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皋城外,西邊大山深處。
霧氣越發濃重,瘦高的杉樹在山間沉默著,樹尖盡數消失在那片白色中不見,只剩一片嶙峋樹干立于寒枝間,偶有烏鵲驚啼、振翅而飛,意境高古幽遠,倒是頗似文人筆墨間描繪的冬日林深霧重之景。
只不過今日不會有人在此洗竹制簫、寒潭潤筆,只有看不見的殺機和等待被觸發的入陣曲。
突然間,有什么打破了寂靜,似是受驚的鹿群,但卻比鹿更輕、更快、更捉摸不定,緊隨其后的獵殺者們猶如暗影緊追其后,似是北風入林間,但比風更冷、更急、更帶肅殺之氣。
獵殺者磨牙利爪、帶著一擊必殺的決心,他們深諳追蹤之術,一路從城外追至這荒山之中,雖有折損但殺心不減。而奔逃者極盡耐心又兼具狡猾,他們顯然熟悉這山中小道,時而借助山勢草木掩蓋足跡,時而利用足跡誤導身后之人,直至將那一眾江湖殺手引入這迷宮般的山林深處。
逃與追在空山中留下無數交錯縱橫、無形無色的軌跡,其中最隱秘的一條便屬于那個身負使命、從水門逃出的女子。而身為這場獵殺中最關鍵的獵物,有關她的一切必須要留給最頂尖的獵手來收尾。
九皋城高聳的城墻攔住了幾乎所有人,卻攔不住這江湖中屈指可數的頂尖高手。從地獄之火中走脫的刀客褪去了最后一層人皮,徹底淪為嗜殺的野獸。他會憑借本能破除一切障眼之法,撕碎所有擋在他身前的人,直到……
壬小寒突然停住腳步,隨后向身后望去。
混沌霧氣深處什么也沒有。
但對于深諳叢林法則、自廝殺中存活下來的野獸來說,遠有比眼睛更敏銳的東西,譬如氣味、聲音、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原來你也并沒有那樣快。”
少年的聲音在那霧氣深處響起,身影卻尋不到半點蹤跡。
壬小寒認得那個聲音。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就是為了殺死對方而存在的。璃心湖上的初次試探帶了幾分捉弄,此刻的林間相逢將不再留有余地。
只是這一回,兩方陣營發生了轉換,追殺途中被人攔截的成了他自己,出手之人卻換做了甲十三。
原來能飛躍九皋城墻、突破守城士兵之人不止他一個。
青蕪刀出鞘的聲音頃刻間在他身后響起,將方才在霧中出聲的位置瞬間拉近。這種近乎奇門法術般的迅捷除了有霧氣的加持,更多是因為伏擊之人選擇在極其靠近的距離才拔刀的緣故。面對強敵,兵器出鞘在手才有底氣,但拔刀聲也會暴露伏擊者的方位,雖只有短短瞬間的差別,卻可能是決定勝敗生死的關鍵。
而對于那圓臉刀客來說,這些困擾從未存在。因為他的刀沒有刀鞘。
金鐵擊鳴的刺耳聲響撕破寂靜山林的上空,兩道身形一致到仿佛對鏡起舞,身影卻在交錯后瞬間分開、各自退隱至霧氣中屏息而待。
本就是功力相當、身法相近的頂尖刀客,大霧又無形中增添了這場對決的兇險,但兩方無人猶疑退縮,皆已做好奮戰至力竭身死的準備。
如果說璃心湖上的初次交手像是對鏡揮刀,而洗竹山霧氣中的殊死一戰則是虛與實、真與假的博弈,只有勝出之人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堅實輪廓,戰敗者注定淪為散入風中的影子。
啪嗒啪嗒的細響在林間漸起,那是寒氣凝結、霰雪落下的聲音。
李樵閉上眼、靜心聆聽,他的呼吸幾乎隱入風聲,而環境中的一切則被放大開來。細小冰晶落在葉間、泥中的聲響都不相同,而細細分辨,這其中還有一種更清脆的聲響。
那是冰粒與寒鐵相擊的聲音。
