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山藥糕
梆子聲邦邦, 寅時三刻,寺里面傳來了鐘鳴,于日夜交替時分提醒寺中色僧人可以起床了。
容瑾輕聲地推開了門, 走到院外才放聲打了個哈欠,他不只是六根不凈當不了和尚,更沒法適應這個起床時間。
寅時起床做第一遍早課,集體誦念早經后于卯時兩刻吃飯, 吃完飯自行做早課,晨昏昏而太陽未出, 容瑾路過大殿時聽到吟誦的聲音,雙手合十朝著大殿拜了拜。前朝末年有妖僧作亂,蠱惑末帝追求長生之道,到了本朝初年,帝臨大寶之后就開始讓各州府清查寺院,驅趕了許多不法僧人、擴出許多田地產業, 同時規定僧人必須清規戒律、戒掉聲色享受。
原主兩耳不聞窗外事, 可書本讀得精深且廣, 經常抄寫書院里面的藏書, 豐富的閱讀量給容瑾帶來了前所有未有的享受,看到什么腦子里都有對應的知識儲備的感覺非常妙。
此時應該吟詩一首……
“誰!”
容瑾猛地向身后看,看到是誰之后緊繃的后背肌肉松開。
雖說是佛門寺院,黑燈瞎火地走在院子里, 影影綽綽, 時不時有被風聲帶得失真的聲音于周遭響起,就很容易聯想到各種詭異恐怖故事,聽到追趕的腳步聲,他當場嚇出一身白毛汗。
“這么早, 怎么起來了啊”
趕來的是黎未,腰間絲絳甩動,額間有細密的汗水,“讓你喊我一聲的,你怎么自己出來了”
“太早了。”容瑾遞出了帕子,既然來了,他可不會把人趕走,那多掃興。等黎未氣喘勻了,他興致勃勃地帶著黎未走了回頭路,撥開一個草叢輕聲說:“剛才發現的,可不可愛”
黎未也不是掃興的人,問容瑾干嘛走回頭路他不說,就跟著一起過來,探頭看到樹叢里一窩小貓警惕地朝著他們兩個“龐然大物”齜牙咧嘴,他會心一笑,“好可愛啊,它們娘親去哪里了,留它們自己在這兒。”
四五只小貓迭在一起,估計一個月都不到,眼睛上的藍膜還未褪去,小小的尖牙嚇不退任何敵人。
“也許找食物去了吧,要是喜歡可以和寺里面說一聲,給一袋糖帶走一兩只。”
黎未心動了一下下就搖頭拒絕了,“算了算了,沒時間照顧,而且家里面婆子是有養貓的,抓老鼠用。”
“哦,難怪夜間的時候我聽到貓叫很近。”
“走吧走吧,別錯過了和柳居士約定的時間。”
他們兩個是自行出來的,沒帶冬子和春夏。
香積廚就是寺院里面做飯的地方,又稱之為大寮,來給僧人們做飯的有寺里面的僧人、雇來的廚子和香客、居士,做的飯菜也簡單,今兒個早晨是南瓜粥、清炒筍片、清炒空心菜等,都是新鮮的時令菜,皆出自于寺里面的田地。
容瑾和黎未沿著竹林邊的小路走到香積廚的時候,柳居士已經在里面忙碌,他和另外幾位居士在摘空心菜。
容瑾忙走幾步,“柳居士,抱歉,讓你等了。”
“還沒到約定時間,是我一向來的早。”
柳居士是個四十歲開外的中年男子,面龐無須,眉間一道豎紋,瞧著嚴肅。他的目光只是在黎未身上停駐了一下,就禮貌地挪開。
他也不拘泥于禮節,只是站了起來迎了迎,手上的空心菜沒有松開。
容瑾介紹說:“我家哥兒黎未,隨我過來一起幫幫忙的。”
柳居士點頭,他說:“你需要的紅豆、牛乳已經放在里面了,我和管香積廚僧人說了借這里的東西用用。”
“好的,我這就去做。”
柳居士的娘七十多了,柳居士是隨母親在云亭寺禮佛,清明祭掃亦未回去,很是虔誠。老太太脾胃虛弱,亦有點上火,年老后口中無味,最近茶飯用的極少,這可把柳居士緊張壞了,直到前日吃到了得味樓的青團,紅豆餡深得老母親的喜歡。
柳居士已經差人去東洲府買青團,哪里會料到會在云亭寺遇到得味樓的東家。
有種奇妙的緣分在里面。
一同摘菜的居士好奇地問了兩句,柳居士沒有隱瞞,直接說了。
旁邊的居士念了聲佛,“肯定是佛祖知道你一片孝心。”
柳居士笑笑,哪怕心里面這么想,他嘴巴上也不能這么說呀。
廚房里面,早就備好了泡水的綠豆、紅豆,整壇的牛乳、一罐子的蜂蜜等等,容瑾聽到柳居士說他母親上火且脾胃弱,心中微動就有了一點想法,他看到旁邊有山藥,就讓黎未找人問了問能不能用,得到的答案是能用后,就拿來了切塊放到鍋里面蒸,綠豆糕清火,但對老人來說也不能多吃,山藥溫補健脾,剛好可以做成山藥紅豆糕。
綠豆不是去皮綠豆,去皮這步費了一點小功夫外,其它事情容瑾都是做順手的,除了花費點時間,并沒有覺得哪里艱難。
反倒是寺里面今天的早飯南瓜粥讓他驚艷了一小把。
云亭寺種的南瓜沒有絲,很沙口,甜甜的南瓜香和米粒充分融合,甜味取自天然,返璞歸真。
吃上一碗,肚子里面暖暖的。
天邊已經有弧光,太陽出來了,令天空有了一抹神奇的藍色,待日頭徹底出來,那神奇的藍色已經消失卻印在了腦海里。
“感覺好幽靜。”黎未收回了看著日出的目光,笑著對容瑾說:“早起的饋贈。”
“東方既白,咱做的糕點也可以出鍋了。”
兩道糕點出鍋,放到碟子里樸實無華,并無什么熒光閃閃的效果,容瑾把一個圓形帶蓋的木碗一并交給柳居士。
柳居士接過,“這是”
“豆餡。”
柳居士揭開蓋子,看到里面細膩的紅豆餡,能夠聞到香甜的奶香和柔和的豆香,他心中感慨容瑾實在是太細心了,做了兩味紅豆的糕點之后竟然還額外準備了豆餡。母親愛吃青團,愛的就是里面的豆餡。
“容郎真是有心了,剛才管香積廚的師傅與我說了,今日晚上你就可以來香積廚做飯。”柳居士飛快地看了眼容瑾,容瑾會意,身體向前傾了一下,靠近后柳居士輕聲說:“空寂大師會用香積廚做的晚膳,他性喜竹子。”
容瑾知道這是提點,當下和黎未表示了感謝。
只要他的東西入了空寂大師的眼,寺里面自然會安排他們提前進入小法會聽經。
柳居士得到兩味糕點和豆餡之后就回了住所,看到母親也剛好做完了早課,正在閉目休息。
伺候母親的老仆說:“大人,老夫人沒什么胃口,早膳就進了兩口南瓜粥,她說嘴里沒味。”
柳居士皺了皺眉,嘴間流露出一絲嘆息,他赴任江南道刺史之后,老母親不顧家人反對,執意要跟著一起順江東來,只因當年父親最早為官就是在江南道東洲府當縣尉,故地重游,是在思念。
可母親年邁,身體大不如前,最近更是食水減少,他擔心死了。
“娘。”
老太太睜開眼就看到兒子眼中沒來得及藏起來的擔憂,她笑著說:“今兒個弄來什么好吃的”
“兒子不是說了遇到了得味樓的東家和東家的郎君,他們兩口子意外的年輕,做的吃食卻格外的好,我讓他做了糕點。”
“我嘴里沒味,剛好弄點甜的吃吃。”老夫人不只是嘴里沒味,更是沒什么胃口,吃東西不過是安慰兒子兒媳的心。
她拿了一塊白色的糕點,準備意思意思吃上一小口,糕點入口,外面那層松散,很容易就咬開了,不需要牙齒多費勁兒,里面清甜的豆餡幾乎是流淌進了嘴巴里。
不知不覺,老夫人在柳居士欣喜的目光里吃掉了一塊山藥糕,吃完之后老太太還意猶未盡。
“味道當真是不錯,和那日吃的青團差不多。”
“就是用的青團一樣的豆餡。”
“難怪了,怪好吃的,你別看著,一起吃。”老太太招呼著兒子兒媳一起吃,不要只是顧著她一個土埋脖子的老太婆。
糕點不禁放,要不然見母親這么喜歡吃,柳居士是萬萬不會讓別人碰的,自己也不可以。
第七十二章 煨鮮筍
膳堂就在香積廚的旁邊, 做完糕點后就無事做的容瑾和黎未往外走的時候正好路過,看到僧人們安靜地吃著早膳,他們對所食之物并沒有變現出偏好喜愛。
“師傅們吃得很虔誠。”黎未感慨。
容瑾說:“感謝碗里面的每一樣東西, 感謝自然饋贈。柳居士給了提醒,空寂大師喜竹,你說他是喜竹之君子堅韌,還是喜歡竹之清雅脫俗可以食無肉, 不可居無竹。”
“肉可不吃,竹香可以入菜。”黎未往旁邊走了兩步, 輕撫著離自己最近的一棵竹子,指尖感受著竹子清涼光滑的觸感,“柳居士不會無的放矢,對你說的喜竹肯定是入菜用的,現在沒有冬筍,只有鮮嫩的春筍, 或者筍干, 我爹爹做的油燜筍是一絕, 但我覺得筍子纖維多、絲頭重, 與肉同煮更好好吃。”
“腌篤鮮,筍炒肉,筍干紅燒肉,酸筍雞湯。”容瑾不用動腦子就能夠報出一堆菜名, 他抬起手指在空中輕點, 贊同地說:“我與君想的一樣,筍就應該和肉搭配,筍之鮮可以解肉之膩,肉之香可以豐富筍的寡淡, 相輔相成,類似于湯藥方子里面的君臣佐使,可惜了,老和尚不吃肉。”
