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小寒出現在房中前一刻,秦九葉已將房間中的一切恢復了原狀,悄無聲息地躺回了床榻間。
過去這些時日,她已學會了用自己的方式探聽外面的動靜。今日的聽風堂格外安靜,那些先前在院中徘徊的“婢女”和“小廝”都消失不見。這種時刻先前都未曾有過,一種模糊預感在心底凝結,她不敢讓這念想擴大開來、以至希望落空后無法承受,只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自己要沉住氣。
她的機會只有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在最后關頭失手。
“聽說你想吃東西了,我和先生都很開心。你想吃什么?我給你送過來。”
壬小寒的身影鬼魅般出現在屋中,秦九葉斜倚在床榻旁,仍是一副提不起氣力的樣子。
“你喜歡吃什么?”
她不答反問,對方一愣,隨即被她牽著走,拉開自己一直隨身帶著的那只布袋、露出里面的一點碎屑。
“米鍋巴!那天你給我的這些,我一直舍不得吃,可最終還是吃完了。”
他的聲音難掩遺憾,望著她的眼睛是那樣真誠。
只是他越是真誠,就越是令人覺得恐怖。
“那天……你進城去是做什么?”
她話鋒一轉,又突然問起旁的。他看不明白,想了想后如實答道。
“那是先生交給我的任務,讓我去尋一個人、拿回一個消息。”
“然后呢?”
“然后……事情不大順利,我只能將他殺了。”壬小寒的聲音中略帶幾分遺憾,清澈的眼睛定定望著她,“我做事先生向來放心。我的刀法是壬字營最好的,先生說過,只要我不將場面弄得太難收拾,我就永遠是他最好的幫手。”
他話音落地許久,眼前的女子才重重喘了口氣,隨后語氣平靜地問道。
“除了聽風堂的那個,你還殺過誰?”
“很多人,還有、還有那個藥堂掌柜……”壬小寒說到一半,有些心虛地低下頭去,“我那時還不會處理尸體,險些給先生惹了麻煩。不過現在我動起手來可利落了,你相信我……”
秦九葉靜靜望著那張臉,直看得對方有些手足無措。她似乎同先前有些不一樣了,可不論他如何盯著她看,又都找不出那不同究竟是什么。
終于,她再次開口,聲音前所未有的輕柔。
“你不是喜歡吃那米鍋巴嗎?我做給你吃如何?”
壬小寒猛地站起身來,不可置信地呆愣片刻才喃喃道。
“你、你是說真的嗎?”
“真的,我做給你吃。”她又重復了一遍,隨即低頭掰著手指數起來,“只是做這東西需要……三四樣東西呢,你可不可以幫我拿來?”
她說罷、在他耳邊輕聲念了念,壬小寒點點頭,起身去而復返。
他謹遵丁渺的囑托,不讓她跨出房門半步,離開時便將鎖落好,鑰匙交還到丁渺手中,返回時打開房門、將鑰匙歸還后才進入房間。
秦九葉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一切,手上按部就班地干著活。房間里沒有灶臺,她就用小磚頭在地上壘了個火塘,隨后將炭火引燃、架上鍋子。這些事她做過無數遍,平日里用不了半刻鐘,眼下卻掙扎了小半個時辰,待焦糊的米香從鍋子里冒出來的時候,渾身上下已經被冷汗濕透了。
煙氣在不透風的屋子里堆積,壬小寒卻渾然不覺,一心只眼巴巴地看著那口鍋子,聲音中難掩欽羨之意。
“你好厲害啊,簡直和先生一樣厲害。”
她勾了勾嘴角,抬手去起鍋,不料鍋子一歪、她無力去扶,眼瞧著便要壓在腳面上,斜里伸出一只手,徒手抓住了滾燙的鍋子、放到一旁。
空氣中有皮肉燒焦的氣味,她下意識望向對方的手,后者卻將手縮到身后,目光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那鍋子里變得金黃的米鍋巴。
“沒事的,我不會疼。”
原來,這便是李樵輸掉的原因嗎?疼痛是最原始的本能,一個不會感覺到疼痛人,在與人對戰時便也幾乎不會感受到恐懼,這樣的刀客如何能夠不令人膽寒?
