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慢條斯理扣著扣子, 黑沉沉的瞳孔凝望著鏡中人。
按照龍的壽命,他正值盛年。
可化形后的外表,實在算不得多年輕。
尤其, 是跟另一頭龍相比較。
哈伯德比芬克斯大上不少,在后者成長到可以獨當一面之前,他一直是最有希望接替龍族下一任首領的人選, 萬眾矚目, 頗受景仰。
然后, 芬克斯長大了。
這世界上最后的、唯一的金色龍鱗, 不辱那罕見而顯赫的血統,實力之強勁足夠折服任何慕強的同類。
可以說, 哈伯德在離登天僅剩一步之遙的半路上, 突然殺出個毛頭小子來。
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恐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門開了, 有誰走了進來。
年輕人先是沖他的背影行禮,爾后同樣從鏡子看向他, 省略了寒暄,開門見山:“父親, 我不明白。”
哈伯德早就料到他的來意:“你說。”
“我們用了這么多方法才協迫芬克斯回來, 竟然就被他這么蒙混過關了——為什么, 我們為什么不向喬長老提出申訴?”年輕人捏了捏拳, “您明知道那個孩子不是芬克斯親生的,幾個星期前他才剛剛出現在星艦上。他甚至根本不是龍的后代!”
潛伏在黃金龍家族中的那個“間諜”,向長老會舉報芬克斯有“私生子”的匿名人,正是這個名叫納茲的年輕男人。
而他才是真正的,哈伯德從未對外公開過的私生子。
納茲是哈伯德和一頭藍龍所生,本人的鱗片同樣是藍色, 因此在幾乎全是純血黑龍的哈伯德家族中,從來沒有任何人懷疑納茲也是其中一員。
芬克斯帶領投靠他的龍們離開鱗城不久,哈伯德就已經著手安排納茲找機會加入新生的家族,成為自己的眼線。
一個物盡其用的兒子。
一顆好用的、不會背叛的棋子。
納茲盡職盡責扮演一名忠誠的船員,伺機竊取黃金龍的秘密和弱點。
這幾年潛伏下來,他一無所獲——暴君之所以能夠成為暴君,就是因為他根本沒有軟肋。
直到數周前,一只渾身金燦燦的小貓咪出現在了眾人的視野。
他的毛發顏色是那么像芬克斯,以至于后者真的把他當作親生孩子那樣疼愛,日日把小家伙帶在身邊,展現出了從未在他人面前顯露出的柔情和“父愛”。
不僅是芬克斯,其他的船員也一樣,看不到梨覺會焦躁不安,見了梨覺心就能定下來。
尤其是小幼崽甜甜的的笑容,如同一劑可以治愈萬千煩惱的靈丹妙藥,成了星艦上所有龍每日最大的祈求——今天要是也能看見崽崽的笑,一天都圓滿了。
納茲很欣喜,或許小崽崽就是能夠一舉摧毀整個黃金龍家族的突破口。
他將這件事傳達給父親,哈伯德得知后,讓他不要急躁,慢慢收集證據,直到整理成為可以向長老會舉報的詳細資料。
納茲順利完成使命,很高興自己身為見不得光的私生子,也能夠助父親一臂之力。
哈伯德從鏡子里瞥了眼沉不住氣的、遠不夠成熟的孩子,嘆了口氣:“芬克斯早就知道你是誰了。”
納茲瞳孔一縮。
為了盡快融入黃金龍家族、取得老大的信賴,這幾年他對每頭龍都過分殷勤,急于和所有龍都搞好關系。
然而在暴君的艦船上,所有龍都有著被拋棄和背叛的破碎過去。
他們對芬克斯的確有著百分百的忠心,可過去的經歷決定了他們不會對別人有多少信任和親近。
納茲從未意識到,自己在這群高高筑起心房的同族中,有多么顯眼。
哈伯德轉身,看向真正的納茲:“他沒有把你趕走,是因為想看看你究竟要做什么;以及這小子有絕對的自信,你威脅不了他,也威脅不到他真正想要保護的人。”
年輕的龍驚恐地瞪大眼:“那……那怎么辦?老大、我是說芬克斯他,他會不會……我……”
哈伯德搖了搖頭:“你還是沒懂。你在他眼中根本不重要。不,別說是你,也許連你爹我,他都從來沒放在眼里過。”
納茲一噎。
在芬克斯手下忍辱負重幾年,他也算了解這個首領的脾性。
的確,就像父親說的那樣,老大根本不在乎。
無論是像他這樣的無名小卒,還是父親,甚至于喬長老,他們的意見、態度、想法,芬克斯都不在乎。
眼高于頂、冷血無情的黃金暴君真正在乎的,真正珍視的,是什么?
從前或許沒有標準答案,如今卻有了定數。
哈伯德睨了一眼兒子:“芬克斯家的小東西,真有那么好?你跟他接觸過的吧?”
納茲的職級不夠,別說直接面見首領,就連莉達、威爾這樣第三等級的長官都沒什么碰得上的機會,更不用提被他們視若珍寶的小幼崽了。
不過,還是接觸過的。
那次幼崽在和船上唯一的人類小男仆玩躲貓貓——字面意義上,一只正在東躲西藏的小貓咪——選擇了納茲值班地點的門后面。
按理來說非當前班次的人員是不得隨意進入值班室的,可是,當幼崽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軟軟喊著“哥哥,求你啦”,誰能忍心拒絕這樣一個小可愛呢?
即便很清楚自己使命的納茲也不能。
那天他坐在光腦前,看似認真地敲敲打打,實際上時不時瞟一眼扒在門邊的小崽崽。
金光閃閃的蓬松尾巴在身后甩來甩去,不用問也看得出主人對這個游戲投入了十二分的興趣。
他那么小,納茲想,仿佛一只手就能握住。
柔軟的。溫暖的。
和龍完全不一樣……
一只小貓咪。
在納茲不知道第多少次意識到自己分心得太厲害、準備戴上屏蔽頭盔隔絕干擾源時,幼崽興奮地叫了一聲,隨后“嘭”的一下陷進金光中。
等光再消散,小朋友不見了,只剩下巴掌大的小奶貓。
貓崽抬起頭沖他咪嗚一聲,隨即在納茲呆滯的目光下一躍而起,跳到他腿上。
人形的龍類動都不敢動。
小貓咪抬頭看看他,見兩腳獸已經傻掉了,不得已自己親自動手:
在他的膝蓋上直起身體,小爪子抓啊抓,總算碰到了他的頭盔。
使勁兒一撥,頭盔便倒了下來,把貓崽完全蓋在底下。
傻了吧唧的納茲總算反應過來,他以為這是意外,嚇了一跳,正要揭開“鍋蓋”,縫隙中伸出小貓爪,收起指甲拍了拍他的手。
納茲條件反射收回手,“鍋蓋”重新合上,把小家伙擋得嚴嚴實實。
與此同時,室內響起另一道禮貌的童音:“長官,請問您有看見梨覺嗎?”
納茲一轉頭,看到門邊站著小綾希。
他總算回過神來,崽崽躲進他的頭盔里,是為了把捉迷藏的游戲繼續下去吧?
他的雙手罩在頭盔上,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的樣子,說,沒有啊。
……
納茲想,那就是他和老大家的幼崽最近距離接觸的一次了。
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清楚當日發生的每一個細節,在綾希走后,奶貓從頭盔中鉆出來,用小腦袋拱他的手撒嬌以表達感謝。
的確溫暖而柔軟。
和他想象中相差無幾。
小家伙像是一顆不會融化、也不會褪色的糖果,無論什么時候想起,總是甜絲絲的。
是全船龍的小寶貝啊。
哈伯德見年輕的那個至今沒有回答問題,而是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就知道芬克斯家的崽子一定也勾住了納茲的心。
嘖。
不得了的小玩意兒。
“還真這么人見人愛?我以為喬長老淪陷就夠讓人吃驚了,連你也……”
哈伯德再度望向鏡中的自己,正了正領帶,陰沉沉地笑了。
“既然大家都想要,那我當然不能錯過啊。”
*
三歲的梨覺小朋友是個不睡懶覺的乖寶寶。
有趣的、好玩兒的東西那么多,怎么能把時間浪費在睡覺上呢?
可惜小朋友沒辦法一個人出去探索世界,必須有監護人陪同才行。
這就是為什么梨覺正趴在芬克斯的床邊,沖著大人的耳朵小聲地喊:“咪咪,起床——起床啦!”
他的個頭相對于成年人的床來說還是太小了,不僅要踮著腳,還得扒著床沿才行,整個人幾乎懸空。
正常情況下芬克斯即使在深度睡眠中,也有一部分意識7*24進行警戒,防止主體受到任何層面的傷害;簡單點說,就是不管什么靠近,他都會立刻意識到。
可小幼崽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平衡,只要梨覺在附近,他都能睡得很放松、很安心。
小系統對于boss的安撫能力,同樣體現在好夢上。
見芬克斯不搭理自己,崽崽也沒有放棄,繼續呼喚。
他先是提高了點兒音量,然后加上動作——由于雙手都奮力扒著床沿、現在空出任何一邊都有可能失去平衡掉下去,只好用腦袋拱一拱了——身為小貓咪,做這個動作很正常嘛。
然而崽的耳朵都蹭癢癢了,耳尖一抖一抖,哥哥咪還是沒有起來。
梨覺像只小河豚那樣鼓起臉頰。
身高限制了活動范圍真叫崽煩惱。
看來以后要和希希一起每天喝牛奶,快點長高高了Q-Q
不過這點小困難是難不倒聰明的系統崽崽的!
他抱住自己的尾巴閉上眼,在熠熠光輝中變成小貓咪。
貓瞳興奮地擴大成圓溜溜的瞳仁,小崽兒突破了身高限制,輕松地跳上床鋪。
他沒有立刻去喊芬克斯起床,而是在被子上打了個滾兒。
這是以前在星艦上、芬克斯的房間里,他最喜歡玩的游戲之一。
盡管這不是他熟悉的房間和床鋪,不過有哥哥咪的氣息在,還是讓崽崽感覺安全。
小貓咪確保標記好所有領地后,終于來到最重要的任務。
梨覺盯著家長安穩的睡眼,緩慢地眨巴眨巴眼。
他測定好距離,向后退了半步弓起身體,高高跳起來——
在芬克斯的臉慘遭空襲成為崽崽著陸地點之前,一條尾巴嗖地竄出來,收起倒刺的尾尖像抓娃娃機的鉗子那樣,準確無誤地抓住半空中的小奶貓。
“咪!”小貓嬌氣地哼唧。
龍尾將貓崽提溜過來,監護人悠悠然睜開眼,赤金色的龍瞳對上奶金色的貓瞳:“小壞蛋,敢偷襲我?”
芬克斯早就醒了,裝睡到現在不過是想看看小家伙到底要干嘛。
梨覺當然對這種毫無震懾力的質問毫不畏懼,不過在芬克斯伸手戳了戳他濕潤的小鼻頭時,奶貓還是討好地輕咬了咬他的手指。
芬克斯輕笑一聲,收起龍尾,換成雙手托舉著輕飄飄的小貓,放到面前,埋在崽崽毛絨絨的肚皮里好好吸了一番。
啊。暴君陶醉地想,吸貓真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事。
芬克斯享受完吸貓的愉悅,總算慢騰騰起床。
他睡覺沒有穿睡衣的習慣,被子滑落下去,露出緊實的、漂亮如神像的肌肉。
胸腹、鎖骨和手臂上仍余留著方才因化出龍尾而尚未消散的龍鱗,光線照耀下變幻的赤金色如同某種功勛卓著的疤痕。
芬克斯還沒有完全站起來,赤著的僅是上半身,點了點小崽兒的腦袋,示意梨覺可以回到人形了。
幼崽乖乖變回去,靈活地從床上爬下來,顛顛兒跑向房間的另一邊,語氣是喜滋滋的邀功:“幺幺哥哥,我把咪咪叫起來啦!”
芬克斯聽到第一個詞就怔住了。
……什么?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梨覺跑過去的位置。
隨風飄動的窗簾下,紫色絲絨的沙發上,的確有個逆著光的身影。
他方才滿眼滿心都是小幼崽,注意力全放在跟崽崽玩鬧上,再加上來人有意收斂起自己的氣息,芬克斯居然完全沒注意到另一個人的存在。
領地被入侵的惱怒頃刻間占據了芬克斯的大腦。
黃金龍危險地瞇起眼。
恒星光線的照耀下,那雙赤金瞳閃耀到仿若隨時可能灼燒的地步。
然而不速之客并未懼于他的威脅。
素來疏冷的海妖王此刻帶著淡淡的笑意望過來,視線還上上下下打量好幾遍,帶著一種罕見的、審評般的奇妙意味。
芬克斯這才意識到自己什么都沒穿。
要不是還沒徹底從床上起身,以他現在的“造型”,日后在宿敵那兒就是個笑話了。
暴君不悅地皺起眉,隨手撕下一部分床單圍在腰上。
他并非對展示自己的軀體有什么障礙,化形之后的模樣對于龍類來說不過是皮囊,剛學會化形的小龍們在大街上L奔都是常有的事兒。
羞恥感根本不屬于他的種族。
若是換做別人,芬克斯可能并不會有多大芥蒂。
……只不過,不能是在這個人面前。
唯獨不能是潛杏。
海妖王不是沒有察覺出黃金龍的不爽,他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梳理著小幼崽柔軟的金發,精準地把握住芬克斯忍耐的底線,在火山爆發之前優雅起身:“做得不錯。我去外面等你。”
話是對梨覺說的,眼神卻一直落在芬克斯身上,可以用目不轉睛來形容,簡直要把后者一絲一毫的反應都看進眼底。
換個人也許就是引誘了。
但海妖王對黃金龍?
那只能是挑釁。
潛杏再次揉了揉小梨覺的頭發,與芬克斯擦肩而過。
留下淺淡的、幾乎沒有痕跡的笑意,和冰涼的、幽深悠遠如汪洋的氣息。
是譏笑嗎?
不會有別的可能了吧。
梨覺不解地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不明白為什么大人沒有像自己一樣對彼此說早上好;最好還要有早安親親呀!
直到潛杏離開,芬克斯也沒有說話,陰沉著臉。
主臥的門在背后合上,男人握緊拳又松開,做了幾次深呼吸,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至于在崽崽面前動怒。
總有一天,他暗自發誓,要讓潛杏同樣一S不掛在自己面前。
到那時候……
他做的,哼,可就不止是嘲笑了。
*
今天是去喬長老宅邸拜訪的日子。
既是禮節,也是考驗中的一環。
上回在長老院,小梨覺戴了帽子萌混過關,那時候大家都在為幼崽如此膽大包天敢親近喬長老而震驚,沒人去細究帽子下面有什么;這一次恐怕就沒這么好運了。
那對過于鮮明的貓耳朵,還是要遮起來才保險。
按理來說,溝通崗系統進入子世界時,外形是可以按照需求隨心所欲改變的。
可梨覺太小了,還沒有掌握這個功能;指引他的系統助手也不知為何再度下線。
一群成年龍圍著坐在中間椅子上的崽崽,摸著下巴考慮如何是好。
年幼的小龍崽們有可能因為化形不熟練而收不起龍角,但絕不可能顯出來別的種族特征,除非是混血。
然而巨龍們對后代血統的要求很高,很少允許與異族通婚;再加上純血繁衍的難度都已經很高了,混血的子嗣更是罕見。
林望率先提議:“要不,給寶寶崽買一對龍角裝上去?耳朵的話……就說是裝飾品?反正除了我們也沒龍見過貓。”
威爾撇撇嘴:“你當長老都是傻子么?”
莉達倒是認真考慮了林望的建議:“成長期的龍角的確會不斷脫落,也有家長保存著孩子掉下來的角;可是寶寶崽的個頭只能匹配破殼期的龍角,我們上哪兒能找到那么小的呢?”
在座的各位,都已經很久沒見過真正的龍類幼崽了。
如果幼年期的角是那么隨處可見的東西,那么龍崽的數量也不至于稀少到有一個算一個都得回鱗城登記。
眾龍陷入思考,只有巖石發現本該在椅子上的小家伙再度不翼而飛。
對于崽崽的突然消失,他們已經逐漸從大驚失色到習慣,反正梨覺也不會跑太遠。
正要分頭去找,看見門口兩個小身影。
綾希牽著梨覺的手,總是沉靜的小臉上難得有抑制不住的激動:“長官們,請看。”
大人的視線集中在小的那個身上,瞪大的龍瞳一個比一個吃驚。
——他們眼前的小幼崽沒了毛絨絨的貓耳朵,頭頂那對小小的、像小樹枝又像鹿茸的角,不是破殼初期的龍角又是什么?
林望快步走過去,抱起梨覺重新放在中間的椅子上,詫異地摸了摸他的小龍角。
那的確是真正的龍角的觸感,他身為龍再熟悉不過;除此之外,盡管雙眼看不見,可是他確定自己還摸到了寶寶崽的小貓耳朵。
威爾把林望擠到一邊去,像是參觀某種珍貴藏品那樣,先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后虔誠地摸摸小貓腦袋——現在也可以是小龍腦袋了。
在他之后,莉達和巖石同樣依次感受了一下。
他們松開手后,都露出了同樣的訝異表情,齊刷刷看向綾希:“怎么做到的?”
男孩看了一眼椅子上被摸摸而開心地搖頭晃腦的小幼崽,解釋道:“龍角是我從二手交易市場上買到的最小號,然后手工打磨的。”
巨龍們并不清楚五六歲的人類幼崽應該掌握哪些技能,只知道他們收留的小男仆無所不能,區區手工活不在話下。
莉達問:“那他的耳朵怎么能隱形……哎呀,我知道了。”
剛才忙著rua崽,差點兒忽視了,崽的角上各系了朵小花。
對于一些愛美的龍來說裝飾自己的角是很常見的,所以他們一開始忽略了,那兩朵花不僅僅是飾品——里面還藏著迷你的遮蔽儀。
角度經過校準,可以精細地屏蔽貓耳朵,而不會連帶著別的部部位一同隱形。
五歲的人類小朋友會搞些高科技發明也很正常嘛,對吧。
綾希微微笑著接受大人們不吝嗇的夸獎,在龍類眼中,人類是愚蠢的,可他們家的人類小男仆又是絕頂聰明的。
他走到椅子旁,把梨覺抱下來,小龍角上的花朵裝飾近在咫尺。
里面的確有遮蔽儀,不過根本沒開啟。
他讓梨覺的貓耳朵消失,用的不是科學,而是玄學。
簡單來說,施了個小小的幻覺,讓貓耳只能摸得著,卻看不見。
幻覺并不屬于巨龍世界能夠擁有的異能之一,是子世界居民分辨不出的bug;不過綾希會的,也遠不止這一招。
這個看似沒什么特別的人類男孩兒,在無限空間的權限比大多數人想象的都要大得多。
當然,這可是絕對機密。
他握著掌心里的小手,那是毫無防備的信任和依賴。
綾希看向梨覺,小的那個沖他甜甜一笑。
保護梨覺是對崽崽的承諾,同樣,也是他與某人的約定。
牢不可破。
就在這時,大門滑開,芬克斯和潛杏一前一后走了進來。
“都準備好了嗎?”芬克斯一手提起梨覺,讓寶寶崽坐在胳膊上,沖手下點點頭,“出發吧。”
臨時且潦草的一家三口,即將接受考驗。
第32章
遠古時期的巨龍誕生在森林中, 山洞里,都是些光照有限、幾近于無的地方,因此他們進化出了在最濃稠的黑暗中也一清二楚的視力, 同樣習慣了生活在幽暗的空間。
可是身為人類,起碼是前人類,小梨覺在看到黑漆漆的大房子時還是有些心生畏懼。
他原本是由芬克斯抱著的, 到了長老府邸后需要親自與護衛交涉, 把幼崽轉交給了潛杏。
小系統輕得像棉花糖, 軟軟地倚在大人懷里, 小手下意識抓著潛杏披風上的系帶,大眼睛到處看啊看:“哥哥, 這里好黑呀……”
護衛確定了邀請函之后, 放一行人通過。
大門到主宅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 沒有任何現代燈具, 兩邊的墻壁上放著刻有龍文浮雕的燭臺,鯨油無聲地燃燒, 古老得根本不像處處高科技的鱗城會出現的事物。
盡管有大人抱著,這一段黑黢黢的路還是讓梨覺心生恐懼。
無限空間的時間流速和現實世界不同, 對于小孩來說, 沈家的日子就發生在不久前。
他被托班的校車送回家時是個陽光燦爛的下午, 家里不需要開燈也很明亮, 保育老師走的時候也沒有特意留意這個,反正孩子爸爸下班早,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
小梨覺抱著玩偶,坐在爸爸買的小朋友專屬沙發上,同玩具自言自語。
他習慣了爸爸不在家,也學會怎樣打發時間。
爸爸說過, 等天空從藍色變成橘紅色的時候,他就會回來啦。
梨覺乖乖聽話,自己陪自己,自己哄自己玩兒。
然而那天他等了很久很久,天空從藍變橙,又變成濃得化不開的深紫,到最后暈成全然的黑,爸爸都沒有回來。
小孩子醒來時,家里靜悄悄、黑乎乎,沒有別人在。
什么都沒有。
梨覺有些害怕,不過還是抱著玩偶,鼓起勇氣先安慰娃娃“不怕不怕”“我保護你”,然后還要念叨著“崽崽不怕”“崽崽勇敢”給自己打氣。
家里的燈開關都太高,小崽崽即使搬來小板凳站上去也夠不著。
本來有一盞梨覺能按得到的落地燈,偏偏不湊巧壞了,于是家里的黑暗怎么都驅散不掉,僅有微弱的星光懸在窗外冷凄凄的夜空中。
那是小幼崽有生以來度過最漫長、最絕望的一個夜晚。
然而那還不是唯一一個。
左右鄰居都認識沈家父子倆,不常見的單親爸爸帶崽組合,爸爸年輕英俊,孩子軟萌可愛,和誰講話都是溫溫柔柔的,頗受歡迎。
鄰居們平時遇到小家伙都會給他塞點零食,逗逗他玩兒;偶爾沈煙加班或者有急事,還有人主動把梨覺接過去照顧。
沈煙每天上班時間和隔壁送孩子上學差不多,他們經常一起走到地鐵站,路上聊聊有的沒的。
可是一連兩三天,隔壁鄰居都沒見到沈煙出門。
盡管沒有深入了解過,多多少少還是能猜到沈煙的情況,后者從來沒有跟親人聯系過,多半是年輕氣盛和家里斷絕關系,孩子更是沖動的意外。當然也可能因果關系反過來。
既然不曾聽起沈煙提起工作上的調動,也不像突然帶孩子回老家,而且那日還遇到托班老師送梨覺回來——難道,這幾天沈煙都沒回來,小孩兒一個人在家?
這可不是倆小時、仨小時,這都兩三天啦!
鄰居左思右想不對勁,報了警。
警察破門而入時,幼小的孩子已經因為饑餓暈倒在地上,虛弱到了極點。
若是再晚一點發現,后果不堪設想。
幸好沈煙平日里與人為善,鄰里關系融洽,才會有好心鄰居察覺到他們家的不對勁。
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會料到,他的溫良有朝一日救了他孩子的性命。
直到這里,仍然不是結局。
警局怎么都找不到生死不明的沈煙,通過調查聯系上了沈家人,來接梨覺的正是后來狠心把孩子丟棄在暴雪天的沈將行。
梨覺回到沈家的日子并不好過,大人們把對沈煙“丟了家族的臉面”的厭惡遷怒到無辜的孩子身上,連最基本的溫飽都不能保證,隨意安置的雜物間更是成了幼崽對黑暗夢魘的延續。
還好,他有綾希。
那時候還是凌西的男孩在幼崽最恐懼、最無助的時刻,捧著小夜燈打開了雜物間的門,如同迷途絕境中的燈塔,將臨在梨覺面前。
有爸爸的愛支撐著、保護著,又有綾希的關心,小孩子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心理創傷。
只不過太黑的地方,還是不敢也不愿一個人待著。
起初梨覺還怯怯地打量著四周,到后來干脆把頭埋在潛杏的頸窩,抓著他衣服的小手也握得更緊,幼小的身體顫抖著。
海妖王并不是一個容易心軟的人,他對自己說,如果接下來他會安撫這個孩子,不過是增進與小系統之間好感度的需要。
他輕輕拍著梨覺的背,無聲地寬慰著。
“哥哥……”幼崽埋在他懷里的聲音悶悶的,“這里,為什么不開燈?”