“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嗎柳居士給的消息準確無誤的話,空寂大師肯定吃過許多與竹有關的菜,等閑的入不了他的眼。”
容瑾性子一向豁達,絕不內耗糾結,既然短時間內想不到合適的,那就去走走散散心,“我們去竹林里面走走。”
“啊”
容瑾興致勃勃地招手,“走走走,回去收拾點吃食、帶點氈布,去野炊。”
受容瑾情緒感染,黎未開始期待起了接下來的野外行動,他看了眼天色,“現在時辰還早,竹林里面濕氣重,不太適合進林子,而且你我穿的鞋子是薄底的,林子里面肯定有堅硬厚實之物,會扎腳的。”
“嗯,回去再換鞋換衣服,廂房旁邊的竹林就很大,我們可以進去看看,午膳野炊可以出林子,在竹林旁邊用。”
兩個人邊說邊走,對接下來的野營興趣極高,黎未從小生活在城里,鮮少有機會接觸親近野地野趣,容瑾以前忙于工作,去鄉間收東西是奔著生意去的沒心思欣賞自然,他們都錯過了許多,自然不愿意再錯過。
臨湖靠江的地方,地勢平坦,沒有名山讓云亭寺建造,可有大片竹林讓云亭寺半隱其中。竹子生命力旺盛,生長極快,昨兒個見到筍子冒頭,今天就躥到小腿高了,見到筍子長到了院子里,一定要刨開地面,把竹鞭連根挖出來,不然這房子將來沒法住人了。
“還沒回來,我出去找找。”冬子坐不住了,站起來要往外走。
“再等等。”春夏攔住了急躁躁的冬子,在他腦袋上敲了一下,“別著急,你要是在寺里面丟了,我還要去找你。”
冬子不服氣,“我不會丟的。”
“哪里是東”
“小瞧人,那邊!”冬子指了方向,隨即腦袋就被拍了一下。他撓撓頭,不太自信地挪動了手指,“這邊”
連忙雙手捂住腦袋,“不準打了,打頭會傻的。”
“不打也傻了,離開熟悉的地方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你上哪里去找人,等會兒別掉溝里面喂了狼。”
“啊,有狼……”
春夏神秘兮兮地說:“你晚上沒聽到狼的叫聲嗎”
“沒、沒有。”冬子縮了縮脖子,春夏旁邊湊了湊,緊張地看著左右,“不會是狼外婆來叼人了吧,寺里面怎么會有狼翻花鎮偏了點,可、可也在大道旁邊,怎么會有狼啊”
“哈哈,春夏你別嚇孩子了,瞧冬子的臉都嚇白了。”黎叔在旁邊一直聽著,見冬子快被嚇哭了,就出聲施以援手,“冬子快,拍拍胸口,晚上和娘親睡,就不怕不怕了。”
冬子,“……”
他跺跺腳,“你們都把我當小孩子,我十一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對對對,咱冬子不是小孩子了,快去屋里面收拾東西去,我帶你們去竹林里面逛逛,一定要帶一塊厚實點的氈布。”
容瑾推開門從外面走了進來,陽光落在他的臉上身上,他抬起手胳臂擋住了眼睛往天空看,太陽徹底出來了,普照四野,天空看起來越發湛藍,蓬松的云朵很大,看起來又白又亮,“是個好天氣,今兒個天熱,不用穿太厚,給少爺帶個輕薄的斗篷擋擋風。”
冬子,“還是郎君護我!”
他笑嘻嘻地扭頭往屋子里面跑,跑了幾步停下來,猶猶豫豫地問:“郎君,沒有狼吧”
“傻子小子,嚇唬你的,沒有狼,就算是有狼,也翻不進死里面,放心好了,只要你跟著我們不迷路,就不會丟。”
冬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著跑進屋子里收拾東西去,春夏也去。
換了衣服,黎未和娘親說了幾句,又叮囑黎叔在廂房這兒守著。安置妥當了一切之后,他們帶著東西出發。
走進旁邊的林子,自然不是隨便踩著野地走,路上草葉子的遮掩下有僧人踩過的小道,蜿蜒著向內。竹林里面幽靜,風吹過,嗦嗦的聲音就蔓延開來。
走走停停,并不敢偏離了小道真正地深入竹林。
容瑾嘴上說了有寺院的高墻擋著,在竹林里面走來走去不會有事兒,但帶著黎未和冬子、春夏呢,他不敢繼續往里面深入。
“我們挖幾顆筍子,這些筍子新嫩,我做一道最最清簡的竹子吃法,給你們嘗嘗。”
“什么”黎未問,他眼眸一掃,就看到了好幾顆筍。
“賣個關子。”容瑾指揮著,“冬子,你去撿一些干葉子來。”
“好的,郎君。”
大家分頭行動。
挖筍這事兒挺有趣也解壓,黎未挖起來就有點上頭,一連撅了十七八個還不想停,他擦著額頭上的汗,臉上擦了幾條印子也毫不在意,他嘴角彎著,克制著說:“這么多肯定夠了,春夏,我們停手吧,再多的吃不掉,撅在這兒了也浪費。”
“好的,少爺。”春夏拍拍嘴,“太太讓我們改口的,主人,我知道了。”
“沒事,叫什么都可以。”黎未高興,抱著筍去找容瑾。
容瑾帶著冬子在地上挖了一個小小的坑,坑里面鋪上了干干的枯竹葉。
“竹筍帶來了,怎么吃”
“煨。”
黎未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小火苗舔著鍋底,“野地里怎么做”
“來,我來弄。”
現挖的筍子放到枯葉上,上面再蓋上竹葉,容瑾打開火折子,吹了吹火星子閃動就冒出了小火苗,他點燃了枯葉,看情況在火上再添上枯葉。
“竹子里面有蟲子的,剝筍子的時候可要注意哦。”
“莫要嚇我,竹子里面怎么會有蟲。”
“沒騙你。”容瑾又抓了一把葉子扔進火種,火焰在他的雙眼中跳動,“竹蟲,油炸著味道亦不錯。”
黎未抽了抽嘴角,“真有啊,蟲子也可以吃”
“能啊,炸知了亦是美味。”
黎未擺手,推拒著說:“算了算了,不要吃。”
第七十三章 勝肉
黎未抓了一把葉子往火里面扔, 炎炎跳動的火焰帶著竹筍里面的水分蒸發出來,帶出了泥土的味道和筍殼的氣息,他鼻翼翕動, 沒聞到什么驚為天人的味道,眼中劃過一抹失望。
“就是吃個清簡自然,要是有什么特殊的香氣,那就奇了怪哉了。”
黎未靦腆地摸了摸鼻子, “好像是哦。”
聽到了容瑾的悶笑聲,他納悶地抬頭, “我只是那么想了一下下,煨的就算是天上仙竹,也不可能有肉味。當然啦,我有想過這竹子長在寺里面,說不定吸收了梵音香火,會有檀香味。”
“檀香味沒有, 小花貓有一只。”容瑾指了指黎未的鼻子, “春夏, 給少爺擦擦臉。”
“啊, 很臟!”黎未摸向懷里肯定是摸個一手空的,為了出行方便,連個帕子都沒有帶。
“幾道小印子,不難看。”
黎未, “……”
拉著春夏給自己擦臉, 他看春夏的臉頰上也沾著泥巴,大概率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樣子了。“別笑我了,你臉上也都是泥印子。”
他從春夏的手里面拿過帕子,給春夏擦臉, 擦來擦去發現擦不太掉。
“少爺,好像要水洗才行。”
黎未木木地點頭。
主仆兩個頂著大花臉正不知道是立刻回去擦洗呢還是路上看看有沒有水塘的,聽到旁邊傳來了冬子的大呼小叫,他們齊刷刷看過去,立刻就笑了起來。
容瑾咧嘴笑著說:“我也給冬子擦擦。”
冬至噘嘴,用手背也擦不干凈自己的臉,索性就任由臉上的泥印子在那邊了,“才不是咧,是郎君怕少爺尷尬,故意用沾了泥巴的手擦我的臉。”
容瑾尷尬地放下手,“哪有。”
他僵硬地轉移著話題,“筍子應該煨好了,我看看能不能吃了。”
“我也來看看。”黎未說。
兩個人頭碰頭地看筍子,漸漸壓下去的火苗給空氣帶來了一些別樣的情愫。
春夏悄悄挪到冬子的旁邊,恨鐵不成鋼地擰著冬子的胳臂,冬子疼得剛要叫起來又看到胳臂被揉了揉,他委屈,“春夏哥,干嘛嗎”
“我剛想罵你的時候想想你算是幫了忙。”
不大的冬子腦袋里冒出很多小小疑惑。
春夏看著相對無言卻勝過說了千言萬語的少爺和郎君,他拿出了一貫糊弄小孩的說法,“等你長大就懂了。”
這話冬子已經聽麻木了,他哼唧了一聲,“哼,我娘說我年底再長一歲就懂更多了,現在的事兒等我長大了我就要都弄明白。郎君,我也要嘗嘗。”
用土壓滅了柴堆,放到一旁的煨筍子也好入手,容瑾拿起來一個,指尖燙燙的尚且能夠接受,剝開后一縷蒸汽冒了出來,伴隨著淡淡的竹香,“嘗嘗。”
