雖然大多數時間對梨覺(也許還可以加個芬克斯)以外的人漠不關心,不過若是得知有人心生叛變,處決也不會留情。
子世界主宰的地位不可動搖,可以隨意處置任何有異心之人,這是主神給予每個被馴服的大boss的最高權限。
萬年只想開拓屬于自己的新世界,可不想去招惹海妖王。
“——其實也不是沒可能啦。”能夠洞察人心的小惡魔引誘道,“我說的幫忙可是真心的,只要你想。”
萬年譏笑:“并且付出足夠的相應代價么?”
他可沒忘了這孫子是干什么的。
魔鬼么,不就是個商人,人類或者別的物種付出靈魂,魔鬼完成心愿。哦,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奸商。
萬年對自己幾斤幾兩有清晰的認知:“我可不覺得我的靈魂有值錢到能撬動君主的地位。”
他話里貶低自己,話外質疑的其實是梅菲斯特。
小魔鬼非但不惱,反而笑瞇瞇:“靈魂值幾多,我自有衡量。大叔你就說想不想達成就行了,剩下的交給我。”
萬年抿起唇。
在經歷同心和四靈的大戰之后,他為自己渺小孱弱的人類之軀感到無能為力的疲倦。
厭惡冰冷海水中沉浮的同時,格外想念海盜船上酌金饌玉、尋歡作樂的日子。
什么新世界的王,誰愛當誰當——那時候他是這么想的。
可是重新見到小系統,想法再度發生了變化。
梨覺抱住梅菲斯特胳膊時后者臉上表情的變化,一旁的他盡收眼底。
寶寶崽的治愈力他親身體驗過,知曉有多么強大;若主神仍不回歸,中樞支撐不住,那么無限空間的坍塌趨勢也會越來越明顯。
到那時候,梨覺會是所有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所有無法抑制住紊亂的人,無論是boss還是npc,以及逃不出去的玩家,都會跟隨無限空間一起分崩離析,直至死去。
神奇系統幼崽只有一個,又這樣年幼,根本不可能顧及所有人。
大boss們將為爭奪他而展開戰爭,而那無異于加速末日的到來。
萬年不想死,當然。
想要成為新王,放棄成為新王,都是為了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更好地活下去。
然而他在經歷梅菲斯特之后再審時度勢,重新明白了一個道理:想要有幸得到小系統的垂憐,必須成為大boss才行。
他皺著眉瞄了眼小魔鬼,后者仍舊掛著那能猜透一切的微笑,像是早就料到他會猶豫。
沒有人喜歡被看穿。那笑容漂亮歸漂亮,實在是刺眼。
少年沒有立即逼問,給他時間仔細思考,轉而拉住幼崽的小手:“小甜豆,我們來‘抱抱’好不好?”
這是梨覺最喜歡的環節,欣然同意。
他像棵小苗兒高高舉起雙手,不過等來的并不是少年的臂膀,而是惡魔尾巴。
那條尾巴看起來細細一條,其實有力得很,靈巧地把崽崽拋來拋去,玩滑梯似的;看得另外兩人心都拎起來了,卻又能每次都穩穩接住。
小梨覺很喜歡這個游戲,稚嫩的笑聲清脆如銀鈴。
梅菲斯特頭頂那對惡魔角不同的光芒能夠顯示出主人的心情,比如現在紅彤彤的,就意味著正處興奮的最高值。
尾巴蕩秋千一般吊著小幼崽,趁機加碼哄騙:“怎么樣,有意思吧?去我的世界好不好?大家都有這樣的尾巴哦,每天都可以陪你玩。”
他說的倒也不是假話,反正魔鬼們每天唯一的任務就是折磨牢房里的魂靈,工作結束也就沒啥事兒了,大可以排著隊輪番陪伴尊貴的小客人。
崽崽還沒回答,另一個半是無奈半是慍怒的聲音在他們身后響起。
“——小梅,不許胡鬧。”
第55章
幾人同時回頭。
流螢和飛花一左一右的護衛中, 這片藍色海洋真正的君主緩步登場。
魚尾化作雙腿,曳地的長袍在熹微的晨光中閃閃發亮,深藍色的長發披散在身后, 微卷的發絲隨著動作輕輕飄蕩。
他拂開垂下的額發,露出那張昳麗而冷淡的面龐。
梅菲斯特絲毫沒有被當場抓獲的慌張,反而笑吟吟地看過去:“哎呀, 潛杏哥哥。”
萬年斂起一切翻滾的情緒, 在籠子里單膝跪地:“陛下。”
綾希同樣向海妖王行禮。
侍女們用綴有珍珠的面紗遮住了下半張臉, 低下頭, 斗篷的兜帽順勢擋住眼睛,不發一語, 像兩縷沉默的影子。
所有人都恭敬萬分, 唯有小幼崽無需任何禮節, 激動地邁著兩條小短腿飛奔而來, 蝴蝶結觸手在他背后著急扇動得像是真正的翅膀:“幺幺哥哥——!!”
潛杏彎下腰,接住撲到自己懷里來的小家伙。
唯有在面對寶寶崽時, 那張素來沒什么波動的臉上才會浮現出淺淺的笑意:“好久不見。”
梨覺雙手環住新監護人的脖子,從開心轉向傷心只花了幾秒鐘, 扁扁嘴, 小奶音帶上了哭腔:“崽好想哥哥, 想……”
他的語言系統還沒有成熟到可以詳細描述被丟下的彷徨、分離的不舍和對再會的期盼, 只好翻來覆去絮絮講著思念。
到最后只剩下“想”一個字,也足夠念叨了。
潛杏用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淚滴,輕聲細語:“來接你了呀。說了會再見的,沒有食言,不是嗎?”
崽崽想了想,好像有道理。
幺幺哥哥送他進“廠”之前, 的確是這樣講的。現在,也再度見面了。
可是為什么還是會難受呢?
幼崽用小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委委屈屈:“這里……”
潛杏關切地問:“怎么了?”
梨覺茫然地又重復了一遍:“這里。”
他不知要如何描述心里空落落的失重感,只明白自己好像不能像平常一樣開心起來。
成年人捉住幼崽的小手,帶著他摁在心臟的位置:“因為想念,是嗎?”
想念會叫人傷心,叫人失魂落魄。
而重逢是唯一的解藥。
潛杏摸了摸梨覺的頭發,口吻溫和:“沒關系的,見到就好了。”
崽崽眨了眨眼。
如果監護人這樣講,那么一定會好。他很相信大人的話。
一旁的小惡魔饒有興致地觀看著這一幕。
無限空間里的時間流速非常特別,不僅子世界各不相同,玩家大廳也有分割,而在“塔”和“廠”這些特殊區塊則無限接近于零。
不管怎樣,他和海妖王也相識百年以上,見過對方六親不認的樣子,見過對方冷若冰霜的樣子,就是沒看過這副好家長好哥哥的架勢。
想起此前在監控中窺見的,那位暴怒的巨龍君主在面對小系統時也是同樣春風化雨——這兩個家伙,實在太有意思了。
怪不得是宿敵呢,還真是天生一對。
當然,這話他是不能講給當事人聽的。
海妖王哄好了幼崽,視線掃過眾人,最終略帶責備地落在梅菲斯特身上:“我之前怎么和你說的?”
小惡魔討好地搖了搖尾巴:“我只是逗他開心啦,沒有真的要從你這里偷寶寶崽的意思,我保證。”
這世間最不能聽信的保證恐怕就是魔鬼的了。
潛杏斜睨他一眼:“別想了。聽話等著。”
怎么覺得這位哄寶寶崽習慣了,連對自己也是用這種大人順毛小孩的安撫語氣啊?
梅菲斯特不滿地撅起嘴:“難道你不是做了同樣的事?”
他說的是梨覺還在巨龍世界時,海妖王潛入那里提前見到了小系統,并且試圖把崽拐回海洋世界。
“我沒有真的提前帶他走。”潛杏并不否認,瞳孔沉沉,“但你做得出這種事。”
少年嬉笑:“潛杏哥哥這么相信我,我很感動的哦。”
潛杏:“你有問過No.Bα3L82γk下一個會輪到你嗎?”
“問啦,它說不是。”小魔鬼笑起來能看到一對小虎牙,要多可愛就有多邪惡,“不過我想了想辦法,拜托它改成我了。”
潛杏有點兒想嘆氣。
梅菲斯特的“想辦法”,肯定不是什么好辦法;“拜托”,也不會是簡單的懇請。
系統和助手們苦頑劣的地獄魔已久,可又拿他沒辦法。
潛杏看了看自己懷里綿軟的小家伙,還真有些好奇梨覺和梅菲斯特的相處中,究竟誰會拿捏住誰。
真實情況,往往不會像表面看起來那樣懸殊。
寶寶崽是異世界最神秘的奇點,擁有扭轉萬事萬物的無限可能。
“好啦,潛杏哥哥帶小甜豆回去休息吧,我就不打擾了。”梅菲斯特故作乖巧,收到潛杏寫著“不相信”的眼神后,沖他眨眨眼,“的確是有所求——跟你借個人。”
潛杏:“?”
小魔鬼指了指黑霧鎖鏈中徒勞掙扎的人類:“這個。”
忽然被點到名的萬年停下來,望著潛杏下意識張了張嘴,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副本中他是第一關的小boss,通常在塞壬的歌聲響起之后就率領自己的團隊下班了,幾乎沒有同海妖王打過正面交道。
有那么一瞬間以為對方根本不認識他,自己這種無名小卒,的確不必被君主放在心上。
潛杏看了他一眼,皺眉問梅菲斯特:“你要他做什么?”
少年舔舔嘴唇:“好玩兒啊。他很符合我的口味呢。”
潛杏:“你世界里那么多魂靈還不夠你吃的?”
梅菲斯特笑起來:“我可沒有說要吃他的呀——他看起來可比那些靈魂美味多了。唔,他有更好的用處。潛杏哥哥,就把他借給我嘛,好不好?”
小魔鬼對任何人的撒嬌都手到擒來,而且和小梨覺對他人無意識的親近不同,梅菲斯特使用的每一種手段都有著明細的目的,對不同人制定出不同的方針,且絕不落空。
潛杏說不上吃他這一套,不過也拿他沒辦法,畢竟在寶寶崽出現之前,小魔鬼也是唯一膽敢在他面前賣萌的人了——況且十七八歲的外表年齡和少年稚氣的笑容,確實還像個孩子。
海妖王注意到小系統有些困倦地偎在自己懷里,估計進子世界輾轉這么久也累了,滿心想著快點兒帶崽回家休息,也不再糾結梅菲斯特到底有什么目的,沖萬年的方向偏了偏頭:“如果他同意的話。”
萬年攥緊那會越是用力、越是給予更多疼痛的鎖鏈。
君主的語氣并無對他的輕蔑,只是不在意。
單純地因為自己對他來說既沒有特別的用處,也沒有特別的意義,所以不在意而已。
或許能力不錯的小boss對玩家來說是噩夢,可是在大boss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多一粒少一粒塵埃,對世界來說又有什么影響呢?
此刻,想要變得更強大、成為新王的野心再度死灰復燃。
他要爬到更高處,起碼是和這些人平起平坐的位置,才能讓他們的眼里看得見自己。
萬年咬了咬牙:“……我同意。”
他不去看梅菲斯特眼中的驚喜,只是看向不明所以的小梨覺:“啵啵崽,我們下次再見吧。”
又一次分別就這樣突然地到來了。
此前還未完全消散的悲傷再度蒙上心頭,崽崽下意識朝他伸手:“叔叔……”
而牢籠里的萬年連握住他的小手都做不到。
他摘下爬滿裂紋的眼鏡,笑容很悲傷:“乖乖聽陛下的話,好好吃飯。希望下次再見的時候,你有長高。”
希望那時候,我也是不同的自己了。
男人最終轉頭看向等候已久少年,眼神變得平靜,如無波古井。
“帶我走吧。”
*
小孩子很失落。
他不出聲,總是亮晶晶的金瞳也變得黯淡,趴在監護人的肩上發呆。
潛杏注意到,崽崽傷心歸傷心,卻沒有像之前和芬克斯或者自己告別時那樣掉眼淚,以及哭泣著祈求不要走。
也許是感情深淺不同(當然,海妖王不屑于去比較在寶寶崽心中誰才是更重要的那個,尤其是和芬克斯對比時),也許是幼崽已經慢慢接受分別。
這是他身為不得不輾轉于各個子世界間的系統,或者說每一個孩子成長過程中,必須要經歷的事情。
潛杏能做的,也只有為他提供一個足夠安穩的懷抱,供幼獸學習著為自己舔舐傷口。
“陛下。”
有人叫他。
海妖王低頭,看到另一個孩子,自他到來后沉默至今,差點被忽略了。
六歲的男孩棕色的眼瞳里含著擔憂:“可以讓我看一看覺覺嗎?”
潛杏第一反應是拒絕,隨后想起這個總是伴在小系統身邊的男孩或許才是最了解寶寶崽的人,可以做到包括他在內做不到的、比如現在就能把小崽兒哄開心的事。
這么想著,他放下梨覺。
梨覺看到綾希,立刻伸手要牽牽。
小幼崽聲音細細的,像巢穴里還沒有學會飛行的雛鳥,祈盼又無助:“希希,你不會走吧?”
潛杏注意到他的蝴蝶結觸手隨著這句發問不安地蜷縮些許。就像上個子世界中的貓尾巴一樣,輕易地就能看出來崽崽的心情。
綾希拉住他的手,和每一次許諾同樣鄭重其事:“不會的。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有了這份承諾,小崽崽好受些了,像是抓住了最大最亮的一顆寶石。
他勾著小哥哥的手指,眼神是超出年齡的憂慮:“那,什么時候能再見到叔叔呢?”
綾希沒能理解回答。
關于萬年想要開辟自己的領地、從小boss晉升成為大boss的意圖,成年人并沒有在孩子們面前刻意隱瞞,他也略有所知。
關于那位號稱“能夠實現任何愿望”的地獄魔,綾希了解并不多,一時間還真難以想象這兩人沆瀣一氣會是怎樣的結果。
如果合作順利,萬年說不定真的能夠位列仙班,成為小系統的乙方之一;
如果不順利,以小魔鬼的性格……
覺覺不會想聽到不順利的那部分的,男孩很清楚這個。
他沒有繼續往下想,而是拈了拈梨覺發尾的小卷,給出一個相當模棱兩可、可以說是哄騙的答案:“等你長到和我一樣大的時候,就會見到啦。”
對于為守護神子而生的靈獸而言,綾希其實是無法對梨覺說謊的。不過這些年他也習得了一些屬于人類特有的語言藝術。
比如剛剛這句話,既可以理解成為他們兩個達到同樣的年齡,也可以說是梨覺再過個兩年、長到五六歲的時候。
只是迂回了一點,有歧義了一點。應該不能算欺騙吧……?
小幼崽晃了晃男孩的手指,眼里重新有了笑意:“那崽崽要快快長大!”
綾希也露出微笑。
傷心小蘑菇就這么安撫好了。
潛杏不得不驚嘆這兩個孩子對彼此的了解和互相依賴程度,他原本還有些介意養小系統怎么還買一贈一,現在發現這哪里是“贈品”,根本是和梨覺綁定在一起的必需品。
沒有綾希,梨覺無法獨自面對這個云波詭譎的世界。
言談間,幾人已經來到四靈的龜背邊緣,浪花撲上他們的腳邊。
每一滴沾濕海妖王長袍的水滴都化作他肌膚上漸顯魚鱗上的光點,他赤著雙腳,一步步走入海水中,原本白皙的皮膚逐漸被深藍色的鱗片所覆蓋。
等到水沒過膝蓋,潛杏回頭看向探頭探腦的兩小只:“會游泳嗎?”
