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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茂等了一會兒,準備再刺激一下她們的時候,人群里忽地響起一道女聲:“元帥,我愿意去長安,哪怕身死,不負忠義之名,人生在世,走這一遭,值了。”

    “如果沒有元帥,我已經餓死了,我的性命是元帥的,蒙元帥不棄,我愿意為元帥獻上這條賤命。”

    稀稀拉拉接連響起類似話語,越到后面越堅定,激動,熱血沸騰,零散的句子匯成一句話,聲音響徹云霄,震動天地:“元帥發令,莫敢不從!”

    沒有一個人選擇放棄回家,所有人做好赴死的準備。

    徐茂震驚,愣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她都已經跟她們說清楚了,去長安就是送死,并且對她們而言,收益不大,怎么沒人離開呢!

    徐蘅站在旁邊,嘴角噙笑,眼光幽深,她放輕聲音說:“阿姐,大家信任阿姐,愿意為阿姐冒險,這是好事。”

    聽了這話,不知怎的,她并不高興。

    徐茂心口忽然有些發悶,像是壓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她不敢抬頭注視眾人,手心浸出汗水。

    “那……那儀式完成后,好生吃喝一頓,按計劃出發吧。”徐茂逃也似的快步走開。

    好酒好肉端上桌,眾人驚喜歡呼,忘卻前路艱險,全身心投入酒肉中。

    徐茂嘴里沒滋沒味,隨便對付兩口,擱置筷子,起身走到干涸的河岸邊,放空思緒。

    “元帥,何娘子趕制了一批白疊制成的衣裳,穿起來暖和,今日恰巧送到,遲一日我們就離開頌安了。”唐折桂歡喜地跑來稟告,臉上沒有任何憂慮之色。

    徐茂無力地擺手道:“這些棉衣直接發給軍中年紀最大和最幼的士卒,做好保暖,你看著分配吧。”

    “棉衣?這個名字好!”

    唐折桂念了兩遍,高興地抬起臉,卻看徐茂憂郁的側顏,不禁暗自感嘆道:“元帥真不容易,肯定是在籌謀如何安全進京取勝,救援長安百姓,我們還有什么資格退縮懈怠!”

    她握緊拳頭,下去分發棉衣,將徐茂的憂郁反應以及對大家的關心通通告知眾人。

    唐折桂感動道:“元帥那么厲害,運籌帷幄,此去長安定是所圖巨大,而且如此體貼我們,自己都不穿棉衣,首先分給我們,哪怕真的死在長安,我也心甘情愿。”

    士卒們捏著軟而柔和的棉衣,拿起就舍不得放下,大家眼里閃動淚花,“投入忠義軍時,我便做好了隨時身死的準備,這次也不例外,寧死不悔,一定助元帥成事!”

    吃完臨行前最后一頓飯, 正式上路,隊伍浩浩蕩蕩向長安進發,途中僅短暫停歇幾個時辰, 一路疾行,士卒們沒喊累, 徐茂自己差點挺不住,在莊縣外稍作休息。

    徐茂派遣幾個士卒喬裝改扮, 潛進莊縣內打探京都消息, 以防她在行進過程中,京都里的局勢發生變化。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戰爭, 信息最寶貴。

    不多時, 士卒回來稟告:“元帥, 皇帝攜太子及重臣出城逃難, 眼下長安落于楊牧之手,聽聞皇帝賜死了誤國的馮貴妃,得禁軍護衛南下。”

    唐折桂激動, 躍躍欲試道:“元帥, 我們要改變方向,生擒皇帝,號令百官嗎?”

    “不可!”

    徐茂沉浸在馮貴妃被賜死的消息里,有些惋惜, 聽見唐折桂一番話,立即按下她的想法, 阻止道:“我們挾持天子可號令不了諸侯百官, 況且天下豪杰虎視眈眈,名不正言不順, 于我們無益,不如趕赴長安搏一搏。”

    唐折桂失落地垂下腦袋,退回隊伍里。

    徐茂及時斷了唐折桂的念想,重新回到正題,“你說馮貴妃被賜死了?我記得楊牧是要求處死奸相,怎么最后死的人卻變成他的妹妹馮貴妃?”

    士卒錯愕,她一時間也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茫然道:“傳言里說,馮貴妃狐媚惑主,使得圣上沉浸女色,終日不務正業,荒淫無道,而且馮貴妃妒忌成性,不許任何女子輕易近圣上的身,有一回圣上多看宮女一眼,她便將那個宮女趕出了宮,霸道至極。”

    “此外,馮貴妃幾次三番包庇作奸犯科的馮氏族人,請圣上赦免馮氏罪行,受害的百姓投告無門,一家慘死。”

    “大家都道馮貴妃這是罪有應得,她一死,圣上便不再受蒙蔽,有望重振天威,掃除弊病,還清平盛世。”

    “呸!”徐茂不顧形象地擼起袖子,面對所有人,故意唱反調:“貴妃誤國?何其荒謬,她若有那么厲害,還能輕易被賜死?皇帝昏聵無能,也怪到貴妃身上,傳出這些話的人也不嫌害臊!”

    徐茂根據傳言里的那些話一一反駁:“皇帝沉浸女色置朝政于不顧,分明是他自己荒淫好色,貪圖安逸,即便沒有馮貴妃,也會有趙貴妃,李貴妃,如若皇帝立身正直,清靜寡欲,豈會為色所迷?”

    “亙古至今,多少代皇帝,后宮佳麗三千,周邊傾國傾城佳人無數,甚至前朝武帝四處征戰,十年不進后宮,怎么別的皇帝可以把持本心,勵精圖治,我們今朝的皇帝卻不能?是他與眾不同,還是怪馮貴妃過于貌美,容貌乃古今第一人?”她使出母父慣用的話術,給狗皇帝定性:“不必給他找諸多借口,皇帝本性如此而已。”

    “再說馮貴妃妒忌成性,更是荒謬,夫妻之間,誰能容忍對方三心二意,恐怕指責貴妃善妒的這些郎君們,連妻子出門同外男交談幾句都妒火滔天,無法容忍吧,也有臉說別人,況且皇帝自己都沒意見,輪得到他們跑來說嘴?”

    “退一步講,蒼蠅不叮無縫蛋,如果皇帝自愛些,懂得禮義廉恥,貴妃何至于不顧名聲,時刻盯緊了他。”

    眾人張大嘴巴,被徐茂分外新穎的觀點沖擊,雖然感覺好震駭離譜,但似乎有點道理。

    徐茂更加慷慨激昂,“至于包庇犯事的馮氏族人,她也是聽從馮相之令,相互依存下的自保之法罷了,馮貴妃有錯,但更大的錯在馮氏一族,在馮相,在文武百官,更在皇帝!”

    “試想一下,如果皇帝分辨忠奸是非,他會允許馮氏一族在犯事后繼續逍遙法外嗎?如果文武百官忠良,敢于上諫,為受害百姓申冤,維護律法之威,公平正義,馮貴妃輕飄飄幾句話就能揭過嗎?如果馮相可以約束族人,敲打震懾他們,那犯事的族人還敢肆無忌憚地在外行惡嗎?”

    徐茂大聲怒吼,眼中烈火熊熊,“禍事一起,輪到清算的時候,大家就都沒錯了,皇帝沒錯,是受蒙蔽,文武百官沒錯,朝堂由妖妃、奸臣把持,馮相,他愛護親族,愿意交出罪魁禍首馮貴妃,已見悔改之心,錯不至死,懲處的只有馮貴妃一人,真是可笑!”