何止梨覺困惑,潛杏也不理解。
又不是沒進化到可以發明照明工具的程度,這么返祖有什么意義么?
“龍就是很奇怪。”海妖王附和之余不忘夾帶私貨游說,“還是我那里比較漂亮哦。白天晚上,都會開燈。而且是很多顏色的燈。”
海底會發光的貝殼、珍珠、珊瑚、游魚多得很,他們的首領不喜黑暗,海底王宮到處擺放著這些自然光源。
哪怕是無盡長夜中,也有永恒的光明。
雖然異族們對這種漆黑頗有微詞,巨龍們倒是適應得很,還越走越快。
常年生活在海底的海妖視力要比龍類差不少,潛杏不得不憑借其他感官加持,才不會踩到前面人;不過他其實很想狠狠踩一腳芬克斯。
裝鴕鳥的小梨覺忽然抬起頭:“希希,希希呢?”
他以前是人類,怕黑;那么現在還是人類的小哥哥會不會也一樣怕黑?
大人們都安靜地走路,崽崽的小奶音被襯得格外清晰。
“在這兒呢。”后方傳來綾希的聲音,“覺覺怎么了?”
梨覺請求:“希希,你過來好不好?”
成年人們配合著小孩兒放緩腳步,原本落在最后的綾希小聲致歉穿過前面幾人,來到梨覺面前。
小孩子從潛杏懷里探出身,伸手:“希希,你拉著我。”
綾希以為他是害怕了:“覺覺,不用怕,馬上就要走出去了。”
“崽不怕呢!”梨覺奶聲奶氣解釋,“這樣,希希也不怕。”
綾希眨了下眼,才意識到崽崽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握住梨覺的小手晃了晃:“謝謝你呀。但是這樣會不好走路,你要下來嗎?”
梨覺有些為難。
他當然想和希希手牽手一起走,可是如果離開成年人的懷抱下來……
幼崽還沒作出抉擇,聽見綾希小小的驚呼。
林望一把抱起綾希,前者和潛杏差不多高,這樣一來懷里的兩小只海拔線差距可以忽略不計,也就能繼續拉著手了。
綾希嚇了一跳。
他同梨覺不一樣,并不是人人掌心里的小寶貝,很清楚自己登上星艦之后是個什么地位,輪不到和長官們有親近的接觸。
“林、林長官,這樣不合適,您還是放我下來吧!”
林望笑道:“有什么關系嘛,你比威爾床頭每天要抱著睡覺的美少女手辦還要輕。”
威爾本龍悶騷得很,自以為這些小愛好藏得很好,殊不知同伴們早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哪怕是黑暗中,眾人也能想象出他漲紅的臉,緊張得都結巴了:“你你你,你瞎說什么,我才沒有……”
原本還顯得有些壓抑的長廊,就在兩人的插科打諢和其他人的笑聲中走到了盡頭。
完全通過后,鯨油蠟燭的香味慢慢散去,前方總算有了些微的燈光。
它們由遠及近,點點似碎星,在昏聵中熒熒亮著。
然而隨著黃金龍家族(及家屬)的靠近,所有的燈都跟著緩緩轉動——
那根本不是什么「燈」,而是真正的,火焰般灼灼的龍瞳!
數以百計的龍瞳直勾勾地盯著這群似同族、又非同類的來客,盯著那幾個不屬于巨龍的陌生人,盯著所有人都好奇,所有人都想要的,那名珍貴的黃金龍后裔。
他們的視線絕對稱不上友善,倒也不算惡意,更像一種純粹的打量和審視,只不過帶上了頂級掠食者所獨有的、原始而貪婪的獸.性,顯得有些駭人。
別說兩個小孩子了,就連第一次到訪的海妖王和兩名侍女都被眼前一幕震撼到。
潛杏是自己子世界的主宰,自然不愿被他人用這樣評價獵物似的目光看待。
他答應芬克斯假扮伴侶是為了小系統,這種取舍還不足以讓他在這里無償忍受。
就在他即將拂袖而去的前一秒,有誰拉住了他的衣袖。
潛杏不悅轉身,對上那雙并未刻意亮起的赤金龍瞳;芬克斯似乎在用這種方式降低在他面前的無謂的壓迫感。
“再等一等。”向來目中無人的暴君此刻幾乎算得上是請求了,“很快就會結束,我保證。好嗎?”
今日來這里拜訪,喬長老要看的就是他和潛杏算不算般配的伴侶。
若是還沒進門就吵架,豈不是第一步就敗了?
潛杏很不喜歡他用這種哄孩子似的語氣跟自己說話,更不喜歡被牽制住動作——他自己的力量主要來源于對水的控制和反過來的助力,純粹拼生理上的蠻力是比不過那頭龍的。
海妖王的指尖已然凝出潮濕的冷意。他的水之刃能夠與堅硬的龍鱗對抗。
就在這時,一只暖暖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夾在兩個氣氛很不對勁的大人中間的小幼崽,垮下小臉,語氣懇求,怏怏道:“不吵架,哥哥不吵架,好不好嘛?”
他生活在單親家庭中,其實并沒有見過“父母”吵架的樣子,做個小調解員完全是無師自通——崽崽不喜歡看到大家不高興的樣子。
梨覺不僅抓著潛杏的手,另一只手也拉住芬克斯,使勁兒晃了晃,沖著兩個愣怔的大人道:“老師說,吵架不是乖寶寶。哥哥和哥哥,也不吵架。”
嚴肅的表情和一本正經的語調,放在三歲小朋友身上,實在可愛得要命。
芬克斯率先敗下陣來,反過來捏了捏幼崽的小手,連語氣都跟著柔和許多:“好,是我錯了,我不該吵架,我道歉。寶寶崽可以原諒我嗎?”
潛杏怔了證,他都不知道,這迅速的認輸也可以發生在黃金暴君身上。
梨覺得到其中一個的保證,高興地彎彎眼睛,然后充滿期待地看向另一個。
不僅是小幼崽,連芬克斯都一起看向他。
潛杏突然發覺自己居然對這種目光有些招架不住,他抿了抿嘴,也捏了一下崽崽的小手指:“……嗯。”
一個字究竟代表什么,或許有許多種解答。
但梨覺小朋友還是滿意地點點頭,抬著大人的手交疊在一塊兒,念念有詞:“哥哥和哥哥都是好寶寶吶!”
旁邊的林望實在忍不住笑出聲。
不遠處觀察著這行人一舉一動的喬長老,自然是將方才的和解看在眼里。
黃金龍的血脈,瑟妮之子,有暴君之稱的芬克斯,這家伙以前是個什么自大且叛逆的德行,身為族群的統領者,喬長老再清楚不過。
那個曾經寧被斬殺也絕不低頭的犟種,如今,居然也會放下身段來哄伴侶、哄孩子。
愛能改變一個人,或者一頭龍。
這是亙古不變的真諦。
這小子,說不定真有獨自撫養幼崽的能力呢。
*
第一道下馬威的門檻結束,房間很快亮起了燈,一個個眼睛瞪得像銅鈴的龍也隨之收斂,默默地站到各自的家族首領身后。
芬克斯環視一圈,在場所有龍的身份信息盡收眼底。
名義上是喬長老“家宴”,其實是長老會各個長老的小聚;既然長老到場,那么家族總是要派些有頭有臉的人物護送。
到最后,規模、人物都跟那天剛回到鱗城在長老院見到的差不多,面孔之熟悉仿佛重播一遍。
芬克斯“一家三口”被邀請到和長老同桌的主座,他們帶來的人則被安排到其他桌。
還算和諧的氣氛卻在見到林望后面的綾希時,出現了詭異的凝滯。
龍族階級分明,連宴會坐在哪里的餐桌都是很有講究的。
他們所在的宴廳呈圓柱形,以長老和芬克斯一家為圓心向外階梯擴散。
坐的位置越高,也越是遠離權力中心。
中心點的芬克斯一家和長老們抬起頭,看見即將登上第二層臺階、被攔下來的綾希。
來自紫龍家族的長老遲疑道:“這是……”
芬克斯尚未入座,站在潛杏身旁,兩人一左一右牽著梨覺的小手:“是家里的仆從。”
“一個人類。”紫龍長老略帶質疑地重復,“人類。”
綾希的氣息明顯不同于龍,無須喬長老親自辨認,甚至無需靠近,所有龍都看出了他的不同。
“那個孩子……是人類。”
“人類。”
“人類……”
龍們簌簌低語。
久居鱗城里的巨龍對人類并不熟悉,在他們看來,渺小又軟弱的人類不過是獵物。
僅有一些去過人類聚集星期的龍才知道,正是這種他們看不上的脆弱種族,能夠發展出和龍類水平相當、甚至一度超越龍族的科技水平。
人類,不僅僅是獵物,同樣可以是他們勢均力敵的對手。
不同的龍,對這個人類幼崽顯出了不同的忌憚。
自長老桌的中心點慢慢向外、向上擴散,早先斂起的龍瞳一盞盞重新亮起。
每當他們向對其他人施以壓迫、施以威脅時,瞳孔之亮有如火焰熊熊燃燒,那便是震懾的一種。
環繞聳立的建筑猶如高塔,漫天光亮向下俯瞰,妄圖鎮壓下所有不屬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異端。
他們的聲音如同咒言纏繞在孩子身邊。
無論是龍瞳還是低語,都是難以忍受的。
綾希下意識想要后退,一個踉蹌,幸好有一只小手握住了他的。
他回頭一看,原本在一樓的梨覺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后,小臉堅定:“我,保護希希!”
無論是走廊,還是宴廳,是沈家,或是任何一處的黑暗,他們都會在一塊兒共同面對。
綾希定了定心神,點點頭。
這時,又有誰的手掌搭在他的肩頭。
男孩抬起頭,發現是芬克斯。
大人并沒有看他,動了動嘴唇:「別怕。」
看似放松隨意的家宴,其實藏著許許多多的考驗。
這將是處處謹小慎微的一頓飯。
然而芬克斯也是護犢子的巨龍中最為護犢子的那個,哪怕平日里對綾希可能沒有對梨覺那么細心周到,這孩子依舊是他星艦上的一員,是他庇護的族人。
他不會讓任何人,用任何理由,強硬地把他的孩子們從身邊帶走。
有崽崽陪伴,又有老大撐腰,綾希徹底放下心來。
他并不只是世界的旁觀者,他也有家人了。
芬克斯拍了拍綾希的肩膀,對長老們道:“這是我家小崽子的玩伴。”
紫龍長老沒有放棄質疑:“你為什么會帶一個人類參加家宴?瑟妮之子,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樣的場合?”
他的手下立刻附和:
“把他趕出去!”
“安全隱患,豈能入內?”
“就是就是。”
芬克斯波瀾不驚:“小綾是個好孩子;而且小梨黏他黏得很。寶寶,是不是這樣?”
他一句話里有三個稱呼,把圍觀的龍都繞暈了。
還好小幼崽反應得快,立刻上前挽住綾希的胳膊,扁扁嘴,可憐巴巴請求:“希希,你不要走。”
梨覺在這一刻展現出驚人的演技,眼圈微紅,泫然欲泣,誰都看得出要是另一個男孩兒走了他會有多難過。
鐵石心腸的龍族們看著這只顫巍巍的、連小龍角還不知道怎么收回去的幼崽,不自覺被他傷心的小表情牽動了。
綾希其實知道他是演的,還是沒忍住摸摸他發尾的小卷兒:“好,我不離開你。”
梨覺應聲撲到他懷里。
三歲的崽崽還是比五歲的要小只不少,綾希像抱一只大號熊玩偶那樣抱住他,拍著他的后背喃喃安慰。
兩個不愿意分開的、年幼的好伙伴。
這一幕著實令龍唏噓。
階梯上再度交頭接耳起來:
“其實……”
“人類也沒關系。”
“反正那么小。”
“還能打不過他么?”
“安檢也……”
“留下來也沒關系吧。”
“就是就是。”
紫龍長老仍不同意,他和黑龍首領,也就是哈伯德交好,同樣看不慣桀驁不馴的芬克斯。
芬克斯睨了他一眼,沒說話。
不過想要表達的意圖倒是已經通過目光傳遞了:自己還在這兒,是為了給喬長老個面子,他們最好不要廢話太多。反正他也不會聽他們的。
紫龍的臉都憋紫了。
他有一肚子的話可以控訴這個不受鱗城控制的臭小子,隨便哪一條拎出來都能給芬克斯釘上一連串罪名。
可惜,有人搶在了他前面開口。
小梨覺從綾希懷里抬起頭,準確無誤看向坐在主位、一直沉默不語的喬長老,眼巴巴地看著她,還要配合上動作,揉了揉自己的肚肚:“婆婆,崽崽餓了……”
上回在長老院,他主動喊喬長老“婆婆”時,很多人沒聽清。
現在周遭安靜得只剩呼吸聲,這聲軟軟糯糯的稱呼格外清晰,讓龍們瞪大了眼睛。
他喊了什么?
“婆婆?”
這小孩……是在跟喬長老撒嬌嗎?
那可是連自己親兒子、親孫子出生時都沒去看一眼的喬長老啊!
怎么可能因為小孩子隨口一句餓了就有所動搖呢?
紫龍長老不悅道:“瑟妮之子,你就是這樣教育自己的孩子嗎?對喬長老應當……”
芬克斯有些不耐煩了。他很不喜歡被這樣稱呼——那人算個什么東西,也配提自己母親的名諱?
偏偏這群老家伙總這么叫他,好像這樣就能借助母親的名頭壓制住他似的。
他并沒有直接反駁。
因為那個沉默的,枯瘦的老人站了起來。
她抬起手,輕輕向下一壓,盡顯威嚴,全場頓時鴉雀無聲。
“既然如此。”年邁的白龍用那雙霧蒙蒙的眼瞳望向那邊的幾人,“就讓那個人類的孩子留下來吧。”
紫龍長老見她這么快就妥協了,心生不滿:“但是——”
老人看都沒看他一眼,撂下句“勿要耽誤宴會進行”,施施然坐下。
紫龍憤恨地咬了咬牙,最終還是低眉順眼地應下:“是。”
第33章
今日這頓飯考察的重點是芬克斯同伴侶之間的感情穩固與否, 重點不在幼崽身上,芬克斯放心地把梨覺交給綾希。
男孩照顧幼崽非常熟練,從一直背在身后的雙肩包里依次取出圍兜、幼兒餐具, 甚至還有把折疊的寶寶座椅。
梨覺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奇怪的、層層疊疊的房間,游樂園似的,盯久了仿佛整棟樓都在旋轉。
綾希給他戴圍兜、抱上寶寶座椅的時候, 梨覺就一直仰著臉新奇地到處看啊看。
有時候看的是餐桌與座位, 有時候看的則是座位上的人。
準確來說, 是龍。
巨龍的視力雖然很好, 可惜寶寶崽實在是太小一只,坐在高處的盡力伸長脖子想看清楚;更有甚者已經掏出了望遠鏡。
好袖珍, 好迷你的一只哦。
這就是幼年期的小龍崽子嗎?
怎么感覺比記憶中的小壞蛋們都萌得多呢?
這對于龍們來說, 無異于觀看了一場娃綜, 還是現場直播的那種。
尤其當在大一點兒的男孩拿出濕巾給他擦手, 小家伙眼睛彎彎,笑出一對可愛的小酒窩時, 遠處的龍們都看呆了。
龍會這么笑嗎?
龍也可以這么甜蜜得像顆奶團子嗎?
……不是,這小崽真的是他們中的一員嗎?
我們狂拽酷炫的龍族好像不能這么可愛吧!
狐疑的圍觀群眾大約是想不到自己隨便一個質疑, 誤打誤撞看破了真相。
小梨覺已經習慣被人圍觀了, 并不害怕這么多龍的視線。
當萬人迷崽, 可要有萬人迷崽的自覺吶。
第一道菜上來后, 綾希拍怕他的胳膊,示意他該吃飯了。
崽崽吃飯的時候可是很專心的,爸爸說過,吃飯時不能做別的事,不然對消化系統不好(消化系統是什么?崽不知道。),不能長高高。
綾希問他要不要喂, 梨覺搖搖頭。
他已經是三歲的大寶寶啦,可以自己吃飯哦!
碟子里的菜是一種深海魚骨,干巴巴得像樹枝。
梨覺皺起小鼻頭嗅了嗅,味道也怪怪的,讓崽提不起吃飯的興趣來。
他先是看了看最近的綾希,后者一點兒都不挑食,蘸著青綠色的醬吃得津津有味。
梨覺又看看另一邊的潛杏,海妖王本就以海洋生物為食,哪怕這種魚并未出現在他的子世界中,也不妨礙他在用餐時感到親切。
至于遠一些的芬克斯,還有其他龍,更不會對這種龍類常見菜譜有什么意見。
小幼崽感到很困惑——難道他們都不覺得難吃嗎?
難道只是聞起來不太好,吃起來可能別有一番風味?
崽崽將信將疑,學著潛杏的樣子拿起刀叉切啊切。
可他的小刀是幼兒專用的,根本切不動。
梨覺干脆上手直接拿起來,屏住呼吸使勁兒咬了一口——
非常遺憾,他的小乳牙在這種過分堅硬的食物面前完全派不上用場。
幼崽把魚骨放回盤子里,并沒有大哭大鬧吸引大人的注意力,僅是悶悶不樂趴在桌子上。
綾希最先注意到,悄聲問:“小貓貓,為什么不吃魚?”
梨覺枕著胳膊,睜開一邊眼睛,也學著小哥哥的樣子壓低聲音,在大人的交談聲中交換屬于小孩子的秘密:“因為,崽不是貓貓哦!”
綾希就問:“那你是什么呀?”
趴著的小朋友笑瞇瞇:“是梨子!”
綾希說:“嗯,長大了才是梨子。現在,應該是梨花。”
先開花,后結果,植物的一生也有幼年期和成熟期,這個道理梨覺還不懂,但綾希已經知道了,所以每次都會告訴崽崽,你是一朵小梨花。
幼崽接受了這個設定,不過也隨之有了新的問題:“梨花,應該吃什么呢?”
“唔……在梨花還小的時候,也是喝牛奶的吧?”
綾希再次拿出小背包,里面仿佛藏著一個萬能的百寶盒,寶寶崽想要的東西都會有。
他從罐罐里舀出幾勺麥片放進梨覺的小碗里,再倒牛奶。
兒童小碗自帶加熱功能,綾希熟門熟路操作好,不一會兒,一碗香噴噴的牛奶味糊糊就做好了。
綾希把碗推過去:“先吃這個墊墊肚子吧,等回去,再請芬克斯長官給你重新準備。”
梨覺舉著勺子等小哥哥幫自己整理好因為趴著而弄皺的圍兜,深深吸了一口香甜的牛奶味兒,這才興高采烈吃起來。
奶糊糊看起來單調,對三歲的小朋友來說完全夠飽腹。
接下來再上其他奇怪的龍族飯菜,梨覺也無需再捏著鼻子去嘗試,一碗奶糊糊下去,小肚子就已經圓鼓鼓了。
吃飽飯,無事可做的小崽崽繼續捧著臉發呆。
一只棕褐色的動物引起了他的注意。
它長得有點兒像他在動物園里見過的猴子,就是沒有毛,身上覆著滑溜溜的、甲殼一樣的東西,類似龍的鱗片。
比崽崽的體型小不少,行動靈活,能在不同桌、甚至不同階梯之間跳來跳去,還有條細長的、蜷曲的尾巴。
奇怪的是,除了梨覺,好像沒有第二個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哪怕那只動物已經連吃帶拿把好幾個人的餐盤一掃而空。
既然沒人發現,那么創造機會也要讓別人看看。
“希希。”
梨覺小小聲。
“嗯?”
綾希雖然第一時間應了,不過還在專注地對付盤子里那個硬邦邦得像石頭的食物。
幼崽擲地有聲:“小!猴!”
梨覺的吐字很清楚,綾希聽得清楚,也聽地一愣。
這個到處是龍、除了他倆和潛杏幾人就沒有別的物種的地界,怎么會有猴子?
綾希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并沒有看到所謂的猴子:“在哪里呀?”
梨覺轉轉小腦袋,那只“猴”跑得太快了,只剩下殘影,眼睛根本跟不上它的速度。
大人的談話太無聊,大人的食物更是沒趣,小家伙早就想找點兒有意思的事情了。
他拉了拉綾希的衣角,虔誠地祈盼:“想去看!”
“可是……”男孩有些猶豫,雖說大人講話沒有小孩的份,擅自這么跑掉好像也不太好。
梨覺的金色貓瞳水汪汪的,軟軟請求道:“就看一下下嘛。”
如果舉辦一場“誰是最后一個拒絕不了梨覺撒嬌的人”大賽,冠軍非綾希莫屬。
他先跳下自己的椅子,準備去抱梨覺,卻被芬克斯叫住了。
在綾希心里排第一的當然是梨覺,不過有的時候 ,也得先聽老大的才行。
他捏捏幼崽的小手:“等我一下哦。”
男孩兒快速來到首領身邊,芬克斯把什么東西塞到他手心里,低聲吩咐:“把這個給林望。讓他……”
“是。”
綾希領命。
臨走前,他看著鼓起臉的小幼崽,摸了摸梨覺發尾的小卷哄道:“我馬上就回來,帶你去看小猴,好不好?”
梨覺一直都是很好哄的小朋友,眨了眨眼,小河豚恢復正常,眼巴巴地:“那你要快點回來。”
“好。”
綾希說完,仗著自己小小一只不顯眼,來去自如,飛快地離開了長老們所在的主桌。
梨覺目送著小哥哥跑到二樓跟林望說著什么,再次百無聊賴趴在桌子上。
就在這時,那只棕色的小猴子再次出現了。
它跳到喬長老肩上,后者的位置正好在梨覺的對面。
喬長老完全沒感覺到它的存在似的,依然在詢問芬克斯和潛杏“婚禮”的細節;芬克斯絞盡腦汁連編帶忽悠,潛杏靜靜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看他瞎扯淡。
猴子蹲在長老的肩膀上,沖梨覺勾了勾手指。
幼崽左看看右看看,確定旁邊沒有別人之后,茫然地指了指自己:‘你在叫崽崽嘛?’
他的聲音非常小,和自言自語差不多。
猴子居然聽見了,不僅像個人似的點點頭,還再度勾了勾手。
小猴子從喬長老身上跳到紫龍長老頭上,擺了好幾個古怪的造型,又做了個鬼臉,沖著梨覺拍拍屁股。
要是大人看到,肯定會認為猴子在挑釁自己。
但小朋友的思考回路是不同的,梨覺天真地認為小猴子是在邀請他玩兒。
綾希給梨覺帶的這個折疊款寶寶椅比星艦上的常規款要矮上很多,崽崽自己也能下來。
家長們還忙著被家長的家長審問,沒人在意小朋友正在準備逃跑。
以前大人們把他抱上抱下寶寶椅時,梨覺就留意過安全卡扣究竟是怎么解開的,今天總算派上用場。
小朋友順利地踩著小臺階從寶寶椅里鉆下來,一抬頭猴子已經到了潛杏的盤子前面,海妖王同樣沒有在意它的出現。
“吱吱。”
這回梨覺能聽見猴子的聲音了,就是聽不懂。
“吱,吱吱吱!”
不長毛、長鎧甲的猴子再度沖他拍了拍屁股,轉身就跑。
崽崽愣了下。
是要自己跟上去嘛?
他努力邁著小短腿,奶聲奶氣呼喚:“等、等等我呀!”
小猴子跳到三樓的臺階上,低著頭看他。
一路從主桌跑到臺階、還要再往上,個高腿長的龍類走的臺階對于小孩子來說實在太高了,梨覺不得不手腳并用才能爬上去。
哼哧哼哧沒爬幾級臺階,嬌生慣養的幼崽就感到累了,像往常對家長們撒嬌那樣伸出小手:“可以請你抱我嘛?”
