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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十分鐘前。

    嗶啵。

    小小的氣泡炸裂聲驚醒了趴在桌上睡覺的男孩。

    綾希抬起頭, 看著魚缸里同樣剛從夢中醒來的小水母,微笑道:“覺覺,晚上好。”

    “啵!”

    小水母看清眼前人, 快樂地沖他吐了個泡泡。

    水中的小家伙發不出聲音,泡泡就是他吐露的訊息。

    “啵。啵?”

    小水母擺動著自己的觸手,試圖向魚缸邊沿攀爬。

    “哎, 你不可以出來的, 外面沒有水。”

    綾希阻止了他的動作, 自己伸手去碰了碰, 小水母的觸手如同新生的柳條那樣幼嫩,在他的手背上流下比水還要清涼的觸感。

    小水母用自己柔軟的傘體輕輕蹭了蹭人類男孩的掌心, 像往常一樣討要一個摸頭的動作。

    如果可以的話, 綾希當然也想摸摸他。

    可是梨覺現在不再是人類幼崽, 也不是小奶貓, 而是一只水母。

    剛才他碰他的觸角時,都能從小家伙透明的身體里看到自己的手指。

    那樣輕, 那樣薄,萬一弄破了怎么辦?男孩惴惴不安地想。

    小梨覺不明白為什么希希會拒絕更多的貼貼, 他的小腦瓜里現在全是水, 沒有多余的地方以供思考。

    小水母不大開心, 鼓起小身體, 一張一合地游走了。

    綾希加班加點給他趕制出全新的小房子,尺寸不大不小正合適,足夠一只失落的小朋友蜷在里面舔舐傷口。

    就是背后的蝴蝶結觸手露出來一點點。

    綾希看得出來他有點小生氣,無奈地笑了笑,撐起自己,趴在魚缸上面, 用手戳了戳蝴蝶結觸手。

    敏感的小水母被他這么一碰,頓時把觸手收了回去。

    可是蝴蝶結觸手和其他小觸手不一樣,沒那么靈活,基本是固定的形態,就算他努力收回去,沒一會兒又蝴蝶翅膀似的張開了。

    為了養子還在發育中的視力著想,綾希的房間有全船最好的燈,即便在電路最脆弱的夜晚也不會斷電。

    燈光和自然光線不同,白天小水母看起來是泛著琉璃色的透明,那么夜晚燈光為他披上了層紗一樣淡藍。

    蝴蝶結觸手尤為明顯,亮瑩瑩的,輕軟宛若晴空。

    “原來你是藍色的。”綾希想了想,“和我想象中一樣呢。”

    孩子們在畫畫的時候通常會把水母畫成藍色,水族館也總將水族箱的光打成藍色。

    “啵。”

    如果把蝴蝶結觸手當作小水母的“背面”,那么梨覺現在就是用屁屁朝著綾希。

    “好啦,不要生我氣嘛。”男孩好聲好氣,“等我們先到海妖陛下,他一定有辦法的。”

    綾希進入每個子世界,稱呼都能切換自如。

    在巨龍世界里,他生活在星艦上,對芬克斯和所有部下都稱呼為“長官”,連誤入的潛杏也是同樣。

    然而現在來到了海妖王的統領地,那么自然要和所有人一樣尊稱一句陛下。

    聽到熟悉的名字,梨覺頓時忘記了先前的不高興,鉆出小房子游到魚缸邊緣,噗嚕吐了個泡泡。

    他還保留著上一個子世界做貓的習慣,迫切地想搖尾巴。

    不過水母可是沒有尾巴的,晃了晃小身體后,只能擺動出柔軟的、花蕾一樣的裙邊。

    “啵!”

    盡管完全不是人類的語言,綾希還是聽懂了,這是在問潛杏在哪里,為什么還沒有來接他。

    在小系統離開巨龍世界之時,綾希和潛杏都答應了他下一個世界見。

    可是來到這里之后,梨覺只見到希希,至今還沒有看到幺幺哥哥的身影。

    “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呢,按照劇情進度,玩家還沒有解鎖最終boss。如果我們要跟著他們的行程來,還需要再等一等。”綾希說。

    小水母再度沮喪地垂下腦袋。

    其實那是他的全部身體,不過看起來還是像個圓圓的小腦袋,叫綾希看了很想摸一摸——梨覺不開心的時候,他總是這么哄他。

    “不會太久啦。”綾希說,“雖然是解密型,這個本的時長還是有限的,很快就要進入下一個階段了。”

    他說的這些梨覺一知半解,小系統只負責給每個子世界的boss安排kpi,至于游戲內的規則如何、玩家又如何不歸他管。

    “啵,啵?”小水母很困惑。

    綾希和他仿佛有心電感應,不需要共通的語言也能理解他的意思:“嗯……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你的權限是可以隨時移動到子世界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上天入地,刀山火海。不過就是……”

    “啵?”梨覺望著他。

    綾希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指:“嗯,就是,我之前來到這個世界耗費了一些力氣,所以你現在去陛下那邊的話,我沒辦法陪著你啦。”

    作為梨覺的守護者,他自然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力弱,其實也很不希望梨覺離開自己的視線范圍。

    可是,瞬移去到海妖王身邊的確是最快捷、也是最安全的方法,從崽崽的角度考慮,還是這樣更好。

    “啵啵,啵!”

    小水母大力地擺動身體,看起來像在搖頭。

    綾希愣了下,繼而笑起來:“是嗎,那我們就等著好了。應該不會太遠了。現在玩家已經全都就位了,很快……”

    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從魚缸里奮力一躍、撲到自己懷里的小水母打斷了。

    綾希嚇了一跳:“覺覺你——”

    然而跳出來的小水母并沒有把水濺到他身上,那些帶出來的液體全都凝成了一層水膜,密密匝匝地保護著小家伙,讓梨覺哪怕離開缸里的水也依舊能生存。

    更奇妙的是,這些水膜僅在綾希的皮膚上留下一層濕潤的印記,而不會直接化成水漬。

    仿佛裹著泡泡的小水母拱到他的臂彎,蝴蝶結觸手像是真正的雙翼那樣拍打著他的胳膊,聲音很是急切:“啵啵,啵啵——”

    綾希眨了眨眼。

    他聽見了。

    不再是心意相通,而是真切地聽到了梨覺所說的話,他最熟悉的、軟糯的小奶音。

    「覺覺不要離開希希!」

    ——是這么說的。

    他的眼神動了動,小心試探著抱住“水球”,確認自己的力道并不會把外層水膜擠壓至破裂之后,總算完成了遲來的抱抱。

    男孩把小水母攬在懷里,像以前哄他睡覺那樣柔聲道:“不會的,不會離開。我也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梨覺得了承諾,這才滿意些,觸手在泡泡里浮動著:“啵啵!”

    綾希也笑了。

    小系統的特權非同一般,連這種完全不合理、不符合子世界規律的改造都可以隨心所欲完成。

    這樣也好,脫離了水和魚缸的束縛,以后攜帶小水母也更加便捷,還不用擔心萬一要是沒水了怎么辦。

    綾希戳了戳水膜,看起來一碰就破的它竟然是有彈性的,連帶著他的指尖出現了凹陷,卻并未碎裂,反而將他的手指彈了回去。

    “覺覺,我沒有騙你吧。”男孩像捧著水晶球一樣把小水母放在膝蓋上,低頭道,“新的世界,立刻來見你了哦。”

    如果小水母有眼睛的話,這時候一定笑得彎彎的。

    而且崽崽還有兩個小酒窩呢。

    不過小系統的人類形態并不能在每個副本開始時立刻解鎖,而是同化成子世界的物種,直到見到終極boss才能恢復人形。

    漁船已從深海返航。

    塞壬的降臨,不會太遠了。

    *

    現在。

    綾希聽見敲門聲,警惕地將梨覺放回魚缸里。

    水膜悄無聲息融入水中,綾希小心叮囑:“覺覺,你先回屋子里。”

    “啵。”小水母晃了晃蝴蝶結觸手,聽話地鉆進小房子里。

    這個時間點小孩本應該睡覺了,養父母和船員絕不會來打擾他。

    會敲門的,只有玩家。

    拉開門看見那張臉時,綾希并不意外。

    能被中樞挑選進入無限空間的人各有各的原因,有些是瀕死時強烈的活下去的愿望,有些是罪惡超過了承載。

    李韌和上一個子世界的沈將行,很明顯都是后者。

    事實上綾希對他們謀劃丟掉梨覺的全過程都很清楚,為了守護梨覺,他是一雙無處不在的眼睛。

    大半夜的李韌到自己房間來想做什么,也非常好猜。

    男孩眼神里的陰霾一閃而過,換上訝異的表情:“叔叔,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表面客氣還是要做的,包括敬稱。

    李韌裝作好長輩的模樣:“哦,我看你房間燈一直沒關,來看看你怎么樣了。小希啊,你還在長身體的時候,可不能熬夜啊,會長不高的。”

    綾希笑了笑,沒說話。

    第一次見面就擺出家長架子,也不知該說他太自來熟好,還是臉太大。

    李韌見小孩不答,伸脖子往里瞧了瞧:“小希,你干什么呢?”

    綾希棕色的眼睛看著他,純良得像每一個沒有秘密的小孩:“看會兒書,就準備睡了。”

    然而事實上是,每個小孩都一定有自己不為人知的秘密。

    李韌挑眉:“看書?對了,你這個年紀也該上學了,成天跟著你老爹他們在海上漂,能學得下去嗎?”

    “唔,母親買了很多書給我看,船上的叔叔阿姨也有認字的。”綾希對答如流。

    “這樣啊。”李韌畢竟來的目的也不是關心他,和孩子講話也沒必要太多彎彎繞,“那個,小希啊,我能看看今天你爸他們撈上來的魚嗎?”

    綾希歪過頭,不解地問:“魚都放在專門的艙室呀。”

    李韌輕而易舉就能越過他的小肩膀看到桌上擺著的魚缸,咧出一個既不好看也不親切的笑容:“不,不是魚,是水母。我可以看一眼嗎?”

    綾希看著他,知道今天不讓這人瞄一眼肯定沒完了。

    反正自己也能保護好崽崽,看就看吧。

    他乖巧點頭,側身讓李韌進來,并且關上了門。

    小水母聽見動靜,咕嘟咕嘟鉆出小房子。

    他游到魚缸邊緣,好奇地看著陌生人。

    在李韌伸手的瞬間躲開,又游向綾希的方向。

    李韌自然不會覺得一只水母對自己能有怎樣的好惡,還在盤算怎么能讓小孩主動把他給自己:“小希啊,你看,你把這么大的魚缸放在這里,學習看書都會受影響的。”

    綾希沒吱聲,等著他接下來的胡編亂造。

    李韌和老婆結婚不少年了,沒個一兒半女,缺乏和小孩相處的經驗,耐心更是有限,還沒說幾句,狐貍尾巴就藏不住了。

    他摸了摸下巴:“不如這樣,叔叔幫你先保管著,怎么樣?”

    綾希眨了眨眼,這回是真有些驚訝了。

    ——這樣會不會太厚顏無恥了一點?

    還是說,在李韌眼中,五六歲的小孩真就那么好騙?

    既然如此,他也要給出孩子該有的反應。

    綾希向魚缸靠了靠,問里面飄來飄去的小家伙:“你認識他嗎?”

    小水母疑惑地看了看李韌。

    長得不好看,而且還不像個好人。

    小幼崽伸出一對較長的觸手擺了擺,否定了。

    在沈家的時候,梨覺是見過李韌的。

    不過成為系統之后,他所有身為“人”的記憶都在褪色。

    除了最重要的爸爸和凌西,以及那些留下幽閉恐懼的夜晚,其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更何況李韌本來跟他接觸就有限,還沒沈將行同他說的話多,哪怕梨覺沒有洗牌記憶,都不一定能記得住他。

    然而綾希仍然帶著在沈家的經歷,認得出來李韌是梨覺的四姑夫,和沈將行一樣,總用種看商品的、叫人反感的眼神打量小幼崽。

    小水母用觸手纏住一棵水草,吐了個泡泡:“啵啵。”

    綾希點點頭:“嗯,他是壞人。”

    李韌眉毛都要聳到發際線里了:“小朋友,話不能亂說的,我怎么就壞人了?”

    雖說他是打算偷水母的。

    不過這不還沒偷嘛!

    他瞇了瞇眼睛:“小希,你真的要好好學習,不然以后只能留在船上,和那些人一樣干些低等的、粗魯、無用的活兒,永遠爬不上去。”

    綾希皺起眉,這人自個兒在這胡說八道就算了,怎么還順帶貶低別人?

    盡管船長和船員們僅是在這個子世界中飾演他的家人,但對于那些初級npc來說這一切并非演習、上班,而是真正的生活;他們對他的好,也都是真的。

    他和梨覺不同,沒有父親母親和家人。

    茫茫世間,僅有梨覺是他真正的聯系。

    而當梨覺不在的時候,任何一點來自他人的微小的善意和愛意,都能讓孩子像得到糖果那樣開心很久。

    他不喜歡李韌用這樣輕蔑的語調評價船員。

    也不想讓梨覺再聽到這個人的聲音。

    綾希背過身,盡量遮住魚缸。

    李韌的確令人生厭。

    可是最讓他難過的,是無論與npc們臨時產生怎樣的感情,在自己去往下一個子世界后,過往的痕跡全部煙消云散。

    在這種時候,六歲的男孩便會無比鮮明地意識到,那些人不過是一組數據。

    所謂的“愛”,也是數據模擬操縱出的反應。

    是程序,而不是感情。

    那么,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愛」呢?

    等梨覺長大一些,會明白這個道理嗎?能解決這個問題嗎?

    小幼崽在水里抬起頭,看到男孩漠然的臉孔,不安地扇動了一下背后的蝴蝶結觸手:“啵?”

    “沒事……我沒事。”

    綾希伸手到魚缸里,碰了碰他的觸手。

    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梨覺很少看到總是沉靜微笑的綾希這樣失魂落魄,跟著他一同難過起來。

    然而這時李韌再度逼近,居高臨下,頤指氣使:“來吧,孩子,這只水母就交給我吧。”

    這回他連笑臉都沒有了,丑惡嘴臉暴露無遺。

    綾希用身體護著魚缸,一動不動。

    小水母隔著玻璃躲在男孩的掌心里,怯怯地看著那個黑著臉的成年兩腳獸。

    李韌身上有種非常不安全的氣息,哪怕在水里的梨覺都感覺到了。

    那樣貪婪的、仿佛要把他嚼碎吃掉的眼神,他曾經見過。

    在……

    李韌終于出手,連魚帶缸端了起來。

    他舉得很高,以綾希的身高一定夠不著。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慌張的小水母鼓起身體飄到水面上,奮力一蹦,直接從魚缸里跳了出來!

    綾希一驚,連忙張開雙臂,穩穩接住了梨覺。

    冰涼濕潤的水膜啪嗒砸在他的胳膊上。

    這回吃驚的輪到李韌了。

    一只水母會做出“跳樓”的自殺性舉動不算驚奇,許多魚都會這樣。

    但是這只水母自帶降落傘,不,能夠將它嚴絲合縫保護起來的泡泡——這可就很罕見了。

    李韌的眼中迸濺出綠光,恨不得現在就舉著小水母出現在全球新聞發布會上。

    他已經能想象到從此自己功成名就、記入史冊,或許連沈家都要反過來仰仗他的名聲——

    “給我。”他兩眼發直,嗓音激動得直打顫,“小朋友,把它……給我抱一抱。”

    梨覺害怕地往綾希懷里鉆,男孩緊緊抱住他,目光和聲音都是冷的:“不行。請您離我們遠一點。”

    李韌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這小鬼,怎么這么麻煩?快點,把水母給我,不要讓我再說第三遍。”

    綾希向后退了一步,非常冷靜:“這不是您的所有物,您也不是我的任何人。您不能勉強我做任何事。”

    李韌伸手去搶,男孩靈活地躲過了,他一步步走向綾希,將孩子逼向狹小的、無處可逃的角落。

    成年人張牙舞爪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像個索命的惡鬼。

    這幾乎是所有孩子童年時代的噩夢。

    “把它……”李韌向前一步,“給我。”

    “不。”綾希咬咬牙,“您再靠近,我就要喊救命了。”

    李韌如夢初醒,差點忘了這里不是他家,還有別人在。

    每間房的隔音極差,只要男孩聲音大一點兒,所有人都能聽到。

    到那時候,場面可就不太好看了。

    李韌意識到自己必須要充當電影中綁架兒童的惡人了。

    他沖上去按住綾希,一手扼住男孩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

    小孩和大人的力氣畢竟是有差別的,綾希一時間沒能掙脫開,因為窒息的痛苦不得不松開手。

    裹著泡泡的小水母骨碌碌滾到一旁,翻滾了好幾圈,暈頭轉向。

    李韌一喜,正要撲過去,手上傳來劇痛。

    他大叫著松開手,虎口滲出了血。

    “他媽的,狗娘養的小兔崽子!”

    男人咒罵著,抬手想甩綾希一巴掌,卻被男孩的眼神怔住了。

    陰冷,森然,危險。

    像是火山爆發的前兆,又或者海嘯瀕臨。

    那不是小狗崽子,更不是小兔崽子。

    而是……小狼崽子。

    那么小的孩子。

    怎么能有如此令人驚戾的眼神?

    李韌被他的目光駭住,一時間竟然不敢上前。

    隨即意識到,自己一個幾十歲的人居然怕幾歲的孩子,也太丟人了,重新拾起面子:“我今天就要替你爸媽好好教育教育你——”

    綾希閉了下眼,收起那過于凌厲的眼神,又變成了原本懂禮貌的小孩子,聲音都透著無辜:“叔叔,我建議您最好不要。”

    李韌擰起眉:“哦?為什么?難道我會怕你這個小崽子嗎?”

    綾希作思考狀:“嗯……那倒也不是。雖然您的確打不過我。”

    他說得太過淡定,仿佛是什么眾所皆知的事實。

    李韌聞言肺都氣炸了,怒極反笑:“好,好小子。我倒是要讓你明白多吃幾十年的鹽不是白吃的!”

    綾希看男人像頭被點燃憤怒的公牛那樣沖過來,不躲不閃,只是在心里嘆了口氣:愚蠢的人類永遠不會改變本質,無論他們身處何處。

    眼見著李韌就要來到面前,綾希微微一抬手背。

    李韌確信這穿著短袖的孩子手里沒有任何隱藏的武器,可是下一秒,幾根細長的、螺旋狀的尖刺分別扎入他的四肢。

    劇痛完全攫住男人的動作,他倒在地上,發出難聽的慘叫。

    可是比起疼痛,他的大腦充斥著更多的是恐懼。

    這是什么?

    那小孩是如何出手的?

    自己為什么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做不了?

    李韌看著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綾希,眼神徹底變成了驚懼:“你……離我、離我遠點……離我遠點!”

    “這話,我也跟叔叔說過。”小孩子的聲音帶著微微的苦惱,“為什么那個時候您沒有聽呢?”

    李韌從未有一刻比此刻更明白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綾希在他旁邊蹲下,用上小孩觀察螞蟻搬家的天真神情,看向他并未流血卻明顯腫起來的傷口,看向他不敢觸碰的、顫抖的手。

    “叔叔,比我年長的幾十年,是不是‘白吃’呢?”男孩輕聲道,“還是說,應該是‘白癡’吧。”

    李韌:“……”

    第42章

    李韌白吃或者白癡的幾十年里從來沒有受過如此折磨。

    看上去不過細細一根刺, 怎么動起來會有攪弄骨髓般的痛苦?

    那根本不是肉T可以承受得住的!

    他額頭布滿冷汗,識時務者為俊杰立刻求饒:“我錯了,對不起, 小兄弟,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你,你放過我吧!”

    連稱呼都從“小兔崽子”變成“小兄弟”了。

    綾希在心里冷笑, 面上并未表現出分毫, 隔空輕輕轉了下手指。

    那根刺也跟著在李韌的血肉里轉了一圈。

    如果尖刺沒有紋路, 可能還會好一些;偏偏它是螺紋狀, 細小的摩擦帶來連綿的余震,每一下都叫他疼得生不如死, 恨不能將無用的皮肉剝離出血骨之外。

    李韌抱著腿在地上直打滾, 又因為動作太大碰到尖刺反而疼得更厲害, 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狼狽得要命,哪里還有半點此前咄咄逼人的樣兒。

    李韌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哭還是嚎啕, 求饒聲一直沒斷過:“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對你的水母有什么想法, 我、我發誓, 我絕對不碰——不, 是看都不看一眼!”

    無論是真心悔過, 還是劇痛下的迫不得已,這人獲得的教訓也差不多了。

    “叔叔,以后不要再惦記不屬于您的東西了。”

    綾希相當心平氣和。

    “是……是、你說得對……”

    男孩掌心向上抬了抬并攏的手指,所有還在李韌四指上造孽的尖刺溫順地浮起來,一一回到他的手里,連點兒血污都沒沾。

    李韌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汗淌得像瀑布。

    遺留的痛覺不會那么快消失,更何況他也不知道這孩子還有沒有什么后手,不敢輕舉妄動。

    綾希瞥了他一眼,不用猜也知道這人心里在打什么盤算。

    畢竟只傷害了自己,男孩想,如果剛才李韌是對梨覺出手,那么此刻的光景就完全不同了。

    ……梨覺……

    綾希如夢初醒,連忙看向另一邊的小水母。

    自己剛才那個樣子可是從來沒有在崽崽、或者任何人面前展示過的,不會嚇著覺覺了吧?

    他抱起圍觀席位上的小家伙,細細地想從這張并沒有五官的“臉”上看出情緒。

    然而幼崽非但沒有顯出驚懼,還很激動地在水球里蹦跶蹦跶,要跟他貼貼:“啵,啵啵,啵!”

    希希超——厲害的!

    綾希愣了下,隨即笑開了。

    好吧,就像崽崽在他心里是天下第一好一樣,可能自己在梨覺看來,也總是完美的吧……?

    綾希輕聲細語問:“覺覺,你要回去嗎?”

    盡管有水膜包裹著,水母畢竟是水生動物,還是在適合的環境里待著更好。

    小水母在水球里蹦蹦跳跳:“啵啵。”

    崽崽不難受。

    還是跟希希待在一塊兒比較好哦。

    綾希彎彎眼睛:“好啊。”

    反正他早就習慣到哪兒都帶上梨覺了,從人類幼崽,到奶貓,再到現在的小水母。

    相比之下,沒有骨骼的小水母雖然連著泡泡一起滑溜溜的,卻是最輕巧的一個。

    水球里還有一些空間,足夠梨覺飄來飄去:“啵?”

    “他沒事的。”綾希輕聲道,“就是一點教訓。”

    李韌艱難地翻了個身,想看看自己的腿怎么樣了,然后震驚地發現所有傷口都消失不見,連個類似于打吊瓶的針眼都沒有。

    他驚魂未定地摸了摸記憶中受傷的位置,倒吸了一口涼氣。

    雖然看不見,痛覺仍然殘留著,仍叫他打了個顫。

    這就是男孩口中的“教訓”嗎?

    既沒有后遺癥,又足夠讓他終生難忘。

    對了,還沒有暴露的可能。

    可是,李韌想,自己就是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去,又有誰會信?

    ——信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把他這個幾十歲的成年人教訓了一頓?

    還不如信他是秦始皇。

    李韌好不容易緩過來,瞥了眼坐在床邊抱著小水母喃喃自語的綾希。

    這會兒又像個純真的小朋友了,仿佛幾分鐘前冷酷的行刑者是自己的幻覺。

    李韌抓了抓臉,還是沒忍住:“小兄弟啊,你這是……暗器?毒針什么的嗎?”

    綾希也沒料到這人還有心思問這個。

    他垂著眼睛看向手心,尖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不,是角。”

    “角?”李韌詫異,“誰的角啊?野獸么?獨角獸?你拔下來的?人家沒咬你么?”

    綾希:“……”

    到底是什么樣的家庭能養育出這種奇葩來啊。

    無父無母的綾希感到不解。

    李韌感覺自己好些了,扶著墻邊慢慢站起來,一瘸一拐走向綾希的方向。

    見男孩警惕地盯著自己,他立刻高舉雙手:“——放心,我不靠近,我就在這兒,啊,一步都不往前了。”

    綾希皺了下眉,沒說什么。

    倒是他懷里的梨覺,翕動著傘體,時不時往這兒飄一飄,往那兒游一游,對這個被希希很帥地教訓了一頓的兩腳獸頗為好奇。

    哎呀,真是長著一張看起來就會被主角打敗的壞人的臉呢。

    還不是終極boss,就是挑釁的路人小嘍啰級別。

    李韌看不出水母的情緒,更不會知道自己在梨覺心中的評級淪為最低;他注意力還在男孩身上:“哎,小兄弟,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可以偷偷告訴我。”

    綾希看向他。

    李韌在只有他們的房間里刻意壓低聲音:“你是不是就是那個小姑娘說的什么……什么boss?”