可一旦離開了刀光劍影,回到平凡百味的生活,這種可怕便成了可悲。他比李樵更像一個怪物,唯有那雙呆滯的眼睛偶爾能透出些許人的情緒,轉瞬間又消失不見。
秦九葉心中不忍一閃而過,她用鏟子將鍋底的米鍋巴分成塊,最后一次試探著開口道。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先生同其他人或許并沒有區別?他之所以對你好,并不是喜歡你,而是要你幫他殺人。”
壬小寒沉默片刻,最終還是一字一句道。
“不會的,先生不會的。先生是真心對我好的,遇到他之前,從未有人真心對我好過。所以我知道,他和旁人是不一樣的。”他說完、似乎想起什么,瞪大眼睛望向她,“那天我進城的時候,你怕我上當受騙,將我攔下來帶到一旁,還給我米鍋巴吃。你也是真心對我好的,所以你和旁人也是不一樣的。”
是啊,那一刻她確實是真心的。可結果呢?她的真心換來了什么?她親手將殺害老唐的真兇放進了城里,眼下還要與殺害他的兇手困在同一個屋檐下。
秦九葉垂下眼,目光落在那堆燒得正旺的炭火上。
“既然如此,我幫你一回,你也幫我一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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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渺的影子投在門窗上時,秦九葉正好在心中默數了一百個數。
她深吸一口氣,靜待對方走入房中、嚴謹關上身后的門。
“我能救人性命,就能取人性命。”
她的時間不多、必須開門見山地宣戰,他順著她抬起的手指、穿透屋內煙氣望去,只見那圓臉刀客面朝下趴在地上、生死不明。
“你若氣惱他殺了唐慎言,殺了他就好,我不會……”
他話還沒說完,已被對方笑著打斷了。
“你不是將他當做孩子嗎?自家的孩子,怎么能不顧死活呢?不論何時,一家人總要整整齊齊才好,你說對嗎?”短短一日一夜的時間,女子話說得比他還要多幾分瘋癲,語氣卻有種大徹大悟后的平靜,“我覺得先前那樣說話十分別扭,想要請你坐下來好好聊一聊,你不介意吧?”
秦九葉說罷,抬手指了指桌旁另一把椅子。
她請他入座,就像那日他請她在戲樓中入座一樣。只不過這一回,準備拉開一場好戲的人換成了她。
丁渺靜靜站了片刻,最終還是撐著竹杖走到桌旁、緩緩坐了下來。
有一瞬間,他們仿佛回到了那夜的璃心湖,兩人平起平坐在船窗旁,像一見如故的摯友般暢談人生理想,兩顆心因相知而靠近,再無旁人打擾他們那一瞬間的交融。
然而下一刻,當他望見女子冰冷刺骨的目光時,這一切幻想便都消散了。
“先前我問過你,為何偏偏選中我,但你卻顧左右而言他,一心傾訴你那令人作嘔的理想抱負。我那時懶得追問你答案,這些天倒是自己想明白了這個問題。是因為甲十三,對嗎?”