黎未也在剝,但他剝得不得法,剝的筍子就露出一個小口。接過容瑾給的,他咬了一口,發出呃了一聲之后很勉強地說:“好吃。”
“不好吃。”容瑾苦笑,“還有點兒苦澀,不用安慰我,我做的東西也不都是好吃的。”
黎未輕笑,又咬了一口,其實仔細品嘗里面有著最自然的醇香,嫩筍尖不就是這種味道,沒有摻雜任何其它東西。
不加掩飾的腳步聲在林間出現,容瑾和黎未都看了過去,看到一個穿著白色僧袍的僧人走近,約莫三十來歲的樣子,眉眼間自然地流露出舒朗之氣,未語先帶三分笑意,望之親切。
走近后彼此打了招呼,但和尚未做自我介紹,那容瑾說起他們自己來也是有所保留。
“老遠就聽到了你們的說笑聲,好奇就走過來了,這個是煨竹筍好久沒有見到這么山野的吃法了。”
“師傅要不要嘗嘗,很清素的味道。”容瑾說。
和尚很自然地說了聲謝謝,在旁邊半蹲下就開始剝筍,倒顯得容瑾想太多,人家說不定就是個自來熟的性格。
“沾一點鹽就更好了。”
容瑾笑著說:“的確,如果有個咸菜佐之,味道更佳。”
和尚吃得很細致,把整個筍子吃完之后道了一聲謝謝,他順勢問容瑾一行人是單純瀏覽還是在竹林里面找什么,容瑾心中微動,看著白袍和尚,主動說出了自己的困惑。
“你們要討好空寂大師”和尚有著意料之內的驚訝,他上上下下看著容瑾,忽然笑了起來,“你倒是磊落,很多人哪怕是要討好空寂大師也不會這么直白干脆地說了出來。”
容瑾聳肩,“遮遮掩掩地詢問以師傅的靈透肯定也容易猜出來,索性道明來意吧,當然,哪怕知道空寂大師喜歡吃的,我也未必能夠說服管香積廚師傅就按照我的意愿來做。”
柳居士推薦他在香積廚做餐點,香積廚準備什么膳食那是管事的師傅決定,容瑾未必能夠讓那位掌事的師傅更改。
“你還這么認真準備”
“事情一步步來準備,不做無準備之事,說不定后面會有轉機。”
“了然,想吃肉吧。”
容瑾定定地看了一眼白袍僧人,一時間無語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你一個大和尚開口就說想吃肉,象話嗎
“我聽聞有種說法,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再說了,空寂不是自小為僧,多年茹素后,想吃肉實屬正常,如果食素與吃肉能夠兼容就更好了。”白袍僧人有感而發。
容瑾,“也不是不可以。”
白袍僧人眼眸很明顯地亮了一下,“我那兒有小廚房,你可以做嗎不瞞你說,我就是來找你們的,我從柳居士那兒過來,吃了你給老夫人做的山藥糕,深得我心,我聞聽柳居士說你們是東洲府得味樓來的,就特地尋來,但去了你們的住所,那位管家說你們到竹林里踏青。”
容瑾看了眼黎未,恰好看到黎未征詢的目光,他點點頭,從容輕快地說:“可以啊,就是食材夠嗎”
“若有缺少食材,可以去大廚房要。”白袍僧人笑起來時候露出兩個酒窩,竟然顯露出了幾分靦腆局促,“惹你們笑話了,實在是貪圖那么點口腹之欲,實乃罪過。”
“師傅你剛才不是說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佛祖不會怪罪,他老人家曠達,只會包容地笑笑。”容瑾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他說,“我做勝肉吧,有肉味卻沒有丁點葷腥,里面還要用到竹筍,我覺得,也會讓空寂大師喜歡的。”
“嘗過便知。”
白袍師傅是個行動派,當下在前面帶路,他博古通今,說起各種佛家典故是信手拈來,一路上一顆小石子兒或者一棵小竹子經由他說都有了非同一般的意蘊,別說黎未聽得專心,就連冬子也沉浸在了他說的各種小故事中。
只不過容瑾有些走神,他看著逐漸逼近的小院,搖頭笑了起來。
第七十四章 雕花梅餅
林中小道用水中撿拾的鵝卵石鋪就, 間有蓮花圖案。通幽小路盡頭是個竹屋,四周竹海,清幽之外更添了一些寂寥空靜, 有個七八歲的小僧人在掃地,嘴巴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落葉好多啊,怎么掃都掃不干凈。”
聽到了腳步聲,小沙彌扔掉了大掃把跑了過來, “師傅,不掃了行嗎, 剛掃完葉子就又掉了,掃不干凈啦。”
“莫要偷懶,安心掃地。我帶你來云亭寺,你已經追趕了五次狗,拔了方丈大師新栽種的茉莉,差點燒了香積廚旁邊的柴垛……”
“啊啊啊。”小沙彌捂住耳朵跺腳, 臉蛋耳朵已經通紅, “不聽不聽, 才不是那樣呢, 追狗是因為壞狗狗欺負小貓,剛剛出生的小貓貓叫得好可憐的。”
“茉莉呢”
“我在拔草。”小沙彌腳丫子劃拉地面,師父和方丈說話,他等在旁邊很無聊的嘛, 看到地上都是雜草雜樹就開始拔, 沒想到那是方丈種的茉莉。
“柴垛”
小沙彌哼地別過頭,“我說了很多遍了,我那是救火的,不知道哪里的火星子掉柴垛上, 還好我發現了,不然早就燒掉了。師父,你不相信我嗎”
小沙彌沮喪得垂頭,腦袋上傳來了熟悉的撫摸,他剛要燦爛地笑起來,卻聽到腦袋上方傳來了師父的聲音,“信你,但更要管束你,云亭寺不比家中。”
“哦。”小沙彌不咋高興,這說來說去就是不允許自己離開小院嘛。他的視線落在了師父的身后,第一次見到生人來到小院,他不怕生,就大大方方看著,“師父,他們誰呀”
“是師父剛結識的朋友,他們是……”白袍僧人摸著小徒兒光滑的腦袋,神色自然地看著容瑾一行人,好似剛才隱去身份結交是根本沒有的事兒,“我帶著小徒弟自京中來,法號空寂,你們直喚我名便可。”
“東洲府得味樓容瑾,外子黎未。”
容瑾笑了笑,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他是入贅的,按照《大齊婚事錄》他是黎未的內人。
彼此的笑意中皆有種了然于心之感。
方才空寂說了他饞肉了,但又不想真的吃葷腥,容瑾說了可以做勝肉,豆腐、香菇、筍類還有面筋,可謂是撐起了素食葷做的全部江山,容瑾說的勝肉原料中沒有肉吃起來卻要比肉還要香,秘訣就是用到了筍、蘑菇、松子。
容瑾走進小院的廚房看了看,“沒有松子。”
“小凡。”空寂喊。
小沙彌小凡趕緊跳著跑過來,“師父是讓我去大廚房嗎我這就去,需要什么,我立刻取過來。”
“松子。”空寂失笑搖頭,小凡正是性子跳脫的時候,不可能真的壓制住他的天性變得穩重,“還要些什么,我讓小凡一并取來。”
這話是問容瑾的。
容瑾說:“小院廚房內的東西尚算齊全,再要兩味香料就可以了,一味香葉,一味八角。”
“我記下了,我這就去。”
小凡捏捏手指幫助記憶,絲毫不做停頓地向外跑,他在竹林深處的小院待夠了,見不到人,連狗狗和小貓都不愿意到這邊來,完全弄不懂師父為什么要住到鮮少見到陽光的竹屋小院。
小凡走沒多久,容瑾發現小廚房這兒面粉受潮發霉,不能用了,就讓冬子追上小凡,去寺中大廚房再要一小口袋面粉來。
“此地太潮濕了,糟踐了食物。”空寂拿著那袋面粉有些惋惜。
“住時間長了,對人也不好。”
“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我是空寂。”空寂微微挑眉,他面相柔和清貴,做這個動作絲毫不見輕浮,坦蕩磊落得仿佛是在和人討論經文奧意。
“猜的。”容瑾真的是猜測,沒想到就這么容易猜中了,“我和黎未說空寂大師應該是個年過六旬的老年和尚,老成持重,德高望重。”
黎未在一旁點頭。
“空寂擅長丹青畫壁,不擅長講經釋文,云亭寺請我來就是后山大壁上作畫的,我在京中待得無聊苦悶,接到邀請就馬不停蹄趕來。”空寂苦笑一下,沒料到云亭寺打著他的名號對外說京中高僧來了,引來眾多香客入住,清明祭掃也未曾離開。
這些就不便多說了,他不是喜歡在背后非議他人的人,哪怕云亭寺這出的確做的很不地道。
“空擔了大師名號,就要行大師之舉了,不得不趕鴨子上架,多讀經書典籍,在法會上為香客講經。”