    眾人不禁低頭沉思,陷入沉默。

    好像確實如此,這件事情里,最終選擇在于手握生殺大權的皇帝,他不點頭,犯事的馮氏族人能離開牢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

    朝中官員如果可以堅定信念,將兇手繩之以法,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的回轉之機?明哲保身罷了。

    在朝堂上霸道橫行,玩弄權術的馮相沒有任何損礙,過錯最小的馮貴妃卻被推出來背鍋,不見其他任何人的身影,仿佛馮貴妃翻云覆雨,只手遮天,權力多大似的。

    徐茂眼看效果達到了,朝吳洪英和杜采文招手,“馮貴妃死得有些可惜,該死的人仍然逍遙自在,然而有心人故意這樣宣揚,掩蓋自己的罪過,我可看不慣,分一支隊伍,人你們兩個看著挑,負責這件事,為天下人揭示真相,或走街串巷宣告,或說書唱詞折子戲,任何形式都可以。”

    吳洪英和杜采文冷不丁被叫到,驚訝地睜大兩只眼睛,腦中空白一片,沒有任何想法。

    顯然,徐茂心情不妙,沒有細說要求的意思,宣布解散,她們不敢上前攪擾,只能互相琢磨。

    吳洪英感嘆道:“元帥的眼光真是銳利毒辣,一針見血,竟然迅速看清、抓住隱藏在馮貴妃背后的那些人,措辭也毫不客氣,不過……元帥進京救駕,我們還要點明圣上的存在嗎?”

    一邊大義凜然地救駕,一邊罵皇帝昏聵無能,這樣不太好吧。

    杜采文沒她那么多顧忌,“元帥說,可以用說書唱詞以及折子戲的方式,我們只管把詞兒寫好,給銀子叫跑江湖的藝人傳唱、敘述,誰知道咱們的身份呢。”

    吳洪英認同道:“所言有理,那我們按照元帥方才說的那些話編寫戲詞好了,這樣聽的人多。”

    杜采文頷首,“元帥之言振聾發聵,引人深思,確是編寫戲詞的好句子,最后出來的效果肯定不錯。”

    “我聽說軍中有從前在瓦肆里做事的娘子,她們經歷多,比我們更了解百姓喜愛的故事橋段,不如借來一起,元帥說,人選隨便我們挑的,應該不會有問題。”吳洪英考慮人選,第一時間想到士卒們討論最多的呂飛燕,可惜她在豐城。

    “正是,這樣既便于傳揚出去,百姓也容易接受。”

    杜采文和吳洪英立即行動,挑選以前跟呂飛燕同在瓦肆的娘子們組成隊伍,將皇帝與馮貴妃之間的事情改成情節跌宕起伏的小故事,編寫戲詞。

    主要落筆在馮貴妃身上,寫她的無奈和命運不由人。

    貴妃名喚馮秋葉,本是農家女,鄉野間自由自在,正青春年少,春心萌動之際,一朝身世曝光,馮氏發現女兒錯抱,流落于農戶,特地將她找回。

    然而認親改變了她的命運軌跡,禍福難料,馮秋葉被送進宮討老皇帝歡心,博取榮寵。

    進宮后,她在宮內尚未站穩腳跟,生存艱難,這時候馮氏居然時常遞信催促她向皇帝要恩賞,令她身心疲憊。

    直到馮相獲得皇帝重用,馮秋葉因此冊封貴妃,獲得盛寵,她一面小心討好皇帝,一面維護同馮氏的關系。

    討官,爵位,金銀財寶。

    馮秋葉在榮華富貴里迷了眼,逐漸失去自我,被馮家束縛手腳,做馮氏在宮里的木偶,所思所想皆是馮相之意。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發展,誰知風云變幻莫測,賊子撞破宮門,國家危在旦夕,皇帝帶著她匆忙出逃。

    行至半途,禁軍嘩變,要求處死奸相。

    馮相求生,向皇帝進讒言,以妹妹馮貴妃作為交換,歸咎罪責于貴妃誤國,平息眾怒。

    馮秋葉命喪黃泉,真正的罪魁禍首卻松了一口氣,推杯換盞,慶賀死里逃生,笑聲連連。

    杜采文看著不太滿意,又重新在前面加了一段,以馮貴妃身死當作開頭,渾渾噩噩忘卻自己的身份,魂歸地府,判官斷罪,插/入馮秋葉一生經歷,馮秋葉不服,與判官辯論,點出背后隱身的皇帝和馮相。

    女子既無讀書認字、上朝為官之資,又困于一方天地不知世間變化,國家危亡,與她何干?

    英明神武的天下之主未管,飽讀圣賢的謀臣不理,罪過竟然落到一個蒙昧無知的女子身上,說出去惹人發笑。

    判官辯不過馮秋葉,口吐鮮血,惱怒之下向她道明原因,她今生承受如此罪過實有前緣,因她前世殺人如麻,無惡不作,故而罰她化作女身,轉世投胎,以為懲罰。

    馮秋葉道:“原來人世間的女子竟是轉世受罰的,所以她們生來有罪,是嗎?”

    判官啞口無言,罰她再為女子,重新做人,直至贖清罪孽。

    馮秋葉怨念頓生,吞噬判官,天邊乍現一道金光,再看馮秋葉,她的青紫臉色、脖間勒痕消失,展現原本秀美的容貌,竟然穿著威嚴官服,儼然成為新判官。

    吳洪英看過結局, 眼底閃現幾許驚異,她捏著輕薄的黃紙,卻覺沉重有力量。

    “精彩絕倫, 相信咱們只用在城中起個頭,它必定會深受追捧, 傳唱四方,說不準便能流傳于后世, 該起個什么名字好呢?”

    吳洪英回神, 鄭重地看向杜采文,“是喚作《貴妃辯》,還是《判官》?”

    杜采文想了想者皆可, 不過這個故事是依照馮秋葉的一生展開, 我覺得, 不如直接叫《馮秋葉》。”

    簡單明了。

    戲眼在馮秋葉身上,她是主角,聽戲的人從名字便能知曉, 加之以自縊開頭, 馮秋葉魂歸地府,初始觀眾不知她的身份,拉了一個小懸念吸引注意力,叫《馮秋葉》更加妥帖。

    吳洪英妙贊撫掌, 又和杜采文一起修了修具體細節和措辭,拿給其他人看, 大家都覺得沒有問題了, 這折新戲《馮秋葉》才送到徐茂手里。

    徐茂未料她們速度如此之快,驚詫地接過手來仔細翻看。

    她對戲本子沒有興趣, 本來徐茂只想掃幾眼,快速閱覽一遍,大致了解情節,確保沒有容易出事的因素就算通過,正式向外發表傳唱。

    但徐茂垂首讀了個開頭,等她重新抬頭的時候,天邊已然昏黃,光線黯淡。

    徐蘅端一盞燈,送到徐茂手邊,“這都什么時辰了,阿姐也不點燈,小心熬壞眼睛。”

    “無妨,我看完了,不費眼睛。”徐茂的視線從紙張里依依不舍地拔/出來,她揉揉酸疼的脖子,看向吳洪英和杜采文,眼睛亮晶晶,驚喜道:“你們怎么想到這樣改編的?”