她話音落地,房間中靜了許久,丁渺的聲音才響起。
“是公子琰告訴你的?他說我因甲十三受累、淪為塔奴、備受折磨,所以對他懷恨在心?”對方說到此處停頓片刻,望向她的目光中有種令人不適的寬容,“我確實恨他。但我若想報復他,殺了你豈不是更……”
“我何時說過你做這一切是為了報復甲十三?”女子突然開口打斷了他的傾訴,只是坐在桌邊同他周旋說話似乎便耗盡了她的精力,她支起手臂對他招了招手,“我說話實在沒有力氣,你近前來。”
空氣中有短暫的靜默,她對面的男子顯然沒有料到這一遭,在這靜默中思索著她做這一切的原因。
這是這些天她第一次要求他主動靠近,但他知道那不是為了變得親近,說不定是為了更好地對他揮刀。但他還是照做了。
屋內的空氣似乎變得更加燥熱,他能感覺到她微燙的呼吸落在他耳畔,病中帶著幾分沙啞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響起。
“其實……我小時候從未去過夷春。”
男子臉上的神情頓住,他嘴角探究的弧度就停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許久,他轉動眼珠、望向那女子的臉,便發現那雙黑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他突然覺得那并不是一雙眼睛,而是一把緩緩出鞘、不見頭尾的長刀。
這一回,換秦九葉露出微笑了。
病痛令她每吐出一個字喉嚨都如刀割一般,但她還是忍不住露出笑來。那是一種痛快淋漓的笑。
“我說,此前我從未去過夷春。前陣子去找狄墨湊熱鬧,是我第一次踏足天下第一莊的地盤。從后山潛入的時候,我曾在峭壁上望見過一處已經荒廢的洞窟,雖然只有匆匆一瞥,但里面的景象當真令我終生難忘……”
“你胡說!那里早就被封死了,你們怎么可能會……”
他脫口而出的反駁突然一斷,顯然想到了什么。
“從那里逃出來的人自然有辦法尋回去。”秦九葉的聲音越發不急不緩,她要品味這把長刀一寸寸插入敵人身體中的滋味,“我當時也覺得奇怪,公子琰當年以影使身份徹查此事時,應當就已經讓人將那條通道封鎖了,多年過去里面又為何會有尸骨?而且那些尸骨大都屬于身量不足的孩子,尸骨腐爛程度不一,前后跨度少說也有五六年之久,就算是狄墨應當也不會如此秘密行事,我那時曾困惑不解,直到近些天才想到了一種可能……”
丁渺猛地站起身來,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身體幾乎緊貼著她的臉。她看不見他此刻扭曲猙獰的表情,她也懶得抬頭去看。
她的目光自始至終望著前方、望著被門窗擋住的外面的世界,目光中有種洗練過后的沉靜。
“你之所以將我囚禁在身邊,不只是因為李樵,還因為你將我當做了旁人。而在我之前,你已經折磨囚禁過無數個似我這樣的女孩,你利用她們對你的善意,將已死之人的種種強加在她們身上、強迫她們成為你的家人,直到她們不堪忍受后死去。她們的白骨早已填滿了后山的洞窟,她們的靈魂困于其中日日悲泣,而犯下這不可饒恕之罪的你卻擺出一副情深脆弱的模樣,當真可笑又可悲。”
她在被困此處不久后便問了他那個問題,然而對方卻一直沒有“相認”,直到她將一切說破。她甚至覺得丁渺其實從未將她認錯,只是在一遍又一遍的謊言中選擇了自欺欺人。他也知曉她根本不可能是那個女孩,就像七年前已經發生的一切根本無法挽回一樣。
“不,不是這樣的。都怪我,怪我不該給你下那藏嬰香……”他貼著她俯下身來,仰望她的神情中竟流露出一絲卑微,語氣像是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畢竟已經過去了這么久,你如果暫時忘了也不要緊,我都還記得呢。這么多年過去了,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沒有忘記。你說你會帶我走,我就一直念著。關在地牢的那些日子念著,放出去后也念著,小時候念著,長大后也念著。我記了你整整七年,你可有一天記著我?”
秦九葉依舊不語。
她知曉眼下自己的沉默將是最烈的毒、最快的刀子,能轉瞬間切開對方牢不可破的一切。他像是一只不斷蛻皮的蟲,一面在她腳下掙扎,一面扭動著自己破繭而出的丑陋身體。
“你送給我暖身的那塊炭火,我一直留在身邊,受刑時也牢牢攥在手中。不論經受何種折磨、受盡多少屈辱,只要能兌現與你的約定,我都可以忍耐。可有人卑劣地利用了你留給我的一切,奪走了本該屬于我的人生。秦九葉,你的炭火明明是留給我的,你要帶走的人也是我。是你背棄了你的誓言,我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男子扭曲的質問聲在屋內回蕩,前所未有的傾吐令他大口喘著氣,早已失了平日里游刃有余、進退有度的模樣。
秦九葉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許久才伸出手、輕輕撫上對方的臉頰。手下的肌膚因瘋狂情緒而變得有些燙人,在她觸碰到的瞬間不由自主地一顫,連同整個身體一并軟了下去。
“你之所以這般執著認定我,不就是因為在那荷花蕩中,我給了你半個艾草饃饃嗎?”