空寂用清茶招待,還有梅餅,去年的青梅雕花為餅,佐以白塘腌制,吃起來酸酸甜甜的。空寂說自己只是個畫匠,沒什么靈透心思,可與黎未說起繪畫心得來切中要害,容瑾這才知道黎未很喜歡作畫,家中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能夠入他畫中,不像空寂那樣揮毫撥墨,卻自有自己的小小天地。
遭逢變故,他收起了自己的小愛好,全心投入到得味樓的經營中,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動筆了,難怪容瑾都不知道。
容瑾看著因為說起喜好而眉眼飛揚的黎未,他拿起了茶盞輕抿了一口,不再介入話題,只是做個旁聽的聽眾。
不過沒過多久,小凡和冬子就回來了,不是普普通通回來的,回來得驚天動地。一路被幾條大狗攆回來,小凡大叫,“師父救命啊,師父救命啊……”冬子拿著樹枝邊趕狗邊跑。
容瑾忙站起來去幫忙,幾條狗見到了大人,喉嚨里發出幾聲低吼。
容瑾沉聲吼道:“滾。”
冬子連滾帶爬地躲到郎君的身后,容瑾反手接過了冬子手上的棍子,橫掃幾下,他到鄉下收東西遇到狗子一點也不稀奇,算是擁有了豐富的趕狗經驗。
趕狗,他可是專業的。
幾條狗子夾著尾巴嗚咽著跑走,強撐的小凡腿軟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就是上次追的幾條狗,它們竟然記仇,見到我就一窩蜂上來了。”
空寂嘴巴上教訓著小凡,行動上不放心得很,把孩子拽起來仔仔細細看了。
“師父,沒受傷。”小凡拍拍屁股上的塵土。
“看來是不能放你出去了。”
小凡大叫,“是它們追我的。”
“郎君,你真厲害。”冬子隨著容瑾去廚房。
“經驗而已。”
容瑾著手開始做勝肉,筍子、蘑菇切丁和松子拌勻,幾種香料油炸后取料油、醬油放入餡料中,面粉加水揉成面團,分成六個小劑子包入餡料。鍋里面倒入薄油開始煎烙,兩面金黃就可以吃了。
淡淡的面香融入了筍菇的香味,容瑾放的松子不多,不小心咬到了松子的話,堅果油脂的甘香融匯其中,合力塑造出了勝肉的滋味。
第七十五章 竹筒飯
小小的松子微微裂開一條縫隙, 寺里面沒有現成的松子仁,容瑾嫌棄剝起來麻煩,這才做了六個素餡觖兒, 就是素餡的大餃子。容瑾掐了麥穗的邊,油煎過后,松子兒受熱釋放出油脂潤澤了筍子和香菇,吃起來自然有了勝肉的感覺, 更逞論是出家人,常年茹素, 舌頭對油脂早就敏感,吃素餡觖兒感覺更勝。
“剛出鍋的燙。”
容瑾拿了素餡觖兒撕開一個小口子放在碟子上交給黎未,自己也拿起了一個,不過是分成了兩份,遞給了冬子和春夏,所做不多, 當然是緊著主人的需要, 至于他自己, 吃不吃的都無所謂。
接過小碟子, 黎未用筷子分成兩半,意思很明顯就是和容瑾一人一半。黎未安靜吃著,一反常態的沒有夸獎,這弄得容瑾有點忐忑, “不好吃嗎”
黎未搖搖頭, “太危險了。”
容瑾疑惑的嗯了一聲,沒弄懂危險何在,素餡沒有相克之物啊。
“狗,我說你沖出去趕狗太危險了。我知道, 那種情況境地下,你不出擊,那些狗子不會離開,但……你每次都這樣,你不把自己的生死當回事兒嗎”黎未說完后有些氣餒地嘆了口氣,“對不起,我說的太重了。”
拿起素餡觖兒咬了一口,剛好吃到了松子仁,舌尖抵著這顆小小的松子仁兒,黎未覺得有些挫敗,又覺得自己不是在多管閑事。心思好亂,比打翻的調料碟還要五味繁雜。
“是我莽撞了,以后改。”
黎未猛地看向容瑾。
容瑾討好地笑著。
他以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遇事自己不往前沖誰給你出頭,因為沒有顧慮,所以行為做事很瘋,朋友說他只是在遵紀守法。穿越于他而言接受起來不難,也是因為他在現代沒什么牽掛。
容瑾低低地笑了,繾綣溫柔的聲音讓黎未耳廓發癢,他惱羞成怒地說:“有什么好笑的,快點出去,我聽到空寂大師好像在喊你。”
“不愧是聲名遠揚的得味樓,不過一個素餡觖兒味道竟然如此動人,容瑾,你的手藝真不錯。”空寂吃到好吃的一改先前的穩重,蹦跶到廚房門口,興致勃勃地說:“我與云亭寺的掌事說一聲,晚上讓你掌勺如何小凡聽冬子說,你們是不是后日要做法事”
他故作神秘地說:“需不需要幫忙”
容瑾與黎未對視一眼。
后日的法事是黎叔使了銀子,插進去做的,難免安排上有些匆匆。準備匆忙倒無事,就怕敷衍了事。如果空寂和寺里面打個招呼,效果自然不一樣。寺廟亦在紅塵萬丈里,出家人同樣離不開紅塵之中事。
容瑾拱手行禮,“那就麻煩空寂大師了。”
“我就是一個假大師,能借空名幫你們行個方便,那‘大師’二字沒有枉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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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好了出來野餐的,自然不會空耗大好時光,只是人數略有變化,加上了空寂大師和小凡。容瑾算是知道小凡為什么會這么性子跳脫,完完全全是有其師必有其徒,有他們加入后野餐變得有趣起來。
寺中竹林野餐,又多了兩個方外之人,葷菜沒有,各種蔬菜水果管夠,容瑾現場取材,砍了一棵竹子,取了長短合適的竹筒做器皿。
淘洗干凈的米塞進竹筒里,竹筒擱在火上,中午吃竹筒飯。
“可惜了,現在月份不對,我聽寺里面的人說,每逢六月林子有竹蓀生長的,那種菌菇煮湯極鮮。”空寂挽著袖子蹲在容瑾旁邊看他忙碌,時不時說上一些自己在京中的見聞,期間提到了好多次得味樓。
東洲的地理位置決定了這里的消息不會閉塞,在東洲府遠近聞名的得味樓自然聲名傳揚到各地,特別是京城。空寂在京城就時不時聽說得味樓上了什么新菜,只可惜他沒有借口離京,此番云亭寺邀請他作畫,他同意邀約,未嘗沒有去東洲府一探究竟的意思。
能夠在云亭寺就遇到得味樓的人,當真是意外之喜。
容瑾的手藝就這么好了,那位首創得味樓的人豈不是更加了得。
只可惜,那位已經往生極樂了。
“小廚房里有曬干的,煮湯亦可,我讓冬子和春夏去挖薺菜了,待會兒用薺菜、豆腐做個素丸子,與竹蓀干煮湯。”
黎未在一旁幫忙。
小院太過潮濕,面粉能夠生潮,竹蓀干亦然,黎未挑揀了下,發現兩袋子一袋好的一袋發霉了,空寂看到后連聲罪過,他準備讓寺里面不要給他送吃食堆放在小廚房了,在云亭寺這段時間,中午這一頓他也去寺中膳堂吃飯。
竹筒放一切,有了竹香之后味道尤為不同。
當然也和心境有關,大家說說笑笑的,半日光陰就這么過去。
有了空寂的引薦,容瑾順利做了這兩日香積廚的掌勺,因著這份功勞,當空寂說提高法事的規格待遇后,云亭寺這方面就沒有半點閑言碎語。
時間總是匆忙,做法事的當日下午,容瑾一行人就啟程趕回東洲城。
東洲府內,得味樓里,袁掌柜被逼問得一個頭兩個大,“放心放心,我家東家和郎君今日就會東洲了,明日郎君就會回來掌勺,李掌柜稍安勿躁。”
成衣店的李掌柜李威說:“我也不是要為難你老袁,只是最近換季,我吃什么都不對勁,就惦記著你家郎君的手藝。他再不回來,我都要餓瘦了。”
袁掌柜上上下下看著,絲毫沒從李威的雙下巴上看出清減二字。
“明天,明天肯定回來。”
李威無可奈何地點頭,“行吧,明天我再來。”
剛應付完李威,袁掌柜喝點水潤潤喉就又看到別人進門來,他忙矮下身子躲到柜臺后面去,招呼劉老虎說:“劉子,要是有人問起我來,就說我不在。”
劉老虎懂的,給了袁掌柜一個放心的眼神。
來的是公玊良,他就來問問,不糾纏。
“六爺,得味樓里的伙計說了,人還沒回來。”公玊良出去后與趙昀說,趙昀坐在車上,有些遺憾但是不多。
正欲離開,坐在車上視野極佳的趙昀看到一抹身影拐進了得味樓,“公玊,你再去問問,人是否回來了。”
公玊良已經被差遣習慣了,要是換做他人他早就一鞭子抽過去,但面對趙昀,他是一點脾氣都沒有,王爺說什么就是什么吧,甘愿去做。轉身他進了得味樓,好巧不巧看到了站在柜臺旁邊的容瑾,他幾步上前捉住容瑾的手,“你可算是回來了!”