李樵睜開眼,手中青蕪刀已瞄準了斜后方,刀光比破空聲更快一步到達、切開了那片灰白色。
刀與刀連擊的聲音接連炸開來,只有耳力極為出眾之人才能從那短促間隙中分辨出對刀的次數。
三回合結束,枝頭被驚落的冰雪方才落地,在濕冷的山間泥污中畫出一條微不可察的細線,又轉瞬間消融于泥土之中。
李樵垂下眼,靜靜盯著那細線消失的地方。
這里就是他要拼盡一切守住的底線,哪怕這個決定會讓這條線變成他此生的終點。
“有我在,你休想再出現在她面前。”
“為什么……”
圓臉刀客終于開口出聲,聲音卻變得粗啞可怕、好似吞過鐵砂熱炭一般。
霧氣越發濃重,他就好似從虛無中踏出,那種如細雨般幽微難察的殺氣變了,寒氣聚攏到了極致,就連霧氣也被凝結。
他的半邊臉上都被火焰舔舐得血肉模糊,握刀的手仿佛已與手中兵器融為一體,燒焦的痕跡從他的手臂蔓延至半個身體,但他渾然不覺,只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直愣愣地盯著前方。
“為什么……我沒有想要傷害她,從來沒有……我只是、只是想問她,為什么要那樣對先生?先生對她那樣好,比對小寒還要好……”他口中喃喃重復著那些困惑與不解,燒傷的面孔漸漸因憤恨而扭曲,“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
突然襲來的風聲打斷了他的發問,少年的身影鬼魅般纏了上來,青蕪刀豎劈下來、與圓臉刀客的橫舉的刀刃緊咬在一起,尖銳的摩擦聲擦著彼此的耳畔而過。
即使已有過無數次交手,他們仍會為每一擊所帶來的震動而出神。
他們有著相同的斬殺力道、相同的出刀角度、相同的步法身形、以及相同的想要戰勝對方的強烈意愿。
越是頂尖武者,人生中能經歷的這種時刻便越少。他們本該感到慶幸欣喜,用一場酣暢淋漓的切磋問候彼此,再許下十年之約、期盼著再見之日。
奈何命運沒有這樣設計他們交匯的軌跡。
今日走入這林間的足跡有兩排,能走出去的卻只能有一行。
李樵持刀而立,他的臉色蒼白如紙,胸前沒能愈合的傷口因為方才那一擊而崩裂開來,他卻渾然不覺,只牢牢握緊了手中長刀。
壬小寒望著對方胸口綻放開來的鮮紅色,如實說道。
“我先前那一刀傷了你的心脈,你若強行運功,撐不到一刻鐘便會經脈寸斷而死。”
李樵緩緩抬起刀尖,青蕪刀在他手中,殺氣聚攏在他眼底,兩點連成一線,盡頭直指對方喉頸。
“一刻鐘,取你性命足矣。”
有了第一次交手的經驗,他已盡量調整自己的身形步法。但一名刀客出手時的輕重緩急、招式間的起承轉合,都是深深刻在骨血當中的,就算他變化姿態、打亂節奏,仍有不能擺脫的影子,而對方只需踩中他的影子,便能將他玩弄于股掌之間。
又是一記兇險對刀,殺氣向四周激蕩開來,最后一片被碾碎的葉片落下時,對方已擊中他三處,他卻只劃破了對方腰間布料。
先前那種熟悉的感覺再次浮現,他越是被步步克制,心中那份疑慮便越深。除他之外,師父再沒收過其他弟子,對方又是為何……
“李青刀確實沒有收過其他徒弟。”對方仿佛知曉他在想什么,又或者是因為早有人預告了眼前這一出戲,“先生說過,你定會疑惑。李青刀雖已不在江湖,但與她交過手的人卻有無數。先生耗費數年時間將他們抓來、一一與我對陣,直到我能將李青刀的刀法模仿出七八分的相似。除此之外,死于你刀下的江湖客也是我的‘師父’,先生會幫我分析每具尸體上的刀痕深淺、切入方向,研究他們兵器上的缺損。這些年你殺死的人越多,我習得的便越多。”
李樵抬起頭來,因失血而開始飄忽的視線勉強追尋著半空中的刀光殘影。
“你先生沒告訴過你,話說得多的那個,總是要先死的嗎?”