    綾希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男孩不答,李韌便當作是默認:“哎喲,真是看不出來啊,小小年紀已經這么厲害了,要不人家都說自古英雄出少年呢……哈哈……”

    他的訕笑聽得綾希十分尷尬。

    “我不是。”小孩簡單地回答。

    “啊?那你是啥,是那個n……nbc?”

    “……你是想說npc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什么c。你是嗎?”

    “也不是。”

    “那你是玩家?”

    “不是。”

    “那你……”

    李韌已經把自己能猜到的全都猜了一遍,可綾希全都否認了。

    李韌“嘶”了一聲:“那可奇了怪了,既然所有的……嗯,就算是職位吧,你都不是,那你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

    然而困惑的并不只有李韌,綾希同樣感到迷惘。

    自己在無限空間里,在每個人都有定位和角色扮演的子空間中,究竟算是什么呢?

    像個淡漠的旁觀者,像個無名的過客。

    無人問津,無處可去。

    小孩因這個問題陷入怔忪,眼神一片空白。

    “啵!”

    輕細的、泡泡炸裂般的聲響將他從失意中拽了出來。

    綾希愣了下,低頭看到崽崽正在揮舞著觸手,吸引著自己的注意力。

    「希希!希希呀!」

    “……嗯?”

    「希希,不開心?」

    綾希能清晰地聽見梨覺小奶音,仿佛那個有著甜蜜的奶油色瞳孔的小幼崽就在自己面前。

    雖然小奶貓會撒嬌,小水母很軟萌,可是他還是會想念真正的梨覺。

    他不確定自己算不算人類,也說不上來如今的梨覺是不是人類。

    可是只有在成為人類時,才最能互相依賴,最接近「愛」。

    綾希有點兒想嘆氣。

    系統只有見到boss才會變回人形的設定究竟是誰加的啊?

    這不是故意為難他們嘛。

    男孩輕輕拍了拍水球:“沒有哦。”

    「希希,不傷心。」

    小水母試圖用前面的小觸手碰碰他,可惜水膜的隔絕無法被打破,只好退而求其次揮了揮背后的那對大觸手,像是蝴蝶扇動雙翼。

    梨覺鄭重其事:「崽,最愛希希啦!」

    綾希一直清楚梨覺是個很直球的小朋友,然而這樣突如其來的“表白”還是讓他的心弦震了震。

    男孩眨了下眼,接著收緊胳膊,摟住小水母,低低道:“……嗯,我也最愛覺覺。”

    小水母的傘體拱了拱他,無論什么樣的形態都不能改變他喜歡對綾希撒嬌的本性。

    綾希像摸頭一樣摸了摸水泡泡,此前糾結的心緒如同陽光下的霧氣慢慢散去。

    是啊。

    我因為你的存在而存在。

    你就是我的意義。

    *

    有了那晚的教訓,李韌再也沒來騷擾過兩小只,見到綾希都繞著走。

    不僅如此,還一反常態對所有人都客客氣氣起來,尤其是此前被他用言語調戲過的原映映,他嚴肅地對女孩兒道歉,然后形勢逆轉,成了他巴結她的關系。

    原因很簡單,現在李韌是真的相信自己在一個不通關就會死的游戲里了。

    連隨隨便便一個屁大點兒孩子都有能力折磨得他死去活來,簡直不敢想象后面還會遇到什么妖魔鬼怪。

    既然自己沒那個能力單挑,還是抱緊大腿才有出路。

    他有那么多錢,還要繼承沈老爺子的遺產,好不容易弄走了沈煙和沈將行兩個對手,怎么能沒命享受呢?

    逃生游戲里,什么名利聲色都是虛假的。

    唯有不要死才是真的。

    解密型的副本很需要團隊合作,玩家們進本之后沒多久就達成了各自組隊的默契。

    原映映和路迎是老搭檔了,自然不會拆組;李韌厚著臉皮請求加入他們,兩人合計了下,帶著這人也沒什么損失,必要的時候還能當墊背的。

    很久以前,他們也不是冷血之人,也會為隊友的死傷而心碎。

    可是無限空間就是這樣一個會泯滅人性的地方。他們只能一次又一次無能為力地看著重要的人離去,直到心臟再也沒有絲毫波瀾。

    對于原映映來說,唯一能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的時刻,就是看到子世界中那些小萌物了。

    比如上個子世界中的小奶貓,比如這個世界的小水母。

    她也搞不清楚這些無辜的小家伙是怎么被卷進如此殘酷的世界中,可是能有這樣一兩分鐘的停泊,讓她不必思考如何活下去、迷宮究竟有沒有出口,只沉迷在小萌物的可愛中,觸碰得到那種幼小生命的鮮活和柔軟,已經足夠。

    就像是長途奔行中,短暫到奢侈的歇息。

    原映映找到綾希,希望能看一看小水母,當作給自己充電。

    盡管原映映和路迎在上個世界中并沒有直接跟小男仆打過照面,作為無限空間的旁觀者,綾希卻是知道他倆。

    和小梨貓一同進本,在沈將行面前維護過梨覺,后來還在假龍窟中借助崽崽的幫助拿到寶石。

    他們對崽崽好,那么綾希對他們的印象也不錯。

    不止原映映,其他人聽說能去看那只特別的小水母,也都爭著搶著要一起,無論是玩家還是船員。

    可是海上漂了幾十年都沒見識過的琉璃蝴蝶結梨花水母誒!

    (沒錯,這是全體投票通過的小水母的完整名字。)

    據說還有離開水、自動生成防護層的本領。一聽就很厲害的樣子。

    雖然沒有摸摸的榮幸,不過光是看看,也是能沾點幸運的吧?

    綾希看著一二十號人期待的眼神,有些為難。

    這么多人,不會把崽崽嚇著吧?

    “……那個,請大家在這里等一下,我先進去告訴他。”

    眾人連連點頭,然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小孩子就是天真無邪,還能幻想跟動物說話。

    不過他們都愿意為他保留這一份童真:

    “小希,告訴他我們都是好人哦。”

    “是的是的,沒有惡意,讓他不用害怕!”

    “今天的小梨花會是什么顏色呢?”

    “啊,昨天不是決定叫小琉璃嗎?”

    “為什么沒有人贊同我的小蝴蝶結叫法!”

    居然為小水母究竟用哪個昵稱吵了起來。

    綾希看著這群幼稚的大人,頗為無奈。

    最后還是原映映提出了辦法,笑瞇瞇道:“還是小希代表我們去問問看吧,看他喜歡哪個名字?”

    其他人也覺得這個辦法好。

    說是問小水母,其實就是在問綾希。

    畢竟水母怎么可能會說話嘛。

    男孩遲疑地點了點頭,先走了進去。

    小水母原本窩在綾希建的小房子里睡覺,聽見開門的動靜醒了過來,開心地游到魚缸邊緣,吐出好幾串泡泡。

    “啵啵,啵!”

    是希希回來啦!

    綾希先是洗了洗手,然后才伸手進魚缸里摸摸他軟綿綿的傘體:“覺覺,待會兒……有人想來看你,可以嗎?”

    有人?看崽

    小水母不解:“啵?”

    “唔,就是玩家和npc哦,他們都覺得你很可愛。”

    “啵~啵啵!”

    崽也覺得自己很可愛!

    綾希彎起眼睛,手指撥弄著細小的觸手們:“是啊,覺覺最可愛啦。所以你愿意讓他們來看你嗎?可能會有很多人。”

    小水母自然不介意。

    跟著爸爸孤單長大的小梨覺是很喜歡熱鬧的。

    “啊,還有一件事。”綾希問,“他們想給你取個名字。現在有‘小梨花’、‘小琉璃’、‘小蝴蝶結’三個選項。你喜歡哪一個?”

    小水母掀了掀蝴蝶結觸手。

    好奇怪的名字哦。他都不喜歡。

    「寶寶崽!」他回答。

    綾希茫然:“啊?”

    怎么自己喊自己呀?

    「喜歡寶寶崽。」梨覺鄭重道,「這個名字!」

    男孩把小幼崽凌亂的語序重組了一下:在各種稱呼中,梨覺還是最喜歡別人叫自己“寶寶崽”。

    綾希也很喜歡這個稱呼,叫起來軟萌又Q彈,像在拍小皮球。

    “好啊,那我去告訴他們,就叫你寶寶崽。”綾希剛走出去兩步,又折回來,認真道,“待會兒你要是覺得害怕,就告訴我。”

    那些人再怎么渴望看到寶寶崽,也不如崽崽自己的感受重要。

    “啵!”

    梨覺晃了晃觸手,貼在玻璃上吐出一個泡泡。

    看起來,是愛心的形狀哦。

    *

    “這個簡直就是超級無敵特別非常相當可愛。”

    “世界第一萌物。”

    “嗯嗯,你說得對。”

    “從來沒想過浮游生物也能讓人這么心軟軟。”

    “啊!長得也軟軟的,好想rua!”

    “嗚嗚嗚,要不我換個泳裝跳進大桶里抱一下可行么?”

    “扯什么淡呢……帶我一個。”

    盛著小水母的魚缸連同綾希的書桌一起,被搬到了甲板上。

    里三層外三層圍著兩腳獸們,對可愛神教頂禮膜拜。

    今天的小水母在晴好的光線下不再是淡藍,而是熠熠生輝的金,像顆檸檬味的水果糖。

    看到這么多兩腳獸或驚喜或新奇地望著自己,他也很興奮。

    梨覺在水里飄來飄去,一會兒躲進小房子里,聽見大家失望的嘆息聲后重新鉆出來,再在歡呼聲中扇動著蝶翼。

    如果有兩腳獸把手指貼在玻璃上,那么他也會用自己的觸手碰碰相同的位置,看起來像個友好的握手。

    當然,最多的還是咕嚕咕嚕吐泡泡。

    小水母的吐泡泡可不只是單純賣萌哦,是有意識的溝通。

    每當有人跟他說話,他就會用這種方法予以回應。

    雖然這些笨蛋兩腳獸聽不懂他的意思,但聰明的小系統可是能明白所有的話呢。

    拒絕崽崽表演。

    但拒絕不了崽崽硬要表演。

    成天被逃游摧殘、被海上風浪打磨的圍觀群眾心都化了。

    “天吶,好像在跟我說話誒!”

    “嗚嗚嗚寶寶又吐泡泡了。”

    “是寶寶崽啦。”

    “太可愛了太可愛了太可愛了!!”

    “有什么辦法能偷走寶寶崽嗎?”

    “倒也不必這么正大光明說出來……帶我一個。”

    一開始大家都是站著的,可這樣后排的人就看不到了,按著前面人的腦袋讓他們蹲下。

    被按腦瓜的人不高興,回頭罵罵咧咧。

    很快,罵罵咧咧又升級成了推推搡搡。

    場面一度十分混亂。

    綾希擔心他們一個不小心打翻、打碎魚缸,更怕嚇著寶寶崽,連忙叫停。

    “請大家排成三行。”個頭小小的孩子有條不紊地指揮,“站在原地不要動,前后左右都保持間隙。”

    大人們雖然一頭霧水,不過為了能更好地看到小水母,還是按照綾希的話去做,頗有秩序地排成了三個隊伍。

    接著,在所有人眼珠子差點兒從眼眶里掉出來的驚詫中,綾希把魚缸里的小水母抱了出來。

    “……?”

    大人們在心中發出同樣的驚呼:這種操作真的可以嗎?

    事實回答他們:可以。

    小水母身周附著的水膜也跟著今天的陽光一起變成了淺淺的、亮晶晶的金色,梨覺也從檸檬糖,變成了一顆會漂浮的檸檬糖。

    綾希抱著梨覺,依次從每個人面前路過,并且對他們道:“可以摸摸哦。”

    語氣慷慨,目光憐憫。

    畢竟,對于一般情況下根本見不著系統的普通玩家和npc來說,能有如此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是非常珍貴且榮幸的。

    大人們并未參破背后的含義,小心翼翼地、用上對待國寶珍品的力度,輕輕地碰了碰那層閃著光的金色。

    梨覺也實時在水球中揮起小觸手,隔著泡泡同兩腳獸進行簡單的貼貼。

    天吶。

    接受了可愛之神的垂憐(心)。

    “哇他在跟我們互動……”

    “我就說寶寶崽真的懂!”

    “仿佛有圣光照耀在我的手上。”

    “我感覺自己現在無比幸福。”

    前面的人絮絮叨叨激動的體驗,后面的人急得伸長脖子看到底什么時候輪到自己。

    當然也有人不相信,就是摸摸水母罷了,能有多大天翻地覆的體驗啊?

    然而等到他也親手摸到寶寶崽,整個人頓時熱淚盈眶,話都說不利索了:“這這這……這可真是……!”

    輪到李韌時,這個曾經癡心妄想獨霸小水母的男人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再三向綾希確認自己也可以碰一下之后,對著左右語無倫次:“我也可以,我也可以!”

    已經摸過小水母的左邊撇撇嘴,心想我也可以;還沒輪到的右邊催促道:“你快點,該我了!”

    李韌雙眼放光,手指和聲音一起顫抖:“哦,小梨花。”

    然而梨覺并不想和他貼貼,他可沒忘這個人對希希做了什么。

    在李韌伸手過來的剎那躲到綾希懷里,蝴蝶結觸手的那邊,姑且算作屁屁沖著他,拒絕交流。

    綾希訝異地碰碰他,在精神鏈接中問:「覺覺怎么了,不舒服嗎?」

    「崽崽不喜歡他。」小幼崽委屈道,「他對希希不好。是壞人!」

    在和綾希有關的事情上,他是很記仇噠!

    這對李韌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他呆呆地看著自己被拒絕的手,這時候再悔恨自己不該貪婪,為時已晚。

    周圍更是噓聲一片。

    “哎喲,被討厭了。”

    “史無前例。”

    “哈哈,在‘寶寶崽握手會’中取得‘第一個被拒絕’的好名次!”

    “你不會做了什么對不起寶寶崽的事吧?”

    船員們單純在取笑他,玩家們想得就沒那么簡單了。

    進入副本這么短的時間,就被關鍵npc(認不出小系統的他們只把梨覺和綾希都當作npc)討厭了,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雖說npc都是主神和中樞捏出的數據,但他們有著相當高級和完善的自我意識,做出的舉動也有著獨一套的邏輯。

    傳言中,npc有可能對一部分玩家進行黑紅標記,被打上意為「討厭」的黑標記的玩家會格外凄慘,他們并不會輕易死去,而是勉強活著,并且在每個本里都會被其他npc認出黑標記,死去活來地被折磨;紅色則相反。

    李韌這樣子,多半是被打上黑標記了。

    看來后面得遠離這家伙了,玩家們不約而同想,免得哪天他被雷劈了,連帶自己一起倒霉。

    在可合作型的副本中被孤立,是致命的。

    此刻仍沉浸在悲傷中的李韌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的命運并不關其他人的事兒,小插曲過后,人們重新將小水母簇擁起來,逗他開心。

    小幼崽也從那陣不高興中緩過來,重新和“信徒們”互動。

    梨覺之于這船人,并不僅是個治愈的小萌物。

    幼崽柔軟的觸須如同無數小小的橡皮擦,在接觸的剎那可以擦去任何人心中的惶恐、焦躁與不安。

    他可以安撫每個子世界中終極boss暴亂的精神「核」,治愈小角色的情緒波動更是不在話下。

    再怎么驚慌失措、苦大仇深的人,在和寶寶崽貼貼之后,都會受到療愈力的影響,進而平穩下來。

    這是獨屬于梨覺的、任何其他人都做不到的能力。

    他小小的身體中,藏著足以撼動整個無限空間的大秘密。

    綾希抱著小水母,抬頭看看人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再低頭看看還在水球里晃悠晃悠的小水母:“覺覺,做得很好哦。”

    就這么輕而易舉俘獲了一船信徒,既有玩家,也有npc。

    “啵~”

    那當然啦!

    崽,可是最棒的小系統呢!

    第43章

    風平浪靜的傍晚, 輕緩搖晃的船身令人昏昏欲睡。

    玩家們正在深入船只的每一間艙室,更多地和船員交流,試圖從中尋找線索。

    綾希抱著梨覺躺在最上層甲板的搖椅上望著海面逐漸下沉的落日發呆, 悠閑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算上懵懵懂懂的小梨覺,綾希可能是這艘船上唯一清醒的存在,深刻地理解每個人、每件事都是附屬于游戲轉盤的一顆兢兢業業的小齒輪。

    玩家們要找到通關的方法, 要活下去。

    Npc們要盡職盡責扮演好角色, 完成自己的人生。

    連梨覺都是有任務的, 得見到大boss并且安排好kpi才行。

    那……自己呢?

    他在一個又一個恢弘的、磅礴的世界中, 除了照顧崽崽,還有什么事可做呢?

    小水母在他懷里已經睡著了, 蝴蝶結觸手很有節奏地一扇一扇, 仿佛隨時都要成為真正的蝴蝶, 振翅而飛去往云端。

    夕陽的色彩均勻地涂抹在他半透明的身體上, 今天的小水母是一顆橙子味的軟糖。

    “啵……”

    一個小泡泡在水中無聲破裂。

    崽崽在說夢話。

    綾希暫時從迷惘中抽身,俯身想聽聽看梨覺在說什么。

    他做了這個動作的同時, 精神鏈接的通道也打開了。

    「爸爸……」

    睡著的小幼崽喃喃著。

    「想爸爸。」

    男孩愣了愣。

    無論是上一個子世界,還是現在的, 梨覺總是能受到許多人的喜愛。

    小家伙在誰面前都是甜甜的笑容, 以至于讓人忽略了他心中還有一塊無法愈合的傷痛。

    和爸爸相依為命的小幼崽, 在找不到爸爸的時候, 在夜晚不得不一個人睡覺的時候,該有多害怕、多難過呢?

    綾希心念一動。

    要不,自己來幫覺覺找爸爸好了。

    他是見過沈煙的,早在梨覺出生之前。

    梨覺出生在梨花盛開的春天,而「那位」派遣他去守護父子倆的時間則是冬天。

    沈煙自從懷孕后就從沈宅搬了出來,自己租了個小房子住。

    他下班時候會去喂家附近的流浪貓, 還會跟它們談心。

    彼時的綾希還沒有化形,又不能貿然用以原身出現在人類世界,注意到這件事后,也化作一只小黑貓。

    這樣既方便靠近沈煙,也不會因為別的形態被提防。

    小綾希化形的本領還不熟練,沒有按照希望中那樣變成全黑的。

    不僅眉心到鼻梁有一撮白毛,尾巴尖兒和四個爪爪也都是白的。

    人類很快就注意到了它:“哎呀,小家伙,你是新來的嗎?”

    沈煙笑起來眼睛彎彎的,像月亮。

    后來綾希再回憶起他的笑容時不緊感嘆,果然和梨覺是親父子,簡直一模一樣。

    應該說梨覺像沈煙才對。

    “烏云踏雪。”沈煙點了點他小腦袋上那撮白,贊賞道,“真是好看的小貓咪。”

    綾希對他喵了一聲。

    沈煙繼續念叨:“你還是只小家伙呢,這是你經歷過的第一個冬天吧?還好附近有收留你們過冬的地方……”

    沈煙的確如傳聞中那樣很喜歡跟小動物說話,溫柔純粹,像個生活在童話里的人。

    綾希開始理解為什么見過天下美人的「那位」,唯獨對這個人動心。

    “等到春天來了,我的孩子也要出生了。”他微微笑,撫上自己的腹部,輕緩的隆起在層疊的冬裝下面并不明顯,“到時候介紹你們認識呀。就是還不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綾希喵舉起小爪爪,碰了碰人類的手。

    手背連著他,手心連著腹中的胎兒。

    是男孩。

    他想。

    他聞到了那個尚未完全成型的小寶寶的氣息,眼前好似飄落一場粉白和淡金交織的梨花雨。

    那是他和梨覺第一次見面。

    為了保護父子倆,綾希進入現世之后無論何時都跟在沈煙附近,隱匿自己的氣息不讓對方發現。

    因此對人類來說,這只新來的烏云踏雪的小貓咪,不過是每天準時準點守在自己下班路上。

    沈煙同綾希喵熟悉起來,也對小家伙傾吐了更多的、不會對其他小貓咪提及的心事。

    “你會覺得男人懷孕很奇怪嗎?”

    有一天,沈煙忽然這么問他。

    或者更像是自言自語。

    “唔……你只是一只小貓咪。這個世界在你看來,都是很奇怪的吧?”

    綾希眨了眨眼。

    他是一只有棕色眼瞳的黑貓,這并不尋常;他同樣是一只奇怪的小貓咪。

    沈煙沒有等到他的回答(當然),繼續說下去,神情有些低落:“但是他們沒有辦法接受的……”

    綾希安靜聽著,以自己有限的人類世界常識去猜測這個“他們”是誰。

    結合沈煙搬家的原因,這個答案并不困難:沈老爺子,和沈家的其他人。

    梨覺出生之前,沈煙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

    他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從小到大最看好的、優秀又乖巧的兒子竟然和男人廝混,還懷了孕。

    倒反天罡,令人蒙羞,家門之恥……

    什么難聽的話都講了。

    他的家回不去了。

    連那個本該一直陪伴在身邊的人,也消失不見。

    更叫他難以忍受的是,和那個人在一起的記憶也在慢慢褪色,像是有誰在強行擦除它們,逼迫他忘記那個人,忘記過去。

    一個人若沒了回憶,那還算是自己么?

    沈煙陷入最孤立無援的境地。

    然而他還有一個孩子要保護,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打倒。

    綾希并不是真的需要進食,也對貓糧興趣不大。

    不過還是要裝作很喜歡吃的樣子。

    “以后要是哪天我不在了……”沈煙低頭看著吃完貓條認真洗臉的小煤球,頓了頓,“請你保護我的崽崽,好不好?”

    話音剛落又覺得自己可笑。

    跟一只小貓咪瞎說什么呢。

    綾希卻鄭重地、做了一個仿佛點頭的動作。

    這是他們的約定。

    沈煙在或不在,他都一定會保護好那個孩子。

    那是不止一個人的珍寶。

    沈煙笑了,露出淺淺的酒窩。

    他最后摸了摸小貓頭,擦擦手站起來:“明天見,小家伙。”

    “喵。”

    綾希目送他離開,隱沒進飄忽的雪花中。

    然而那天晚上綾希因為其他任務被緊急召回,守護沈煙父子倆的任務臨時指派給了別人。

    那個“明天見”的約定,再也沒有完成。

    綾希結束回憶,看著已經熟睡、不再念叨夢話的小水母,思索著如何能憑借自己的力量尋找到沈煙。

    其實他猜得到沈煙和什么人在一起。

    除了全知全能的「祂」,不可能有別的力量將一個活生生的人完全消抹于現世與無限空間,絲毫不留痕跡。

    但「祂」是「那位」,也不是「那位」。所以就算是“親信”如綾希也無法接近,哪怕只是聯系到祂。

    沈煙失蹤后,綾希盡快趕到現世,但梨覺已經被鄰居送到了警局。

    他知道警察必然會把梨覺送去沈家,所以在各方聯絡好之前,先行一步將自己是“被沈老爺子收養的凌西”這個概念植入沈家人的意識中,自然而然融入這個家中,等待著梨覺的到來。

    無限空間的主神失蹤多日,現在沈煙也不見了。

    這兩人多半在一塊兒。

    或者說,正是祂擄走的他。

    然而神會把人類帶去哪兒,綾希實在猜不到。

    不過,還有一個辦法。

    從沈煙腹中的小種子生根發芽的那一刻起,綾希與梨覺之間的鏈接就已經形成了。

    這是世間最牢不可破、最堅韌的聯結。

    沈煙作為和梨覺最息息相關的存在,早在梨覺出生之前同樣被賦予了獨特的印記,以便在綾希進入現世后能夠在茫茫人海中辨認出正確的守護目標。

    只不過梨覺剝離母體之后,印記一半轉移到梨覺身上以供加強鏈接,另一半則自然消失,留在沈煙身上的微乎其微。

    這樣一來,單憑綾希的能力去搜尋是很困難的。

    除非,依靠梨覺“身體里同時擁有兩個父親的基因”這一特性,進行親緣上的共鳴。

    尤其是兩個父親現在大概率共處一室,就更好定位了。

    簡單來說,梨覺只要能呼應到其中一方,就能感應到另一個。

    沈煙是他們現在首要目標,無法作為尋找的手段。

    那么就只剩下另一個父親的選項。

    想找到主神身處何處非常困難,但并不是完全沒可能。

    子世界的每一個終極boss說起來都是有獨立意識和自主行為的個體,然而他們的「核」終究是被神賦予的。

    可以理解為,他們每個人都是神明的一小部分。

    如果有辦法收集到所有boss的「核」再進行凝聚,就相當于建立了一個神的鏡像。

    從鏡子里看到的,自然是自己。

    解決辦法擺在面前,剩下的,就是執行任務的對象了。

    如果說有什么人能夠近距離接觸到所有子世界的大boss,還不會像玩家那樣出現人身安全的顧慮……

    綾希眼睛一亮。

    Boss溝通崗系統,完美契合所有要求。

    ——能夠幫小崽崽找爸爸的人,不正是小崽崽自己嗎?