已經完全調節好心情的梨覺歡呼著奔向他,小腳丫啪嗒啪嗒踩著雪白的浪花,在浸入海的瞬間消失不見——
潛杏低下頭,一只巴掌大的小水母正圍著自己快樂地游來游去,試圖用拇指大的小觸手拍打水花吸引自己的注意力。
“看到你了。”
潛杏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綿軟的傘體,隨即進入水中,徹底幻化出魚尾,任由小水母繞著自己嬉戲。
巨龍的世界里是貓,海妖的世界里是水母,小系統想要變成什么都可以。
梨覺現在化形已經很熟練了,淡藍的小水母融入海水中,幾乎成了透明,幸好他還會發光,不至于完全找不見。
綾希也變成黑乎乎的小海豹,寸步不離守在小水母身邊。
待流螢和飛花也入海之后,巨大的海龜輕輕地嗚咽一聲,作為對君主的致意和送別。
小水母翕動著傘體,吐出一串泡泡來:“龜龜,謝謝,拜拜!”
海底王宮和四靈的棲息地是反方向,梨覺目送著海龜離開,使勁兒劃著小觸手追趕上把他甩開一截的海妖。
海面之下仍有光線,映照著漸變藍的魚尾熠熠生輝,尾鰭如同絲綢輕輕飄搖,如夢如幻。
“哥哥尾巴好漂漂!”
崽崽真誠贊嘆,跟在海妖的尾巴后面,尾鰭往哪兒轉他就往哪里飄。
岸上的人類聽不懂小水母的啵啵聲,潛杏身為海洋之主,當然聽得懂每一句稚嫩的嘰里咕嚕。
他怕傷著梨覺,魚尾溫柔地掃過去,將小家伙攬到自己前面:“還習慣海里嗎?”
小水母揮動蝴蝶結觸手以回應:“習慣!”
在巨龍世界的時候,那顆被芬克斯強占去的夜明珠,原本以為會用在梨覺身上,沒想到寶寶崽可以自如地在水中呼吸,游泳的技巧也掌握得很快,根本用不著;
到了海洋世界就更不用提了,崽崽直接化身成為水中生物一部分,完全無需擔心。
小朋友的適應力還真是令人吃驚。
有海妖王在,任何水中獵食動物都不敢靠近,自覺地在足夠遠的距離保持靜止,以注目禮目送君主到來又遠去。
不僅是動物,連植物們也很懂禮儀,顏色紛繁、大小各異的藻類紛紛收起纏纏綿綿的枝條,為君主開路。
他的威嚴便是摩西的權杖,就算此刻忽然厭倦了游動,海水也會虔誠地為他后退、下沉,直至露出礁石與月亮。
在現世的時候,沈煙帶他去過水族館,不過那時候的梨覺太小了,對里面飼養的生物沒什么認知。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深入地觸碰海洋。
幼崽新奇地看著從自己身邊路過的魚群,它們五顏六色,排列成不同的隊伍形狀,禮貌相遇再道別。
小水母一會兒提速加入其中,成為最耀眼的那個光點,一會兒又因為發呆而慢慢落下來,在空曠的海水中被君主一尾巴卷回正確路線。
魚群們看著這朵梨花似的、不同尋常的小水母,竊竊私語:
——這是誰家的孩子?
——沒見過這種花色。
——走丟了嗎?
——可是他一直跟著陛下誒。
——飛花小姐居然沒有驅逐他。
——看來身份很不同尋常。
——難不成是陛下的什么人?
——你該不會是要說私生子吧。
——別亂講話,小心你的魚骨被抽掉。
……
梨覺聽不到它們的叨叨,仍然沉浸在進入全新視野中的快樂。
他正著游一游,再反著游一游,反正水母的身體怎么擺都可以。
就在這時,小水母看見一張大大的餅。
它非常平整,大約有自己人形時張開雙臂那么大,很像以前隔壁鄰居婆婆在春節會烙的超大糖餅,小區里玩耍的小朋友都能分到一塊。
糖餅?
崽崽疑惑地想,這兒為什么會有糖餅呢?
難道水里也有烙餅的阿婆嘛?
見小水母又因為出神而掉隊,小海豹不得不停下來,等著海浪將輕軟的小家伙推向自己身邊。
綾希問:“覺覺,你在看什么?”
梨覺說:“希希,我看到了糖餅!”
糖餅兩個字口齒清晰,擲地有聲。
綾希很希望自己聽錯了,但就他對梨覺的了解來看,“糖餅”兩個字就是糖餅的意思。
海里為什么會有這種東西?
小海豹的視力不太好,小水母給他指了好幾次,他才勉勉強強看清那片扁平的、順著海水流向不停翻滾的烏云。
好吧,是挺像糖餅,還有點兒像在俯沖的飛機。
總之都不是會出現在海里的生物。
“這是什么?”梨覺問,“是糖餅嗎?”
“不是。”觀察半晌的綾希有了答案,“是鰩魚。”
“鰩、魚。鰩——魚。鰩鰩——”梨覺念著這個名字,靈光一現,“和幺幺哥哥一樣嗎?”
綾希:“……不一樣的。”
雖然他不清楚海妖王的魚身究竟是什么品種的原型,又或者海妖王就只是海妖這種單獨分類,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糖餅。
小崽崽們待在一叢橙色的珊瑚后面,看著那面糖餅在海水里不停翻跟斗。
小水母有些擔心:“它看起來不太好。”
小海豹也發現了。
這滾來滾去的速度和真的在平底鍋上烙餅差不多。一條正常的魚不該這樣。
小水母的觸手飄蕩著,憂慮地問:“糖餅,是不是生病了呀?”
每個子世界的低級npc都有著無限逼近于現實的生存設定,對于這些最初級的魚兒們來說,生老病死都是真實的,有些體質過弱的甚至有可能在副本刷新后會被淘汰——也就是墜入再也不會醒來的迷霧。
綾希沒辦法把這么殘忍的事實講給對無限空間仍抱有天真期待的小幼崽聽。
無論是巨龍世界,還是海洋世界,梨覺遇到的每個人都對他呵護有加;在這里的生活可比人人嫌棄的沈家好得多。
小系統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很難看到逃游殘忍、殘酷的一面,這個由boss監護人們聯手編織的童話夢境,也許可以一直持續下去。
并不是所有的真相都必須被揭開。
綾希苦惱地想著辦法:“要不,問一問流螢姐姐和飛花姐姐吧?”
梨覺贊同,掀著蝴蝶結游向最近的飛花。
她的尾巴是赭紅色,搖擺時像簇流動的火焰。
小水母披著淡藍色的光芒接近,連火焰都變得溫柔。
“姐姐,姐姐!”小水母吐出一串泡泡,“請幫幫崽崽呀!”
他實在太迷你,再怎么用力鼓起小身體吐泡泡,它們也會在吸引飛花的注意力之前就融入水中。
梨覺努力了好幾次都失敗了,飛花游得太快,他和他的泡泡誰也追不上。
小水母不得不暫停這個方案,挫敗地搓了搓自己的小觸手,思考著是不是應該求助幺幺哥哥比較好。
就在這時,變故發生了。
那條生病的鰩魚原本就沒能同其他魚一樣小心避開君主行經的路線,此刻糾結地翻滾著,徹底失去了游動的平衡,像架即將墜毀的飛機那樣不受控制地向海的更深處掉落。
小水母眼前一花,只聽到一聲“小少爺小心——!!”的驚叫。
來不及了。
糖餅聲勢浩大地,驚天動地地,排山倒海地撞向了他。
第56章
人們在遇到無法閃避的危險第一反應就是閉上眼, 仿佛看不見的壞事就不會發生,用逃避為自己創造短暫的安全屋。
嚴格來說小水母并沒有“眼睛”這種器官,然而刻在DNA里的本能還是讓梨覺做出屬于人類的反應, 在那一瞬間奮力舉起身前短短的小觸手們,試圖捂住雙眼該在的位置。
“胡鬧!”
冷清清的聲線驀地出現在前方。
預想中被糖餅砸扁扁的疼痛并未襲來,小水母移開擋在傘體前的觸手, 悄悄地看過去——
絢爛的、閃閃發亮的藍色鋪天蓋地, 為小家伙支撐起最安全的堡壘。
橫在眼前的, 是海妖王的魚尾。
鰩魚的大小和潛杏的人身差不多, 就算擋住了,那也是結結實實的橫沖直撞。
梨覺擔心地驚叫道:“哥哥……!”
海妖魚尾上的鱗片瞬間硬化到最大強度, 反倒把冒冒失失的家伙掀得一個跟頭, 順著海流滾出好幾十米遠, 堪堪被海草瀑布截住, 不至于順著掉下海溝懸崖。
潛杏立刻轉身護住小水母:“你怎么樣?”
梨覺揮揮觸手:“崽崽沒事。哥哥,疼不疼?”
潛杏是海洋的、這個世界的領主, 抵御任何潛在的危險是他的使命,比任何人都強大是他的天性。
還從來沒有人會關心他疼不疼。
他是君主, 是大boss, 是他人的障礙和噩夢。
這點兒小小插曲不在話下。
即便如此, 竟然有個小家伙對他既非恐懼也非敬畏, 而是關心。
如此奇妙的體驗,在遇見寶寶崽之前,潛杏從來不曾有過。
原本對著生病鰩魚提防且責怪的眼神柔軟下來,絲綢似的尾鰭輕輕撓著小水母梨花花瓣形狀的身體:“我沒事。”
流螢和飛花一左一右押著“犯魚”過來謝罪。
從渾渾噩噩中短暫清醒的鰩魚后知后覺自己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不管是真正撞到了君主本人,還是差點兒傷到君主現在護在懷里的那個小寶貝, 掉一百次腦袋都不夠賠罪的。
“陛、陛下……!!”
鰩魚慌得話都不會說了,正要誠惶誠恐道歉,又是一次攪碎腦仁的痛楚襲來。
它沒辦法抵御一波又一波的折磨,連對君主的禮節都無法完成,試圖屈起柔軟的胸鰭摁住腦袋來阻止那直往里鉆的疼痛。
然而完全沒用。
“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它邊哭泣邊尖叫,聽起來很是可憐。
小水母有點兒害怕那凄厲的慘叫,怯怯地躲在海妖的尾巴后面。
潛杏溫柔地撫摸著幼崽透明的傘體進行安撫,喝斥臣民的嗓音是迥然不同的嚴厲:“到底怎么回事?”
飛花手執一顆發光的鳳尾螺,正在檢查這條鰩魚的情況。
流螢則指揮著一叢青色的海帶困住它的行動,好讓這家伙不會再度撞向不該撞的人。
飛花檢測完畢,神色凝重搖搖頭:“陛下,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包括腦部也沒有任何病變。”
潛杏看著疼得幾乎要昏死過去的鰩魚,隱隱察覺到了不妙。
子民們生病并不奇怪,但是失控到敢直接傷害自己的,太不尋常。
如果不是有預謀,就是病情嚴重到了超乎想象的地步。
大海里生病不比陸地上,海水是最好的傳播介質,擴散的速度和范圍非常恐怖。
要是鰩魚感染上什么烈性傳染病……
流螢低聲道:“陛下,它一直在念叨‘閉嘴’‘別說了’‘停下’。”
潛杏鳳眸一挑。
飛花也繞著海帶捆住的鰩魚游了一圈,確認了流螢的說法:“似乎是有什么聲音一直在騷擾它,并且每一次出聲都會讓它非常痛苦。”
姐妹倆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陛下,這像是精神攻擊。”
海洋世界這個副本中,對于玩家來說,塞壬的歌聲原本就是一種持續不斷的、強有力的精神力攻擊;換句話說,無論是海妖王本人,還是被派遣去代班的流螢、飛花或者其他手下,擁有的最常用的攻擊就是精神力控制。
但承受者應當都是玩家,包括漁船和海盜船上不得不被牽連的npc,總之都是人類。
如果有誰要對海洋居民使用精神力,都要先向王宮遞交包括陳述用途和后果應對措施的申請,并且得到批準才行。
很明顯,對這條鰩魚的控制早就超出了精神力正常使用范圍,而流螢飛花兩姐妹已經和王宮取得聯系,確認沒有任何提前備案。
——換句話說,有人(魚)在海域里違規使用精神力。
這不僅是對平和海域的威脅,更是對王權的挑釁。
潛杏瞇起眼,打量著仍然被「聲音」折磨的鰩魚。
他看起來非常平靜,但跟隨他多年的侍女們從那蹙起的眉峰、繃緊的尾鰭,乃至微微顫動的耳鰭,都看得出來王的心情相當不妙。
愈是平日里情緒鮮少外露的人,動怒起來愈是撼天震地。
流螢和飛花不自覺低下頭蜷起尾巴,隨時等待迎接著王的盛怒。
潛杏腦海中飛快過著任何有可能做出這種事的人的名單,一一分析他們的動機和針對方式,以至于忽略了軟綿綿的呼喚。
“哥哥。”
“幺幺哥哥?”
“幺幺哥哥!”
“……哥哥!”
有誰碰了碰他的發尾。
那力道實在太輕,潛杏幾乎感覺不到。
小水母的觸手已經在使勁兒了,可他自己就是這么輕飄飄透明的一小朵,再怎么用力,落在別人身上也只像吹落的一瓣梨花,和雨滴的重量沒差別。
好叭.
崽崽鼓起傘體,張張合合游到潛杏面前,這回對方怎么也不可能看不到他了。
潛杏不想嚇到寶寶崽,眼神一瞬間從戒備變得溫和:“怎么了?”
小水母軟軟地請求:“哥哥,我想試試。”
“……試什么?”
小水母轉身,看著身上被海帶勒出血痕的鰩魚,小奶音很是憂慮:“想幫糖餅。”
潛杏花了幾秒鐘在病鰩魚和“糖餅”這個名字之間建立起聯系,再繞回去考慮小家伙的話,第一反應是拒絕;崽崽要是真被那個小眼睛的東西傷到了怎么辦?
然而他很快反應過來,小水母可不是一只普通的幼崽。
梨覺在巨龍世界和海洋世界幾次施展的安撫力他都有所耳聞,自己也曾親身體驗過。
在混亂的、不斷惡性循環的無限空間中,治愈力何其珍貴,而小系統甚至不需要學習和修煉,僅憑天真的本能就能發揮到最大。
這個小家伙的能力,絕對遠遠超乎他的、任何人的想象。
“去吧,但是要注意自己的安全,知道嗎?”
他叮囑完又用眼神示意飛花,后者心領神會,先一步游過去,制住海帶。
梨覺得了允許,欣然出發。
小水母飄啊飄,飄到鰩魚面前。
他的身體是透明的,但聚成梨花形狀的幾條觸手蘊著淡淡的金色微光,再加上那對最大的蝴蝶結觸手掀動,像顆長了翅膀的小燈泡。
飛花張開五指轉動手腕,暗暗攥住海帶進一步勒緊鰩魚,以防這家伙出差池。
崽崽找了半天才找到鰩魚緊閉的小眼睛,心疼地問:“餅餅,很難受?”
鰩魚恐怕現在被錘煉得最靈敏的部位就是聽覺了,雖然不知道餅餅是誰,還是被近在咫尺的小奶音吸引了注意力,奮力睜開小眼睛。
它看到一朵金燦燦的云在自己眼前打轉。
“你……是誰?”