    吳洪英回答說:“大部分是杜娘子主筆,精彩的點子皆為她想,張娘子她們看完以后提意見,屬下再拿回來重新修飾,功勞在杜娘子和張娘子她們身上。”

    徐茂腦中回旋結局,猶自回味,不禁暗自感慨,杜采文想法新穎大膽,真正的可造之材,這么多年待在后院里埋沒了。

    “好了,這本《馮秋葉》我看過,沒有問題,不是從前那些陳腔濫調,足夠亮眼,或許可以引發反響,助我們成事。”

    徐茂不是讓人反復修改、最終采納第一版的甲方,沒有問題,她就把戲本子交給吳洪英,“你們倆到賬上取些銀兩,喬裝打扮一下進城,命城中所有藝人開始唱它,速度要快,時間緊迫。”

    吳洪英和杜采文首次接到徐茂交代的重要任務,受寵若驚,心里一時沒底,互相看對方一眼,眼角眉梢懸掛少許憂慮。

    面對自家元帥的信任,她們不想退縮,不想徐茂失望,哪怕心頭空空蕩蕩,腳底軟綿綿踩不實,吳洪英和杜采文仍然鼓起勇氣應承下來。

    吳洪英在徐茂這里取了足數的銀兩揣進懷,換一身干凈衣裳,顏色低沉不惹眼,吳洪英男裝,蓄滿嘴長長的假胡子遮臉,杜采文戴頂白色長幃帽。

    徐茂忙上忙下,裝扮吳洪英和杜采文。

    徐蘅抱著衣裳在旁邊觀看,默默打量,發出低微的質疑聲:“阿姐,我們感覺區別不大,有心人只要仔細追查一番,即可識破她們的身份。”

    徐茂無所謂道:“不要緊,查就查,隨便他們,又沒有實打實的證據。”

    揭穿吳洪英和杜采文的身份,正好如了她的意,徐茂巴不得別人識破《馮秋葉》的背后是她在做局。

    輿論推手,無所畏懼。

    人設崩塌,民心失散,罵她、看不慣她的人越多,對她忍無可忍,憤而動手的人越多,自己打出結局,脫離游戲世界的幾率就越高。

    不怕別人知道,她是怕別人不知道。

    徐茂在最后著重交代:“你們把戲本子交給那些江湖藝人,保證戲臺上順利演出《馮秋葉》即可,不必多留,其他的事情我會處理。”

    杜采文點頭,她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新鮮感十足。

    相較于以前,“出格”的舉動牽引心緒,杜采文胸口砰砰直跳,渾身微微發顫,刺激萬分。

    她對將要發生的事情充滿期待,既緊張害怕,又控制不住躍躍欲試的雙腳。

    徐茂突然想到一些補充事項,拉著吳洪英她們額外叮囑,兩人頷首攜帶修改好的最終版戲本子啟程。

    考慮到安全,徐茂派遣五六個士卒穿上最常見的粗布麻衣,裝扮成平頭百姓,便衣出行,暗中跟隨吳洪英和杜采文,保護她們的安全,做好保障,防止意外狀況發生。

    吳洪英和杜采文遵從徐茂之令,混進城中,首先前往瓦肆,以賣戲本子的名義約見東家。

    “這本戲我可以送你,不要錢,但我有一個要求,必須連唱三個月,若有其他感興趣的,你也不能藏私,允許旁人抄錄同唱。”吳洪英在交戲本子之前,率先說出自己的要求和條件。

    東家一聽,條件如此刁鉆苛刻,竟然允許其他人同唱,如果這出戲反響不錯,那他豈不是拱手白送搖錢樹,虧大發了嗎!

    “不成,不成,我不收了。”東家立即搖頭擺手,表示拒絕。

    下一刻,冰冷的刀鋒抵在脖頸間,東家一激靈,驀地瞪大眼睛,身體僵硬,緩緩扭動脖子,見到持刀之人,登時嚇得魂飛魄散。

    吳洪英笑臉盈盈,“東家別急著拒絕,再考慮一下吧,您可以看過我的戲本子以后,那時候做決定不遲。”

    她像是沒注意到那柄泛著冷光的刀,面不改色,姿態輕松,送上準備好的戲本子。

    東家戰戰兢兢,完全不敢隨意亂動,生怕一不小心,利刃割破他的喉管,顫顫巍巍緩慢舉起兩只手去接,捧到自己眼前。

    “郎君,此事好說,莫傷了和氣。”東家艱難擠出一抹笑容,頂著滿頭大汗詭異咧嘴假笑,極度畏懼和小心討好同時顯現,兩相沖突,看起來令人不適。

    吳洪英輕輕點頭,那便衣士卒就放下冷刀,重新退回去。

    東家見此暗暗吐口濁氣,臉上汗水一滴沒擦,立即投入關鍵事物,注意力聚集在吳洪英給他的戲本子上面。

    汗水涔涔,他翻開第一頁,緊張狂跳的心稍微平息,胸口的咚咚雜聲越來越小,逐漸排斥在耳外,什么都聽不見了。

    半晌,東家翻過紙張,不知看到什么,他忽然瞪圓眼睛,猛地抬頭,瞳孔震動,身體受不住搖搖欲墜,退后兩步才站穩身體。

    “你們……你們是什么人!”

    敢寫這么大膽的故事,還是當今天子的事情,其實民間坊里不是不談論,但除了罵馮貴妃妖媚惑主,傳說最多的都是天子與后妃的愛情恩怨,套用最常用的才子佳人戲碼訴說皇帝用情至深,二人纏綿悱惻,悲慘結局引人落淚,為皇帝和馮貴妃之間的感情發出無奈嘆息。

    而這本《馮秋葉》不同,它以直白辛辣的言語臭罵皇帝昏庸無道,朝堂奸佞專權,百官懦弱膽小,無所作為,把所有人全踩了一遍。

    馮貴妃的形象一反常態,她不是誤國妖妃,毒辣的手段,蛇蝎心腸,源于自保。

    她也不是從以往后妃模子里刻出來的賢惠乖順,小意溫柔,看到的僅是偽裝。

    初進宮時,馮秋葉在禮儀上受了大罪,她不會含胸駝背,低眉順眼,而是挺直了脊背,直視其他人。

    她更不溫柔,未受恩寵時,遭受不公,經常撒潑打滾被人取笑,還挽起袖子同人打架,活脫脫潑辣的市儈悍婦。

    估計皇帝和馮家人看了也大跌眼鏡,直呼胡編亂造,非要砍了編寫這出戲的人不可。

    這出戲真唱了,估計他們的命亦到頭。

    東家抖著手翻過最后一張紙,篤定站在自己眼前的人不簡單,這個名喚《馮秋葉》的戲本子并非一場娛人取樂的戲,其中藏著刀,刺向朝堂上所有人,包括皇帝。

    編排如此戲碼目的已經非常明顯了。

    謀逆啊!

    東家后背衣衫汗水浸透,他有些不敢抬頭細看對方的容貌,萬千言語堵在喉頭,他咽下去重新挑選斟酌,一刻不敢放松,害怕自己哪里舉動惹怒對方,當時便身首異處。

    吳洪英壓低聲音,“你管這么多做什么,只問東家一句話,能否排演這出戲?”

    東家壓力驟增,冷汗津津。

    排戲,罵天子、百官無能,分明是暗藏惡意的禁戲,意圖不純,唱了鐵定是要進牢獄里走一遭的。

    可是不排戲的話,這幾個來路不明的人現在就會了結他性命。

    東家左右為難,怎么選都難做。

    刀鋒上的冷光閃過,刺了東家的眼睛,他瞬間做出選擇,高舉戲本子,跪下道:“好漢,我排,這戲我們排演,一定叫全城人都觀賞到!”

