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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沖動

    不是錯覺, 怪物真的沒有死!

    明慈俯身靠近鏡子,扭著頭,試圖找到側頸的那顆紅痣,然而那片肌膚蒼白光潔, 絲毫沒有它的痕跡。

    這正好印證他的推測。

    也許是不死之身, 也許是涅槃歸來, 反正怪物沒有消失, 此時就藏在他身體里,悄悄觀察著一切。

    明慈很難描述此刻的心情,心臟狂跳不止, 臉頰滾燙發紅,腦子里亂七八糟。

    過往的記憶在腦中紛亂重現, 它變幻捏造的種種模樣、它恐怖可怕的原始形態、它笨拙可笑的話語……它凄厲無助的哀鳴。

    在經歷過馴化、欺騙、焚燒之后, 怪物還是回來了。

    明慈抬起握緊成拳的手,牙齒咬住手背, 極力克制岌岌可危的情緒。

    究竟要怎么做才好?

    怪物應該不會再信任他了, 躲著不愿意回應他。

    必須做點什么才行,不能就這樣等著,必須得……

    “明慈,你好了沒?我也要用——”

    苗念春話音戛然而止,停在衛生間門口,驚詫地望著明慈。

    明慈現在的神態和之前判若兩人, 那股沉郁而冷漠的氣場蕩然無存。

    他的眼神亮得驚人,仿佛蘊藏著熾烈燃燒的火焰,視線相碰一剎那, 苗念春有種被灼傷的錯覺。

    簡直像只蓄勢待發的精怪、野獸。

    有那么一秒,苗念春甚至產生了荒謬的猜測, 懷疑眼前這個瘦削俊秀的男生磕了興奮劑。

    苗念春下意識退了一步,咽了口唾液,試探性地問:“明慈,你怎么了?”

    “……”

    明慈牙關松開,轉而捂住半張臉,沉沉地喘息一聲。

    接著,只見他慢慢放下手掌,唇角揚起明顯的弧度,竟然笑了起來。

    “我沒事,只是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有點……緊張。”

    他的眼眸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笑容帶著難以言喻的味道。

    緊張?看起來分明更像興奮。

    苗念春默默地想。

    明慈一邊說話,一邊走出衛生間,朝苗念春歪了下頭:“抱歉,你是不是要用衛生間?”

    苗念春猶如被攝魂一樣,呆愣地回答:“呃,啊,對,是。”

    明慈收回視線,拿起自己的背包,往門口走:“我出去一趟。”

    “等等,”苗念春緩過神來,沖著他的背影高聲問,“那你今晚還回寢室嗎?”

    “不知道。”

    “啊?不知道?”苗念春追出門外,只見他頭也不回地進了電梯。

    銀灰色的金屬門向兩側滑開,明慈抬腳走出電梯,離開宿舍樓。他一路步履不停,越走越快,穿過熱鬧的小吃街,往夜色籠罩的山林走去。

    南州大學附近有個兩百多米的小山,幽靜秀美,綠意盎然,白天到處都是學生,到了晚上,山路出入口鐵門緊鎖,四處看不到一個人影。

    除了官方修建的正經山路之外,山道側面果然有陡峭的野路。

    月光下,藍底白字的告示牌清清楚楚:【此處危險,請勿攀爬】

    明慈視若無睹,抓住橫斜旁逸的藤蔓,努力抬高腿,艱難地爬上野路。

    昏暗幽深的山林里,聒噪的蟲鳴交織成一片,除此之外,只有他凌亂的腳步聲。

    大概二十分鐘后,明慈在茂密的樹林深處停了下來。

    光線熹微,夜色濃重,周遭暗得什么也看不清。

    黑暗中,他扶著樹干喘氣,劇烈運動后渾身發熱,連鼻息都是滾燙的。

    想必血也變得更“香”了吧。

    明慈掏出手機點開閃光燈,照亮眼前方寸之地,然后他拉開背包拉鏈,拿出一把小巧的美工刀。

    指尖輕輕一推,锃亮反光的刀片冒了出來,映出他漆黑發亮的眼睛。

    “小紅,你在看我嗎?”

    他話音有些緊迫,帶著輕微的顫音:“我的血是不是很香?你想吃嗎?”

    鋒利輕薄的刀刃抵住手臂,眼見就要切開皮膚,周圍卻忽然陷入了死寂。

    蟲鳴消失,鴉雀無聲,真真正正的寂靜。

    明慈愣了下,恍然意識到了什么,正要轉過臉看,一片濃郁的暗影率先籠罩過來。

    他被撲倒在地,手機和美工刀脫手而出,落到厚厚的枯葉里。手機閃光燈被遮住,四周再次陷入黑暗。

    視野里一片深黑,在類似失明的狀態下,聽覺和觸覺越發靈敏。他感覺自己好像摔進潮濕黏稠的沼澤里,溫熱滑膩的東西貼著皮膚蠕動,逐漸游移到頸側。

    “小紅。”

    明慈低低地喊了一聲。

    柔軟的東西微微停頓,旋即攏住了他的臉頰。

    明慈本以為自己會恐懼到說不出話,然而真到了這一刻,大腦被沖動放縱的感情占據,他忘記了恐懼,沒有畏縮逃避,反而仰起了頭。

    “你想做什么?要吃掉我嗎?”

    明慈的聲音在寂靜中無比清晰:“小紅,你是不是想向我復仇?”

    其實不該問這種話,如果怪物真的要復仇,這么一問就會戳破平靜的假象,讓情況變得更糟糕而已。

    但沖動的情緒如海潮巨浪般襲來,裹挾他的思維,傾軋他的理性,讓他沒法克制言行。

    黑暗并不影響怪物的視覺,它默然不語,直勾勾地盯著明慈的臉龐,陰暗濃烈的感情如巖漿翻涌。

    有一瞬間,偏執狂熱的念頭幾乎壓過一切,它想徹底吞掉眼前這個人類,讓他成為它的一部分。

    以此達成永恒不變的結合,滿足永無止境的渴望。

    “小紅,你被大火燒過之后,就不會說話了嗎?”

    明慈話音未落,就被滑膩柔軟的觸肢按住了嘴唇。

    緊接著,這根觸肢毫不留情地探進他的唇內,肆意攝取津液,越來越過分,細長的末端甚至擠入喉腔,向更深處蠕動。

    這是明慈第一次被怪物侵犯到這種深度,他吐不出一個字,生存本能讓他渾身戰栗,忍不住掙扎起來。

    喉嚨很難受,喘不上氣,瀕臨窒息,他只能發出微弱可憐的鼻音。

    但怪物沒有放過明慈,而是將他整個人緊緊裹住。

    同時不自覺地散發出馥郁又奇特的香氣,拖著他的意識往下沉墜。

    明慈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弱,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幾秒,或許是很長時間,他渾身軟了下去,一動不動了。

    怪物猛然清醒過來,急忙抽回觸肢,慌亂地喊他:“明慈?”

    然而他毫無反應,心跳和呼吸那么輕緩微弱,似乎快要消失了。

    怪物狂熱暴烈的情緒瞬間冷卻,小心翼翼地抱著明慈,一遍遍地呼喚。

    “明慈……明慈……”

    它知道人類很脆弱,但沒想到只是這樣就讓他瀕臨死亡。

    一聲聲急迫的呼喚沒有得到回應,怪物越來越焦急,直接切掉一塊血肉,試圖靠喂食救回他。

    猩紅軟物入口即化,順著明慈的喉管往下流淌,很快發揮作用。

    他的心跳逐漸變重,呼吸猝然急促,猶如溺水的人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過了十幾秒,他的呼吸恢復平緩,像是陷入安穩的深眠。

    怪物仍舊不放心,貼著明慈微微起伏的胸膛,整夜感受他心臟跳動的節奏。

    直到清晨的第一縷天光灑進樹林,它才無聲縮小,默默蟄伏到他后腰。

    半個小時后,明慈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慢慢睜開了眼睛。

    天色剛亮,山林幽深靜謐,偶爾幾聲鳥鳴傳得很遠。清涼的露水從樹葉上滾落,滴到明慈額間,他不由打了個寒顫,頓時清醒多了。

    明慈扶著樹干坐起身,按了按太陽穴,依稀回想起昏睡前的記憶片段。

    隱在黑暗中的怪物,無法掙脫的束縛……瀕死的窒息感宛如噩夢殘影,在心底揮之不散。

    他抬起手,輕輕碰觸脖頸喉骨,感到一陣后怕。

    差一點被它弄死。

    不過換位思考,怪物就算真的弄死他,也是理所應當。

    喉嚨可能被磨腫了,又熱又痛,明慈張嘴嘗試說話,不僅扯得咽喉痛,發出的聲音還異常嘶啞。

    他短促地吸了口氣,拎起背包,緩緩站起身。

    正要抬腳下山時,明慈忽然想起來,昨夜被怪物撲倒的時候,手機甩掉了,應該就落在附近。

    明慈在一堆青黃交錯的落葉里找到了手機,閃光燈還開著,電量只剩15%。

    他關掉閃光燈,點開聊天APP,只見物理系大群里冒出很多條消息,新生們整夜聊得熱火朝天。

    底欄通訊錄亮著紅點,他點開看了一眼,發現有三個人通過大群發來好友申請。

    魏玉衡、苗念春,以及還沒見過面的陌生室友:秦書亦。

    明慈沒有立即通過,而是返回聊天頁面,查看昨晚輔導員發的通知。

    明天是開學典禮,后天開始軍訓,今天要去領軍訓服。

    大學生活已經開始了,如果他沒法與怪物和平共處,那接下來的日子不堪設想。

    然而現在,怪物差點弄死他,顯然非常恨他。

    蟄伏沉寂只是暫時的,等它恢復元氣,估計就要報復了。

    明慈一邊順著樹林野路下山,一邊沉思,完全沒注意到附近的草叢里盤著一條青蛇。

    這條蛇足有一米多長,貼著地面蜿蜒滑行,迅速向他靠近。

    等明慈不經意間瞥見它時,它已經近在咫尺,蛇鱗森然反光。

    明慈猝不及防,眼見青蛇要碰到小腿了,只能慌亂躲避。

    就在這一刻,猩紅從他身上噴涌而出,如同淤泥洪水將青蛇淹沒。

    滋啦!