    捋清了這條邏輯鏈,綾希頓時振奮起來。

    他難得忍心喊醒了梨覺,對著迷迷糊糊的小幼崽欣喜道:“我有辦法了!”

    小水母用觸手揉了揉自己,困困地:“啵?”

    綾希:“幫你找到爸爸的辦法。”

    梨覺聞言清醒了大半:“啵啵?”

    綾希:“嗯,是的,找你的爸爸哦i。”

    “啵啵!啵啵!”連蝴蝶結觸手扇動的速度都變快了,片刻后幼崽又遲緩地停下來,不解道,“啵?”

    于是綾希把自己剛才想通的道理,用盡可能簡單的方式講給梨覺聽。

    小水母懵懵懂懂聽著,抓住了最關鍵的問題:“啵,啵?”

    ——崽崽要做什么?

    咦,綾希還沒有考慮到這里。

    不過這不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如何收集子世界boss的「核」,并非真的要把他們抽空、榨干。

    嚴格來說,「核」并不單單屬于boss,而是用于穩固和支撐整個子世界的中心點。

    不過boss的力量是支撐子世界穩定的源泉,他們本人也可以作為「核」的代表。

    「核」說得再具象化一點,也可以視為對于boss來說最珍貴的東西。可以是物質或者非物質。

    也許,就是「愛」。

    只要他們愿意把自己的愛給予梨覺,那么就相當于為梨覺收集了一小片「核」。

    所有人都愛他,也就能集齊所有「核」——集齊主神散落的碎片。

    讓嗜血冷酷、殺人如麻的boss主動給予愛意,聽起來比登天還難。

    但從剛剛結束的巨龍世界,和現在進行的海洋世界來看,這事兒對于到哪里都被寵愛的小幼崽來說,根本易如反掌。

    簡而言之,只要梨覺能夠成功攻略每個boss,他就能找回爸爸,父子團聚,happy ending。

    “……所以,只要他們都喜歡你就可以啦。”綾希總結陳詞。

    梨覺聽完,歡快地用小觸手拍了拍手。

    聽起來不難耶。

    咪咪哥哥可喜歡自己啦。

    幺幺哥哥也是一樣。

    他很相信,接下來再去別的世界見到哥哥姐姐,也一定都會很喜歡自己哦。

    這樣一來,就會離爸爸更近了。

    綾希也為他感到開心,高高舉起小水母。

    橘子小軟糖在越來越沉甸甸、海平線快要接不住的夕陽下發出快樂的啵啵聲。

    誰能不喜歡寶寶崽呢?

    *

    夜晚。

    原映映有些喪氣地躺在床上,試圖回憶這兩天找出來的線索,卻毫無頭緒。

    不僅是她,其他玩家也一無所獲。

    他們現在對這艘船的認知仍然停留在進入副本的第一天,除了撈上來的那只小水母有些特殊,其他方方面面都沒有任何異常。

    這個副本的通關考核其實很簡單:成功回到陸地。

    聽起來像求生型,不過所有玩家一直同意,他們在玩家大廳看到大屏上出現這個本時,清晰地標明了解密型。

    如果一直找不到重要的突破口,就說明還沒有推進到新場景、解鎖新人物。

    他們分頭合作,幾乎所有船員都問了個遍,沒從他們身上看出來半點不對勁。

    連船長家的小孩兒都盤問了好幾回,的確只是個還不滿六歲的、懂事聰穎的小朋友。

    這艘船上的活物,除了人,就只有魚了。

    ……難道要問問看那只小水母嗎?

    她跟路迎提過這個想法,不過是當笑話講的。

    然而在怎么都無法取得進展的當下,她又重新慎重地考慮起了這個方法。

    此前人們排著隊和小水母互動時,小家伙看起來好像真的能聽懂她、其他人類的語言。

    都無限空間了,動物會講話也很正常……吧?

    不過,比起實驗一下小水母究竟有沒有高等智慧,還是再問問看那個小男孩比較好。

    盡管知道小希是船長夫婦收養的孩子,基因和教育有所不同,可這個安靜的孩子實在和其他草莽漢子太不一樣了。

    會不會,他就是那個線索呢?只不過之前還沒有找到正確的問法——

    她越想越不對勁,既然小水母一看就很特殊,那么能飼養小水母的小希,一定也是關鍵人物!

    原映映的倦意一掃而空,跳下床。

    她正準備去叫醒隔壁的路迎,卻發現走廊中有個鬼鬼祟祟的身影。

    女孩警惕地側過身,做好防御準備觀察著。

    那個身影靠近之后她反而松了口氣。

    是李韌。

    腦子里塞滿了錢和色的人,在逃游中最不足為懼。

    這種人的怕死決定了不敢去傷害他人,而貪生又常常讓他們變成第一個送命的替死鬼。

    李韌看起來慌慌張張的,像做了虧心事,或者路上撞見鬼。這讓原映映有些好奇。

    她收起戒備:“大叔,大晚上不睡覺干嘛呢?”

    男人沒料到會有人埋伏在半路,嚇得差點尖叫;還好即時捂住了自己的嘴:“噢,是小、小原啊。”

    那即便停下來也仍然劇烈的、不正常的喘息,明晃晃昭示著不對勁。

    原映映沒有接著說什么,她知道以李韌的性格一定會忍不住主動講出來,或者求助。

    果然,中年人朝著周圍看了看,確定沒有第三人后,壓低嗓音:“小原,我問你,你是人類——是玩家這個陣營的,沒錯吧?不是那些怪物吧?”

    原映映皺起眉,從他的語無倫次中窺見了什么。

    這人一定撞見了不同尋常的事兒,否則不會有這樣古怪的提問方式。

    “我是。”她轉動手腕,靠近脈搏的地方浮出一層條形碼似的黑印,而后又消失不見,“玩家的記號,不會有假。”

    李韌松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原映映抱臂:“發生什么了嗎?”

    提起這個,李韌臉色慘白:“是,是這樣的,我剛剛是想去找小、小希,問問看他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摸摸那個水母……然后,我聽見他在和水母說話。”

    原映映:“小朋友嘛,這不是很正常?”

    “沒那么簡單。”李韌連連擺手,臉上的表情既像哭又像笑,“你知道我聽到他說什么么?說要把所有人切、切片,切成塊,是碎塊……!!”

    他吸了一口氣:“——然后,全都喂給那只水母吃。”

    說到后來,他的聲音顫得不成調,看起來嚇得快尿褲子了。

    原映映瞳孔一縮。

    然而她仍保持著表面上的冷靜:“你確定你沒有聽錯?他還不到六歲。而且水母是浮游生物和小魚小蝦。寶寶崽那么一點兒大,哪里吃得了人肉。”

    李韌舉起手并攏四指:“我用我岳丈家的資產發誓!絕對不會有假!什么分尸、喂肉……這些全是我親耳聽到的!”

    女孩的眉心擰出深深的溝壑。

    李韌一個100%純新人,沒必要用虛假信息誆騙有經驗的同伴。

    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這個副本真的存在一個看似無邪無害卻是小boss的設定,就不僅僅是解密型那么簡單了。

    就在她思考的空當,李韌再次爆了個猛料:“我問過那小孩,他明明告訴我他既不是npc也不是boss來著;怎么還騙人啊……”

    原映映眼睛都快瞪出來了:“——等等,你說什么,你直接問他是不是npc了?”

    李韌見她的表情太驚恐,自己也跟著悚然:“是、是啊,怎么了?”

    女孩恨不得把他和自己一起拍暈過去:“這是副本里的大忌——絕對不能讓npc知道自己是npc,更不能讓他們知道你是玩家!!”

    李韌呆住了:“為……為什么?”

    “沒人跟你說過嗎?”

    原映映有不好的預感,這個傻叉新人不過腦的舉動很有可能會拖累所有人。

    “對于我們來說,的確是個有始有終有判定的游戲,但對于npc來說就是真實的人生、真正的世界。讓他們突然得知自己是虛假的數據,一旦精神崩潰,就有黑化的可能——暴走的npc的威力不亞于boss!而且因為這些是不在原定劇情中的意外,黑化npc失控的程度到達一定地步,連中樞都無法補救!”

    一連串的解釋讓李韌聽懵了。

    他長了張嘴,找不到自己的聲帶,半晌才磕磕碰碰地問:“那……會怎么樣?”

    原映映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聲音慘淡:“我猜,可能從你跟他說的那一刻起,這個本已經從解密型變成……逃生型的了。”

    李韌如遭雷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不過我也只是猜測,也許沒那么倒霉。”原映映喃喃,“現在還是先回房間吧,如果真是生存型,夜晚是最危險的時刻。”

    回房間……

    李韌渾身一震,語調變得絕望而尖厲:“不、不行!我的房間在那小孩的隔壁——”

    一串倉促雜亂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話。

    兩人同時僵住,生怕扭頭會對上綾希看似溫和的棕色眸子,和他懷里那只在夜晚會變成淡藍色的小水母。

    幾分鐘前,兩小只對他們來說還是只有足夠幸運才能在副本里碰見的小萌物,貼貼一分鐘,滿足五小時;

    幾分鐘后,已經成了磨牙吮血、避之不及的惡魔。

    好在,來的并不是他們談論的那兩個幼崽。

    五六個船員砰砰地拍、或者說砸著走廊每一扇門:“起床!大家都起床!別睡了,趕緊到外面集合!”

    被吵醒的玩家和一些不需要守夜的船員揉著眼睛從房間里走出來。

    原映映畢竟經驗豐富,率先冷靜下來,攔住離他們最近的那個:“請問發生什么了?”

    那名年輕的船員神色驚恐:“出事了——我們被海盜船截停了。”

    第44章

    “怎么會這樣呢……”

    “以前有遇到過嗎?”

    “沒有, 我們很守規矩的,從來不會出海警巡邏范圍。”

    “那怎么不報警?”

    “打了,打不通, 所有信號都被屏蔽了。”

    “天啊對方這是早有準備。

    “來勢洶洶啊……”

    多出來一群玩家,船上沒有更合適的能夠容納所有人的艙室,只好所有人集中到連通的餐廳和廚房。

    簡單告知了現在的情況后, 所有人議論紛紛。

    感到擔心的基本是船員, 在他們的設定中, 這個世界河清海晏, 這片海域風平浪靜,海盜是群僅出現在電影和傳聞中的存在。

    玩家們則是隱隱興奮起來——一直苦惱于無法推進劇情, 新線索這不就來了么?

    兩撥人涇渭分明, 各有各的小算盤。

    梨覺一如既往乖乖呆著綾希懷里, 跟男孩一起坐在角落, 聽著兩腳獸們嘀嘀咕咕。

    本來就是睡到一半忽然被喊醒,這時候大人們的音量一會兒高一會兒低, 起伏如波浪,小家伙聽著更困了。

    小水母在睡著的時候身體會很均勻地翕動, 連同那層水膜一起規律地變大變小。

    綾希拍了拍他的泡泡, 小聲道:“沒關系, 覺覺, 你睡吧。我們很安全。”

    聽上去過于炫耀,可是,是事實。

    副本里發生什么都不關小系統的事,他永遠是安全的;他的守護者也是同樣。

    不過梨覺還是有點兒失望,以為很快就能見到幺幺哥哥了呢。

    沒想到在海妖降臨之前,還來了波分食的。

    綾希安慰他:“就算是小boss, 也有可能掉落碎片哦。”

    他們現在把攢boss的好感度、收集「核」稱作“撿碎片”。

    “你這樣想呀,每推進一格劇情,每多見一個人,都是離你爸爸更近一步呢。”

    小水母認可了這種說法,揮了揮觸須,安靜下來。

    這邊安撫好了,可是另一邊又出了問題。

    綾希疑惑地問:“叔叔,您怎么了?”

    李韌就坐在他近旁,牙齒打架:“我、我我我我……我沒事……”

    李韌現在最怕的就是看到這對小食人魔,最好能離多遠離多遠;可船長為了清點所有人都到齊,要求他們必須按照入住的房間順序坐好。

    陰差陽錯,李韌又見到了那兩個小的。

    溫潤的棕色。

    輕盈的藍色。

    ……噩夢和惡魔的顏色。

    他用目光不斷朝著不遠處的原映映發送著求援的信號,而那小丫頭片子居然拒絕了和他對視!

    李韌磨著牙在心里詛咒她一萬遍。

    可是除了這個,什么也做不了。他還是要近距離直面小惡魔們。

    反正橫豎是一死,李韌干脆仔仔細細觀察著兩小只。

    男孩的額發有點兒長了,正巧是銀白色的那撮,長到快要遮住眼睛。

    他撥弄了好幾次還是總垂下來,干脆不管了。

    小臉白白凈凈,有種和年齡不符的成熟。

    至于他懷里的小水母看起來應該是睡著了,說夢話似的,一呼一吸之間還很有節奏地吐著泡泡。

    因為是很小聲的夢話,泡泡格外迷你,像串斷了線的水晶項鏈。

    綾希偶爾碰一碰那層在燈光下呈現出淡藍色的水膜,像是在哄小水母睡覺所拍打的節奏。

    嘈雜的、人聲鼎沸的室內,唯有這兩個小家伙歲月靜好。

    帶著充滿欺騙性的靜謐與純真,好似黑色洪流中唯一的凈土。

    好好的孩子。

    中年人痛心疾首地想,難道真的是因為自己說漏嘴而黑化了嗎?

    ——如果真是這樣,自己豈不是導致副本錯亂的罪魁禍首?

    那還能說是小希殺了自己嗎?

    殺死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有沒有一種可能,其實是自己殺了自己?

    ……這算什么,自殺嗎?

    李韌陷入無法逃脫的哲學漩渦中。

    船長清了清嗓子:“請大家不要掉以輕心,這也是我們第一次直面海盜的危機。不管遇到什么樣的困難,首先要冷靜下來,并且團結一心。我們的船上其實也配備了防御工具,一會兒再重新聯系海警看看。最重要的是,不要貪財,不要和他們起沖突,保全性命……”

    船員們眼睛發亮地聽著,有船長這一番條理分明、鎮定自若的發言,他們心中的恐懼都消退了不少。

    在海上這種無依無靠的環境作業,需要對領導者有極高的信任度和服從度。

    但也有不同的聲音,自然是來自玩家:“船長先生,我們被叫醒后就直接到這兒來了,還沒有看到真面目——您是怎么知道對方是海盜,而不是別的什么船呢?”

    其他玩家也表示贊同。

    船員們一聽不高興了:

    “你們這是不相信大哥嗎?”

    “難道還會騙你們嗎?”

    “我們可是救了你們的命!”

    有個玩家小聲嘀咕:“怎么知道不是你們聯起手來坑害我們呢?”

    一個性格沖動的船員猛地站起來拍桌子:“說這種話,你們還有沒有良心!這么不相信我們,就從船上家跳下去自己游回去好啦!”

    對于玩家來說,進入副本以后不信任任何人,包括看似親密的隊友,是實踐出真知,是保命之道。

    可對于npc來說,自己施救之人反過來質疑,未免顯得太傷人。

    眼看著兩方勢力就要吵起來,船長夫人打開了一段錄像——直到這時玩家們才發現這艘古樸的小漁船居然還有投影儀這種先進的裝備,而且還安在餐廳里。

    燈源關閉后,僅有屏幕慢慢亮起。人們安靜下來。

    這錄像是架在駕駛橋里的航程記錄儀,7*24持續開工。

    起初畫面里只有沉靜夜色下模糊的海浪,看起來是很普通的一個夜晚,還能聽見值守船員打撲克的動靜。

    他們的笑鬧聲戛然而止。

    半晌,嗓音猶疑地響起:“……那是什么?”

    “船……吧?我們在溫帶水域,總不可能是冰山。”

    試圖開玩笑的舉動并沒有起到成效,因為在沒有冰山的情況下,一艘船忽然橫在面前攔住去路,是比逼仄的冰山更可怕的事。

    “如果是一艘船。”有人問,“剛才你們有誰看見它了嗎?”

    都不需要雷達來鎖定,如此近距離,肉眼就能看得見行動軌跡。

    值班的人們全都不說話了。

    ——沒有一個人,看見這艘船是怎么出現的。

    它就像一個幽靈,蒙蔽了所有人的感官,悄無聲息接近,猝不及防彰顯著自己可怖的存在感。

    幽靈船。

    這是真實存在的東西嗎?

    哪怕視頻里沒有出現船員們的臉孔,那種恐慌也從邊角絲絲縷縷蔓延了出來,幾乎感染到所有在場的觀眾。

    “……要出去看看嗎?”

    “還是先告訴大哥……”

    “要不把監控倒回去看一下?”

    最后一個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贊成。

    就算人的五感會被欺騙,精密的電子元件總不會出錯。

    然而這個舉動也無疑是讓人后悔的——因為它進一步幫助他們確認了,這艘船就是沒有任何來時的痕跡、影像。

    完全是閃現在面前的。

    如此不合常識的事情就這么真實地發生了,一度有船員懷疑是不是今晚幾個值班的人吃了什么食物集體中毒出現幻覺;然而當他們火速去請船長時,后者的沉默打破了他們最后的希望。

    就在眾人悚然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之時,那艘一直只能看得出來輪廓、哪怕航程儀放大了也看不清細節的船,像是被揭開了一層膜似的,清晰到纖毫畢現的船體驀地進入攝像頭中。

    原本繁星滿天的晴朗夜空驟然變得陰沉,烏云在頭頂聚集,仿佛隨時會召來閃電。

    那艘船足足有他們的小漁船十倍大,或者更多;船身是深邃的黑,高高豎起的船桅上綁著標志性的旗幟——一顆張牙舞爪的頭骨。

    骷髏旗。

    這恐怕是世界上最綁定固定指代的形象之一了,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那骸骨明明沒有雙目,眼窩的位置只有兩個空洞,可漁船上的人們總覺得自己成了被它盯上的獵物,不寒而栗。

    骷髏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巨大的船身在波浪上搖晃著,振出一次又一次海浪的低鳴。

    甲板上看不見半個身影,偏偏那詭異的笑聲清晰地飄進駕駛橋所有人的耳朵里。

    “……海盜……”

    不知有誰呢喃道。

    這個詞頓時驚醒了所有還沉浸在震撼中的人,驚恐萬分。

    好在船長還算冷靜,他吐掉用來醒神的煙頭,當機立斷:“杰夫,你試試頻段,能不能跟對方溝通上;戴維,給海警打電話;詹姆斯和克里斯,去清點船上的武器;其他人,去叫醒所有還在睡覺的——記住,動作都給我放輕點兒!”

    船員們低聲領命后,腳步聲很快消散。

    記錄儀再次推進,放大那面骷髏旗。

    比起剛才第一次看到,這時候旗幟之下忽然多了一條迎風飄揚的橫幅。

    那是串大寫的、古怪的字符。

    配上不斷滴落的、鮮紅的油漆(真的是油漆嗎?還是……),夜色下看著極為瘆人。

    許多子世界都有各成一派的文化體系,其中就包括了完全獨立的語言。

    玩家們配備了內置翻譯的道具,看懂了那行字的意思——

    「我們來啦!」

    語氣簡直興奮得像參加朋友聚會的小孩子。

    孩子們去聚會上,是要吃小蛋糕、糖果、棉花糖的。

    那么,海盜呢?

    錄像還在滋啦滋啦運轉。

    砰——

    一聲巨響炸醒了在場的所有人。

    他們面面相覷,都從彼此眼中看見了到達頂點的畏懼。

    等待已久、耗盡了耐心的海盜船,撞上來了。

    跟恢弘海盜船比起來,漁船簡直可以用“嬌小”來形容,像個輕飄飄的、一根手指就能推翻的玩具。

    那些海盜要來了。

    他們要來了。

    船長顧不得什么放輕動靜了,對騷動的人群高聲喝道:“所有人聽我指揮,船員按照以前演練過的陣型分散開,做自己該做的事;其他客人們,請你們待在這里哪里也不要去——”

    他是這艘船的主心骨,如果連他都不能冷靜下來,其他人只會更慌亂。

    哪怕船長同樣沒有處理過如此棘手的狀況,他還是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盡量平穩。

    直到看見角落里的綾希突然站起。

    男孩抱著小水母,既沒有像玩家們那樣留在原地,也沒有跟著船員的方向往內艙跑。

    他要去的方向,是甲板之上。

    ——海盜來的地方。

    船長的嗓音也跟著變了個尖厲而顫抖的調:“哎,小希,你干什么去!”

    綾希沒有說話,只是停下來沖他微微鞠了一躬,然后像尾逃脫漁網的小魚那樣靈活地躲開想來抓住他的船員,頃刻間消失在所有人視線里。

    見證此舉的李韌第一時間看向原映映,后者和已經得知了情況的路迎同樣看向他。

    三人眼中是同樣的感嘆。

    這小子,boss見boss去了啊!

    *

    「希希。」

    “嗯?”

    「我們要去哪里呀?」

    “去看看那些來的人。”

    「什么人?」

    “應該算是叫海盜吧。”

    「為什么?」

    “他們有可能會傷害船員……我不想看到這樣。”

    其實是清楚的,船員們對自己的好只是程序設定,而船員們會被海盜傷害,同樣是游戲背景中的一部分。

    玩家是真實的,npc們不是。一個副本結束之后,他們全都會刷新、“復活”,成為全新的一船人。

    他們仍然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仍然對落水的陌生人施以援手。

    然而到那時候,船長夫婦不會再收養一個叫小希的孩子,船員們不會再記得每次撈上什么稀奇的魚先拿來給他看一看,連廚師都不會記得怎么做那道他喜歡的菜。

    為了等待梨覺的到來,綾希需要提前進入每個子世界,成為那里沒有多大影響的bug,并且在npc的腦海中植入他們相識已久的概念。

    等到他和梨覺一起離開,這些記憶就和所有玩家留下來的痕跡一樣,全都會被抹除,子世界和npc煥然一新。

    就像現在巨龍世界中的星艦成員們,恐怕除了芬克斯和林望這些高級boss,已經沒有人記得他了。

    這些,綾希早就明白。

    可他還是很珍惜在海洋世界,在這艘漁船上經過的點點滴滴。

    誕生起就是孤身一人的小孩,第一次有了家人,有了家。

    所以哪怕一切都是虛假的數據,一切都是轉瞬即逝的曇花,他仍然想要保護他們。

    梨覺看出了小哥哥的情緒低落,隔著水膜用觸須碰了碰他:「如果希希想,那,崽崽幫你!」

    他的奶音稚嫩,卻擲地有聲,像在立一樁了不起的誓言。

    因為不想看到希希這么難過。

    因為希希笑起來很好看,想要看到他的笑容。

    因為最喜歡希希了。

    綾希微微睜大了眼睛,胸腔涌動著暖流。

    男孩抱緊小水母:“嗯,好。”

    艙室到甲板上的木質樓梯年久失修,踩上去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色中格外刺耳。

    綾希和梨覺一起躲在樓梯下面,用幾個充滿魚腥味兒的、半個成年人那么高的大桶遮住自己小小的身體,聽著那些不屬于船員的腳步聲愈發逼近。

    “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是海盜在說話。

    兩小只屏住呼吸(雖然寶寶崽并不需要,不過為了配合氛圍,小水母還是這么做了),無聲等待著。

    “哈,藏又能藏到哪里去呢?”

    另一個聲音。

    “只要不是從船底挖個洞逃跑了,結局不還是一樣。”

    “哎,你們還記不記得,上次有群人還真把船底挖了個洞鉆進去,差點騙過了我們。”

    “還得是萬先生。”

    “萬先生確實厲害,魯哥讓位是對的。”

    “萬先生能帶領我們走向新的輝煌!”

    “萬先生萬歲!!”

    聽起來大概有四五個人在往這個方向走,這些家伙聊著聊著,竟然還心潮澎湃了起來。

    很明顯,這個所謂的“萬先生”就是他們的首領,也就是俗稱的海盜頭頭。

    「希希。」

    綾希條件反射想“嗯”,隨即想到自己現在可不是能出聲的環境,連忙捂住嘴,切換成精神鏈接的對話通道:「嗯?」

    「他們,是壞人嗎?」

    「……是吧。」綾希稍微有些猶豫,「雖然目前還沒有做很壞的事,但他們在這個子世界中的設定,就是反派。」

    「反派,很壞嗎?」

    「唔,確實只有壞人才會叫反派。」

    「那哥哥咪,林望哥哥,莉達姐姐,威爾哥哥,石頭哥哥……還有還有,幺幺哥哥,他們是反派嗎?」

    梨覺干脆把自己認識的所有人都數了一遍。

    他是boss溝通崗的小系統,進入子世界后需要結識的自然都是boss一類的人物。

    他們也許對npc殘暴,對玩家冷酷,可是對寶寶崽的寵愛都是真的。

    除了寶寶崽,黃金龍家族對人類小男仆同樣很不錯。

    “壞人”的定義究竟是什么呢?