容瑾一腦袋霧水。
認識
不認識啊!
“我認識你便好。”公玊良說:“我要預訂晚膳。”
第七十六章 煿金煮玉
“我們剛從外地回來, 先送一些東西來店里的,我今日沒有掌勺的打算。”
容瑾掙脫出自己的胳臂,看著眼前人覺得熟悉, 可他來到東洲后認識的人有限,翻了一遍沒有對上號的,所以不是自己認識的人。他客客氣氣地拒絕了,就和說的一樣, 從云亭寺趕回來,坐車坐得腰酸腿乏, 實在是不想進廚房做飯,只想回去悶頭睡上一覺,等精神抖擻了再來干活。
“只要做你的拿手菜即可,不需要多,不需要復雜。”公玊良又想去捉容瑾的手腕子,再次被躲開后也不惱怒。擱以前在京城絕對賞幾鞭子, 誰人竟然敢駁他公玊良的面子, 只不過最近跟著寧親王時間長了, 性質被磨了許多, 竟然愿意耐著性質和人周旋,他自己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雖說性子被磨得好了不少,公玊良底子里依舊是那個斗雞走狗、游手好閑的紈绔公子,實乃沒有多少好性兒求著個平頭百姓辦事兒。
他勾起嘴角冷冷地笑了下, “我給十倍的定錢。”
直接拿了銀錠放在柜臺上, “樓上雅間,要四菜一湯,主食是粥。”
容瑾看了銀錠一眼,他明白了, 這是通知不是請求。
抬手按在那顆銀錠上,掌心的冰涼有點咯手,“客人放心,一定安排到位。”
果然,財帛動人心,公玊良擺擺手覺得真是無趣,“行了,自安排去。”
公玊良出去請趙昀下車,柜臺邊的容瑾拿起那枚銀錠子拋了拋,按手感來說足兩的,“冬子,你讓人回去一趟和少爺說一聲,我們閉店的時候再回。”
冬子應下,忙走出去找隨行一同來的人回去。
容瑾往后廚走,袁掌柜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說了。
“奶香紅豆青團賣這么好!”容瑾驚訝。
袁掌柜點頭,“是啊,屬實沒想到,昨兒個定的最多,定出去一百六十多盒,白塘領人熬了一晚上的豆餡兒,趕早做完了給送了出去。我已經掛出牌子,說清明已過,不再做青團,往年也是如此,不會一直供應下去。”
“辛苦大家了,袁叔麻煩你統計下,明兒個給阿黎看了,就給大家發賞錢。”
袁掌柜笑彎了眉眼,就知道會如此,他早就準備好了賬目和銅錢,就等著東家回來過目后發下去。
有錢拿,大家才有干勁兒。
袁掌柜又說了一些,換來了容瑾更大的驚訝,“竟然有這么多人盼著我回來”
“成衣店的李掌柜,回春堂的白大夫,他們一天要來好幾次。還有你那個同窗王有禮,來了兩次問后文有沒有寫好,今兒個上午來的時候說讓你務必不要忘記寫書。”
容瑾,“……”
他抑制了幾次才沒有仰天長嘆,怎么給自己找了個動筆的活兒。
把王有禮的事兒放到一邊,其他人因他的廚藝而找來,著實讓容瑾又驚又喜,驚訝的他來得味樓掌勺沒多久竟然擁有了擁躉,喜是一樣的原因,這是對他手藝的肯定,猶如三伏天吃了一個冰鎮過后的大西瓜,從頭爽到腳。
后廚里,每天固定給兩只鴿子脫骨的季寧感覺自己用刀有了一點心得,他甚至不再墨守成規,固定模范爺爺的做法,換了剪刀來剔骨,發現事半功倍,成功率大大提升,小小的鴿子在他手上非常聽話,仿佛話本里那些打通了任督二脈的武俠高手,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成了!”
季寧激動地大叫,這是他今天成功脫骨的第二只鴿子。
“恭喜。”
季寧扭頭剛巧看到容瑾自外面走了進來,他傲嬌且矜持地點頭,“不過小計,多練幾遍就完全掌握了。”
“禽類脫骨你已經完全掌握,得空我教你拆魚頭。”
季寧顧不得矜持了,忙扔了剪刀說:“把一個五六斤的大魚頭拆去骨頭,只剩魚肉我聽爺爺說過,這是黎爺爺的拿手絕活。”
他狐疑地看著容瑾,“你也會”
不是不相信容瑾,這段時間的相處季寧已經相當佩服容瑾的手藝,有些人靠努力、有些人靠天賦,他每每感慨容瑾就是那種天賦絕佳的人,棄筆從廚后竟然什么都是一點就透,看幾眼黎源東留下的筆記就學會融會貫通。
天賦一道,真是沒話說。
可再有天賦,一些技巧也需要通過不斷的練習來累計經驗啊,季寧就從未見過容瑾練刀工。難不成是在黎家的小廚房里
別說季寧,其他人聽到容瑾說要教季寧做拆魚頭時候,表情同樣的精彩。
周元亮盯著手上的肉,心里面的小人左右博弈,把一顆心打得鼻青臉腫,他看容瑾系上圍裙,關注點即將放到其它上面,他顧不上那么多了,“郎君,我也要學!”
靛青色的圍裙系在腰上,容瑾正拿著皂胰子洗手,這種用豬胰臟做的老皂打不出多少泡沫,也無甚香味,用起來膚感有點澀,大體感覺上還行。周元亮一聲大吼幾乎在耳邊炸響,他差點把手上的皂胰子扔出去,容瑾側頭往旁邊躲了躲,“我這么說當然是會,不會談何教。”這是回季寧的,至于周元亮,他說:“我做的時候不避人,想學的自己看。”
包括季寧,大家都一樣。
容瑾始終沒有帶徒弟心思,他做的時候誰愿意學就看,至于學到多少就看自己領悟了。
包教,不包會。
聽了這話,大家心里面想什么,容瑾管不著,但覺得每個人做事好像更加有干勁兒了,仿佛注入了新的靈魂。
容瑾笑了笑,他要做剛才那位客人豐富的四菜一湯一粥。
路上聽袁掌柜說的,他已經想起來那人是誰了,那對一看就有些身份來歷的主仆,很大可能是來自于官家。民不與官斗,商戶就不與之硬剛了,容瑾很明智地選擇做,不過是四菜一湯一粥,簡單。
“把我帶回來的竹筍拿過來。”容瑾拿起刀用大拇指抿了抿,日常保養沒有落下,“做點新鮮的給那對主仆吃,煿金和煮玉。”
第七十七章 橘味糕團
細長的鮮筍剝開外衣后一分為二, 給筍來一刀,筍尖做成煿金,余下的筍莖做成煮玉。名字看起來君子氣度十足, 非常風雅,其實說白了煿金就是油煎筍,煮玉就是筍煮粥。
筍按照季節分成冬筍、春筍,冬筍是毛竹未冒出頭的筍芽, 肉質肥厚細膩,清明已過, 冬筍已經下市。現在是吃春筍的季節,春筍按照竹子種類分就太多了,光云亭寺就栽種了七八種竹子,容瑾帶回來的這種口感鮮嫩,味道最佳。
切片的筍莖焯水后除去了苦澀之味,放到滾沸的白粥里面便成煮玉。砂堡里面煨煮, 粥水冒著細密的泡泡。鹽乃百味之首, 容瑾捏了一小撮細鹽撒進去, 給這鍋清湯寡水的煮玉添一些滋味。
從白塘手上接過了調好的面糊, 容瑾用筷子攪了攪就知道將與面有關的事情交給白塘最為放心,面糊稠厚適中,里面放了碾碎的花椒和鹽,筍尖放進去就裹了一層面衣, 放到葷油里面炸過。
這道煿金, 又可以稱之為面托筍了。
做菜的時候容瑾聽白塘說起這幾日后廚的情況,袁掌柜說的是經營是生意,白塘說的是生產是工作。
容瑾聽完后點頭,“這幾日辛苦大家了。”
“辛苦倒還好, 仿若回到過去。”白塘感慨,過去有師父在的得味樓就是如此忙碌的,時移世易,忙碌中竟然又找回了過去的感覺,身為得味樓的老人,他們真的是體悟良多。“對了,有一件事情袁叔與你說了嗎”
“什么事”
“那就是沒說了。”白塘說:“王火找到了!”