    這條蛇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轉眼間消融得干干凈凈。

    明慈跌在草叢里,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

    在他的注視下,猩紅黏液快速匯聚成形,凝出幾條長短不一的手臂,其中一只手掌用力地握住了他的腳踝。

    明慈后知后覺地感到了疼痛,垂眸一看,小腿接近腳踝的位置有道刮破的傷口,正在流血。

    他心跳停了一拍,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溫熱殷紅的鮮血不斷溢出來,順著蒼白光潔的肌膚往下流淌,落到握著腳踝的猩紅手掌上。

    極致的誘惑下,怪物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僅把流出來的鮮血吃得一干二凈,還冒出細密的觸須入侵傷口,貪婪地吮吸著血肉。

    明慈忍不住縮了下腿,嗓音嘶啞地喚它:“小紅。”

    沒想到這個畏縮的動作刺激到怪物,它攥得更緊,不讓他亂動,同時將整個身軀都覆在他身上。

    “我明白謊言的意思了。”

    怪物終于跟他說話,腔調依舊扭曲古怪,但濃烈的感情毫不掩飾。

    “明慈經常對我說謊,騙我。你不想飼養我,也不喜歡我,你只想燒死我。”

    明慈呼吸微頓,一時無言。

    怪物捏住他的臉頰,貼著他耳朵問:“為什么不喜歡我?為什么要燒死我?”

    “到處都是火,我真的好痛,好痛啊……明慈,為什么?”

    整整三天,每時每刻,哪怕是虛弱期,怪物都在思考。

    當初它到底做錯了什么,才會讓宿主這么討厭它,討厭到要放火燒死它的程度?

    明慈眼睫顫動,沉默數秒之后,啞聲反問:“那你呢?明明是個生存至上的異種,被大火困住的時候,為什么讓宿主獨自逃跑?”

    這幾天,他總是在想這個問題,大火燃盡的煙塵仿佛從未飄遠,裹挾著它凄厲的哀鳴,一直在心底繚繞盤旋。

    “是因為你知道你不會死,之后還需要我這副身體?”明慈頓了頓,“還是別的原因?”

    怪物的情商很低,無法分辨人類微妙的感情,也聽不出宿主的話語里隱藏著隱晦的期待。

    面對宿主的疑問,它不會撒謊,要么保持沉默,要么直白回答。

    “因為我想讓你活著。”怪物說,“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死,我只是不想讓你痛,也不想讓你死。”

    第22章 坦白

    完全擊中期待的回答。

    明慈感覺心臟像被軟物撞了一下, 冒出一股酸澀的熱意,緩緩涌向四肢百骸。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竟然對怪物產生了感情。

    但是,怎么會有這樣的怪物?

    恐怖兇戾, 不懂人性, 不會共情, 將生存本能擺在首位的寄生異種, 居然在生死危急的時刻,讓宿主獨自逃跑。

    如果它真的死了,以后宿主是死是活, 和它又有什么關系?

    明慈控制不了自己的念頭,內心變得無比柔軟。

    然而喉嚨腫脹疼痛, 又讓他無法忽略怪物施加的暴行。

    他眼眶有些發熱, 黑瞳定定地盯著怪物,問:“所以, 現在呢?你恨我嗎?”

    怪物伏在他身上, 凝視著這雙逐漸濕潤的眼睛:“恨?”

    人類總有太多的情緒詞語,讓它弄不明白,分辨不清。

    它不懂恨是什么感覺,此時此刻,它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明慈,為什么不喜歡我?為什么想燒死我?”

    它再次問。

    明慈閉上眼睛, 薄薄的眼皮泛著淡紅,話音低啞而平靜:“小紅,我是人類, 你是怪物。從食物鏈上,我是你的獵物, 無論你怎么對待我,我都毫無反抗之力。對于人類而言,你的外形和天性很可怕,讓我感到很恐懼,所以我不喜歡你,所以我想讓你死。”

    “可怕?”

    怪物不懂自己哪里可怕,分明是人類做出的種種事跡更可怕。

    “沒錯,我很害怕你。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你是個恐怖的怪物,等到你不再需要宿主的那天,就會殺死我。”

    明慈說到這里,發出一聲自嘲的嗤笑,繼續道:“我以為把你燒成灰燼,一切就能結束,我可以重新過安穩的生活。”

    “我不可能殺死你!”

    它的聲音變了調,緊迫而急促:“我一點也不恐怖!我一直都很乖,你為什么要害怕我?”

    明慈睜開雙眼,輕輕地說:“可是幾個小時前,你差點弄死我。”

    “我……我不會再那樣做了!”怪物近乎祈求地說,“不要害怕我,不要討厭我。”

    明慈心口堵著酸澀的軟物,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半晌喃喃自語:“你還是什么都不懂。”

    怪物急切道:“你教我,我會聽話的!明慈,教教我,讓我明白那些不懂的事情,好不好?”

    它想知道究竟該怎么做,才能獲得他的喜愛,讓他打消拋棄它的念頭。

    真是固執天真,不懂人心險惡的笨蛋怪物。

    明慈這樣想,但他不知道自己的神情多么柔和,眼眸明亮泛光。

    晨風吹過樹林,枝葉嘩嘩作響。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樹枝搖晃,光影斑駁。一束陽光落在臉側,明慈瞇起眼睛,推了推它:“我同意了,起來。”

    怪物得到了安撫,乖乖地縮成紅痣,棲息在他腳踝的傷口里。

    片刻后,明慈穿出茂密的樹林,從陡峭的斜坡爬了下去。他腳剛踩到水泥地,遠處傳來一聲暴喝:“喂!你干什么呢?”

    明慈扭頭一看,只見有個景區管理員快步走來,指著他氣呼呼地喊:“這么大的警示牌你沒看見?此處危險,請勿攀爬!”

    “你往前走幾步就是大門,五點半就開門了,好好的山道不走,非要爬野路!”

    明慈低下頭:“對不起。”

    管理員停在他面前,厲聲道:“這樹林里多危險啊,這么陡,摔一跤不得了!到時候昏迷了都沒人發現!而且山上還有蛇知不知道?”

    明慈不說話,連連點頭,一副受教的模樣。

    管理員見他態度良好,語氣稍微緩和:“免費景區又不用買門票,想爬山就走修好的山道,不要亂鉆樹林,下回不能這樣了啊。”

    “別害怕,明慈,不用聽他的,”怪物竊竊私語,“我會保護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樹林一點都不危險。”

    明慈斂眉垂目,溫順地嗯了聲,在管理員的視線中轉身離開。

    現在是大學集體生活,他很難找到大范圍又沒有監控的隱蔽場所,如果要釋放怪物的原始形態,這片樹林是唯一的選擇。

    他表面溫順聽話,其實心里已經想好下次過來的時間了。

    明慈回到寢室時,苗念春還沒起床。

    空調開了一夜,房間里涼颼颼的,苗念春卷著毛絨薄毯躺在床上,睡姿很差,一條腿斜搭在床沿上。

    明慈腳步放慢,輕悄悄地路過,回到自己的位置,將背包放到桌上。

    身上的衣服在樹林里沾了泥灰,明慈從衣柜里拿出白T恤和藍色長褲,輕手輕腳地換了身干凈衣服。

    隨即他赤腳踩著椅子,微微彎腰,指尖碰觸已經結痂的刮傷,無聲往上一滑,示意紅痣挪挪位置,藏在衣服里面。

    就在這時,滾輪滑動的聲響由遠及近,兩分鐘前合攏的房門又被打開。

    明慈放下腳,直起身扭頭看去,只見一個戴黑框眼鏡的高個男生拖著行李箱,站在門口看著他。

    兩人目光相碰,男生輪廓分明的臉龐露出一絲笑容:“明慈,果然是你。”

    明慈對這人毫無印象,神情平靜而冷淡。

    男生抬腿走了進來,停在3號床的位置,放下沉重的行李箱。

    “上一次來不及自我介紹,還好又見面了。”他走到明慈面前,伸出手,“我叫秦書亦。”

    明慈不喜歡和別人肢體接觸,沒有跟他握手,而是抬眸看著這張陌生的面孔,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忘了?”秦書亦摘掉眼鏡,俯身靠近,“再看看,有沒有一點眼熟?”