尚處在物體大小混亂期的幼崽還沒有自己有多大、猴子有多大的概念。
小猴子瞅瞅面前白嫩的小手,再看看自己棕不溜秋的爪,苦惱地撓了撓頭:“吱吱,吱。”
做不到啊!
不過它想了另一種方法,轉過身把細長的尾巴垂下來,還扭頭示意:“吱吱!”
沒有小貓咪能逃過逗貓棒的誘惑,梨覺看著那近在咫尺抖啊抖的卷尾巴,本能地伸手去抓。
溫柔的小孩子即便抓也只用了小小的力氣,不會讓猴子感到疼痛。
再加上它的構造異于常猴,就這么用尾巴拽著小孩兒往上爬,速度明顯快了很多,好幾次蹦跳時后面的小幼崽幾乎要飛了起來。
等綾希從林望那邊回來,看到空空蕩蕩的寶寶椅,梨覺早就不知道被小猴子帶到哪兒去了。
*
棕色的甲殼動物停了下來,松開手的梨覺呼哧呼哧喘著氣。盡管后面不需要他親自用雙腳走路,可這么一路帶飛也停消耗力氣。
小猴子坐在地上,抓抓前胸后背,又撓撓頭,時不時在吱吱叫兩聲,似乎有話跟梨覺說。
崽崽自然是一個字都聽不懂的,他彎腰嘿咻、嘿咻地抱起猴子,后者有一瞬間的慌張,不過立刻沉浸在幼崽身上混合著牛奶味兒的淡淡花香中,從不安變得平靜。
“你叫什么名字呢?”梨覺認真自我介紹,“我是崽崽哦!”
“吱吱吱!”
梨覺恍然大悟:“你叫吱吱吱嘛?”
小猴子:“?”
“哎呀,看起來你們相處得很好呢。”
背后忽然傳來另一道聲線。
梨覺抱著小猴子轉身,看見陌生的成年人雙手插著口袋,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說是陌生也不完全,還是有一絲熟悉的。
梨覺絞盡腦汁回憶著究竟在哪里見過這個哥哥。
沒想起來。
盡管納茲表面上的身份是芬克斯統領的黃金龍家族的一員,不過星艦上的龍太多了,喜歡梨覺的也太多了,誰見到寶寶崽都要打個招呼趁機rua一把,小朋友不可能每一個都記住。
幼崽沒認出來自己的事實并未讓納茲惱怒,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
也許是問心有愧,哪怕這些年在星艦上盡可能與大多數人套近乎、笑臉以對,他仍覺得黃金龍家族并未真正接納自己。
“哥哥,這是你的小猴嗎?”
幼崽的小奶音喚回納茲的思緒,他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梨覺說的“小猴”是他懷中的甲猿。
甲猿是黑龍家族秘密飼養的武器之一,看起來個頭不大,卻有絕對的殺傷力。
它們性格孤傲古怪,不聽管教,每頭黑龍在少年期都要接受馴服甲猿的考驗。
納茲想起自己年少時被這只甲猿連撓帶咬流下的血,再看看眼前這家伙在幼崽懷里乖得像個玩具——
太雙標了吧!!
寶寶崽那奇跡般的安撫能力納茲早就領教過,現在才知道,原來不光高等種族能被治愈,連甲猿這種未開化的、絕無精神能力可言的猴子也會聽指揮。
太不可思議了。
納茲難以自制地激動,如果這么奇妙的小幼崽能被父親控制,黑龍家族的未來就不用愁了!
他將成為父親俘獲幼崽的關鍵助力,那么以后的路豈不是——
納茲沉浸在飄飄然的想象中,恍惚間發現小梨覺還在好奇地看著自己,仍然在等先前未得到的答案。
“哦,對,是的,是我的。”他蹲下來,和小孩兒處于同一視線海拔,“你喜歡它嗎?”
梨覺抱著小猴子點點頭,脆生生回答:“它好可愛呀!”
甲猿和納茲同時流露出詫異。
可愛?
那是可以用在兇猛的我/甲猿身上的詞嗎?
梨覺見這個哥哥一臉不相信,想要證明給他看。
小手摸了摸甲猿并不毛絨絨的頭頂,用上家長們平時rua奶貓的手法。
甲猿以前都不知道,原來被摸腦袋這么愉快嗎?
它瞇起眼,整只猴都放松了下來。
一旁的納茲看得目瞪口呆。
這真的是他從小養到大、也從小打架到大、至今沒打服的那只甲猿嗎?
該不會被調包了吧?
他的嘴唇抖了抖,想到另一個可能,因為他自己對太過野性的甲猿總是心生恐懼,從來沒有想過要和它好好相處,所以沒有發覺無論什么動物都喜歡被摸摸頭。
但是,有一個地方是他清楚的、甲猿絕對不給碰的禁區。
他既抱了做實驗的心思,也做好了在甲猿下手時及時把幼崽搶過來的準備:“那個,要不你試試看能不能……碰一下,就只是碰一下它的尾巴?”
尾巴?
梨覺的視線落在小猴子那重新卷起來的細尾巴上。
剛才崽崽可是這么牽著吱吱吱的尾巴“飛”過來的哦!
他伸出小手,掌心向上:“吱吱吱,摸摸!”
甲猿非常配合地翹起尾巴,精準地放在小孩兒的手掌上。
等崽崽反手要握上時,那尾巴還調皮地卷上他的小胳膊。
一崽一猴其樂融融,和諧得不得了。
納茲揉了揉眼,又揉了揉眼,簡直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那我以前因為不小心碰到它的尾巴被咬得血淋淋的痛苦經歷都算什么啊!!
“看來你們玩得很開心嘛。”
又有來人。
梨覺正想著這句話怎么有點兒耳熟、好像不久前才聽過一次,感覺到懷里的小猴子一下子緊張了起來。
它吱吱叫著往幼崽懷里鉆,見無路可躲,干脆從他懷里跳了出去,躲在梨覺背后瑟瑟發抖。
小幼崽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看到另一個哥哥的態度也頓時變得恭敬:“父親。”
中年男人的黑眼睛地看過來,并沒有看自己的兒子,也沒有看那個極為害怕自己的小動物。
他的注意力,全在梨覺身上。
小家伙覺得這個大人有些眼熟:“伯伯,我是不是見過你呀?”
哈伯德笑了。
芬克斯帶崽到長老院報道的當天,他就在喬長老旁邊,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東西主動爬到長老腿上,他也算見證了全程。
“我們是見過。”男人說,“我是哈伯德,你叫什么?”
“我是——寶寶崽哦~”梨覺用了那天對喬長老一樣的自我介紹,眨了眨淺金色的眼睛,“伯伯,我聽過你的名字!”
“哦?是嘛。”哈伯德饒有興致,“是芬克斯跟你提起過?”
星艦上的龍們不會對老大直呼其名,家長的名字對小幼崽來說有些陌生,還是依稀從潛杏的聲音里想起誰是芬克斯。
他點點頭:“是噠,哥哥咪說噠!”
哈伯德從來沒聽過“哥哥咪”這么奇葩的稱呼,不過這不重要:“那他都跟你說我什么了?”
“嗯……”幼崽支著小臉,嚴肅地想了想,最后奶聲奶氣地回答,“哥哥咪說,你是,嗯……大、混、蛋!”
顯然梨覺并不理解“混蛋”是個很不好的詞,在憑著記憶復述的時候甚至是笑著的。
哈伯德臉色青了青,不過也并未動怒,畢竟自己對芬克斯用上的形容詞可比“混蛋”要壞得多;當然,這部分在小朋友面前可以省略。
納茲今日有兩件極為吃驚的事。
第一,是他那只桀驁不馴的甲猿,在梨覺身邊乖巧溫馴得像奶貓奶狗;
第二,是他那位平日里獨裁且權威的家族首領父親,竟然會主動彎腰和小朋友好聲好氣說話。
哈伯德剛對梨覺伸出手,躲在幼崽身后的甲猿發出了驚懼而凄厲的一聲叫,把崽崽嚇了一跳。
甲猿想要逃跑,卻無路可走。
哈伯德擰起眉,黑眸中迸濺出幾分冰冷的不快。
然而下一秒對上梨覺,又換回了慈祥的笑臉:“小朋友,你們相處得很不錯?”
又是這個問題,崽崽不解地想,為什么今天總被問到同樣的話呢?
他看著雙爪抱著頭,蹲在地上不停發抖的甲猿,有些遲疑:“伯伯,它很怕你。”
“可能它對我有些誤會。”哈伯德還是保持著那個好長輩的笑容,“我現在不會做什么,放心吧。”
后一句話是對甲猿說的。
褐色的小動物戰戰兢兢,直到被幼崽重新抱到懷里才稍微鎮靜了一些。
梨覺懵懵懂懂地意識到,這個伯伯一定是對小猴子做過不好的事。
他家附近的流浪貓被一個叔叔踹過一腳后,每次看到那人都會生氣。
“伯伯,你是壞人嗎?”崽崽這么想,也就這么問了。
“的確不是什么好人。”哈伯德無所謂地微笑著繼續被打斷的話題,食指距離小孩子的額頭僅有一小截距離,“小朋友,我可以摸摸你的龍角嗎?”
梨覺眨了眨眼。
綾希為了隱藏他的貓耳朵的確用了點兒子世界bug級別的幻術,但這對龍角是真的,用了梨覺并不清楚的方法黏在頭頂上,讓它們看起來仿若天生。
在男孩的預估中,幼崽一定是被黃金龍家族寸步不離帶在身邊的,知曉梨覺真實貓貓身份的他們不會冒著暴露的風險隨意觸碰幼龍角,自然也沒有叮囑崽崽不可以讓別人摸。
梨覺早就覺得頭頂有點兒癢癢了,要是有人能幫他摘下那對不屬于自己的角再好不過。
小孩子圓啾啾的大眼睛望著成年人,嫩生生的臉蛋,皮膚比牛奶還要白皙,長長的、淺色的睫毛讓他看起來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小精靈。
“伯伯。”梨覺勾勾小手,待哈伯德湊近后,對著大人的耳朵悄悄說,“崽,有一個秘密哦!”
第34章
哈伯德心中一喜。
他當然清楚這孩子有問題, 只不過沒有什么實質性的證據,納茲以前偷拍都離得太遠,證詞中小孩子的貓耳朵貓尾巴根本拍不著, 不足以拿到長老會那兒說三道四。
今日喬長老的家宴他做了萬全準備,先讓納茲用甲猿把幼崽引誘出來,自己也帶了錄像設備, 要把沒有家長在旁、幼崽最真實的模樣記錄下來, 作為最后的鐵證遞交上去。
小朋友就要在他面前這么毫無防備地現原形了嗎?
珍稀的、萬眾矚目的黃金龍幼崽大變物種, 還真是值得期待呢。
哈伯德的錄像機辛勤地開始工作。
梨覺抬起小手覆在大人的額頭上, 笑瞇瞇:“崽其實,是小貓咪哦!”
哈伯德眼前一花, 接著, 幼崽的龍角慢慢消退, 取而代之的是一對毛絨絨、三角尖尖的小耳朵。
從來沒有聽說、更不曾見識過「貓」這個物種的龍一愣。
一款長毛的小動物。
這對于自身是鱗甲、豢養的寵物也是甲殼類動物的龍來說, 實在很陌生。
貓崽的小耳朵抖了抖,細微的絨毛飄落下來, 根根金光熠熠。
哈伯德捂著口袋,按捺著內心的激動誘導著:“伯伯剛才沒聽清, 你說你是什么?”
“貓貓!”
小幼崽乖乖重復, 還轉過身, 給他看蓬蓬的貓尾巴, 快樂地搖了搖。
很好,哈伯德竊喜,就這么輕松地、成功地掌握了證據。
他并沒有在意視野中緩慢飄落的粉白花瓣,那些小小的花兒打著旋掉下,卻在接觸到任何一種實體之前化為烏有,輕輕一抹雪色漣漪, 仿佛幻覺。
哈伯德微笑:“謝謝你的配合,小朋友,我想你的家長一定會很開心的。”
他起身要走,卻被拉住了。
梨覺急急地抓著他的手指:“伯伯,別走別走,還有吶!”
還有?
還有什么?
哈伯德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那么任憑小孩拽著自己。
梨覺摸了摸自己的貓耳朵,哈伯德確定自己連眼都沒眨一下,可小孩的手移開之后,那對三角形的、柔軟的小耳朵,變成了彎刀似的硬硬的角。
和此前的龍角長在同一個地方,形狀和質地卻并不相似。
幼崽晃了晃腦袋,開心地彎起眼睛:“伯伯,我還是小牛!”
……牛,又是個什么生物?
不對,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孩子怎么能從小龍變成那個叫貓還是毛的生物,現在又換了一種?
難道是某種變裝秀嗎?還是他所不知道的魔術?
這么點兒大的孩子,已經會變戲法了嗎?
誰教的?是芬克斯嗎?
這一切難道是芬克斯早就計劃好的?
無數問題塞滿了哈伯德的大腦。
此前的花瓣越來越多,紛紛揚揚在他的周遭墜下,宛若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
無數的、虛幻的梨花。
馥郁的花香中,小孩子抱著甲猿一邊跳舞似的轉圈圈,一邊變換出各種各樣的造型。
有的是硬梆梆的角,有的是軟綿綿的耳朵。還有或長或短、不同粗細的尾巴。
哈伯德恍惚中明白了,梨覺要告訴自己的秘密,并非他是龍崽或者奶貓,而是他可以隨心所欲成為任何物種,也不屬于任何物種。
口袋里用來記錄證據的錄像機,打從一開始就沒能啟動。
就算他把此刻所見到的一切講給別人聽,也不會有任何人相信,可能還要帶他去看看腦子。
哈伯德看著小孩天真無邪的笑顏,感到一種從骨髓里泛出的震驚和恐懼。
這絕對、絕對不會是普通孩子。
芬克斯那小子,究竟撿了個什么東西回來?——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在養什么?
墜下的梨花逐漸止息。
梨覺又恢復了最初偽裝的模樣,騰出手來摸摸那對小龍角粘得穩不穩,然后看向哈伯德,笑起來會露出可愛的小酒窩來:“現在,是小龍啦~”
小怪物。
哈伯德瞪大眼睛,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不遠處的納茲看著父親和幼崽之間的互動,完全摸不著頭腦,更想不明白父親這幅見了鬼似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他在梨覺“魔法變裝秀”的范圍之外,并不能像哈伯德那樣看到幼崽變貓變牛。
在他的眼里,梨覺一直戴著偽裝小龍角,開開心心地和甲猿跳著舞。
連哈伯德的視野中漫天的梨花,他也沒有看見。
對于哈伯德來說,梨覺是真實存在的小孩,這里正在上演的,也全都是現實的一部分。
但對于小系統來說,哈伯德不過是和其他千千萬萬個基礎npc一樣。是子世界中自成一脈的同時,也可以隨時被替代的、不怎么重要的一員罷了。
在湖底假龍窟抹去玩家記憶,為哈伯德營造獨一無二的幻覺……
這些都是梨覺所擁有的獨特能力。
而年幼的孩子甚至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能力」。
根據無限空間的中樞條例,boss溝通崗的系統其實沒有修改npc指令的權限。
可小梨覺并不會被什么規矩所拘束。
他是系統。
卻不僅僅是系統。
他的意識、想法、需求,可以影響npc的人設塑造,可以改寫子世界的運行規則,乃至波及整個無限空間。
——只因為他是「那位」的親生血脈。
納茲見向來運籌帷幄的父親此刻著了魔似的,陷入了極度的精神恍惚,實在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他看向梨覺,崽崽同樣一臉不解。
自己只是給伯伯表演了一下變成不同的小動物,后者怎么好像很害怕?
唯一開心的只有甲猿,從見到哈伯德目露恐懼起,風水輪流轉的喜悅便包裹了它全身。
見這個曾經虐待過自己的人也有了所畏怯的東西,甲猿興奮地在梨覺身邊竄來竄去,后來干脆跳到哈伯德頭上。
納茲趕緊把他薅下來。
甲猿翻身努力把歌唱的蹦跶被強行中止,非常不爽,沖著納茲的胳膊狠狠咬一口,趁后者大叫著下意識松開手的空隙呲溜滑走,躲到梨覺身后,虎視眈眈盯著他。
納茲被咬的地方果然流血了,好在這點兒傷口對龍來說不算什么,他一邊嘟嘟囔囔一邊指指點點:“忘恩負義!”
甲猿用爪子按住眼皮,對他做了個不屑的鬼臉。
作為一人一猴中間的屏障,小幼崽有些苦惱。
為什么這些大人(還有大猴)總是要吵架呢?大家要是和和氣氣相處多好呀!
梨覺拍了拍甲猿的頭(因為是硬腦殼,拍起來砰砰響):“小猴,要乖哦。”
甲猿的尾巴卷上他的小胳膊,蹭了蹭他,表示自己會聽話的。
崽崽很滿意。
納茲更是想不通,甲猿怎么就那么依賴第一次見到的梨覺,而父親卻怕他——他明明全程都在,怎么總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很重要的部分?
他同樣向后退了半步,低頭看著小小的、全然不似有任何威脅的幼崽:“你……”
梨覺那雙奶油一樣的淡金色瞳孔望著他。
比云朵更輕軟,比水晶更純粹。
不得傷害幼崽,是刻在龍族世代相傳的基因中的本能。
有什么堵在喉嚨口,讓大人講不出半句質疑的話。
崽崽先是等著他開口,而后眼睛一亮。
“我都不知道,威名赫赫的黑龍家族還有拐孩子這種癖好。”
同時帶著無所謂的玩味和真實殺意的調侃自背后傳來。
納茲僵硬地轉身,看見芬克斯等人時大腦快要打成死結:“老、老……老……”
他還以為這次回到鱗城之后再也不用見他們,沒想到還是狹路相逢。
納茲滿腦子回想著暴君以往是怎么處置敵人與背叛者,緊張得舌頭和心臟都不是自己的了。
威爾看他半天講不出一個完整的詞兒,揮揮手:“算咯,這種時候還違心地叫什么老大,你看,你都說不出口吧。”
林望笑微微地:“你看,本來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都是家族的叛徒,原來只有我一個啊。想想看還有點兒可惜呢。”
沉默的巖石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實體化。他是對芬克斯最忠心的信徒,當然不能容忍背叛者的存在。
納茲的喉結艱難地滑動。他不用親眼目睹,也能想象得出來過巖石那雙拳頭砸下來是什么后果。
被簇擁在中心的芬克斯沒說話,眼神輕蔑地從他身上滑過,甚至不屑于親自處理。
暴君目光如寒冰,然而略過發抖的黑龍,落在他身后的小幼崽身上時,那呼嘯的暴雪頃刻間化作溫情的脈脈春風。
他沒有親自上前,而是拍了拍身邊另一個孩子的肩膀:“去看看。”
綾希早就等不及了,得到指令立刻呼喊著“覺覺”跑過去。
沉穩的小孩難得流露出如此慌亂的神色,他把梨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焦急地問:“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梨覺彎彎眼睛,嘿喲一聲抱起對他來說并不輕的甲猿,獻寶似的:“希希,你看,小猴!”
綾希對這個物種有一定了解,看著個頭不大,可也是易怒的野獸;他的視線在甲猿和梨覺中間來回逡巡,一猴一崽表現出同樣的乖巧。
綾希猶豫著問:“你們……是朋友啦?”
他不敢直接問梨覺有沒有受傷,怕激怒喜怒無常的獸。
梨覺點點頭:“是吶,它叫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甲猿一通亂嚷。
它其實想聲明自己并不是這么蠢的名字,可是在幼崽聽來和贊同差不多。
梨覺摸摸猴頭安撫著吱哇亂叫的甲猿,貓瞳亮晶晶地看著綾希:“希希,你也摸摸它,吱吱吱很可愛!”
大一點兒的男孩看著甲猿滿嘴的尖牙利齒,實在很難講這種兇狠的動物和“可愛”聯系在一起;不過現在充滿期待望著自己的小貓倒是真的很可愛。
他躊躇片刻,不想讓崽崽失望,還是伸出手。
可他還沒碰到甲猿,后者齜牙咧嘴,目露兇光,用哈氣的方式警告這個兩腳獸不要隨便碰自己。
綾希連忙縮回手。
梨覺低頭看著甲猿,皺起小眉頭,小奶音很嚴肅:“不可以呀!”
這還是幼崽第一次批評它,甲猿有些委屈地縮了縮腦袋:“吱……”
“希希是好人。”梨覺強調,“很好很好哦。他不會對你壞。”
“吱?”
“希希是我的好朋友吶~”
“吱,吱吱?”
“你們也會成為好朋友噠。”
“吱吱,吱吱吱!”
綾希看著他倆一問一答有來有回,好奇道:“覺覺,你能聽懂它說話?”
小幼崽摟著甲猿,笑瞇瞇:“聽不懂喲~”
綾希:“?”
綾希:“那你們……”
幼崽捏著甲猿的爪子,輕聲道:“爸爸說,小動物都有點兒膽小,所以要溫柔地對待。如果它們感覺到我想要做朋友,就不會那么害怕啦。”
窗臺的小麻雀,樓下的流浪貓,公園里的小狗。
爸爸這么說,崽崽也一直這么做,友好地、耐心地和每一個小動物接觸。
沒有人不喜歡可愛又溫柔的小朋友,動物也一樣。
梨覺可能天生就有被喜愛的buff,那些膽怯怕人的鳥,張牙舞爪的貓,兇巴巴的狗,遇到崽崽之后都會變得又乖又粘人。
要不是梨覺年紀太小,好幾次差點被兇狗的主人請回家做訓犬師。
甲猿不再那么戒備綾希,梨覺示意道:“希希,你再和它握手試試呀。”
綾希屏住呼吸,謹慎地重新伸出手。
甲猿并沒有伸爪子的意思,不過在抬頭看了眼梨覺之后,歪著頭打量面前的男孩,最終還是伸出尾巴跟他握了握手。
甲殼動物連看似靈活柔軟的尾巴都是許多細小的鱗甲連接起來的,像是什么九連鞭之類的武器。
綾希雖然平日里總表現出不符合年齡的成熟穩重,可他畢竟也只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在接觸到動物時仍然會興奮。
他小心地、友好地握了握甲猿的尾巴,輕聲道:“你叫吱吱吱,是不是?我叫綾希,我是覺覺的好朋友。”
才不叫這個名字呢!
甲猿不大高興:“吱吱吱吱——!!”
梨覺恍然大悟:“它也想跟你做好朋友!”
綾希笑起來:“是嗎,那太好啦,吱吱吱。”
甲猿對這個語言不通的世界絕望了。
……
那邊孩子們和小動物和睦且愉快,這邊大人們的會談可就沒那么輕松了。
梨覺遠離后,哈伯德終于從迷幻中清醒過來。
睜開眼,看見的就是喬長老一臉怒容。
老人比在場的所有成年龍都要瘦小,可氣勢驚人,蒼白德的眼瞳帶著無人能參透的情緒看著他:“哈伯德,汝怎會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哈伯德還沒完全從梨花的幻境中清醒過來,一時有些茫然:“我……怎么了……?”
林望睨著他:“你在所有長老都到齊的家宴上,公然偷走我們家的孩子。犯下如此重罪,這種時候再裝傻會不會來不及了?”
巨龍一族的婚戀和生育意愿逐年走低,越來越多的龍拒絕繁衍,再加上幼崽成活本就艱難,對種族延續形成了惡性循環。
平均每幾年才會有一顆龍蛋出生,而想要從中順利孵化出幼龍,可能是十幾年、甚至是幾十年一遇的小概率事件。
正因如此,許多遲遲沒有后代的家族產生了偷竊別人家的蛋和崽的惡念。
每一個誕生的幼崽都是族群極為寶貴的財富,拐賣龍口是被寫進鱗城律法中的絕對禁止。
下一任總話事人、黑龍家族的首領,竟然帶頭違背法律、誘騙龍崽,簡直是極大的丑聞。
不僅喬長老在,長老會的其他長老和一些家族首領也都到齊了。
他們在喬長老身后交頭接耳,紛紛將不可置信和嫌惡的目光投向還在愣怔的哈伯德。
幾乎是一頓飯的功夫,最有希望的族群繼承人,突然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腳的準階下囚。
納茲看著被千夫所指仍不發一言的父親,慌了神。
龍族非常看重忠誠度,對叛徒的處置也尤為嚴厲。
若不是仗著自己有個家族首領的父親,他哪里敢潛伏到黃金暴君的身邊。
現在如果保不住父親,他自己的下場只會更慘。
納茲撲通一聲跪在喬長老面前:“長老,請您聽我說,不是我父親想要拐那個孩子,是我……我想給他看看我的寵物!”