    吳洪英見他識時務,按下那柄鋒利的刀劍,彬彬有禮地扶起東家,溫和笑道:“既然如此,東家不用和我們這般見外,且放心,你們演完就可以帶著包袱離開,我們護送你們出城去其他地方,東家即可將這出戲教授給旁人,允許旁人抄錄同唱。”

    東家再次聽到相同的句子,心肝直顫,之前的嫌棄頓時變成慶幸,如釋重負。

    他們唱完即可甩出去,叫別人繼續唱,讓其他人做這極其危險的事情。

    吳洪英跟東家坐下來細談, 商議排演的具體時間、地方,以及撤離路線。

    東家額角汗水直流,暗叫不妙, 小心陪笑伺候著,一等吳洪英等人離開以后, 他緊忙跑回去清點自己積攢的家產,慌忙收拾東西, 只待出演最后一場戲, 往鄉野間逃去,躲藏保命。

    至于報官捉拿吳洪英以解除危機?

    想都不要想。

    不提吳洪英她們能夠潛入城中的手段,武藝超群, 只說官府差役, 即便他成功跑去報了案, 沒有銀錢引路, 官吏也不會信他,為他特地跑腿辦案,他踏進縣衙門檻便要脫層皮。

    兩權相害取其輕, 做完最后一場, 回鄉下老家躲避災禍。

    如今連皇帝也不好過,四處逃竄,這世道亂糟糟,回鄉避禍其實算是好事。

    東家做好打算。

    分配人員, 排練預演,《馮秋葉》這出戲不長, 唱詞也通俗易懂, 朗朗上口,一兩天時間就基本可以完整唱下來, 多一天時間練習,逐漸熟練。

    可以說,它唱確實是好唱,不過內容實在禁忌,難以在大庭廣眾下開口,就怕唱著唱著人被投入獄中,背上謀逆亂民的罪名。

    大家在練習的時候,提前收拾了包袱放置腳邊,方便隨時抱包袱逃跑,沒有一個人膽敢放開嗓子,恣意吟唱,過程中眼珠子滴溜溜狂轉,時刻注意周圍環境。

    真正到了公開演唱的日子,所有人置生死于度外,閉眼豁出去,各自裝扮好,登臺演唱。

    東家敲鑼打鼓,在外面吆喝道:“今日上新戲《馮秋葉》,觀看,橋段清奇,僅唱一次,錯過就沒有了,要看戲的趕緊來。”

    唱完他們就逃跑,才不會傻傻等官府差役來拿人,說僅唱一回,沒有問題。

    街道過往行人驚詫,這瓦肆里的東家姓盧,他是出了名的鐵公雞,一毛不拔,平日里多看一眼他手下的樂伎藝人,蹭口水喝,他都惱怒,拿掃帚追著他們要錢,今天怎么回事,被鬼附身了?

    盧東家一邊心驚膽戰,恐懼籠罩全身,身體繃緊,另一邊看著源源不斷的客人走進瓦肆,他又肉疼。

    這些都是錢,本該進他口袋的銀子。

    罷了,保命要緊。

    盧東家看眼天色,掐算時間,時刻準備逃跑的動作,觀眾看了戲,引起議論和騷亂之時,就是他跑路的最佳時機。

    觀眾就坐,晚來的只能站立在外,尋找視野好的位置,扒著欄桿往里看,期盼一會兒看得清楚,聽得舒心。

    “噔”

    鑼鼓敲響,好戲開場。

    人群騷動,所有人傾身,眼含期冀,激動道:“開始了。”

    一陣急切的樂聲奏響,濃妝艷抹的戲子捏著冷汗,鼓足勇氣登上舞臺,正式演唱《馮秋葉》。

    由于功底在,一開嗓,觀眾享受地閉上眼睛,認真感受唱詞,沉浸于劇情中。

    隨著判官問罪,女鬼的生平逐漸明晰,陰差陽錯的命運,迫不得已入宮,富貴迷人眼,越看大家越覺得熟悉,低聲琢磨:“怎么感覺像是在哪里聽過……”

    劇情迅速推進,進入結局,京都危困,天子奔逃,半途貴妃被賜死,人群里忽地響起一道清脆拍掌聲,詫異道:“這不是當今圣上和馮貴妃嗎?”

    一石掀起千層浪,其余觀眾當即反應過來,“是啊,就是馮貴妃,馮秋葉,全都對上了。”

    這時,臺上的演繹進入高/潮,女鬼大罵皇帝貪圖享樂,昏庸無能,刻意縱容馮相一手遮天,馮氏族人為非作惡,漠視法度,朝堂官員膽小如鼠,為保全自身冷眼旁觀,更有甚者與奸相同流合污,最終清算過錯,卻只有馮貴妃有罪,其他人的身影皆不存在。

    眾人齊聲驚呼,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唱詞未免太大膽放肆了些,怎可對天子指手畫腳,對文武百官胡亂揣測?

    “誰寫的唱詞,不想活命了!”

    “方才吟唱之語,似乎有幾分道理,貴妃未曾插手朝政,災禍的因由在馮相,談何貴妃誤國?圣上若是心意堅定,勵精圖治,豈是一個女子可以困住的,又沒有捆住他的手腳……輕描淡寫放過罪犯馮氏,赦免罪過,恩賞爵位的也是圣上,朝臣無一人阻攔,怎么就怪到貴妃身上了,最后死的也只有貴妃呢!”

    觀眾是跟著馮秋葉的視角走的,能夠體會她前期的不易,心生憐惜和同情,大部分人非常順暢地接受戲文里馮秋葉的觀點。

    判官問罪到最后,大家都不接受女色誤國這一點,劇情陡然一轉,徑直來了個前世之因,馮秋葉忍無可忍,吞噬判官,戲文進入結局。

    最后一個字收尾,不顧臺下觀眾的滿臉震驚,戲子們匆匆結束,火速丟了衣裳,趁著官府差役還沒來,趕緊提溜包袱按計劃逃跑。

    兩方態度不同的觀眾爭論馮秋葉的批判話語之時,戲臺上轉眼空空蕩蕩,給觀眾們迅速表演一場什么叫曲終人散。

    臺下眾人驚呆了,頭回見拆臺如此迅速的戲班子,他們在戲里尚未走出來,唱戲的人已經不見蹤影。

    “所以,吆喝的僅唱一次是這個意思,唱反戲?”終于有人反應過來。

    找盧東家,果然,東家也早早不見了。

    大家驚出一身冷汗,自己在這里聽了一場反戲,那些拿不到罪魁禍首的無能差役,該不會抓他們應付差事吧!

    他們相信,這是官府會做出來的事情。

    眾人背后發涼,意識到情況不對,爭執的念頭瞬間消散,匆忙起身疾走,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

    等官府得到消息,急忙趕過去,已然人去樓空,現場以及周邊沒有人員逗留,連附近不遠的攤販也不見蹤影。

    官府差役滿腹牢騷,抱怨道:“誰說有唱反戲的?今日瓦肆好像都沒有開,一個人沒有,白跑一趟!”

    為了交差,他們轉頭去捉拿報案之人。

    縱使真有大唱反戲之人,眼下追捕也找不到那些戲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直接抓了可以抓到的報案人,免去諸多麻煩。

    戲確實是唱過,不會因官差掩耳盜鈴,大家不主動提及,便抹去它的存在。

    聽了的觀眾回家以后,關于這出戲的記憶反復在腦海中盤旋,做事時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戲曲旋律。

    唱到天子這兩個字眼,忽然一下清醒,燙嘴似的,流暢的戲詞猛地斷絕,渾身顫栗,如遭電擊。

    事后回味,大家心思異變,對皇帝、朝臣的看法陡然一轉,積累日久的怨氣找到發泄口。

    戲中馮秋葉說得好,身在其位,卻不謀其政,這幾年災禍連連,那些享盡人間榮華富貴的達官貴人們卻一點感受不到困苦,終日飲酒作樂,不知愁滋味,而他們一貧如洗,還要拼盡血汗供養他們,出了事情就拍拍屁股走人,憑什么啊!