    “壞人”是一個固定的范圍劃分嗎?

    “壞人”只能是“壞人”嗎?

    三歲的小幼崽想不明白。

    這對五歲的男孩來說同樣是個復雜的哲學命題。

    綾希摸了摸水球,像在摸崽崽的小腦袋:「如果有人想要傷害你愛的人,那就是壞人。」

    小水母掀了掀蝴蝶結觸手,努力思考。

    崽崽愛黃金龍家族和幺幺哥哥。

    他們沒有互相傷害,都是好人。

    崽崽愛希希,希希愛船員。

    海盜要傷害船員,就是傷害希希愛的人。

    希希難過,就是傷害了希希。

    那么……

    海盜就是壞人。

    嗯,崽崽完全明白啦!

    樓梯有個轉角,孩子們正躲在這里。

    海盜們走完半截,轉過來時,聲音在他們頭頂上響起:

    “下面沒開燈,你們把手電筒打開。”

    “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么老眼昏花。”

    “嘿你小子,狗咬呂洞賓!”

    “呂洞賓誰啊?”

    “不道啊。”

    綾希靜靜地聽著,沒有抱梨覺的另一邊手攥成拳頭。

    正常情況來說,他作為悄無聲息的bug,是不能影響子世界中劇情的進展的;也就是只能當旁觀者,不能插手任何事件。

    不過這個本是解密型,殺不殺人影響應該不大。

    這些海盜應該是初級boss,玩家能夠從他們身上獲得和大boss見面的線索。

    換句話說,此刻再怎么看起來威風凜凜、高高在上,其實在這個子世界中,連面見小系統的資格都沒有。

    他家的小崽崽可是有著很高的地位呢。

    綾希正思考著怎么扭轉海盜有可能傷人的局面,小水母忽然動了動,像是要掙脫綾希的懷抱,很有目標的樣子。

    男孩有些疑惑,不過他相信寶寶崽這么做總有他的道理;再加上梨覺身為系統是不會被小boss傷到的,也就松開了手。

    綾希驚訝地發現,小水母即便脫離了他的托舉,也并沒有掉到地上(他以為他會像顆小皮球那樣嘭嘭地彈來彈去呢),而是距離地面還有一截距離,差不多算是浮空。

    小家伙在水球里翕動,傘體一張一合,完全用著在水中游動的姿勢,卻也能控制著泡泡前行、轉彎。

    甚至他奮力地蹦一蹦,泡泡還能飄得更高些。

    ……一只會飛的小水母。

    不愧是寶寶崽,綾希心中驚嘆,連這么神奇的事情都可以做到。

    有光線的地方,小水母奇妙的透明傘體可以反光,讓他看起來仿佛是自己在瑩瑩發亮。

    燈光下是淡藍色,自然光下是淡金色,落日下是淺橘色。

    而在這個暗淡的角落,小家伙的身影則完全隱匿進黑暗里。

    若不是綾希對他有著與眾不同的感知,恐怕已經找不到梨覺去了哪兒了。

    最前面的海盜走下樓梯。

    和想象中不同,這伙人并非個個長得五大三粗、兇神惡煞,反而看起來文質彬彬的,穿著得體,品味也還過得去;若不是了解了劇情,乍一看還以為是哪里的上班族。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萬先生”的審美改變了他們。

    相比之下,船員們常年在海上漂泊,蓬頭垢面又很魁梧,居然更像打家劫舍的那方惡人。

    第一個人馬上就要下來了。

    小水母靜靜地懸浮在人類小腿的高度,這種形態下他并沒有真實的心臟,不過傘體中央、仿佛心臟的位置煥發著一簇波浪狀的光芒,不斷變換著顏色。

    這光很是微弱,遠不及自甲板沿著階梯傾瀉而下的月光,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梨覺的體型不過兩個手掌合起來那么大,除了背后的蝶翼,傘體周圍其他的觸須也是小小的。

    然而此刻他的“心臟”閃了閃,接著,和蝴蝶結相對那側稍長的兩條觸手突然伸長至數米——

    綾希驚訝地瞪大眼睛,這才看清變長的并非實體,而是順著觸須綿延的光帶。

    光一直漫到臺階最底下,它們晃晃悠悠、亮晶晶的,宛若鋪滿了無數細碎的鉆石。

    比起光,更像是水。

    綾希正這么想著,第一個下來的海盜完全沒注意到光帶踩了上去——

    接著,一個腳滑地動山搖地摔在了地上。

    緊跟在后面的同伙們根本來不及剎車,一個挨一個多米諾骨牌似的,陸陸續續全倒下了。

    下面的人壓得哎喲哎喲直叫喚:

    “我、我不行了!”

    “誰的胳膊肘在捅我?”

    “哎喲我的肋骨,肋骨要斷了——”

    “剛才哪個不長眼的蠢貨走在全前面?”

    “這里怎么會有水啊?”

    “天殺的都離老子遠點!!”

    大獲全勝!

    罪魁禍首的小水母歡騰地在空中蹦跶蹦跶,兩條較長的觸須互相碰了碰,像在慶賀地拍著巴掌,然后轉身飄回綾希那兒求表揚。

    崽崽就是可愛和正義的化身~!

    然而就在小水母即將繞開大桶鉆進角落找小哥哥時,被一雙手抱了起來。

    “哎呀呀,小家伙,這可不乖哦。”

    第45章

    高度陡然的改變對于成年人來說可能是件值得恐慌之事, 但對于總被大人們抱來抱去的小幼崽來說,是最平常不過的。

    梨覺并未驚慌,抬起頭向后看著這個未經允許擅自抱崽的人。

    一個男人。

    看起來三十歲上下, 梳著一絲不茍的背頭,戴副金絲眼鏡,灰銀色的西裝配了條深紫色格紋的領帶, 有種介于裝腔作勢和優雅之間的調調。

    他可能有點兒潔癖, 并不能確定這只小水母身上是否會有黏液之類的東西, 哪怕戴著真絲手套, 依然只用拇指和食指架起小家伙,而且胳膊伸長, 盡量遠離身體。

    梨覺很輕, 被這樣夾著也不會難受, 但畢竟不是什么舒服的姿勢, 在兩腳獸的指間別扭地動了動。

    男人發現小水母并不會在手部皮膚上留下什么痕跡,這才矜持地用整個手掌托住他。

    又有其他海盜陸陸續續走下來, 先是為樓梯下面摔得橫七豎八的同伙們吃了一驚,接著也注意到男人手里的戰利品。

    “萬先生, 這是什么?”

    “天吶, 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水晶球吧?”

    “我早就覺的咱們當海盜的該搞個水晶球來了!

    “還得是萬先生的眼光好啊!”

    他們口中敬佩的“萬先生”, 也就是萬年, 并沒有立即承認或者否認,而是翹著嘴角轉了轉手腕,對著樓梯上方的月光仔細地端詳著新捕獲的小家伙。

    水母。

    很明顯,是一只水母。

    但是這種背后有蝴蝶結形狀的觸手、傘體呈梨花狀的,還是第一次見。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脫離水體、自發形成一層膜為自己保持濕潤, 又能便捷行動。

    (萬年沒有看見梨覺漂浮在空中的樣子,否則會更吃驚的。)

    絕對是稀世珍寶。

    看來,他們沒有挑錯下手對象。

    此等的珍寶竟隨手放在樓梯間的大桶里,這艘船,一定藏著更誘人的好東西。

    海盜們互相攙扶、罵罵咧咧地爬起來。

    “萬先生,我們繼續?”

    有人問。

    萬年點點頭。

    “您這個,要不放麻袋里?”

    為了更方便地運貨,他們上船時帶了不少大號麻袋來,看到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通通塞進去一網打盡。

    萬年和小水母對視了一會兒:“不用了,我自己來吧。”

    “好嘞萬先生。”那人招呼同伴,“走走走,尋寶去咯!”

    海盜們興沖沖地四散開來。

    很快,只剩下了萬年和梨覺。

    小幼崽掀了掀蝴蝶結觸手:“啵啵?”

    你是壞人嗎?

    小水母大聲地問。

    反正兩腳獸也聽不懂。

    萬年聽見了那泡泡破裂的輕微噼啪聲,很感興趣地把他拿近了些:“小家伙,你在跟我說話嗎?”

    梨覺像個豌豆射手那樣快速吐出一連串泡泡,以表敵意。

    他還記得希希說過的,這些都是壞人。

    可不能給壞人好臉色!

    接下來萬年嘗試著跟他說了不同的話,注意到小水母吐泡泡的多少、發出“啵啵”的聲調都有細微的不同——而這些不同時跟著他們的對話內容改變的。

    他能聽懂自己的話,萬年很快確認了這一點,這是只有高級智慧的水母。

    除了能(單向)溝通,不知還有沒有別的能力。

    萬年非常期待。

    他瞥了眼樓梯轉角的幾個大桶,揣上小水母抬腳要走。

    大桶里面的人頓時呆不住了,窸窸窣窣一陣慌亂的響動。

    “……先生,對不起。”比想象中稚嫩很多的聲音禮貌地問,“可以請您把他還給我嗎?”

    萬年裝出剛剛注意到這孩子的樣子(不過他也的確才發現是個孩子),驚訝道:“怎么還有一個?”

    小男孩從大桶后面走出來。

    萬年看見原本還沒什么精神的小水母,在看到男孩兒之后立刻變得活躍起來,在水球里飄飄蕩蕩,有幾次差點從他手里飛出去。

    萬年并不知道梨覺是可以飛的,小東西從他手臂的高度要是掉下去肯定得摔慘了,萬年還不打算在沒弄清楚他還有什么驚喜之前放棄這個小玩具。

    男人換了個姿勢,從捧著變成抱著,以保證小水母的安全。

    然而崽崽對這種“呵護”并不領情,他只想掙脫萬年的臂彎,回到綾希那兒。

    “啵,啵啵!啵啵啵!”

    大聲抗議。

    可惜寶寶崽自以為的大聲,在兩腳獸聽來軟綿綿得像雛鳥叫。

    綾希緊緊盯著梨覺,確認他的哼唧只是著急而不是難受之后,再度對萬年重復了一遍問題:“抱歉,先生,請您把他給我好嗎?”

    推測出這兩個小家伙的親密并不難,不過萬年可不是什么完璧歸趙的好心人。

    他饒有興致地問:“哦?這是你的?”

    “他……”綾希抿了抿嘴,到舌尖的話轉了個彎,“他是我的玩具。”

    像是要配合他的話似的,之前還在蹦噠的小水母立刻不動了。

    只可惜這種偽裝來得太遲,萬年完全不買帳:“如果是玩具的話,做得也太逼真了吧。不過就算是玩具,要怎么證明是你的呢?上面有你的名字嗎?”

    這話簡直無賴。

    可是,別看穿得西裝革履、一表人才,海盜怎么不算一種無賴呢?

    綾希一時也想不出證明的方法。

    他當然有辦法直接逼迫萬年做任何事,也可以輕松搶回梨覺,可是那樣要么會讓萬年暫時失去意識,要么察覺到他的不對勁,無論哪一種都會影響后面的劇情進展。

    往小了說,會推遲小系統和海妖王見面;

    往大了說,萬一被中樞察覺,很有可能會派稽查隊來清除bug。

    盡管綾希不是區區稽查隊能拿捏的存在,這樣大動干戈也絕不會是他想要的結果。

    萬年從鏡片后面打量著沉思的小孩。

    他和原來在位的首領魯哥不同,是個頗有原則的海盜,一般情況下不對女人和孩子出手。

    不過,這小孩兒看著可不一般。

    萬年是海洋世界的小boss,對自己是無限空間的齒輪的事實自然有所了解。

    綾希在思考對策的同時,萬年同樣在評估他。

    這個孩子不在他提前收到的玩家名單內,更像是npc。

    就是作為npc,好像太有自己的思想了一點。

    小boss不像大boss那樣對全局了若指掌,他掌握的只有玩家名單,以及需要怎樣為難他們。

    至于如何在為難的同時透露關鍵線索,都得自由發揮的,和其他基礎npc一樣需要沉浸式探究劇情。

    在一艘船上當首領,在一方海域里當霸主,都很有占山為王的快樂。

    因為領域很獨立,不僅沒有別的小boss來爭奪,也不會被大boss打壓、奴役

    萬年可能是無限空間中最愜意的小boss之一。

    他平日里沉迷做海盜,和小弟們吃香的喝辣的,對boss之間的信息交換不是很感興趣。

    無限空間每種“齒輪”都有自己的交流板。

    從系統,系統助手,到高級npc,小boss,大boss,都有辦法互相溝通,不過不能跨類別;發布消息的時候還可以選擇匿不匿名,非常智能。

    不久前,專屬于小boss的交流板上有一則匿名消息引發熱潮。

    【兄弟們聽說了嗎,新來的大boss溝通崗的系統,跟以前的都很不一樣!】

    ——上次換人你們也是這么說的。

    ——結果很快又換成了新的,笑死。

    ——沒有一個系統能在大boss手里活過三個輪值期。

    ——呃,就是說,大boss的系統跟我們這些小嘍啰有什么關系啊?

    ——話也不能這么說,雖然我們職級上不去,也不至于跟npc比。

    ——我也聽說了,這個新來的系統年齡很小的樣子。

    ——媽耶中樞終于喪心病狂到雇傭童工了嗎?

    ——有一說一,童工起碼也得到了兒童的年紀吧,新來的這個連“兒童”都沒夠著線呢,還是幼崽。

    ——你咋知道?

    ——實不相瞞本人見過了……

    ——我敲,有知情人!快說說看有什么不一樣!

    ——哎,就是真的很小啦,然后性格很好,長得也可愛,我們boss超喜歡他的。

    ——你boss誰啊?不對,boss還會喜歡系統?開玩笑呢。

    ——這我不能說。

    ——有沒有人來查下記錄,新上任的溝通崗系統第一個去的子世界是哪里?

    ——比起關心上一個是哪里,不如猜猜下一個吧。

    ——就是啊,既然真的有這么特別,豈不是所到之處血雨腥風?

    彼時海盜船因為剛搶了艘游輪,正在用對方船上備著的美酒佳肴歡慶盛宴,萬年查看消息也就是潦草地劃拉一下,根本沒往心里去。

    就像某條回復說的,大boss的溝通崗系統同他這種小boss根本挨不著邊兒,是好是壞,被寵愛還是被捉弄,都與他無關。

    一個年幼的,與眾不同的,人人都想見一見的小系統。

    一個既不屬于玩家,也不屬于npc的小幼崽。

    萬年憶及此事,再看向綾希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他推了推眼鏡:“小朋友,叔叔問你件事。”

    綾希看向他。

    不久之前,李韌也用同樣的語氣問過自己同樣的內容。

    他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演技太差了,怎么總讓別人看出來異常;看來還是需要多加練習,更自然地扮演一個旁觀npc才行。

    男孩在心里嘆了口氣:“叔叔,你問吧。”

    萬年摸了摸下巴:“那個,你是新來的溝通崗系統吧?”

    為了防止誤傷,系統的身份并不會保密,一些特殊的系統還會有自己的標記,方便npc和boss一眼就能認出來。

    綾希:“?”

    他怎么也沒想到萬年會有如此誤會,連忙否認:“不,我不是。”

    萬年沒說什么,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綾希:“???”

    知道什么了啊就!

    “好了,先不談這個,我還有事要辦,走流程嘛,懂的都懂。”萬年仍然沒有交還小水母,還戳了戳他的泡泡,“這個小家伙是你的寵物吧?中樞現在也是放寬了,連系統都可以養寵物了……放心,我不會傷害他。但后面我有事要問你,你先跟著我,好嗎?”

    綾希用仰角打量著男人。

    他對萬年的了解太有限了,并沒有把握此人的承諾是否有效。

    不過只要與寶寶崽有關,真到萬不得已、必須使出非常手段的時候,他也不會手軟。

    他沒有再否則自己是或者不是系統,按照萬年的猜測暫時裝下去,看看這人到底想干嘛。

    如果這人真打算對梨覺不利,綾希想,他會發現的。

    “好。”男孩點點頭,“請您記住您說的話。”

    要是換別的孩子跟萬年這么說話,他倒不會氣惱,但也絕不會往心里去。

    可是如果這孩子真是系統,那每句話的分量都不一樣了。

    原本寂靜的船艙陡然傳來驚慌失措的尖叫和求救聲,綾希眉心一跳,知道這是海盜的同伙已經找到了船員或者玩家。

    萬年自言自語道:“效率還不錯嘛……還是說,他們捉迷藏的技術太差了?”

    他回頭看了眼默默跟在自己后面的小孩,從那張白凈的小臉上捕捉到一閃而過、快得幾乎如同幻覺的慌亂:“怎么,你不會對這些npc和玩家產生同情了吧——對了,你叫什么?”

    有一=些系統很喜歡在工作結束后沉浸體驗副本劇情,扮演其中的任何人,免得子世界——“廠”——“塔”三點一線的生活太過無聊;溝通崗的小系統也許同樣如此。

    “沒有。”男孩很快否認,“我的名字……小希。”

    萬年蹙眉想了想,總覺得那天的交流板上看到的稱呼好像是三個字。前兩個還是疊字來著。

    是什么呢?

    不過這不是重點。

    萬年停住腳步,把小水母從左手換到右手,空出來的手做了個“請”的動作:“你來帶路吧。”

    綾希看著他手里的小家伙,從精神鏈接中看到一股屬于梨覺的急切。

    的確,寶寶崽很喜歡被抱抱,可現在抱著他的男人仍在“壞人”的劃分行列中,這讓幼崽感到不安;而綾希身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綾希抿了抿嘴,和萬年討價還價:“我可以給您帶路。但是,待會兒能讓我抱著他么?他……害怕的時候狀態不太好。”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究竟想暗示什么,聽者自有聯想。

    萬年想了下,待會兒自己步入關押俘虜之地時揣個水母,好像形象不大帥氣,便同意了:“行吧。這只小東西又叫什么?”

    綾希眨了下眼,沒有編造別的名字:“崽崽。”

    “崽崽嗎……”

    萬年低喃。

    他總覺得這個名字在哪兒聽過,又不完全是這樣。

    但并沒有想起來。

    *

    也許當海盜的條件之一是倉儲足夠多的麻繩。

    原映映雙手被粗暴地綁到背后、不得不蹲下來時,漫無目的地想著。

    船員加上玩家,二三十個人,海盜很快找齊了他們全部。

    和之前開避難會時一樣,都趕進了廚房。

    左手邊的路迎在悄聲分析現在的情況。

    右手邊的李韌不停地哆嗦。原映映有點怕他真的尿褲子。

    她讓自己轉移注意力,看向正在發言的人。

    在被卷入無限空間之前,還在上大學的原映映正利用暑期去公司實習。

    負責她部門的小領導和這個男人一樣,文質彬彬,談吐優雅,是不少實習生的憧憬對象。

    萬先生實在和那個小領導長得太像,有一瞬間她甚至在想是不是那個小領導也被中樞抓進來了;盡管現在原映映再看到這張臉只覺得倒胃口。

    “請大家不要驚慌。”萬先生保持著得體的、仿佛演講(其實也就是演講)的微笑,“我先為我的同事們如此粗暴地對待你們而道歉。”

    怎么會有人把同伙稱作同事啊?

    那我們這些人質算什么?臨時工還是合作方?

    還替他們道歉。

    誰不知道是你授意的。

    原映映根本停不下來腹誹。

    萬先生掃了一圈所有人,在他們臉上看到預期之中的驚恐或憤怒,頗為滿意地繼續:“請大家不要把我們想得那么骯臟,我們也只是各取所需。唔,簡單來說,你們想要活著,平安到家,對吧?那我們想要的其實也不多,就是拿點兒缺的東西。哦,包括人。海上之旅孤苦,互相救濟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是吧。”

    此言一出,連向來冷靜的路迎都忍不住瞪大眼睛。

    怎么能冠冕堂皇地說出這種話——真是夠厚顏無恥的!

    李韌一開口牙齒都在打架:“他,他,他們想要……什么?”

    原映映皺了下眉,低聲道:“奸Y擄掠,殺人放火,無惡不作。”

    想拿的東西,食物和錢財;

    想拿的人,更好理解了,擄回自己的船上做奴隸;全方位的那種。

    萬年還在得啵得啵,幾個海盜執槍拿刀沿著屋子晃悠。

    一旦發現有什么人有逃跑之勢,立刻用槍柄和刀背毫不留情地敲腦袋,并且警告“下一次可不是這一面對著你了”。

    每次有人質呼痛,萬年的笑容愈發真摯,看來是真的很喜歡這份工作。

    綾希抱著梨覺在人群最尾默默地看著。

    在其他人看來,沒有被綁起來的男孩不過是因為年齡太小,就算讓他跑也跑不出去。

    他坐在地上不出聲,小水母同樣安安靜靜待在懷里。

    「希希。」

    梨覺再度用精神力呼喚他。

    兩人之間獨一無二的鏈接渠道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不受限制地溝通。

    「嗯?」

    綾希低頭,看到小水母的觸須在水泡里輕輕飄搖,而他的本體同樣像是朵墜落在湖面上的梨花。

    「困困……」

    幼崽的小奶音模模糊糊。

    「那就睡吧。我在這里。」

    「唔……」

    又過了會兒,梨覺再次叫了他一聲。

    這次說的是:「想哥哥。」

    也不知道說的是芬克斯還是潛杏。

    綾希安慰道:「就快能見到了。」

    海盜已經登船,海妖還會遠么?

    幾天之內就能見到潛杏。

    說不定過段時間芬克斯也會來海洋世界探望寶寶崽。

    「那,爸爸呢?」

    梨覺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困得口齒不清了。

    「希希,我……什么時候能見到爸爸呀……」

    綾希輕輕撫摸著水膜邊緣:「等你見完每一個boss之后,就能見到爸爸啦。」

    「每一個,是多少個?」

    「很多吧。」

    「那要好久喔……」

    「也不一定。」這是綾希見到萬年之后才有的新靈感,「也許只要最重要的幾個boss,就能集齊碎片召喚神明了。」

    既然npc有普通和關鍵之分,那么大boss為什么不能有呢?

    如果想要通過boss的「核」來共鳴主神,說明他們一定同祂有過頻繁的、深刻的接觸。

    從主神創世之初就陪在祂身邊的,都有誰?

    ——那些boss,是不是就是梨覺需要尋找的對象?

    但是,誰才是那些最初的人?

    小家伙們仗著在精神鏈接中講悄悄話不會被發現,躲在大人后面肆無忌憚地東一句西一句。

    雖然連動動嘴皮子都不需要,走神還是很顯而易見的。

    而萬年并不喜歡自己講話時有人在發呆。

    “小希。”他微微笑,“想什么呢?”

    一艘船上連船員帶玩家再加上海盜,也就只有這么一個孩子,實在很難讓人遺忘。

    哪怕大家的行動都不是很方便,聽見“小希”兩個字頓時齊齊順著萬年的視線方向扭頭看過去。

    為了種族延續考慮,人類保護幼崽的本能是刻在基因里的;設定成人類的npc也一樣。

    哪怕不是原來的船員,是清楚內幕的玩家,也不希望這個孩子受到傷害——眾所周知,被boss率先盯上的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有幾個海盜沒看到綾希是跟著萬年一起過來的,驚訝道:“誒,你們船上還有小孩啊,不會是哪兒釣上來的吧?”

    同伴們哈哈大笑。

    船長把頭朝著肩膀蹭了蹭,試圖抹掉額頭不斷滑落的汗,顫聲道:“這……這是我兒子,請求你們放過他,他還小,也幫不了你們什么……”

    “那可不一定。”先前那個海盜嬉笑,“說不定有人就喜歡小男孩呢?”

    但這次沒人贊同他了,紛紛和自己撇清關系:

    “你們有這種癖好嗎?我沒有。”

    “我也沒有。”

    “我雖然不是什么好人吧,但也不是變態。”

    “噫,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最后一句還了回去,那人急得破音:“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啊!我、我我只是打個比方!”

    首領抬手向下壓了壓,小弟們頓時閉上嘴。

    “放心,船長先生,我們不會對你兒子怎么樣的。”萬先生仍然保持著那個乍一看迷人、看久了叫人起雞皮疙瘩的微笑,“——我們只是壞胚,又不是魔鬼。”

    *

    此刻,深海王宮。

    “聽聽,聽聽,這叫什么話!什么叫‘又不是魔鬼’——怎么,難道我們魔鬼就會做這種惡心事兒了嗎?”