有人問:“寵物?什么寵物?”
納茲指了指遠處和兩個孩子玩得正開心的甲猿:“就是那個!我,我只是帶它來看看……”
莉達厲聲打斷他的狡辯:“誰不知道未被馴服的獸類有多么大的攻擊性,寶寶崽那么小,你哪里是想交好,根本是要操控你的獸做什么——你是何居心!”
甲猿是黑龍家族秘密飼養的,不代表其他家族沒有自己的伴獸和武器,用來做什么,心里跟明鏡似的。
盡管現在和兩小只相處得還不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甲猿很不好惹。
比起偷幼崽,妄圖故意傷害珍貴的幼崽更是不可饒恕。
納茲一番話非但沒有起到挽救的效果,反而是火上澆油。
哈伯德心如死灰地閉上眼。
喬長老嘆著氣搖了搖頭:“真是令人失望。”
說完,拂袖而去。
無須長老多言,幾個護衛上前,控制住這父子倆。
他們會被押送至監牢,等待長老院的審判。
莉達輕笑:“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哈伯德費盡心機想要弄到梨覺的秘密,不過是用來打壓芬克斯,以解除黃金龍家族對他登頂權勢的威脅。
現在倒好,不僅他自己要吃牢飯,黑龍家族的名聲都會因他的舉動受到羞辱。
林望搖搖頭:“怎么就光長年紀不長腦子呢。”
芬克斯對哈伯德的下場并不關心,事實上他的確從來沒把這人放在眼里。
說是老對手,其實被黃金暴君真正承認的、放在心上的宿敵,只有海妖王一人罷了。
他繞過還在議論紛紛的眾人,抬腳走向兩個小朋友。
梨覺和綾希一邊一個拉著甲猿的爪轉圈圈,崽崽展現出了驚人的平衡天賦,在另外兩個都快被轉暈的同時,還能繼續咯咯笑著玩兒。
芬克斯看到甲猿,皺起眉。
它是納茲的寵物。現在納茲被帶走了,它要怎么處置呢?還給黑龍家族嗎?
梨覺撲到家長懷里:“哥哥!”
芬克斯把他拎起來放在胳膊上,上下打量一番:“沒受傷吧?”
梨覺不明白為什么希希和哥哥咪都要問自己這個問題,他是來跟小猴玩的呀,怎么會受傷呢?
他低頭看著沒了自己立刻不愿意跟對方拉手的綾希和甲猿,又抬頭問芬克斯:“哥哥,我們可以養它嘛?”
綾希早就養著了,那么這句話指的只能是甲猿了。
芬克斯挑眉:“你想養寵物?”
他們和其他家族不同,常年飄在星艦上,還要輪班去執行無限空間的任務,生活規律得如同需要打卡的上下班,整艘星艦都沒有龍嘗試過養什么東西,從寵物到幼崽。
梨覺點點頭,掰著小手指一條一條說給家長聽:“吱吱吱很乖噠,我會給它喂飯,會帶它出門遛,也不會讓它隨便上廁所……”
甲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小家伙到底把自己當什么啊!
它可是很獨立很厲害的好不好,怎么說得像在養生活不能自理的狗一樣!
芬克斯聽完:“嗯,就這些?”
梨覺有些茫然,沒想起自己還有什么疏漏。
芬克斯點點他的鼻子:“你有沒有問過它的意愿?”
梨覺眨了眨眼。
芬克斯把他放下去,小幼崽牽起甲猿的爪,鄭重地問:“請問,你愿意被我養嘛?”
甲猿用空閑的那邊爪撓了撓頭。
也不是說完全不愿意,就是這個也沒比自己高多少的小家伙總覺得不靠譜……
“老大!”
林望略帶緊繃的聲音打斷了這邊的飼養協議。
小幼崽從來沒見過這個愛笑的哥哥如此嚴肅的表情,下意識勾住芬克斯的手指。
芬克斯拍了拍他的小手示意他不用緊張,看向手下:“什么事?”
“喬長老讓你帶寶寶崽現在過去一下。”林望看了看緊張兮兮的小幼崽,做了個深呼吸,“哈伯德自稱有證據,可以證明寶寶崽不是龍類——指認你在欺騙長老會。”
芬克斯蹙眉。
他當然知道哈伯德會有備而來。在他們召集長老趕過來之前,是不是已經發生了什么?
問小崽子是問不出個所以然的,必須要做好萬全準備才行。
他再度把梨覺抱起來,對林望低聲吩咐:“你去告訴潛杏,如果到時候出現了‘那種’情況,就按照計劃行事。”
林望眸光一動:“……是。”
年輕的暴君親了親懷中孩子的鬢發,赤金色的龍瞳灼灼,走向屬于他、他們的審判之地。
第35章
餐盤撤下, 宴席結束。
此前還彌漫著歡聲笑語的錐形建筑搖身一變,成了審判反叛者的高塔。
上層階梯的燈光依次熄滅,一束光自穹頂傾瀉而下, 落在中央的一大一小身上。
芬克斯將有些不安的小孩子抱在懷里,把他的小腦袋摁在自己肩膀上,不用去看令他惶恐、也同樣兀自惶恐著的大人們。
周遭昏暗處亮起的龍瞳有如盞盞锃亮的燈火, 炙烤著想要隱藏的真相。
而他們就是被煎熬的中心點。
龍類的壽命綿長, 尤其在化作人形之后會經過漫長的青壯年期。可想而知, 那些面如溝壑的長老們, 實際上年齡都有多大了。
一雙雙衰老的、死氣沉沉的眼睛盯著他們。
芬克斯忽然感到一陣煩躁。
這就是為什么他厭倦了鱗城,厭倦了巨龍世界——明明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種族, 明明擁有最尖端的科技, 依然禁錮在長老制這樣封建古老的詛咒中。
他是這個子世界的boss, 當然知道游戲的運行規律。
在他之上, 還有著更高維度的規則制定者,有始于斯也終于斯的創世者。
他和所有子世界的物種一樣, 不過是群兢兢業業的打工人,是棋盤上被操縱的棋子。
可長老們不知道。
他們仍以為世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所以, 那份自以為可以審判萬物的傲慢和自大, 在芬克斯看來簡直可笑。
“黃金龍, 瑟妮之子, 芬克斯。”長老們已然轉移到高臺,喬長老遙遙俯瞰他們,而身旁的紫龍長老代替她開口,“有人指認,你的幼崽并非龍類。此事是否屬實?”
“尊敬的長老。”盡管他嘴上這么說,所有人都清楚他毫無敬意, “這并非我為自己辯解,但告密實在是一件令人不齒的行為。”
他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往黑龍家族的坐席瞥去。
現在芬克斯是所有龍的視線焦點,他任何一點細小的動作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也當然注意到了他的暗示。
看客們竊竊私語:
“他在看什么?”
“應該問看哪里吧。”
“黑龍家族……”
“是黑龍家族告密的嗎?”
“哈伯德首領同黃金龍不和已久。”
“即便如此,告密也……”
黑龍家族并非所有龍都知曉哈伯德和納茲所做的事,他們突然被注視、被議論,如芒在背。
很快有年輕龍按耐不住,嚷嚷起來:“你沒事兒看我們這里干嘛?想污蔑?”
他的同伴幫腔:
“就是,你是何居心?”
“別想血口噴人!”
“指認也是要有證據的吧!”
芬克斯聽了有些好笑:到底是誰先指認的誰啊?
有其他家族的龍提出了相似的質疑,這下黑龍家族更是群情激憤。
一時間,審判堂成了菜市場。
“肅靜!”
喬長老兩個字,頓時讓全場鴉雀無聲。
她是龍類最高的統領者,任誰都給她面子。
喬長老垂眼望著那桀驁的年輕人:“無須在意他人之論。汝可為己辯言。”
——潛臺詞是,我懶得聽其他人說什么,倒要看看你怎么編。
芬克斯毫無畏懼地與她直視——荒謬的龍族,許多龍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事到如今,也沒什么隱瞞的必要了。
雖然比計劃中提前了一些,好歹還算按著節奏來。
“其實我也沒什么可說的。”芬克斯摸了摸孩子發尾的小卷,示意他可以抬起臉,“你們自己看吧。”
梨覺抬頭,耳邊還因為此前的爭執嗡嗡作響。
他在龍瞳組成的聚光燈中摟著家長的脖子:“咪……”
即是他對芬克斯的稱呼,也是他在這個世界中本來的樣子。
“沒關系的。”芬克斯用著與面對長老時的不屑完全不同的柔和語調,“他們不敢拿你怎么樣。有我在。”
柔和歸柔和,他并未刻意放低音量。
在所有龍都因喬長老的呵斥而靜默的此刻,每個字都清晰入耳。
‘他們不敢拿你怎么樣’和‘管他在哪里老子天下第一少特么跟我瞎比比’有什么差別?
誰人不知黃金暴君睥睨一切,從不把鱗城和喬長老以外的長老會放在眼里。
可是這么直白的頂撞……也太離譜了吧?
紫龍長老的嘴都要氣歪了。
若不是礙著喬長老一字未言、狀若靜觀其變,他早就要對這個混小子破口大罵了。
芬克斯壓根沒看他們,捏了捏幼崽的小手:“來吧,寶貝兒。”
眾龍先是小小地震驚了下暴君也會如此甜蜜地稱呼別人,而后又倒回到前一句,滿是疑問。
“來吧”?
什么意思?
來哪兒?
梨覺還有些不確定,眼睛圓啾啾:“喵嗚喵嗚?”
幼崽的小奶音又輕又細,像一片晃晃悠悠的羽毛,在這種緊張的時刻逗笑了芬克斯:“嗯,就那個。”
崽崽點了點頭,伸手輕輕一撥弄,拔掉了龍角。
——拔掉了,龍角。
四下嘩然。
這已經不僅僅用詫異能夠解釋了,這一幕簡直是驚悚。
的確,許多龍在幼年期化形本領掌握得還不純熟時,會出現無法隱藏龍角的情況,也有的消一邊露一邊,頗為古怪。
但沒有一頭龍是可以用拔的。
審判臺上的小家伙看著如此年幼,距離龍角開始脫落、換新的青春期至少還得有個幾十年,就像人類還沒有到換牙期。
他這個年紀的小龍崽的角應當是非常牢固的,別說自己拔了,就是被磕了一下都要疼得哭著找媽媽。
然而這小崽子就這么若無其事拔下來了?!
在座的所有龍都已經成年,經歷過小心翼翼的換角期,甚至還在粘連時被迫卸下的痛。
眾龍屏住呼吸,感同身受。
然而那個一看就被養得很嬌氣的小崽崽既沒有哭,也沒有呼痛。
未經任何醫療措施拔掉龍角的不僅沒有留下血肉淋漓的傷口,反而連點兒傷痕都沒有。
僅有兩小團薄薄的紅色印記,跟睡久了臉頰印上枕頭的紋路沒什么差別。
幼崽撓了撓那紅痕:“癢……”
芬克斯捉住他的小手:“不能撓,會破的。忍一忍。”
幼崽扁扁嘴,用額頭在芬克斯胳膊上蹭了蹭,再次聲明:“癢癢。”
芬克斯拿他沒辦法,只好屈起指節替他刮擦。
這再度震驚了看客們。
聽說過暴君對自己的崽很好,可是寵成這樣——別說那個冷血無情的暴君了,龍類天生就沒有如此慈愛的基因吧!
哎不對。
有龍突然意識到他們關注的點跑題了。
能夠拔掉龍角,的確說明了小崽子不是龍的后裔。
那么,他到底是什么?
紫龍長老語調里還有此前親眼目睹空手拔龍角的驚魂未定:“瑟……咳,瑟妮之子,你是否承認他并非龍類?”
“是的。”芬克斯倒是很坦然,“你們想看看?”
比起苛責他這目無尊長的隨意口氣,紫龍長老此刻只想看看那小東西究竟是什么:“……展示。”
芬克斯先是摸了摸崽的小腦袋,而后對著階梯那邊問:“這個怎么關?”
龍們順著他的聲音看去,卻沒有找到究竟在跟誰說話。
“長官,這是遙控的。”另一道稚嫩的聲線自昏暗處傳來,“我現要現在關掉嗎?”
芬克斯點頭:“關吧。”
龍們被這段對話搞得摸不著頭腦。
什么關不關的。
關啥啊這是?
……這個家族的興趣愛好是打啞謎嗎?
他們還在伸長脖子找那個和芬克斯講話的、聽起來年紀不大的人到底是誰,尋找無果后才重新把目光放在臺中央。
……等等。
小孩呢?
不對,芬克斯懷里這個毛團子是什么?
那真是很小很小的一團。
如果說此前的幼崽在高大的黃金龍懷里像個小洋娃娃,那么此刻這個玲瓏迷你的新物種,就跟擺件差不多。
毛團子坐在芬克斯的掌心里,和此前怯生生的小幼崽不同,放松自如得很,抬起爪爪舔了舔。
哪怕有此前喬長老的呵斥,龍們也無法掩飾自己的好奇心,到處議論紛紛。
“……這是什么?”
“沒見過。”
“他身上是什么?”
“呃,是毛吧。”
“毛是啥?”
“說不上來。不過化形之后的體表也是有毛發生長的。”
“可是沒有這個可愛誒。”
“長毛的動物……”
“毛乎乎的……”
“看起來很暖和。”
“看起來很軟和。”
“好想抱著。”
“俺也一樣。”
“哦,小毛團。”
“沒見過長毛的。”
“他在哪里撿的?”
“給我也弄一個。”
“俺也想要。”
最后,無數的問題化作了同一個:這究竟是個啥嘛。
芬克斯點了點小家伙的腦袋,并不隱瞞:“他是貓。”
然而這個回答很顯然不算完美,引出了更多的疑惑:
“貓?”
“沒聽說過。”
“什么是貓?”
“什么?”
“貓?”
“什么貓?”
能聽見所有議論的芬克斯:“……”
有時候覺得他的同族們是高貴莊嚴的龍類。
有時候覺得他們只是毫無思想的復讀機。
離譜。
終于,有一個進化的復讀機……不,龍,站了出來。
“我聽說過‘貓’。”來自藍龍家族的這位學者龍推了推黑框眼鏡,“是一種已經滅絕了很多年的食肉目脊索動物。他們嬌小,靈活,爆發力強。性格高傲古怪,盡管能與飼主和諧共處,卻注定了永遠無法被馴服。”
龍們復讀著“原來是貓啊”,一些恍然大悟,一些仍一頭霧水。
每個龍類家族都有自己飼養的寵物、伴獸,比如黑龍家族的甲猿。
他們明白什么是無法被馴服,可那些物種通常攻擊性極強,且其貌不揚,才能完成他們所需的聲東擊西或者暗殺工作。
……可是芬克斯手心里的這個小動物,根本同那些伴獸不是一回事吧?
他的毛發看起來那樣柔軟有光澤,在燈光下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是金色的,卻不如他的飼主那般灼目、有壓迫感,反而是種很溫柔的顏色。
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幾乎占了臉的一半,特別的眼型微微上調,仿佛自帶眼線;
圓圓的瞳孔天真無邪,和毛發差不多的顏色,像是融化的金色奶油。
一看就是個甜蜜的小家伙。
似乎感受到了無數投過來的視線,小奶貓坐直身體,晃了晃尾巴,嬌聲嬌氣地沖眾人叫了一聲。
自詡心如磐石、冷若堅冰的龍們,都被這聲咪嗚俘獲了。
“那個詞叫什么來著……”
“聰明。”
“不是。”
“可愛。”
“對對,就是可愛,可愛!”
“簡直太可愛了……”
“太可愛了!”
“好可愛。”
“可愛……”
“愛!”
芬克斯這回是真無語。
復讀機又開始了。
他的同族究竟是一群什么物種啊。
以后出去能不說自己是龍嗎?
不過能確定的是,寶寶崽一如既往魅力無限,出場便能秒殺四方。
別說那些可愛復讀機們,就連長老——尤其是唯一重要的,喬長老,白色的瞳孔在看到小貓崽時,似乎都有了一絲波瀾。
芬克斯可沒忘,老人在被小幼崽甜甜地喊“婆婆”時是個什么欣然的反應。
早知道貓形態就能征服同族們,還搞那么麻煩隱瞞貓耳朵、提心吊膽干什么。
黃金龍既想嘆息,又忍不住得意。
任別人再怎么眼饞,這可是他家的寶寶崽啊。
“——難道因為是可愛的小生物,就可以忽略他和他家長犯下的隱瞞之錯嗎?”
一片其樂融融中,冒出了刺耳的不協和音。
芬克斯皺眉,在倏然的寂靜中看向角落里悠悠起身的人。
……哈伯德。
本應因誘拐幼崽和故意傷害幼崽的嫌疑被拉去關押的人,用舉報給自己換來了拖延、甚至是戴罪立功的時間。
黑龍家族看到失蹤半天的首領重新出現,且和傳聞中被銬起來不同,分明安然無恙。
他們仿佛被注入一針強心劑,頓時躁動起來。
哈伯德在不同的議論聲中施施然走進聚光燈下,先是面向長老們所在的高臺鞠了一躬,而后早有準備似的念念有詞:
“黃金龍,瑟妮之子,芬克斯,有罪幾樁:
“罪之其一,自私結姻、飼子,未向長老會呈報,違背鱗城律法。無視秩序,蔑視龍文法典。
“罪之其二,其子非龍族血脈,欺上瞞下,褻瀆龍血,大逆不道。
“罪之其三,未經鱗城檢驗擅自引入未知物種,將萬千城民陷入險境……”
他煞有介事的一番話把許多圍觀群眾都唬住了,如夢初醒。
現在哪里看可愛的小毛團子的時候,是在審判背離者的場合啊!
不過,也有人質疑哈伯德提出的第三點罪責:一顆牛奶小麻薯能有什么壞心眼?
還“將萬千城民陷入險境”,這樣的小玩意能給他們帶來什么危險?
因為心生喜愛所以血液流速過快然后活生生被萌死嗎?
至于當事人,向來對這種得啵得啵的說教沒興趣,左耳進右耳出,注意力放在小貓崽身上。
人形幼崽時梨覺還會害怕被這么多雙黑暗中的眼睛盯著,等變回奶貓,坐在家長的手里就像坐在世界之巔,驕傲地仰著頭顱,尾巴尖兒也慫得高高的,誰來也不怵。
因為小貓咪天下第一厲害嘛~!
奶貓用濕潤的鼻頭拱了拱家長的手,示意他撓撓自己。
養貓和養別的寵物都不一樣,被馴服的是飼養的那個。
芬克斯絲毫不在意自己現在身處怎樣的困境,手指刮了刮小貓咪的兩腮,崽崽立刻愉悅地融化成一灘淡金色的奶油。
他看著小幼崽,心中有些空落落的。
下一次再見到梨覺這么黏著自己撒嬌,又是什么時候呢?
可芬克斯也明了,就算沒有今日這場扯淡的審判,離別之日也遲早會到來。
梨覺不是他的小貓咪,不僅屬于這個子世界。
他是無限空間的系統,屬于所有boss。
見芬克斯心不在焉、完全不把審判放在眼里,縱是本來還有心袒護幼崽的長老也不禁不滿起來。
來自藍龍家族的長老高聲道:“芬克斯,你沒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解的嗎?你這就是認罪的態度嗎?”
芬克斯把小貓崽放到自己肩頭,看向那位:“唔,我想請證人上臺。”
“證人?”藍龍長老皺眉,之前可沒有提過這茬,“誰?”
芬克斯微微笑:“當然是我的伴侶。”
長老們交頭接耳,討論著沒有提前進行申報的證人究竟符不符合章程。
考慮到這場審判也很突然,為期一周的觀察期由于這樣那樣的原因壓縮,首場考驗直接等同于結果,那么放寬一下條件也不是不行。
最終,為首的喬長老頷首:“吾允許了。”
其他子世界的boss有著隱匿氣息的能力,海妖王與眾龍見了兩面,仍沒有被認出奇特的身份。
哈伯德提出的第三點罪責也不完全是捕風捉影,只不過挑錯了對象。
小梨覺對這個世界是完全無害的。
可海妖王就不同了。
高挑的青年仍然披著從頭裹到腳的黑披風,為了確保耳鰭和與龍族化形后有差異的面部特征被看出來,連兜帽都蓋得嚴嚴實實。
他是極優美的,也是極壓抑的,身周纏繞著自海洋深處裹挾而來的、最深重的壓迫感,正是巨龍最討厭、也最被克制的水的力量。
短短一段路,足以牢牢抓住所有看客的目光。
哈伯德瞇起眼,他也叫人去打探這個連納茲都沒見過的、驀然冒出來的“伴侶”,然而一無所獲。
沒人見過他,沒人知道他從哪里來。
沒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朗聲道:“瑟妮之子,可否請你的伴侶摘下偽裝?審判臺上,不該有遮擋和謊言。”
此時,潛杏已經走到了芬克斯身邊。
原本呆在黃金龍肩上的小奶貓看到另一個哥哥來了,著急地咪咪直叫,小爪爪在空氣中撓了好幾下,需要轉移到另一個懷抱。
潛杏伸手抱他,小貓崽變回了人類幼崽,乖巧地依偎在他懷里。
兩個哥哥都在,崽崽不會怕啦~!
芬克斯的手臂搭在潛杏的肩膀上,不顧后者驟然僵住,回敬哈伯德:“抱歉,我……夫人有自己的家族傳統。”
如果不是眾目睽睽之下,海妖王一定會把黃金暴君那不規不矩的手連同口無遮攔的稱呼掰斷。
可惜現在只能回以一個眼刀。
芬克斯裝作沒看到,他知道這番論調聽上去固然扯淡,可以家族為中心、為支點的龍族一定會考慮,因為他們必須尊重每個家族的風俗。
哈伯德看出他的敷衍:“哦?那么請問,你的夫人來自哪個家族?”
芬克斯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東海龍族。”
眾龍面面相覷,誰都沒有聽過這樣一個家族。
巨龍族誕生于火焰巖漿,和水最不對付,怎么會有一個生活在海洋里的家族呢?
如果真的存在水生的龍,那么和他們……還算是同類嗎?
藍龍長老看向家族里那個知識最為淵博的、此前唯一認出“貓”這一物種的后輩。
年輕人緊張地推了推眼鏡:“這個……我還需要更多資料查證。”
長老們再一次陷入各自的討論中。
審判臺上,潛杏用著低不可聞的聲音對芬克斯道:“別把我和你們這些固步自封的種族混為一談。”
海妖王總是高高在上的,然而此刻的站位讓他到了人群中的最低點,這讓他很不舒服。
更別提芬克斯那通胡言亂語了。
“這不是沒有別的辦法嘛。”芬克斯嘖了一聲,“要是讓老東西們看出來我們一家三口是三個物種,太麻煩了。”
“打住。”潛杏蹙起秀麗的眉,“誰跟你一家三口了。”
芬克斯借逗弄梨覺之勢靠近,對著他輕笑:“怎么不是?你可都是我‘夫人’了……”
最后一句拉長聲音,極為愉悅。
潛杏暗自發誓,等這攤子亂七八糟的事結束以后,一定要跟這人好好打一架。
想揶揄他,挑釁他,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芬克斯側著臉看他,他們相識多年、敵對多年,自然清楚潛杏發起火來是什么樣子——顴骨、眼角都會浮出薄紅,靡麗得驚人。
懷里的崽崽歪著小腦袋不明所以地看著兩個家長拌嘴,貓瞳亮晶晶的,似乎隨時準備勸架。
要真是一家三口,好像,也不錯。
只不過那終究是一閃而過的幻想。
芬克斯看了看結束議論、重新坐正的長老們,心知時間差不多了。
懶得聽那些老東西得啵了。
芬克斯忽然拉住潛杏的手腕,朝自己的方向用力一帶。
后者失去重心,猝不及防被他擁入懷中。
在惱怒之前,他聽見男人在耳畔低聲道:“——現在,按計劃行事吧。”
第36章
再有什么氣憤和惱羞成怒, 在這句話面前也頓時煙消云散。
潛杏甚至忘了自己還被無比親昵地擁入懷中,近距離望著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現在?”