“什么”容瑾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是那個往鹵湯里面下料,一次不成又來一次,并且用江湖伎倆裝神弄鬼的伙計。“竟然抓到了,袁叔還未和我說,估計是想著等明天阿黎來了一同說。”
白塘表情缺缺的臉上不由自主浮現出尷尬,容瑾假裝沒看見,也不甚在意,袁叔不與他說肯定有他的道理,沒必要因為一點小事就記掛在心上。白塘因何尷尬,就是怕自己挑起了不該挑起的話題,引得容瑾和黎未離心,現在看容瑾神色如常,絲毫不往心里面去,他又覺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既然已經提起,就沒有剛開了個頭就止住了的道理。
白塘說:“王火并未逃離東洲,捕快們在距離南湖碼頭最近的橋下發現了他,他的尸體。”
“死了” 容瑾眉頭微蹙,印象里那個小伙計很機靈,多的就想不起來了,連面貌在腦海中也非常模糊。
“嗯,仵作驗尸后說是嚇死的。尸體在河岸邊,發現時已經死了有近十日。”白塘臉色不是很好看,他說:“面目已經模糊,有老鼠啃咬的痕跡,讓他家人和店里面去認尸的,我帶著吳尾過去,的確是王火。他身上還帶著五百錢,公廨做主當補償給了店里。王火家人知他是犯了事,不愿意收斂尸體,我和吳尾買了一卷草席將他裹了,送去城外的澤園了。”
澤園,是東洲府收殮無家可歸之人的墓園。
“總比曝尸荒野強,你們做得很好。王火一死,誰人指使就成了個迷,那人在暗,我們在明,防不勝防。”容瑾雙手未停,又做了三道菜及一個湯菜。
蒸菜需要時間,快炒速度很快,大火猛炒,勺子癲幾下就能夠出鍋。
“可要做什么應對”
容瑾沒有搖頭亦沒有點頭,他沉吟后說:“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得味樓一切還照舊,努力恢復往日之榮光,其它的便隨機應變。”
白塘點頭,他不是主事之人,輪不到他出主意。
做完那對主仆需要的飯菜后,容瑾沒等閉店就先走了,家去后就與黎未說了店里面的事情,黎未聽到說王火死了,很是驚訝,那畢竟是一條人命,他甚是唏噓,卻也做不出恩將仇報的事情去慰問王火家人之類的事情,沒去找麻煩,將這件事情淡化處理,已經可以了。
“我想著店里面加強巡夜,家里面亦然,雖說不用杞人憂天、日日戒備,但該做的防備不能少,我想請幾個武師在家里,怎么樣”
“可以啊,我都聽你的。”
黎未嗔怪地瞪了容瑾一眼。
容瑾茫然,干嘛瞪他
“你都說的對。”這么說,應該沒毛病。
黎未,“……”
···
清明過后,一日熱過一日。有農人挑著擔子沿街叫賣自家種的瓜果,橘子、杏子、干棗,大自然好像一下子解鎖了瓜果密碼,吃食立刻豐富了起來。這些瓜農果農天未明就摘好了果子從家里出發,待到府城門口,交上幾個子兒的進門稅就能夠在城里面叫賣。
摘下了自家的門板,得味樓也開始做生意。
當然,得味樓不賣早點,賣的午食和晚食,上午這大好光陰也免得浪費,可以進來喝點茶水、用點點心,順帶像成衣店掌柜李威那樣看看今日之菜譜,定下今天吃什么,很是美哉。
“橘子,橘子,個頭又大又甜的青橘子。”
從得味樓里跑出個小二,喊住了那個賣橘子的。
稍后,挑著擔兒的農人就把兩筐橘子搬進了得味樓,袁掌柜和他結算了錢,農人粗糙的大手捏著錢高興得合不攏嘴,要不是遇到大主顧,他這兩大筐青桔子要叫賣一天,未必能夠賣完。謝了又謝之后,農人帶著籮筐扁擔走了,倒出來的青桔子像小山一樣堆在地上,一并還有用來墊橘子的青葉子,都留了下來。
袁掌柜說:“老虎、吳尾,你們兩個撿出二十來個橘子送到后廚去,對了,葉子一定要帶過去,郎君有用。”
他自己拿了一個青桔子剝開,還沒吃呢,嘴巴里就分泌了口水。
橘子新鮮,皮緊而果肉厚實,吃一瓣橘肉,甜是真甜,那個農人說的不假,但也酸,酸酸甜甜的,味道不錯。
袁掌柜的招呼店里面的客人吃橘子。
李威離得近,他是老主顧了,又和袁掌柜相熟,就不客氣了,拿了個橘子吃:“你家郎君要做什么啊,橘子留下給我們吃了,橘子葉拿走。”
“不知道啊,郎君囑咐我見到賣橘子的,就買下來,沒說要做什么。”
“你就知道吃。”
袁掌柜樂呵呵地說:“我要是知道做,你現在能在這兒看到我”
后廚里,橘子分給大家吃了,容瑾要的就是橘子葉。
葉片洗干凈榨汁,他要用青葉汁做一道帶著橘香的糕團。
抬起腳尖踹了踹季寧的屁股,蹲在地上的季寧懶洋洋地沒有挪窩。容瑾說:“把橘子葉洗干凈去,不就是沒有買到五六斤往上的魚頭嘛,急什么嗎,好飯不晚,總能夠買到的,張師傅葉讓他同鄉留意了。”
季寧懶洋洋說,“哦,我去洗。”
第七十八章 酒香假蛤蜊
橘熟洞庭香。
容瑾念叨著這句詩的時候, 洗干凈的橘子葉已經炸出青汁,用青汁和糯米粉,里面同時放了蜜糖增加甜蜜香氣, 和好的糯米團呈現出淡淡的青草團的顏色,掐出銅錢大小用一張橘子葉夾著,碼放到蒸籠里面,翠綠與草綠相間, 十分漂亮。
開火,蒸。
水汽上涌, 廚房里皆是橘香。
沒有餓死的廚子,無論啥時候,廚房里做了什么,第一個吃的肯定是廚子,美其名曰試菜。
容瑾不顧燙地拿了一個出來,揭開已經蒸軟的橘子葉, 露出里面深綠的糕團, 經過蒸的過程, 它的顏色已經大變了模樣。
直接一口一個, 口感柔韌又帶著蜜的清甜,散發著溫和的柑橘香氣。
“當茶點味道不夠甜,但配餐的時候正合適。”
容瑾話音剛落,黎未匆匆從外面從了進來, 進了廚房不等站定, 帶著喘息地說:“州府派了人來。”
容瑾吃糕團的動作頓住。
那個府令不會這么小氣吧,原主頂撞府令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許久,他現在入贅黎家等于斷了科考的路子,考舉人的時候嫌少有人愿意為了一個贅婿保舉的, 更何況是一個得罪了府令大人的書生,更沒人愿意在有可能得罪府令的前提下為容瑾作保。容瑾絕了“前路”,府令大人還不滿意
一瞬間,容瑾腦子里想了許多許多,就怕自己的事兒影響到黎家和得味樓。
“公廨已經張榜,正式通知于四月二十八召開商會,屆時將有六大商戶、四大商行及諸多大小商人參加,人數不會少于兩百人。商會前后會有十日,涵蓋了端午,端午三天會舉行龍舟賽、水戲、游園會,正日子那天南湖邊會有長桌宴,州府和商會共同出資宴請東洲府百姓。”
“別急,先喝口水潤潤嗓子。”容瑾把水杯塞進了黎未的手里,“難不成和我們有關”