    溫熱的呼吸清晰可聞,明慈下意識避開幾分。

    然而秦書亦毫無界限感,直勾勾地盯著他的側臉,低聲問:“真的沒印象嗎?”

    明慈還沒說話,怪物先莫名其妙地生氣了:“明慈,我討厭這個人類,討厭他的眼睛和聲音。”

    這股怒火來得奇怪,秦書亦沒有做出任何傷害明慈的舉動,但它也不清楚為什么,就是非常討厭這個人類。

    想挖掉他的眼睛,融掉他的臉龐,這樣他就不能這么近地看著明慈了。

    明慈不知道怪物萌生出可怕的念頭,手指隔著衣服安撫地摸了摸它。

    “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

    他聲線冷淡沙啞,隨手拿起一本書,用書角抵住秦書亦的肩膀,將人往外推了推:“借過,我要出去。”

    秦書亦聽出明慈嗓音不對勁,側開身的同時問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他問話的語氣好像他們很熟似的,明慈聽得略微蹙眉,沒有搭理他,徑自走向門外。

    “明慈!”秦書亦大步跟了出去,順手關上門。

    他跟在明慈身側,邊走邊說:“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兩年前豐華市,八省聯賽決賽的時候我們見過面,想起來了嗎?”

    兩人一路走到樓道盡頭,明慈在電梯前停住腳,平淡回道:“抱歉,沒印象。”

    兩年前,他確實去過豐華市參加物理競賽,但是決賽前一天,他發生了意外。次日醒過來時,考試都結束了,他壓根沒去決賽考場。

    電梯門一開,明慈走進去,秦書亦緊跟其后,搶先伸手按了一樓。

    “就是決賽前一天,9月20日,在豐華大學的圖書館里。你當時在看《Lectures on String Theory》的翻譯本,我問你能不能借給我看一下,然后我們就聊起來了。”

    說到這里,秦書亦笑了笑:“整個下午我們都在爭論超弦理論的假說,誰也沒法說服誰。大概晚上六點多的時候,你突然有事離開,筆記本還落在桌子上。”

    明慈眉心一跳,抬起眼看他。

    “那個筆記封面上寫著【明慈】兩個字。”

    秦書亦頓了頓,接著說:“第二天我在考場簽到時,看到名單上有你的名字,才知道你也是參加決賽的考生。可惜,直到考試結束,你都沒有來。”

    明慈注視著他的臉龐,似乎在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

    這時,電梯下行到一樓,金屬門向兩側滑開,明慈垂下眼睫,抬腳走了出去。

    在他的記憶里,那天他的確在豐大圖書館里丟了一本筆記,但是他對眼前這人完全沒印象,依稀記得他一整天都在獨自看書。

    如果真像秦書亦說的那樣,他跟對方爭論了幾個小時的弦論,那應該記憶深刻才對,不可能才過兩年就忘得一干二凈。

    他懷疑秦書亦在編故事,但又想不到對方有什么說謊的必要。

    “我能問問,當時你為什么棄賽嗎?”

    秦書亦停頓一秒,聲音低了下去:“是不是因為我和你爭論的時候,說話太難聽,打擊到你了?”

    怪物對他有種油然而生的厭惡和憎恨,忍不住跟明慈說:“他的眼睛、眼神很討厭,聲音也很討厭,明慈不要理他,讓他滾得遠遠的!”

    明慈短促地嘆了口氣,終于停下腳步。

    他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秦書亦:“你想多了。”

    說話一多,喉嚨就痛,因此他言簡意賅:“首先,我不記得我們之前見過面,那天也沒有和人聊過弦論。其次,我棄賽是因為意外,跟別人沒有關系。”

    秦書亦皺起眉頭,不相信明慈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好吧,不管你記不記得,反正我記得。我在物理系新生群里看到【明慈】,就猜是你,給你發了好友申請。”

    明慈抿著唇,意味不明地嗯了聲。

    秦書亦沉默片刻,說:“你的那本筆記,我帶過來了。雖然你現在可能用不到了,但等會還是還給你吧。”

    明慈心想:估計秦書亦撿到他的筆記,在考場簽到表里看到他的名字,昨天又發現他是室友,一連串的巧合下,開始編故事了。

    邏輯鏈還挺通順。

    秦書亦往前走了一步,近距離地看著他:“抱歉,我翻過你的筆記本,想問問,為什么你后來沒參加過競賽了?”

    明慈有點不耐煩了,尤其怪物還在竊竊私語,它的語氣不太對勁,似乎對秦書亦異常憎惡,連帶著讓他也覺得這人挺討厭的。

    “這應該跟你無關吧。”

    他冷漠地回道,轉身走上臺階,越過花壇,徑自穿過亮起綠燈的路口。

    秦書亦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明慈領了軍訓服之后,在偌大的校園里逛到中午,吃過午飯才不緊不慢地回到寢室。

    推開門,里面空無一人,安安靜靜。

    他走進房間,看見自己的桌子上放著一本棕色封面的舊本子,封面右下角寫著兩個小字【明慈】。

    明慈心跳亂了一拍,突兀地感到難受。

    其實他對這本筆記沒什么深刻的印象,高中三年他寫過那么多本筆記,這只是普普通通的其中之一。

    弄丟之后,他沒有很在意,很快將它拋之腦后。

    但奇怪的是,現在再次看到它,竟然有種說不上來的難過。

    明慈怔怔地拿起本子,一頁頁翻過去,上面都是他曾經寫下的物理筆記,隨著時間推移,紙張已經泛黃,字跡微微變淺。

    “明慈。”

    紅痣滑移到他指尖,接觸紙張邊緣,像一滴猩紅墨水緩緩暈開。

    “我可以吃掉這個本子嗎?”

    明慈回過神,立刻蜷縮手指,將猩紅從紙張上拖了回來:“你想吃紙?”

    “唔……想吞掉。”怪物小聲道。

    怎么會突然想吃紙?之前沒發現它對紙張感興趣啊?

    明慈有點詫異,不由聯想到亂吃紙巾、塑料袋的貓貓狗狗,開始擔心怪物也有這種壞毛病。

    他垂眸盯著指尖的猩紅,回想起每次流血時它貪婪無度的模樣,輕聲問:“小紅,為什么想吃紙?”

    “是不是因為我給的不夠,所以你一直在忍饑挨餓,因為太餓就忍不住亂吃東西了?”

    欲望永不停息,怪物從來沒有吃飽的時候。

    但它想要吞掉這個本子的原因不是饑餓,而是因為它一看到這個東西,就感覺十分難受,格外討厭。

    這股厭惡感跟見到那個人類的感覺差不多,如果不是明慈禁止它殺死人類,它一定會把那個秦書亦撕碎,吞掉,融得干干凈凈。

    在怪物沉默的幾秒鐘里,明慈回想起前兩次拿刀想劃破皮膚,都被它及時制止。

    它分明對他的鮮血垂涎欲滴,卻不愿意再讓他自殘放血了。

    僅僅攝取少量的體.液,壓根沒法滿足需求吧,所以昨晚在樹林里才會失控成那樣。

    其實它很乖,為了避免傷害他,總是在壓抑物種天性。

    明慈想到這里,心軟得一塌糊涂,近乎憐惜地說:“不要亂吃東西,以后我會好好喂你的。”

    怪物愣了一下。

    它并不在意明慈說的前半句話,關注點全在“好好喂你”四個字上。

    “可是明慈會受傷,會疼痛,會虛弱。”

    怪物已經對人類的脆弱程度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因此惴惴不安。

    “我可以不吃血,你不要弄傷自己。”

    明慈眼神溫柔地注視著它,回道:“放心,我不會的。”

    只要間隔足夠長的時間,偶爾抽血應該沒關系。

    如果不夠,還有體.液……它好像很喜歡攝取唾液,是因為活細胞含量比較高的緣故嗎?還是需要特殊的生物酶?

    算了,不能用人類科學推測它的食性。

    明慈若有所思,隨手將舊筆記本放回桌上,然后抬起左手撫摸自己的唇瓣。

    食指輕輕探入唇間,指尖劃過濕滑的舌面,沾染津液之后,他用這根濕漉漉的手指碰觸右手的猩紅。

    第一次主動喂唾液給怪物,他有點不好意思,臉頰微微發燙,還在強裝淡定:“給你。”

    “明慈。”

    怪物變得異常興奮,瞬間裹住他的食指,將液體舔舐得干干凈凈。

    “我很喜歡,我好開心,非常開心。”

    它說話的同時,身軀變成手掌的形態,與他左手十指相扣,親密無間地交握在一起。

    明慈錯開視線,望著雪白的墻面,忽然問:“你知道對人類來說,這種握手的姿勢是什么意義嗎?”