那半個艾草饃饃是來自萍水相逢之人、沒有摻雜任何利益私心的善意,就像當初那捧炭火一樣。
只是這世間善意往往不得好報。
若賣炭翁的孫女沒有憐惜那個丁字營雜役、贈給他碎炭暖身,她和她的阿翁便不會被當做山莊通外的罪人而死無葬身之地。若她當初在璃心湖上沒有因為一時心軟,給了那書生半個艾草饃饃,她便不會招惹上這樣一個瘋子、被囚禁折磨。
漁人投謁,三顧成仇。
盲醫施藥的時候可會想到之后遭遇的背叛?這世間最珍貴的一念善心,有時得不到任何回報,還會招致厄運纏身。
但那些悉發善念之人還是那樣做了,這才是那些善念如此珍貴的原因。
“可我會給你那半個艾草饃饃,不過是因為當年阿翁救起我后、給過我半塊糖糕。你將蕓蕓眾生比作螻蟻,置他們與水深火熱中,不信這世間貧窮卑微之人能有一顆良善之心,又怎配得到這一切?”
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平和,她的心沒有為悲痛、憤怒、絕望所摧毀,而是在經歷者一切過后變得更加通透堅定。
“為什么……”他在她的腳下搖擺、在她的掌中掙扎,祈求一個答案,“為什么他可以從我這里搶走的東西,我卻不能搶回來?”
他可以生來就是賤種,他可以認命自己就出生在地獄之中,他可以說服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不過只是生而為人必經的輪回之苦。
可老天既然寫定了他的一生,又為何還要讓他看見甲十三的人生呢?
如果沒有甲十三的存在,他會認為自己的悲劇是注定的、不可逆轉的,但對方的存在使得一切都變成了一種嘲弄。
甲十三能逃出山莊、能拜師李青刀、能去見外面的世界、能遇到她……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卑劣地利用了那份老天賜下的善意,而那善意本該是留給他的。
“因為這就是你可望而不可求的東西,一份搶也搶不走的、無條件的愛。”
女子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在離他很近的地方炸裂開來,震得他頭暈目眩、耳鳴口苦,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干嘔起來,半晌才有些滯緩地回頭望向房間中那只臨時壘起的火塘,而后才注意到,那里燃燒的東西并非柴秧而是暗紅色的炭火,而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早已隨著煙氣在緊閉門窗的房間中堆積。
藏嬰香無疑是使人墮落沉淪的絕世奇毒,幽微難察更難解,便是意志最堅定之人也難抵抗。然而即使是朱覆雪那樣善于折磨人的魔頭也不會知曉,藏嬰香雖惡,卻能中和炭毒。這種奇詭隱秘之事唯有左鶿弟子白鬼傘那樣癡迷毒理之人才會費勁心思鉆研,而她好巧不巧,因為不自量力在那江湖水中走了一遭,所以得到了對方的“親傳”。
果然居的秦掌柜向來謹小慎微,她為背離既有生活、踏入風浪中付出了代價,最終卻也是從那些危險中窺見了逃出生天的機會。
秦九葉緩緩起身,從丁渺腰間解下那把渴盼許久的鑰匙,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自由的大門。
然而不過邁出三步,她的腳下便狠狠一痛。
男子的手牢牢攥著她的腳踝、力氣大得可怕,開口時聲音中竟還帶著笑意。
“殺了我,要么便與我在這里同歸于盡。”
垂死之人的執念無法消解,而藥力未消的身體軟弱無力、竟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秦九葉氣喘吁吁跌坐在地上。有一瞬間,她幾乎想要尋一把刀來,將對方的手狠狠剁下來、再將人大卸八塊。
但她終究沒有這么做,對于一個一心求死之人來說,那樣只會便宜了對方。她只望著面前男子那雙已經開始發直的雙眼,隨后緩緩靠近。
“好。他欠你的東西,我替他來還。”