壬小寒血肉模糊的嘴角勾起一個怪異的笑。
“我自握刀之日起就沒有接觸過其他武學,李青刀的刀法總共一十二招,先生已盡數讓我參透。先生說過,習武之人以精純為上佳、以繁復為下乘,我的心比你簡單,我的刀比你快,就算告訴你再多,你也永遠贏不了我。”
對方話音未落地,寒涼的刀鋒已貼著他左肩劃過,而下一刻,這刀鋒便會以刁鉆的角度去斬他握刀的左手,而他迫于對方凌厲的攻勢、只能提肘擰腕橫刀應對。
從對方起手的那一刻,他便認出了這一招。
當初在璃心湖上,對方就是用這一招斬斷了那把他隨身帶了七年的銹刀,而后將他一擊打落湖中。
這一回,對方要斬斷的不止是青蕪刀,還有他握刀的手、好不容易能夠挺直的背脊、以及她親手幫他拾起的身為武者的尊嚴。
對方算計好了他出刀的軌跡、攻防輪轉的間隙,甚至是他呼吸吐納的氣口,他無法破解、只能拼盡全力推擋。
一切似乎都在重演。
他幾乎能看到對方刀樋中嵌頓凝結的血。那是他的血。
那種記憶深處刺骨的寒冷再次將他包圍,疲憊的身體,沉重的喘息,浸透雪水、冰冷如鐵的鞋靴,還有沒有盡頭的絕望。
呼出的白氣在虛空中凝結成冰,視線隨之墜入一片濁白中,他又被卡在時間的縫隙中掙脫不得。
仍是熟悉的山洞,仍是永不日落的黃昏,仍是哼著曲兒、啃著雞骨頭的女子。
過往與人交手的生死瞬間,他曾無數次回到這個地方,卻始終沒有得到那個答案。
這一回,他遇到了此生難敵的對手,即將被斬斷刀劍、淪為山間無頭野鬼、與那個等著他回家的女子陰陽相隔。
這是他最后一次回到這里了。這是他最后的機會。
李青刀的身影在暮光中望向他,只是不同以往無數次回憶,這一幕變得如此清晰,清晰得他幾乎能看到她鬢間白發和發間那朵枯萎的黃花。
“若真有一日,教你遇上了,你且記著一句話。”
對了,他遇上了此生從未有過的勁敵,為了戰勝對方,他懷揣著苦苦求索而不得的疑問,而他的師父早在七年前便曾給過他一個答案。
“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他已做好準備,今日他必須得到那個答案。
女子緩緩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句道。
“三個字,不怕死。”
他呆立在原地,對方已收起手指、歡快地啃起雞骨頭來。
絕望和荒謬之感一并襲來,他快步上前,對那盤坐在石頭上的女子怒目而視。
“貪生惡死才是人之常情,不是所有人都能時刻將義理放在心間、用生死成全一切的。說到底都是求生的本能罷了,哪有什么不怕死之說?”