    第23章 暗潮

    怪物不懂這種姿勢有什么深層的意義。

    之前見過其他人類這么握手, 所以明慈傷心哭泣的那天,它下意識模仿了這個動作,想要安撫他。

    沒想到這個姿勢讓它格外喜歡,在脫離明慈身體時, 它總想這么做。

    怪物誠實回答:“我不知道, 但我很喜歡。”

    明慈垂下眼睛, 沉默片刻后, 輕聲說:“這代表兩個人非常親密,彼此毫無防備。”

    “摯友、至親、愛侶,一般只有這種關系, 才會這么親密地握手。”

    怪物并不明白這三種關系有多重要,但它聽到這種姿勢代表非常親密, 頓時開心到靈魂都飄了起來。

    在它有限的記憶里, 沒有見過明慈和別人這樣握手!

    不過很快,怪物想到它誕生的時間很短, 在明慈過去的十八年人生里, 說不定有人類已經用這種姿勢握過明慈的手了。

    怪物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道,仿佛怕明慈的手溜走似的,直到他輕嘶一聲,說:“小紅,你弄疼我了。”

    它連忙放輕動作,有點愧疚, 又有點悶悶不樂:“明慈,你以前和別人這樣握過手嗎?”

    “沒有。”明慈心情微妙地回道,“你是第一個。”

    “第一個。”

    怪物心中充斥著強烈的喜悅, 聲音變得無比甜膩黏糊:“我是你最親密的——”

    它話音卡頓了一下,找不到合適的詞, 便直接用明慈說過的關系詞語:“摯友、至親、愛侶!”

    明慈啞然,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明慈臉上的笑意消失,低聲吐出三個字:“藏起來。”

    在不到一秒的短暫時間內,握著他左手的猩紅手掌融化收縮,光速滑進他衣袖里。

    緊接著,明慈側過臉看向門口,只見秦書亦提著一袋超市零食,拉開門走進寢室。

    他收回視線,一言不發地坐到椅子里,伸手拿了本教材翻看。

    室內安靜極了,只有秦書亦翻塑料袋的輕響,滋滋啦啦,令人心煩。

    少頃,明慈察覺他走到自己身側,還沒抬頭,就聽他說:“你的嗓子是不是啞了?這個潤喉糖效果很好,你試試。”

    明慈抬起臉,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搖頭拒絕。

    秦書亦嘆了口氣,把潤喉糖放到桌子上:“我覺得你可能對我有點誤會,以后我們要做四年的室友和同學,還是說開比較好。”

    明慈放下書,語氣漠然地問:“你想說什么?”

    他右手隨意地搭在桌沿邊,左手在桌下悄悄按住躁動的紅痣。

    “首先我道歉,不該在爭論問題的時候,一上頭就說你什么都不懂。”

    秦書亦低頭注視他,認真道:“是我固執己見,其實你說的很有道理,我第二天就想明白了。”

    明慈:“……”

    “其次,我不該擅自翻你的筆記,對不起。”秦書亦頓了頓,“不過,這個我可以解釋,因為當時在圖書館里,你把筆記本后面幾頁當草稿紙,主動讓我用的,所以我后來梳理思路的時候才會翻開它。”

    明慈聽得眼皮直跳,冷冷道:“你說,我不但和你爭論問題,還把筆記本給你當草稿紙?”

    “你真的不記得了?”秦書亦挑起眉角,瞟了眼桌子上的那本筆記,“我說的是真是假,你翻開看看就知道。”

    明慈伸手拿過筆記,直接翻到最后面。

    只見泛黃的紙面上,充滿筆跡凌亂的公式推導、曲線圖之類的草稿,更重要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字跡交錯,像在互相駁論。

    明慈瞳孔微縮,難以置信地盯著滿頁黑字。

    這怎么可能?為什么他一點印象都沒有?

    秦書亦見他遲遲不說話,便拉過一把椅子,坐到他旁邊:“這下你可以相信我了吧?”

    明慈竭力回憶那一天,但因為相隔兩年,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無論怎么回想,都只能朦朦朧朧地想起來,上午去了豐華大學圖書館,傍晚離開,期間發生過什么,完全記不清。

    那為什么他會潛意識認為自己單獨待了一整天?

    “明慈,我想殺了他,一定弄得干干凈凈,不會讓其他人類發現的,好不好?”

    怪物的聲音傳入耳中,明慈陡然回神,倉促起身,脫口而出:“別碰我!”

    砰!

    椅子翻倒在地,他連連后退幾步,直到背部抵住墻壁。

    秦書亦愣了愣,抬起的手懸在半空,過了幾秒才垂下來。

    他只是想拍一下明慈的肩膀而已,沒料到對方的反應這么大。

    隔著兩三米的距離,秦書亦隱約聽見明慈喃喃自語:“不行……不準……不可以……”

    “明慈,你說什么?”

    他起身走近一步,對方卻像受驚的野生動物一樣,渾身炸毛,眼神戒備地盯著他。

    空氣凝滯,過了足足半分鐘,明慈的聲音才再次響了起來。

    “抱歉,我不習慣別人碰我,有點應激。”

    他啞著嗓子,語氣冷硬地說:“至于你說的是真是假,不重要,反正都過去兩年了,我不記得,你也沒必要糾結,就這樣吧。”

    秦書亦顯然是同齡男生里耐心較好的那一種,聽了這話,他只是深深吸了口氣,便冷靜地接道:“好,我不碰你,但請你聽我把話說完。”

    明慈垂下眼睫,視線虛虛地落在地面上。

    “你應該能看出來吧?我想和你交朋友。”秦書亦停頓一瞬,淡淡地笑了笑,“其實我是個挺孤僻的人,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也幾乎沒什么朋友。兩年前的那天,聊天也好,爭論也罷,我第一次和陌生人聊得那么興奮、投入。”

    “明慈,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吧,當你與周圍同學格格不入,突然碰見一個特別合拍的同齡人,就像在黑夜里看到一盞明燈,很難不去靠近他。”

    秦書亦鏡片后的眼睛含著笑意,直直地望著明慈。

    “我找競賽主辦方的人問過,打聽到你是哪所高中之后,我給你的學校打過電話,但又聽說你轉校了。”

    明慈抬眸朝他一瞥。

    兩人視線相接,秦書亦笑著說:“還好我們有緣,如今不僅在一個大學,還成了室友。”

    與他相反,明慈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那種感覺。”他冷漠地回道。

    秦書亦的話音終于沉了下去:“明慈,我們是同一類人,為什么你——”

    “你弄錯了。”明慈打斷他,抬腳走回座位,“我和你不是同類,不要在我身上寄托無聊的幻想。我只是個普通學生,認真學習是為了拿獎學金,考好大學,有個好前途,僅此而已。”

    與對方擦身而過的剎那間,明慈神經繃到極致,脊背沁出冷汗。

    因為怪物在他攥緊的手心里,異常焦躁地蠕動著,似乎下一秒就要跑出來大開殺戒了。

    然而他表面不露端倪,用空著的右手,將那本攤開的筆記合上,塞進背包里,然后提起背包往門口走。

    秦書亦從小到大都是天之驕子,從來沒有如此“低聲下氣”還遭遇冷臉。

    他轉過身,面沉如水地盯著明慈的背影。

    怪物從明慈指縫間擠出一點細如發絲的猩紅,陰冷地盯著秦書亦,同時跟明慈告狀:“他還在看你,眼神很壞地看你,還是讓我悄悄殺了他吧!”

    明慈無聲說了句“不準殺人”,而后伸手拉開房門。

    “哎喲!”

    門外的苗念春差點摔跤,扶著門框站穩之后,有點尷尬地笑了兩聲。

    “哈哈,你們兩個都在寢室啊。”

    他顯然是在門口偷聽,被抓了個現行,但明慈看都沒看他,側身走了出去。

    苗念春走進寢室,看向秦書亦,還想強行掩飾:“我才剛到,什么也沒聽見,你倆這是怎么了?”

    秦書亦涼涼地瞟了他一眼,神情帶著冷漠的倨傲,一言不發地走出門。

    苗念春撇嘴看著他的背影,用鼻子輕嗤一聲。

    裝逼犯,還同類人呢,同類個屁,人家明慈明顯和你不是一路的好嗎!

    第24章 羞恥

    下午, 明慈去了趟院里的輔導員辦公室,申請換寢室。

    輔導員以為他和室友鬧矛盾,心平氣和地跟他聊了一會兒,希望能調解學生之間的關系, 最后發現沒法說服他, 只得拿了份申請表給他。

    明慈在辦公室里填好表, 放到輔導員桌上, 禮貌道:“謝謝劉老師,我先走了。”

    輔導員點點頭:“今晚換不了,至少要等兩三天, 安排好了我會發消息給你。”

    “明白了,謝謝劉老師。”

    明慈走出院樓, 抬頭看了眼天空。

    天色暗沉, 烏云迫近,應該快要下雨了。

    南方夏天的陣雨來得非常快, 他剛走幾步路, 豆大的雨點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雨勢很急,轉眼間雨幕如織,他不得不回到院樓里避雨。

    噠噠噠的腳步聲從背后傳來,接著一道有些耳熟的話音響起:“下雨了?”

    明慈還沒轉過頭,那人率先發現了他,快步走過來, 隨手拍了下他的肩膀:“明慈!”