這人要獨自收拾爛攤子么?
潛杏簡直不敢想, 他真的這么做了以后芬克斯會面臨什么。
龍族會在審判臺上當場行刑么?
“帶寶寶崽走。”芬克斯一手攬著他的腰,兩人在眾人面前仍似熱戀中的交頸愛侶,“我的承諾不會過期, 現在, 是你履行約定的時候了。”
潛杏動了動嘴唇, 沒能發出聲響。
他從林望那里得知芬克斯的計劃起, 至今仍有些迷茫。
芬克斯想要達到的結果,和他最初來到這個子世界的計劃的確不謀而合。
可是。
潛杏不禁問自己, 在猶豫不決什么呢。
從黃金龍身邊帶走小系統, 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至于芬克斯會受到怎樣的懲罰, 又會在這看似肅穆的高塔中掀起怎樣的滔天駭浪——這一切, 又與他何干呢?
“怎么,心疼我啦?”芬克斯絲毫不在意接下來要面對怎樣的詰問, 還有心調笑,“我可是猜到了, 你會舍不得我。”
潛杏:“……”
都到這種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 真搞不懂這個種族的腦回路究竟是什么構造。
暴君此前輕佻的聲線驀地溫柔下來, 宛若掉進水里的彎彎一輪月影:“我也舍不得你。”
他們離得極近, 芬克斯的每句話都帶著吐息搔著他的耳畔。
聞言,潛杏的心臟像被一只手輕輕捏了一下。
好在,他還沒有蠢到以為那句話是對自己流露的真心。
芬克斯低下頭,握住梨覺的小手;剛才那句話自然也是和小幼崽說的:“我們都會想你的。”
他,林望,莉達, 威爾……
黃金龍家族,星艦上的每一個喜愛著、寵溺著幼崽的家長們,都會想念他。
崽崽茫然地眨了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事。
然而年幼的孩子們對離別總是有著無比鮮明的預感,他下意識攥住家長的手指,聲音細弱得像翅膀還沒長全的小雛鳥:“咪咪……”
芬克斯被他喊得心里一軟,要是有的選,他也不想看到寶寶崽難過。
可就算沒有鱗城這一遭,小系統遲早還是要結束這里的工作去往下一個子世界。
分別,不過早一些晚一些的區別罷了。
他刮了刮幼崽的小鼻子:“你忘啦?前幾天晚上跟你說過的,你要先和幺幺哥哥離開一段時間,等我處理好這邊的事情再去接你。”
潛杏從這人口中聽到崽崽經常軟綿綿稱呼的“幺幺哥哥”,打了個寒顫。
太詭異了。
芬克斯沒有放過他這微妙的反應,一邊斜睨著他,一邊繼續哄崽:“幺幺哥哥會照顧你的,好嗎?”
這回幾個字喊得還格外清晰。
潛杏沒耐心陪他玩這種惡趣味的羞恥play,尤其在這種緊要關頭:“別說廢話。”
芬克斯也意識到了場合的不合適,尤其是寶寶崽的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了。
哥哥的引導下,梨覺終于想起來幾天前發生的事。
那天他原本趴在地毯上和綾希玩積木,忽然被大人提溜到沙發上。
小貓找了個舒服的姿勢乖乖坐好,還拍了拍旁邊示意綾希也坐過來。
待兩個小朋友都坐好之后,芬克斯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看著一手拿著積木、一手拉著綾希的梨覺:“你想不想去潛杏家玩兒?”
潛杏?小崽兒歪頭思考了一下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
綾希提示道:“就是幺幺哥哥。”
恍然大悟的崽崽彎起眼睛:“想去呀!”
這些天漂亮哥哥,還有哥哥帶來的那兩個姐姐,都和他說了很多海底王宮的樣子。
崽崽早就想去和小魚一起游泳啦,還有會發光的珍珠、珊瑚,那些都想看!
芬克斯當然知道潛杏一直沒有放棄“誘拐”小朋友:“也許很快你就會去了。”
梨覺眼睛亮晶晶:“哥哥咪也一起嘛?”
那是個很自然的問題。
從小家伙被林望撿回來開始,芬克斯無論是在星艦上、還是出去工作,到哪兒都把貓崽帶在身邊,完全可以用愛不釋手來形容。
在崽崽看來,自己去的地方哥哥也會去,簡直再正常不過了。
然而芬克斯卻否定了他的猜想:“我就不去了。”
小貓不理解:“為什么?”
大人在心里嘆了口氣,想著,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刻。
也不知道那個不負責任的系統助手怎么回事,至今沒有完成上崗培訓,搞得要解釋分別這種事還得boss親自來——這是他該干的工作么?
也不排除寶寶崽太小,助手說了也聽不懂的可能性。
“你在我這里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不是嗎?”
那兩個玩家拿到寶石成功通關,就是系統已經完成分配任務的證明。
從那一刻起,梨覺就已經進入到隨時可以離開去下一個子世界的過渡階段了。
之所以這么久仍在巨龍世界逗留,一來是芬克斯有意為之,二來,也是小朋友并不懂得要切換地點。
芬克斯看著小孩子懵懂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間,真想辭職不干了。
當什么boss,要什么只手遮天,龍生難道就不能平平淡淡才是真、老婆孩子熱炕頭嗎?
哦,沒老婆也行。
他走過來,坐在梨覺另一邊,攬著幼崽小小的身體:“去潛杏那里,也許我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見不到。你也不能哭鼻子,知道嗎?”
說著不能哭鼻子,結果小家伙現在眼睛就有點兒紅紅了:“咪咪,不走……不走……”
是請求他不要走。
還是說自己不想走呢。
芬克斯以前都不知道,心如磐石的自己,竟然也能為一個孩子這樣柔軟。
“我會去接你的。”他鄭重道,“我保證。”
他們總是會再見面的。
在下一個階段目標發布之后,溝通崗系統仍然會依次到每個子世界交代任務。
到那時候他也可以像現在的潛杏一樣,無論寶寶崽身處哪個子世界,他都會進入那里,把崽帶回家。
龍的承諾就像他們的藏寶一樣珍貴,且永不遺失。
那日談話有綾希在旁,男孩是最了解幼崽的存在,知道怎么順毛,怎么能最快時間哄好心情不佳的小貓。
可是今天,此時此刻,綾希沒辦法在近旁。
“咪咪在這里,那,崽崽也在這里……”
意識到這就是所謂的分別的小梨覺眼淚大顆大顆掉落,從泛紅的小臉蛋滾下來,再怎么鐵石心腸的人看到都會不忍。
更何況從很久之前,芬克斯就對小幼崽再也端不起架子了。
梨覺在潛杏懷里傾身奮力靠向芬克斯,小手抓著家長的袖子不肯松手,泣不成聲:“哥哥……不走,崽崽不走……”
審判的進程中忽然與證人做出親密之舉,絕不是普通的秀恩愛那么簡單。
或許是看出了芬克斯的孤注一擲,多疑的長老們不得不防。
已經有警衛隊的人朝他們包圍,手里拿著對最強壯的龍來說也致命的武器。
再拖下去,可就不好辦了。
芬克斯近乎殘忍地掰開小孩的手,塞回潛杏懷里,又一次催促:“帶他走。這種時候只有你能保護他。”
潛杏的聲音發干:“這是在承認你不如我強么?”
“就這一次——這可不算是認輸。”芬克斯仍掛著游刃有余的笑,“如果你期待一場心無旁騖、全情投入的較量,這些事情過去之后找個時間,我一定奉陪到底。”
他的眼神可以用熾熱來形容,打架邀請講出了約會的架勢。
潛杏并不愿意為他亂了情緒,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了。”
他抱住還在不斷掙扎的小幼崽安撫著:“那我們走了。”
芬克斯想起什么:“對了,你的侍女……”
總是影子般伴在海妖王左右的兩人,今日居然沒有跟過來。
“流螢和飛花么?”潛杏從寬大的披風下抬起手,蒼白的手腕上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該走的時候,她們會知道的。”
原來那不僅是裝飾,還是信號發射器啊。
芬克斯分神地想,海底這群人不會還用珍珠來打字打電話吧?這么點兒大的東西能實現這個功能么?還是說裝載了投影之類的?
然而已經沒有多余的時間供他胡思亂想了。
他的手指有意無意擦過潛杏腕上的珍珠:“再見了。還有,多謝。”
明明并沒有直接碰觸到肌膚,海妖王卻驀然感受到一絲與海水的冰冷截然不同的滾燙,幾乎灼傷了他。
浴火而生的龍族,與盤踞水底的海妖,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潛杏翻開領口,握住那一小截珊瑚似的吊墜,將自己的力量輸送進去。
珊瑚綻放出琉璃般奪目的光彩。
他的「核」正在與海洋世界呼應,它正恭迎著主人的歸來。
眼看著潛杏和梨覺身周已然被同樣的琉璃色渲染,芬克斯最后一次彎下腰湊近小幼崽,親了親他的額頭:“去吧。”
潛杏靜默地望著他們,撕扯的力量自腳底盤旋而上。
梨覺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好似這一別,再也無法相見。
小孩子流著淚,拼命探身,徒勞地揮著小手想要抓住他,像往常困倦時一樣回到那個堅實的、寬厚的懷抱。
卻連一片衣角也捉不到。
“崽崽不想離開你……哥……哥哥——!!”
“我們還會再見面的。”愈發模糊的視野中,芬克斯微微笑,“我答應你會和潛杏成為朋友——還有許多我們的故事要講給你聽,不是嗎?”
*
“不、不見了?”
高臺上的看客們驚詫萬分。
巨龍沒有隱形的能力,更無法將一個實體瞬間轉移。他們是按照萬物真理運行的、常規中有那么一丁點不常規的生物,就算是超能力,也是要按基本法的。
眾龍驚恐地到處尋找,誰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眼睜睜看著兩個大活人自面前魔術般地消失。
這些構成無限空間和子世界運轉的、兢兢業業的低等級npc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究竟生活在怎樣一個超乎概念的維度,也無法想象更高維的、可以操控他們的存在。
無論是芬克斯還是梨覺,正是這樣的特別地位。
按理來說,芬克斯這時候要消除他們的記憶,以防這些目睹過子世界bug的npc陷入混亂。
但他仍然凝視著梨覺和潛杏幾分鐘前站立的位置出神。
沒有什么比親眼看著寶寶崽消失在面前更不好受的了。
不僅是芬克斯,另外幾個家長也同樣難受。
在警衛隊包圍過來之前,林望、莉達、威爾和巖石已然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首領身邊。
他們都是不同種族的龍,曾經被各自的家族所拋棄、所看不起,流浪漂泊在世間。
黃金暴君看似不近人情,卻為他們組建了一個真正的、互相支撐的家庭。
這個家庭雖然忠誠,雖然牢不可破,就是有點兒冰冷,缺少了傳統意義上的、屬于家的溫暖。
直到寶寶崽的到來。
不能在小孩子面前吵架;
同時至少要有兩個人一起帶崽;
再也沒缺過話題;
……
他是他們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寶貝,是任何裂紋最好的粘合劑。
但他們現在失去他了。
比起以后怎么習慣寶寶崽不在的生活,更難的,是休假結束后如何同其他的船員講出這個殘酷的事實。
莉達還只是眼眶通紅,威爾已經嗚嗚哭起來。
林望撇了撇嘴角,想嘲笑他這么情緒化,可話到嘴邊又酸澀得講不出來。
至于巖石,乍一看差別不大,不過是比平日里更沉默。
然而沉默也是一觸即發的前兆。
高臺上的幾個長老厲聲訓斥著、詰問著什么。
他們聽不到。
幾人看向芬克斯,后者看似平靜,語調里有幾分無法掩飾的倦意,擺了擺手:“想做什么,隨便你們。”
他說完,獨自朝著出口走去。
全然不在意護衛隊的高聲警告,諸如“別動!”“再靠近我就開槍了”“最后一次警告!”
哪怕他們聽起來比被瞄準者要緊張兮兮得多。
芬克斯對所有的威脅充耳不聞 ,手里攥著一條絲帶。
那是梨覺袖口上的小蝴蝶結,一直系不牢,每次穿這件衣服都得重新系一次。
之前還想著得想辦法把它縫上去釘死,這樣就不會掉了。
可惜,沒有機會了。
一邊是對不得不告別寶寶崽的傷感,一邊是被警衛隊吱哇亂叫的煩躁。
芬克斯捂著胸口,深深吸氣。
他的精神力已經上升到了不正常的活躍期,再這樣下去很有可能會失控。
在這里暴走的后果,無非是他毀掉高塔后,再被殲滅。
兩敗俱傷。
這聽起來可不是什么好結局,也不會是小家伙想要看到的。
那些老家伙們倒是無所謂。
要是自己死了,寶寶崽一定會傷心的吧?
……其實他已經讓他傷心了。
想起小孩子跟隨潛杏一同隱沒進琉璃光之前最后的眼淚。
它從梨覺長長的、淡金色的睫毛上掉下來,掉在光芒中,好像也掉在大人的心上,把心臟砸出一個小小的凹陷。
巖漿泡澡也習以為常的龍族從未想過,一滴柔弱的水,原來也會叫他感到燙傷般的疼痛。
養孩子,還真是一樁傷筋動骨的難題啊。
芬克斯嘆氣。
嗖——!
在他兀自思念著小幼崽時,一支淬著麻藥的箭直沖他的面門。
龍類在原身形態全身包裹著堅不可摧的鱗片,即便化形成人也有非同一般的愈合能力;黃金龍又是同類中最為強壯的那個,普通的小傷完全無法妨礙他的動作。
然而龍也有弱點,他們對麻藥的分解和代謝非常慢,尤其在人形狀態下,對準唯一無法化出龍鱗的部分——也就是眼球——足以將他們放倒一整天。
那支尾部刻有長老院警衛隊的箭,正是瞄準他的眼球而來。
而那不是唯一的一發。
“家宴”,終究還是淪為戰場。
芬克斯將垂下的額發捋上去。
就知道自己不該回鱗城,和長老會見上再多次,都是同樣不歡而散的結局。
他壓制住暴走的沖動,抬手精準地、平穩地攔截住偷襲的箭矢,接觸藥液的霎那人類的手部皮膚已然幻化出堅硬的龍鱗。
接著,輕輕一彈,那簇箭矢上騰地燃起金色的火焰,幾秒鐘后化為灰燼。
伏擊者呆呆地看著。
危險的預感閃電般鞭笞過他的身體,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愣愣抬頭,看見一雙比火光更加霸道、更加猛戾的赤金色雙瞳。
暴君皺了下眉。
確認過襲擊者身份后,煩躁地、趕蒼蠅似的一揮手。
明明還隔著幾十米之遠,此人遽然被龍焰吞沒。
凄厲的叫聲登時回蕩在高塔之中。
林望看著那邊悲慘的景象,此前的郁悶總算緩解了一點兒,翹起嘴角:“看得出來,老大現在心情真的不怎么樣。”
放在平時,這種級別的小嘍啰,老大根本不會出手好嘛。
莉達冷冷道:“那是他的榮幸。”
說的是被懲戒的那頭龍。
巖石掰動手腕、關節,活動著脖子。
“早就看這些老東西不順眼,小家伙不在,總算能放開手腳了。”
抹掉眼淚的威爾看上去還有些滑稽,偏偏表情比誰都兇狠,雙目發綠。
“好久沒有活動過身體了,不如,就來大鬧一場吧?”
他們在寶寶崽面前和藹可親,個個都是以身作則的懲治家長。
可是,他們從來都不是什么正義之士。
當寶寶崽不在,他們又恢復了本真。
是游戲的boss,玩家的噩夢,子世界的主宰。
——是最最危險的反派角色啊。
*
不是第一次了。
梨覺哭累了,靠在潛杏的肩膀上,啜泣聲越來越低,細弱得像是雛鳥的啁啾。
離開高塔后發生了什么,他們又到了什么地方,小孩子沒有去看,也不在乎。
反正那些都是大人的決定,不關他的事。
現在想來,已經過去很久了。
爸爸失蹤的時候,幼崽是同樣的彷徨無助。
他被鄰居送去醫院,然后是警察局。
有陌生的叔叔阿姨“欣喜”地認領了他,帶回了富麗堂皇、冷漠的沈宅。
再后來,沈將行把他抱走,扔在大雪中。
異世界打開了空間,接納瀕死的小幼崽,將他從一個“純粹”的人類轉化成為系統。
進入黃金龍家族的星艦上,崽崽還以為自己又有家了。
一個很多人疼愛著他的家。
可哥哥又送走了他。
每一次的變化,每一次的轉移,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一個人問過孩子的意愿。
問他是不是想離開,還是更愿意留下。
他那么小,根本不會有人在意他的想法,所有事情完全沒有選擇的余地。
被丟下時,連反對和反抗都做不到。
小幼崽還沒辦法理解,身為系統,他屬于無限空間的所有子世界boss,是無法在某一處長久停留的。
將來他還會遇到很多家長,得到很多愛,然后再次面對分開。
直到某一天,也許會等待的那一天,與真正的家長重逢、相認,再也不分離。
他想爸爸了。
爸爸不在的時候,還有哥哥。
那哥哥不在的時候,崽崽要怎么辦呢?
……咦?
崽崽一個激靈,忽然直起身。
大的哥哥不在。
還有小哥哥。
——希希呢?
剛才走得那樣匆忙,除了芬克斯,其他的哥哥姐姐都沒有見到,包括替他看管才收養的甲猿的綾希。
梨覺可以肯定綾希同別的家長都不一樣;不僅是年齡的問題。
因為希希說過,無論何時、何地,會永遠陪在自己身邊。
小孩子在處在最相信承諾的、天真的年紀,別人講的,他都相信。
潛杏見小崽子目光慌張又迫切地到處看,問道:“在找什么?”
“希希。”梨覺念叨著這個名字,“希希在嗎?希希來了沒有?”
潛杏愣了下,才想起“希希”是那個被黃金龍家族收養的人類小男仆。
“他在芬克斯那邊。”海妖王哄崽的技術有所提高,主要是掌握了連糊弄帶哄騙的訣竅,“以后他們會一起來接你的。”
幼崽的小腦袋搖成撥浪鼓:“不會的。希希不是。希希一定在。”
他說得那樣篤定,好似綾希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而是與他密不可分的尾巴似的。
又或者他才是綾希的小尾巴。
潛杏嘆了口氣。
得到小系統的確對自己還有整個子世界都有好處,不過帶崽本身是個頗為嚴峻的考驗。
也不知道芬克斯那家伙是怎么渡過最初的磨合期的。
他捏了捏幼崽的小手,敷衍道:“嗯嗯,你說得對。”
見大人不以為意,梨覺鼓著小包子臉,意識到希希的不同僅有自己懂得。
大人都是笨蛋。
他不再用聲帶來呼喚,那樣是沒用的。
他同綾希之間還有更深一層的聯結……甚至是鏈接。
小家伙在心中默念。
希希。
希希,你在哪兒呀?
崽崽會很乖的。
求你了。
求求你,不要丟下崽崽……
幼崽求救般的思念仿佛得到了回應,世界倏然按下暫停鍵。
光芒四散后,梨覺睜開眼,看見一脈山清水秀、云霧繚繞之地,仿若進入了一幅古典水墨畫。
四下廖無人煙,連鳥兒的鳴叫聲、樹葉的抖動聲都沒有,唯有遠處的高山流水泠泠如弦音。
美得出奇,也靜謐得出奇,
這里,就是下一個子世界嗎?
可是幺幺哥哥說過,下一個應當去往他的世界。
海洋應當有許多歡樂的魚兒,飄搖的水草,發光的珊瑚,還有更多的、無窮無盡的暗藍海水。
這里都沒有。
它們,在哪兒呢?
第37章
幼崽仰著小腦袋環視, 覺得哪哪兒都眼熟,像是曾經來過。
可絞盡腦汁也想不起是何年何遠。
他試探地踩上郁郁蔥蔥的草地。
前面是溪,背后是林。
爸爸并不熱衷于戶外運動, 尤其是野外探險。
更何況,這里看起來太原始、太偏僻了些,出于安全考慮他也絕不會帶上年幼的孩子。
在沈家的時候, 根本沒有機會邁出大門半步。
跟著龍們的確可以到處跑, 但如此細膩的景色實在和那群粗獷的物種不搭。
所以, 到底是誰帶他來的呢?
總不能是崽崽自己長途跋涉偷偷溜到這么遠的地方玩吧?
那好像……自己還真是厲害呢!
不知怎么的, 梨覺就是篤定來過這里。
曾經在這里,見到了——
小幼崽探索的腳步停在原地, 小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混合著迷惑和興奮的盼望。
“希希……?”
梨覺眼睛一亮, 朝著溪邊跑去。
方才還哪里都找不見的綾希就站在那兒, 笑微微的, 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沖他招了招。
等小的那個來到面前, 大的將隱藏在背后的東西拿了出來。
一個小玻璃瓶,里面鋪著細砂碎石和搖曳的水草, 一黑一白兩尾小魚自在地游動。
“送你的, 喜歡嗎?”綾希把瓶子塞到梨覺手里。
崽崽點點頭, 愛不釋手地捧著玻璃瓶, 很喜歡這個禮物。
尤其是那一黑一白兩條魚,互相追逐著尾巴環繞的時候,簡直就像……
崽崽抬頭。
就像小哥哥黑發里那一撮銀白的挑染。
梨覺終于想起來問:“希希,你會跟我一起的吧?”
他不問他方才在哪里,發生了什么,這里是什么地方。
他在意的, 僅有綾希會不會陪在身邊。
有希希在的話,去哪里好像都一樣。
綾希沒有立刻回答,這讓梨覺有些心慌。
他把裝著魚兒的玻璃瓶放在腳邊的草叢中,去拉綾希的手,又問了一遍:“希希不會走的,對不對?”
綾希看著梨覺奶金色的雙眸,沒有回答,而是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又一次做了那個動作。
右手握住左手的拇指,同樣豎起右手拇指,輕輕抵在前額。
小的那個有些不明所以,這可是他們的游戲,也是約定,因此還是先跟著他做了同樣的動作。
孩子們看起來像兩只長著獨角的小精靈。
綾希彎彎嘴角:“嗯,我不會離開你。”
梨覺眼中漫出欣然的笑意。
這句話的意思是,希希可以——
“不過,覺覺,要請你稍微等一下哦。”
綾希說。
梨覺剛剛顯露的小酒窩困惑地消失,重復著他的話:“等一下……?”
綾希攔住他,低頭和幼崽碰了碰額頭。
那是一個非常溫暖的、親昵的姿勢。
“等你到下一個地方——下一個世界,很快就會見到我啦。”大的那個閉上眼,聲音輕輕的,“我說過的,無論覺覺在哪里,我都會去找你。一定。”
這些話對他來說是鄭重的允諾,可是在小的那個聽來,和把自己丟下沒什么差別。
綾希聽見近在咫尺的抽泣,心慌地睜開眼,看見一滴淚自幼崽白嫩的小臉蛋上滑落。
剛才還淡定的男孩立刻慌了神,拽著袖子幫小幼崽擦眼淚:“哎呀,不哭呀,我沒有不要你哦。”
梨覺抽了抽鼻子:“不會嗎?”
“當然不會。”綾希認真道,“我和你,是伴生的。所以就算全世界任何一個人走,我都不會。我們是沒有辦法離開彼此的。”
伴生……?
這是小幼崽第一次聽到這個有些奇怪的詞匯。
綾希摸了摸他發尾的小卷:“你現在還小,再長大一點,就會明白‘伴生’的意義了。你知道嗎,我們就像這兩條魚。”
他拿起草叢里的玻璃瓶,手指輕輕一點壁身,魚兒們受到吸引搖著尾巴靠近他。
“它們不會分開。”綾希說,“所以,我們也不會。”
梨覺眨掉眼淚,看著他。
在沈家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到還叫做凌西的綾希。
被傳送到異世界后,也很快再次見到了他。
小朋友并沒有想過小哥哥究竟是以怎樣的方式穿越進來,又以何種身份存在。
他只知道,小哥哥沒有騙他,自己所在的地方,他都會在。
“希希。”
“嗯?”