    百姓中間怨氣滿滿,《馮秋葉》迅速傳播開,議論紛紛,輿論逐漸發酵。

    再說盧東家,他本以為脫手《馮秋葉》會很難,誰知這出戲似乎大獲成功,看過的整日哼唱,沒看過的也從旁人之口知悉,甚至有特別喜愛的人背地里幾經詢問,艱難拼湊出部分選段,一拿出去便賣了高價。

    所有人都在問《馮秋葉》,急切追尋線索的官吏,錯過演出而心生好奇的戲癡,這出戲火爆一時。

    盧東家說聲手里有《馮秋葉》全本,其他戲班子立時趕到他眼前,為爭奪戲本子大打出手。

    盧東家目瞪口呆,同時心癢癢。

    這么多人爭搶,必能賣一個好價錢。

    不過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吳洪英的臉登時擠進腦海,盧東家打個寒顫,飛快搖擺腦袋,當即打消想法。

    這筆錢,毫無疑問,賺是可以賺到手,但也得有命花。

    他實在不敢以命作博,冒險賺錢。

    盧東家扒開打得頭破血流的兩方,“你們別打了,這戲本子非我所出,它的主人說,可以送給諸位,唯有一個條件需要做到,否則將有血光之災……”

    他將先前吳洪英提出的要求轉述給眾人,大家都可以唱,如果別人想學不能拒絕、藏私。

    “真的?”鼻青臉腫的班主們激動地跨步上前,抓住盧東家的胳膊,掐得他尖叫。

    這群求購戲本的班主跟盧東家不一樣,她們是跑江湖的,漂泊不定,今日在繁華地演一場,可能明日就轉至鄉間唱了。

    她們見百姓討論《馮秋葉》最多,想趁著熱度在,唱一場,撈完錢即走,對戲中深意,是不是謀反,沒有多大興趣。

    賺得多,跑得快,這是她們的生存要義。

    《馮秋葉》順利脫手,盧東家身上的壓力消失,他長吐一口氣,捂住心疼都胸口,扭頭往人跡罕至的小道鉆,逃之夭夭。

    戲劇,仍舊上演,漸漸擴散至各地。

    官府查了一段時間,追根溯源,花費大力氣和時間,線索最終落到皇帝新封的晉王徐茂身上,官吏們汗津津,丟開手,誰也不敢碰。

    這位可是奉皇帝詔令進京的人,萬一在他們這里出岔子,耽誤大事,責任誰擔?

    官府靜默。

    官府動不了徐茂, 而不興實業、閑暇時間富裕的讀書士子可不會就此放過,抓住徐茂這一點就狠烈抨擊,勢必要污了她的名聲, 打翻她的如意算盤。

    關于徐茂的風言風語迅速傳開,什么心機深沉, 野心勃勃,慣會耍手段顛倒黑白, 竟敢對天子指手畫腳, 并且目光短淺,胡言皇帝、臣工謀劃的國家大事。

    吳洪英和杜采文潛伏在城中查驗《馮秋葉》的效果,未曾想聽到這些臟耳朵的話, 氣不打一處來, 負責護衛她們安全的士卒擼起袖子就要沖上去, 吳洪英警醒, 立即拽住她們。

    “不可壞元帥大計。”吳洪英壓低聲音,及時阻止她們動作,眼睛盯著那幾個高談闊論的士子, 閃過幾許寒意, 她繼續道:“等日頭西沉,天色暗下來,看不清人臉之際,便是咱們動手之時。”

    士卒們怒氣稍微平息, 旁邊的杜采文補充一句:“注意力道,留口氣兒, 別死在咱們手上, 給元帥惹禍。”

    “杜娘子放心,這個我們自是曉得的。”

    幾人守候在旁, 等待光線暗黑,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好動手。

    飲酒作樂的士子醉醺醺,宴席散了,各自拜別歸家,搖搖晃晃地出門去。

    吳洪英等人兵分幾路,路途中撿拾粗細適宜的樹枝木棍,跟隨落單的士子行進至昏黑的長巷子,在此處,左右無人,呼天不應,叫地不靈,正是套麻袋報復的好地方。

    咚一聲,吳洪英幫忙蓋住士子的腦袋,雨點般的拳頭即時招呼到那人的身上,吳洪英狠狠踹他幾腳。

    士子飲酒本就頭暈,天旋地轉,好端端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打翻在地,土地里滾了幾圈,滿嘴塵土。

    他意識模糊不清,四肢也難以聽從他的指揮,加之連續不斷的踢打,爬半天起不了身,無可奈何,他只得用手護住腦袋,嗚嗚叫喚,艱難蛄蛹身體往外挪移,同時大著舌頭高聲呼喊:“救命”

    然而,沉靜的夜色里只有拳打腳踢以及他的痛叫,周圍沒有好心行人,也沒有巡街的差役,回饋他的是更加猛烈的捶打。

    身體上的痛覺強制喚醒士子,酒醒大半,思緒清理了些,他翻轉身體,跪爬,“好漢饒命,不知何處得罪閣下,小生認錯,誠心誠意賠罪,求好漢高抬貴手!”

    此言既出,士卒們更怒,恨不得出聲糾正他的措辭,動手揍他的人是他姥姥。

    可惜不好說話露出破綻,叫他抓住把柄,幾人忍了又忍,加重手中力度,狠狠捶向這嘴賤士子的腰腹。

    時間差不多,士子氣若游絲,哀嚎都發不出多大的聲音,死狗似的癱軟在地面上,一動不動。

    低微的言語聲遠遠傳響,吳洪英耳朵尖,警惕回身細察,立時打個手勢,大家停止動作,迅速撤離。

    幾人在提前約定的地方集合,追趕大軍,向徐茂匯報情況,提及巷子里打士子時,她們猶不解恨,遺憾道:“可惜周邊來了人,不然咱們還能再打幾拳。”

    徐茂目瞪口呆,急忙說:“這樣夠了,隨他們怎么說,又沒有明確的實證,不過是他們的揣測罷了,我們目的達成即可。”

    拉仇恨的效果非常好,徐茂調開系統數據面板,滿意地點點頭。

    照這種進度下去,人人喊打不是夢。

    徐茂正要給吳洪英她們做思想工作,卻在這時,徐蘅掀起帳子,匆匆跑進來,“阿姐,不好了,快看這個,方才天神教的人給我們射一支冷箭,上面捎了信,叫阿姐立刻停止宣講關于他們天神教的事情,就是我們揭秘油鍋騙局那些動作,否則他便要對阿姐不客氣!”

    徐蘅捏著紙條,氣憤道:“他竟敢跟阿姐叫板,要對阿姐不客氣?他們自己在外面裝神弄鬼,招搖撞騙,敢做不敢讓人說,氣焰如此囂張,實在不能忍,姐姐,咱們必須給天神教一個教訓瞧瞧!”