李青刀叼著骨頭、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顯然并不在意他言語中的惱怒。
“青刀的刀法是斷腕割肉、絕處逢生的刀法,你沒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便擔不起這刀法中的魂。”
“師父遭李苦泉暗算、痛失一臂的時候,可有開悟新的刀法?”他冷聲反問,語氣越發急促,“事實是,你如今連刀都不能握起,就連青蕪刀都要旁落他人之手。”
“我同你說起過青蕪刀從何而來,卻沒有告訴你,我在山洞中發現的其實是一把被斬斷的玉刀。”女子終于丟掉了手中的雞骨頭,帶著薄繭的手摸上耳畔那朵已經枯萎的春花,聲音也變得輕柔,“春天里第一朵綻放的花注定最先凋零,快一步出鞘的刀劍注定最先被折斷。但這就是它們的使命。不過是一朵花、一倏忽的勇氣,你卻將它看得比磊磊山石還要沉重、比茫茫江海還要難以跨越。你有著砍盡山中林木的肅殺之氣,卻沒有勇氣去做這早春之景里的第一朵花。”
枯萎的花瓣落下、輕輕點在他眉心,于他而言卻似有千鈞之力、令他不由得跪倒在地。
“可我要如何才能比一個窮途末路、無法感知疼痛的怪物還不怕死?他沒有弱點、不怕失去,可我不是如此……”
“這世間踏上武學最高峰的武者也不過是肉胎凡身,他們有弱點、有瑕疵,會痛、會累、會放棄。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更堅不可摧的意念來支撐我們手中的刀劍。這種意念,才是這世間最堅硬的東西。這種意念,就是你能勝出的最后一招。”
“至剛至強的意念究竟是什么?”他將雙手高舉過頭頂,懇切的聲音中幾乎帶了幾分顫抖,“師父,告訴我吧。已經到了最后的時刻,請您將那個答案告訴我……”
“小十三,你怎么糊涂了?那答案不是早就在你心底了嗎?”
李青刀的聲音在山洞間回蕩散去、再沒有響起,他怔然抬起頭,冰冷的洞窟中只剩下了他一人。
手心中突然傳來一點異樣的感覺,他低下頭去,只見一只毛茸茸的雛燕正團在他掌心,尖尖的尾巴一翹一翹,歪著腦袋、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向他。
他手一顫,那燕子便振翅飛起,在空中翻了個身后停在一個瘦小背影的肩頭。
那人沒回頭,就只坐在洞口旁,懸空的兩條腿晃啊晃,風吹起她肩頭碎發,帶起一股熟悉的薄荷香氣。
他怔然望著那個身影,半晌才拖著腳步走上前,從背后緊緊將她擁入懷中。
她任他環抱著,抬手輕輕拍著他顫抖的手臂。
“我給你的信,你到底看沒看?”
李樵,見字如晤。若你看到這封信,說明我們終究沒能見上最后一面。
城門前生離的一幕驟然浮現,殘忍的信中獨白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闖入他的腦海。
“那晚我沒有同意留在丁翁村、而是執意要回城中,你心中想必有些怨恨和遺憾。當初你買下銅鏡的那晚便曾在河邊問我,這一切是否值得,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而那日我拉著你坐在缽缽街吃白糖糕的時候,其實心中已有了答案,只是那時我還不能十分確信地將它說出來。”
“李樵,我從來沒有圣人覺悟,我的離開是為了我們能夠永遠在名為家的屋檐下相守一生。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們自己。刀要歸鞘,人要回家,但不是幾個人聚在一起、永遠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將一切排除在外才叫家人。因為有丁翁村和九皋城的存在,果然居才會是我們的避風港,因為有那些來去匆匆的人生過客,你和我之間的相守才可算是長久。因為有外面的世界,家才能稱之為家。如果有一日,外面的世界不復存在,果然居的四壁也將蕩然無存。生死攸關、海誓山盟的時刻不是人生的意義,那些填滿我們生活縫隙的路邊風景、緩慢時光才有意義。”