    視訊另一端的少年氣得直跳腳。

    他看上去也就將將成年,五官是堪稱囂張的明艷。

    深色的眸子里有著心形的特殊瞳孔,清純之余又有種說不上來的勾人。

    細長箭頭尾巴在身后煩躁地甩來甩去,看得出來主人的心情有多差。

    那是獨屬于魔鬼一族的標志。

    這張漂亮的臉蛋忽然在海妖王的屏幕前放大。

    “潛杏,潛杏,你會管管他的吧?”少年貼了上來,“說出這種污蔑其他種族的話,可是要付出代價哦。”

    第46章

    即便放大到這個地步, 肌膚依舊挑不出半點瑕疵,死亡視角也沒能削減半分他外表的搶眼,著實是叫人驚嘆的美貌。

    然而王座上的人慵懶地靠著, 眼神都欠奉,聲音更是冷淡:“你知道你對我撒嬌是沒用的吧?”

    “我當然知道啊。”少年撅起嘴,“可是總有人是有用的吧?比如說, 芬克斯——”

    海妖王抬眼。

    “——我是說他的那個小寶貝啦。”少年因他對這個名字不同尋常的反應竊笑, “哎呀, 不要這種吃人的表情看我嘛。”

    潛杏在心里嘆了口氣。

    Boss們有不同的性格, 這很正常;比如他和黃金暴君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可是像眼前這小家伙如此跳脫、如此外放的風格,真的適合做不顯山不露水的終極boss么?

    也許墜入地獄世界并沉淪彼處的玩家, 喜歡的就是這種類型吧。

    ……好怪。

    見潛杏不搭話, 少年繼續看監控里漁船上的實時情況。

    每個大boss都是自己子世界的主宰, 對發生的任何事了若指掌;但他們本不該有窺探其他子世界的權限。

    然而少年性格足夠惡劣, 手段足夠高明,也“馴服”了足夠多的系統, 來為他提供任何他想要的情報。

    也就仗著主神不在。

    不過,潛杏回想了一下, 就算是在“大混亂”之前、無限空間尚井井有條的曾經, 主神對少年那些不合規矩的小花招也很少苛責什么;不如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們和整個無限空間一樣, 都是主神的造物。

    祂是至高無上的, 不可企及的。

    哪怕是在子世界中橫行霸道的大boss,面對主神也得拿出十二分的尊敬——起碼表面上得裝成這樣。

    Boss中唯有那個小惡魔敢于親近神主,說些好聽的話。

    哪怕祂對他和對所有人一樣并無真正的感情,也還算吃這一套。

    這大概就是為什么少年如此隨心所欲,也從未受到過懲罰的原因。

    會撒嬌的漂亮小孩總會比別人得到更多的寵愛和特權。

    會撒嬌的漂亮小孩……

    潛杏盯著屏幕里那個燈光下僅呈現出一點兒淡藍的小水母。

    作為海洋世界的統領者,理論上來說水生物種的外形應當更符合海妖王的審美。

    但潛杏不得不承認, 小幼崽還是人類形態更勝一籌。

    卷卷的淡金發。

    奶油色的貓瞳里好像有星星。

    只到成年人大腿的豆丁身高。

    會用小手抓著大人的手指軟軟地喊哥哥……

    「可愛」這個詞,簡直就是為了寶寶崽量身打造的。

    梨覺本可以進入子世界立刻來找他交代任務,也不知為什么小孩子想留在入口和其他玩家一起走劇情。

    可能對他來說就像扮家家酒一樣吧?

    潛杏記得自己王宮里一些侍從的子嗣也會在珊瑚叢中玩兒這個。

    玩就玩吧,只是別搞得太晚、耽誤了工作才好。

    關于時隔數日已經開始想念小幼崽這一點,他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盡管并無交流,來自地獄的魔鬼之主和海妖王卻在想著同樣的事——小系統究竟什么時候才能變成人啊?

    少年無聊地看著監控里萬年喋喋不休,托著腮扁扁嘴:“真討厭,你把寶寶崽從我這兒搶走了——他本來應該先來我這里的吧?”

    “那是你的想象。”潛杏不冷不熱地回答,“No.Bα3L82γk早就說過他下一個會來我這里。”

    “我不信,除非你讓momo親口說給我聽。對了,寶寶崽已經不需要助手了嗎?”

    “芬克斯那邊順利完成,考核結果也不錯,應該結束培訓期了。”

    少年嘖嘖道:“已經是個大寶寶了嘛。”

    潛杏看向他:“我都不知道你還喜歡小孩子。”

    明明自己看起來也是個孩子。

    當然,是與純真、無邪一類詞絲毫不沾邊的那種。

    少年撐著下巴咯咯笑:“哎呀,怎么說呢,與其說我有固定的偏好,不如說,既然有新的、以前沒見過的玩具,為什么不去玩玩兒呢?”

    潛杏淡淡道:“我勸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否則呢?”少年笑瞇瞇,“你和暴君先生會合起來伙來暴打我嗎?我想想這叫什么……哦,夫妻混合雙打——哎,你倆偽裝夫妻在先,我還不能調侃一下啦。”

    縱是情緒穩定如海妖王,也無法繼續這段對話了。

    潛杏不想同這個小惡魔發火,地獄一族本就以負面情緒為食,自己愈是動怒,只會讓對方愈開懷。

    最好的辦法是干脆利落地截斷對話。

    少年看出他抬頭要結束通訊的意圖,連忙軟聲挽留:“潛杏,我錯了,潛杏,你就原諒我吧,我不說你們倆啦……”

    潛杏很頭疼。

    他明明是個不愛多廢話的性子,這小孩為什么總纏著自己聊天呢?

    總不能是因為他平日里波瀾不驚,造成了脾氣好的假象吧。

    不應當啊。

    “我還要做些準備等待系統的到來,沒有多的時間浪費。”潛杏瞥了他一眼,“不過,還是給你個忠告:不要小瞧這個孩子。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

    “‘這個’——”少年看了眼監控畫面里的小水母,以及抱著小水母臨危不亂的男孩,挑挑眉,“你是說哪一個?”

    “兩個都是。”

    海妖王簡單地回答,干脆地掛斷。

    少年盯著黑掉的視訊屏幕,看見反光里自己綻開的、興奮的笑顏。

    “是嘛……”他喃喃,“好玩的玩具居然有兩個,那再好不過啦。”

    *

    船長打漁的營生搞了幾十年,業務能力相當強悍,輕易不出海,出海必然滿載而歸。

    好東西之多,縱是有數十人的海盜團居然一天都搬不完。

    萬年對此相當滿意,干脆不趕進度了,反正這艘船的房間也不錯,大手一揮決定今晚在這兒歇息,明天接著搬。

    當然,那些房間僅供海盜們入住,被鳩占鵲巢的船員和玩家們只有繼續呆在廚房里,連松綁都不被允許。

    除了綾希。

    萬先生的動員大會開展完畢,單獨把小孩喊到自己房間——嚴格來說這里是船長夫婦的房間。

    “坐。”他沖抱著小水母、神色頗為謹慎的男孩做了個手勢,“就把這里當自己家。”

    萬年說完拍了下額頭,寬和地笑道:“瞧我說什么呢,這里是你的家才對。你應該不介意我暫時借住一晚吧?”

    綾希:“……”

    跟瘋子溝通真的挺困難的。

    他換了鞋,穿上放在養父母房間里的自己的拖鞋,還順手整理了下柜子上之前被海盜船撞了一下而東倒西歪的擺件。

    這才是真正的主人的模樣。

    綾希關好門,松開小水母,讓他自己玩兒。

    小水母翕動著傘體,在萬年贊嘆不已的目光下緩緩漂浮起來,在低空自由自在地飛著。

    背后的雙翼扇動,宛若一只真正的蝴蝶。

    船長讓綾希帶梨覺來過這里。

    養父同他說話時,養母就在逗小家伙玩兒,也會舉高高。

    梨覺對船長夫婦和這個房間都有很好的印象。

    他們是希希喜歡的人,還是喜歡自己的人。所以是好人。

    這是小幼崽最簡單的判別公式。

    長著蝴蝶翅膀會飛的小水母固然有趣,不過對萬年來說,還是對“小系統”更感興趣。

    男人的視線還是放回綾希身上。

    無限空間里的系統多種多樣,層級也很分明。

    有些低級系統的重要性,還比不上關鍵npc。

    但boss溝通崗系統不同,他們是無限空間中最重要的職能之一,地位很高。

    傳言中,他們是可以直接面見中樞的——那個對于大多數npc和小boss而言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中樞。

    當然,崇高的主神大人還是見不著的。

    不過也沒關系。

    中樞一樣可以決定很多事情。

    萬年邀請綾希坐在椅子上,而自己完全沒把自己當外人,靠上了床邊。

    他摘下眼鏡,從胸前的口袋中掏出條和領帶顏色一樣的深紫色真絲方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鏡片,再重新戴上。

    “小希,咱們對彼此的情況也是了解的,我就不多寒暄了。今天找你來,的確是有事兒想拜托你。”

    綾希的眼神一直追著梨覺,怕還不是特別喜歡這具身體的小梨覺飄著飄著撞到哪兒,或者一不小心掉下來。

    這時候勉強收回視線:“……您說。”

    “是這樣的,我呢,倒也不是對現在的工作環境有什么不滿意啦,但是人嘛,總是要有上進心的。”

    萬年并攏雙膝,身體前傾,擺出認真聆聽的架勢。

    “我就是想問問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晉升的方式。”

    男孩愣了下:“……晉升?”

    萬年推了推眼鏡:“是的。”

    小boss的確很安逸,可是他這樣的人,總是有野心的。

    再怎么叱咤一方海域,終究是給別人打工的小嘍啰。

    不,與其說是給別人打工,不如說為他人做嫁衣——所有刁難玩家的舉動,不過是為了將他們引向大boss。

    想想還挺憋屈的。

    大多數時候萬年是很滿足于現狀的,偶爾,只是偶爾,他也會想,如果自己和海妖王身份對調,他才是這個子世界的王——又會是什么感覺?

    只要能完成kpi,其余時間不受任何限制。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整個世界都輕巧地握于掌心中。

    能夠選中成為小boss和大boss的人,究竟差別在哪里?

    或者說,小boss有可能將大boss取而代之、或者另辟蹊徑展開一個新的子世界嗎?

    這些都是萬年以前從未思考過的事。

    然而不知為何,總是做著重復工作的萬先生在這一次登船之后,嚴格來說是看到那只晶瑩剔透的小水母之后,突兀地有了與過去截然不同的妄念。

    他希望可以擁有那只小水母。

    可小家伙明顯是玩家們需要獲得的關鍵道具,也是推進劇情進展的重要節點。

    不久的將來,他不得不眼睜睜看著小水母同玩家們一起奔向海妖王左右。

    也許最后,海妖王還會回收小水母,將幼崽養在自己身邊。

    ——如果潛杏可以,為什么自己不可以?

    他比潛杏差在哪里?

    不就是差在被賦予的身份和權力?

    萬年將這熱切的期盼寄托在面前的男孩身上。

    可以面見中樞的溝通崗系統,一定有辦法的吧?

    “您之前提到的,想跟我說的事情,就是指這個嗎?”綾希頓了頓,“很抱歉,我……也沒有辦法。”

    他看見成年人臉上顯而易見的失望,繼續說下去:“嗯,我的確聽說過有關鍵npc晉升成為小boss的例子,不過從無限空間成形以來,從來沒有過小boss轉化成大boss的先例,因為這兩者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寶寶崽還在這個房間里,綾希不想激怒萬年,斟酌著用此:“不過呢,如果表現很好的話,倒是可以跟人事部的系統談談看加獎金績效……之類的。”

    其實綾希也不清楚,他又不是無限空間的員工。

    不過這些話倒也不算完全瞎編,都是很久以前主神帶他散步的時候隨口提的,想要學習一下現世的公司考核制度云云。

    萬年越聽臉色越難看。

    他是個非常會做模作樣的人,如果外人都能明顯看出來他的不高興,那么心情應該是差到極點了。

    綾希有些隱隱的不安。

    “大混亂”之后,受到精神重壓、徘徊在失控邊緣的,遠不止大boss。

    小boss和npc們同樣處在搖搖欲墜的危險線上,一點兒輕微的刺激都有可能造成大暴走。

    進入海洋世界之前,綾希做過背調,也許是因為這是個多數情況下都是解密型的副本,也許是因為統治者是淡漠的海妖王陛下,小boss和npc們大多情緒穩定。

    可是眼前這個雙目通紅的男人,怎么看起來隨時要發瘋的樣子?

    ……就因為他說了不能晉升么?

    萬年的狀態很不對勁,僵著脖子,眼里布滿血絲。

    他的拳頭攥得咯吱作響,慢慢取下眼鏡,似乎有強迫癥似的想要再擦一下。

    但沒掌握好力度。

    咔嚓 。

    掰斷了。

    細碎的玻璃渣濺入了他的手掌,殷紅的血頓時涌了出來。

    滴答。

    滴答。

    滴落在淺色的床褥上,紅得扎眼。

    故事里原本看似平靜的反派,通常都是從這樣一件無奈的、挫敗的小事開始黑化的。

    綾希感到低氣壓盤旋的風險,下意識站起來,向后退了一步。

    正要喊梨覺過來,就看見原本滿屋子探險游來游去的小水母飄飄蕩蕩過來了,最終降落在了萬年的頭頂。

    空氣在一刻凝固。

    ……不是,怎么會有小朋友在火山即將爆發的時候往火山口看里跳啊!

    “……崽崽!”

    綾希心驚肉跳,已經做好了從怒不可遏的萬年那里奪回梨覺的打算;免不了要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了,也許崽崽的也——

    “啵……?”

    萬年的頭頂傳來細弱的一聲嚶嚀。

    明明是只水生動物,叫聲卻像是樹巢中濕漉漉的雛鳥。

    小水母怯生生地問,叔叔,你生氣了嗎?

    實際上萬年并不能聽懂這個把自己精心打造的發型當鳥窩——還是應該叫“水母窩”?——的小東西在說什么,卻好像有一只涼絲絲的小手撫過他的心頭。

    那劇烈搖晃的火山,馬上就要噴涌而出的巖漿,就這么無聲息地熄滅了。

    連萬年自己都想不通,為何頓時平靜了下來。

    男人在綾希如臨大敵的視線里從頭上摘下小水母,放在掌心中端詳。

    這個小東西很不一般,他第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是能神奇到這種地步,也是萬萬沒有料到的。

    主神對于無限空間來說,不僅是創始者,更是主心骨一般的存在。

    暴戾的boss們被祂馴服,向祂臣服,才愿意在規則的范疇內經營子世界。

    主神失蹤,相當于那道最大的警戒線撤除。

    Boss們失去了壓制,徹底肆無忌憚了起來。

    然而絕對的自由絕不是自由,沒有任何牽制和指引,只會讓他們暴虐的精神力呈幾何倍爆發。

    承受痛苦的不僅僅是被影響的其他人,更是boss們本身。

    曾經專門用來安撫boss精神力的系統們,在“大混亂”到來之后紛紛失去了能力,一個都派不上用場。

    無限空間中的所有大大小小的boss,包括一些關鍵npc,飽受精神力肆虐折磨之苦。

    那種隱隱的疼痛和慣性的焦躁時間一長成了常態,這時候驀地被清除,萬年反而有些不適應。

    這樣寧和的心境,上一次,是什么時候?

    已經久到快要想不起了。

    幼崽在水球中鼓起小身體,對著人類晃了晃觸手。

    「叔叔,不要生氣嘛~」

    萬年一怔。

    他聽見了一個陌生的童音。

    他第一反應當然是轉頭去看綾希,可后者的眼中也有些微的訝異,并且及時搖頭否認。

    難道是自己的幻聽?

    不對啊,既然男孩搖頭,意味著他也聽到了?

    在萬年一頭霧水之時,那個童音再度響起:

    「叔叔,不生氣。不生氣。崽會怕怕的……」

    軟軟的、夾心棉花糖似的小奶音,的確不像那個早熟的小男孩會發出來的。

    房間里能喘氣的個體,一共就仨。

    排除了倆,那只剩下……

    男人愣愣地看著小水母,把他舉近了些,將信將疑開口:“……是你在跟我說話嗎?”

    “啵!”

    這個兩腳獸總算發現是自己在說話了,還給出了回應,也沒有看起來那么笨嘛。

    梨覺小朋友很滿意。

    萬年用沒有受傷的那邊手捧著小水母,此刻受傷的手也抬了起來,鐵銹味經過泡泡,抵達小水母的感官。

    血的味道是很刺激的,意味著傷口,意味著不好。

    如果梨覺現在有鼻子,一定皺起來了。

    可惜他沒有。

    幼崽伸出小觸手,光帶蔓延出來。

    就像此前在樓梯轉角攔住海盜們那樣,沒有實體的光也有跡可循。

    萬年沒有動作,任憑那淡金色的光芒覆蓋在手掌被玻璃割破的細小血痕上。

    被光照耀是有觸感的。

    輕緩溫柔,宛若絨羽奏響的樂章。

    等到光消散,傷口也不見了。

    手部的肌膚平滑潔凈,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

    在萬年的認知中,小水母還是這個子世界中的npc;就算是關鍵的一個,也不過是npc。

    有治愈能力的npc并不罕見,可是從來沒有哪一個能帶給他如此大的震動。

    身心雙重的治愈,真的是npc能做到的嗎?

    “崽崽……”

    他喃喃著低下頭,失去眼鏡的雙眸有些失焦。

    可再抬起頭時,眼神變得極為堅定,好似有了新的信仰。

    他這次用雙手捧住小水母:“小家伙,謝謝你的鼓勵,我會想辦法的。人生的價值,還是要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創造和實現——是的,這個大boss,我當定了!”

    他一番豪情壯志的演說驚呆了旁觀得大氣不敢喘的綾希。

    等等,這劇情的發展好像哪里不對吧?

    一般來說,反派受到小天使的感化,不都是從此改邪歸正、決定當個好人了嗎?

    這人怎么還反著來啊!

    這一切真的合理嗎?

    小幼崽完全聽不懂大人在說什么亂七八糟的,只是,這個剛才還要發火的叔叔現在心情變好了很多,他也很高興,用小觸手開心地鼓起了掌。

    男人想通了,先前的沮喪和陰霾一掃而空。

    他(居然)從口袋中掏出一副備用眼鏡,戴上之后又恢復了那副精神奕奕、足以給所有人洗腦的派頭。

    萬年抱起梨覺,轉頭看向目瞪口呆的綾希:“走吧,小希,到晚飯時間了——就讓你們這些不懂享樂的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生活質量。”

    生活……質量?

    跟晚飯有什么關系么?

    并不是真的需要用進食來維生、平時吃飯不過是種儀式感的男孩很茫然,不明白大人的話是什么意思。

    小水母從萬年的掌心上蹦跶蹦跶著轉身,沖還在發呆的男孩揮了揮觸手:“啵啵,啵啵!”

    希希,來呀!

    綾希沒辦法,就算弄不清萬年的意圖,梨覺到哪兒他總是要跟去哪里的。

    臨出門前,他回過頭,看見床上還有些眼鏡的碎片和沾染的血跡。

    他抿了下嘴,揮揮手,讓一切恢復如新,隨即關上門。

    被寶寶崽治愈過的萬年像換了個人似的,從bking變成了活潑開朗大男孩,去餐廳的一路都在逗小水母玩兒,時不時舉起水球放在臉頰旁貼貼。

    “誰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崽崽呀?”

    原本的男低音都變夾了。

    “啵,啵啵啵!”

    小水母又被夸獎啦。

    “那誰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寶寶?”

    “啵~~”

    開心的小家伙蝴蝶結觸手掀得飛快。

    崽崽。

    寶寶。

    寶寶。

    崽崽。

    合在一起就是……

    寶寶……崽……?

    萬年皺了下眉,總覺得這個稱呼好像在哪兒看到過。

    但沒想起來。

    哪怕在那兩句不要生氣的請求后,萬年再也沒聽懂過梨覺的話,也不妨礙他持續交流。

    顯而易見,這位海盜頭子萬先生,和所有見過梨覺的boss一樣,成功被小幼崽征服。

    叮鈴。

    掉落“集郵boss找爸爸”的碎片×1。

    哪怕小boss的碎片跟大boss的相比是指甲蓋和手的區別,能多攢一點兒總是好的。

    跟在后面的綾希默默地撿起那一小塊金色,握進掌心。

    不過說起來,原本以為只有大boss可以,小boss居然也能產出這種碎片么?

    看來,對萬年的評估還有待重新調整。

    第47章

    餐廳里所有的桌子被拼到了一起, 海盜們自帶了一張火紅的巨大桌布,足夠遮住所有的空隙。

    這張超大餐桌的最中間擺著幾只足足有半米那么長的龍蝦,肉質晶瑩鮮嫩, 旁邊擺著幾碟蒜蓉醬,還有印成骨頭形狀的黃油。

    沿著桌子的邊緣是一圈切好的海螺肉,每隔兩盤中間還有個頭很大的蛤蜊與牡蠣;檸檬不知是用什么方式保存的, 切出的片仍然新鮮, 清新的酸味勾得人直分泌唾液。

    每人的盤子里都有一條一半煎一半刺身的鮭魚, 上面灑了浸過橄欖油的香草碎。

    左手邊的小碟子里盛著可口的海草、炸魷魚圈和蝦球;

    右手邊的海碗里則是煮好的海鮮雜燴湯, 香氣撲鼻。

    一把空著的椅子上擺著鐵桶,冰著幾瓶紅白葡萄酒。

    海盜們一邊分著餐一邊笑鬧, 配合著悠遠的海浪聲, 顯得很是愜意。

    ——如果不是他們此刻在別人的船上, 用著別人的餐具, 吃著別人捕撈的魚和,品著別人珍藏的酒。

    至于船真正的主人, 依然全都被綁著呆在角落,一個個蓬頭垢面臉色灰敗, 對這頓美食看得見吃不著, 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我早就說了吧, 這小子肯定有問題!”

    在一群海盜的監視下, 大聲嚷嚷自然是不敢的。

    但李韌敢小聲嗶嗶。

    那個叫小希的男孩太不對勁了,完全不是正常孩子該有的樣兒!

    不然怎么會所有玩家和船員都成了人質、被捆在角落里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時候,他還能上桌吃飯?

    還是坐在海盜頭子旁邊!

    天老爺。

    這是惡惡聯合啊。

    其他海盜忙著喝酒劃拳、互相調侃之時,萬年身邊的綾希安安靜靜地用刀叉切著面前的魚肉,小口小口吃著,時不時低頭看一看腿上的小水母。

    小的那個似乎對這一桌子菜色很感興趣, 幾次悄悄摸摸伸出觸手,想要卷一個下來嘗嘗。

    可惜經過人類烹制后的食物小水母是不可以吃的,“偷食”的行為每每被綾希當場查獲,并及時攔截。

    小梨覺氣鼓鼓地膨脹起傘體,比起水母,更像個河豚。

    這時候綾希就會放下食物,對著小家伙好一頓揉搓,放掉他心里的“氣”,連同傘體里的一起。

    小河豚又變回了小水母,綾希滿意地摸摸崽,繼續吃飯。

    沒辦法,誰讓寶寶崽是天底下最好哄的小朋友呀。

    兩小只的互動天真可愛,怎么都看不出要伙同海盜謀害全船人的樣子。

    可若是說李韌都是幻聽,小希真的只是普通孩子、小崽兒真的只是普通水母,又沒辦法解釋為什么萬先生會邀請他們落座身側。

    誰都明白,坐在首領旁邊代表著認可,也代表著與眾不同的、飆升的地位。

    矛盾。

    處處都是矛盾。

    原映映同樣對這種發展摸不著頭腦,不過還是有好消息的:“起碼他沒有帶著水母立即切碎我們。”

    李韌哼了一聲:“說不定一會兒就要來了。你們這些小年輕啊,遇上點事就是容易掉以輕心,以后會釀成大錯的……”

    原映映:“……”

    第一次進副本的新人到底是哪來的勇氣教育他們這些身經百戰的老玩家啊?

    見過傻叉千千萬,也還沒見過這么傻叉的!