    “有這種……事?”徐茂訝異,吞掉一個好字,注意力頓時轉移,起身接過徐蘅手里的字條低頭看。

    這是天神教給她的警告。

    她以晉州作為起始點,轉向江州后又在頌安特地宣傳,此外進京路上也沒有放過,沿途有機會就講,就差安個大喇叭全國巡游。

    可能是她的揭秘起效果了,部分民眾醒悟,質疑,天神教根基動搖,坐不住,所以跑來封她的嘴。

    徐茂揉了揉紙條,笑意爬上眉梢。

    趕早不如趕巧,天神教來得好,免得繼續拖下去橫生事端。

    “知我者,莫若蘅妹,你說得對,天神教算什么,我們忠義軍抬手就能覆滅的,他也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詞!”徐茂拍拍徐蘅的肩膀,說到最后眉眼冷凝,寒聲道:“天神教,乃國之毒瘤,社會害蟲,它以妖魅神鬼迷惑民眾心智,從百姓身上榨取利益,多存在人世一日,百姓便多受一日罪。”

    徐茂霍地轉身,“他不是不客氣,要給我顏色看看嗎?正好,我瞧瞧,具體是個什么模樣,咱們忠義軍就是要善于惹事,不怕事,攪擾那些魑魅魎魍不得安寧,渾身不舒坦!”

    杜采文震驚抬頭,注視徐茂,被她無所畏懼的氣魄撼動心神。

    一直以來,所有人都告訴她,和氣最為重要,遇到事情首先是忍,千萬別貿然得罪人,萬一惹惱對方,發瘋咬人,于己而言,風險太大。

    但是徐茂不一樣,無論遇到各種狀況,即便自身條件或許處于劣勢,而她永遠保持自信和亮劍之勇。

    杜采文緊忙將徐茂的話記在心里,忠義軍必須善于惹事,不怕事。

    也許,這就是徐茂率領忠義軍常勝不敗的秘訣之一,所有人奉為金科玉律也不為過。

    可惜只有在場幾個人知曉,士卒們沒有聽到,太遺憾了。

    杜采文默默感嘆,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她有一個想法。

    徐元帥有很多話講得都特別好,仿照圣賢弟子記載其言語之舉,將元帥的話編寫成書,教授給軍中士卒未嘗不可。

    如此,士卒們能夠從中學習元帥的智慧,也方便拉進大家與元帥之間的距離,了解元帥為人以及行事作風,增進感情的同時配合作戰更默契,戰役取勝會更容易。

    另外還有一個好處,外面針對元帥的傳言很多,許多人未曾親眼見過元帥,不了解她的為人,聽信那些惡意謠言,對元帥以及忠義軍充滿偏見。

    如果能有一個渠道或方式,讓民眾知道元帥的作為,熟悉忠義軍,相信徐元帥親民愛民之言,忠義軍護衛百姓之舉,將會獲得民心,大計即成。

    杜采文想到最后那個場景,心口突突狂跳不止,自己這條計策可以順利施行的話,對元帥助益極大。

    不過想法美好,真正實施起來卻是一件大工程,包括元帥語錄的收集、,具體事例的總結、選擇。

    杜采文眼光微暗,有些苦惱,在做不出成績之前,她不敢輕易拿到徐茂跟前說,萬一失敗,那就丟人了。

    經過慎重考慮,杜采文小心開口,建議道:“元帥,對付天神教,屬下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不當講她也說了,本來杜采文給她的印象是沉靜內向人士,憂郁的文藝女青年,今日忽地張口提建議,著實出人意料。

    徐茂好奇她的計策,問道:“這里沒有外人,直接說吧,不用顧忌。”

    杜采文受到肯定,心下熨帖,底氣稍足,組織好語言拱手道:“稟元帥,屬下以為或可重施《馮秋葉》之法,編寫一場戲劇,向民眾揭露天神教牟利本性,以及他們行兇作惡的舉動,所犯案件令人氣憤難平,百姓看完自然會逐漸轉變。”

    徐茂一驚,杜采文是要搞滲透啊,利用戲劇宣傳教育作用潛移默化,更改民眾對天神教的感官和看法。

    而天神教畢竟是謀逆大軍中的一員,朝廷喜聞樂見她和天神教自相殘殺,待雙方斗得兩敗俱傷,朝廷這個漁翁再出來掃尾。

    徐茂想了想,“這與《馮秋葉》不同,需要兼顧趣味性和教育意義,一旦流露出較為濃重的說教味,故事變得枯燥干巴,百姓不一定買賬。”

    “況且《馮秋葉》能夠順利出演,引起反響,一來是借了運,當前時局特殊,百姓生活困苦,天子奔逃離京,官府怠懶不作為,為演出提供優良環境。”

    “二來呢,這出戲題材特殊,講述馮貴妃與當今皇帝之間的故事,大膽而新穎,具備天然優勢,還吸引不少獵奇的人觀看。”

    “話說回來,如果想要復制《馮秋葉》的成功,戲本好解決,仔細雕琢可以寫出一本精彩的戲,唯一的問題是沒有那么多戲班爭相排練,不論是花錢請她們唱,還是我們自己組建戲班,花費精力頗大,并不值當。”

    如若自己搭建文工團,這會兒奏樂唱戲的藝人地位不高,估計沒人愿意進。

    最重要的是百姓生活枯燥,娛樂活動不多,哪里有熱鬧往哪里湊,這招殺傷力太大,可別她哪天一覺醒來,身上就突然多了件黃袍。

    戲曲宣傳要不得。

    “那元帥的意思是?”杜采文疑問。

    既要向外宣傳打廣告, 又不能讓它達成效果,徐茂冥思苦想,尋找平衡兩方的辦法。

    徐茂沉吟半晌, 背手慢慢踱步,緩聲道:“唱戲的架勢太大, 所需人手數量多,耗時耗力, 倘若中途環節出錯, 成效不妙是其一,被朝廷抓住把柄,徒惹一身麻煩事是其二。”

    “依我看, 最好的法子是發傳單……”徐茂嘴快脫口而出, 見在場眾人滿臉困惑, 她立刻重組思緒, 清了清嗓子,展開分析道:“我們可以借用傳單、報紙這種方式,將我們要告知給百姓的事情書寫于一張紙上, 以日、月為期, 分別發放給民眾。”

    “就拿天神教那些騙術說,直接寫明他們使用的伎倆,大量復抄,在行人密集的街口分發, 亦或于必經的街道巷口張貼,使民眾都能看到、知曉。”

    “這樣一來, 既方便迅速, 易于脫身,風險較小, 而涵蓋范圍擴大,不喜聽戲的百姓也能明確了解到。”

    徐茂講完大概方式和好處,針對其中的問題,解釋說:“街邊路上突然出現大量書寫相同文字的紙張,雖然民眾大多不識字,但城中自有讀書人,百姓拾去給那些人看幾眼,一傳十,十傳百,總有消息傳進百姓耳朵里,哪怕只言片語,足夠了。”

    說完,她手心汗濕,表面自信,實際像漏氣的氣球,沒什么底氣。

    這種方式明顯針對讀書士子更有用,普通百姓一不識字,二沒有主動了解這方面訊息的意識,破除迷信,當面演示的效果其實都夠嗆,治標不治本,更別提讓他們自己面對大堆黑字了,最終出來的效果可想而知。

    徐蘅、吳洪英和杜采文低頭沉思,感覺徐茂的話不對勁,想要張口指出其中十分明顯的問題,然而她們抬起頭就對上徐茂充滿期待的視線,似乎等著她們提出異議。

    難道是自己思慮不周,沒有注意到暗藏的關竅所在?

    話到嘴邊,她們又強行拉回,壓在舌頭下面仔細思考。

    顯然,連她們都看出問題,元帥怎么會不知道呢,必定是故意這么說的,這里面有她們尚未想明白的地方。

    杜采文琢磨徐茂話里的每一個字,驚詫發現這種法子跟她之前編整書籍的想法有些不謀而合。

    將徐茂的話語收集成書,傳授給士卒,以及民眾,幫助大家了解徐茂,了解忠義軍,但這需要時間,真正做起來并不容易。

    而若將一本書拆分成單獨一張紙,省去成書前的時間,有什么消息和事情,直接整合在紙上供人傳閱,更加方便快捷。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對閱覽者有一定要求,需要讀書認字,如今情狀的普通百姓肯定是不行的。

    杜采文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一一排除,正在雜亂無序的各種可能里翻找時,倏地靈光乍現。

    對付天神教!