“我是崽崽呀。”梨覺揮了揮觸手,“餅餅,別怕,我會幫你噠。”
“我不是餅餅……但、但是,你……你要怎么幫我?”鰩魚失魂落魄,“不,沒有魚能幫得了我。那是魔鬼在召喚我,我要變成魔鬼魚了……”
旁邊的綾希聽得一愣。
如果他沒記錯,這條鰩魚正是被人類稱之為魔鬼魚的那一種,該說是巧合還是命運呢?
然而梨覺想的則是另外的問題。
鰩魚說了是魔鬼在召喚,他認識的魔鬼只有梅菲斯特,難道是小惡魔哥哥在呼喚糖餅嗎?
可是,梅梅哥哥不是帶萬年叔叔離開了嗎?
梅梅哥哥現在需要糖餅也加入他們的新小隊嗎?
小水母疑惑地轉了轉,空蕩蕩的海域并沒有捕捉到梅菲斯特和萬年的身影。
綾希動用了點兒小特權定位那兩人,似乎還停留在這個子世界,但并沒有進到水里,而是回去了海盜船上;究竟在做什么,他無從探查,總之應當沒空召喚一條普普通通的鰩魚。
他對地獄魔的了解有限,也看得出對方單純無辜的外表下其實相當精明,主動幫助萬年“晉升”一定有自己的目的,不會浪費時間在無用的人和物上。
糖餅……實在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綾希通過鏈接把對梅菲斯特猜測的否認告知梨覺,后者不得不抱著疑惑地變更方案。
小水母游到鰩魚的正上方,在它身上蹦噠蹦噠,傘體瑩亮地旋轉出金色的碎光。
飛花緊張地操控著海帶,卻發現隨著金光的彌漫,鰩魚試圖掙脫束縛的力道越來越小,竟然平靜了下來。
不僅是旁觀者,鰩魚本魚也很震驚。
它晃了晃腦袋,聲音和鉆心之痛都沒有了,大為震驚:“這這這,這是怎么了?魔鬼被祓除了嗎?我不用變成魔鬼魚了?”
綾希心想,不聰明的魚居然還會“祓除”這么高級的詞兒呢。
梨覺從它腦袋上跳下來,游到它眼前。
他剛才在糖餅的大腦中簡單地建造了一道隔絕痛苦的屏障;這只能暫時讓鰩魚冷靜下來,要不了多久就會失效,必須在僅有的清醒時間里弄明白它痛苦的根源才行。
鰩魚弄明白是這個比自己頭鰭大不了多少的小玩意兒幫了自己,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拍拍胸鰭:“小兄弟,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啊!”
梨覺很嚴肅:“我會啾啾你!你要告訴我怎么了呀?”
飛花見糖餅已經冷靜下來,松開海草的束縛,但沒有完全撤走,松松地編織成圍欄以備不測。
糖餅當然不敢怪罪什么,活動活動身體,原地轉了一圈,對著這位很有話語權的小兄弟哭喪著臉:“有人在我的腦子里說話……他一說話我就很疼。”
小海豹游到小水母旁邊,胖胖的身體呈保護狀把梨覺擋在后面一點兒:“說了什么?”
鰩魚:“那個人的聲音太模糊了,而且很……嗯,就是怪怪的,像被關在盒子里,很悶。”
看來用精神力支配別魚的人,自己也被限制著人身自由。
小水母和小海豹對視一眼,后者接著問:“一點兒關鍵詞都沒聽到嗎?”
“呃……還是有一點的。”鰩魚奮力回想,“鹽?好像是‘鹽’。他咕嚕咕嚕幾句之后,就會冒出來‘鹽’這個字。”
鹽?是想要吃咸的東西嗎?
能從胡言亂語中找到聽得懂的詞義,對于破解謎題是很有用的,只是“鹽”卻讓崽崽們更加困惑了。
為什么是鹽?
鹽就是鹽嗎?還是其他東西的代稱?
“可能對于那個人來說是很寶貝的東西吧,雖然有些魚遇到鹽會融化……噫,很可怕的。”糖餅動了動天線似的尾鰭,“但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我、還有大家都能聽他說話。這很奇怪。”
糖餅很顯然是子世界中最最基礎的npc,對稍微高層次一點兒的活動都一無所知,每天除了吃喝拉撒,腦容量都不夠想別的,怎么也無法理解能夠用精神力駕馭他人的神秘力量。
不過比起這個,梨覺和綾希更在意的是它最后一句話。
——“大家”?
小水母問:“不止餅餅聽得到嗎?”
“是的,那個聲音其他魚也聽到了,他們都聽到了。只不過每條魚的情況不一樣,像我就是頭疼得厲害,我認識的一條電鰻會直接暈過去,另外一條海天使則會反胃——你們知道的,那種小東西原本一天就吃不了什么東西,還全都吐出來了,可憐得很。”
糖餅想起同伴們的反應,真叫魚不寒而栗,小眼睛露出驚恐。
“同時可以對我們這么多魚說話,是不是真的是魔鬼?”
綾希吸了口氣:“可以確定不是魔鬼,這個你放心。但是……”
但是,說不定是比魔鬼可怕許多倍的存在。
操縱少量個體,還可以說是高階精神力者違背律法偷偷摸摸;
能在海妖王掌管的子世界中越過他的權限直接控制集體,不僅與君主的力量旗鼓相當,甚至有可能凌駕于他之上。
換句話說,這個子世界現在同時存在著海妖王、地獄魔和另一個強大的、媲美于副本首領級別——說不定就是另一個大boss的存在。
這在以前的無限空間是從來不曾出現的,每一個大boss就是子世界的「核」,他們離開太久會導致子世界的不穩定,出各種難以想象的岔子,所以無論是boss本人的意愿還是中樞的規定,都不會允許他們隨意“串門”。
芬克斯和潛杏那種微妙的關系屬于例外。
梅菲斯特無法無天的性格也不常規。
但現在出現在這里的第三人,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意料之外了。
綾希忽然冒出一個令自己有些后怕的念頭。
難不成……是沖著寶寶崽來的?
海妖王就不說了,地獄魔對小系統相當感興趣,如果不是有萬年這個插曲,梅菲斯特恐怕不會輕易離開。
第三人,也會是同樣的覬覦者嗎?
梨覺太珍貴了。
無論是作為不同尋常的、有安撫能力的系統,還是暫時無人知曉的神子身份。
日后,只會有更多的牛鬼蛇神沖他而來。
自己必須為他而戰。
守護梨覺,是綾希一生的使命。
小海豹想到這兒,立刻想像往常一樣牽住崽崽的手。
可惜他和崽崽現在都沒有手。
不僅沒有可以當作手的靈活部位,綾希的鰭相對于圓滾滾的身體實在是太短,在水里劃拉劃拉都費勁,更別提去牽小水母的小觸手了。
小海豹失落地垂下腦袋,看來,還是人形比較方便呢。
小水母沒有察覺到他的異常,專注于救助鰩魚。
崽崽游到糖餅的正上方,小觸手卷起傘體,像提起小裙子邊邊似的掀起傘體邊緣,覆蓋住鰩魚的腦袋。
他盡可能地讓自己的變得更扁、更柔軟,好遮蔽住更多的部分。
看起來像是以自己巴掌大的迷你身軀努力地吃掉一條大號鰩魚。
透明身體里梨花觸手漸漸暈出明亮的光輝,金色搖曳著,逐漸蔓延包裹糖餅的全身,再慢慢旋散著下墜,好似一場美輪美奐的海中雨。
鰩魚頂著小水母帽子,小眼睛驚奇地看著這一切。
它是條非常普通的鰩魚,智商僅供吃喝生存,精神力攻擊與安撫的原理遠遠超出了理解范圍。
與其說觀摩小水母為自己治療,不如說它正在欣賞這場由崽崽帶來的奇妙魔法表演。
片刻后,梨覺試探著撤出屏障,觀察到糖餅沒有表現出絲毫不適。
崽崽松了一口氣。
看來治療起效了。
小海豹拍著水花游過來,棕色的眼眸透露出欣喜:“覺覺,你變厲害了!”
小水母不明所以。
綾希解釋:“之前你為芬克斯先生、萬年先生治療的時候,他們都有很高級的精神力;糖餅其實并沒有,但你也能安撫他——這說明你的能力范圍擴大了呀!”
療愈過芬克斯這樣的大boss,安撫過萬年這樣的小boss,救助過原映映這樣的玩家,現在又救治了糖餅這樣的初級npc。
副本的人員組成粗粗也就分這幾類,從某種角度而言,梨覺已經能夠駕馭他們全部。
可不僅僅是梨覺成為更厲害的精神療愈者那么簡單。
這意味著小幼崽作為無限空間未來的小主人,正與這個恢弘磅礴的世界深入融合。
眼下崽崽還不能理解到遙遠的那一步,他只是簡單地搖了搖小觸手:“崽,厲害!”
鰩魚猛地向下俯沖幾米,又改為勻速滑翔,最后平穩地停在小水母面前,小眼睛熱淚盈眶:“天吶,不疼了。真的不疼了誒!那個聲音也沒了!謝謝你,小兄弟,你真是好魚!”
梨覺的聲音很開心:“不用謝的呀~!”
“小兄弟,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糖餅熱心道,“你這么小,游起來很耗力氣吧——我很快的!而且也很穩,坐過我的魚都說好。”
小水母跳了跳:“要和幺幺哥哥去王宮!”
鰩魚一怔:“王……王宮?”
壞了,它差點兒忘了陛下還在呢!
鰩魚連忙退后幾步,動了動頭鰭行禮,聲音都跟著抖了起來:“陛陛陛陛下……”
盡管已經謝罪很多次了,那可是無情無義的海妖王……還是覺得自己會死得很慘啊QAQ
被晾了半天的海妖王緩緩上前,尾鰭折射出的綺麗色彩在鰩魚看來不過是一次死亡前過于絢爛的走馬燈。
出乎意料的是,王并沒有責罰它,而是相當耐心地問那只小水母:“崽崽累嗎?”
他這樣的語氣太稀奇,以至于低著頭的糖餅訝異地抬眼直瞟,生怕自己聽錯了。
……咦,還真是王在說話啊!
向來拒人于千里之外、對誰都冷漠得一視同仁的君主,居然會有如此柔和的時刻?
那只金光熠熠、有魔法還有地位的小東西,究竟是什么來歷?
小水母舒張自己的觸手感受了一下疲勞度,然后鼓起傘體回答:“一點點,一點點點點喔。”
潛杏微微笑著摸了摸他的蝴蝶結:“那就節省點力氣。”
轉向鰩魚時面色恢復冷然:“小少爺就交給你載了。注意安全。”
小、小少爺?
糖餅還在發愣,幸好被旁邊小海豹的尾巴拍了拍才回過神來,深深低下腦袋:“是……是!吾王。”
糖餅昂首挺胸拍拍胸鰭,自豪感油然而生;它一定會
忽然就從一條無業游民,搖身一變成御駕了呢!
小水母用觸手纏住鰩魚凸起的背鰭以防掉下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趴在它身上。
糖餅又熱情地邀請小海豹一起上來,反正這兩只崽這么小一丁點兒,別說載著他們兩個,就算載十個八個也不會累。
待鰩魚準備好后,崽崽扇了扇蝴蝶結觸手,快樂地下令:“出發發~~”
流螢飛花持劍護衛開道,原本探頭探腦圍觀的海藻們紛紛縮回去,恭謙地為君主讓路。
糖餅跟在海妖王后面一點兒,呆呆地盯著君主漂亮的大尾巴,容量很有限的大腦還在琢磨后者方才對小水母的稱呼。
“小少爺”。
它大概是知道的,君主微服私訪時,身邊的侍從都稱他為“老爺”。
那么“小少爺”和“老爺”之間的關系是……
誒?
難道小水母是陛下的孩子么?
陛下這么多年沒立過后,沒談過戀愛,甚至除了兢兢業業的流螢飛花兩姐妹沒和什么雌魚走得近過,海洋的子民都很憂(八)心(卦)他的婚配及子嗣問題。
原來在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有這么大的崽兒啦。
太好了,是繼承魚。
他們海洋好像真的有救了。
——慢著,海妖可以生出水母么?
糖餅轉念一想,反正陛下都是統領海洋的老大了,生個別的物種怎么了。
很合理嘛。
若當真如此,小少爺的另一個家長又是誰呢?
說起來,以前聽在王宮里做事的魚提到過,君主曾和某個長著硬梆梆角的外來生物在偏院幽會……然后發出這樣那樣天崩地裂、排山倒海、綿延不絕的動靜。
也不知道是在打架還是干別的什么事。
好像發現了什么很不得了的秘密呢!
第57章
梨覺在鰩魚的背上安心地睡了一覺, 等到再睜開眼,王宮已經到了。
海底王宮和想象中不太一樣,或者說和以前見過動畫片里的構造不相同, 既沒有龍柱神像和拱門,也并非遍地鋪著昂貴的珍珠貝殼,外墻上連珊瑚裝飾都很少見。
它看起來更像是常年下雪的陸地上那種很常見的木屋——一座坐落在海的最深處、卻不會被海水侵蝕的木屋, 仿佛走進去就會看見熊熊燃燒的壁爐和里面劈啪作響的柴火, 富有圣誕氣息的紅綠間隔的毛毯搭在老式木沙發上。
飛花見小幼崽怔怔地盯著很不“海洋”的房子, 笑著解釋道:“這里是陛下專門為您準備的, 希望小少爺有回家的感覺。”
梨覺是來自陸地,或者說來自現世的孩子, 此前無論是在芬克斯的星艦還是鱗城、又或者漁船上, 都是更加貼近人類習慣的住所。
潛杏怕他突兀地換到海洋里會睡不好, 便在等待小系統到來的時間加班加點修建出這樣一棟小木屋, 希望寶寶崽在這兒停留的時間里能享受每一刻。
海妖王在對待小系統時總是格外細心。
木屋有海妖之力施下的特殊結界,水流是靜止的, 在這里既可以維持海洋生物的形態,也可以變回人形, 反正梨覺和綾希也不是那么需要呼吸氧氣。
糖餅太大只, 有可能會擠壞門框或者撞到里面的家具, 只好委屈地呆在院子里, 像被限制進屋的小狗。
“小兄弟……啊不,小少爺,你要記得來找我玩哦。”它可憐巴巴地、又期待地請求。
小水母伸出觸手摸了摸它的頭鰭:“會噠!”
小海豹也從鰩魚身上下來:“覺覺,要變回去嗎?”
小水母看看自己透明的身體,能夠模糊地看見傘體之外的物體,這是當人的時候不會有的有趣體驗:“希希想變成人嘛?”
“嗯……”綾希還沒有忘記此前因為是海豹不可以牽牽的失落, “還是當人比較好吧。流螢姐姐說,會有好吃的呢。”
當水母可吃不下人類的美美味佳肴。
饞嘴的小幼崽一聽,立刻改變主意:“那那那,我也要當人!”