“我以前,認識希希嗎?”
這是一個梨覺想了很久的問題。
他年幼,但不是小笨蛋。哪怕在沈家的時候,綾希表現出的、對他的好,絕不是初次見面想要交朋友就能做到的。
就好像在更久之前……久到出生之前,他們就已經「見」過了。
“嗯,認識的。”綾希笑起來,“我和覺覺,認識很久啦。”
久到他記憶中的點點滴滴都是在等梨覺的到來。
久到梨覺誕生之前,他的生命里全都是等待。
還好,他等到他了。
盡管綾希也不想讓梨覺一個崽孤零零的,可他們身份不同,自己和梨覺穿梭子世界的頻率無法同波,不得不一先一后轉移,注定要有短暫的分別。
樹影婆娑晃動,小溪的流速加快。那都是催促的信號,告誡著他們不該出現在這個違背中樞指令的獨立空間。
綾希在梨覺面前總是像個成熟的小哥哥,其實也還是個小孩子,能量不足以一直對抗中樞、支撐空間存在。
“覺覺,你現在是系統啦,要完成任務,還要遵守上班時間哦,不能在別的地方停太久。”綾希說,“你先去下一個子世界,我很快就會去找你——我們拉鉤。”
兩只小手都翹起小拇指,勾在一塊兒。
有了反反復復的允諾,崽崽算是被哄住了,吸了下鼻子:“那,要快點來哦。”
“好。”綾希又一次和梨覺碰了碰額頭,嗅見帶著牛奶味兒的梨花香氣,“很快。”
*
前一秒還站在草地上、小溪邊,后一秒又在潛杏的臂彎里。
空間傳送對于不久前還是人類的小梨覺來說實在陌生,他暈暈乎乎的伏在大人胳膊上:“哥哥,到哪里啦……”
潛杏似乎完全沒有發現崽崽有過一段時間的“消失”:“馬上就到了。我先把你送去‘廠’。”
“‘廠’?”崽崽疑惑地跟著重復。
“嗯,就是你,還有其他系統沒有下放到子世界時所在的地方。也是距離中樞最近的通道。”海妖王頓了頓,“其實這些都不該是我來告訴你的。”
每一個系統新就任之前,都會有對應的系統助手進行完整的崗前培訓,包括工作內容,辦公地點,同事,上下級等等等等。
這些內容并非子世界boss所知曉的范疇,不過他們的某位……就算是同事吧,好奇心旺盛,綁架過前任溝通崗系統,用了些“小手段”讓對方竹筒倒豆子交代得清清楚楚。
潛杏想起那個惡趣味的少年,有點想嘆氣。
那家伙知曉新來的系統是個小孩子之后,信心滿滿等巨龍世界結束后去捉弄一番;欺負大人久了都沒意思了,換個口味,欺負欺負小朋友。
結果寶寶崽被自己先攔截了。
還不知道那小子收到消息之后,要怎么鬧呢。
梨覺的助手momo頻繁斷線,再加上崽崽本身太小,這都第一個子世界結束了,崗前培訓還沒完成。
也就是寶寶崽了。
換做任何一個別的系統,這么迷迷糊糊工作都做不好,嚴苛的完美主義者海妖王早就自己先下手為強。
他和梨覺相處的時間并不長,遠沒有黃金龍一家子同小家伙的感情深厚。
然而要是問他為何有那個閑情逸致親自送寶寶崽去“廠”……這是個連他自己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
可能就是真的很有閑情逸致吧。
好在單純的小朋友不會想那么多,沒有刨根問題的尷尬。
“到了。”潛杏問,“要下來自己走嗎?”
梨覺點點頭,不過被放下來之后,又向潛杏伸出手。
海妖王有些疑惑:“怎么?”
“要牽牽。”幼崽認真道。
潛杏算是體會到了被可愛到無奈的感覺。
他冰涼的大手握住孩子溫暖的小手,再次重復:“這里就是‘廠’。”
梨覺抬頭,因眼前景象的壯觀發出“哇——”的驚呼。
在他們面前的,除了一道若影若現勉強可以稱之為「門」的分隔線,里面的世界沒有邊界,沒有盡頭。
上、下、前、后、左、右,目之所及,全都是滋滋運轉著的傳送帶。
這些傳送帶都是透明的,看起來質感柔軟,仿佛搖曳的陸上海草。
它們傳送著一盆盆看起來像多肉植物的東西,體積不一,有的巴掌大小,有的卻有成年人高度。
一個個間斷發著光,明明滅滅,好似散落在異空間的萬千星辰。
傳送帶比想象中還要密集得多,或者說此處除了傳送帶沒有任何其他建筑、物品。
它們縱橫交錯,密密匝匝,如同血管與經絡,將整體所需的營養物質輸送到其他地方——又或者是其他世界。
“那些發光的東西就是無限空間的數據。”潛杏見小孩兒已經看呆了,擔當起幼師的講解職責,“這些數據里有玩家的,npc的,boss的,也有你們系統自身。”
崽崽眨吧眨吧眼睛,完全沒聽懂。
理解一個全新的、有另一套運行規律的世界,對這么小的孩子來說還是太困難了。
潛杏摸摸他的頭:“……沒關系,這些不重要。你走進去,自然會有人來接你。”
盡管傳送帶并不是金屬質地的機械,可漫天的遮擋還是讓幼崽心生懼意。
他躲到潛杏身后,怯怯地問:“誰……?”
“我不知道。”海妖王城市地回答,“‘廠’對于我來說,是禁區。”
如果把無限空間比作工作場所,那么它顯然可以劃分成不同的區域:
在子世界中,boss和npc是工作人員,玩家是客戶;
到了子世界之外,系統、系統助手和一些特殊存在屬于工作人員,其他都是客戶。
“廠”就是一個典型的“員工專用,閑人止步”的地方。
不是他能不能進入的問題,他連靠近那扇門都做不到。
誤闖者會被吸收成數據,打散、拆分、浣洗、重組,再隨機送往其他子世界。
換句話說,進去的是他,出來的,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兒了。
海洋世界在海妖王的統領下井然有序,君民和諧。
潛杏對自己的子世界沒什么不滿,不打算換個地方。
梨覺看出他的決絕,意識到自己又要一個人了。
在接連失去芬克斯和綾希后,小孩子的惶恐和不安已經到了極點。
“哥哥,哥哥不會走的,對吧?”
他緊緊抓著潛杏的手,著急地等一個篤定的、安心的回復。
若不是事發突然,本應是芬克斯來送別的。
潛杏也不愿做這個惡人,但也沒有別的辦法。
高高在上的海妖王頭一回愿意蹲下來,只為和幼崽平視:“我暫時沒辦法陪著你。不過很快就會見到的。”
他早就跟梨覺的momo問過了,巨龍世界結束后,小系統就該來自己這兒。
小孩子聽了,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
怎么每個人都說同樣的話?
人人都允諾了會陪著他,人人都離開了。
連告別的說辭都是同樣的……
小幼崽也蹲下來,雙手捂住自己。
可是眼淚并不會就此消失。
“崽、崽崽不乖嗎?”
“為什么……都要丟掉崽崽……”
“不要……嗚……”
小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幼崽蹲在那里嚶嚶哭泣,小小一只,像雨后地里冒出來的新蘑菇。
他把自己卷成一團,很久沒有剪過的長發披下來,幾乎把他迷你的身體遮住。
……一顆會哭的金蘑菇。
潛杏截斷自己亂七八糟的聯想,嘆息著捉住孩子因擦眼淚而潮濕的小手,指尖在他掌心輕輕一點,那些濕潤的水痕頃刻間消失不見。
崽崽驚訝地看著奇妙的水之魔法,一時間忘記了哭泣。
“梨覺,聽我說。”海妖王的語調平淡,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但叫小孩子不得不聽從,“每個人都會不得不做一些不想做的事,無論是三歲,還是三百歲。你想快點見到我嗎?”
哭得像個小花貓一樣的崽崽使勁點點頭。
“那就勇敢一點,走進去。等你提交了報告、通過審核,就會去往下一個世界。我會在那里等你。”潛杏說,“這不會太久的。”
梨覺遲疑了下,然后抱住大人的腰,一臉期待地看著潛杏:“這樣嘛?”
海妖王怔了怔:“……什么?”
梨覺一字一頓:“哥哥說,抱、抱。”
潛杏明白過來,小孩兒聽岔了。不過他并沒有扒開小孩子的手,只是解釋:“是‘報告’,不是‘抱抱’。”
幼崽實在沒干活這種社畜的活兒,無措道:“崽崽不會……”
“你會的。”潛杏聲音堅定,“你是系統,你當然會。你只要想起來。”
“想起來……?”
“嗯。Momo應該跟你說過,不是嗎?這是最基本的步驟,它再怎么不稱職,也不會把這部分跳過。”
梨覺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助手么么的確跟他說過很多話,有那么一段時間成天在耳邊碎碎念碎碎念,搞得發育期的幼崽聽力都要受損了。
還好小朋友天生就有選擇性聽人說話的本領,到后來,他只在自己需要問問題的時候跟么么說話,其他時候都把它的念叨當背景音。
說過嗎?
關于結束任務之后如何提交報告、如何進入下一個子世界的部分。
幺幺哥哥說,他是系統,一定會的。
潛杏的手掌放在幼崽的小肩膀上:“去吧。我會在終點等你。”
第一天送孩子上學的家長,大概就是這種糾結的、不舍的心情吧。
小梨覺蹭了蹭他的手,沒有發現自己的貓耳朵和貓尾巴已經消失了,外表看起來和普通的人類幼崽無異。
雙眸卻依舊漂亮得像貓瞳。
他的眼眸濕漉漉,仰起小臉:“會等崽?”
對于海妖王而言,再洶涌的感情都會埋葬在平靜的表面之下。
他頷首:“會的。”
梨覺吸了吸鼻子,松開哥哥的手,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踏進那道門。
進入的剎那,一陣風似的光芒掀起他的長發和衣擺。
小孩子轉身,光點的照耀下像個水晶球里的小天使。
他用力向家長揮手:“哥哥,很快見!”
離別,是為了下一次相遇。
年幼的孩子已經開始去學著理解。
*
現在,傳送帶在梨覺的頭頂了。
“一、二、三……”
“七、八……”
“十三、十四……”
數到第二十五個,崽崽就數不下去了。
太多啦!根本不是還沒上過幼兒園的小小朋友可以數得清的。
除了傳送帶,崽崽更好奇的還是上面會發光的包裹們。
幺幺哥哥說那些是數據。
數據,是什么呢?
小幼崽吮著拇指,看向離自己最近的那一條傳送帶。
一個有仙人掌那么大的發光物正緩緩經過他身邊。
好想摸摸看。
“不可以哦。”
“不能碰!”
“那是貴重物品,易碎品……”
“快離開!”
梨覺嚇了一跳,以為傳送帶會讀心,還會說話。
轉頭一看,幾只像水母也像幽靈的半透明生物漂浮到他身邊,柳枝似的觸手挽上孩子的小胳膊,將他帶離危險邊緣。
幽靈們看著他。
“你的名字……梨覺……”
“新來的系統嗎?”
“Boss溝通崗……”
“怎么這么小……”
“一口就可以吃掉呢。”
它們的聲音和形態一樣飄忽不定。
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人。
見識過不同物種的小梨覺還是很淡定的,沒有被嚇到;再加上幽靈們看起來并沒有惡意,他眨巴著大眼睛抬頭看著它們飛來飛去,聽到最后一句還連連擺了擺小手:“不可以,不能吃,崽崽不好吃的。”
幽靈們咯咯笑起來:
“真是個有意思的小家伙。”
“你怎么知道不好吃呢?”
“這樣更讓人想咬一口了。”
“真好啊,我們也有這樣的新鮮血液了。”
梨覺認真地回答:“因為崽咬過喔。”
涂過沐浴露洗完澡,爸爸還會給他抹潤膚露。牛奶味兒的。
聞起來香香的,會不會吃起來也是同樣的味道呢?
抱著嘗試的心態,兩歲的小崽崽沖著自己肉乎乎的小胳膊咬了一口。
結果是疼得哇哇大哭。
等擦著頭發的沈煙聽見孩子的哭聲、以為梨覺從床上掉下去沖出浴室后,看到的便是小家伙一邊跟自己較勁一邊眼淚啪嗒啪嗒掉。
沈煙好笑地握住他的小胳膊:“不能傷害自己哦。”
從那以后梨覺就知道了,自己是不好吃的,也不可以吃,很疼。
“親愛的,你真可愛。”
“梨覺。梨覺!”
“聞起來很好吃……”
幽靈們圍著他你一言我一語。
已經有誰的枝條觸手開始給小孩子梳辮子,很快便扎成可愛的、小翅膀似的雙馬尾。
頂著雙馬尾的小幼崽有禮貌地問:“請問,你們是誰呀?”
“親愛的,我們是來接你的人。”
“是擺渡者。”
“真是個可愛的孩子,想咬一口……”
梨覺忽略了那些孜孜不倦想要吃自己的部分,問:“你們也是系統嗎?”
“不是哦。”
“我們不是系統。”
“我們算是……系統的指引牌。”
“是不收錢的掮客啦。”
“親愛的,你已經完成任務了嗎?”
“完成啦!”梨覺回答,“然后,然后崽崽想去下一個世界。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抱抱……”
“‘抱抱’?”
“是想說報告吧?”
“親愛的,你還不會提交報告嗎?”
小家伙羞怯地點了點頭,小臉紅撲撲:“可不可以,教教我?”
“所有的章程,助手應當都已經告訴你了。”幽靈們輕笑,“那是你自己的力量,親愛的。獨一無二的,屬于你的。只有你能做到。”
只有……崽崽可以做到。
幽靈們,和幺幺哥哥都是這么說的。
梨覺握了握小拳頭。
他已經不再是要爸爸抱、要別人照顧的小朋友了。
是個獨立的、厲害的小系統啦。
只要想起來,想起來么么說過的話……
幼崽張開小手,掌心散發出細碎的光亮,如同夜色下飄蕩的螢火。
越來越多的碎光漫天飛舞,直至視野覆蓋成溫柔的淺金色。
【——檔案查詢中——】
【——溝通崗系統梨覺歡迎回到“廠”——】
【——收到報告——】
【——申請提交中——】
【——請等待——】
【——任務復核中——】
【——核對完成——】
【——恭喜通過中樞考核——】
【——溝通崗系統梨覺請進入“塔”——】
孩子的眼前,世界云煙一樣散去。
第38章
世界的某處。
沈煙能感覺到自己的情況并不好。
他拒絕進食進水, 用沉默來對抗這毫無人道的囚牢。
停止飲水的人體支撐極限是七天,哪怕他沒有任何計時工具也可以確定已經過去了不止一周。
然而他并沒有死去。
身體的各個器官都還在運轉,除了極為虛弱, 好像沒什么生命危險的樣子。
自己應當已經不是純粹的人類了。他想。
至少,有些什么非自然的力量被注入身體里,維持著讓他不會死。
沈煙得出一個結論:把自己關在這里的人, 并不想讓他死去。
到底是什么人呢?
那個人曾經來看過他, 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不止一次。
因為每次那人來之后, 平日里給他送飯菜的侍者態度就會有所改變——說不上是好的方向, 但也不算惡化。
很微妙。那些神侍會根據神主對自己態度的變化而變化。
沈煙被關在這里很久了,除了昏睡和胡思亂想, 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他在為數不多的清醒時間內反復回憶, 自己一個普通的小職員究竟是怎么跟神明這樣只活在傳說和怪志的存在搭上關系的;還有那個榮幸被親自探視。
遺憾的是, 他什么都想不起來——除了關于自己曾是個社畜的這部分。
其實這一點他并不怎么愿意想起來。
昏沉之中, 沈煙忽然捕捉到外面的一絲動靜。
事實上他并非用聽覺來感知,他的牢獄是個絕對僻靜、絕對與世隔絕的存在, 每次神侍來送飯,直到走到門口才會被他聽見;這也是為何他至今無法通過環境音判斷身處何地。
他是……感應。
是的, 感應。
心臟仿佛通過一陣微弱的電流, 告訴他, 有誰來了。
如果是送餐的侍者, 他不會有這種反應。
那么,只能是「祂」了。
沈煙下意識絞住衣角,雙手抱住身體,盡力把自己蜷縮進角落。
緊接著,他閉上眼睛,在心跳因緊張而加快的同時, 控制吐息盡量平穩。
每一次神主出現時,他都在昏睡。
也許是巧合。
也許,換個角度來看,是神主總挑他睡著的時候造訪。
為什么呢。沈煙想。
是祂不想看到他清醒時候的樣子……還是,不敢與自己對峙?
他自嘲地笑了笑,人類在神明面前卑賤如螻蟻,怎么有反過來感到懼怕的道理。
總之,他今天一定要看看這位神主大人究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還是不肯吃飯?”
先是一道低沉華麗的聲線。
沈煙豎起耳朵,盡力捕捉每一個字句。
“是的,陛下,此人對此非常抗拒,而且反抗也很激烈。您囑咐過我們不能對他出手……他打傷了好幾個同伴。”
看管他的神侍連報告帶抱怨。
神明輕笑:“不愧是他。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沈煙:“……”
這算是夸獎嗎。
“好了,你們下去吧。沒有我的命令……”
后面的話祂沒說完。
侍者已經沒了聲響,恐怕早就明白祂的旨意。
要進來了。
沈煙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呼出來,讓吐息重新均勻,好似從來沒有做過一個膽大包天的偷聽者。
神明的腳步是無聲的。
直到眼皮上薄薄一層光芒也變得暗淡,沈煙才能確定神已經來到自己面前。
祂俯身,暗色的袍子底端掃過沈煙裸著的小腿。
一陣酥麻的癢意竄上心頭,差點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自然反應。
事實上沈煙完全沒把握,自己這些小小的偽裝究竟能不能逃過神明的眼睛。
……不過,來者就是那位侍者口中崇敬又敬畏的神主嗎?
沈煙感到一根沒有溫度的手指觸上了自己的臉龐。
冷得像冰,順著他的臉頰慢慢向下,向內。
快要靠近他的嘴唇。
人類此刻異常緊張,他不確定若是神真的摸上自己的嘴唇、做出這么冒昧的舉動,他會不會條件反射咬上一口。
他可不習慣和別人有這樣親密的舉動。
尤其……還是個男人。
說起來,神有性別嗎?
那個聲音聽起來……姑且當作男性吧。
唔。
神明應該不會被咬傷,那就是自己怎么被懲戒的問題了。
要是能換個地方“服刑”就好了。不管受到怎樣的折磨,也比在這里干等著、感受不到時間流動、仿佛一切沒有盡頭要好。
他真的不想腐爛在這一潭死水中。
神的指尖停在距離他下唇的毫厘之處。
并未真正觸碰上,取而代之的是捏住他的下巴,似乎正在端詳。
哪怕沈煙閉著眼,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的視線帶著令人心驚的掠奪性緩緩舔舐過自己的睫毛、鼻梁。
他不禁起了雞皮疙瘩。
為什么一個男人(男……神?)要對自己有這種興趣?他明明沒有對同性表現過這種興趣才對——
沈煙呼吸一頓。
一些片段閃現過他的腦袋。
有什么人將他橫抱起,像對一個易碎品般極為輕柔地放在床上,然后低頭親吻他。
……是誰?
另一個人,是自己嗎?
他看見了,那是他的家,他的臥室,他的床。
可為何他對此沒有絲毫記憶?
那些朦朧的碎片消散了。
神捏著他的下巴,用上了點兒力氣,輕輕轉了轉。
似乎在從不同角度打量他。
“你究竟有什么值得……注意呢。”
神明低語。
中間好像出現過一個詞,被刻意模糊了。
“是因為人類很美味嗎?難道要嘗嘗看,才會理解……”
祂很明顯是在自言自語。
然而就是這樣沒什么意義的詞句,讓沈煙越來越緊繃。
“嘗嘗”是什么意思?
是要吃掉他嗎?
若是放在別處,有人講出這種話,他只會覺得幼稚得可笑。
然而自從被綁到暗無天日的神獄之后,一切怪談都不再是妄念。
如果神想要吃掉他,那么很明顯,是真的能夠做得到的。
他得做什么。
心臟因近在咫尺的危險狂跳起來,血液在鼓膜中橫沖直撞地鳴響。
這里沒有別的雜音,若是心跳聲再大一點的話,一定會被聽見的。
要是被神發現了在裝睡……
沈煙不敢往下想。
他急中生智,緊皺著眉頭輕輕哼了一聲,造成做了夢、或是即將醒來的假象。
在神明高大身軀的籠罩下,清瘦的年輕男人像個沉睡的、精巧的人偶。
祂垂眸望著人類纖長的睫毛。
黑色的,蝶翼一樣輕輕顫動,隨時都會從繭中蘇醒。
是誰,為他施加了這層桎梏的繭?
然而祂的思緒并未持續太久,再這么下去真的會直面人類醒來。
“……嘖。”
祂有些煩躁,放開沈煙起身。
金色紋路的長袍再度拂過人類的肌膚。
風的漣漪停擺,神不見了。
確定周遭只有自己一個人在之后,沈煙終于睜開眼,揪著衣領大口大口喘氣。
他剛才心臟都要跳出來了,還以為自己會露餡——
用絕食的愚蠢方式明智是真的。
不想死也是真的。
他沒有忘記,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在呼喚他,期待他回家。
不是那個幻想中抱著他的男人……更加年幼,也更加無助。
他的眼前再度出現幻象,只不過這一次更加支離破碎,僅能窺見一點稀薄的光影。
小小一只,和他顏色完全不同的金發卷卷地披在肩上。
像個洋娃娃。
小洋娃娃雙手背在身后,仰臉望著他。
畫面晃動得厲害。
失去的記憶在回溯,沈煙感到劇烈的頭痛,以至于視線無法聚焦,看不清那個呼喚著他的人究竟是誰。
一個孩子。
是一個孩子嗎?
那是他的孩子嗎?
是他……和誰的子嗣?
今日多出的兩個幻象或許正是他丟失的記憶中的一部分,然而太過破碎,找不回更多。
沈煙靠在墻上,茫然而混亂,習慣性地摸了摸耳釘。
它微微發熱,親吻著他的指尖。
像是有誰的心跳撫過他的手掌,靜靜地嵌在聽覺里。
*
一墻之隔,神明離開牢獄。
等候在此的幾名侍者見祂出來,迎上去:“神主。”
他們都戴著一模一樣的面具,然而神還是「看」得見面具之后的恭敬,和將祂當作信仰的虔誠。
神對此很是嫌惡。
他們真的知道自己在侍奉什么人嗎?真的知道自己是否信仰著正確的方向嗎?
如果神明撕開那層高潔光明的表皮,內里其實潛藏著丑陋暴怒的魔鬼,他們也會一樣毫不動搖嗎?
愚蠢。
真是愚蠢。
神侍并未看出祂的異常,請示道:“神主,那個人類……”
“放那兒吧,不用管。”神想起什么,補充道,“讓他活著就行。”
侍從低下頭:“是。”
主神揮了揮手,臉上是顯而易見的不耐煩:“都退下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侍者們互相看了看,雖然對主神這樣奇怪的態度有些不解,卻也依言化作光霧離開。
沒有其他人在,神總算不用假模假樣端著那副架子。
祂的思緒再度回到那個人類身上。
的確是個稱心的玩物,不僅漂亮,還有趣。
剛被擄來時整日昏睡還沒讓祂感覺到有什么意思,自從神志清醒之后,用些絕食之類的軟抵抗,反倒勾起了祂的興趣。
人類究竟是想用性命做籌碼,還是當真一心求死,祂并未進行甄別。
只可惜,這里是異空間,萬事萬物并不按照現世的規律運行,他一時半會死不了。
自己還有的玩呢。
神明考慮著接下來再加些怎樣的手段,鉆心之疼驟然襲來,祂俊美的臉孔上驀地出現一絲扭曲的裂痕。
神當是不會感受來自自我的痛苦的,可祂此刻偏偏承受著。
祂不得不彎下腰,攥緊胸前的衣料,阻止自己破開胸膛掏出劇烈反抗的心臟的沖動。
神的眉間還漫著苦痛,卻低低地笑了。
祂帶著笑,惡狠狠道:“怎么,心疼了?”