    扭轉民眾想法的根源在于他們不懂得各種怪異事情背后所藏道理,有心人刻意引導,他們便誤信神跡。

    以她們眼下的身份、處境改變民眾想法,能做的事情終究有限,并且真正摒除百姓錯誤觀念,這可不是一日之功。

    當務之急是鏟除天神教,防止他利用百姓,惹出更多禍事。

    所以……元帥所說的這個傳單、報紙不是針對普通百姓,而是天神教!

    杜采文眼睛噌地發亮,她猛然抬頭,撞見吳洪英相同神色,臉頰激動地泛起紅暈。

    雙方互相交換目光,心領神會。

    杜采文確定好了目的,起心思著手做事,問道:“元帥,您方才所說的傳單和報紙有何分別?既有傳、報二字,莫非前者是散頁以供各自傳閱,后者則是張貼于墻面而共同觀看?”

    徐茂看她們半天不說話,張口也沒有任何質疑,聽杜采文的語氣,似乎馬上就要動身去制作傳單和報紙,她不禁愣怔良久。

    不是,這都不質疑她?

    本局手下心眼也太實了!

    徐茂都不忍心繼續忽悠下去,面對一張張真誠的臉孔,她的負罪感快滿溢出去了。

    “傳單的內容比較簡明扼要,要求凸出重點,讓民眾知道一件事情的好壞,主要用途在于宣傳,咱們揭秘天神教騙術,提醒百姓不要上當受騙就可以用傳單。”

    “至于報紙,它更多是登載多篇完整文章,道明事情的前因后果,或警醒教育,或宣告消息,涵蓋面比傳單廣,同時制作要求也高。”

    前者偏向營銷,后者則正式一些,有效信息更多,更全面。

    徐茂簡單解釋了下,她只是隨意拿來舉例子而已,并不是真的要發傳單,辦報紙,正準備開口讓吳洪英她們回歸正題,卻聽徐蘅道:“阿姐,那咱們可以利用這個傳單制造聲勢,打壓天神教。”

    杜采文補充:“軍中士卒讀書習字,屬下以為,不如先在各班以報紙作為試驗,開闊士卒們的眼界,了解當前局勢,提振士氣,在軍中瞧瞧效果如何,如果效果不錯再繼續向外開拓。”

    徐茂眉頭微動,她盡開一個頭,杜采文便已經把后面的事情全想好了,興奮激動規劃未來的模樣與她之前的形象迥然不同,活脫脫像變了一個人。

    算了,辦就辦吧,不是什么大問題。

    如徐蘅說的那樣,用傳單傳揚天神教負面形象,百姓看不懂,能看懂的教徒估計要拎刀來砍她,激怒天神教目的達成。

    徐茂看向吳洪英:“你來負責傳單,具體內容我會寫一份事例給你,我記得延臨莫娘子家里有造紙作坊,你回去聯系何素芬,試試看能否同莫娘子談談,做成這樁買賣,給我們提供紙張。”

    “采文,你負責報紙,既是我們忠義軍內部的報紙,那就喚它忠義軍報好了,分幾個板塊:一是近期發生的政事,時/政新聞;二是軍中舉行的活動,如訓練時士卒們的昂揚風采,比試提醒;三是士卒們的日常生活,采訪士卒感受,展示他們的想法;第四,開辟主動投稿板塊,接受士卒寫的優秀文章,激勵大家踴躍參與軍報建設,其他瑣碎的東西你自己看著辦。”

    反正是內部傳閱,讓大家玩玩兒,隨便杜采文怎么折騰。

    徐茂給杜采文提供大致思路和方向,杜采文臉上綻放明亮神采,她快步走到側邊案幾處,胡亂抓了筆,蘸了蘸快干的墨水,匆匆落筆,記錄徐茂的話語,保證每個要點都不落下。

    “是,元帥,屬下記住了,這就開始準備軍報!”杜采文揚起笑臉。

    出閣前,她在閨中姐妹間詩文優異,素有才名,出嫁后,她燒了那些詩作,安心主持中饋,操勞家務,每逢客來,總能將他們招待周全,博得賢名。

    然而杜采文從來沒有這么期待過一件事,肩上的負擔比以往更加沉重,她想辦好這件意義重大的事,不想大家失望。

    吳洪英和杜采文分別領了新任務,徐茂主要盯著吳洪英的傳單,確保所寫內容全是關于天神教的,免得出現意外。

    傳單進度稍快,吳洪英當晚就寫好稿子,送到徐茂案頭,供她檢閱。

    徐茂點了幾根蠟燭,加班看稿。

    吳洪英按照她的要求,用通俗易懂的語言簡單介紹天神教,又說天神教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凡是入教的普通人沒一個好下場,損傷極重,警示大家莫要聽信天神教的花言巧語,誤入歧途。

    然后分別揭示天神教的手段,提醒民眾注意防范,別上當受騙。

    徐茂拿筆刪改部分贅余的地方,建議道:“這樣,你再編幾個悲慘的案例加上,就說是保護受害者,用了化名,他們被天神教欺騙,投進所有家產,虔心向教,哪知最終家破人亡,落得一場空,最好換幾個典型身份,像是上有老下有小,茅屋漏風的貧苦農戶,因緣際會賺到一筆豐厚家底的商人或小販,總之,不論怎樣身份的人,沾上天神教就倒大霉,因天神教釀成慘禍,引發同情、共鳴。”

    吳洪英呆了呆,怔怔道:“……編?”

    徐茂點頭,她感覺還不夠,畢竟百姓又看不懂,既然得罪了,索性得罪到底,冤有頭債有主,走明路,算是給天神教下戰書。

    “最后加一段,正在這些人窮困潦倒、性命垂危之際,是忠義軍從天而降,出現在他們面前,贈與的水和食物,介紹營生,解救了走投無路的他們。”徐茂厚顏無恥地補上這個經典結尾。

    吳洪英張了張嘴,眉峰隆起。

    她們根本沒有救過受天神教迫害的人,真的可以寫嗎?

    但是吳洪英轉念一想,整個案例都是假言編造的,不差最后這點,聽元帥的準沒錯。

    “元帥,我這就回去改。”

    吳洪英抱起徐茂改過的稿子,徐茂快步拉開燭臺底下的匣子,取幾根干凈未燃的蠟燭,“等等,這個你帶回去,照亮點,光線暗了傷眼睛。”

    “謝元帥體恤。”吳洪英眼瞳震動,胸口暖流涌過。

    多好的主上啊,竟然會注意到這些小細節,而且毫不吝嗇,出手就是五根蠟燭。

    吳洪英眼眶微熱,原本略微困倦的身體不知從哪里倏地爆發無窮力量,精神抖擻,她迅速回去重修傳單稿子。

    吳洪英點了蠟燭奮筆疾書, 首先謄抄徐茂修改過的地方,然后結合徐茂提出的要求開始編故事。

    貧苦窮困的農戶,攢下家底的商人, 原本具備大好前途的秀才,遇到天神教, 命運頓改,貧家更貧, 富者破產, 眾叛親離,走投無路恨不得投河了卻余生。

    然而這個時候,忠義軍出現救下他們的性命, 給予吃食, 安排賣力氣的活計, 男子前去修路, 女子進入紡織作坊穿針引線,制作衣裳。

    吳洪英真假摻半,結合豐城修路鑿渠之事和莫惠福的紡織作坊, 增強信服力, 如若有人打聽,確認無疑,將徹底認可信任她們忠義軍。

    宣傳單內容幾經反復斟酌、修改,燭火跳躍, 橘黃光線打在吳洪英臉龐上,拉長她的影子, 剪影黑沉而寬大。

    蠟油不斷往下淌, 轉眼矮了一截。

    吳洪英擱筆,緩緩直起身, 揉揉酸疼的脖頸和手腕,收拾雜亂的桌面,每張放好,她重新看一遍,檢查疏漏之處。

    厚厚一沓紙都是她新寫的案例,相同身份的就寫了十幾份,譬如農戶,農家與農家之間也是各有區別的,他們初始狀態相似,但具體家庭境況以及親友關系并不一樣,而且天神教對他們耍的手段大同小異,隨后才是其他身份。