丁渺仰起頭來、睜大了眼睛,在這個瘋狂與麻木同時存在的瞬間,他幾乎病態地期待著她用尖刀刺破他的皮肉、砍斷他的骨頭、挑出他的心臟。只有這樣,他才能用自己的鮮血染污她的雙手、將她一并拖入地獄之中。
然而他什么也沒有等來。
只除了一點溫度,一點微弱卻無法驅散的溫度。
她抱了他。
“這就是他得到了、你卻沒有得到的東西。”
他怔怔望著她的眼睛,從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看到了一個扭曲模糊的自己。
“我已勘透野馥子的秘密。只要我踏出這里,一切都會結束。就算拼盡最后一口力氣,我也一定會阻止你。”
她在他耳邊輕聲說罷,隨后結束了這個不帶任何感情、短暫如電的擁抱。
最后一點溫度也消散在空中,可七年前那塊被他緊緊握在手中的炭火突然毫無征兆地燃燒起來,又轉瞬間化為灰燼。他感覺到了那種無法逆轉的土崩瓦解,像是早已死亡的身體在一倏忽間腐朽成塵。
緊握的五指頹喪張開來,原來他從來不曾握住那塊炭火。
蒼白的日光照亮眼前,冷風迎面吹來,她的背影仿佛在晨光中燃燒起來一般,決絕離去、越來越遠。有那么短短一個瞬間,他的手已經放在了袖中那把袖箭上,只要扣下弩箭,飛矢便會射出、穿透她的身體、帶走她的靈魂,鳥兒將永遠不能飛向天空、逃離這個深淵。
他可以用死亡將她永遠留下,但他終究還是沒有扣下手指。
最后的機會稍縱即逝,被動過手腳的房門再次緊閉,將死亡與寂靜留在屋內。
他想,直到最后,他也仍然沒有被她說服。他只是不知為何,又想起了那個將炭火遞到他手中的女孩,想起了接過炭火后牢牢攥在手中的自己。
他想,如果當初他們能逃出去就好了。
就像當初李青刀帶著甲十三逃出去那樣,就像很多年后、她帶著李樵逃離天下第一莊那樣。
但他終究沒有那樣的機會。
他不介意在她面前坦露完整的、丑陋的模樣,同那些被惡疾奪舍之人一樣,他本以為自己早已從內到外死去,驅使他行動的只有毀滅一切的意志。但那天當她問他是否有過片刻留戀、想要停止一切的瞬間時,他還是說謊了。
他當然有過那樣的瞬間。
璃心湖的花船上,他用最后的邀請挽留她。如果那夜她肯留下來陪他看完那場煙火,或許他便會收手,甘愿同她回到那個不起眼的小村子看一看,褪去書院和山莊的種種身份,就只做個教書先生,閑時與她說說話、逗逗那些不知深淺的孩童,在寧靜平凡的歲月中老去……
西祭塔底陰暗潮濕、死氣沉沉,終年不見日光,他唯一能夠仰望到的生靈便是巨坑石壁上的小小苔花。苔花米小,兀自盛開。只需要一點陽光、一點雨露,它便能活得舒展自洽,時刻感恩自己的存在。它從不渴望蛻變成一朵紅花,也不因自己生命的短暫而焦慮煎熬。它可以不屬于任何人,可以不遵守任何人的規則,它有它自己存在的意義。
這個世界本應該歸于這種安寧。
只可惜,他已經永遠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安寧。
丁渺翻過身、用最后一點力氣伸出手,推翻了那壘好的火塘。火星散落開來,紅彤彤的炭火散落一地,卻已從邊緣處開始發灰瓦解。
一味黑時猶有骨,十分紅處便成灰。他終究要在這場瘋狂中粉身碎骨了。
背靠西廂房的院角堆了三車炭火,似乎就是為了這場即將到來的盛大燃燒而存在的一般。真是可惜,他準備那些炭火,本是想同她一起等到春天到來呢。而今一整個冬天的炭火,卻要在一夕間燒盡了。
七年前那個冬末,賣炭翁和他的孫女終究還是沒有等到春天的到來。他們送來的炭火溫暖了山莊數個漫長冬夜,到頭來卻沒有人在意他們的消失,只除了他。七年后的這個仲冬,身為天下第一莊的影使,他注定無法在山莊覆滅后存活于世,他會在這場災難結束過后消失在世人的認知中,直到最后也不會擁有自己的姓名。
他生來便沒有名字,死去也不必被人記下。他是這天地間一抹幽怨集成的影子。祛他良知者,物道也。誘他入魔者,天下也。若世道不改、世人愚蒙不開,似他這樣的人還會再次歸來。
他只希望那時,還能有她這般頑強固執之人愿意與他對抗。
“秦九葉,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