并無回答。
然而祂繼續說下去:
“放心吧,我不會對你的小美人做什么。”
“起碼不是現在。”
祂進一步收緊五指,似乎在極力壓制著什么。
比如磅礴的心跳。
比如……仇恨和憤怒。
但是沒關系。
現在,祂才是世界的主宰。
痛楚遍布全身,祂卻心情很好地勾起嘴角:“好好觀賞吧,好戲還在后面呢。”
那股焦慮的躁動總算止息。
祂喘了幾口氣,平靜下來,重新站直身體抬眼看去。
空無一人。
*
如果說“廠”是一個連接子世界和無限空間其他區塊的中間地帶,那么現在,梨覺被傳送到的“塔”,便是最核心的部門。
這里是系統們提交報告、交接工作、等待分配的地方。
新鮮上任的系統幼崽第一個任務順利達成,還解鎖了不少隱藏任務,得到了「完美」的高評級,
消失已久的系統助手No.Bα3L82γk簡稱momo,在“塔”的門口熱情地迎接了他。
此前對于梨覺來說,momo一直是個出現在腦子里的聲音。在小孩子的想象中,它是一個小喇叭。
現在他看見了,momo的實體是個……氣球。
只不過這個氣球里盛的不是氣,而是光。說是光球更形象一些。
但它漂浮在半空中,離很小只的梨覺還有一截距離。
為了不弄丟小崽崽,momo特意垂下一根線系在他的小胳膊上。
梨覺可是去過游樂園的小朋友。
爸爸給他買過五顏六色的氣球,都是這樣哦。
崽崽并沒有問momo去哪里了,他懂得大人們總是要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他們并不在意小朋友是否需要知道真相。
(當然,氣球能不能算作“大人”有待商榷。)
一段時間沒聽到momo的嘰嘰喳喳,還有點兒想念呢。
梨覺攥著氣球的胳膊,也算是momo牽著他。
和家長們離別的傷心,總算在又一段重逢中緩解許多。
他蹦蹦跳跳跟著momo的方向走,被引渡幽靈們扎的雙馬尾也隨著搖搖晃晃。
Momo他的新發型,驚喜道:【寶寶崽,你今天太太太可愛了吧!】
接著,它也學著他的模樣,把自己變成一對小翅膀的形狀。
“么么,好看!”崽崽毫不掩飾地贊嘆。
被小幼崽可愛的星星眼望著,還被熱情夸獎,momo來了勁兒,反正它的氣球里是光,能夠隨便組合變換出各種顏色和形狀。
崽崽直直拍著雙手,小海豹似的熱情鼓掌,相當捧場。
換了一大圈后,momo還是選擇了和小崽崽的同款“雙馬尾”造型。
梨覺晃了晃繩子:“么么,我們要去哪里呀?”
【去見中樞哦。】momo說到這個還有些苦惱,【不知道它為什么忽然要見你,正常情況下,報告提交完畢后可以自主選擇進入下一個世界,除非……】
崽崽好奇地跟著它重復:“除非?”
氣球想到了什么,用力搖搖球:【不會的,不可能是那種情況——沒關系的,寶寶崽,我會陪你一起面對!】
梨覺還想知道momo說的「那種情況」究竟指的是什么,氣球已經迫不及待往前了。
小孩子被它牽引得不得不加快腳步,幾乎要跑起來。
然而雙腳并不像往常接觸著硬邦邦的地面,軟綿綿的,倒像踩在云朵里。
小幼崽想,難道自己已經飛到了天上嘛?
他追著氣球向前奔跑,和僅有傳送帶、貨物與幽靈們的“廠”不同,“塔”里顯然熱鬧多了,光是各種系統就叫人眼花繚亂。
并非所有系統都是前人類,或者嚴格一點說人形,同樣有動物和植物,還有些鬼知道是什么玩意兒;
反正它們只要能完成各自的職責就夠了,至于是怎樣的形態并不重要。
他們忙忙碌碌行走在匆忙的“塔”中,所有系統都是咬合著的小零件,齒輪們共同轉動,才能推動無限空間正常運轉。
有一些很明顯是新面孔,拉著和梨覺手里相似的發光氣球,和崽崽一樣需要系統助手引導和幫助。
主神失蹤后,中樞時不時會出現紊亂,從外界撈來不符合原本篩選標準的系統。
梨覺就是其中一個。
“塔”里有很多系統是長駐于此、并不需要下派到子世界中的,他們對來來往往的系統面孔都很熟悉,看到這么小的幼崽也被捕捉進來當童工,不少人都投來探尋的目光。
系統們大多穿著樣式單調的黑白灰衣服,早已失去感情,也失去了屬于自己的本格。
唯有小梨覺,不僅穿得粉粉嫩嫩,還有可愛的雙馬尾,小臉蛋上帶著未經污染的純真的好奇,甚至還會對別人的視線報以甜甜的笑容。
的確太過顯眼。
好在,這些已經沒什么感情的系統也不會對鶴立雞群的小朋友有什么惡意,反而讓同樣成為視線焦點的No.Bα3L82γk感到自豪。
它快樂地在空中飄來飄去,對路過的同僚致意:
【沒錯,我帶的孩子。】
【是我家的哦!】
【叫做寶寶崽。】
【是全世界最可愛的系統!】
【超級超級萌的寶寶呢!】
相比正式上崗的系統,僅需完成崗前培訓和部分售后服務的助手momo們的工作輕松很多,也沒有被磨滅掉感情。
最后一句話引起同事的側目,momo們不滿地反駁:
【我家的系統也很可愛!】
【我們家的也是。】
【我帶的系統會唱歌呢。她可是療愈崗的第一后備人選呢。】
【我家的寶寶會爬樹!很厲害的!】
【我家的還……】
No.Bα3L82γk不服氣:【哼,你們就是助手眼里出西施罷了,我們家的寶寶崽可是經過boss認證的——還是兩個!】
有momo不相信:【瞎扯淡。你說你家的這個是boss溝通崗的?那群怪物什么性格誰不知道,怎么可能覺得誰可愛啊。】
馬上就有別的momo幫腔:
【就是就是,No.Bα3L82γk,知道你的工作不好做,但是吹彩虹屁也要按基本法好伐。】
【那可是boss誒,你不會老眼昏花認錯人了吧?】
【哈哈哈哈哈……】
同事們你一言我一語擠兌它。
盡管大家都是momo,也是有不同派別的。
梨覺其實聽不太清助手們嘰里咕嚕在說些什么,不過看momo們的架勢,一定不太和諧。
崽崽想要勸架,拉了拉氣球的繩:“么么……”
No.Bα3L82γk沒有聽見小系統的呼喚,對著其他momo們“臉”都氣紅了,氣球里的光變成了緋色:【我才沒有亂講!不信的話,我放給你們看!】
它的小翅膀形態再次發生變化,變成一個古老的、厚厚的電視機。
氣球里原本纏繞的光團逐漸變得明晰,到最后竟然顯出畫面來。
底下的小幼崽愣住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畫面里出現了芬克斯。
黃金暴君龍形態威風赫赫,人形態更是氣宇軒昂,從來都是雌龍傾慕、雄龍仰視的對象。
芬克斯是出了名的殘暴、不近人情,別說不熟悉的人和龍,就算是家族內部成員也不敢太親近他,生怕哪里做得不對惹得暴君不愉快,可沒好果子吃。
然而“電視機”里此刻的他肩上坐著一只小幼崽,年幼的孩子和暴君的身型對比起來差距極大,像個小玩偶。
從背后能看見幼崽那對三角形的小貓耳朵,和同樣淡金色的貓尾巴,垂下來愉悅地一擺一擺。
當芬克斯幻化出龍鱗時,濃烈的赤金色和梨覺溫軟的奶金色交織,盡管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種族,更沒有絲毫血緣關系,也很像一家人。
一大一小穿過星艦的走廊,有說有笑。
不知說了什么,小家伙興奮地晃了晃雙腿,小腳敲在大人的胸膛上。
按理來說如此逾越的舉動早就要被暴君嚼得骨頭都不剩,可芬克斯非但沒有動怒,反而拍了拍孩子的腿:“坐好了,別掉下來。”
小貓“大不敬”地雙手抱住芬克斯的頭,撒嬌地蹭了蹭家長:“哥哥咪會接住崽噠!”
芬克斯被他十分自信的語氣逗笑了,大手揉了揉孩子的頭發:“你啊你,最清楚怎么拿捏我了。”
梨覺問:“是說崽很厲害的意思嘛?”
芬克斯沉吟:“嗯,差不多吧。”
被夸獎的小幼崽非常滿足。
貓尾巴快樂地甩來甩去,尾巴尖尖還卷成一個小愛心。
……
這不是現在時,不是虛擬時,而是過去時。
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
那條長長的廊橋,那段瑣碎的對話,那些珍貴的喜悅,都是真的。
子世界發生的一切,每時每刻,點點滴滴,都會被制作成數據上傳到“廠”里。
梨覺此前看到的傳送帶上多肉植物似的發光包裹,其中就有這些“監控”。
小幼崽本還在因為接連進入“廠”和“塔”,被完全陌生的新世界轉移了注意力,不再因為和家長們的分別感到難過,這么一個短短的回放片段又再度勾起了小崽崽的傷心事。
……想哥哥了。
中樞所在的地方很遙遠,其實他在“塔”里走了很久了,哪怕腳下踩著的地軟綿綿的,也有些難為三歲小朋友的體力。
如果平時自己走累了,只要對哥哥咪踮踮腳,就會被抱起來。
哥哥咪是龍,龍很強壯,也很暖和。他在哥哥咪的懷里很安全。
不是哥哥咪,其他哥哥姐姐也是同樣。
在星艦上,在黃金龍家族里,梨覺是所有人爭著搶著寵的小寶貝。
現在,只不過是眾多系統中很平凡、很小只的一個。
沒有哥哥姐姐們,也沒有很多的愛。
對了,還要上班。
他才三歲耶!居然要打工。
梨覺決定不要當寶寶崽了。
他要當一顆淋過雨的悲傷流淚小蘑菇。
第39章
No.Bα3L82γk還在和同事們賭氣, 發誓要翻出更多證據來,沒有注意到幼崽的異常。
電視機畫面一轉,播放起那日在人類聚集星球西半球的集市上, 身著黑袍的潛杏和撈金魚的小朋友們第一次相遇。
素來冷淡的海妖王凝視著小的那個單純的笑臉,眼神有些微的變化。
等等。
不對。
No.Bα3L82γk立即意識到海妖王的跨子世界行為是不符合規定的。
如果被其他momo看見,很有可能會舉報到中樞那里, 到時候就麻煩大了。
海妖王對寶寶崽很好, 而且下一個世界就是海洋世界了, 它并不想在此刻橫生枝節。
Momo趕忙把畫面調回原先的巨龍世界, 咳咳兩聲,心虛地轉移話題:【你們看, 我沒有亂說吧, boss們真的——】
然而另一邊的momo們根本顧不上它說的啥, 全都慌了:
【這這這!】
【哎, 小朋友,別哭啊。】
【怎么了這是……】
【No.Bα3L82γk, 別玩兒你那破電視了,趕緊過來看看你家崽!】
No.Bα3L82γk不用它們嘰嘰喳喳也注意到了, 甚至來不及反駁自己這可不是什么“破”電視, 手忙腳亂關了監控, 飛下來, 飛到梨覺面前。
小幼崽蹲在地上嗚嗚哭,又成了傷心小蘑菇。
Momo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寶、寶寶崽,那個,你……我……】
完了完了,它把寶寶崽弄哭了QAQ
它徒勞地變化著顏色、形狀,想像之前那樣逗崽崽開心。
可是小蘑菇還在雨里, 并不搭理外面有陽光還是彩虹。
無論哪家的momo都沒接觸過如此年幼的小系統,換句話說無限空間的工作人員本來就不該有童工,它們照顧小孩的經驗為零。
所有的氣球一股腦飄到小孩子面前,它們形態、色彩各異,宛若把無數的云朵扎成了一束大號捧花。
Momo們七嘴八舌地安慰,言辭笨拙:
【哎呀哎呀,不哭啦。】
【都怪No.Bα3L82γk!】
【就是就是。】
【他叫什么來著?】
【寶寶崽啦。】
【No.Bα3L82γk壞,寶寶崽好!】
【中樞大老爺!】
【小朋友別哭了,要不拋棄你的momo,以后跟我吧!】
【不行,我先來的,應該跟我才對。】
【我才是最先發現他可愛的mo好吧!】
本來是哄崽的,說著說著自己吵起來了。
梨覺在黃金龍家族當慣了調解員,之前momo們在天上飄來飄去斗嘴的時候他就想介入了,可惜有心無力;現在氣球們來到和他同樣的高度,總算能聽到小朋友的聲音。
臉上還掛著淚珠的小幼崽抽了抽鼻子,含著哭腔的小奶音翁翁的:“不、不吵架,大家不吵架呀……”
寶寶崽總算停止哭泣,No.Bα3L82γk最先反應過來,一個旋風掃尾把那些嘰嘰喳喳的同事們擠開,自己變成一朵小花盛開在崽崽面前:【寶寶崽,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勾起你的傷心事。可不可以原諒我?】
梨覺抬起小手揉了揉眼睛:“崽沒有怪么么……”
言下之意,也談不上原諒。
被迫和熟悉起來的家長分開,不停地去往新的子世界,這是身為系統的命運。
至于誰逆轉了他原本平靜的人生、拉上這條無止境的路,小孩子還沒有辦法思考到那個程度。
其實,崽崽也不是完全難過。
在看到畫面中芬克斯的笑容時,他同樣感覺到溫暖的思念。
能以這種方式再見到哥哥咪,也很好。
如果要是也能看到爸爸……
崽崽眼睛一亮,水汪汪的金瞳看向自己的助手:“么么,我可以看一看爸爸嘛?”
【爸爸?】momo一愣,【你是說……你生理上的父親么?】
崽崽點頭。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沈煙。”
【是雄性人類嗎?】
“是……吧?”
【好的,收到。】Momo變換成一個彎曲的、待定的問號,【我可以試試在無限空間中搜索數據,可是如果沒有記錄的話,我也沒辦法還原的。】
所有momo共享同一個數據庫,它們的搜索也是可以連通的。
No.Bα3L82γk把寶寶崽的愿望告訴同事們,其他氣球也摩拳擦掌,要幫助小幼崽找到爸爸,重新看見寶寶崽的笑容。
崽崽從蹲改為坐在地上,捧著小臉看著漫天飛舞的氣球。
它們從初始的問號飛快地改變著形狀,有時候是一些不同語言里的字母,有時候則是無意義的符號,這些都是中樞程序中的構成部分。
梨覺的momo第一個開始,也是第一個結束。
它有些氣餒地降落到崽崽面前:【對不起,寶寶崽,我沒有找到你的爸爸。】
小幼崽原本明亮的、充滿期待的眼眸黯淡了一些。
No.Bα3L82γk不忍心看到他這個樣子,安慰道:【沒事,還有我的同事們吶!大家齊心協力,一定能幫你找到噠。】
梨覺也揚起笑臉:“嗯!”
然而令他們失望的是,越來越多的氣球飄落,每一個都垂頭喪氣,無功而返。
有一些找到了名叫“沈煙”的人,但是是雌性;
有一些找到了名叫“沈煙”的雄性,可根本不是人類;
有一些找到了名叫“沈煙”的雄性人類,年紀比崽崽大不了多少,怎么看都不像有孩子的樣子。
號稱掌握著全部數據庫、比中樞和主神還要了解無限空間的momo們,全員鎩羽而歸。
梨覺垂著小腦袋,沒有說話。
他早就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
在巨龍世界中,他也請求芬克斯幫自己找過爸爸的消息,同樣一無所獲。
黃金龍摁著他的小腦瓜,心里想,可能這位倒霉的父親是掉進空間夾層中了,才會無論用什么搜索方式都找不到。
他自然沒有把自己殘酷的猜想告訴梨覺,這樣小崽崽還能繼續心懷希望,有朝一日能再偶遇爸爸。
Momo們不愿看到寶寶崽難過,聚在一塊兒七嘴八舌開會:
【有沒有一種可能……】
【也許根本不在無限空間里啊。】
【我也這么覺得。】
【問題是,任何一個被中樞捕獲成為系統或玩家的人類,相應的,血親和摯愛的名單都會進入數據庫——這一條僅對人類有效——你們不記得這一條規定了嗎?】
【對哦……】
【那會不會寶寶崽的爸爸不是人類?】
【No.Bα3L82γk,你對寶寶崽進入無限空間之前有了解嗎?】
問題忽然轉到自己身上,原本也在絞盡腦汁思考可能性的No.Bα3L82γk傻傻地開口:【啊?】
【啊你個頭啊!問你話呢,寶寶崽以前是純人類嗎?】
【這個……】No.Bα3L82γk為難地化出手的形狀撓了撓頭,【他年紀太小了,不符合規定,應該是中樞異常捕獲的,所以我也就沒有做太多背調……】
有一個momo化出懲戒棒沖著它的腦殼砰砰打兩下:【你這樣對你的系統也太不負責啦!】
No.Bα3L82γk很委屈:【你們都不知道,我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長期在線,連寶寶崽的崗前培訓都沒有完成。我總是忽然掉線,甚至被迫關機,就好像有一股力量阻止我陪在寶寶崽身邊……】
同事們面面相覷。
“大混亂”到來后,的確很多momo,包括它們跟隨的系統,都會出現信號接觸不良的情況,互相之間、或者同子世界失聯。
然而無論實際上掉線多久,對于momo本身來說不過是一瞬間。
像No.Bα3L82γk這樣無比清晰地感知到被撕扯、甚至出現了力量對抗的情況,還是頭一回聽說。
Momo們狐疑地圍上來,用不同的“眼睛”瞅著No.Bα3L82γk。
【不是,哥們。】
【你不對勁。】
【你不會是叛徒吧!】
No.Bα3L82γk無辜地做舉雙手投降狀:【我一直是你們親切友好的伙伴啊!從來沒有變過的!】
Momo單獨一只說話的語速還好,許多momo聚在一塊兒會下意識越講越快,變成了念咒般的嘰里咕嚕。
本來在一旁暗自憂郁的小幼崽抬起頭看著他們,小腦袋轉啊轉,很想聽懂它們都在嘰里咕嚕什么。
忽然,一個有著糾結眉毛的momo提出了與同事們方向截然不同的解題思路:【有問題的,會不會不是No.Bα3L82γk,而是它帶的小系統?】
此言一出,氣球們都定在了半空。
是哦。
它們怎么沒有想到呢?
在寶寶崽出現之前,No.Bα3L82γk和它們的情況沒什么差別。
出現特殊癥狀,是從上任寶寶崽的助手開始的。
根據控制變量法,那個出現的變故,正是梨覺。
氣球們不禁齊齊低下頭,看著幼小無辜的孩子。
一個孩子……會讓無限空間的力量出現波動和對抗?
對了,還是一個檢索不出父親的孩子。
不僅父親,也有momo順手搜索了下他的母親的情況,更是找不到半點關聯條目。
這本身就不合理,哪怕他的母親早逝或離開,也依然會有記錄才對。
這世間沒什么是留不下痕跡的。
除非,被刻意抹去。
可是,又有誰有如此至高的權限呢?
Momo們想不通。
【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兀的、堪稱驚心動魄的尖叫聲打破了momo的沉思,它們和梨覺同時捂住耳朵,詫異地看向聲源。
罪魁禍首的元兇No.Bα3L82γk慌慌張張道:【差點忘了,中樞讓我帶寶寶崽過去呢,哪有時間在這兒跟你們胡扯啊啊啊啊!】
氣球們一臉“你在開什么玩笑”的表情。
它是不是糊涂了,帶小系統去見中樞干嘛?
別說這只新來的小幼崽,就算是許多在無限空間里兢兢業業工作了很多年的系統及助手,都沒有親自見到系統的榮耀。
已經快要到約定時間了,No.Bα3L82γk焦頭爛額:【來不及解釋了寶寶崽快走!!】
它再度變成翅膀形狀,只不過這一次不再只是光的組合,有了實體,直接裹住小幼崽飛了起來。
“誒誒~?”
突然被抓起來的崽崽留下茫然的一句驚呼,像個真正的小天使那樣越飛越高,逐漸接近天際。
Momo們齊齊看著他們消失的方向,不禁感嘆,寶寶崽好像……不,是真的很可愛啊!
*
No.Bα3L82γk載著梨覺火速趕到中樞所在的區域。
這里是座完全浮空的孤島,島上有三兩護衛系統巡邏,不過其實它們存在的意義也就是擺個樣子,畢竟中樞的禁地也沒人敢闖——真有這樣膽大包天的,早就被直接碾碎在無限空間了。
中樞并不像崽崽想象中那樣是一座轟隆轟隆運轉的機器,而是棵參天古木。
不過仔細看并不大像常規的喬木,更像某種巍峨的、無邊無際的藤蔓。
整座浮空島上,僅有這一棵藤蔓。
它的根深埋地底,莖直插云霄。
供養著一座島,還有整個磅礴的世界。
梨覺從momo的翅膀里跳下來,高高仰著頭,眼里全是驚嘆。
他想起爸爸講過的睡前童話《杰克與魔豆》,里面的通天豌豆藤應該就是長這個樣子吧?
氣球的繩牽起還在發呆的小孩的手,向前走去。
藤蔓底部有扇門,不大不小,剛好夠小幼崽的身高。
Momo一看,歡快道:【以前的系統總是要把自己縮小才行,寶寶崽就沒有這個煩惱啦!】
它并未思考過中樞為何會設計如此迷你、不符合絕大多數系統體型的一扇門,反正,寶寶崽就是那個天選之統。
氣球也飛進去之后,四周伸來幾根枝葉將小幼崽牢牢裹住,接著托舉向上。
梨覺就這么乘著“電梯”來到了最頂層。
中樞沒有實體形象,而是一團時時刻刻都在變幻的、璀璨又模糊的光霧,與來者相隔著一塊磨砂玻璃似的屏障。
小梨覺瞅瞅中樞,又看了看降落在自己身邊的么么,總覺得它們長得有點兒像。
大球和小球。
難不成,么么是中樞的寶寶嘛?
「終于來了。」
中樞看著面前的小孩子,緩緩開口。
它的聲音像個年紀很大的老爺爺,講起話來慢慢悠悠,卻很有威嚴。
梨覺想起了喬長老和那雙霧蒙蒙的白色眼瞳。
他太小了,而她和它太老。他們之間隔著永遠無法觸及的漫長年月。
仿佛印證孩子的所想,中樞給出的第一印象的評價也是類似:「太小了。」
No.Bα3L82γk在中樞面前不敢飄那么高,反而是下意識黏在小系統旁邊。
它誠惶誠恐:【尊敬的中樞,寶寶崽、我是說梨覺,雖然年紀小,不過任務完成得很不錯哦!】
不合格的系統是會被淘汰的。
至于這個淘汰是怎樣的后果,momo中流傳著許多可怕的傳說;它們作為培訓系統的助手,也會受到牽連。
中樞沉默了很久,久到momo已經開始打顫,才重新開口:「吾已閱過報告。的確完成得不錯。」
系統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工作,中樞并不管。
所以哪怕小家伙是以完全融入、甚至成為“boss之子”的方法達成了目的,只要結果是完美的,考核成績就是最佳。
中樞和喬長老一樣,是龐大家族的頂端,不茍言笑。
能讓它講出夸獎的話來,實屬不易。
Momo正要說些感激的話,被梨覺搶先。
“我不小喔!”幼崽伸出小手張開五指,皺著小眉頭嚴肅地數,“崽崽已經,嗯,嗯……好幾歲啦!”
……幾歲來著?
有點忘記了。
不過也不重要啦!
總之,崽崽可不是什么小娃娃呢,已經是大寶寶了哦!