流光攏住他們,等到再消散,又是兩只可愛的人形小幼崽。
梨覺活動了下有那么一會兒沒用過的雙腿,主動拉起綾希的手,歡快地跑進屋里。
綾希看著他們能夠重新緊密地牽在一塊兒的小手,心里很是滿足。
屋頂掛著精致的松枝花環,系有紅絲帶和金鈴鐺,一支并不能點著、但依舊在明亮的鯨油燭臺擺在下面,彌補了壁爐不能真正燃燒的遺憾。
一棵高大的冷杉靠在房間角落,上面裝飾著玻璃貝殼、發光珍珠和包裝精美的禮物盒,流螢告訴梨覺,每一個盒子里都有真正的禮物,是給他的歡迎禮,等崽崽吃過飯可以慢慢拆。
窗簾是由一種特殊的柔光藻類制成,掀起一角可以看到外面院子里堆滿的厚厚白沙,宛若真正的積雪;糖餅正在沙子里快樂地打滾。
房間的正中央有一張長桌,上面鋪著棕色的絲絨墊布,一位頭發花白的老人正在往上面擺碗碟。
他有兩條長長的觸須,上肢、尤其是手掌比普通人類大了不止一圈,看起來原身應當是某種大型螯蝦。
螯蝦見幾人進來,放下手里的工作,尊敬地行了個禮:“陛下,小少爺,小綾少爺。”
潛杏摸摸梨覺在靜止海水里仍然軟蓬蓬的卷發:“這是你們在這里的管家,有什么需要跟他說就行了。”
幼崽抓住大人的手:“哥哥不住這里嘛?”
潛杏回答:“嗯,我住另外一邊。”
那個真正的,和動畫片里差不多的海底王宮。
崽崽的嘴角撇下來,改為雙手握住他的手,垂著眼睛輕輕晃了晃,小奶音軟綿綿:“可是崽想跟哥哥一起睡……和咪咪都是一起的……”
潛杏每次聽到他這么喊芬克斯都要噎一下,而且不自覺想象了一下他們三個一起躺在同一張床上的樣子——算了,還是別想了。
面對寶寶崽的甜甜撒嬌攻勢,就算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海妖王也不得不敗下陣來:“我習慣睡在水里,你也要嗎?”
梨覺回憶里下剛才以水母形態在鰩魚身上睡的那一覺,好像也沒什么不適,點了點頭,金色的眼眸中盛滿亮晶晶的期待。
潛杏嘆了口氣:“那先在這里睡,如果睡不著再來找我,好嗎?”
拿到了隨時可以待在家長身邊的特權,小崽崽揚起笑容:“好噠~!”
潛杏戳了戳他的小酒窩,也沒忍住自己的微笑。
總是拿這個小寶貝沒辦法。
*
晚餐豐盛而甜蜜,肉桂蘋果派,嘗起來像是桂花的蜜醬,奶油蘑菇酥皮湯,紅莓布丁,還有堆著小兔子形狀棉花糖的熱巧克力。
海底的水溫冰冷,光線有限,叫魚懨懨的打不起精神,得吃些甜甜的東西才有活力。
用餐過后潛杏帶著流螢和飛花先行離開,房子里只剩下崽崽們和管家。
老管家性格沉默,除了剛來時的問好,幾乎沒有再說過話。
兩小只也不覺得無聊,反正他們有彼此在,又還有這么大的新房子可以探索。
盡管木屋的整體裝修都很陸地,臥室里還是為他們準備了兩張風格迥異的床。
一張是協調于背景的木床,而另一張則是顆大硨磲,表面磨得非常光滑,還泛著淡淡的紅藍珠光。
既可以讓小崽崽們挑選自己喜歡的,如果嫌擠也可以一人一張床,考慮得很周到。
梨覺還從來沒有睡過貝殼,這比最夢幻的兒童房裝修還誘人,果斷拋棄了普通的那個。
潛杏的確想得全面,給了崽崽們兩種選擇。
但他沒料到的是,梨覺和綾希從來沒想過要分開。
怕人類幼崽睡不習慣太硬的殼,硨磲里鋪了厚厚的棕色海綿,梨覺歡呼著撲上去,比兒童樂園里的蹦床還有彈性,再加上海水本身的浮力,要綾希在拽著他才不至于“彈飛”到天花板上去。
等梨覺掉下來,海綿的彈力又把綾希拋上去。
這出乎男孩的意料,讓他露出猝不及防的驚愕,在半空中手忙腳亂調整姿勢。
幼崽很少見到小哥哥這么慌亂的樣子,在下面拍著小手直笑。
綾希降落之后,海綿又再一次高高舉起他。
……
崽崽們玩累了,并排趴在一塊兒,嘰里咕嚕講著大人聽不懂的話。
雙手托腮,晃著小腳丫,時不時碰到對方,講話也停下來,望著對方莫名其妙地開始笑。
他們講過去,講沈煙,講現在,講boss們和新世界。
講著講著口齒不清,困得頭點得像小雞啄米,干脆翻身躺下來。
海底的水溫恒定,身為系統對溫度的變化也并不敏感,但梨覺還是和所有常規人類幼崽一樣,睡覺時一定要蓋好肚肚。
就算只有一枚小貝殼,也要遮住肚臍眼才行。
綾希平躺著,睡姿很規矩。
梨覺蜷起身,連夢里都活潑,一會兒鉆到綾希懷里,一會兒咕嚕咕嚕差點滾下硨磲。
沒辦法,只好睡覺也手牽手。
小幼崽的長卷發鋪散在深色的海綿上,像一朵盛開的、淺金色的花。
崽崽們相擁著睡去。
*
半夜,綾希忽然被熱醒。
他模模糊糊醒過來,見梨覺像個小樹袋熊一樣掛在自己身上,以為這就是自己熱出汗的原因。
他試圖和崽崽分開點兒距離,不然翻個身就會壓到他;碰到梨覺的手才覺得不對勁。
那不是崽崽正常情況下的溫暖,而是燙。
自己在夢里感到的不尋常的熱度,是崽崽身上傳來的。
基于安全考慮,睡覺時硨磲的殼是閉合的,鑲嵌在頂部的瑩亮礦石是唯一的光源。
綾希借著那微弱的光亮起身查看,梨覺緊緊閉著眼,小臉潮紅得很不正常。
他嚇了一跳,摸摸梨覺的額頭、臉、脖子,哪里都滾燙。
很明顯,這是發燒了。
男孩感到一股難言的恐慌自心底竄起。
風寒感冒,發熱生病,對于體質較弱的幼崽來說是很常見的事。
但如果是系統幼崽,可就不對勁兒了。
梨覺在被中樞捕獲——當然,也可能是身為主神之子命中注定——進入無限空間之后,嚴格來說已經不再是人類。
進食是樂趣,休息是習慣,并非必需品。
其實只要他想,連呼吸和心跳都可以擯棄。
他沒有失去情緒和感情,是身為神子的特權。
他擁有超出溝通崗系統以外的治愈能力,則是神子對世界的恩賜。
總之,幼崽會發燒、會生病,但系統幼崽不會。
如果梨覺當真出現了嚴重不適,情況一定很惡劣。
又或者,有很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
綾希再怎么早慧,也只是一個六歲的小朋友,沒辦法獨立處理這件事,必須要求助成年人。
他爬起來,使勁兒轉動著枕頭前面的一顆大珍珠,那是硨磲的開關。
隨著珍珠逆時針旋轉,貝殼緩緩張開,屋子里的燈光漫進來,更清晰地看見梨覺眉頭緊皺、呼吸困難的模樣,似乎被噩夢魘住了。
綾希清楚現在應當立刻去找海妖王,可又放心不下讓梨覺獨自待在這兒。
敲門聲響起,管家恭敬的聲音傳來:“小少爺,小綾少爺,一切還好嗎?”
貝殼打開的動靜還是挺大的,螯蝦的那兩道可以感應木屋里所有動靜的觸須捕捉到臥室里的異動;大半夜的小朋友不乖乖睡覺,多半有古怪。
差點忘了還有人可以幫忙,綾希一喜,拖鞋都來不及穿光著腳跑過去開門:“管家先生,可以麻煩您去請陛下過來嗎?”
螯蝦的視力不是很好,沒開燈的房間只能看到硨磲里的微光:“發生什么事了嗎?”
綾希緊張道:“崽崽好像生病了。”
螯蝦一怔:“那我去請御醫;請您相信老先生的醫術,他是王宮里資歷最老的冠海馬……”
綾希搖搖頭:“恐怕不行,必須要陛下親臨才可以。”
螯蝦管家同樣是普通的npc,只知這個被君主帶回來、還大費周章接待的小幼崽地位斐然,并不曉得梨覺的系統身份,更不會明白普通的海洋生物醫生沒辦法醫治他。
見男孩的憂心真切,不像惡作劇,老管家咬咬牙:“好的,我知道了,我現在去請示陛下。”
潛杏的睡眠質量不是很好,還有起床氣,一旦入睡鮮少有人膽敢擅自打擾。
曾有過不聽前輩教訓的新魚擅闖寢宮,自以為有足夠緊急之時上報,被攪擾的君主心情差到極點,怒火將那魚當場震碎——是的,字面意義上的震碎。
那彌漫著整個寢宮、怎么洗刷都弄不干凈的血腥味,親歷過的魚至今回想起來都作嘔。
老管家出了木屋,化為螯蝦原形,向著君主的寢宮游去的路上,想到有可能面臨的盛怒,觸須都在發顫。
可是也不能放著小少爺不管。
一方面若是因自己的怠慢耽誤了小少爺的病情,陛下只會責罰得更重;
另一方面,他剛才跟著綾希去看了眼梨覺,小幼崽的情況看起來確實很不妙,對外界的呼喚沒有任何反應。
最近海底興起流言,說是出現了可以操控魚的魔鬼,能夠不通過任何手段直接在魚的腦子里講話,凡是聽見祂聲音的魚都會疼痛直到死去;魔鬼的傳言弄得魚心惶惶,
停在木屋院子里的那條鰩魚據說就犯過這樣的病,還是小少爺救回來的。
他和小少爺的接觸不多,那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孩子,笑起來眼睛彎彎,酒窩淺淺,像顆芝心軟糖。
自己在收拾桌子時,小家伙還會踮腳扒在桌沿,奶聲奶氣問,爺爺要不要崽幫忙呀?
沒有后代的螯蝦活了這么久,還是頭一回被喊爺爺呢。
君主性格冷淡喜靜,王宮上下謹言慎行,平日里連多余的表情都要收斂起來,哪里見過寶寶崽這樣天真甜蜜的存在。
他像是一只無辜的小白兔,掉進了黑漆漆的鴉群。
那樣格格不入,又那樣引人注目。
想起他的笑容,連心臟都會跟著變柔軟……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目的地。
螯蝦停下來,向守在君主寢宮前的兩位蜘蛛蟹守衛告知來意。
其中一個橫著爬進去通知流螢,另一個仍然舉著鉗子虎視眈眈。
不一會兒,流螢游了出來。
她魚尾的鱗片是胭脂紅,比孿生姐妹要透亮一些,也更符合本人溫和的個性。
她腰間那柄斬斷一切的佩劍可從來不溫和。
她蹙眉:“小少爺生病了?”
“是的。”螯蝦低下頭,“小綾少爺拜托我一定要請陛下親自前去。”
“我知道了,我現在去見陛下,你先回去照顧小少爺。”
“是。”
等流螢轉身后,老管家松了口氣,幸好不是自己去喊陛下,流螢小姐的生還幾率可比自己大得多。
*
他依言先回木屋,離院子還有幾十米,就看見在白沙上刨出個坑的鰩魚半插在沙地里,試圖把腦袋擠到窗戶里。
那扇窗戶正是小少爺所在的臥室。
螯蝦趕緊游過去,用觸須攥著鰩魚的頭鰭往外拔,壓低聲音呵斥道:“你干什么呢!”
糖餅的身體太大,原本是不可能塞進窗框里的,這時候被老管家嚇了一跳,反而捅破了木墻,整個魚卡在里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螯蝦:“……”
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笨蛋到底怎么混進王宮來任職的啊?
還是說作為交通工具就可以不長腦子了?
他倆合力往外拉,鰩魚的頭鰭被勒得生疼,嗷嗷叫:“哎喲疼……疼疼疼!”
螯蝦冷漠:“疼也是你活該!”
鰩魚很委屈:“我就是想看看小兄弟怎么樣了嘛。”
螯蝦舉起鉗子照著它的腦袋不留情地來了一下:“那是你能叫的嗎?要叫小少爺!”
“嗷嗷嗷嗷啊——”
這年頭,在海里也能聽到殺豬般的嚎叫。
螯蝦總算用鉗子剪開墻上的部分木頭,鰩魚得以脫身的同時,君主駕臨。
一魚一蝦急急忙忙行禮,然而君主化作人形步履匆匆,壓根沒空分給他們哪怕一個多余的眼神。
流螢和飛花跟在他后面,提起繁復的長裙加快腳步。
前者路過看到那邊木屋明晃晃一個大洞,眉毛都立起來了,對那邊呆愣的兩個做口型:‘趕緊修好!’
陛下現在心情非常極其以及特別不好,可別再火上澆油了!
潛杏推開臥室房門時,綾希正跪坐在梨覺身邊,邊握著幼崽的小手,邊用海底冰晶礦石削成的小長條放在崽崽額頭上,徒勞地降溫。
聽見門口的動靜他回頭:“陛下。”
正要行禮,潛杏擺擺手示意他無需這些繁文縟節,放輕腳步走過來:“崽崽怎么樣?”
男孩的表情很難過:“還是沒有醒。我喊他的名字也沒有反應。”
他和梨覺約定好的,念對方的名字時要予以回應。
每次喊了“覺覺”,小幼崽也會甜甜地叫一聲“希希”。
可今天不同。
直到現在梨覺依舊沒有睜開眼,更不會同他旅行履行約定的內容。
硨磲很大,綾希給潛杏讓開位子,換到梨覺的另一邊。
潛杏坐下,低頭盯著幼崽。
小家伙以往玩得開心時臉蛋也會紅撲撲得像小蘋果,但絕不是此刻這樣病態的潮紅。
總是東一句“幺幺哥哥”西一句“哥哥”,小尾巴似的歡快地繞著他打轉,乍一這樣安靜,還真是不習慣。
無憂無慮,靈動又絢爛,那才是更適合寶寶崽的模樣。
海妖王的指尖凝出一截尖細的冰凌。
見綾希一眨不眨緊張盯著自己的動作,平日里從來懶得向別人解釋什么的海妖王竟耐心地寬慰道:“就是檢查一下,不會痛的。”
男孩點點頭,仍是大氣都不敢出,尤其是在那冰凌的尖端接觸到梨覺的眉心時,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兒。
潛杏很篤定,接下來若是寶寶崽顯出半絲對冰凌的不適,眼前這個孩子都會完全無視實力差距同自己對抗。
一旦有了想要保護的對象,就會成為最最無畏的勇士。
他心里覺得有趣,手上的動作仍然細致。
找準位置后,冰凌在接觸到幼崽皮膚的那一秒融化成幾滴深藍的光,漸漸滲進去。
起初沒有任何反應,幾秒鐘后,那些光重新浮出來,消散在靜止的海水中。
綾希猜潛杏是調取了梨覺的記憶、并且模擬了精神圖景,第一時間問:“覺覺他……”
潛杏并未回答,蹙眉吩咐侍女:“讓糖餅進來。”
“糖——”飛花快速反應了下這個陌生的名字,“是院子那條鰩魚嗎?”
流螢道:“陛下,它不會化形,原身擠進來的話恐怕……”
關鍵時刻掉鏈子,恐怕是那條魚的宿命了。
潛杏微不可察嘆了口氣:“我去吧。”
他走到窗邊,撥開紗簾,垂眸望著正和老管家一起縫縫補補墻壁的鰩魚:“我有事問你。”
糖餅見君王親自過來,驚得差點兒一頭再把木屋撞出個坑:“陛陛陛陛下您說!”