    “行了,別和傻子論長短,那樣只會把你的思維帶到和他同等高度。”

    路迎心不在焉地安慰。

    他的眼里全是桌子上滿滿的海鮮大餐,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能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如此多花樣,還個個看起來口味不錯,海盜廚子的確有點兒技術。

    有野心、懂享樂的人才當得了反派。

    兢兢業業、一心工作的,只能被歸屬為螺絲釘和消耗品。

    他開始理解為什么會有原本一心想要通關回去現世的玩家,寧愿留下來當個空殼似的初級npc。

    能躺著死,誰還想跪著生啊。

    李韌在叨逼叨,原映映在腹誹,路迎在思考人生。

    不僅這三人各懷心事,其他玩家和船員聞著一道又一道菜飄過來的香氣,肚子里的嘰里咕嚕地此起彼伏。

    有一些副本玩家無需進食也可以維持正常體征運轉,海洋世界就是其中一個。

    不過如果有得吃,也不是不行。

    這些看起來頗為豪華的菜色對于生活在豪門沈家的李韌來說不過是日常,若是放在從前,他恐怕看都不會多看一眼,還要挑剔龍蝦肉老了、鮭魚煎的火候不行、葡萄酒的味兒不夠正。

    可惜今非昔比,現在就算是一點黃油蒜蓉湯汁,都叫他饞得要命。

    什么時候才能回到現世呢。

    李韌閉上眼,幻想著老婆給自己接風洗塵的宴請上會有怎樣的菜色,關切的朋友們會帶來哪個年份、哪個山莊的藏酒——

    世界陡然歸于岑寂。

    海盜們的笑鬧聲不見了,玩家們的低聲討論不見了,船員的罵罵咧咧不見了。

    連近在咫尺的原映映和路迎的交談也按下暫停。

    陌生的旋律緩緩飄進他的聽覺。

    有人……在唱歌。

    不是海盜們扯開嗓子的粗俗嚎叫。

    而是像歌劇院請來的、站在絲絨帷幕和追光燈下的首席演唱家那般,低吟淺唱,華麗動聽。

    沈家是上流社會,李韌跟著老婆也聽過不少上檔次的歌劇和演唱。

    盡管藝術素養有限,好賴還是分得出的。

    可他活了這么些年,從未聽過如此迷人的歌聲。

    如珠如玉,如泣如訴。

    泠泠如弦,悠悠如月。

    叫人聽了仿佛身處汪洋之巔,腳下是蜿蜒渺遠的海浪,張開雙臂便能接住漫天璀璨星光。

    李韌聽得眼睛都直了。

    他多么向往那歌聲,只要聽一聽,心中再多的苦悶、再多的惶恐都會被撫平。

    歌聲指引的方向,就是人類終其一生想要尋找的極樂之境。

    他只要現在起身,去尋找它的源頭,就能獲得永恒的福祉……

    歌聲戛然而止。

    心靈療愈被強行中斷的后果就是帶來幸福的反面,李韌來不及分辨現實與幻境的轉換,劇烈的頭疼遽然襲來,直接把他震暈了過去。

    重物“嘭”的一聲倒地,把旁邊的人質嚇得不輕,同時也驚醒了尋歡作樂的海盜們。

    原映映和路迎對視一眼,雖然不知道李韌怎么回事,但這是個機會。

    女孩立刻裝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來人,救救他,救救我的同伴!”

    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會稱作同伴。

    好好的宴會被打斷,萬年臉上的笑意黯淡些許。

    他拍拍綾希的肩膀讓小孩帶著小水母留在原地不要動,眼神示意自己的手下過去看看。

    那是個身材相當魁梧的海盜,足有兩米高,靠近時的陰影足以遮住兩三個人質。

    他眉眼格外兇戾,身上一股濃烈的、叫人聞著直反胃的腥味兒。

    也許是魚,也許是血。

    他按照萬先生的要求脫下了原本綴著骸骨飾品的巴洛克式皮草——用的什么骨,什么皮,這里不便講述——換上體面的西裝,可整個人還是抹不去的匪氣。

    此人就是萬先生出現之前,海盜船原本的頭頭魯哥。

    比起賞罰分明、剛柔并濟的萬先生,他才是真正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他走到李韌面前蹲下,神情陰沉。

    看著細皮嫩肉的萬先生究竟是如何壓過魯哥一頭,那是后者半點都不想提起的記憶。

    被篡位不說,還得在所有原本屬于他的小弟面前被萬先生呼來喝去地指使,更叫人不爽到了極點。

    他的煞氣太強,原映映和路迎都忍不住往離他遠些的地方躲。

    求生型的副本里常常會遇到比魯哥兇險百倍的boss,可他們很少會像現在這樣沒有任何逃跑和反擊的機會,完全任人宰割。

    還是別去觸霉頭了。

    魯哥伸手探了探李韌的鼻息,還活著。

    他轉過頭,粗聲粗氣地問本來離李韌最近的原映映:“他怎么了?”

    女孩小臉煞白,哆哆嗦嗦:“我、我不知道,他就突然倒下了,剛才還在跟我們說話呢……”

    另一個海盜探了探頭:“不會是裝死吧?我記得以前也遇到過這種情況。”

    魯哥瞇起眼,原本探鼻息的手略微向下,直接掐住了男人的脖子。

    然后,像拿玩偶似的,以脖頸為受力點,將李韌整個人拽了起來晃了晃。

    他的手掌和李韌的頭顱差不多大,后者的脖子被襯出一種不正常的纖細,在大力晃動之下好像隨時會折斷。

    路迎想起一些boss手撕玩家(字面意義)的不好的記憶,原本因為魯哥身上氣味的反胃感更嚴重了。

    原映映也擔心魯哥會把李韌的頭晃掉下來;這在現實中不可能,可無限空間能夠實現一切。

    李韌雖然是個豬隊友,也是為數不多的、真正真實的人類,這在由虛假數據構成的子世界中是罕見的;每個同類都珍貴。

    她估摸了下自己的力量點生命值和魯哥的對比,應該還是扛得住幾下的,說不定能直接把捆住自己的麻繩扯爛;接著鼓足勇氣打斷對方的動作:“那個,他、他會不會是中毒了?”

    魯哥扔小雞似的把李韌扔回地上,啞著嗓子:“什么中毒?”

    原映映搖頭:“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看到他之前有吃過什么東西……”

    “在哪里吃的?”

    這不是魯哥的聲音。

    原映映看見一雙锃亮的皮鞋,順著抬起頭,萬先生已經走到了自己跟前。

    頭頂的燈光在他的眼瞼投下一小片陰翳,總是掛著溫和笑容的人忽然嚴肅,看起來更加駭人。

    “如果我沒記錯,你們的雙手一直都是綁著的。”萬年的嗓音還算心平氣和,“是怎么有辦法吃到東西的呢?”

    原映映沒想到自己隨口的說辭居然被掰開揉碎較真,她張了張嘴:“我……”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們這是在合起伙來轉移注意力呢。”萬年在她面前蹲下,挑起她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你看起來年紀不大。還是學生?騙人可不好哦。”

    他的語氣并不沉重,甚至算是輕快,可是叫人聽得心臟直往下墜。

    原映映開始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多嘴。

    她和李韌又不熟,對方一開始還對自己有過那種輕佻的想法,就算死在這里也是很正常的;路迎更是早就告誡過她,別想著、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可比起理智,她身為人類的、對同類的惻隱之心,還是占了上風。

    她的嘴唇有些顫抖,閉上眼,雙手在背后捏成拳頭。

    以她的武力值其實掙脫束縛不是不可能,不過那樣必然會被其他海盜圍堵,懲罰不說,還容易遭到忌憚,后面再想逃跑就困難了;所以之前一直按兵不動。

    眼下,就是那個萬不得已的時刻嗎?

    “——先生,是我喂給這個叔叔吃的。”

    忽然響起的童音在此刻的原映映聽來,無異于天籟。

    她驚訝地睜開眼,看到男孩抱著小水母跳下椅子,走了過來。

    萬先生蹙眉:“為什么?”

    綾希先是把梨覺遞到萬年懷里;和他料想得差不多,成年人剛一接過崽崽,眉間的溝壑頓時舒展許多。

    “這個叔叔之前住在我旁邊,晚上還特意來……嗯,探望過我和崽崽。”

    原映映和路迎聞言露出一個不忍直視的表情。

    李韌那能是探望么?

    多半是想偷走小水母吧。

    兩人同時又想起李韌那些有關“小希是操縱水母作案的幕后黑手”的傳言,再看向過來給他們打圓場的男孩,心情復雜了起來。

    是在救她。

    還是救他。

    還是……想吃獨食?

    萬年對綾希的說辭并不滿意,可綾希是“系統”的地位擺在那兒,再加上有寶寶崽在懷,他怎么也生不起氣。

    算了,一個注定不可能通關的玩家罷了,沒必要影響宴會的氣氛。

    他揮揮手,讓魯哥撤退,繼續吃飯。

    魯哥狠狠瞪了一眼他的后背,還是站了起來。

    ——起身到一半,被拽住了。

    他回過頭,剛才被掐著都沒反應的人睜開雙眼,雙手拖著他的胳膊,張嘴就問:“聽到了嗎?”

    李韌的眼神無比狂亂,完全不像一個剛從昏迷中蘇醒的人。

    他像是壓根沒感覺到眼前人的煞氣似的,拽著魯哥又問了一遍:“那個歌聲,你有沒有聽到?”

    歌聲?

    什么歌聲?

    人質們面面相覷。

    一個剛才放聲高歌的海盜指了指自己:“你是說我們唱的歌兒嗎?你感興趣?那個叫做——”

    “不是!”之前還畏畏縮縮的李韌竟有膽子毫不客氣打斷他,“不是那么難聽的!”

    海盜:“……”

    李韌對他殺人般的視線毫無察覺,扭著頭問自己能看到的每一個人:

    “聽到了嗎?”

    “你聽到了嗎?”

    “我聽到了。我真的聽到了。”

    “有人聽見了嗎?”

    “是真的!絕對是真的!”

    海盜們甚至來不及懲罰他的不敬之辭,給這個到處找人問的家伙讓出空地,生怕被沾上晦氣。

    原映映和路迎看向他的眼神已經變成了憐憫。

    本來說中毒是編的。

    現在看起來不像演的。

    怎么突然就瘋了呢。

    他們一直都是清醒著的,除了海盜的鬼哭狼號,壓根沒聽到過什么人唱歌,更別提是李韌口中的天籟之音。

    李韌見沒有任何一個人贊同,還拿關懷傻子的目光瞧自己,很崩潰。

    他崩潰的不是被懷疑。

    是那歌聲竟然是自己想象出來的。

    這就意味著,他沒辦法聽到第二次,沒辦法找到永恒的福祉,沒辦法去往那個極樂之境——

    在他沒有看到的角落里,男孩從萬年那里拿回小水母,背對著所有人對小家伙彎起眼睛,嗓音里摻著喜悅與期待:“覺覺,陛下要來接你啦。”

    *

    海妖王執掌的海洋世界顧名思義,整個子世界都被海水包圍。

    除了一些孤島,很少會有成片的大陸。

    那些不知從哪兒發出的漁船,一旦靠近海妖王所在的深海中心,再也別想回去。

    今晚的月亮是細長的澄黃色,像顆搓扁的玉米軟糖。

    梨覺抬頭看了看玉米糖月亮,有點兒饞,用觸手揉了揉自己可能是肚肚的地方。

    當水母雖然可以游、還可以飛,但是不能隨心所欲吃東西,真令崽煩惱。

    還是吃好吃的比較開心嘛。

    甲板上空無一人,除了兩只不是人類的小崽崽。

    原本還是綾希抱著梨覺,快走到欄桿邊上,小幼崽已經忍不住要親自飛過去。

    欄桿帶著浪花撲上來的濕滑,小水母的泡泡穩不住,只好漂浮在晃晃悠悠的晚風里。

    梨覺這兒瞧瞧,那兒看看。

    黃色月亮下的大海,是種深邃的、能夠吞沒一切的藍。

    海面起伏著波紋,但仍是平靜的。

    沒有躍起的海豚,沒有嘰嘰喳喳的海鷗。

    除了浪花的拍打和船笛的嗚咽,什么也沒有。

    小水母有點兒著急了:“啵啵?”

    幺幺哥哥在哪里呀?

    怎么還不來見崽崽?

    綾希扒著比自己還好的欄桿四處張望,同樣一無所獲。

    海里就只有海。

    沒有月光下的礁石,沒有倩麗的人魚背影。

    他也有些疑惑。

    海洋世界的基礎劇情線分為三個部分,漁船——海盜——海妖,塞壬的歌聲則是副本進入最終挑戰的序曲。

    從第一個產生幻聽的人開始,所有玩家,包括npc都會陸陸續續聽見那叫人心醉的旋律,逐漸分不清現實和幻覺,直到徹底沉迷于惑亂之中。

    如果不能及時解開謎題、集齊原料,并制作出對抗幻覺的解藥,那么所有人都會在海妖的歌聲中消亡,成為大海、或者說這個子世界的養分。

    和大多數需要不停遭受生死連環劫、片刻不得喘息的逃生型副本比起來,這個真正需要在海上漂泊的解密型副本,反而是風平浪靜的。

    原因無他,不過是塞壬王并不喜歡臟了自己的手,讓他的海水充斥著難聞的血腥味。

    他不喜歡殺人。

    一定要考驗的話,還是讓愚蠢的人類自己走向滅亡吧。

    當然,這些都和小系統以及他的小騎士無關。

    眼下綾希覺得奇怪的地方在于,一般來說,第一次有玩家聽到歌聲時,海妖王應當就已經在附近海域了。

    可是綾希放出靈識仔細探查過,周圍并沒有潛杏的氣息。

    海妖王并沒有到來。

    那么,李韌所聽到的歌聲究竟是誰的?

    第一次釋放幻覺,僅有中招的那一人能聽到,其他人,包括有高級權限的梨覺都聽不到。

    李韌表現出來的狂熱不像假的,綾希翻過過往海洋世界的玩家監控,每個被塞壬誘惑的人都呈現了同樣的迷醉;演技再好也演不出那種全身心都被蠱惑的感覺。

    不是潛杏的話……又是誰在唱歌?

    主神是位很有追求的神明,每個子世界都力求盡善盡美,所有場景都要絕對逼真。

    初級npc不會認為自己是一組工作的數據,放在當下這個副本里,他們和玩家一樣會被海妖的歌聲捕獲。

    第一個聽到的是李韌。

    下一個,可能是原映映、路迎,可能是其他玩家,也可能是“收養”綾希的船長夫婦。

    綾希存了一絲私心,如果能趕在其他人中招之前見到海妖王,能不能向陛下請求規則繞開他的養父母。

    不看僧面看佛面,寶寶崽也很喜歡船長夫婦;陛下一定無法拒絕崽崽的請求。

    守望了半天無果的梨覺飄下來,飄落在綾希的腳面上。

    小水母彎起觸須,像人類形態那樣雙手托著小臉,無精打采地吐了個泡泡。

    「好想見哥哥呀。」

    他念叨著。

    綾希蹲下來摸摸水球:“再等等,一定馬上就來了。”

    「馬上,是什么時候?」

    “也許要再唱一次歌。”

    梨覺想了想,很遺憾:「崽還沒有聽幺幺哥哥唱過歌。」

    綾希笑著戳了戳他的泡泡。

    海妖的歌聲是最亂人心智的靡麗,也是最無藥可解的劇毒。

    沒聽過的確可惜,可聽過的人也很難活著回來。

    當然,若是塞壬本人決定收起那附帶的強烈幻覺和攻擊性,好好地、真心實意地溫柔歌唱一回,該有多美妙啊。

    全天下能享受到如此待遇的,恐怕只有寶寶崽一人了。

    崽崽們不著邊際地幻想著,船身忽地猛烈搖晃了下。

    綾希本能地抱緊梨覺護在懷里、自己背對著前方。

    好在,預想之中有可能的危險并未出現,船很快重又平靜下來。

    他們抬頭,看見玉米軟糖月亮斂起了月暈,黃澄澄的光芒順著天穹淅淅瀝瀝往下淌,最終聚焦在一處。

    兩小只一眨不眨眺望著不遠處仿佛凝滯的海面。

    巨大的、朦朧的鉤月之下,一尊礁石緩緩浮起。

    有什么人,正坐在上面。

    第48章

    李韌在床上翻來覆去, 怎么都睡不著。

    距離聽見那段歌聲已經過去幾個小時了,他的神志基本恢復清明,不再逮誰問誰有沒有人唱歌。

    一方面, 他慶幸于自己結束了癲狂狀態。

    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前所未有的悵然若失。

    聽不到那段歌聲,仿佛靈魂也被剜去一個巨大的空洞。

    是再多、再多的東西都補不回來的。

    可是若別人問他, 那唱歌的究竟是男是女, 高音低音, 或者讓他模仿著哼上兩句, 他卻一個都答不上來。

    若神明之音真有幸被他窺去,又怎是區區凡人能夠復刻得了的呢?

    曾經是個無神論者、還不屑于老婆的迷信的李韌, 現在徹底成了信徒——只不過他對自己信仰的究竟是什么, 尚且一無所知。

    有經驗的老玩家清楚幻聽的初次出現意味著副本進入終局, 都在爭分奪秒集線索。

    唯有李韌直挺挺躺在床上, 除了觸碰那美妙至極的旋律,什么都興致缺缺。

    就算死了也沒關系。

    最貪生的人冒出了這個念頭。

    只要能再聽一次的話……

    他迷迷糊糊睡著了。

    夜半, 那陣歌聲再度纏繞心頭。

    綺麗的,叫人心馳神往的, 自渺遠的海浪綿延至小小的艙室。

    這一次不僅僅是單純的旋律, 還有足以聽清內容的低吟。

    「來吧, 我的孩子。」

    「成為我的子民。」

    「拋卻俗世的苦痛、紛爭、煩惱——」

    「……海……」

    第一次歌唱是誘惑。

    第二次歌唱是召喚。

    塞壬再度展喉, 海洋將迎來它的新鮮養料。

    代價,是什么?

    李韌不知道。

    他知道的是,自己現在必須要快點靠近才行,否則那歌聲將再度消弭于他的生命。

    李韌連鞋子都沒穿,跌跌撞撞出了房間,腳底被木板粗糙的毛刺割傷也渾然不覺。

    走廊有海盜把守, 然而他們見識過這個中年人此前的狂亂,猜得到這人會成為海妖王的第一個貢品,因此誰都沒有上前阻攔,眼睜睜看著男人如行尸走肉般朝著甲板的方向前行,腳下的血跡蜿蜒了一路。

    那一幕真夠毛骨悚然的。

    連用過更殘忍手段的海盜們都起了雞皮疙瘩,自發為他讓出一條路。

    這就是邪神的教徒嗎?

    不計代價,不要回報,飛蛾撲火——

    李韌走上甲板。

    歌聲越來越近的同時,船身也劇烈搖晃起來。

    掀起的浪花帶著能夠拍斷船桅的恐怖力量,好似正在發生的一切都在將他推向那空茫的旋律。

    如果現在有人能看到李韌,會發現他的眼睛已經不再是人類正常的、有不同深淺區域的狀態了。

    整個眼球蒙上了層海草似的顏色,鞏膜、角膜和瞳仁模糊成一體。

    他應當失去了視覺,卻清楚地看見了。

    茫茫大海中陡然露出一角礁石,周遭顛簸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哪怕是一條原本就屬于水的魚也沒法安穩地待在它附近。

    可礁石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背對著船只悠然地坐著,沐浴在不受風浪影響的澄黃的月色里,皓腕揚起,托著一枚維納斯骨螺細細欣賞,絲毫不在意足以將自己完全吞沒的怒吼著的海浪。

    ——那是人類絕無可能做到的事。

    他,或者她,海藻般過腰的長發遮住了大半嬌小的身體,偶爾被風揚起發梢,隱約看得出其下有多么纖細曼妙。

    怪的是,這個生物上半截的確是人類的身體,可下面則是魚尾,青色的鱗片一直附著到腰部,月光下泛著絢爛的光輝。

    人魚……?

    是那種傳聞中的生物嗎?

    銀鈴般夢幻的歌聲還在繼續,那樣叫人渴望和迷醉。

    塞壬的樣貌與其歌喉一樣綺麗。

    然而誘人的花也往往藏著劇毒。

    李韌所剩無幾的意識既撐不起對那美人的背影起什么歹念,連驚訝都感覺不到。

    對他來說,這是本應存在的,是最正常不過的現實。

    男人望著礁石的方向,虔誠地低下頭顱,口中念念有詞:

    “海……”

    “成為您的……”

    “……信徒……”

    “大海……才是歸宿……”

    盡管神思完全被掠奪,動作卻沒受到影響,靈活得很,三下五除二爬上被海水拍打得濕滑的圍欄。

    又是一次搖晃。

    李韌腳下一滑差點摔下去,還好及時穩住了自己。

    不過旁邊的救生圈就沒那么幸運了,順著船身翻滾了幾圈掉進汪洋中。

    它太過渺小,大浪中里驚不起多余的水花,連撲通一聲都沒有。

    按理來說這種頃刻間被自然之力吞沒的景象該叫人警醒并畏懼,然而完全沒能阻止李韌站起來。

    「來吧。」

    那幻象中的聲音仍在低吟淺唱地召喚。

    「海,才是歸宿。」

    “是……”人類緩緩吐出那個陌生的稱呼,“陛下。”

    李韌像不久前在現世的家中踩上高層窗臺那樣,面對著近在咫尺的暴風狂浪絲毫沒有退縮。

    他的臉上浮現出著幻夢般的微笑。

    接著,毫無畏懼地、決絕地,近乎幸福地跳進深藍的大海。

    同樣沒留下半點聲響。

    *

    李韌跳海沒有人看到,然而他瘋瘋癲癲沖上甲板的全過程,倒是有好幾個目擊者。

    李韌遲遲沒有回房間,再加上甲板圍欄有損毀,守衛立刻上報萬先生。

    萬先生當然知道此人已經被大海帶走,不過為了完成工作任務,還是得裝模作樣進行全船搜查。

    結果自然是找不到李韌的半根毫毛。

    周圍是茫茫大海,風浪中的一艘船上有人失蹤,要素疊加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很快,全船都知曉了李韌之死。

    第一個死亡的玩家,就像倒塌下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接下來會砸到誰,會引發怎樣一連串災禍,誰都驚惶不安。

    李韌的死是意料之中,但仍然叫人心驚。

    “小原,你在里面嗎?”路迎用力地拍打著搖搖欲墜的門,“小原,快出來,出事了!”

    門被反鎖了。

    從李韌聽到海妖歌聲起,萬先生的任務完成得差不多了,干脆給人質們解綁,放他們回自己的房間。

    雖然有點兒潦草,但接下來的確不是他的出場機會。

    先前路迎來喊原映映就沒得到回應,連后來玩家集合開會研究李韌的情況,她仍未現身。

    這可不尋常。

    原映映是身經百戰的老玩家,深知第一個玩家的死亡是非常有價值的道理,按理來說一定會參與討論才對。

    不好的預感沉沉壓在心頭。

    路迎皺起眉,估摸了下這扇門的承重力,抄起滅火器砸了上去。

    木門發出痛苦的嘎吱聲,狼狽地向內倒下。

    然而沖出來的并不是原映映,而是她同屋的女玩家。

    女人倉皇地向往外逃,被路迎攔住之后,露出驚恐萬分的表情:“她……你……快跑——”

    路迎放過她,看向門內,心臟猛地一跳。

    原映映連爬上床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她聽到破門而入的動靜,極其虛弱地問:“……路哥,你是嗎?”

    壞的預感還是成了真。

    路迎張了張嘴:“小原,你……”

    “我聽到了。”女孩很直白地回答了他所有可能的疑問,“我聽見歌聲了。”

    路迎一時失語。

    原映映的情緒還算穩定,嘆了口氣:“好倒霉啊,我就是第二個人。”

    謎底尚未揭曉,對抗幻覺的解藥也遠遠沒有制作過半,什么都救不了她。

    她現在,不過是等死罷了。

    然而她的語氣那樣輕描淡寫,似乎這種倒霉不過是走在路上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

    每一個卷進無限空間的玩家都會經歷“活在隨時隨地可能死亡的驚惶”——“對一切都麻木”的心態轉變。

    原映映已經不太記得自己究竟進入這里多久,又經歷了多少副本。

    她想過很多次自己的失敗,要如何如何平靜面對,要如何瀟灑地揮手離去。

    然而當它真的來臨時,再多的心理準備都成了空。

    她和李韌中幻覺的反應不同,要強烈得多,發著高燒意識不清。

    上一秒還灑脫到反過來安慰路迎,下一秒又哭著說自己不想死。

    路迎蹲在她身邊檢查,看見她的眼球蒙上一層海草似的顏色,眼球變得很模糊。

    如果路迎見過死前的李韌,會知道這是中了塞壬歌聲之毒的統一征兆。

    然而原映映的情況比那更嚴重,左右眼各有一根絲線自眼眶攀纏而出,往下逐漸分支成密密麻麻的無數條。

    不,那不是什么線,而是株細細的植物。

    ……那是真正的海草。

    它越來越長,也越來越粗,繞住女孩子的四肢叫她動彈不得,又纏上脖頸,把她勒得快要窒息。

    路迎隨身背著匕首,試圖砍掉那些海草。

    然而他速度根本跟不上它瘋長,剛絞斷一條,就會長出另外兩條。

    “不用試了。”她雙眼空白地盯著天花板,試圖微笑,嘴角卻僵硬得動不了,“剛才我室友試過了,沒用的。弄得多了還有可能會往你身上長。”

    “小原……”

    路迎對其他玩家的生死早就麻木,可是輪到自己的搭檔時,還是無法淡定。

    原映映剛才還很冷靜,此刻突然發出嗆到似的啜泣:“路哥,我不想死……我……還想……回家……”

    路迎的眼睛通紅。

    他和原映映一起經歷了數不清的副本,是真的把這個聰慧勇敢的女孩子當作自己的妹妹來照顧。

    不行。不能就這么坐以待斃。

    他猛地站起來:“我去找人來!”