梨覺小朋友,三歲,對年齡可是很在意的。
古藤蔓真身的光霧穿透了玻璃屏障,分出一小部分光芒向著孩子的面前延伸,如同鋪滿了碎星的階梯。
「你是,梨覺。」
中樞的聲音也隨之靠近。
Momo再度驚詫,要知道系統成為系統之后,對于中樞來說就是萬千員工之一,一種純粹的工具。
它只需要用編號和崗位來識別他們,無需記住任何一個曾經是誰。
可是中樞喊出了寶寶崽的名字。
不知內情的小梨覺正要點頭,中樞又繼續了下一句。
「你是……沈煙之子。」
小幼崽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圓了。
這還是第一次,從別人(是不是人不重要)的口中聽到爸爸的名字。
——這個陌生的、奇幻的世界中,居然有人認識爸爸么?
“請問您認識崽的爸爸嘛?您知不知道爸爸在哪里呀?”梨覺雙手握拳,抵在自己身前,眼里迸濺出的星星比光梯里的還要多,“崽崽很想他……”
古藤蔓似乎嘆了口氣,重復了那句話:「……沈煙之子。」
只是一個名字,一個稱謂,沒有多余的評判。
偏偏聽得出來寡淡語調中的“竟然”和“果然”之味。
梨覺再追問什么,它都不答了。
中樞收起光梯,回到屏障里。
哪怕全是看不出差別的、迷幻的光霧,依舊做了一個像是轉身的動作。
「帶他離開吧。下一個世界還在等待。」
Momo戰戰兢兢:【是,尊敬的中樞。】
「照顧好他。」在枝葉電梯到來之時,中樞又向No.Bα3L82γk叮囑,「切記,絕不可讓他在任何子世界耽擱過久。」
那是梨覺聽到的它所說的最后一句話。
世界在下墜。他像一朵云一樣飛了起來。
*
現世,沈家。
李韌站起來,抱著貓焦躁不安地走了好幾圈。
警察剛剛離開,那股窒息感依舊勒在他的喉嚨口,難以下咽,更難以消散。
——你和他們是什么關系?
——最后一次見到是什么時候?
——當晚你在做什么?
——有沒有人可以證明?
——是否與當事人發生過沖突?
都是些例行公事的詢問,只不過因為聽者有心,更像一種拷問。
直到現在依舊折磨般回蕩在耳邊。
沈將行和沈煙的那個小野種已經失蹤一個星期了,從某個足以淹沒一切的暴雪天開始。
左等右等沒等到大的回家,起初,李韌請了私家偵探,卻什么也沒有查出來,實在沒辦法才報了警。
然而無論哪種渠道都一無所蹤。
李韌的老婆,按輩分是梨覺的堂姑、沈將行的堂姐,是個膽小怕事的女人。
她沉不住氣,早在聯系不上沈將行時就慌了,哪里撐得到警察上門。
其實他們夫妻倆只是參與了策劃,并沒有真正實施;連每次對話都是當面談,沒有留下任何文字、影像,謹慎得很。
如果沈將行真的回不來,完全是死無對證。
警察再來個一百遍、一千遍,只要他們不主動暴露,什么也查不出來。
所以,他想,自己必須要穩住才行。
其實這是好事,不僅沈煙的兒子回不來了,還多出了沈將行的那一份。
沈老爺子的遺產每一部分都是巨額數字,自己手中能多握一份,何樂而不為呢?
明明是天賜的驚喜,老婆偏偏不懂得這個道理,總碎碎念著若是這兩人都死了,有冤魂索命怎么辦。
李韌嗤笑,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有這種封建迷信的思想。
世界是物質的,科學的。
不會有鬼魂,也不會有什么非自然力量。
他從來不信這些玩意兒。
鬼是假的,警察是真的。
如果接下來他們還要繼續上門盤問,翻來覆去調查,他得先和老婆對好口供、免得出現什么漏洞才行。
就在這時,貓從他手上跳了出去。
那是他老婆養的貓,品種叫……叫什么長毛金漸層來著。
毛發是甜甜的、奶油一樣的淺金色,眼睛也是金的。
不知為何,李韌忽然覺得這貓和沈煙家的那個小崽子有一絲相像。
都是金燦燦,軟綿綿,甜滋滋的。
……怎么會幻視貓像人啊。
可千萬別成了心魔。
李韌有些犯嘀咕,不過也沒多想。
干大事的人都需要有一顆強大的心臟,他給貓喂了糧,照常洗澡睡覺。
半夜,忽然驚醒。
他聽見貓叫,不在屋里,在窗外。
可他家全是封死的落地窗,貓怎么可能跑到外面去?
他家住二十層,更不可能有外面的野貓爬上來。
老婆被他起床的動作弄醒了,揉著眼睛:“怎么了?”
李韌沒有答,以一種怪異的,僵硬不似常人的步伐向窗邊走去。
老婆心中涌起難言的古怪,聲線顫栗:“老李,你……你要做什么?”
沉默。
李韌并不說話,卻抱起一旁的花瓶。
然后,狠狠地砸向窗戶。
正常來說,以落地窗玻璃的硬度是不可能被花瓶砸碎的,可不知他哪兒來的怪力,那樣巨大的一塊玻璃居然真的應聲碎裂。
二十層,幾十米的高空,呼嘯的夜風頓時涌入室內。
李韌向前一步,離邊沿僅有一步之遙。
老婆的眼神驚恐萬分,抓著被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老李……老李,你別想不開啊!我們去自首,去、去認罪!警察、警察應該會從輕發落的吧?你不要想不開啊!”
她不敢靠近,生怕刺激到李韌。
更懼怕的,是他現在這幅著了魔似的樣子。
李韌對她的挽留充耳不聞,又向前踏了一步,已經有半個腳掌懸空。
細弱的貓叫聲沒有停。
他神智不清,目光失焦,向虛空中伸出手喃喃著:
“貓……小貓……”
“是我……”
“梨……”
“……錯……”
然后,在老婆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中,縱身一躍。
第40章
冰涼的、帶著魚腥味的水潑醒了李韌。
他一個激靈睜開眼, 看見一群留著絡腮胡、頭發亂得像海草的大漢圍著自己,七嘴八舌討論著。
“嘿,以前都是撈魚, 今兒怎么總撈著人來。”
“大哥,這人也沒有魚值錢啊,還不如魚呢。”
“臭小子, 怎么說話呢。”
“嘿嘿我這不是說出大哥您的心聲么……誒誒誒, 我錯了我錯了。”
李韌爬起來向后縮了縮, 警惕地看著他們。
大腦有些懵, 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會出現在這里的。
……這是哪兒?
身下搖搖晃晃,好像顛簸在浪潮上, 連坐都坐不穩。
再加上這些人身上的魚腥味……
一艘船?
他為什么會在船上?
如果沒記錯, 自己本來在睡覺來著。
然后聽到了貓叫, 以為是自家那個小東西……
再往后的事, 他就不記得了。
那些人——姑且可以稱作為漁夫——見他神色慢慢清醒,攤了攤手:“我們不是壞人, 你不用這么提防。如果你沒什么問題,就先休息吧。”
“我……”李韌張口, 發現嗓子啞得厲害。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 昏睡期間又發生了什么。
看起來像一樁綁架案。
真可笑, 幾周前他還在和沈將行策劃綁架沈煙的兒子, 幾周后,沈將行失蹤,而他也被綁架了。
虧心事不能做多,否則總有一天會反噬到自己身上。
比起反省、悔過,現在更重要的還是盡力解救自己;李韌冷靜下來,清了清嗓子:“你們想要什么?要多少錢?可以讓我老婆轉……”
被簇擁在正中、為首的那個聞言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正要開口,又有人來了,對他道:“大嫂說該收網了,我們先上去吧!”
他點點頭:“好,就來。”
回頭又對眼神警惕的李韌聳了聳肩:“我們不是綁架犯,你別誤會。不過回頭再說吧。”
一群人鬧鬧哄哄地走了,夾雜著“我們長得真那么像壞人嗎”“反正你挺像的”“嘿信不信我揍你”“早知道不這么好心救他了”的抱怨。
船員們順著樓梯上了甲板,腳步聲慢慢消失。
李韌松了口氣,估摸著自己應該被關在最底層的船艙里。
他身上的衣服還是濕的,又冷又硬,好在現在天氣不算涼。
難道自己真的誤會了,這些彪形大漢不是綁架犯,而是救了自己一命的好心人?
他試圖爬起來看看周圍的情況,冷不丁又是一道聲音。
“你終于醒啦?”
李韌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暗處還有一些人。
和自己一樣濕淋淋的,蜷縮著身子取暖。
他恍惚記起,最開始的確有個漁夫說“怎么總撈著人”。
看來,今天被綁在這兒的不止自己一個。
他瞇了瞇眼,看見七八個人。
跟自己說話的是坐在最前面的,挺年輕的女孩子,看起來還像個學生。
李韌估摸著眾志成城能不能反殺綁架犯:“你們又是誰?”
女孩的神態很安然:“放心啦,我們跟你一樣是玩家。這個本是解密型的,沒有限定通關人數,而且可以合作。所以不需要有自相殘殺的環節。”
后面一串沒聽懂,不過李韌捕捉到了一個最重要的關鍵詞:“……玩家?”
“對啊。”女孩疑惑地問,“怎么——哎呀,你不會是新來的吧?”
李韌沒說話,女孩道:“你這么淡定,能直接睡到進本之后,還以為是個老手呢。”
這姑娘白凈秀氣,長得不錯。
李韌看著她,有了別的心思。
他自己就是個普通家庭,能入贅進沈家這樣的名門望族,絕對是攀高枝。
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平時一點兒不老實,經常拿著老婆的錢出去花天酒地。
李韌既極度渴望年輕女性,又對她們不屑一顧,認定這個年紀的女孩無非就是愛慕虛榮,用錢可以買到她們的一切。
他對那女孩道:“我給你錢,你跟了我吧?我很有錢的。反正我老婆現在也不在……”
原映映既沒有像大多數第一次聽到的女孩那樣震怒和鄙夷,或者流露出渴望來快錢的動搖,她只是略帶無奈地看著他:“不是吧大叔,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想那個吶?”
她的口吻有種不符合年紀的老練。
與其說看破了男人的本性,更像是無法理解怎么會有人如此不合時宜。
她身旁看起來痞痞的眉釘男人翹起嘴角笑了笑:“我勸你別打小原的主意,她的武力值已經快拉滿了。”
原映映擺擺手:“路哥你別那么夸張,還差不少呢好吧。”
李韌一頭霧水。
什么武力值,什么拉滿?
不過這兩人交談起來如此輕松,應該的確不是什么綁架事件。
他不會打游戲,更搞不懂年輕人的流行語:“哎,你們是在拍什么綜藝吧?害,你們忙你們的唄,我知道,我就是那種被臨時拉過來看反應的,俗稱n……npc的人。”
老婆平時喜歡看綜藝,他還是有那么一丟丟了解的。
至于自己剛才說的話,嘖,既然敢把他請過來,肯定知道他是什么人,到時候播出來會剪掉。
“Npc?”原映映這回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我看出來了,大叔,你還真是什么都不懂。”
李韌有些不高興:“小姑娘,你怎么說話呢。哥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都多,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
原映映熟練地左耳進右耳出,對路迎嘆了口氣:“最近怎么老遇到什么都不懂的新人。”
路迎沉吟:“‘大混亂’攪出的異常不是一樁兩樁,中樞需要更多新鮮血液來穩定運轉吧。”
“路哥你說,如果不停地卷新人進來,從平衡的角度上考慮,是不是也有老玩家被放出去了?”原映映語帶期待,“會不會有一天我們也……”
路迎苦笑:“還是別抱有太高的期望比較好。”
他們講的話李韌完全聽不懂,不過也無所謂:“我不知道你們在說啥,反正都跟我沒關系。小姑娘,你給個準話,愿不愿意?節目結束之后……”
原映映的眼神已經變成了憐憫,看著李韌,話還是在跟路迎講:“大概率第一個撲街。”
路迎嗤笑:“也別太善良了。這種游戲規則下,你不可能救得了別人。也許一次兩次,但不可能每次。”
原映映卷了卷自己的發辮:“我知道啊,但是也就是提醒一下吧……”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
路迎不在意李韌投來的憤怒的目光和罵罵咧咧,反正這滿腦肥腸的家伙打不過自己。
兩人不再關心李韌的反應,討論起了目前掌握的情況。
“路哥,你有沒有覺得這個本倒目前為止有點兒太風平浪靜了 ?”
這個“風平浪靜”是雙重含義。
不僅到現在沒有發生什么緊張刺激驚險危急之事——而這在逃游中最家常便飯不過——連這艘出海的船都過于太平了。
首先,從自然天氣上來說,至今風和日麗,沒什么大風浪。
其實,就是人物環境。
這些長得有些粗糙的漁夫其實心地善良,不然也不會救了這么一串傾覆的人。
不僅善良,還挺溫柔的,遠沒有外表看起來那么兇狠。
換句話說,他們就是劇情里的普通npc。
如果boss不是這艘船的船員,那么接下來還會引進新角色。
不僅是出現的新角色,其實也有可能暗藏在已經見到過的船員之中,甚至就是那個比較顯眼的船長。
他們必須提防所有人。
有興奮的腳步聲咚咚靠近,兩人立刻閉嘴。
“哎哎哎,你們要不要來看!”是個挺年輕的小伙子,“你們都是城里來的,肯定沒見過——我們網到一條怪魚!”
原映映和路迎對視一眼:線索來了。
不僅是他倆,其他玩家也立刻反應過來,紛紛起身。
李韌是這個本唯一的100%新人,怔怔地看著所有人都對魚很感興趣似的跟在那年輕的漁夫身后準備上樓。
出于安全考慮,一個人被留在艙底不是什么好選項。
李韌同樣跟了上去。
今天的風不大,可畢竟在海上,漁船還是比陸地要晃得多。
李韌扶著欄桿,莫名有種喝醉酒的感覺。
他是最后一個到的,其他人早就圍在了分裝好不同魚類的大桶旁。
桶里游弋著各種各樣的海魚,對漁夫來說很常見,但對不太吃海鮮、或者說根本沒機會吃海鮮的玩家們來說,就有些陌生了。
一直被嫌棄的李韌終于等到場合發揮,他喜歡吃海鮮,也喜歡海釣,侃侃而談:“哎喲,這是海鱸吧?這個個頭大,能有十幾磅吧?這是鯔魚?有點兒小了;還是一米五以上的黃鰭鲅魚釣著爽……”
船長,也就是漁夫們稱為“大哥”的人頗為詫異地瞥了他一眼:“你認識得挺多啊。”
李韌微微笑:“我有一艘游輪,平時也會出去逛逛。”
他并不掩飾自己的財力,邊說還邊看向原映映,意為“哥這么有錢有魅力你不如從了哥”。
原映映翻了個白眼:“真是受不了了。”
路迎安慰她:“還是缺被副本毒打的經驗。”
“——不過,先生,這條你肯定不認得。”大副得意洋洋指了最里面的那個比其他都要小得多的桶,“這就是喊你們來見識一下的怪魚。”
副本中會遇到的、主動交談的npc,幾乎沒有哪句話是廢話。
這條魚一定跟接下來的線索息息相關,所有玩家都湊過去看。
這個小東西實在很難用“魚”來描述,更像水母。
它的傘體圓圓的,有成年人的雙手合起來那么大。
邊緣垂下纖柔的、花瓣一樣的觸手,如同珠鏈;
唯獨一對觸手遠比其他的要大得多,還是彎曲的,乍一看像對蝴蝶結。
小家伙的身體晶瑩剔透,仿佛隨時會融化在水中,卻又在光線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奪目光彩來。
精致小巧的水母打著旋兒漂浮,如同一只張開雙翼的水中蝴蝶,輕盈又靜謐。
漂亮是漂亮,可看起來挺眼熟啊。
李韌抬了抬下巴:“不就是水母么?”
船長捋捋自己的胡子:“是水母,可是老夫我干這行也有幾十年了,什么種類的都見過,從來沒見過這種的。”
要知道,水母的觸手有很多作用,捕獵、游動、感知、防御,必須要格外精巧和自由。
這個小家伙卻有一對打結的觸手,看起來也不像后天被干預、而是先天形成的,究竟有什么用處呢?
小水母見這么多兩腳獸望著自己,非但不怵,還慢悠悠地游到桶的邊緣,沖他們吐了個泡泡。
原映映蹲下來:“哇,好可愛啊!”
船長連忙道:“你們可千萬別碰它,很多水母都是劇毒,害搞不清楚它是什么情況。”
原映映好歹也是出生入死無數次的老玩家了,自然深諳陌生子世界的任何東西都不能隨便亂碰的道理。
不過她還是裝作乖巧模樣:“好的,我知道了,謝謝大叔。”
船長笑瞇瞇地看著她,仿佛看女兒。
和重要的npc搞好關系沒有壞處,這是原映映謹記的又一條例。
小水母用和“蝶翼”相對一側的、稍長的另外兩條觸手碰了碰桶沿,像是扒在那兒的小手,再度吐了個泡泡。
“它好像在和我說話呢。”原映映道,“真的好可愛哦。”
路迎插著口袋低頭看著,和原映映同時想到另一個小萌物。
“哎,路哥,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黃金暴君的那個本還遇到一只小貓咪?”原映映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它現在怎么樣了。”
毫無自保能力的柔弱的小生命,怎么看都很難活下來。
幸好這只小水母是npc的一部分,而不是被中樞抓取的玩家。
不然,一只水母參與逃生游戲也太奇怪了吧。
“看起來其實有點兒像桃花水母,不過大得多。”李韌踱步到他們身邊,“讓我考考你,你知道桃花水母為什么被稱作桃花水母嗎?”
路迎用口型對原映映道:‘又來了。’
原映映也不想配合,可偏偏這種人就是毫無眼色、沒完沒了:“讓我告訴你吧,一個是傘體的觸角分布形狀長得像桃花,另外就是經常在桃花盛開的季節出沒,也就是暮春時節,因此得名。我有一個朋友……”
其他人完全沒聽他的叨逼叨。
“可是它長得不像桃花,倒是像……”原映映歪著頭,換了個角度觀察小水母傘體上的花紋,“梨花。”
“那就給它命名為梨花水母吧。 ”李韌嘖了一聲,“說不定就是全新的物種呢,我回去聯系一下我的人脈看看……”
這回原映映已經連白眼都懶得翻了。
船長再度加入他們的談話:“可以啊,我覺得這個名字不錯。這次出來收獲不錯,明天一早就可以返航了,你們也能回家了。”
他一邊一個攬住李韌和路迎的肩膀,“看來你們是我的貴客啊,來吧,晚上請你們吃海鮮大餐!”
沒有被他身上的魚腥味“荼毒”到的其他玩家們歡呼起來。
有免費的大餐,當然要吃。
進副本間隙在玩家大廳是沒有足夠的點數奢侈的,進本后誰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死,能快活一下是一下嘛!
船長放開被嗆得直咳嗽的兩人,問船員:“小希呢,叫他過來。”
小希?
一個即將解鎖的新人物。
會是npc,還是boss
等船員把小希帶來之后,玩家們齊齊在腦海中劃掉了后一個選項。
不可能有這么年幼的boss。
船長夫妻倆已經五十多歲了,一直沒有孩子。
半年前,在一樁沉船慘案中收養了成了孤兒的六歲男孩。
小希懂事聰慧,還有個特殊本領:很會養稀奇古怪的魚。
要知道很多海魚是很嬌貴的,一旦被撈上岸,保存不好的話不出倆小時就會死;但只要放在小希那兒的,再怎么瞎折騰也能平安回到陸地。
而且自從養了小希,這半年漁船但凡出海一定風平浪靜,并且滿載而歸。
小希是他們的福氣,是幸運星,深受所有船員的喜愛。
船長決定把這朵……不對,這只罕見的“梨花水母”交給小希照顧。
小男孩長得清清秀秀,穿著也很干凈,和蓬頭垢面的船員們完全不同。
這群文化程度低下、僅有蠻力的漁夫們,在用自己能做到最好的方式在養一個孩子。
男孩黑頭發、棕眼睛,看起來沒什么特別。
唯獨前額有一撮與眾不同的銀白,很是亮眼。
船長夫婦收養他的時候還以為是染出來的,可小孩說這是天生的顏色。
“來了啊。”船長沖男孩招招手,“這個也交給你了。”
小希經過原映映和路迎身邊時,沖他們微微一鞠躬,眸中有一閃而過的感激,什么也沒有說。
原以為是孩子的禮貌,可是他在經過其他玩家時并未做出同樣的動作。
兩人頗為納悶。
他們和他……認識嗎?
李韌則是另一種困惑。
這孩子和老爺子收留的那個凌西長得太像了,連名字都差不多。
他和養在沈家的凌西沒什么交集,偶爾去老爺子那兒能見到一眼,是個沉默順從的孩子。
沈將行說,沈煙家的兒子被找回去之后,凌西很喜歡帶他玩兒,那小崽子同樣愿意黏著凌西。
小孩有親近同齡人的天性,李韌不以為意。
總的來說,他對凌西的印象實在很單薄,一時難以辨認眼前的小希和那孩子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小孩看著年紀不大,力氣不小,端來沉甸甸的、布置得很漂亮的魚缸,找了個舀子,小心翼翼地把小水母從桶轉移到缸里。
如果說小水母此前對玩家和船員們還只是普通的好奇,那么看到小希后,熱絡變成了一種急切。
它不斷地用小觸手拍打著魚缸的玻璃,幾乎把自己貼成小魚餅,一串又一串泡泡咕嚕嚕地往上冒,仿佛想跟男孩說什么,或者要一個抱抱。
可惜,水母不是小貓咪,是沒有辦法跟人類擁抱的。
小希伸出食指,隔著玻璃和水母的小觸手碰了碰,像在安撫:“噓,噓……”
他自己還是個孩子,用上哄孩子的語調。
令人驚奇的是,這安慰當真有效,小水母安靜下來,在魚缸里轉了轉,躲進角落的小房子里。
這個小房子應該是為小丑魚的體型定制的,對于小水母來說有點兒窄了。
它柔軟的身體能夠鉆進去,那對最大的蝴蝶結觸手卻被卡在了外面。
小水母努力了好幾次還是沒能把自己塞到小房子里,不得不退了出來。
玩家們都從它翕動的小身體上看到了濃濃的落寞和委屈。
小水母再次來到魚缸邊緣,吐了個泡泡。
男孩隔著玻璃摸摸它伸出觸手的位置,小聲道:“對不起,我回去給你重新做一個大房子。你想要花園嗎?我還可以做花園和秋千。還有還有……”
孩子的童言童語聽得總神經緊繃的玩家們難得會心一笑。
也許只有這個年紀,才會依然活在天真的童話中,認為自己有同小動物溝通的能力吧。
*
這艘船頗為古老,電路很不穩定,夜晚的燈光微乎其微,房間里還額外配備了蠟燭。
船上有幾間空房,彼此相熟的玩家住進去,李韌幸運又不幸地落單了。
他睡不著,披著外套盯著燭火,琢磨著怎么能把那只梨花水母偷走。
水母基本都是透明、半透明的,光線可以直接穿透它們的身體。
可這只竟能折射出不同光彩,剔透的小身體宛若琉璃,一看就是奇珍異寶。
李韌并不缺錢,他可是沈家的倒插門女婿。
不過誰會拒絕錢再變多一點呢?
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是個俗人,而發現新生物——這可是科學、生物那種哪怕是上流社會仍遙不可及的高貴和榮耀啊!
他一直想干出點成績證明自己,讓沈老爺子和沈家的其他人看得起自己。
這只水母,或許就是最好的轉機。
船長家的兒子住得離他很近,威逼利誘一個小孩子并不難事;難就難在,這只梨花水母的個頭不小,而且可能很脆弱,他一時想不到用什么容器和方式能夠不引人注目地帶走水母。
如果這只水母沒活下去、成了標本,還能賣得了好價格嗎?又還有研究價值嗎?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去看看。
他來到小希的房間,正準備敲門,聽見薄薄的門板后面孩子正在說話。
“你看,我沒有騙你吧。”小希說,“覺覺,我們又見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