潛杏轉了轉手腕,自他掌心中飄起一個同之前深入梨覺腦海顏色相同的藍色泡泡,飄向鰩魚:“你之前聽到的‘魔鬼’,是這個聲音嗎?”
鰩魚來不及細想這話是什么含義,泡泡已經在它耳邊炸開,與此同時那令它驚恐至極的聲音再度回蕩在耳畔。
‘……鹽……’
鰩魚渾身一個激靈,條件反射開始頭痛,尾刺不安地在沙坑里甩來甩去,揚起漫天雪塵。
好在流螢早有準備,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光墻封住窗戶,隔絕了揚塵的襲擊。
飛花同時控制著院子里纏繞成松柏造型的海藻捆住鰩魚。
“冷靜。”潛杏淡淡道,“這只是錄音。”
他的聲音有如高山冰雪,還真叫驚悸萬分的糖餅慢慢安靜下來,意識到那聲音其實并沒有真正的攻擊性;他以為的疼痛不過是條件反射的幻覺。
“是這個嗎?”潛杏再度問。
糖餅誠惶誠恐點頭。
“魔鬼”的聲音折磨了它那么久,絕不可能認錯。
潛杏得了答案,轉身回到硨磲上,望著昏迷中的小幼崽揉了揉眉心:“……還真是同一個人在作祟。”
海妖王看起來仍平靜,實際上已然被怒火灼燒。
子世界中出現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強大敵人,不僅能遠程掌控子民,甚至會傷害到在自己嚴密庇護下的寶寶崽——而他此前竟對此毫無察覺!
綾希心里咯噔一下,焦慮更上一層樓。
最壞的猜測還是成了真,那個看不見的‘第三首領’,真的是沖梨覺來的。
第58章
潛杏為梨覺準備的這棟木屋充滿了圣誕季節巧克力和南瓜奶油的味道, 走到哪里聞起來都香香甜甜,叫人想要咬一口。
睡得正熟的小幼崽卻忽然嗅到一陣嗆人的塵土味。
梨覺被那怪味驚醒,睜開眼看見的并非是閃爍著珠光的大硨磲, 也沒有當作小夜燈的晶礦,而是烏漆嘛黑的、高高的天花板。
咦?自己這是在哪里呀?
小孩子揉著眼睛坐起來,扭頭看了看, 竟沒有總是陪伴在身邊的綾希的身影。
“希希……?”
他帶著不確定細聲細氣地喊著男孩的名字。
然而并沒有等到回答。
這讓梨覺有些慌亂。
空無一人的陌生地界, 這么黑, 連希希都不在, 要還不到四歲的小崽崽怎么辦呢?
小孩子感到不安全時總是要抱著什么的,可是這里什么都沒有, 崽崽只能卷起自己的衣擺攥在小手里, 又悄悄地, 悄悄地呼喚:“希希, 在哪里呀?”
四周依舊靜默。
梨覺驚惶地左右張望,仍沒見著綾希, 也沒看到任何人。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小手小腳,連它們都有對方陪, 自己卻沒有。
崽崽越想越難過, 金瞳里汪著搖搖欲墜的淚。
近一年的日夜相處讓梨覺養成了習慣, 綾希已經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 看不見對方就好像少了什么。
有綾希在,他才是完整的梨覺。
就在小幼崽鼓起勇氣要去找小哥哥時,身后驀地傳來巨大的轟響。
他被嚇了一跳,剛要找地方躲起來,就見一群人浩浩蕩蕩走了進來,而他們背后是不知用什么方法破開的墻壁, 磚瓦簌簌往下掉,砸出更多的塵煙。
想要逃跑的小崽崽怔在原地。
——那一行十來人的隊尾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失蹤多日的沈煙。
“……爸爸……?”
梨覺張了張嘴,發出細弱的、雛鳥啁啾般的呢喃。
他離得太遠,沈煙并沒有聽見呼喚,而是被旁邊人說話吸引去了注意力。
那人比沈煙要矮一些,青年不得不低下頭,比梨覺印象中要長一些的頭發垂落,遮住了小半張臉。
看起來和平時的爸爸有點兒不一樣,梨覺想。
比崽崽認識的爸爸要年輕上幾歲,不似后來總是有點兒病怏怏的柔弱,眼前的沈煙靈敏而矯健,因側身而擰出的腰線勁瘦,宛若蓄勢待發的黑豹。
不僅是外表,性格也有所不同。
記憶中的爸爸總是很溫柔,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其他認識、不認識的人,連對樓下的流浪貓都很好。
小幼崽還記住了一個并不能理解、但是是別人用來形容爸爸的詞:溫文爾雅。
可是現在這個爸爸的表情冷淡,聆聽的眼神漠然,仿佛一個沒有感情的人。
簡直看起來比幺幺哥哥還要遙遠——這種“遙遠 ”不僅僅是地理上的意味。
無論如何,那絕對是他的爸爸,這一點崽崽絕不會認錯。
梨覺想,應該是自己聲音不夠大,爸爸才沒有聽到。
他邁開小短腿,高高舉起雙臂,像以前見到爸爸時一樣跑過去;通常爸爸都會蹲下來,張開懷抱,微笑著等著他撲過來。
然而還沒等他跑幾步,沈煙像是察覺到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凜,反應速度極快地反手從背后掏出箭矢,搭在弦弓上——也是此刻,梨覺才發現爸爸原來一直握著弓——精準地朝梨覺所在的方向射了一箭!
梨覺還從來沒見過爸爸這樣極有壓迫感的一面,那遽然升騰起的殺意和冷峻的神色混合成前所未有的恐懼,將小小的孩子釘在原地,腳下仿佛生了根,半步都挪不了。
小幼崽的眼眶泛起淚花,怎么也想不通爸爸為什么要這樣做。
是自己做錯了什么嗎?
還是爸爸已經不認識自己了?
那個東西,打到自己一定會很疼吧……
崽崽不敢逃,也無處可逃,蹲下來蜷成小小一團,抬起小手捂住臉,無助地啜泣著。
怪異的是,那柄直沖他面門而來的箭在中途竟然隱形,片刻后在梨覺身邊重現,卻歪了方向,沿著梨覺的衣服擦過,連根頭發絲兒都沒有碰到。
隊友見那隱形的“怪物”并沒有因破魔箭現身,驚奇道:“歪了?”
那可是百發百中、至今沒有失手過一次的神射手沈煙啊!
沈煙眉心擰起,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他也說不上來為何,在射箭的剎那,忽然有股奇異的力量叫他微微偏了力道,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在阻止他傷害那個已經被察覺到氣息的怪物。
很小,他想,自己對魔息的探知一向準確,除了方位,還包括大小和強弱。
這次察覺到的只有小小一點兒,沒有明顯的惡意,應該是個年幼的低級怪,甚至可能剛剛孵化,魔息微弱,正處在最懵懂的階段,就算沒及時出手消滅也造不成什么傷害的那種。
其實說魔息也不夠準確,那一小團的氣息相當的……純凈。
是的,在這樣詭譎怪誕的世界中,竟還能有可以用「純凈」一詞來形容的存在。
這也是他失手的原因之一。
他不該,也不能殺了那個小怪物——從某種角度而言,甚至不能確定那就是怪物——否則自己一定會后悔。
盡管沒有確切的證據,沈煙很相信也很依賴自己的直覺,它一向精準,否則他也無法在這樣殘酷的逃游中活下一輪又一輪。
“算了。”他嘆了口氣,“繼續往前吧。這個房間看起來太……”
后面在說什么,梨覺聽不清。
小孩子站起來,臉上掛著淚珠,傷心地看著沈煙離去的方向。
那破空而來的箭,那冷漠異常的眼神……
爸爸壓根兒沒看見他。
梨覺不是第一次在奇怪的地方見到爸爸了。
他大約明白,這種時刻就是在做夢,而夢境是不受控制的。
有時候夢里的爸爸會抱住他、貼貼他的小臉蛋,和平時無異;有時候就是現在這樣熟視無睹。
好叭,小幼崽扁了扁嘴,那還是不要怪爸爸好了,因為沒有注意自己在嘛。
崽崽還想繼續掉眼淚,但吸了吸鼻子忍住了。
沒有大人和希希在的時候,哭泣是無用的,想出辦法來才有用。
先看看爸爸要去哪里好了。
也許自己一直跟著,走呀走呀,爸爸就忽然發現自己了呢?
抱著這樣的期待,梨覺放下卷成荷葉邊的衣角,顛顛兒跟在隊伍最后面,像個隱形的、無人在意的小尾巴。
他太小只了,大人們走的速度相當快,步子邁得還大,別人走一步夠他的小短腿掀騰三四步,還沒跑多遠就累得氣喘吁吁。
梨覺撐著膝蓋呼哧呼哧喘氣,下意識撒嬌:“爸爸抱……”
一抬頭,爸爸已經走很遠了。
小幼崽鼓起臉在原地生氣。
跟自己生氣,也跟爸爸生氣。
片刻后他搖搖頭,拍拍自己的臉蛋。
小河豚放了氣,也氣消了,再重新嘿呀嘿呀地追上去。
梨覺跑著跑著發現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低頭一看,膝蓋以下的部分居然都融到了朦朧的云霧里。
他伸手試探著撥弄撥弄,居然像在水里劃拉那樣,讓自己漂——或者飄了起來。
幼崽的嘴巴吃驚地長成“o”型。
他現在不是寶寶崽了,是小幽靈了耶!
梨覺嘗試著再次劃拉,云霧載著他調整方向,比崽崽自己跑的速度還快地靠近沈煙。
他一伸手,抓住了成年人的衣角,而后者絲毫沒有察覺多出來的重量。
小幽靈梨覺很開心,這樣就不會被爸爸丟下啦,還很省力吶~
疾步趕路的沈煙忽然停下,崽崽猝不及防一頭撞到他背后,雙手捂住額頭,小聲地念叨著“痛痛飛飛”自己安慰自己。
成年人倒是完全沒有什么異狀,他停下來也不是因為發現多出個小尾巴,而是感知到了魔息——四面八方涌出的魔息。
“小心!”
他看向隊伍最前面,出聲警告的同時搭箭運力,眼神、氣息和手都很穩,僅有專注,并無畏怯。
嗖——
那箭生生將無形的空氣扎出扭曲來,前面的隊友訓練有素地跳開,各自抽出武器嚴陣以待。
幾秒鐘后,一灘爛泥似的怪物無端顯性,誰也不知它本來的面目該是什么樣兒,反正被破魔箭命中之后,也就這個德性了。
隊友們全都反應過來,戰斗已經開始,他們劃分成不同的陣型,運用上各自擅長的部分御敵。
由于沈煙是隊伍里為數不多可以感知魔息的存在,他不僅自己要戰斗,還得為那些沒有感知力的隊友指明方向;還好他已經習慣這樣的模式,有條不紊,并不覺得吃力。
梨覺一直緊緊攥著爸爸的衣角,隨著沈煙起落的動作飄飄蕩蕩。
還好他現在是一只幾乎沒有重量的小幽靈,否則會成為爸爸礙事的掛件呢。
沈煙輕輕一躍,跳上角落壘起的幾人高的箱子上。
這里的視角足夠開闊,足夠居高臨下,背后又是安全的死角,是一個弓箭手能夠占據的最有力地形。
他正全神貫注瞄準一個隊友左邊的魔物,竟沒有發現自己頭頂的空氣有一瞬的扭曲。
沈煙看不見,小幽靈崽崽卻看得一清二楚。
他著急地拽了拽大人:“爸爸!小心!”
落在沈煙聽覺里的,只有一聲輕微得像個泡泡破裂的“叭”。
可就是這弱到難以分辨的一聲激活了他的戰斗直覺,身體先于大腦行動,抬手給了上面一箭。
魔物應聲爆裂,鮮紅的血液迸濺。
哪怕人類已經躲得足夠快,離得太近了,還是不免沾上些許。
沈煙嫌惡地擦了擦臉,卻也沒辦法完全弄干凈,干脆不管了。
血色使得那張本就俊秀的面龐更加綺艷,瑰麗如夜色中的殺戮之花。
“……是誰?”他低聲喃喃。
那聲提醒般的“叭”他聽得很明確,不可能是想要偷襲自己的怪物發出的;倒是讓他想此之前那個懵懂的、沒有惡意的小小一團。
……那個小東西,居然一直跟在自己身邊嗎?
對魔息感應相當敏銳的他為什么沒有發覺?
此時年輕幾歲的沈煙并不知曉,那個純凈的小家伙是自己親生的血脈。
親父子倆太過相似,梨覺在遠處時他尚能區別幼崽與空氣和其他隱形魔物的不同,等梨覺靠近之后,已是與他自身的氣息完全融為一體。
梨覺驚訝又開心,看來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爸爸真的發現自己啦!
他嘰里咕嚕講了一通,可惜在沈煙聽來,還是只有一聲小到難以分辨的“叭”。
不過沒關系。
他勾起嘴角,輕聲道:“小家伙,想要助我一臂之力嗎?”
若是現在忙于混戰的隊友們見到素來冷寂似冰山的這位露出如此溫柔的笑容,一定會驚呆的。
小幽靈一愣,繼而歡快地回答:“叭!”
親父子上陣,配合起來自然天衣無縫。
每次有怪物來襲,那個隱形的小東西就會發出一聲“叭”,比沈煙自己的直覺和感知還要準得多。
也是,小家伙和那些魔物處在同一維度,他或者她或者它可以看見它們,確實比自己這樣隔一個次元要方便得多。
他們聯手,四面八方的魔物紛紛被擊殺。
等收拾得差不多了,沈煙看著自己蹭蹭上漲的面板,心情很是愉悅。
“謝謝你。”沈煙再度笑了,“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幫我,但是……謝謝。”
“叭!”
因為崽崽最愛爸爸呀~
梨覺把臉埋在爸爸的衣服里,萬分想要一個抱抱。
然而覺察不到小幽靈心事的人類看了眼那邊已經料理好殘局的隊友,聲音柔和:“照顧好自己。”
梨覺聽了這句話眉毛垮下來,充盈著心臟的喜悅被沖刷成了難過。
明明是溫暖的叮囑,可是為什么聽起來,就像是在告別一樣呢?
爸爸還沒有真的見到他,還沒有抱抱他,就要走了嗎?
又要丟下崽崽一個人嗎?
“叭……”
梨覺正要想辦法挽留,小耳朵忽然警惕地豎起來。
不對勁。
有什么龐大的,摧枯拉朽的超然力量正在醞釀。
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短短幾秒鐘內,已然奔涌至腳下。
小孩子慌了神:“爸爸,跑,跑!”
沈煙聽不清他說的具體內容,卻也感覺到看不見的小東西那變了調的“叭”,是比此前提醒方位時慌張百倍的警告。
如果是比魔物更可怕的存在……
是這個副本的大boss要現身了嗎?
沈煙屏息凝神,比起恐懼,更多的是期待。
不管是什么樣的boss,他都有把握——
魔物被清除后平靜的發現遽然掀起地動山搖,自地底噴涌而出數道高達千度的巖漿,許多人根本來不及反應就灰飛煙滅。
大多數人都以為這部分已經結束,完全沒有任何準備,只有被梨覺提醒的沈煙留了個心眼,才在腳下地磚龜裂的瞬間跳開,幸運地沒有被波及到。
“啊呀!”