    明慈心底一驚,倉促退開兩步,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睜大, 警惕地看向對方。

    是在地鐵上見過一面的女生,魏玉衡。

    “嚇到你了?抱歉。”魏玉衡眉眼帶笑, 語氣輕快,“你這個表情,好像我養的貓貓哦。”

    明慈不太自在地偏過臉,望著門外的雨幕。

    魏玉衡站在他身側,笑吟吟地說:“真的像,我家貓貓經常蹲在飄窗看外面,每次我趁它不注意突然摸一下,它就是你剛才那個反應。”

    明慈抿著唇,沒有和她聊天的意思。

    他剛才不是被嚇到,而是怕怪物突然應激。

    但魏玉衡對他的冷淡毫不介意,反倒覺得他挺可愛。

    她看著他蒼白俊秀的側臉,忍不住問:“明慈,你是不是貧血啊?臉色一直很白的樣子。”

    “我那里有補氣血的茶飲,給你幾包吧,用開水泡幾分鐘就行,特別方便。”

    明慈不擅長應對這種自來熟又喜歡釋放好意的人。不知道該回什么,如果直接生硬冷漠地拒絕,好像顯得太過分。

    至于接受——他壓根不會想這個選項。

    嘩嘩的雨聲中,只聽他低低地說:“謝謝,但是不用了,我身體很好。”

    拒絕的時候,只要加上謝謝兩個字,就顯得柔和多了。

    “呃……”魏玉衡對他所說的“身體很好”持懷疑態度,“那你自己注意點哦,后面有兩周軍訓呢,小心暈倒。”

    明慈輕輕地點了下頭。

    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后,雨勢變弱,烏云散去,天空由暗轉明。

    明慈無聲舒了口氣,正要抬腳離開,忽然聽到魏玉衡問:“誒?你脖子上的紅痣呢?”

    他動作一頓,緩緩轉過臉,漆黑的眼瞳對上她的視線。

    魏玉衡點了點自己的頸側:“就是這個位置,現在怎么沒了?”

    “那個不是痣。”明慈冷靜回道,“是濺上去的紅墨水,洗掉就沒了。”

    聞言,魏玉衡揚了揚眉,滿含惋惜地說:“好可惜啊。你皮膚白,很適合長紅痣,看起來可好看了。”

    可惜沒拍到照片,不然發到社交平臺上,肯定會有很多點贊收藏。

    在她惋惜的時候,殊不知那顆“被洗掉”的猩紅,正棲息在明慈的心口。

    “你聽到了嗎?”它對明慈說,“這個人類認為適合,我們很適合在一起。”

    明慈扯了扯唇角,像是對身旁的女生笑,沒人知道其實他是對一只詭異又危險的怪物微笑。

    “再見。”

    話音落地,他大步走下臺階,在魏玉衡的目光中離開。

    大雨將燥熱一掃而空,太陽落山,校園里的空氣清新涼爽。

    明慈坐在樹蔭掩映的涼亭里,拉開背包拉鏈,將那本舊筆記掏了出來。

    四下無人,天光熹微,這里既安靜又昏暗。

    明慈將筆記本翻到最后幾頁,暮色籠罩下,紙面上的字跡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然而白天看到過的內容深刻地印在腦海里,此刻歷歷在目。

    當時看到陌生字跡的第一眼,他首先想到的是,秦書亦撿到筆記后擅自寫了草稿。

    可仔細看下去,他發現兩種字跡穿插交錯,按照內容邏輯是互相反駁的狀態,因此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紙。

    僅憑這些草稿,他就能設想到,兩人是如何討論辯駁,如何提筆寫字的。

    當然,字跡可以模仿、造假,但秦書亦有必要這么做嗎?大費周章地造假、編故事,就是為了找理由和陌生室友交朋友?

    太荒謬了。

    這種情況的可能性很小。

    更大的可能性是,對方說的是真話,只是他完全不記得了……他的記憶不知不覺中缺了一塊。

    悚然心驚的感覺如潮水般涌來,剎那間讓明慈有種窒息的錯覺。他觸電般地戰栗了一下,下意識將手中的筆記扔了出去!

    啪的一聲,本子落到潮濕的地面上。

    明慈僵在原地,呼吸略微急促,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本子。

    “明慈,我想吞掉它。”

    怪物的聲音清晰響起,明慈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看著濃郁暗影驟然涌現,瞬間掠過地面。

    一眨眼的時間,怪物回到他身上,而那本筆記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慈黑森森的瞳孔盯著那片空地,半晌沙啞低緩道:“小紅,這是在學校的綠化林里,隨時可能有人出現,你不應該突然現身。”

    “……”

    “還有我說過,不要亂吃東西,你現在很餓嗎?這么急?”

    怪物小聲道:“對不起,我錯了。”

    明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攤開右手。

    昏暗夜色中,以人類的視力,只能勉強看清手掌的輪廓,但他能感覺到它已經滑到掌心。

    “明慈。”

    怪物輕輕地喊他,想了想,找了句合適的話:“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

    這話說完,明慈閉上眼,低頭抬手。

    他張開雙唇,柔軟濕潤的舌頭慢慢舔過掌心,津液順著軟舌流下,水淋淋地粘在掌心。

    “明慈……”

    怪物發出甜膩而怪異的低吟,攝取著甘美的液體,在明慈即將撤離時,又貪婪地舔了下他的舌尖。

    明慈呼吸微頓,猝然抬起頭,手掌蜷縮攥緊。

    他抿緊嘴唇,臉頰發燙,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有點變態。

    短暫的沉默中,明慈的心跳不受控制地變快了。

    他強裝鎮定,起身走路,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說:“先給你這些,算是餐前點心,過兩天給你正餐,不準再亂吃東西了。”

    偏偏怪物還在呢喃低語,直白地說著那些讓人羞恥的話:“明慈,我喜歡你這樣喂我,好喜歡。”

    “你的心跳好快,你在開心嗎?還是緊張?”

    “我們可以到沒人的地方嗎?明慈,我想摸摸你……用人類親密的姿勢摸你,好不好?”

    校區里的街道格外熱鬧,兩邊店鋪熱火朝天,路上人來人往。明慈走在喧鬧的人流中,耳中卻盡是令人發麻的纏綿低語。

    即使知道其他人聽不到怪物的聲音,他也難免有種大庭廣眾公開私密的羞恥感。

    怪物光說話還不夠,甚至在他身上微微蠕動擴散,像一只薄薄的手掌,握住他的側腰。

    “明慈,你的身體在變熱,為什么還在顫抖?”

    明慈走到拐角,倏地停住腳步,從齒縫間擠出兩個字:“別動。”

    怪物立刻不動了,就這樣黏在他腰間,接著問:“明慈,你說的正餐,我可以自己取嗎?”

    “別害怕,我之前取過,你不會疼,好像還很喜歡,是不是?”

    明慈愣了下,恍然想到了什么,一時間渾身僵硬。

    “閉嘴。”

    他用手捂住滾燙的臉頰,有氣無力地呵斥。

    第25章 醒悟

    明慈回到寢室時, 房間里只有苗念春一個人。

    苗念春戴著耳機,正專注地看高數網課視頻,沒有察覺到有人進門。

    明慈輕輕關上門,默默從他背后走回2號床位, 將背包卸了下來。

    那盒潤喉糖還放在桌面上, 明慈拿起來, 走到3號床位旁邊, 把糖放到秦書亦的桌子上。

    苗念春略有所覺,扭頭一看,嚇了一跳。

    他緩過神, 合上筆記本電腦,摘掉耳機站起身:“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一點動靜都沒有, 神出鬼沒啊。”

    明慈波瀾不驚:“剛到寢室, 我看你在學習,就沒出聲。”

    “害, 什么學習, 我隨便看看視頻,還沒開課呢,學什么學。”

    苗念春佯裝懶散,笑呵呵地說:“等會兒打游戲嗎?反正明天是開學典禮,也沒什么要緊事,我和朋友約了通宵開黑, 一起玩唄。”

    明慈搖了搖頭,打開衣柜,拿了兩件衣服和毛巾疊好裝進背包里, 然后又把筆記本電腦和充電器一并塞進去。

    苗念春在一邊看著,不由問:“你這是, 今晚又不住寢室啊?”

    “嗯。”

    “明慈,我能問問嗎?你和秦書亦怎么回事啊?以前認識?鬧翻了?你今晚外出,是不是因為不想和他共處一室?”

    明慈拎起包,抬眸看他:“你不覺得你的好奇心太重了嗎?”

    苗念春聳了聳肩,眉清目秀的臉龐露出無害的笑容:“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是為了避開秦書亦,那你不用外出,因為他今晚不回寢室。”

    明慈停下動作:“你確定?”

    “確定啊。”苗念春揚起眉毛,“你怎么不問問我,為什么知道他不回寢室?”