正在喝水的黎未點頭,咽下口中水之后說:“對,大大有關,州府給府城內排得上號的酒樓都下了帖子,召集掌事人于后日到州府,我問了送帖子的差役,那人是有一日我們晚歸時遇到的你的那個同窗的手下,他給我透露了一些信息。”
容瑾點頭,靜聽后文。
黎未剛才匆匆走進來動靜就很大,他們兩個說話也沒避著什么人,現在白糖、周元亮、張師傅并季寧都圍攏了過來。
黎未看了眼眾人后說,“州府會弄個選拔宴,從眾多酒樓中選出三家負責商會舉辦期間商戶們的餐食,和端午那天的長桌宴。”
“這是大事啊,如果我們得味樓被選上,有了州府背書,就沒人敢質疑得味樓了。”白糖左手握拳落在右手掌心里,他輕咬下唇,有些話點到即止但大家心里面都清楚。
自動黎源東過世后,得味樓先是經歷了經營慘淡,后面復開后用的是三猴子路小餐車的路子,廣開大門,自降門坎,吸引八方來客。
開門迎客,本沒什么高低貴賤之分,可就是有些人笑話得味樓不如昨夕。
得味樓生意紅火,可和過去比顯而易見的就是,大堂和樓上雅間的上座率高,后面的雅間幾乎無人登門。
現實就是這么直白。
得味樓只要抓住這次機會,就能夠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告訴同行,告訴東洲府的那些名流貴客,不管什么時候、什么境地,得味樓始終如一、獨占鰲頭。
期待是美好的,怎么去完成需要商榷。
要看后日到州廨,府令大人如何說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們做好萬全準備,盡自己努力即可,別先憂心忡忡上,要是為此吃不好、睡不好、焦慮輾轉,后日怎么應對。”
黎未皺起的眉頭因容瑾的安慰撫平,但笑容依舊有些緊繃,他吁了一口氣,慢慢說:“我知道,萬事等后天就知道了。”
“東家,我們都會全力以赴的。”張師傅率先說道。
周元亮慢半拍地點頭,“對,老張說的是,全力以赴,這么大的事兒肯定會記錄到地方志里面,說不定就會給我們一點筆墨,那可是會傳揚到后世的。”
沒有人會拒絕族譜給自己打開一頁,換言之,沒人會拒絕地方志上有自己的微末筆墨,傳承后世啊,想想就激動萬分。
“我也會拿出全力幫忙。”季寧覺得自己要是幫著得味樓拔得頭籌,那就有臉回到老家,讓那些算計自己的親戚看看,誰才是真的厲害。
“得到大家的這話,我就放心了!”重大事情宣布結束,黎未嗅嗅空氣,“有橘子香。”
“做了橘味的糕團,嘗嘗看。”
“嗯,那是必須吃的。”黎未跟著容瑾走向蒸籠那邊,他說:“我又看到那對主仆了,他們竟然成了得味樓的常客。”
“還沒到午膳時分呢。”
“我看他們風塵仆仆的,像是從城外過來,遠遠看著臉上就帶疲憊。”
畢竟身份值得揣摩,開店的不敢得罪任何一位客人,更何況是含金量大的客人,生怕就為經營埋下隱患。袁叔在掌店的時候就多多留意,看到主仆二人出現就立刻告知了黎未,黎未沒去套近乎,既不想這么做,亦不能這么做,就遠遠打量了。
容瑾點頭,“不知道中午會點什么。”
“估摸著菜單會來了。”
黎未料想不錯,頭一批預先下的菜單已經來了。
“酒香假蛤蜊”
黎未不記得今天有買到蛤蜊,店里倒有曬干的蛤蜊肉。
隨著天氣變熱,新鮮海產運到東洲府更難了,哪怕加了冰。成本提高,不利于售賣,只有有客人提前定了,店里面才會提前和市魚的人說。
更何況這道菜有個“假”,這個字就有意思了。
“鯚魚假做蛤蜊。”
對黎未,容瑾幾乎不賣關子。
鯚魚不是難得的食材,今天就采買來不少新鮮的鯚魚。看到魚時,容瑾正喝著道士燕巳送來的酒,口中有酒香,眼前有鮮魚,他腦海里就浮現出一道勸酒菜——酒香假蛤蜊肉。
“你爹的筆記中記載,鯚魚肉白而嫩,用酒噴過,有海鮮味。”
第七十九章 黃豆燜豬腳
“對你有用就好。”
黎未嘴上說得滿不在乎, 臉上表情卻出賣了他,彎起來的眉眼都明晃晃寫著他很在意,只是一直沒問也一直沒說。他最近一直在整理父親留下的筆記, 父親自學讀寫,字寫得猶如天書,但內容記載甚廣,他整理好一冊就交給容瑾一冊。
現在聽到正面反饋, 黎未矜持地點點頭,“鯚魚這段, 我隱約記得內容,是記在勸酒篇那一冊上的,同篇里還有酸甜的櫻桃肉、辛香的桃子果腹……”
那一篇記的是黎源東參加的曲水流觴宴,酒菜隨水而下,于落英繽紛中沉浸于山水之樂、絲竹之雅、美酒之醇、美味之佳,他回來后就將席上見到的吃到的種種記載下來, 就有了黎未整理、容瑾看到的勸酒篇。
篇章中共記錄了十一種酒, 下箸的菜肴合計一百五十碟, 容瑾是晚上看到的, 饑腸轆轆是當時就有的。
當時嘴巴上就一直感慨古人真會吃,也真會玩。
“今天采買的送來活蹦亂跳的鯚魚,郎君當時就指著鯚魚說蛤蜊肉,我們差點以為他魔怔了, 怎么指著魚說貝。”冬子笑嘻嘻地說, 結果腦袋就輕輕地挨了一下。
收回了打冬子的手,容瑾問:“有什么想吃的嗎,我中午一并做。”
“沒有其它,我也想嘗嘗這個鯚魚做的蛤蜊肉。”
“好。”
鯚魚, 又叫做鯚花魚,因魚身上花紋而得名,它的肉質細嫩,切成小片后放到水里面自然卷曲成泛白的小卷,口感嫩而滑。
在旁邊盯著看的季寧擰緊的眉頭就沒有松開過,他不解,同樣是片魚片,怎么容瑾做的就能夠讓魚片進入水中后自然卷曲。他不是吳下阿蒙,更不是外行人看個熱鬧,他可以很肯定容容瑾片魚時的刀法大有講究。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就算是容瑾大大方方當著所有人的面做,看的人依舊一腦袋霧水。季寧挫敗地耷拉下肩膀,大概天才就是如此,嫉妒之心都生不起來。
季寧左右看了看,發現大家的表情都很茫然,可沒人好意思開口讓容瑾講解一二。
要么是張不開口,要么就是壓根就沒有看出來。
“郎君,你的刀法上有什么特殊的講究嗎”
“類似于切蝴蝶片,我在兩刀的基礎上又加了一刀,魚片入水后能夠更自然地舒展。”
聽到詢問,容瑾沒有藏私,竟然三言兩語把竅門說了。
季寧心里面五味雜陳,甚至有點抓狂,聽了也沒有聽懂啊。
“郎君,能夠再演示一遍嗎”
季寧猛地看向周元亮,好你個濃眉大眼的家伙,竟然好意思站出來讓郎君再展示一遍!
容瑾心下點頭,比那些半瓶醋哐當哐當不懂裝懂的比起來,他更喜歡直白了當問出來的,不懂就問嘛,他又不是吝嗇地什么都不說。他沒有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的想法,更希望周元亮他們能夠快點學會,他掏出來多少就學會多少,這樣妥妥地減輕自己的工作負擔。
“行,再去殺一條鯚魚,去皮取肉后給我。”
其余人面面相覷,竟然能夠這樣!