到處冒火的房間如同煉獄之景,小幼崽嚇得雙手捂住眼。
然而那滾滾熱浪既未將他吞沒,連超出人體承受程度的高熱都沒有感覺到。
梨覺的小手指張開一點兒縫,維持著那個捂眼睛的姿勢悄悄往外看。
除了他和沈煙,所有人都遭遇了真切的、堪比屠殺的大火。
被熔巖卷進去的人來不及發出第二聲慘叫就徹底消失,很快,只剩下父子倆。
一分鐘前,隊員們還在為幾乎沒有傷亡的大獲全勝而歡欣鼓舞;
一分鐘后,就遭遇了如此慘烈的團滅。
……不,也不能說是團滅,畢竟沈煙還好好的。
青年所在的地方像是籠罩著看不見的保護罩,任那烈焰滔天,也傷害不到他分毫。
他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漆黑的瞳孔映照著跳躍的火光。
沈煙的目光有種不正常的冷靜。
既無面對突如其來變故的驚愕,也沒有對隊友死亡的悲痛,而是變成了一種……猜測。
小幽靈躲在他身后,已經放下捂著眼的手,仿佛也感知到了什么。
盡管他弄還不明白又有什么在靠近,可那讓他不再害怕。
和爸爸在身邊時一樣的平靜、安全。
很快,火山噴發之景如同它出現時的毫無征兆那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經過這種等級的毀滅,房間既沒有被夷為平地,還比之前稍微明亮了一些。
父子倆的正前方出現了一尊破舊不堪的、結滿蜘蛛網的王座。
*
此刻,海底王宮。
“我現在可以送你進入他的精神圖景,但接下來的事就無從把控了。”
潛杏的手虛虛撫著沉眠中的梨覺的額頭,更多的、源源不斷的藍色光暈柔和地包裹著幼崽。
“小家伙和普通人不一樣,我從來沒有試過這樣的控制,很有可能他的主意識會壓倒我的,到時候就算是我也沒辦法帶你回來——你明白后果嗎?”
綾希也低頭看著梨覺。
后果就是,自己的意識將留在梨覺的精神世界中,而肉身從此長眠。
他非常清楚。
男孩點點頭:“陛下,我明白的,請送我去吧。”
他的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守護小神子,若是梨覺沒辦法醒過來,自己留在清醒的世界中又有什么意義呢?
還是這么小的孩子,卻也有很堅定的眼神了。
潛杏見他心意已決,并不勸阻,嘆了口氣:“要是我能和你一起……”
他沒說完,但綾希也知道不可能。
像潛杏這樣的大boss,肉身暫時離開子世界是沒問題的,因為他和子世界深度綁定的「核」更多源于精神力;此前去巨龍世界的期間,海洋也好好地運轉著。
相反,海妖王的精神力一刻都不能抽離,否則子世界將處于最脆弱的狀態,無論是內部的混亂還是外部的襲擊都有可能頃刻間擊垮它。
子世界坍塌,困在里面的所有人都不會有絲毫逃生機會,會隨著它一起徹底毀滅,就算是神主來了也復活不能。
作為海洋世界的首領,潛杏對玩家再怎么百般刁難、乃至殺戮都是工作所在,可對其他居民肩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無論怎樣的高位,總有身不由己。
男孩端正地跪在小幼崽身邊,深吸一口氣,棕色的眼睛里是超出年齡的鎮靜:“我準備好了,請您開始吧。”
潛杏捉住梨覺軟軟的小手,分開五指,同綾希的手掌心相對,緊密地貼在一起。
冰凌滴落深藍色的光,融化在孩子們的指間。
“祝你們幸運。”
他輸送進自己的精神力,接著扶住失去意識的綾希,放在梨覺旁邊。
*
精神世界中。
梨覺很確定,那是之前不存在的……姑且稱作家具好了。
多出來的不僅是王座,還有其上坐著的人。
同樣是梨覺此前沒見到的人。
祂身形高大,撐著頭遙遙望著沈煙,似乎恭候多時。
祂的左肩上停著一只烏鴉,右手小臂上倒吊著一只蝙蝠。
明明都是不祥之物,卻襯得祂愈發威嚴、不可冒犯起來。
烏鴉和蝙蝠忽然一同飛起來,些微的氣流吹開祂的兜帽。
那幾乎與黑暗合二為一的黑袍之下,竟是一頭璀璨奪目的金色長發。
小梨覺自己是金發,對同發色的人頗感親切。
他捧起自己的長發對比了一下,顏色要比那人淺淡許多,卷卷的發尾倒是很像。
崽崽好奇地躲在爸爸身后偷看。
這個人,是誰呀?
沈煙在房間的異動消失時就已經重新舉起弓箭,此刻箭矢正對陌生人的眉心。
這樣近的距離,又沒有任何外力干擾,以青年有“神射手”之稱的準頭,命中率絕對是百分之百。
然而被瞄準者沒有一絲一毫慌亂,甚至不打算從靶心之下移開分毫,悠然地閉上眼。
與其說是引頸受戮,不如更像是在賭另一人不會動手。
兩人隔著數米的距離沉默地僵持著,時間幾乎陷入靜止。
半晌,竟是此前一直所向披靡的沈煙主動垂下手,冷笑一聲:“……果然是你。”
他的態度不冷不熱,卻明顯同武器一起卸下了防備。
王座上的人懶洋洋地睜開眼,唇角彎起散漫的、早有所料的弧度:“想我了嗎?”
沈煙擦拭著自己的弓,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你想多了。”
“是嗎。”
眨眼間,那人已然來到他面前,離得極近,熟稔而曖昧地攬上他的腰,稍微一收力道,將青年帶進自己懷里。
“我倒是覺得,我們對彼此是同樣的……”
祂的話沒有講完,而語言也不再重要。
沈煙垂下眼睛,并不講話,倚在祂懷里的模樣卻是與冷冰冰話語截然不同的乖順。
“都這么久了,還不愿誠實面對自己的心嗎?”祂抬手將懷中人類的青絲撩至雪白的耳后,嘆息聲如同某種古老的頌詠,“我的小煙啊……”
第59章
后面的畫面小朋友不可以看, 夢境至此終結。
爸爸已經消失了,崽崽還在發呆。
沒有發現自己既不在那個落滿塵埃的房間里,也沒有回到金碧輝煌的海底王宮。
梨覺自顧自糾結著, 那個金色頭發的叔叔是誰呢?
爸爸和他很親近的樣子。
他們,是像自己和希希一樣的好朋友嗎?
如果是好朋友,為什么爸爸從來沒有提起過這個人, 也沒有帶自己去見過對方呢?
要是爸爸還在家, 他一定會請希希來玩兒的。
托育班喜歡在一塊兒玩的小朋友經常會到彼此家里去, 他也被邀請過;就是還沒來得及請別人也來自己家, 爸爸就不見了。
難道是爸爸和那個叔叔的關系還不夠好嗎?
可是他們又離得很近,是在貼貼呀。
爸爸說過, 貼貼是表達愛的方式。
爸爸愛他, 他也愛爸爸, 所以他們會貼貼。
他喜歡希希, 希希也喜歡自己,所以崽崽們也經常貼貼。
這樣一來, 是不是爸爸和那個叔叔也互相喜愛著呢?
……說起來,爸爸喜歡的人, 他應該要怎么稱呼?
在托育班的時候, 老師說過, 爸爸和媽媽相愛, 然后有了寶寶。
梨覺知道他是那個寶寶,也知道爸爸是爸爸,可是從來沒有媽媽。
托育班里有一樣的單親家庭的小朋友,偷偷跟梨覺講過,最近爸爸會帶一個阿姨回家,也許以后阿姨就是媽媽了。
梨覺想, 如果不是阿姨、是叔叔,也可以是媽媽嗎?
還是說,其實爸爸是媽媽……?
太多親屬稱謂,太多大人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了。
小朋友對世界的認知產生了糾結的疙瘩。
有沒有人來給崽崽解答一下呀QmQ!
小崽崽一屁股坐在地上,揪著自己的發尾認真思索。
他和那個叔叔的金發,看起來真的很像哦。
除了一個燦爛得像太陽,一個柔和得像蜜糖。
不僅是發色,眼睛也是深淺不一的金。
有那么一瞬間,小幼崽頗為困惑地想,比起爸爸,自己好像更像叔叔的孩子呢。
崽崽以前就好奇過,為什么爸爸的黑發黑瞳和自己很不一樣,還想過他其實并不是爸爸親生的孩子。
他的年齡還沒有到為了親不親生而難過,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春天的小鳥叼來送給爸爸的禮物,就像檐廊下筑巢的燕子會銜來樹枝與石子——那個名為“送子鳥”的、被小崽崽記得有些混亂的故事。
每每遇到這樣的疑問,沈煙總是會放下手里的任何事,把小孩子攬進懷里,溫柔地親吻他的發頂,不厭其煩地回答:“不是呀,你就是我的孩子,曾經是我的一部分。我們流著同樣的血液,分享過同樣的心跳——但也沒錯,你的確是這個世界贈予我的、最好的禮物。”
這時候梨覺也不會再糾結,他愛爸爸,爸爸也愛他,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
現在這個多出來的金色叔叔,會不會也……
“誒?”
小梨覺正想把自己的新發現告訴爸爸,后知后覺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回來了,不再是飄飄忽忽的小幽靈形態。
他驚喜極了,這樣爸爸終于能看見自己——咦?爸爸呢?
耽于思考的小朋友總算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不同于任何地點的獨立空間,一下子慌了。
“爸爸……?”
他爬起來,茫然地四處張望,卻什么也看不見。
爸爸不在,金色的叔叔不在,這里是一片純然的虛無。
幸運的是,這一次在小幼崽被恐懼包圍之前,有誰先找到了他。
“覺覺!”
那是梨覺現在最熟悉的聲音。
他轉過頭,看見綾希正努力地往他這邊擠,就好像有扇門擋在了他們中間。
男孩費力地伸出手,再一次呼喚他:“覺覺,到我這里來!”
崽崽一肚子委屈都要傾訴給小哥哥聽,立刻朝他那邊奔跑。
奇怪的是,他每邁出一步,腳下都像是有泥巴在拽著他不讓他前進,越走腿越沉重,幾乎抬不起來。
“希希,我走不動……”
小孩子的聲音帶上求助的哭腔。
綾希一愣,接著更用力地推開那扇罅隙。
梨覺能看到綾希背后的碧水青山,和自己這里目下空茫截然不同。
崽崽想起來了,在從巨龍世界離開、進入海洋世界之前,綾希曾帶著他去過那里。
那兒是綾希的精神世界,是一個梨覺認為沒去過、卻在“初次到訪”時就覺得熟悉又安全的地方。
也許因為那是綾希的領地,而在綾希身邊總是安全的。
梨覺不知道自己現在周圍黑漆漆的是什么地方,可他迫切地想要到綾希那邊去。
可是一扇看不見的門擋住了明亮溫暖的另一個世界,阻隔了崽崽們相見。
“覺覺,到我這里來。”
綾希伸長胳膊,但也已經到了門縫的極限。
男孩聲音很穩,沒有絲毫急躁。
“沒關系的,你可以慢點兒走,慢慢來。你可以做到的。”
有他的安撫,崽崽的情緒也跟著穩定下來。
他像踩在厚厚的雪堆里那樣盡力抬高腿去走,走得很累,走得很慢,但還是堅定的一步步靠近綾希。
綾希鼓勵地看著他,同樣沒有放下等待拉他的手。
然而小的那個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
幼崽的目光含著困擾和猶豫,又有一點希冀:“希希,爸爸在你那邊嗎?”
這是個相當不好的提問,意味著崽崽在猶豫。
綾希屏住呼吸,聲音輕得像怕吹散了花瓣:“為什么這么問?”
梨覺回頭看了一眼。
他的身周其實什么都沒有。無盡的,無盡的虛無。
綾希想起海妖王的分析,那個“魔鬼”的聲音對沒什么精神力的低階npc來說只是單純疼痛折磨,但對于高階精神力的居民、包括梨覺在內,是一種召喚,會為他們創造最貪戀的美夢。
對于失去爸爸的小孩子來說,最渴望的,當然是與爸爸重逢。
梨覺的提問,梨覺回頭的動作,都意味著他在這里已經見到了沈煙,哪怕只是一段假象。
如果梨覺在幻夢中沉溺太深,滯留太久,找不到出口,很有可能會被吞噬。
「第三首領」想要的一定就是這個結果,畢竟吞噬小神子可以獲取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可以說,當主神不在時,小神子就是無限空間本源力量的一部分。
綾希請海妖王把自己送到梨覺的精神圖景中,要做的就是把他帶回現實。
小幼崽看了看自己的小手,爸爸衣角的觸感還殘留在掌心:“希希,我見到爸爸了。”
梨覺的回答讓綾希心里一沉。果然。
但他的語氣仍然不急不躁:“見到什么啦?”
“爸爸沒有看到我……”梨覺低著頭,語氣很失落;隨后想起什么,又變得急切,“還有一個、一個叔叔,金色頭發的!祂跟爸爸……”
綾希聽見“金色頭發”頓覺不妙,下意識吸了口氣:“祂……祂怎么?”
“崽崽看到了喔!”小幼崽奶金色的瞳孔亮晶晶,分不出是喜悅還是淚花,壓低聲音像在講一樁無人知曉的驚天秘密,“那個叔叔呀,親了爸爸!”
綾希:“=口=!”
神主大人你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做這種事!
他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勁。
如果這里是“魔鬼”為梨覺創造的獨家幻境,梨覺應當只能看見自己最想見到的爸爸,而不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呃,叔叔。
那個「第三首領」為什么會夾帶私貨,把神明的橋段也添加進來?
——金發,甚至是主神的本真模樣;而那鮮少有人親眼見過。
這個「第三首領」,究竟是什么人?
他或者她或者它,對神主與沈先生之間的事了解多少?
這個人,知道得太多了。
不過比起調查那人的身份,眼下更重要的還是帶梨覺回去。
綾希循循善誘:“我們先回去吧?陛下還在等著呢,今天的晚餐有紅茶栗子千層蛋糕哦,你昨天不是很期待嗎?”
提到吃的,寶寶崽頓時猶豫起來。
一邊是爸爸和神秘叔叔,一邊是希希和幺幺哥哥還有好吃的。
要如何在這兩邊做抉擇?
崽崽煩惱地想,就不能全都要嗎?
見梨覺有所躊躇,這是個好的信號;綾希繼續押上誘惑的籌碼:“你不想見潛杏先生了嗎?還有芬克斯先生,萬年先生他們……不離開這里的話,以后都見不到他們了喔。”
這下動搖得更厲害了。
可還有一個放不開的鉤子。
幼崽小小聲:“可是走了,就見不到爸爸了。”
綾希嘆氣,不得不道出真相:“覺覺,你在做夢,夢見的不是真實的沈先生。”
梨覺向前走了一步,聲音像是裹在泡泡里:“希希,我在……做夢嗎?”
已經很近了。只要再靠近一些……
綾希點頭,伸長胳膊望著他:“來吧,覺覺,我帶你走。”
“一定要走嗎?”小幼崽淚汪汪,“可是、可是我還沒有見到……不,是爸爸還沒有見到我……”
綾希很幫他擦掉眼淚,可惜做不到;耐心道:“夢總是要醒的。醒來之后的真實世界,我陪你去找沈先生——這是我們約定好的,對不對?”