    明慈對此并不關心,什么也沒說,將背包又放回桌上。

    其實他并沒有那么討厭秦書亦,而是怪物不能和對方共處一室。

    它對秦書亦的憎惡簡直毫不掩飾,萬一夜深人靜他睡著了,它忍不住跑出來大開殺戒,那就糟了。

    怪物的自控力雖然比以前好了一些,但人命關天,他不敢賭。

    不過,既然秦書亦今晚不在,那就沒必要浪費錢住賓館了。

    半個小時后,明慈洗完澡,坐到桌前,打開電腦。

    他點開視頻網站,找了一部經典的社科紀錄片播放。

    苗念春剛剛打開游戲,正在匹配中,等待的空閑時間里,他歪著身子探頭看了看明慈的電腦屏幕。

    沒想到竟然在放《人生百態》。

    “……”

    他有點無語,這不是小學和初中老師經常放給學生看的紀錄片嗎?

    苗念春收回視線,開始專心打游戲。

    他戴的是頭戴式耳機,隔音效果很好,基本聽不到外界的動靜,耳中全是刺激的游戲音效。

    另一邊,明慈松松地戴著單只藍牙耳機,怪物棲息在他耳廓邊,和他一起聽紀錄片中的聲音。

    “在宇宙億萬年的時間長河里,人類的一生如此短暫,如火花一閃,轉瞬即逝……”

    “人是典型的群居性動物……精神需求和生存需求同樣重要,親人、朋友、伴侶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三個角色,親情、友情、愛情是……”

    旁白配音娓娓道來,開場白結束后,自然切入幾個典型而真實的人生歷程,講述不同的人是如何在社會中成長、變化、終老。

    這部紀錄片長達四個多小時,明慈小學到初中看過三遍,沒興趣再看第四遍。

    “小紅,你先認真看,看完之后有什么疑惑,可以直接問我。”

    他低聲跟怪物說,然后便靠著椅背閉目養神。

    怪物的智商比以前高多了,看這種入門級的社科片基本沒有障礙。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伴隨對人類認知的加深,它的心情越來越沉重。

    視頻播放過半,它看到一個孤僻自閉的男生如何敞開心扉,如何結交朋友,如何認識女生開始戀愛,最后步入婚姻殿堂,組建三口之家……

    明慈也想這樣嗎?

    僅僅是設想,它的思緒就開始沸騰,極端偏執的念頭來回拉扯。有那么一瞬間,它簡直想要不顧一切強行長大,將他藏在自己身軀的最深處。

    這樣無論多少年,明慈都只會和它在一起。

    “怎么了?”明慈似有所覺,睜開眼睛輕聲問,“是哪里看不懂嗎?”

    “明慈,愛——愛情是很重要很美好的感覺嗎?”

    紀錄片還在播放,聲音卻仿佛消失了,唯獨它說的話一字字傳入耳中,格外清晰,隱隱流露出異樣的情緒。

    “你也會為了這種感覺,和其他人類在一起,進行最親密的結合嗎?”

    明慈怔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它會問這樣的問題。

    他一時間陷入沉默,怪物的話音卻越發急迫,甚至有點咄咄逼人:“明慈,你會不會為了愛情,和其他人類結合,達成那種身心合一的伴侶關系?你會嗎?”

    明慈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在高考之前,光是生活和學習就耗費了他所有精力,他沒有那些旖旎曖昧的幻想,也沒有什么怦然心動的時刻。

    而如今,他被怪物纏身,和其他人一律保持距離,怎么可能談戀愛?

    “不會。”明慈輕緩地回答,“現在不會,以后也不會,我可能,”

    他頓了頓,眼底流露出一絲隱晦的沉郁,“我可能很難愛上別人。”

    太好了。

    明慈不會愛上人類,不會被別人搶走,只會和它非常親密。

    怪物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沸騰焦灼的情緒恢復穩定,那些極端可怕的念頭再次沉寂下去。

    但是,愛應該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怪物想到這里,朦朦朧朧地明白了什么,身體深處灼燒般地發燙,一種不同以往的強烈渴望從靈魂里滋生出來。

    此時此刻它終于知道,比血肉.體.液更加令它渴望的東西是什么了。

    是宿主發自內心的愛意。

    “明慈,”怪物沒有進行思考,自然而然地就說出了口,“你不需要愛人類,你愛我吧,只愛我,好不好?”

    “……”

    明慈深深地吸了口長氣,半晌說不出話來。

    怪物從他耳垂邊滑了下去,在桌面下的陰影里蠕動變大,緊緊握住他的手掌。

    “明慈,我想要你的愛。”

    復雜酸澀的滋味涌上心頭,明慈張了張嘴,只能擠出一點輕飄軟弱的聲音:“你別這樣。”

    怪物無師自通,捏出猶如人類的形體,伏趴在他雙腿上。它抬起猩紅的面孔,低沉又纏綿地喚他:“明慈。”

    明慈單手捂住了臉,將急促的呼吸悶在掌心里。

    “我們是最親密的,沒有人類能超過我們,明慈,你愛我,好不好?”

    在這間熄了燈的寢室里,僅僅隔著兩個衣柜,就是戴著耳機打游戲的室友。

    而現在,他的桌子底下,一個人形怪物親密地趴在他身上,口口聲聲索求愛意。

    這一幕實在太危險,太荒謬,太詭異了。

    明慈垂下眼,漆黑瞳孔映出它怪異的模樣。

    理性與感性反復拉鋸,作為人類的生存本能讓他渾身顫栗,但心底涌動的感情又讓他無法抗拒。

    明慈竭力維持冷靜,將自己從兩種拉鋸對抗的情緒里抽離出來,緩緩垂下右手,撫摸它的面龐。

    怪物仰著頭,側臉在他掌心蹭了蹭,然后微微偏過臉頰,柔軟的嘴唇貼著他的手心,落下一個輕柔濕熱、無比眷戀的吻。

    “乖一點。”明慈的聲音不自覺地發顫,“有別人在,你這樣很危險,現在藏回到我身上。”

    “聽話,小紅。”

    ·

    已經臨近十二點了。

    紀錄片仍在播放,昏暗中屏幕熒熒發光,明暗交織的光影籠罩著明慈,越發顯得他臉頰冷白而眉眼濃黑,整個人透出鬼魅般的美麗。

    苗念春結束三局游戲,扭頭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作為純種直男,他并沒有產生任何旖旎的心思,但心跳卻漏了半拍,神經末梢竄過一陣細微的電流,渾身寒毛都炸了起來。

    對方坐在椅子里,臉龐被微光映照,身體被黑暗浸染,無端地讓人聯想到某些詭麗而驚悚的畫面。

    苗念春喉結滾動,咽了口唾液,試探性地喊了一聲:“明慈?”

    明慈慢慢側過臉,對上他的目光:“干什么?”

    視線相撞剎那間,苗念春頭皮發麻,手心冒汗。

    他還戴著耳機,聽不到明慈的聲音,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連忙將耳機摘掉。

    “那個……”他囁囁嚅嚅,許久才憋出來兩句話,“我打游戲沒有影響到你吧?你什么時間睡覺?”

    “沒影響。”

    “那就好,我再玩兩局。”

    話是這么說,但苗念春卻沒有收回視線,就這么看著明慈關掉視頻,合上筆記本電腦。

    “呃,你現在準備睡了?”

    明慈鼻音很重地嗯了聲,從兩張床位中間的梯子爬到床上。

    苗念春坐正身子,抬手用力搓了把臉。

    寢室恢復安靜,那股莫名其妙的心慌感隨之消散,他重新戴上耳機,開始第四局游戲。

    “明慈,我這么聽話,你應該給我獎勵。”

    明慈望著昏暗的天花板,輕不可聞地問:“你想要什么獎勵?”

    “愛,我要你的愛。”

    明慈感覺它蔓延到了頸側,濕熱的觸感明顯到無法忽略。

    “愛不是能夠作為獎勵的東西。”他停頓了一下,笑了笑,“小紅,你根本不明白愛是什么,就開始盲目地向我索求。”

    “我明白。”

    它撫過他的脖頸,碰觸他的臉頰,凝視他的雙眼:“在被大火困住的時候,或者更早一點,在我誕生的那天,我就知道愛是什么感覺了。”

    “只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人類把那種感覺叫做愛。”

    第26章 嫉妒

    “現在我懂了, 我對你的感覺叫做愛。”

    明慈怔住了,幾乎忘記了呼吸。

    他腦中所有的思緒都飄了起來,像五彩斑斕的光束,裹挾著顫動的靈魂往猩紅的深淵飄去。

    猶如墜入迷醉而危險的夢境, 以往藏在潛意識里的隱晦期待, 如今全都輕飄飄地飛了出來。

    這一瞬間渾身血液卻在加速流動, 在無數根血管里洶涌奔騰, 猛烈地沖撞著心臟。

    明慈許久都沒有說話,模糊的身影融在昏暗夜色里,一動不動。但他的眼睛仍然睜著, 瞳孔微微放大,無聲無息地望著上空。

    噗通噗通的巨響震耳欲聾, 過了幾分鐘, 他才恍惚發現那是自己的心跳。

    “明慈。”怪物貼著他的側臉,呢喃低語著, “明慈, 我該怎么做才能讓你愛我?你教教我。”

    “……”明慈張了張口,幾不可聞地吐出半句話,“可是我……”

    “可是什么?”