    紛亂的腳步聲消失在聽覺里。

    剩下的,就只有海妖一遍又一遍不肯停止的迷亂歌聲。

    能找誰呢。

    原映映閉上眼。

    明知道這種進程是不可逆的,更不可能突然研制出來解藥。

    她痛恨這種感覺。

    無限空間的死法千千萬萬種,她更向往和怪物抗爭中死去,也算是壯烈犧牲。

    被海草勒死——聽著也太可笑了一點。

    她好想回家。

    爸爸媽媽應該找了她很久了吧。

    警局那邊是不是已經判定失蹤人口了?

    總是吵架的父母也不知會因為這事和緩一些,還是更激烈。

    對了,還有她的貓……

    它還總吐毛嗎?還那么不愛喝水嗎?

    自己不在身邊這么久,它察覺到了嗎?

    每天大搖大擺踩在桌子上的時候,會想起曾經有個總愛把臉埋到它肚子上軟毛里的主人嗎?

    好想再抱抱它啊……

    意識像泡在高溫的水里那樣昏昏沉沉,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不知道過去多久,雜亂的腳步聲再度將她從昏聵中撕扯出來。

    連睜眼這種動作都很需要力氣了。

    原映映費勁地掀開眼皮,看見近在咫尺的、一雙比成年人小得多的鞋子。

    小孩子。

    ……是小希嗎?

    她的思考停滯了一瞬。

    李韌生前那些猜忌混沌地出現在腦海。

    這個男孩和他的小水母,同海盜、海妖,他們不是一伙的嗎?

    既然是反派,路迎為什么會找他來救自己?

    他真的會救么?

    他又能夠救得了么?

    男孩蹲下來,并沒有直接觸碰她,而是把小水母放在她面前。

    此時的原映映早就沒了動作的勁兒。

    古怪的是,遏制著她動作的那些海草竟然著了魔似的爭先恐后想要接觸小水母,以至于操控木偶似的牽著她的手靠近。

    涼冰冰的,柔軟的。

    原映映的視線艱難地聚焦,朦朧中瞥見自己被海草帶著摸了摸包裹著小家伙的水膜。

    泡泡碰起來是這種感覺啊。

    原映映還沒有忘記第一次和所有人一起排隊摸崽崽的時候,自己有多為這神奇的小生命而驚嘆。

    明明就是幾天前發生的事兒。

    現在想來,怎么好像已經很久遠了……

    她能感覺到海草們有多么虔誠,小水母對于它們是至高無上的,才能夠叫連在任何觸碰得到的物體上汲取養分的本能都克制。

    只是想要靠近。尊敬地待在近旁,就足夠了。

    為什么呢?

    她知道小水母很特殊。

    不過,到底特殊在什么地方?

    小水母的傘體張合了一下,那些對人類糾纏不休的海草立刻乖順地從他身周撤離。

    他轉身看向綾希:“啵……”

    路迎緊張地問:“他說什么了?小原怎么樣?”

    在開口之前,綾希感覺到了崽崽的小身體散發的悲傷。

    「崽崽見過這個姐姐……」梨覺的聲音帶著微弱的哽咽,「崽崽不想她死。」

    小幼崽被漫天風雪拋進無限空間,進入的第一個副本,見到的第一個對他好的人,就是把小奶貓抱起來的原映映。

    幼兒總是會有雛鳥情結,同時,第一個溫柔對待他的人也奠定了小家伙對這個詭譎世界最初的認知——再冰冷的地方,一樣有溫暖。

    盡管和這個姐姐打交道有限,在小孩子天真的許愿中,仍希望她能夠好好的。

    可海草化的進程是不可逆的。

    她被塞壬的歌聲選中,被大海選中了。

    水母沒有眼淚。

    就算有,也消融在水中。

    綾希沒有回答路迎的,張開雙臂讓有些恍惚的小水母飄回自己懷抱中,摟緊了他。

    梨覺還太小,尚未經歷過死亡,無法深刻理解那是一種永恒的分別。

    然而這不會影響當他知道某個人要離開時,那無法抑制的傷心。

    綾希知道的。

    聽不見聲音,但崽崽在啜泣。

    他很心疼,卻也沒有辦法。

    無限空間所有的權限都是安排好的,做得到就是做得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無人可以逾矩。

    路迎看著崽崽們幾乎算作抱頭痛哭的景象,咬著牙捏緊了拳頭。

    ……還是不行么?

    就算是這兩個奇異的小東西,也救不了原映映么?

    年輕的女孩子安安靜靜躺在那兒,不再掙扎,也不再惶恐,連呼吸都變得平靜綿長。

    如果不是身上覆蓋著瘋長的海草,她看起來簡直就像睡著了一樣。

    梨覺像是感應到了什么,忽然推開綾希,觸須們用力劃著水,自顧自向上飄去。

    他扇動著蝴蝶結觸手,越飄越高,來到屋頂中央。

    水母半透明的小身體在夜晚的燈光下原本應當呈現出淡藍色,這時候卻散發出淡淡的金芒。

    那縈繞他身周的光暈愈發膨脹,原本柔和的淺金色也變得愈發耀眼,直到整個房間都充斥著灼目的光亮。

    “覺覺……?”

    綾希疑惑地看著他,卻沒有阻止。

    路迎被刺得眼都快睜不開了,可多年鍛煉出來的危機意識還是讓他最先意識到有什么大事要發生。

    他半捂著眼睛,連忙去把壞掉的門扶起來,勉強裝回去、用椅子抵著,然后拉緊窗簾,連門縫都找了條毛巾堵住。

    現在是救原映映的關鍵時刻,不能被打擾,更不能讓其他人發現這只小水母要……呃,這算是要變異了么?

    金光已經完全淹沒了小水母,也從兩只手掌能捧得住的一小團越變越大。

    綾希終于反應過來。

    與其說要變異,嗯,不如說崽崽要變形啦。

    “路先生,請您閉上眼睛。”綾希好心提醒,“有可能會對視力有損傷。”

    路迎還沉浸在圣光顯靈的震撼中,連雙目不停流淚都沒有發現。

    他聞言,連忙背過身去緊緊閉上雙眼。

    綾希倒是對這種強度的光亮很適應,他本想找點什么給原映映蓋一下,發現對方眼眶里爬出的海草已經多到遮住整張臉,不由嘆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路迎感覺到眼瞼上的強光已經褪去了,略帶緊張地問:“那個,我可以睜眼了嗎?”

    “可以啦~”

    等路迎放下手才后知后覺意識到,剛才那個同意的聲線……怎么聽著很陌生?

    小希雖然也是個很小的孩子,可這聲音聽著比他還要年幼,而且更加活潑;那個早熟的小家伙可不會用上這種帶波浪號的語氣。

    預感到什么的男人轉過身,吃驚地看著眼前和綾希手拉手的——多出來的另一個人類幼崽。

    他比綾希矮半個頭,小小一只,長得雪白可愛。

    大眼睛,長睫毛,仿佛童話書或者商店街最昂貴的櫥窗里走出的洋娃娃。

    他有一頭奶油金的長發,發尾的小卷十分反重力地向上翹起,頗像水母傘體周圍的小小觸須。

    小孩子穿著喇叭袖的衣服(也不知哪兒來的),衣服背后裝飾著一對碩大的半透明蝴蝶結。

    倒不是真的觸手,不過隨著他的動作一掀一掀,還真有點兒像那只小水母。

    ……不對,怎么看就是小水母變的吧!

    水母還可以變成人么?

    雖然早就覺得那只小東西不普通,可能大變活人也太……

    在副本中見慣了各種稀奇古怪之事的路迎有些麻木。

    不過事到如今可以確認的是,小希和這個小小孩一定不是反派。

    哪有人忍心用奇怪的碎塊去投喂這么可愛的小崽崽啊!

    小幼崽雖然年幼,可這般出挑的長相實在叫人難忘。

    路迎隱約覺得自己在哪兒見過他。

    再往深了想,卻什么都想不起來。

    巨龍世界的最后關頭,小系統已經把得到寶石的他和原映映有關于自己的記憶全部抹去。

    畢竟那部分顯得黃金暴君過于消極怠工,對考核結果不太好。

    路迎咽了咽口水,問綾希:“這是……”

    “是崽崽。”男孩簡單地回答,捏了捏梨覺的小手。

    小幼崽接收到了信號,揚起一個笑,盡職盡責當起復讀機:“是崽崽~”

    那對小酒窩盛著全世界的甜蜜,任誰看了都要心軟。

    好吧,路迎在心中嘆氣。

    無限空間中有太多擁有自己秘密的npc,他身為玩家無法探查——說起來,這兩個小崽子真的只是npc么?

    綾希放路迎在那兒自顧自糾結,拍拍梨覺的小手:“要現在去嗎?”

    小幼崽的笑容暗淡些許,點了點頭。

    路迎差點兒忘了小家伙化形是來做什么的,連忙問:“他……你能有辦法?”

    梨覺咬著手指,大眼睛忽閃忽閃:“崽會加油。”

    路迎一噎。

    人命關天的事兒,加油就可以么……

    不過事到如今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有信任這個看起來也就勉強脫離蹣跚學步階段的小小孩兒。

    梨覺松開綾希的手,走到原映映身邊。

    她現在已經無法稱之為人類了,更像一具人形的海草培養皿。

    近白和墨綠深淺交織的海草仍在她的身體上瘋狂抽長、舞動。

    然而它們在發現小幼崽靠近的瞬間,紛紛停下了動作。

    海草們探頭探腦,看清崽崽的模樣之后,用著人類聽不見的聲音窸窸窣窣。

    ‘小主人!’

    ‘是小主人誒!’

    ‘第一次見到小主人,原來長這個樣子。’

    ‘太可愛了吧?’

    ‘嗚是一個很甜的寶寶。’

    ‘小主人我親親親親!’

    人類的確聽不見它們興奮的交談。

    但小系統可以。

    小幼崽蹲下來,對著拼命向往自己身上貼的海草們困惑地眨巴眨巴眼,奶聲奶氣地問:“你們是誰呀?崽崽不認識你們吶。”

    第49章

    沒料到小幼崽會主動跟自己說話, 探頭探腦的海草們靜默了一瞬。

    然后狂歡了起來。

    ‘我的老天鵝,小主人跟我說話了!’

    ‘哪有,那是在跟我說話好嗎?’

    ‘他在看我, 在看我了!!’

    ‘好可愛好可愛,這個小奶音啊啊啊!’

    ‘軟軟的寶寶好像小蛋糕,我一口吃掉!’

    ‘啥是蛋糕啊?’

    ‘不知道啊, 但這不重要。’

    ‘不是, 你們別激動了, 沒聽到他說不認識我們嗎?’

    ‘不認識不是很正常?我們連npc都算不上, 小主人其實壓根沒見過我們啊。’

    ‘……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

    結果為了小崽崽究竟在看誰、跟誰說話而吵起來了。

    有一株海草趁著其他同類拌嘴,搶占先機, 使勁兒把自己抻長, 用上和纏原映映截然相反的力道, 輕柔地碰了碰梨覺的小胳膊:‘小主人!小主人!’

    梨覺低頭, 好奇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它。

    海草柔弱地倚著孩子的小手,熱淚盈眶:‘小主人, 雖然你不認識我,不過沒關系——我就是想跟你說, 我們所有人, 啊不, 也有不是人的, 總之,大家都在期盼你的到來哦!’

    “‘到來’……”崽崽問,“來這里嗎?”

    海草晃了晃,像在搖頭:‘不,不僅是這里。是世界——整個世界都期待著你的誕生和歸來。’

    這話讓梨覺更加不解了。

    「誕生」是到來的意思,而「歸來」則是回去。

    以三歲半小朋友的認知, 能理解到這一步實屬不易,實在搞不明白為什么兩個聽起來是相反的詞會同時使用。

    但他還有更困擾的問題:“請問,你們為什么要叫崽崽‘小主人’呢?”

    ‘因為你是主人的孩子,所以是小主人啊!’海草理所當然。

    梨覺驚訝地眨眨眼:“你們認識我爸爸嘛?”

    終于有其他海草發現這個偷摸摸碰幼崽的家伙了,急忙放下內部爭端,一致對外:‘你這個叛徒給我回來——!!’

    也有其他海草負責回答幼崽的疑惑:

    ‘認識啊!’

    ‘小主人的爸爸。’

    ‘是那位大人啊!’

    梨覺跟著興奮起來,回頭沖綾希招手,響亮地喊:“希希,它們說認識爸爸!”

    綾希也是一愣,連忙走過來。

    兩小只一起排排蹲,聽著海草們嘰里呱啦。

    ‘那位大人!很久沒有聽過祂的消息了。’

    ‘據說祂有來過視察。’

    ‘我也沒親眼見過。你們誰見過。’

    ‘沒有。’

    ‘沒有誒。’

    ‘……哥們,我們不是一體的嗎?’

    接下來,海草們圍繞著那位英明神武、全知全能、但其實沒有誰親眼見識過神明大人,進行了長達五分鐘的全方位彩虹屁。

    梨覺起初還聽得津津有味,等海草們說到“身高九尺”“孔武有力”“不怒自威”,又讓小孩子感到茫然。

    怎么聽起來……那么陌生?

    崽崽扭頭,小聲道:“希希,它們說的好像不是我爸爸耶。”

    綾希卡了殼。

    海草們說得沒問題,它們口口相傳的、想象中的主神的確是梨覺的父親。

    可是對于梨覺本人來說,父親這個概念僅限于沈煙,那自然同海草們的描繪完全不一樣。

    在小幼崽的認知中,小孩子都是男女結合的產物,有爸爸,有媽媽,才有寶寶。

    基于這個認知框架,爸爸是照顧他的沈煙,而媽媽是一個很早離開、相當模糊的存在。

    ——還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小朋友,他很不一般,有兩個爸爸呢。

    正在綾希絞盡腦汁想著如何解釋時,路迎的聲音提心吊膽地插了進來:“那個……你們,呃,方便先看看她的情況嗎?”

    盡管路迎完全聽不到海草的說話聲,可是從崽崽們認真傾聽、時不時討論幾句的樣子來看,他們應當是可以同海草交流的。

    再加上之前的水母大變活人一系列靈異事件,他可以確定,這兩個小孩子絕不只是普通npc那么簡單。

    說不定,是傳說中子世界超脫規則的神秘力量。

    這么一來,路迎燃起了他們可以幫助原映映的希望,既尊敬又擔憂。

    海草們原本還沖著寶寶崽撒嬌賣萌博關注,玩家一開口,紛紛縮了回去。

    一個個重新陰暗地爬行,做沒有感情的冷酷殺手。

    崽崽可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哦。

    他看向已經完全被密密麻麻的海草包裹住的原映映,想起自己還是小貓咪的時候,被這個姐姐的手指溫柔撫摸過,從另一個……那是誰來著?總之想要傷害貓崽的人手里救過自己。

    爸爸說過,做崽要懂得感恩。

    梨覺小朋友是很乖的小朋友,別人對他好,他會記在心里。

    綾希站起來向后退了一步,把場地完全交給寶寶崽。

    梨覺伸出小手,在距離海草們還有幾厘米的高度,沿著人類頭頂的位置慢慢向下撫過。

    正在四處逃竄、狂舞扭曲的海草仿佛受到了召喚,跟著崽崽小手的方向整齊劃一地改變動作,像群訓練有素的士兵。

    魔法。

    旁邊的路迎瞠目結舌。

    這一定是魔法。

    這還是那些他用刀割、用火燒都弄不死的詭異生物嗎?

    怎么到小崽兒手里比小狗狗還乖啊?

    這就是規則之上的神秘力量嗎?

    “姐姐,不要死。”小孩子反復重復著那個動作,小小聲念叨著,“姐姐會好的,好起來,要跟崽崽玩哦。”

    他稍微抬高胳膊,跟隨著他的海草著迷地貼上去,竟一層層從原映映的身體上浮了起來。

    ‘小主人!我要去找小主人了!’

    ‘我也走了。你們繼續在這玩吧。’

    ‘啊啊啊帶我一起!’

    ‘誓死追隨小主人——’

    梨覺的掌心里暈著一團淡藍的水光,海草們在奮力昂起頭接觸到水光的剎那,像是回到了大海最初的懷抱,悄無聲息地融在了光里。

    每吸收一部分海草,那團最開始淡得幾乎透明的藍就會變得更深邃、明亮。

    等到覆蓋在原映映頸部以上的海草都“投奔”梨覺之后,崽崽的小手里已經有了一顆天藍色的水晶球。

    再度獲得氧氣的原映映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路迎立刻跑過去,半跪在她身邊:“小原!你怎么樣!”

    “姐姐很累,還沒有醒。”梨覺抱住水晶球,煞有介事,“但是,已經沒事了哦!”

    路迎近距離地看著其他的海草依次溫順地被光球吸收走,仍然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得像個夢。

    “這些……”他不知道該用什么來形容,“是你帶走了它們嗎?”

    梨覺看看自己的小手,看看光球,再看看剩余的海草,搖了搖頭:“崽崽不知道耶。”

    他只是心里想著,姐姐不要死,姐姐醒來陪崽崽玩。

    如果他只是普通的系統,哪怕是處理玩家事物部門的系統,也無法干預玩家的失敗結局;玩家的輸贏生死,原本就是構成無限空間運轉的最基本鏈條。

    然而梨覺的意志,就是無限空間的意志。整個世界都匍匐于他的腳下。

    只要小幼崽的期待足夠強烈,他想要扭轉的任何事、任何規則,這個屬于他的世界,自然會實現小主人的愿望。

    水晶光球的顏色向著深藍漸變,少女被海草覆蓋的身軀終于全部顯露出來。

    她仍然沒有醒來,不過就像梨覺說的那樣,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

    幸運的原映映可能是子世界被建造以來,第一個在中了塞壬歌聲的蠱毒后還能全身而退的玩家。

    一切都因為她在某處的廢墟之上,保護過一只差點被欺負的小奶貓。

    對他人的善意,總有一日會反過來拯救自己。

    路迎的眼眶還有點兒紅,他把原映映抱到床上蓋好被子,對兩個只到自己腿高的小朋友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們。”

    綾希幫梨覺拿著那顆光球,而梨覺則擺了擺小手:“也謝謝姐姐呀!保護過崽哦。”

    路迎:“啊?”

    他和原映映是搭檔,基本都是一起行動的,壓根不記得他們在哪里保護過、哪怕是見過這個小孩子。

    那樣叫人印象深刻的崽,若真是有過一面之緣,絕對不會忘記的。

    小幼崽也不答,沖他眨了眨眼,然后拉住身邊另一個男孩的手笑瞇瞇:“那哥哥,拜拜啦!”

    路迎張了張嘴,講不出挽留的話來。

    他目送著崽崽們手牽手相視一笑,甚至沒有走門,兩個小身影淹沒在那顆水晶球越來越盛大的藍色光芒中。

    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另一個人類,孩子們的蹤跡干干凈凈,仿佛童話里造訪又離去的小精靈,又仿佛從未來過。

    *

    梨覺小朋友很煩惱。

    他三番五次向后扭頭,想看看后背上支棱的翅膀到底是什么情況。

    又試了好幾次,短短小手怎么都夠不著。

    他委屈地扯了扯綾希的衣袖:“癢癢……”

    綾希好笑地看著崽崽。

    盡管變回了人形,可就像上個世界那樣仍然保留了貓耳朵和貓尾巴一樣,現在的小系統背后那對標志性的蝴蝶結觸手也沒有消失。

    它現在當然不是觸手,無論是形狀還是質地都更像衣服上的裝飾品,是個很大的蝴蝶結。

    可卻也是真實地長在脊背上,甚至梨覺煩惱的時候它也會像真正的翅膀那樣扇動。

    要是不說小幼崽是由水母化形而來,誰能不說這其實是一只小蝴蝶呢?

    崽崽難受地扭來扭去,小臉都要皺成包子了。

    綾希提議:“那我給你撓一撓?”

    梨覺連連點頭,充滿期待地看著他。

    綾希戳了戳梨覺的“蝶翼”,用手背輕輕刮蹭。

    很快,它從一開始防御性地合攏,變成了悠然地忽扇忽扇。

    “貓尾巴和貓。”綾希說。

    梨覺不解。

    綾希笑:“就是說,貓尾巴是獨立于貓存在的‘活物’呢。你的‘翅膀’好像也是這樣。”

    梨覺想起自己在上一個世界的模樣,有些遺憾:“可是可是,尾巴可以抱著睡覺吶。”

    盡管還是奶貓,長毛金漸層還是顯出了優越的基因特性,尾巴蓬得像雞毛撣子,這一點在他變成人形之后更加明顯。

    每當小崽崽困了,又一時找不到枕頭和被子的時候,他就抱著自己的尾巴睡覺,溫暖又柔軟。

    “這個翅膀也一定會有作用的。”綾希安慰,“你看,它很漂亮呀,讓你更可愛啦。”

    很好哄的崽崽心滿意足地接受了這個優點。

    他趴在綾希的腿上,被撓癢癢得很舒服,發出小動物一樣的呼嚕呼嚕。

    小孩子們坐在甲板的邊邊,綾希的腿甚至是懸空的,愜意地晃啊晃。

    礁石和礁石上的人影不見了,只剩下掛在天上的月亮。

    盡管海面恢復了平靜,這樣的動作還是很危險,崽崽們卻并不感到害怕。

    他們在這個世界里是大海的孩子,當然不會畏懼于母親的懷抱。

    梨覺趴在綾希的膝蓋上,翻了翻手掌,困惑看著自己的小手。

    那是細膩的、靈活的、屬于人類的五指,而非水母的小觸手。

    “現在,是人類的樣子。”他說,“可是崽還沒有見到幺幺哥哥吶。”

    為了更好地融入子世界、且不被npc和玩家察覺,系統在進入每個副本時,會優先化作子世界中常見的物種,直到見到boss之后才會回到人類形態。

    也就是說,小水母本應一直是小水母,除非潛杏到來。

    綾希也覺得有點兒奇怪,他猜測道:“也許是陛下已經在這附近了。”

    不久之前,崽崽們的確親眼目睹月亮下礁石上的人魚背影,可梨覺識別大boss的雷達沒有嗶嗶作響,那并不是海妖王本人。

    如果沒有坐在礁石上唱歌,會不會在不遠處靜靜地監視呢?

    畢竟派員工出外勤,老板也是要把控一下質量的。

    幼崽立刻爬起來,跪在他旁邊,蝴蝶結著急地掀動,眼睛瞪得圓圓的:“哥哥已經來了嗎?”

    綾希不好叫他失望:“可能……就是馬上要到啦。”

    小梨覺雙手捧著臉,很沮喪:“崽都等了很久很久啦。”

    “覺覺很棒啦,是有耐心的小朋友。”綾希摸摸他的頭,對小崽崽順毛相當熟練,“已經等很久的話,再多等一會兒也沒關系,對不對?”

    “好叭……”

    小幼崽順著他的動作蹭了蹭綾希的掌心。

    真的像黏人的小動物一樣,綾希想,連長發的觸感都是毛茸茸的。

    雖然小水母抱起來冰冰涼涼滑溜溜,還是人形崽崽更好呢。

    當然,不管寶寶崽什么樣,他都很喜歡^_^

    *

    烏云遮住玉米糖味的月亮,大海陷入昏聵的沉睡。

    夜色夾雜著濕潤的海風微微發涼,拂過孩子們柔嫩的皮膚。

    梨覺抱著綾希的胳膊,靠在小哥哥的懷里眼皮直打架。

    嚴格來說,小幼崽作為系統已經不是人類、或者普通生物,并不會感到冷。

    不過有一種冷是小哥哥替他冷。

    綾希脫下外套,蓋在他身上。

    梨覺的蝴蝶結磨蹭到衣料,這是他知覺的一部分;幼崽敏感地動了動。

    他的小手指在外套下勾住綾希的,倦倦的咕噥聲像奶貓叫:“困困……”

    綾希拍拍他的手背:“那就睡一會兒吧,我在呢。”

    如果說這世間有什么能讓梨覺感到絕對安全的地方,那就是爸爸和希希身邊。

    他最愛的,也是最愛他的兩個人。

    小孩子們靠在一塊兒,在輕輕晃悠如搖籃的船邊墜入夢鄉。

    即便在睡夢中,兩只小手也要牽在一塊兒。

    睡到一半的綾希倏然睜開眼,原本除了他倆空無一人的甲板不知何時多出了第三個身影。

    他第一反應是護住梨覺,警惕地看著來人。

    小崽崽被他的動作驚醒,揉了揉眼睛:“希希……誒?”