梨覺當然記得他們的約定,也仍沒辦法就此放下和爸爸短暫重逢的念想。
泡泡是轉瞬即逝的絢爛,可就算僅有須臾,也叫人留戀。
小幼崽垂著腦袋,悶悶不樂。
他雖然不講話,但已經抬起腳又朝著綾希靠近一點。
男孩不再催促,安靜地等待。
一邊是虛假的爸爸與金色叔叔;
另一邊有希希,有好吃的,有boss哥哥叔叔們;現在,又加上了真正的爸爸。
天平上的砝碼重量已經不再相同。
綾希知道,他的覺覺會做出正確抉擇。
短短幾步路,被梨覺跨出千山萬水的架勢。
對于如此年幼的孩子來說,“割舍”掉心中最緊密的血緣依賴,放棄爸爸,的確很艱難。
綾希看著近在咫尺的梨覺,松了口氣,也為他難過。
“希希……”小崽崽垂著眼,嗓音怏怏,“你親親我叭。”
狹窄的縫隙里很難調整姿勢,但綾希還是依言探身親了親他的額頭。
梨覺閉上眼又睜開,不解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為什么不是這里呢?爸爸和那個叔叔……”
綾希沒比他大多少,沒辦法弄懂不同部位親吻的區別,可又懵懵懂懂明白,親嘴唇是大人才會做的事,于是遲疑地解釋:“小朋友不這樣親親的。”
梨覺眨巴眨巴眼:“為什么?”
綾希同樣困惑:“不知道,我們長大應該就懂了吧。”
梨覺拉住他的手晃了晃:“那長大了,你還會親親我嗎?”
綾希也牽住他:“會的。”
小孩子的心情就是可以這樣輕而易舉變好,抱著對未來的憧憬,連眼神都明亮了:“那我們要快點長大!”
“好的呀。”綾希不動神色地握緊梨覺,把他從混沌中往自己的精神世界帶,“那我們先回去吧,晚餐多吃一點,長大就會快一點。”
梨覺空著的那只手比了比自己的頭頂,又踮腳夠了夠綾希的:“下次再見到爸爸,要長大。”
不能再是三歲的小寶寶了。
要成為四歲、五歲、或者六歲的大寶寶喔!
隨著梨覺下定決心,兩個世界相鄰的門縫松動許多。
崽崽們手拉手穿過那扇門,將虛無鎖在身后,伴著淙淙溪水與簌簌風聲回到現實。
*
梨覺已經清醒過來,“魔鬼附身”的影響卻無法立即全部消除,再加上對離開爸爸的不舍,小家伙的心情和身體一樣虛弱,如同大病初愈。
潛杏暫停了所有工作,交給流螢和飛花姐妹倆代行,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在陪寶寶崽。
木屋到處都是氛圍感滿滿的圣誕節裝飾,綾希對此很好奇,海洋里的居民也會過圣誕節嗎?
可是就算過節,這個風格也太陸地了一點。
他不是那種有話憋不住的孩子,也許是求知的眼神太鮮明,潛杏還是發現了,主動解釋:“以前去陸地的時候,見過人類的節日,覺得很有趣,一直想布置來試試,不過沒有找到合適的場合。”
他點了點懷里的小系統:“還要多謝寶寶崽才能有這個機會。”
他們坐在壁爐前的沙發上,燭臺漫出淡淡的香味,窗外松柏的枝頭點綴著白沙,看起來和真正的積雪沒什么差別。
沒有煩惱的鰩魚在雪堆——沙坑里打滾,時不時游過來眨巴著小眼睛,期待一個來自小幼崽愛的摸摸,比小狗還小狗。
梨覺甕聲甕氣,像是重感冒,講起話來格外綿軟:“哥哥,去陸地上做什么?”
旁邊的綾希也很想知道,盤腿在沙發上坐好。
潛杏的性格還算平和,尤其面對寵溺的小系統時,幾乎有問必答。
在這個問題前卻沉默了。
也許是屬于大人的秘密吧,綾希想。
懂事的男孩正要岔開話題,見潛杏的目光透過窗柩遙望海面的方向,開口道:“……去見某個煩人的家伙。”
這回答在模棱兩可的同時,又似乎意有所指。
海妖王向來睥睨天下,目空一切,除了小系統,能入他法眼的人寥寥無幾。
至于生活在陸地上、又能用“煩人”來形容……?
綾希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
那位同潛杏的糾葛他略有耳聞,也不是沒親眼見證過。如果海妖王去陸地上是與對方見面,并且習得一些人類的習俗,也很合理。
他猜應當不會有別的答案,卻也不敢在海妖王面前直白提起,小心地摺好秘密咽到肚子里。
沒有人問,潛杏自然也不會繼續說,一時間只剩下糖餅歡樂刨坑的動靜。
綾希還在想崽崽怎么也不追問了,扭頭發現小幼崽已經睡著了。
從那個混沌的精神圖景回來之后,這些天梨覺一直睡得不太好,總是做不同的噩夢,哭叫著“爸爸”驚醒。
綾希想了很多辦法,比如睡前喝牛奶,點香薰,包括讓對養身頗有研究的鰲蝦老管家帶著崽崽們一起做冥想訓練;遺憾的是效果都很有限。
看不見的“魔鬼”在寶寶崽精神世界中留下心病,梨覺這個小療愈師無法醫者自醫,其他沒有安撫能力的人更是插不上手,唯有讓時間慢慢抹平痕跡。
潛杏拿起織有麋鹿和雪花的毯子給幼崽蓋上,邊輕輕拍著他,邊哼著輕緩的調子。
若是讓那些被蠱惑跳海、走向死亡的玩家知曉,塞壬美妙而危險的歌喉有一天還能當搖籃曲用,恐怕下巴都要驚得掉下來。
哼歌之余,潛杏一手護在梨覺的前額,釋放深藍光芒撫慰著那睡著的意識。
海妖王的精神力大多數時候意味著引誘和毀滅,能起到的舒緩作用很有限,更不可能深入治療;但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他的側顏被燭光映照得格外寧靜,比最精妙絕倫的人魚雕像還要莊重、秀美。
逃游大boss能撈著如此相安無事、一派和諧的空閑,也很不容易。
在這一刻他不是執掌海洋的首領,不是萬千子民的君主,不是副本里暴虐的boss,只是一個期盼崽崽快點兒好起來的家長。
*
生病的小系統沒辦法自如地化形,變不成水母的人形幼崽只能在結界保護的木屋里待著,最多延伸到院子里。
潛杏抱著梨覺出去轉悠,小孩子懨懨地趴在他肩頭。
“看,這是什么?”
海妖王用一種給孩子準備了驚喜的家長語氣引導著問。
幼崽抬起頭,驚訝地發現下雪了。
不是院落里鋪滿的靜止的沙,而是活躍的、紛紛揚揚下墜的雪。
海里也會下雪嗎?
快四歲的梨覺也是經歷過三個冬天的小朋友了,還在現世的時候,每到下雪天他都會被爸爸包裹成小粽子,戴著亮色的圍巾搖搖擺擺地出去玩雪。
崽崽很喜歡和爸爸一起堆的雪人,想要帶回家;它理所當然地在溫暖的屋子里化成了水,梨覺傷心極了。
爸爸給他擦眼淚,半是安慰,半是教學:雪遇到溫暖會融化,在水里同樣會消失。
海,就是很多很多的水。
雪在海里,不會化嗎?
見小系統因病而蒼白的臉龐被突如其來的驚喜重新點亮,潛杏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他們又往外走了一些。
糖餅好久沒見小幼崽,興奮地直搖尾鰭,像個直升機一樣沖進“雪”里,打散了它們的隊形。
等鰩魚游回來,“雪”才恢復原狀。
這回梨覺看清楚了,那是一大群銀白色的浮游生物。
它們會在每個季節末遷徙到另一片溫暖的海域,浩浩蕩蕩的搬家隊伍就像一場壯觀的大雪。
這個時節它們本不該路過王宮附近。
但那可是海妖王的命令。
崽崽望著浮游群,潛杏哥哥這樣抱著他看雪,讓他想起和爸爸一塊兒的從前。
潛杏問:“我一直想給它們取個名字。你有什么想法嗎?”
梨覺靠在他的肩上,一眨不眨地盯著“雪花”們,聲音輕輕的,也像下雪:“星星星。”
潛杏:“星星嗎?”
“星星星。”小孩子認真地讀了三遍一樣的字。一個都不能少。
小朋友的思維總是很奇妙。
潛杏微笑:“好,聽你的。”
他們一起看著星星星們游來游去,游得低的那些為海底斑斕的珊瑚叢蓋上一層純白,比院子里的沙更像積雪。
梨覺出神地看著磅礴的隊伍在眼前移動,喃喃地呼喚自己為它們新取的名字:“星星星……”
童話書上說,看到流星是要許愿的。
崽崽沒有見過流星,在他的想象中,漫天流動的星辰,應當也是雪。
對著飄雪許愿,是不是也有一樣的效果呢?
崽崽的愿望很簡單,快快長大,然后見到爸爸。
可是,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呀?
還沒有過四歲生日的梨覺小朋友嘆了口氣。
潛杏以為他被流息嗆著,抬起手幫他緊了緊厚厚睡衣的領口。
梨覺的狀態不佳來源于心病,并非生理患疾,其實不覺得冷。
但有一種冷是家長覺得冷。
小崽崽被臨時監護人裹進寬大的幼龍造型睡衣里,渾身包得嚴嚴實實,僅露出巴掌大的小臉來。
這件睡衣帽子上有一對支棱的小龍角,身上的料子金燦燦、毛茸茸,不像混身盔甲般覆鱗的龍崽,倒是更像梨覺在上個世界化身的小奶貓。
侍從們躲在珊瑚礁后面遠遠地圍觀。
王最近沒回自己的寢宮,連班都不上了,每天在這兒專注養崽。
他們早就想見見那傳說中的小少爺什么樣兒,是不是終于要有繼承魚了;恰逢梨覺生病每天只能呆在木屋,啥也看不著。
今日小少爺總算光臨院子,難得一見真容。
好小一團崽。
長得太可愛了吧。
虛弱又委屈地趴在君王懷里的小模樣可把初次見面叔叔姨姨們心疼壞了。
就是看起來不像海洋種族,雖然有魚信誓旦旦他是水母來著。
而且這淺金的發色瞳色怎么看也不像王親生的。
真的是他們祈盼已久的繼承魚嗎?
除此以外……
侍從們竊竊私語:
“王宮里怎么會有這種睡衣?誰買的?”
“嘖嘖,居然是龍的造型。”
“龍是啥?”
“真的假的,我還以為陛下最討厭龍了。”
“就是啊,以前提都不能提吧。”
“所以說龍是啥啊!”
“采辦大臣也不怕掉腦袋……”
“而且小少爺還穿上了,我還以為我眼花了。”
“倒是來條魚告訴我什么是龍啊!!”
就在他們的討論激烈到快要轉化為爭吵時,背后驀地響起低沉而威嚴的聲線。
“長舌頭,是為了讓你們在背后妄議陛下嗎?”
第60章
侍從們怎么也想不到被當場抓個正著, 個個噤若寒蟬。
有膽兒大的悄悄扭頭望去來者何人,更是僵在原地。
那……那是一條、不、一頭怎樣的生物啊?
渾身上下密密匝匝覆著金黃色的鱗片,璀璨得叫人睜不開眼, 遠比常見的魚鱗、蛇鱗都要堅硬得多,可以是堅不可摧的盾,也可以是無堅不摧的矛。
頭上那對桀驁的犄角形態很不符合海洋生物的規則, 強勁有力的尾巴優美地擺動著, 光是劃開的水波之劇烈, 都能想象到若是拍到身上該有多疼。
他的背后展開巨大雙翼, 乍一看是薄薄一層膜,其實是無數鱗片鏡面般反射出的光線;那光線的來源竟是細小龍鱗之間流淌的紅。
不是血, 不是原生的色澤, 而是灼燙的、布滿全身的火焰。
——什么樣的火焰, 可以在海水中持續不斷地燃燒?
眾所周知, 海妖王最討厭火。海洋是他的樂園,他可以隨心所欲制定一切規則, 叫海底火山永遠沉眠也不過一個響指的事兒,更別提有誰膽敢攜帶火種進入領域。
這肆意妄為的陌生來客是什么身份, 居然能跨越君王的鐵律?
有侍從認出了他, 顫抖著低語:
“是……黃金暴君……”
“那頭龍……?”
“他怎么會來到這里……”
“陛下……”
那些有眼不識泰山的侍從同樣因來者的壓迫感一動不動。
明明不是君主, 卻有著和君主不相上下的、令人打心底升騰起恐懼的強大氣場。
比火焰還要熾熱的赤金色龍瞳危險地瞇成一道豎縫, 由遠及近地向著王宮侍從們游來。
“看來潛杏還是御下無方,才會出現你們這群廢物。”他沉聲道。
竟對陛下直呼大名?!
侍從們唏噓一片,卻誰也不敢抬頭直視黃金龍。
“我就說他還是心軟。”暴君哼笑一聲,“要是換做我,你們早就成了火山的養分了——我可不需要沒用的東西。”
他越是靠近,龍焰的溫度也越是透過同一片海水真實地傳遞過來, 叫這群自孵化起就生活在冰冷海底的蝦兵蟹將難受到無法呼吸。
好在,暴君的目的也不是他們,輕蔑地掠過他們,那能頃刻間將生魚煮成熟魚的高溫很快遠去。
侍從們從窒息和炙烤中得救,大驚失色,看著暴君直直闖入結界。
那是海妖王親手布置的,任何擅入者都會在觸碰邊緣的瞬間灰飛煙滅;圍觀者既暗自捏了把汗,又慶幸于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也能得到懲戒。
然后就看見黃金龍像進自家客廳似的,大搖大擺進了院子。
他化作人形,身材高大,長相俊美,金棕色的長發絲毫不顯弱氣,反而襯托得更加強悍、野性。
完全沒有受到結界的阻攔和傷害,甚至還自來熟地摸了摸糖餅的狗頭。
破格晉升的鰩魚已經自覺地擔起了小少爺的門衛一職,見到陌生人忽然闖入,第一反應是齜牙——它的腦容量和武力值都太有限,光個頭大,根本不會打架,齜牙裝兇是唯一能做的——繞著男人左聞聞右嗅嗅。
咦?
怎么身上有小少爺的氣息?
……好像還有陛下的味道?
看來是熟人嘛!那得熱烈歡迎!
糖餅像小狗搖尾巴一樣熱情地晃起尾鰭。
男人翹起嘴角:“乖孩子。”
侍從們齊齊倒吸一口涼氣:這家伙到底什么來頭啊啊啊!!
院子的另一邊,潛杏感知到“客人”的到來,神色不變,抱著梨覺低頭溫聲道:“崽崽,你看誰來了?”
梨覺茫然地轉過頭——
因為分離而哭泣,因為不舍而思念的家長,就站在幾米遠,微笑著看向他。
小幼崽先是詫異,然后是不可置信,接著轉化成為驚喜。
嘴上還半信半疑地夢囈似的念著“咪咪……?”,身體已經習慣性地探向來人的位置。
芬克斯一步步走過去,面上微笑不變:“怎么,這才多久不見,就已經不認識我了?”
梨覺原本不自覺揚起笑容,可隨著芬克斯真的到了自己面前,從潛杏懷里接過他,嘴角的弧度卻越來越向下,到最后完全垮了下去。
崽崽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往下掉:“咪咪……哥哥……嗚嗚……”
“怎么……”
方才還游刃有余、狂拽酷炫的暴君頓時慌了,手忙腳亂地給小家伙擦眼淚,卻因為動作太粗糙把幼崽嬌嫩的皮膚都弄紅了。
潛杏不由分說從他懷里收回寶寶崽,手上安撫的動作熟練而溫柔,冷冷睨了他一眼:“早知道不讓你來了。”
芬克斯看著他,不知想到什么,有幾秒鐘沒有動作。
片刻后,他也將力道克制到最輕,用拇指指腹蹭掉梨覺眼角掛著的淚珠,幾乎算作夾起嗓子柔聲哄著:“寶寶崽見到我不高興嗎?”