    “我,”他輕輕咬了下嘴唇,合上雙眼,逃避似的說, “我要睡覺了。”

    明慈本以為自己會徹夜難眠,但是出乎意料,他很快就陷入了熟睡, 次日早晨是被手機鬧鈴吵醒的。

    新生開學典禮在學校的大禮堂舉辦,九點準時開始。

    校方提前將座位劃分好了片區, 入場的新生們紛紛按院系落座。

    明慈走進大禮堂時,里面已經零零散散坐滿了一大半。他走到物理系的位置,找了個旁邊沒人的角落座位,安安靜靜地坐著。

    “明慈!”

    魏玉衡一眼瞄見他,招了招手,揚聲問:“這邊還有空位,你要不要過來?這里視角比較好!”

    明慈搖了搖頭。

    見狀,魏玉衡放下手,轉而掏出手機,指尖飛快點觸屏幕。

    過了一會兒,明慈拿起手機看時間,發現對方給他連發了幾條私信。

    【你和秦書亦一個寢室吧。】

    【我昨晚跟苗念春打游戲,聽他說,你和秦書亦有矛盾,怎么搞的?】

    【你小心點哦,我和他一個市的,見過他兩面,這人不好惹,可傲可狂了。】

    【實在不行,就換寢室吧,別受氣。】

    明慈神色如常,禮貌性地回了一句:【謝謝提醒,我已經申請換寢室了。】

    這句話剛發送過去,對方幾乎秒回:【所以你和他真有仇啊?】

    仇?

    對于明慈而言,秦書亦和陌生人區別不大。

    即使對方說的都是真話,在他記憶模糊的那天里,他們因緣際會,交流了幾個小時,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現在唯一讓他在意的是,怪物非常厭惡對方。

    說來奇怪,他只見過怪物對兩個人懷有如此強烈的惡意,一個是差點刺傷他的常子金,另一個就是秦書亦。

    前者情有可原,后者莫名其妙。

    他不明白,為什么怪物見到秦書亦的第一面,就憎惡到想殺掉的地步?

    明慈垂眸沉思,指尖懸在手機屏幕上方,遲遲沒有回復。

    這時,魏玉衡又發來一條:【快抬頭看,他居然是今年的新生代表,嘖,表情好裝。】

    明慈還沒抬頭,就聽見怪物悶悶地問:“明慈,別人用文字跟你說了什么?”

    它寄生在明慈身上,固然可以共享他所見所聞的一切,卻無法感知他的思緒想法。

    因為不認識人類文字,所以不知道兩人究竟在聊些什么,這讓它有種被排除在外的感覺,尤其是他的神情看起來還那么專注。

    “明慈,你在想什么?”怪物語氣很沉,“你很在意那個人類的話?她跟你說了什么?”

    “沒有,我只是在想,”

    明慈話說一半,臺上秦書亦的聲音通過麥克風遙遙傳了過來。

    怪物此時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立即追問:“只是在想什么?”

    或許是它的反應太明顯了,明慈腦中靈光乍現,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什么。

    難道怪物在嫉妒?

    明慈抬起臉,瞥了眼臺上正在演講的秦書亦,旋即低下頭,雙手攏住半張臉,心情復雜地嘆了口長氣。

    怪物看著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心情越發焦灼,忍不住滑到他掌心里:“明慈,告訴我,你在想什么?你很在意那個叫秦書亦的人類嗎?”

    明慈眸光微微閃動,沉默了片刻,壓低聲音回道:“我在意的不是他,而是你。”

    怪物一愣:“是我?”

    “小紅,他明明沒有傷害過我,可是你卻這么討厭他,甚至想殺死他,為什么?”

    “我……”怪物遲疑了一下。

    明慈:“說出來。”

    “我討厭他的眼睛,因為他看你的眼神,好像要把你搶走一樣。我討厭他的聲音,因為他對你說的話,是想和你變成親密的關系。我還討厭他的氣息,不知道為什么,反正聞到就讓我難受。”

    怪物的情緒外露到了極點,無法宣泄的戾氣讓它的腔調扭曲陰冷。

    “所以我想挖掉他的眼睛,掐斷他的脖子,撕碎他的身體,讓他永遠在你面前消失。”

    隨著最后一句足以讓人心驚膽寒的話語落下,它貼近了明慈的嘴唇,偏執又熱切地說:“明慈,不要在意那些人類,不要喜歡他們,不然我真的會忍不住,真的忍不了。”

    明慈眼睫低垂,神情看似平靜,其實心跳已經亂了節拍。

    他的牙齒抵著唇瓣,用齒尖咬住了它,半晌沒有出聲。

    直到整個禮堂響起熱烈的掌聲,秦書亦結束演講,從臺上走了下來,穿過一排排座位,逐漸接近他的位置。

    明慈松開牙齒,小小的紅痣嵌在被咬紅的唇肉內側,毫不起眼。

    “小紅,”他聲音低得若有似無,溫熱的吐息與它交融,“我不在意任何人,我只在意你這個小怪物,冷靜一點,好嗎?”

    “明慈……”

    “明慈。”

    兩重不同的聲音在耳中重疊,明慈舌尖輕點了下唇瓣內側的紅痣,然后放下攏住臉頰的手掌,鎮定自若地抬起頭。

    只見秦書亦走到近處,自顧自地在他身旁的空位落座。

    數不清的目光投射而來,這個角落頓時成了眾多視線的焦點,不少人都在悄悄觀察他們。

    秦書亦早就習慣了眾人矚目的感覺,因此毫不在意,坐下身后便歪著頭,壓低音量跟明慈說話:“為什么要換寢室?”

    也不知道從哪得到的消息,上來就問,姿態語氣仿佛他們關系很好一樣。

    明慈略感無語,神色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偏過臉,遙遙看著臺上的歌舞劇表演。

    “我昨晚找輔導員申請外宿的時候,他提了一句,我才知道你下午去申請換寢室了。他還問我,你和哪個室友鬧矛盾了。”

    說到這里,秦書亦苦笑,注視著他的側臉道:“我認為,我們的關系還談不上鬧矛盾吧?”

    明慈閉口不言,舌尖暗自抵住蠢蠢欲動的紅痣,默默安撫它。

    “你對我就這么厭惡嗎?”秦書亦略微傾身,“不僅要換寢室,連話都懶得跟我說?”

    他手臂挨到明慈身體的那一刻,明慈像被突然電擊似的,猛地縮了一下。

    “離我遠點。”

    冰冷的話音落地,明慈站起身,從側邊狹窄的過道往門口走去。

    秦書亦臉色難看地望著他的背影,過了幾秒,實在咽不下那口郁氣,拔腿跟了上去。

    他快步走出大禮堂,緊追著跑下臺階,轉過拐角,很快繞到明慈前面,將人擋住。

    明慈停下腳步,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語氣極冷地問:“你是不是有毛病?”

    “大禮堂里那么多人,你隨便找,能找到上百個愿意跟你做朋友的人,你非要纏著我?”

    這話一出,秦書亦有再好的耐心都繃不住了,聲音變得又急又重:“明慈,我不相信你對我完全沒印象。如果你忘得一干二凈,怎么可能剛見面就對我這么厭惡?這里面一定有誤會,我們必須把話說清楚!”

    明慈漠然問:“不過是兩年前見過一面而已,你在糾結什么?”

    “我想知道你棄賽的真正原因,是不是那天下午被我說得太狠,喪失信心了?不僅第二天沒去考場,后來也沒有再參加過競賽——”

    “不是!”

    明慈打斷他,往后退了兩步,站在光影斑駁的樹蔭下:“秦書亦,你的自我意識太強了。我說過我棄賽是意外,跟你沒有任何關系,你能不能不要臆測?”

    “臆、測。”秦書亦咬牙重復這兩個字,盯著他的雙眼,“那你對我的厭惡抗拒從何而來?”

    明慈:“天生氣場不合。”

    秦書亦差點氣笑了,連連點頭:“好,那你說,你到底發生了什么意外?”

    “……”

    “怎么,又想說你不記得了?”

    周遭并不安靜,刺耳的蟬鳴一直在響,讓人心煩意亂。

    明慈閉了閉眼,不想再和對方拉扯下去,直接說了出來:“那天晚上我掉到豐大圖書館旁邊的湖里,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

    秦書亦愣了下,分外詫異:“墜湖?”

    他正要追問,眼見明慈轉身就走,立刻跨了一大步,伸手去抓他胳膊:“等等!”

    秦書亦指尖堪堪碰到明慈的手臂,樹蔭里的蟬鳴聲忽地消失,周圍一下子陷入怪異的寂靜。

    緊接著,一種強烈的危機感驟然浮上心頭,生存本能瘋狂預警,他閃電般地縮回了手。

    “不要碰我,離我遠點。”

    明慈背對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明明是艷陽高照的中午,一絲徹骨的寒意卻猝然竄上脊背,秦書亦渾身汗毛倒豎,下意識退了幾步。

    空氣宛如凝滯,無形的暗潮悄然涌動。

    過了足足十幾秒,秦書亦壓著那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感,勉強擠出聲音:“抱歉,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對你沒有任何惡意。”

    “我很想和你成為朋友,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

    明慈沉默地站在樹影里,一動不動。

    “那時候我以為,你也很想和我交朋友,沒想到再見面你會是這種反應。”

    秦書亦短促地吸了口氣,扯著唇角笑了一下:“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以后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他僵硬地轉過身,一步步地往前走,往事畫面不由自主地浮現在腦中。

    記憶中的少年點了點頭,烏黑明亮的眼睛直視著他,輕聲說:“好吧,我承認你說得有點道理,但你小聲一點,這里是圖書館。”

    對方將棕色封面的本子推到他手邊。

    “喏,你寫一下推導過程。”

    在他提筆寫草稿時,明慈支肘托腮,目光盯著紙面,漫不經心地問:“你看過《異種入侵》嗎?”