季寧噔噔噔走出去,“我來殺。”
“我來,我來,別和我搶。”周元亮碾過去。
兩個人肩并肩,互不相讓,推擠著出門去殺魚。
滾水燙熟的魚片撈出來,容瑾仔細端詳著,“是不是看著和蛤蜊肉一樣”
“非常形似,然后噴上酒”
容瑾朝著黎未擠擠眼睛,笑著說:“我就先試試刀工的,看能不能成,菜具體不是這么做的。”
說完,他把小碟子放到一邊,正式開始做這道菜。可他伸出去的手沒有伸向魚肉,反而偏了偏,拿起了旁邊的蝦。河蝦掰開頭,剝下蝦肉,反而留下一盤子廚余似的蝦頭蝦殼。黎未在旁邊看了微微蹙眉,他是整理筆記的,自然是想起了筆記中寫的做法,可簡單呆板的步驟對于他這個不會做菜的人來說比道士煉丹還難。
只有看著容瑾的動作,再結合筆記上寫的,那些僵硬的文字忽然就變得具象化,立刻生動活潑了起來。
留下蝦頭蝦殼是用來熬湯的。
煮好的蝦湯備用,容瑾在魚肉里面加了蔥姜水、鹽、酒水和胡椒粉抓勻,微微腌制后把魚肉放進了蝦湯里。
魚肉猶如破繭蝴蝶一般,在微微泛紅的蝦湯里面舒展搖曳,卷曲出美麗的形狀,似從貝殼里剛剛取出來的蛤蜊肉,一顆顆飽滿、肥嫩。
撈出來放置在青色的盤子里,旁邊點綴上一朵小花。
“看著寡淡了一些。”黎未說。
容瑾點頭,“上面撒點什么就好了。”
“芝麻”
“黑芝麻吧。”容瑾抓了一點炒熟的黑芝麻灑在魚肉上,視覺上頓時就舒服了不少。
不過啊,說白了這是一道勸酒菜,是小碟盤,和今天的主打菜一比就相形見絀了許多。主打菜是豬腳燉黃豆,放了足足的黃酒和姜一起燉的,一做一大鍋,前期準備是麻煩了些,可架不住做好了上菜快啊,燜爛的黃豆裹滿了濃稠的湯汁,肥丟丟的豬腳碼放在盤子里顫巍巍的,吃肉的快樂從來不需要任何炫技,真材實料就足夠驚艷世人。
“師父,魚肉取來了。”季寧匆匆跑過來。
容瑾挑眉,“你叫我什么”
季寧喉嚨里發出一連串的呃,他激動之下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喊都喊了,他閉了閉眼睛,索性大聲喊著,“我喊師父了,一字師也是師,更何況你教我了那么多,喊你一聲,那是對你的尊重。”
“哦,這樣啊。可我不收徒弟。”
季寧惱怒抬眼,眼眸中閃爍著懊惱,“我就是喊喊,你當我師父還不夠格。”
容瑾輕笑,別看季寧年紀大,比冬子還不經逗呢。
他要是再多說兩句,季寧準跳腳。
收起了打趣的笑容,容瑾又開始調理魚肉,今兒個的掛牌菜,價格又不貴,點的人蠻多的,還帶動了店里面酒水的供應,溫煮的黃酒里面扔一顆小小的梅子,一口魚肉一口酒,再嗦塊豬蹄,是對一天忙碌最好的慰藉。
伴隨著刀刃輕擊砧板的聲音,一日三餐又經歷了兩個輪回,轉眼就到了后日,黎未從州府公廨里回來,沒來記得喝一口水就召集了眾人在茶水間旁邊的小廳議事。
“公廨里舉辦了三場比賽,比賽勝出的三家酒樓承辦端午宴。”
待人齊了,黎未沒做任何停頓,直接就說了今日在公廨得到的消息。
這個消息重大,直接把眾人砸得懵了會兒。
“此乃東洲府歷來第一次美食比賽活動,參賽者眾。”
容瑾問,“比賽議程是什么?”
第八十章 蛋糕
旁邊安靜的春夏這時候打開隨身背負的挎包, 從里面拿出了一卷冊子交給黎未,黎未抽了繩子,把冊子打開攤平在桌子上。
所有人圍攏上前。
州府這次是要把活動辦大辦好, 單從發放的冊子上就可以看出其用心和野心。冊子上寫明了此次“端午宴·東洲商會”舉辦緣由、時間、議程安排、活動地點等等,所列之詳細,一目了然。
此其一,其二是針對各家酒樓食肆的, 算是為端午宴預熱。
在場并不是所有人都通文墨,比如張師傅, 識得一些字,會簽字畫押,沒有完全當個睜眼瞎,但大量的文字閱讀對他而言有些難。容瑾招來冬子,“冬子,你讀給大家聽。”
冬子抿抿嘴, 沒有抗拒, 他大聲地讀了起來, 略有磕絆, 但大體是順暢地讀下來了,最近學習成果不錯,此舉也化解了在場一些人的尷尬。
在冬子郎朗的讀書聲中,大家時不時交頭接耳一下, 等讀完了說話聲就徹底大了起來。
府城內受邀和自愿報名的酒樓食肆在后面的半個月內將展開三場江較量, 第一場就在兩天后,勝出者進入四月十二日的第二場比賽,再勝出的進入四月二十日的最終評選。終選獲勝者,承辦端午宴及商會期間所有的大小宴席。
后日也就是四月八日, 首場采用的是盲評,參賽的酒樓食肆把自家做的菜送到公廨里,由公廨推選出來的九位理事品嘗,獲優者來到四月十二日,這一日的活動是公選,所有獲優的酒樓食肆掛上府衙給的牌子進行營業,以當日賣出去多少餐食為評選標準,勝出的來到四月二十日。
這一日的活動采用公開制作佳肴、現場評選的形式,冊子上說了比賽規則會在前一日的告知。
容瑾看到比賽流程的時候,差點以為有老鄉一同穿越來了大齊,仔細詢問過后才從黎未口中得知,以前采用類似形式評選出過最美花卉、錦鯉、瓷器等等,于美食一道才是第一次。
民間還會準備相應的盤口,押哪家獲勝。
容瑾問,“可知參加者有多少家”
“州廨發出的邀請函共有二十五張,但參賽者絕不止二十五,府衙鼓勵小商戶參賽。”
“坑人嘛,參與者需要繳納五千錢,這可不是小數目。”
容瑾聽到季寧一驚一乍的聲音,他疑惑地看向黎未。
“冊子最下面有寫,凡參與者繳納五千錢,冬子沒讀到。”黎未說。
容瑾看了眼冬子,冬子啊了下又是吐舌頭又是撓頭。
“休做怪相,下次讓你讀什么,連小字也不能夠漏掉。”
冬子收起毛躁的樣子,老老實實說知道了。
“五千錢不是小數目,但于得味樓而言不算是什么。”黎未站直了身體,他看著前方,目光郎朗、表情躍躍欲試,“容瑾,拜托你了,我們一定要贏得最后的承辦權,這對得味樓來說是個不容錯過的機會。”
“我會全力以赴的。”
評選的事宜已經告知眾人,黎未對大家說了些勉勵鼓舞的話,就讓大家想想四月八日拿什么菜去參加盲評。
“八寶葫蘆鴨,又好吃又好看!”季寧率先說:“點的客人特別多,我現在做整鴨脫骨是閉著眼睛都可以做出來了。”
“不好,菜送到公廨,又有公廨里選出來的九位理事品嘗,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吃到的時候都涼透了。”白塘反駁。
“怕熱菜變涼,那就上涼菜啊,做個涼拌素什錦。”張師傅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太簡單,沒有心意。”
被白塘反駁后,張師傅也不惱,他本就是隨便湊合著說說,作為一個專職做涼菜的師傅,他的意見在后廚本來就不大。
“師父的招牌菜水晶釀豆腐,一看就知道是咱得味樓出來的,郎君做得也不錯。”
白塘想也沒想的搖頭否決,“水晶釀豆腐更是要趁熱吃,比八寶葫蘆鴨更加不靠譜。”
周元亮氣得瞪眼睛,他們提出來的,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白塘否決掉,“我們提出來的都不行,那你想做什么面條,餃子,花卷,包子,各種糕點”
白塘再次搖頭,“我沒有好主意。”
其他人:“……”
所有人看向容瑾和黎未,特別是容瑾。
后廚現在是容瑾說了算,經過這么久的相處,亦經過得味樓從衰敗到復活的過程,這是容瑾的功勞。遇事,大家自然而然地看向了他,尋求著他的建議。
黎未同樣如此。
他不懂廚藝,但他懂用人。
從大家討論開始,容瑾就眉頭微微蹙著。
在沒有有效保溫的當下,盲評送需要趁熱吃的菜,那絕對是找死。很多炒菜、燉菜等等,對出鍋的時間和熱度都有要求,隨著時間流逝,口感大打折扣。這點,他們能夠想到,別的酒樓食肆自然不會錯過,冷菜冷盤糕餅等肯定出現率很高。
做這些是不犯錯,可太過雷同就不出彩。
求穩,還是求進。
“立刻拿出注意來太難,大家回去后再想想,有什么想法都與我說,四月八是兩日后,包括今日下午,我們還有兩天的時間好好想想,仔細琢磨。”
眾人點頭,紛紛散去。
廳內就留下黎未和容瑾。
容瑾找了張椅子坐下,用手捏住了鼻梁。
“怎么了”
“感覺腦仁疼,太陽穴一脹一脹的難受。”
黎未繞到的身后,“昨日睡晚了還是被風吹了受寒我讓郭秋去回春堂請白大夫出堂,來給你把把脈,最近天氣變化大,早晚冷、中午又很熱,風寒的人很多,今天去公廨,我就聽到不少人在咳嗽,就連府令大人的聲音聽起來也不是大好。”
“不用麻煩大夫,我昨天寫話本的時間太久了,熬了夜,今天早點睡就是了。”容瑾感覺到纖柔的手指按壓在了自己太陽穴上,力度剛剛好,按的時候很難受,松開的那瞬間又很舒服,反復的按壓讓他齜牙咧嘴的。
“按按舒服些沒”
容瑾說:“行,還行。”
按了會兒,容瑾覺得自己舒服多了,真當沉浸在享受中時候他突然想起來,“烤爐里的蛋糕,我去看看,要是再不看怕是要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