小幼崽抽抽嗒嗒:“高、高興……”
“高興,怎么會哭呢?”
梨覺搖搖頭:“不、不知道……崽開心,然后,然后就哭哭了……”
從未體會過類似情緒的龍類想,也許這就是人類所說的“喜極而泣”吧。
黃金暴君要比海妖王高出一截,也更加健壯,這時候身形足以把潛杏完全遮住,借著逗小崽兒低聲道:“你的員工們好像對我……不,對我們的情況很感興趣。要他們回避一下嗎?”
潛杏僵了僵,隨后抱著梨覺扭頭就走。
芬克斯以拳抵唇低笑幾聲,跟在后面進了屋子,打量著處處圣誕感十足的溫馨裝飾,也想起了一些他們的從前。
那些在陸地上,真實飄著雪的冬天。
他沒想到潛杏如此流連這個屬于人類的節日。
或者,留戀的不止節日。
不過眼下海妖王肯定沒興趣同他追憶過去。
潛杏放下梨覺,許久不見的人類小男仆——唔,在這個世界既不是人類,也不是男仆了——走出房間,恭敬地向他問好之后,幫寶寶崽脫下厚厚的睡衣,換上輕薄的。
薄的這件款式和原來那件差不多,還是小龍崽的造型。
芬克斯心情莫名舒暢,挑眉看向潛杏;后者則避開了他的視線。
另一個家長到來的驚喜沖淡了小幼崽心中的郁結,連一直病怏怏的蒼白臉色都紅潤了許多。
芬克斯沒有當客人的自覺,在任何人開口邀請之前已經在沙發上坐下。梨覺跑過來趴在他膝蓋上,眼睛晶亮,很明顯是要抱抱。
成年人一手提溜起幼崽放在膝蓋上,捏捏小臉蛋,悄聲同他說著話。
窗外仍有窺探的視線,潛杏手掌向外揮了揮,紗簾合上。
他皺起眉:“你這樣來,太大張旗鼓。”
盡管巨龍入海時已經縮小了很多很多倍,沒有用和藍鯨不相上下的原始體型,可無論是龍角還是龍翼,還有那過分搶眼的火焰,怎么看都不是海洋世界中的原生生物。
就算化作人形,暴君的外貌太過出挑,所到之處必然吸引眼球。
不要小看海洋居民們傳播八卦的能力。
恐怕要不了多久,整個海洋都會流傳著“有異族與陛下私會”“還是頭龍”“而且是雄的”之類的離譜論調。
……雖然從某種程度而言,是事實。
海妖王和黃金龍的關系復雜,的確是宿敵,見面卻也不僅是兵刃相見,還有別的事可做;
是比宿敵還要……嗯,多那么一些的關系。
他們給予對方的許可不少,互相串門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雖然不會有活膩了的子民偷偷向中樞舉報,有些事還是低調點兒好。
男人沒在意他語氣并不嚴厲的責備,從衣領里掏出什么,似笑非笑:“還是要多謝海妖王陛下的禮物。”
那是條項鏈的吊墜是一顆比水晶更斑斕、比珍珠更錚亮的夜明珠。
芬克斯沒有小系統的特許準入權限,就像海妖厭惡火,龍族也跟水八字不合;暫時潛水全靠憋氣,像今天這樣需要長時間呆在海里,海妖王贈(被)送(搶)的夜明珠就派上了用場。
哪怕潛杏是海洋的統領,夜明珠這樣珍稀的存在他的藏品也寥寥無幾。
一想起是怎么打賭輸給這個無賴的他就生氣,又不能當著寶寶崽的面兒發火,真是……
芬克斯正是拿準了他不會在梨覺面前動怒,才如此肆無忌憚。
不過也點到為止。
潛杏這個人的性格其實比看起來更深不可測,越是絕大多數時間都不喜形于色之人,越是不知被逼到極限之后會如何。
他可不想真的惹惱他,然后把這幢溫暖的、充滿回憶影子的小木屋給拆了。
寶寶崽會傷心的。
巨龍浴火而生,體溫比常年待在水底的海妖王高得多,還沒痊愈、生病就會怕冷的小系統很喜歡這樣偎在他懷里,連自己身上也跟著暖洋洋起來。
芬克斯的長發垂落,發絲搔得小孩有點兒癢。
梨覺抹抹臉,又想起夢里那個親了爸爸的金色叔叔。
叔叔和哥哥的頭發都是金色的,卻又很不一樣。
芬克斯的這種金偏向棕色調,而且發型可奔放多了,和他本人一樣,有種攻無不克、勢如破竹的狂妄。
叔叔呢,則是和咪咪的龍鱗相同的純正的黃金色,發型也打理得一絲不茍,比起以暴制暴的威嚴,又多了幾分不可褻瀆的神圣。
梨覺又卷了卷自己的頭發,有點兒失落。
為什么只有崽崽的顏色這么淡呀?
像是鍍上一層朦朧月色的雪,又好似會隨時融化在陽光里。
是不是因為自己還太小,以后就會變深?
崽崽也好想要閃閃亮的頭發哦,像哥哥、像叔叔那樣,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他也想成為超級厲害的小系統——不,大系統!
寶寶崽想要長大的理由又多了一個呢。
不過,下次見到那個金色的叔叔,會是什么時候?
*
龍類是不屬于這片海、這個世界的生物,來時引起的轟動已經派人去處理了,為了不接著制造皇室緋聞,自然只能“躲”在給寶寶崽制作的木屋里。
還好這兒足夠寬敞,再來幾個都住得下,潛杏把芬克斯安排在無人居住的二樓。
門關上之后,他看著昏暗的走廊嘆了口氣,不知這算不算得上一種木屋藏……嬌。
木屋是真木屋。
嬌挺難說的。
潛杏下到一樓,先是去看了看崽崽們。
兩小只很喜歡那個特意為他們打磨的大硨磲,綾希已經睡著了,梨覺還醒著,眨巴著大眼睛期待地看著潛杏,很希望能和家長一起睡。
潛杏知道他在龍族的星艦上夜晚多半和成年人一塊兒,這個年紀的孩子正是最粘人的時候;
然而他和芬克斯不同,很難接受入睡時旁邊有另一個存在,尤其是呼吸和心跳聲都很大的人類。
梨覺早就不是純粹的人類了,可是身為人的習慣還是保留了下來。
即便寶寶崽的眼神充滿了懇求,大人還是硬下心來,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彎腰印下一個輕柔的晚安吻,然后為孩子們擰滅礦燈,闔上貝殼。
潛杏回到自己的房間,看向窗外。
小系統很喜歡雪,海妖王命星星星們這幾日在停止遷徙,能陪伴和讓寶寶崽開心是它們的榮幸。
深海透不進陽光,王宮能夠燈火通明都是靠發光的珊瑚、貝殼和游魚。
一旦它們安靜下來,就算是入夜。
星星星們無聊地追逐著彼此,渺遠而模糊地印在窗戶上。
今晚,會是個靜謐的雪夜吧。
潛杏靠在床頭看飛花呈上來的卷軸,都是這些天她和流螢代行朝政時一些無法決斷的議題。
跟隨小系統一起進入副本的那批玩家時限已經到了,最后活下來的有五六個人,還算不錯的成績。
梨覺此次給他帶來的任務是調整副本通關率,不能維持恒定數值,必須有上下浮動,才不至于被那群狡猾的人類找出規律。
Boss溝通崗系統帶來的命令是中樞直接下達,必須執行,否則年底績效考核出了問題,多累積幾次會有降級的風險。
降級,是無限空間中最殘酷的一種責罰。
如果一路從風光無兩的大boss掉到最最基礎、最最低等的npc,也不是沒有繼續下降的空間。
等待著的終局就是被無限空間徹底淘汰,棄置于「迷霧」。
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人能從「迷霧」中回來。
所以沒人知曉那里究竟是什么樣子。
而未知是最高級別的恐懼。
有這樣一道韁繩拴在喉嚨口,縱是桀驁如暴君芬克斯,頑劣如惡魔梅菲斯特,也要屈服于中樞,乖乖低下高傲的頭顱,聽不到自己腰高的小系統的吩咐。
相比那些動不動就弄得滿城風雨的家伙,海妖王更偏向韜光養晦,尤其不會把時間精力浪費在無謂的反抗上。
話說回來,調整到怎樣的閾值比較好呢?
如果是……
他正專注著一行行批閱,門開了。
沒有敲門意識的人站在門口,睡袍的尺寸于他而言小了些,索性敞著領口,腰帶系得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皮膚,肌肉線條一路向下、令人遐想萬分地沒入下半身的衣料里。
潛杏心里暗嘆今夜的靜謐不會再繼續了,停下批閱卷軸的動作,但吝嗇于抬眼,淡淡道:“真是無禮。”
前些天梨覺總是做噩夢,連綾希都哄不好,必須有大人在才行。
為了讓寶寶崽夜半驚醒時能夠隨時找到家長,木屋里所有的房間都沒有上鎖,門更是連三四歲的小朋友都能推開。
今天倒是讓某些人占了便宜。
不請自來的人緩步踱進來,反手關上門:“我很抱歉,陛下。”
盡管看起來完全沒有抱歉的樣子。
“陛下”二字的咬字耐人尋味,明明是萬人之上的尊稱,卻被講得有如情人間的調笑。
潛杏不搭理他,可卷軸上的字符變成了不聽話的游魚。
龍類的體溫如此之高,以至于芬克斯還未靠近,潛杏已然覺得房間里變得燥熱;他討厭這種被火烤著的感覺,所以就算是木屋里烘托氣氛用的壁爐也不會真的點燃,扔點兒紅色的發光礦石足以。
現在想來,討厭火的一大部分原因可能都跟這頭龍有關。
芬克斯已經走到床邊,身高和視角讓他居高臨下,語氣卻并不逼仄,反而拿出老友談天說地的架勢:“怎么樣,養孩子的感覺?”
木屋里到處擺著小孩子的用品,光是玩具就有好多種,大大小小的泡泡包裹著它們在低空中飄來飄去,方便寶寶崽想玩兒的時候隨時拿到;連家具銳利的邊角都細心地用海綿包裹上。
不近人情的海妖王在當起家長來還挺有模有樣。
梨覺是潛杏心中為數不多柔軟的部分,而他潛杏并不喜歡把這暴露在別人——尤其是這人面前——避重就輕地回答:“這是工作。”
想把對寶寶崽的疼愛解釋成為應付上級檢查的必要工序,這個理由芬克斯自己也用過,很難買賬。
他輕笑道:“也不知因為上個溝通崗系統口吃不清晰就煩得把別人扔進海蜘蛛巢穴的人是誰。”
潛杏冷冷地回擊:“哦?那把上上個系統用巖漿封住的你就是個好人嗎?”
芬克斯非常享受不愛說話的對方偶爾的伶牙俐齒,龍瞳因室內昏暗的光線和興奮同時變得更圓:“我可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個好人。”
干他們這行的,哪一個又不是罪大惡極呢?
潛杏知道工作是肯定做不下去了,索性合上卷軸:“你來就是跟我講這些有的沒的嗎?”
“閑話家常可是溝通拉近感情的一部分,親愛的,我從我那兒的人類身上學到的。”在潛杏忍無可忍把他轟出去之前,芬克斯暫停無意義的調情,語調一轉,“梅菲斯特那小子也來看寶寶崽了?”
小魔鬼平日里閑得無聊就會監視其它子世界boss的動向,按照他的說法,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梅菲斯特有這樣的渠道,芬克斯也有自己的情報網。
雖然是很正常的事,只不過想到他們監控的是自己的世界,潛杏還是一陣心煩。
海妖王沒說話,芬克斯當他是默認。
暴君磨了磨牙,主動揭示信息源:“那臭小子發了他和寶寶崽的照片給我。”
潛杏沒想到小魔鬼做得如此粗暴直白。
小系統去的第一個子世界就是芬克斯的,梅菲斯特當然清楚他和梨覺之前有多親;這跟直接面對面嘲諷有什么區別。
潛杏不知為何心生同情,卻講了另外一件看似無關的事:“他帶走了我的一個員工。”
芬克斯對此并不意外:“戴眼鏡的那個?”
潛杏一愣:“你怎么知道?——小梅連這個也告訴你了?”
“……你喊那小子喊得還真是親密。”陰影落在芬克斯的臉上,他嘖了一聲,“你這個人,除了倆小姑娘誰都信不過,從來不肯多招募點人手;又重要到可以被你稱作員工的地步,也只有那眼鏡兒一個了吧?”
潛杏:“……”
芬克斯心情好了一點:“哈,我真是比你想的還要了解你。”
潛杏:“這很值得驕傲嗎?”
“一點點吧。”芬克斯說,“不止是你的那個員工,臭小子之前還想跟我借林望和莉達。哦,一開始還提了威爾和巖石,但又看不上他倆;當然,不管是借誰我都拒絕了。”
潛杏皺眉:“小梅要他們做什么?”
芬克斯表情不太好:“你能不這么喊他嗎?”
潛杏被他搞得莫名其妙:“關你什么事兒?”
“……”芬克斯決定跳過這個,“你沒發現嗎,你的那個員工也好,林望和莉達也罷,都是相同職級。”
——通俗來說,都是副本里的小boss。
潛杏沉思。他同樣發現了這個規律。
小惡魔的性格活潑,(外表)年齡小愛撒嬌,和大多數占地為王的孤僻boss不同,社交屬性滿分,在無限空間的人緣很不錯;盡管這種人緣并不意味著優勢或者幸運。
既然他找了他們倆“租借”小boss,大概率還去問了其他同事。
梅菲斯特要那么多小boss,想做什么?
芬克斯抱臂,右手手指在左胳膊上點了點:“雖然我不知道梅菲斯特又想搞什么惡作劇,不過姓原的也在招兵買馬,這也許不止是巧合。”
“他?”潛杏聽到這個形式有些恍如隔世,“你和他有聯系?”
芬克斯斜他一眼:“吃醋了?”
潛杏:“……少廢話。”
“不是姓原的自己告訴我的。”芬克斯只是這樣說。
既然沒有下半句,多半是靠自己的情報網得到的消息。這是每個boss不能被窺探的手段。
潛杏沒有追問,同事嘛,這點兒默契和共識還是有的。
芬克斯突然意識到,自己進來這么久,交談半天,潛杏居然至今沒從床上起身,甚至仍然靠在床頭,看起來很放松的樣子。
他穿了件淡藍的睡衣,即便是準備入睡領口也扣得嚴嚴實實;只不過從芬克斯這個角度還是能看見些許露出來的雪白肌膚,和頸側瑩亮的魚鱗。
他們有著相似的鱗片,和迥異的種族。
他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個體,除了對寶寶崽是一樣的寵愛。
這個認知讓暴君的心中泛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他垂下手,打斷海妖王對其他人的思考:“好了,不談別人了。聊聊我們吧。”
此前的莫名其妙再度返回潛杏心中:“我們有什么可說的?”
“也太無情了,陛下。”芬克斯彎下腰,雙手撐在床沿湊近,“別忘了,我們好像還沒有解除‘婚姻’關系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