“早前承諾過你,要教你何為人心,但如今細細想來,我亦曾將人心看得狹隘淺薄,不過是自負長你幾歲、多嘗幾年人生滋味,便覺得自己可以洞察一切。”
“你活在江湖中,我活在塵世里。我想我們其實有很多不同之處,但也有些東西是相通的。我們總覺得自己的心不夠強大,想要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去彌補上面的缺損。但須知人心本就不是圓滿無暇的。正是因為有所缺損,才會懂得要變強大的道理。正是因為渺小而脆弱,才會懂得生的可貴。正是因為出身卑賤,才更明白苦難的含義。”
“我想以我從前的理想標準來衡量,我的人生是如此充滿缺憾。我沒能攢夠銀錢、沒能擁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庇身屋瓦、沒能守住身邊的人。但當我想起你的時候,我的心卻又在不知不覺中生出了面對這些缺憾的勇氣。或許你也愿意讓我成為你的勇氣。”
臂彎中的女子扭頭望向他,目光輕柔地在他眉眼間徘徊。
“如果有一天,命運要我們分離,我也希望你不要忘記這一切。只有這樣,你與我同在的這些時光才不算白白度過。若你在想起我時,能變得比從前更堅定無畏,我想我答應過你的事便算是有了最好的答案。”
她的手與他牢牢相扣,聲音卻在遠去。
“不要懼怕,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是生是死,我們的未來都會牢牢綁在一起……”
落于殘布上的筆跡越發潦草,直至最后一個字收筆,已經有些凌亂不可分辨。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直到眼睛酸澀難忍,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手心一空、懷中之人已經不在,連同她的文字一起無處可循,唯有那只雛燕還停在他膝頭。
這一回,那燕子不再徘徊,而是輕盈躍上他的刀鞘,化作細細密密的紋路刻進那把刀的筋骨里、刻進他的靈魂深處。
勇氣……她說她會成為他的勇氣。
他是靠貪生的本能才活到現在的,所以他從不相信所謂勇氣,認為那是愚者的遮羞布。
勇氣是什么形狀的?什么味道的?看得見嗎?摸得著嗎?生死關頭會跳出來為他擋刀子嗎?
多么荒謬的設想,他原本是一輩子也不會相信的。
但當她從很遙遠的地方呼喚他的名字時,他好像一瞬間便懂得了這些問題的答案。
勇氣是干枯而瘦弱的,有著淡淡的薄荷香氣的,你想它的時候它便會進到夢里驅走陰霾,親吻它的時候它便會成為這世界上最柔軟細膩的東西,到了生死關頭它又能變得那樣堅硬頑強,不僅永遠站在他身邊、還帶領他穿越了生與死的考驗。
勇氣不是無所畏懼,而是帶著畏懼前行。
勇氣不是屹立不倒,而是滿身泥濘地站起身來。
勇氣不是生來偉大,而是每一個平凡細弱之人做出的艱難選擇。
她就是他的勇氣。
血紅色的迷霧在眼前散開來,淚水從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中滾落,落在刀尖之上,世間最為熾熱與最為寒涼之物相碰撞,于極細微中激發出無窮盡的力量。
如果她和她想要守護的一切就在他身后,那他永不畏懼成為那個先站出來的人,哪怕這意味著他要最先死去。
李樵持刀的左手一松、青蕪刀失去平衡的瞬間,右手卻抓住腰間刀鞘抹出。李青刀的刀法急攻不退、青蕪刀的刀身剛直不折,然而此刻那少年手中的刀卻繞出一道不可思議的弧度,緊隨其后的刀鞘擊在壬小寒那把長刀腰身處,清脆擊鳴聲蕩開來,刀尖也兇險地擦著他的肋下而過。
圓臉刀客顯然沒有料到這一遭,他所習得的有關李青刀的一切中顯然也并沒有這一招,愣怔間,對方已擺脫殺招、反客為主地攻了上來。
傷痛是一名武者最好的老師。被擊中的每一刀,身體都會比頭腦記得更清楚,以至能在生死關頭激發出潛能,在下一回合以更快、更準、更穩的方式去應對。
壬小寒察覺到了對手的變化,卻并沒有因此大亂陣腳。李青刀的刀法凝練至簡,統共也只有一十二招,眼下對方一十二招已經用盡,生死一線將兩人之間拉近到了前所未有的距離,他們幾乎能從彼此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感受到彼此鼻息間白氣的溫度。