    他也看見了。

    那人輕巧地立在船頭用來綁風帆的木桿上——無論是高度還是木桿的面積,都是人類絕對做不到的高難度雜技——居高臨下看著他們,姿態優雅如一只暗夜的鳥類。

    不過那眼神并無惡意,哪怕離得很遠,哪怕并不能看清對方的表情,敏銳的小梨覺還是如此篤定。

    小的那個感覺到了大的緊繃,反過來捏住小哥哥的手指安慰他:“希希,不怕。”

    這話往往是綾希跟梨覺說的,今天也輪到后者來說一次。

    他早就也想保護希希了哦。

    梨覺跟綾希咬耳朵:“希希,崽好像見過。”

    小系統對這個世界有著格外敏銳的感知力,如果他說熟悉,那么絕不會有錯。

    綾希也慢慢放松了些,不過仍然沒有卸下戒備。

    孩子們遠遠地、仔細地打量著那人。

    對方從頭到腳都被裹進深色的披風里,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神秘得很。

    就是總覺得這副打扮看起來很眼熟……

    啊!

    崽崽們同時看向對方。

    當初海妖王潛入巨龍世界、在集市上和撈金魚的小朋友們第一次見面時,也是這樣的。

    小幼崽神色一喜,一骨碌爬起來——終于來啦,早猜到自己忽然變成人形不是沒原因噠!

    男孩同樣站了起來,正欲行禮,認出來人的梨覺已經歡快地撲了過去:“流螢姐姐!”

    和預想中的稱呼有些差別,綾希愣了下,就看見那人翩然跳下木桿,落在甲板上,一手接住小幼崽,一手掀開兜帽。

    密密實實的偽裝之下,儼然一位形容秀麗的妙齡少女。

    流螢,飛花,海妖王最信賴的兩位侍從,是哪怕去往巨龍世界也會隨身攜帶的兩位。

    她們和他同樣是海妖一族,能力自然不及潛杏,也遠遠勝過其他人,否則也不可能得到君主如此的重用。

    流螢和飛花是雙胞胎姐妹,不過長相并不相似,性格更是差別極大。

    一個溫和,一個活潑,就像月亮和太陽,時時刻刻忠心地伴在君主左右。

    她們自小失去父母,被送到王宮中做事以謀求生存。

    原本一生的宿命也離不開海草裹纏的海底,卻因優秀的能力和機敏的性格被君王看中,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

    她們既是侍女,也是侍衛。

    可以活在光里,也是王身后的影。

    流螢看起來纖細,實則力大無窮。

    她一手托著崽崽的小屁股將他抱起來,好似自己抱著的不是個小孩兒而是洋娃娃,笑道:“小少爺,好久不見。”

    她笑意溫柔,與方才展示出的強大危險好似不是同一個人。

    姐妹倆平日里和海底王宮的所有人一樣,對統領尊以“吾王”,在陪伴海妖王微服私訪、或是去往別的子世界,總之,需要隱藏身份時,通常稱呼潛杏為“老爺”。

    既然梨覺被潛杏劃分進保護范圍內,對于既無配偶也無子嗣的海妖王來說,梨覺的地位和他的崽也沒什么差別,那么叫一句“小少爺”也是合理的。

    幼崽抱著她的脖子,用小動物一樣的蹭蹭表達自己好久不見的思念,然后問:“流螢姐姐,花花姐姐呢?”

    獲得太多太多寵愛的梨覺小朋友無師自通學會了端水。

    流螢揉揉他的頭發:“在王宮里,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小孩眼睛一亮:“那,幺幺哥哥也——”

    流螢早就猜到他會問這個問題,眨了眨眼:“當然啦。老爺等你很久了呢。”

    梨覺的眼睛彎成小月牙:“崽崽也想哥哥姐姐啦!”

    “我就是老爺派來接你的哦。”流螢拂開袍子,笑著把什么塞到小孩子的手心里,“喏,歡迎小少爺光臨這個世界的禮物。”

    梨覺低頭一看,是顆小小的玫瑰螺。

    它的形狀奇特,色澤艷麗,旋轉的角度和陸地上的玫瑰花花瓣生長紋路很相似,因此得名。

    玫瑰螺是潛杏最喜歡的飾品之一,王宮里里養殖了不少,他平日里去看它們,就像是逛花園。

    只不過崽崽現在拿著的這一顆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螺,它上面附著著海妖王的氣息。

    是種認定,也是保護。

    海洋世界的任何居民識別出這個標記都會立即明白:這只擁有玫瑰螺的小崽兒,可是君王親自庇護的。

    這同樣是為什么潛杏本人并未前來,但感應到對方氣息的小系統提前完成了化形的步驟。

    在大boss由于種種原因(包括懶得出門)無法親自考驗玩家時,可以派出親信代勞,是中樞給予子世界許許多多的自由權利之一。

    “現在要出發嘛?”小朋友已經有些等不及了。

    然而流螢遺憾地搖搖頭:“這個不行哦,寶貝,游戲還沒有結束呢。”

    幼崽不解地歪頭:“游戲?”

    流螢點了點他的額頭:“大人們的游戲還沒有分出輸贏哦,小朋友就再耐心等待一會兒吧。”

    第50章

    小幼崽茫然了一會兒, 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身處何處。

    盡管對規則和世界的殘酷仍然懵懂,也明白這里不是什么大家和和美美的游樂園。

    梨覺想起自己剛救活的姐姐,淡金色的眼瞳盛滿擔憂:“那崽崽也……”

    “是成年人才可以參與的游戲哦。”流螢柔聲勸著, “小崽崽不行呢。”

    梨覺聽了有些失望,不過他從來不是會鬧人的熊孩子,垂下的睫毛輕輕顫動, 咬著嘴唇不說話了。

    這副委屈的小模樣任誰看了都要心疼的, 綾希終于走過來, 向流螢問好后張開雙臂:“覺覺。”

    梨覺看到他, 自然是要他抱的,從流螢懷里探身。

    姑娘把小幼崽遞給男孩, 看著小家伙摟著小哥哥的脖子, 像個小樹袋熊一樣掛在后者身上, 也對綾希回禮:“小綾少爺。”

    她在巨龍世界已經見識過了, 這個孩子對于梨覺非同一般的意義;海妖王同樣叮囑過,暫時看不出級別的綾希, 可能有著令人震驚的真實身份。

    總之,這孩子要慎重和鄭重對待。

    綾希仰頭看她:“流螢姐姐是要替陛下進行之后的任務嗎?”

    “是的。”流螢心知這是個極為早慧的孩子, 盡管只比梨覺大兩歲, 卻要用上和對待大人的態度來交談, “小綾少爺, 我們家老爺說,為了崽崽的身心健康考慮,還是不要讓他直面那些……情況比較好。”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不妨礙綾希理解。

    男孩把小幼崽抱緊了些,點點頭:“我跟您想的一樣。”

    自己的確沒比梨覺大多少,可他誕生在無限空間, 從來都是這里的一部分,有意識起就清晰地明白這里是做什么的、會發生什么。

    寶寶崽不同。

    還在現世的時候,有沈煙守護他純真的夢境;就算進了異空間,仍是被大家接力疼愛的掌上明珠。

    他這樣年幼,這樣純粹,還分不清好人和壞人,生命和死亡,現實與虛幻。

    無限空間的真面目對他來說太過殘忍,就算是作為處刑人的大boss們也不希望小系統過早地窺見真實——如果可以,最好一輩子都不要明白。

    他們愿意共同守護一個孩子的純潔夢境,只因那個孩子是梨覺。

    此次海妖王沒有親自來遴選玩家的輸贏,而是派手下代勞,恐怕也是不想讓寶寶崽看到自己那暴戾的一面吧。

    當家長的,總是會有些偶像包袱,希望自己在孩子面前是完美無缺的。

    梨覺聽著他倆的對話,一開始還試圖理解,很快就放棄了。

    他的額頭抵著小哥哥并不寬闊、卻安穩的肩膀,想到原映映和路迎,想到與他們相遇又分離,重逢再告別,有些難過。

    小系統才光臨第二個子世界,尚無法理解,以他的身份在未來會遇到更多人。

    他們會愛他,也會遺忘他。那是身為系統的宿命。

    好在,仍然會有另一些人一直守護在他身邊,永遠愛他。

    幼崽小小的身體里涌動著悲傷,無論是透過皮膚上的接觸,還是精神鏈接里的共鳴,綾希都感覺到了。

    他拍拍小孩子的腦袋,讓對方靠著自己,然后對關切望著他們的成年人道:“流螢姐姐,寶寶崽和某兩個玩家有過幾面之緣,他很喜歡他們。如果可以的話……”

    盡管流程要繼續走下去,可是最終的贏率,主辦方當然有權調整。

    針對誰,放過誰,不過一念之間。

    從玩家的角度看來,誰會在解藥制作出來之前被塞壬的歌聲迷惑,是跟自己的各種技能點強度有關,從防御點到幸運值。

    但對流螢來說,也就是隨機挑選一個幸運觀眾讓ta中招——好吧,確實也跟幸運值有關。

    總之,她完全有權限選擇下蠱的目標。

    也可以選擇避開誰。

    梨覺沒想到還有這種操作,聽到綾希這么說,忽然振奮起來,站起身看向流螢,大眼睛重新煥發出明亮的光彩。

    后面求情的話不用說,姑娘也明白。

    沒有人能拒絕寶寶崽星星眼的期待,她當然也做不到,沉吟片刻:“我明白了。名字是?”

    綾希拉住梨覺的手,感覺到原先的憂傷已經被喜悅沖淡,自己心情也跟著好了很多,捏了捏崽崽的小手:“你說吧?”

    幼崽奶聲奶氣念出那兩個名字:“原映映,路迎!”

    “好,我記下了。”她溫柔地向綾希允諾,后半句則是對綾希說的,“那……他們呢?”

    她頓了頓,講了另外兩個名字。

    綾希一怔。

    流螢執行任務要過目所有人員名單,她說出的那兩人正是船長夫婦,這個世界中“小希”的養父母。

    Npc和玩家一樣,同樣會被海妖的歌聲蠱惑,同樣有可能成為大海的養分。

    只不過他們就算死亡,一旦這一波玩家全部通關或失敗,npc會就會跟著子世界一同刷新,成為嶄新的自己。

    然而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并不會因此減少,仍會掙扎著、窒息著死去。

    綾希沉默了。

    如果有得選,他當然希望養父母可以活下來。

    然而他同樣清楚無限空間的運行規律,自己身份特殊,不能過多介入子世界的劇情發展——他在這里干擾得已經夠多了。

    “他們……”男孩垂下腦袋,聲音有些哽咽,“一定不會有事的。”

    放過玩家和放過npc不是同一個概念,再加上原映映和路迎實際上是寶寶崽的心愿,寵愛他的海妖王一定會同意;至于自己這樣無關緊要的小角色,又怎么好為了私心再去請求流螢手下留情呢?

    他能做的,只有選擇相信經驗老道的養父母能夠抵御住塞壬歌聲的誘惑。

    并且,為他們而祈禱。

    流螢見他這般悵然若失,再想想他之前為梨覺打算時“運籌帷幄”的樣子,頗為感慨。

    “他們的事,我會看著辦的。”流螢摁摁他的頭頂,“你是個很善良的孩子。也許不適合在無限空間里工作,不過,卻很適合成為寶寶崽的守護者哦。”

    綾希還是頭一回得到這樣的肯定,猛地抬起頭,難得露出一些真正屬于小孩子的、欣喜的表情。

    流螢捏了捏小幼崽的臉蛋:“小少爺,是不是呀?”

    梨覺對他們的話聽一半忘一半,但在被問到這個問題時,立刻彎起眼睛,大聲回答:“是噠!希希最——最好啦!”

    不會有什么比這個更肯定了。

    *

    小朋友的任務至此完成,大人的還沒有。

    流螢要留下來走后面的流程,這是她的工作;

    玩家更是要繼續闖下去,這是他們用生死作為代價的賭注。

    年長的大家達成一致,不想讓崽崽看到任何不好的畫面,最好的辦法就是不在船上待著。

    流螢告訴綾希,不遠處有座小島,讓他帶梨覺先到那里玩一會兒,等她這邊結束了再去接他們。

    不過關于孩子們怎么過去,她有些犯難。

    無論是梨覺的“瞬移”,還是綾希的劃小船,她理性上清楚這奇特的兩小只都有安全抵達目的地的能力;

    然而感性上想一想那個畫面:夜幕下漆黑的、看似平靜其實暗流洶涌的海面上,一葉輕飄飄的小舟,上面相依為命的兩只小豆丁……

    天吶,這讓人怎么放心答應啊?

    海妖王的族群構成多種多樣,并不會像巨龍那般子嗣稀缺。

    然而在這個全是成年人互相傷害的無限世界中,幼崽依舊是相當罕見的存在。

    若還是被大boss疼愛的崽,就顯得格外珍貴了。

    可是自己也不能在上班途中擅自離崗……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飛花和自己一起來。

    流螢正想著用海螺聯系自己的雙胞胎妹妹,眼神驟然一暗,張開手臂連帶著披風一起揚起,像面暗色的、招展的旗幟,擋住了后面的小孩子們。

    與此同時,她腰間的佩劍已經以無人看清的速度執于掌中,直直地戳向不速之客喉嚨的位置。

    “哦,我的神主,放松點兒,我沒有惡意。”

    不知何時出現在這里的男人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滿臉寫著無辜。

    此人戴著眼鏡,衣冠楚楚,容光煥發,和因陷入對塞壬歌聲的恐懼而極度惶恐的玩家們格格不入。

    流螢蹙起秀麗的眉,花了些時間才想起來他是誰,收起佩劍,冷冷道:“萬先生,失禮了。”

    雖然聽起來絲毫并沒有抱歉的意思。

    萬年自然不會跟她計較。

    如果說大小boss構成的是上下級的關系,那么作為海妖王直屬手下的流螢,和萬年在這個概念中是屬于同一級別的同事。

    和同事之間計較太多,工作要怎么開展呢?公司又要怎么和諧友好地運轉呢?

    萬年是一個大度的,目光長遠的,有頭腦的人。

    “萬先生的工作都結束了?”

    流螢做著同事份內的、虛情假意的客套,放下手臂。

    擋在前面的黑“簾”隨之降下,兩個小腦袋從她身后探出來。

    小心又好奇的小動物似的,看起來實在可愛。

    萬年不禁露出笑容,推了推眼鏡:“是啊,所以接下來需要流螢小姐您登場了。我看,護送小朋友們的事兒不如就交給我吧?”

    他沒打算隱瞞自己聽到了之前的談話內容,甚至連裝都不裝一下,直接大搖大擺露出狐貍尾巴——或者這已經是裝大尾巴狼的程度了。

    流螢和萬年的交集很有限,且不說此前大多數時候君王都會親臨現場,就算她和飛花替班,萬年通常在他們蒞臨之后——標志就是第一個玩家聽見了塞壬的歌聲——領著自己的手下回海盜船。

    他的小弟們不比他自己的高防,不少人是介于小boss和npc之間的實力,同樣有中招的可能,沒必要以身試險。

    兩邊人馬幾乎見不著面,而這種不見面也是默契的一種;長久以來,他們對彼此幾乎沒什么了解,但一直還算合作愉快。

    像今天這樣主動冒出來打招呼,還要從自己手里帶走什么的,絕對是頭一回。

    事關寶寶崽,不該輕信任何人。流螢本不打算把崽崽們交給他。

    然而身后的梨覺快樂地掀了掀蝴蝶結,主動揮揮手問好:“叔叔呀!”

    萬年沖他露出和氣的笑容:“你就是小啵啵崽么?真是比想象中還要可愛。”

    又看向一旁抿唇不語的男孩,微妙地嘆了口氣:“小希,你怎么不反駁我呢?我還真把你當作那個傳聞中的系統了,原來小啵啵崽才是。”

    綾希:“?”

    他沒有過嗎?

    是這個人根本不相信好吧!

    萬年(終于)能猜到梨覺的真實身份,并不難。

    李韌是第一個聽到歌聲的人,已經淹沒在雪白的浪花里。

    原映映是第二個聽到歌聲的人,她并沒有和李韌一樣受到隱匿力量的指引投向大海,而是被眼眶里長出的海草異種。

    這是這個副本里不同的死法,一旦進入幻覺狀態就無法中止,可以說是無解之毒。

    然而原映映不僅逃脫了詛咒,除了虛弱,幾乎看不出受過什么傷。

    從看見她重新出現的那一刻,萬年就清楚一定有大事發生,或者是什么大人物到來。

    子世界的主宰自然是大boss,不過他們那位不近人情的海妖王陛下實在不像會對什么人心軟的樣子。

    因此只有另一種可能:是個權限與海妖王不相上下的存在。

    那么,大概率就是匿名交流板上那個神奇的、完全超脫以往概念的小系統了。

    此前萬年的認知還停留在系統就是綾希這一層,得到消息后立刻去找男孩兒。

    然后,就在甲板上看到了相依為命的兩個小家伙。

    萬年一開始還沒想出來那個金色卷發的小洋娃娃是哪兒來的,就看到了他背后眼熟的蝴蝶結,再加上綾希對他和對小水母完全一致的溫柔表情,很快確定了洋娃娃就是水母化形而來的。

    在無限空間中,動物植物變成人形都是很正常的事。

    小水母,不,現在是小娃娃了,既有強大的治愈能力,還能夠如此自由地化形,又受到“系統”的寵愛,身份肯定非同一般。

    他本想過去問個究竟,被流螢的到來打斷。

    萬年躊躇片刻,還是決定躲起來先看看他們會說些什么。

    從流螢對小幼崽的親密態度、和字里行間提及的海妖王對他的關切來看,小洋娃娃究竟是誰,謎底昭然若揭。

    寶寶。

    崽崽。

    寶寶崽。

    那個稱呼他覺得熟悉,原來早就有跡可循。

    他終于將所有的線索串聯到一塊兒。

    萬年在角落里擦了擦眼鏡,這是他在思考什么時的習慣動作;他慶幸著自己發現得還夠及時,更慶幸自己此前與小啵啵崽也算是搞好了關系。

    過去那令人滿意的生活忽然就厭倦了,萬年有了新的目標。

    他要開拓一個新世界。

    再不甘愿屈居于他人之下——新的世界里,他要自己稱王。

    能夠助他一臂之力的,正是這個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小洋娃娃。

    雖然聽上去很離譜,可這里是無限空間,離譜的事兒多了去了。

    萬年野心勃勃,一定要把握住這個機會。

    萬年這樣的人,一向是對著所有人都戴上客氣的假面。

    流螢對男人仍有提防,揉了揉梨覺的頭發:“小少爺,你認識這個人么?”

    幼崽彎彎眼睛,奶聲奶氣回答:“是叔叔呀!”

    沒有傷害希希重要的養父母,也沒有傷害希希和他,還會逗自己玩兒。

    在小系統的認知中,這樣的人已經足以劃分進“不錯”的范疇。

    萬年攤了攤手,意味“看吧,我的確是個好人。”

    他再度提起之前的請求:“流螢小姐還有工作要做不是嗎?我來送小朋友們過去吧。”

    流螢遲疑著,這時沉默不語的綾希做出了決定:“流螢姐姐,我會照顧好寶寶崽的。”

    那幾乎等同于信任萬年的所謂護送了。

    流螢雖然身肩海妖王的囑托,也明白事關小系統,這個神秘的男孩有著更高——或許是眼下最高的權限。

    如果他說會照顧好,那么寶寶崽就不會有任何閃失。

    流螢點點頭:“好。有任何問題,聯系我。”

    她把一只青色的海螺遞給綾希。

    綾希放進口袋,牽起梨覺的手要走。

    崽崽停在原地仰起小臉:“姐姐不去嗎?”

    流螢微笑:“一會兒下班就過來。小少爺先去等我,好不好?”

    很好哄的梨覺小朋友乖乖聽話,乖乖被拉著小手走到萬年身邊。

    男人彎腰,還維持著那種斯文敗類的笑:“小啵啵崽,我來抱你好不好?”

    小崽崽喜歡跟別人有肢體接觸,況且不用自己走路也很幸福,順從地舉起小胳膊被撈起來。

    萬年抱一個,不忘另一個:“小希就拉著我的衣角好了。”

    綾希:“。”

    其實也不用。

    他的外表……好吧,包括真正年齡都的確還是個小孩子。

    但沒必要真的像對待小朋友一樣對待他。

    漁船上有救生艇,此刻烏云再度散去,露出掛在天邊的玉米軟糖味月亮,也露出緩緩浮上海面的小島。

    此前漁船孤立無援,四周除了人魚所坐的礁石,全是看了叫人失望的幽暗汪洋。

    哦,還有一艘比失望更絕望的海盜船。

    分明是沒有那座島的。

    但現在需要它存在了,它便會在。

    流螢亭亭立在船頭,輕柔揮了幾下佩劍,腦袋粗的麻繩慘兮兮地解體。

    噗通一聲,小船臉朝下掉進海里。

    流螢垂眸,指尖暈出水光,如一串珠線細細地淌下去。

    于是那浪花里翻滾的小船重新扶正,船里干干爽爽,好似從不曾沾過海水。

    萬年正準備放舷梯,流螢朝他伸手,他不得不把小幼崽還回去。

    流螢敞開披風,把小崽崽裹進去,隨手挽了個劍花收起佩劍,接著向著海邊縱身一躍。

    遠洋漁船個頭都不小,然而數米落差里她如履平地,飛舞起的衣角翩然似月下蝴蝶。

    她不偏不倚落在小艇上,連點兒搖晃都沒有。

    梨覺從披風里鉆出來,也沒有絲毫失重的不適,反而很喜歡這個游戲,樂顛顛兒地還想再來一次。

    流螢如法炮制,把綾希也接了下來。

    萬年抱臂旁觀,鏡片閃過冷冷的光。

    流螢和這個世界的首領是同族,對于海妖這種伴著浪花誕生的生物,大海就是她的領地,再怎樣的驚濤駭浪也不過家常便飯。

    相比之下,當人類就是弱勢,一點兒特長能力都沒有。

    既然要創造新世界,也給自己重新選個物種好了……

    唔,當什么好呢?

    “萬先生,請吧,不要讓小少爺等太久了。”

    眨眼間,流螢已經重新來到他面前。

    仍然是弱勢人類的萬年老老實實放下舷梯,在漁船和海浪的搖晃中,艱辛地爬上小艇。

    當海盜這么久,還是頭一回生出些暈船的惡心感。

    他扯了扯衣領,在心底詛咒著該死的領結為什么這么緊,表面上依舊要維持優雅:“小啵啵崽,我們出發吧?”

    小系統沒有立刻回答,似乎在評估這個大人的狀態。

    他松開綾希的手,搖搖晃晃走到萬年身邊,小手放在他的膝蓋上,奶油金色的眼瞳關心地望著他:“蘇蘇,你不蘇服?”

    ……怎么感覺聲音都變了?

    萬年晃了晃腦袋,試圖晃掉鼓膜里朦朧的、持續不斷的海水聲,揉揉他的小卷毛:“我沒事。”

    梨覺沒信,抓住他的手掌,手心里暈出一團淡淡的光芒:“叔叔,你拿好,不要掉了呀。”

    萬年半信半疑地看過去,那團光芒像個無邊際的水球那樣在他掌心里晃來晃去,隨時都有消散的可能。

    但他不得不聽從一個三歲小寶寶的話。

    因為他握著它的時候,胃里的不適感減輕了很多。

    匿名交流板上有傳言,這個新來的小系統擁有強大的、不可思議的治愈力。

    關于精神力的安撫部分,萬年已經體驗過了,的確玄妙。

    萬萬沒想到,還能進行生理層面的醫療。

    他詫異地看向小崽兒,而梨覺回以一個甜甜的笑容。

    萬年感到自己向來寒冰似的心,此刻竟柔軟得像被戳了個坑的棉花糖。

    綾希在一旁看著,同樣驚奇。

    這些都沒有任何人教過梨覺,寶寶崽無師自通,擁有了這樣強大的能力。

    如果說無限空間是個混亂不堪的傷口,那么寶寶崽就是藥到病除的創可貼,是所有人心心念念祈求的靈丹妙藥。

    為梨覺受歡迎感到開心的同時,他也不禁有些擔心。

    崽崽這才進入第二個子世界,就已經累積起了名氣。

    以后,會不會有覬覦小系統的怪人,不走尋常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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