    “看過第一部。”他邊寫邊說,“第二部前天在北美上映了,大陸還沒引進,你想看?我有資源,可以分享給你。”

    明慈不置可否,只是問他:“如果在現實里,你發現有人被異種寄生了,你打算怎么辦?”

    “如果是陌生人,直接上報國家。但如果是我的親人朋友,我肯定會想辦法幫他隱瞞,把異種從他身體里弄出來,盡量保住他的命。”

    “你說得真是輕巧,很可能你會被連累,被異種弄死。”

    “那沒辦法,算我活該。”

    他放下筆,將本子推回明慈面前。

    明慈笑了起來,低頭仔細看他寫的草稿,伸手拿過筆。

    ……

    那天下午時間過得很快,直到傍晚,他們小聲爭論的時候,不小心把本子掉到地上。

    他和明慈同時彎腰去撿,那一剎那指尖相碰,他還沒回過神,只見明慈猛地站起身,拎起背包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有急事,先走了!”

    兩年過去,他以為有緣重逢他們能成為朋友,原來是他一廂情愿。

    盛夏耀眼的陽光照在臉上,秦書亦被刺得一陣目眩。

    他走得很慢,希望背后能傳來明慈的聲音,喊住他,說點什么,什么都好。

    但他走了幾米遠,對方都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秦書亦腳步停頓,強壓情緒,維持著自尊的臉面,盡量讓語氣聽起來平淡:“明慈,你不需要換寢室,這幾天我外宿,之后我會換到實驗樓附近的宿舍住。”

    光影深淺斑駁的樹蔭下,明慈瞳孔放大,手掌緊緊按住嘴唇。

    猩紅如血的細絲從他指縫間溢出來,悄無聲息地往下垂落,一絲一縷地匯聚。

    完蛋了,怪物好像快要失控了。

    明慈腦中嗡嗡轟鳴,壓根沒心思聽秦書亦說的話,只希望對方快點走。

    秦書亦等待了兩秒,背后仍舊沒有回應,他終于死心,疾步離開這里。

    噗的一聲。

    明慈半跪在草地上,雙手攏住它:“小紅,小紅!冷靜一點!”

    怪物在他的懷里凝聚成形,就這樣纏擁著他。

    “小紅……不要失控。”

    明慈深深地低著頭,臉頰埋在它的懷抱里,渾身不停地發抖,以至于聲音都在顫:“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明慈,我可以學習人類的知識,模仿人類的行為,可以變得像個人類。”

    纏著他的柔軟觸肢盡數消融,一雙溫熱有力的手臂攬住他的雙肩。

    噗通噗通的輕響從他側臉緊貼的位置傳了出來,像有節奏的心跳聲。

    “明慈,我可以學著像人類那樣和你在一起。”

    人形怪物將他的臉頰托了起來,在他額頭落下一個輕柔安撫的吻。

    “不要害怕,好不好?”

    被它發覺了。

    明慈恍惚地想。

    他真的很害怕。

    怕它過強的獨占欲催發出兇殘的天性,肆無忌憚地殘殺別人,釀成無法挽回的慘禍。

    更怕它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遭遇難以忍受的折磨、無比殘酷的殺害。

    原來……剛才瀕臨失控的不是怪物,而是他。

    第27章 人形

    愛。

    源于宿主內心的強烈愛意, 是促使怪物進入成熟期的核心關鍵。

    血肉.體.液是滋養身軀的食物,但靈魂的空洞只能由宿主的愛意填補。

    在進入成長期第二階段的那個晚上,它貪婪攝取著明慈的鮮血與體.液,仍舊無法滿足, 想找明慈索取某種更珍貴的東西。

    當時它不明白那是什么, 靈魂始終空虛不安。

    直到這一刻, 它感覺饑渴難耐的靈魂在暴食, 瘋狂掠取著那摻雜恐懼的愛意。

    明慈在害怕,同時也愛著它。

    怪物意識到這點,從靈魂到身軀都開始發燙, 灼熱到快要燃燒起來。

    在這個短暫的蛻變過程中,它可能會灼傷他脆弱的肌膚, 不能留在他嘴唇里。

    它從明慈的唇間擠了出來, 一絲一縷地墜落到草地上。

    在滿含恐懼的愛意狂潮中,發育、蛻變、成熟, 短短兩秒之后, 它發覺自己可以隨心所欲地控制身體了。

    然而明慈縮在它的懷抱里,渾身都在顫抖,似乎害怕到了極點。

    “你的外形和天性很可怕,讓我感到很恐懼……”

    它想起他說過的這句話。

    當時它還不太聰明,一心想讓明慈接受它的原始形態,接受它最真實的模樣。

    但是現在, 只要能安撫他,它可以克制無限增殖長大的天性,壓抑圈養獨占他的欲望。

    它可以擬態成人類的外形, 以人類能接受的方式和他在一起。

    “不要害怕,好不好?”

    輕柔的吻落在額頭, 明慈恍惚了一瞬,然后睜大眼睛,怔怔地盯著眼前的“人”。

    他沒想到怪物能變出毫無破綻的人類外形。

    如果說之前怪物變的人形像驚悚片里覆蓋血漿的鬼怪,那現在它就是洗去血漿的俊秀青年。

    明慈仰著臉,一眨不眨地盯著它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可思議地喚了聲:“小紅?”

    “是我。”

    它瞳孔深處泛起猩紅光澤,專注地凝視著明慈——實際上,它從頭到腳每一處,包括擬態出的衣服都在看著他。

    “明慈,不要害怕,這個樣子你喜歡嗎?”

    怪物沒有張嘴,它不靠聲帶發音,而是以特殊的方式直接與明慈交流。

    如果它混進人群,估計得裝成啞巴,因為其他人類聽不到它的聲音。

    明慈抬起手,指尖緩緩描繪它的五官輪廓,不答反問:“你的臉為什么這么像我?是故意按我的模樣變的嗎?”

    當他指尖撫過它的唇角時,它張口含住了他的手指,瞳孔逐漸變成濃郁的猩紅色,并且擴散至整個眼珠。

    “不是故意,我什么都沒想,就變出了這樣的臉。”

    怪物回答的同時,口腔內的軟肉吮吸著他的手指,眼神仿佛想將他整個人吞下去一樣。

    天性.欲望可以壓抑,但不會消失,它確實渴望把他藏在身體深處。

    “你喜歡這個人類形態嗎?”怪物靠得更近,唇角裂開,將他整只手都含了下去,“會更愛我嗎?明慈?”

    明慈:“……”

    他用力縮回濕漉漉的手掌,看著眼前這張略微扭曲的熟悉面孔,太陽穴突突直跳。

    怪物舔了舔嘴唇,輕而易舉將明慈抱起來,然后靠著樹干坐在草地上,把他攏在懷中,雙手在他腹部交疊扣緊。

    “明慈,你怎么不說話?”

    它扭著脖子,和明慈面對面,用猩紅的眼珠蹭了蹭他的睫毛,問道:“我現在看起來很像人類吧?”

    明慈表情空白:“小紅,人類的脖子不能扭轉一百八十度。”

    怪物:“呃……一百八十、度?”

    連字都不認識的文盲怪物,顯然不熟悉角度單位。

    明慈接著說:“還有,人類的眼珠很脆弱,不會到處亂蹭。”

    怪物:“可是你的毛很軟,而且本來就長在眼珠上面。”

    “……”明慈沉默幾秒,忍不住抓住它的下巴,將這張臉從自己頸側推開,“最重要的是,人類不會在外面隨時隨地啃別人。”

    “可我明明看到過兩個人類互相啃,而且視頻里也放過。”

    明慈:“那個叫接吻,不是像你這樣啃。”

    “接吻?”怪物揚起唇角,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好,那我們來接吻吧。”

    明慈呼吸一頓,臉頰騰地紅了起來,立即扭頭避開怪物的嘴唇。

    雖然之前用唾液喂怪物的時候,已經主動舔過它,但提到接吻,尤其對方現在是這副模樣,那還是太刺激了。

    “明慈,”怪物親吻他滾燙的側臉,“這樣對不對?你的臉怎么變熱了?”

    明慈強裝冷靜,用公事公辦的語氣回了兩個字:“不對。”

    緊接著,他瞥見遠處幾道人影正在接近,連忙推了推它:“你偽裝得太差了,會被別人看出問題的,快點藏起來。”

    怪物此時心情非常愉快,乖乖地縮成紅痣,蟄伏在他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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