一念之差,寒光乍現,狡猾的刀鋒終究還是刺中少年的身體、將他抵在了樹干上。
“甲十三,結束了。”
壬小寒空洞的聲音響起,鮮血隨之從李樵嘴角溢出,卻無法掩蓋他靈魂深處透出的笑。
“你錯了,還有最后一招。”
這第十三招,是師父教給他的,也是秦九葉教給他的。
他或許此生只能用這一次,但對于這場此生只有一次的交鋒來說是值得的。
他的視線落在胸前那把寒鐵之上,那是一把從未擁有過刀鞘的刀,但今日,他要用自己的身體作鞘、使之歸鞘。
漆木夾纻刀鞘纖細輕薄,卻在這個生死一線的瞬間擋在了他的胸口,與青蕪刀一起橫在敵人的刀口和他的血肉之間,對方越是用力、越是抱著要殺死他的心,手中的刀便會在其中卡得越緊。
對于一個此生都沒有使用過刀鞘、對“出鞘”和“歸鞘”都十分陌生的人來說,他永遠不會知曉這一切的意義。
壬小寒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用盡全身力氣將刀拔出,血花飛濺、刀鞘應聲碎裂開來的瞬間,青蕪刀也清嘯一聲而出。
生死關頭,兩方拼殺的速度都被拉到了極致,原本是分不出快慢急緩的。然而“鞘”的加入使得這某種平衡被打破了,細微的差別猶如冰山上的裂痕迅速生長,隨著刀鋒前進的距離而變得越發明顯。
李青刀的刀法銳不可當,世人便道其能斬重、斬堅、斬磅礴之物,卻不知其刀法深奧處是能斬輕、斬軟、斬細若無物。
壬小寒瞪大了眼睛向后退去,空洞的瞳仁如同冬日結冰的湖面,漆黑、寂靜、荒涼,當中唯一映出的東西只有那些從天而落的霰雪,他的視線像是一根向前而去的細線,穿過無數細碎白色,直至到達寒涼的終點。沉默的刀尖從迷霧深處走出,每一粒落在那刀鋒前的細小冰晶都被切割開來,發出細微叮咚聲,一切似乎都變得如飄雪般輕緩,一切又實實在在只發生在千分之霎間。
壬小寒眨了眨眼,那條看不見的細線隨之斷開來。
半空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若有似無得白煙,那是被破開切碎的霰雪留下的軌跡,一端仍在霧氣深處,一端已逼近到他眼前。
他低下頭去,青蕪刀的刀柄就牢牢抵在他的胸口、一絲縫隙也沒有留下,刀鋒消失在了他的身體中,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身體中擴散開來,有些涼、有些沉、有些不受控制的顫抖。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因為他從出生起就從未感受過那樣東西。
“原來這里還是會痛的……”
李樵緩緩扭轉手腕,青蕪刀從血肉中退出。
滴答、滴答,像是早春堅冰融化的聲音。
紅色與白色交織在一起,漸漸模糊了邊際。
“若你不曾要取她性命,或許我們還可做對手。”
“我從來、從來沒想過要取她性命……”
細小堅硬的冰粒漸漸化作大片大片的白色、鵝毛般紛紛落下,圓臉刀客仰面栽倒在了地上,卻覺得身體就如同那些“羽毛”般、前所未有的輕盈。
天下第一莊壬字營最后一個弟子將在九皋那場初雪中徹底消逝。
他的一生極為短暫,所擁有的一切都很短暫,雪花般凝結后便即刻消融。從未有人真心對過他,只除了他入城門那日清晨遇到的人。
“她是除先生之外,唯一給過我吃食的人……”壬小寒的眼睛瞪得很大,說話間,血從他的口中流出,但他全然未覺,“……因為她是個好人。先生說過,愿意給我吃食的人都是好人……”
他那雙從來不會顫抖的手,眼下只是想要打開腰間那只燒焦布袋都那樣艱難,一點米鍋巴碎屑從那只袋子里撒了出來,瞬間和地上的泥土灰塵混在了一起,他仿佛瞧不見一般,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伸出手、胡亂一起抓進嘴中,和著他口中鮮血一起咀嚼,又咕咚一聲咽進肚里。
有什么溫熱的東西在這一刻回到了他的身體中。
不知為何,那女子給他的這袋東西總讓他覺得有種從內到外的溫暖。雖然他也并不知道那種溫暖的感覺是什么。
現在不知道,以后也永遠不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