    吳洪英梳理文章邏輯,勾下自己不太確定的地方,等明天詢問其他人,免得出現錯誤,貽笑大方。

    燭光搖曳,嘴一吹,帳子昏黑。

    第二日吳洪英把自己編寫的案例拿給軍中士卒們看,詢問意見,根據大伙兒指出的問題,她急忙記錄重改。

    杜采文編寫《馮秋葉》情節時彰顯其才華橫溢,吳洪英拿著修改稿又跑趟腿,請杜采文再幫她看看。

    “你這么快就寫好了?”杜采文震驚,尤其是當吳洪英抱出一大摞已經修改好的稿子時,良好的教養短暫拋諸腦后,她差點眼珠子滾落地面,脫口而出:“這么多!”

    吳洪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杜娘子,我天資不夠,只好以勤奮彌補了,天神教膽敢放箭警告我們,分明存著看輕之意,我們若要回擊,必須盡快。”

    “我也不曉得哪份寫得可以,所以前來請娘子幫忙看看,選出最合適的例子呈給元帥,莫耽誤時間,徑直抄寫發出去,節省精力。”

    杜采文被說服,翻開吳洪英的修改稿埋首細看。

    案例相當于一個小故事,杜采文對此比較熟悉,提筆將部分情節刪改,提升文章整體流暢度,吸引人持續不斷往下看。

    “這這份都是我看著最好的,呈遞給元帥之時可以放上面。”杜采文把她覺得最滿意的幾個案例單獨挑出,遞給吳洪英。

    “多謝杜娘子。”

    吳洪英轉身要走,杜采文靈光一閃,忽然有個新想法,攔下她:“吳娘子,請稍等片刻,聽我一言。”

    “怎么了?”吳洪英不解。

    杜采文道:“我覺得或許狀書的方式會更好些,不是那種艱深嚴肅的正式狀書。吳娘子,你聽說過進京告御狀嗎?”

    吳洪英腦子飛快轉,理解杜采文話中的意思,眼睛驀地亮起,“你是說偽造成百姓進京告御狀的樣子?”

    “對,不用特別講究,聽完能讓百姓知道這些事情,議論起來,我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光是告御狀這一條,戲曲里的狀況出現在身邊,已經足夠驚奇了,不信百姓可以抵抗得住。

    吳洪英拍手叫好,趕緊和杜采文一起修改,根據案例另外寫了訴狀,普通農戶的全篇大白話,不規范,其他人根據身份進行調整,盡量通俗易懂。

    經了幾道修改,吳洪英總算松口氣,不負元帥重托,傳單上的內容完整了,又有更改后的訴狀作為備選,不出意外,可以直接往外發。

    重重審閱下,徐茂再看時已經沒有問題,如果硬要說的話,可能就是新增案例太多了,單獨挑選幾份,其他用不上,未免可惜,全用又累贅。

    徐茂敲定:“分期發放,前面的內容不變,案例輪流更替。”

    而且每個案例都很典型,改個名字,又是一個新例子,可以用好久嘞。

    這時,吳洪英瞧準機會,又遞上改成的訴狀,“元帥,杜娘子給了屬下一個新提議,以訴狀的方式讓百姓知曉,屬下覺得很是不錯,特地與杜娘子修改了狀書,請元帥過目。”

    徐茂愣住,接過訴狀,定睛細看具體內容,頗為意外。

    訴狀的形式很好,愛看熱鬧的百姓使盡渾身解數也是要破解御狀內容的,不過它有一個壞處,專注于攻擊天神教,末尾無法提及忠義軍,忠義軍救人的部分被刪除。

    徐茂考慮了一會兒,“那就用訴狀吧,效果更好。”

    進展如此順利,吳洪英欣喜若狂,忙不迭應承一聲,高高興興地跑出去。

    徐茂無奈地搖搖頭,走出帳子看下天氣,路上越來越干冷,估計要下大雪了,她們必須加快行進速度。

    大軍休息好,繼續趕路,吳洪英任務在身,和軍中會寫字的娘子留下,連夜抄寫訴狀,率領幾支小隊潛入各城發放她們的特制宣傳單。

    經過思慮,吳洪英決定將人手分成幾部分,一隊人埋伏在街巷口進行,一隊人去行人密集的熱鬧地方。

    街道小巷可以單獨進行,找借口將訴狀暫時存放在行人那里,實際后面再不現身。

    城中集市、郊外草市人擠人,百姓背著背簍出售家里種的菜以及各種手工,她們悄悄把訴狀放進籃子、背簍里,裝作不小心掉進去的就行。

    另外,一張素餅就可以招攬好幾個小乞兒幫忙做事,把廣泛宣揚的差事交托出去。

    吳洪英計劃妥當,準備同大家一起速戰速決,發完訴狀便回去追趕大軍。

    但是吳洪英萬萬沒想到,她們在街巷口就遭遇挫折,訴狀根本給不出去,百姓一聽訴狀,嚇得臉都白了,驚惶跑開,旁邊的人心生警惕,竟然繞道走。

    跟百姓訴說天神教的事情,要么是兩眼空空,一臉迷茫,要么神色淡淡,完全沒有興趣,對她們倒是緊張防范著,更有甚者竟然橫眉豎眼,破口大罵,嚇她們一跳。

    即便是較好的情況,有人看了一眼訴狀,但是害怕惹事,又把這些紙張還給她們。

    “吳娘子,這可如此是好?”

    忙碌的大家忙碌了一整天,進度停滯不前,眾人受到打擊,未免心焦。

    吳洪英拍拍腦袋,反應過來,“我竟然糊涂,百姓不認字,對不明白的事物心存畏懼,當然不會主動靠過來,何況他們拿到的還是訴狀,跟官家扯上關系,嚇都嚇死了,哪里還有別的想法,是我太心急,漏掉最重要的地方。”

    “我們換個地方,等會兒大家以用紙引火的名頭,聲稱咱們的紙張極易燃燒,吸引百姓接受,先讓他們帶回去,隨后我再出面演一出戲,為百姓解釋上面的內容。”

    她身著青衫,一副讀書人打扮,所言是有分量的,由她出面非常合適。

    “既是做戲,那不如做全套,咱們借口換紙討水,分別進行,專挑女子入手,她們見我們同為女子,又是獨身一人,不好意思拒絕的。”

    吳洪英道:“也好,瞧瞧效果如何吧。”

    眼看馬上就天黑了,眾人憂心,半信半疑地按照計劃行事。

    士卒們互相揉了揉頭發,在臉上擦少許灰塵,扮作逃難模樣,分散行事。

    路邊過往一個老嫗,盯上她的士卒挽著包袱,快步走上去,可憐哀求道:“阿婆,我是從江州逃難過來的,家中雙親皆亡故,身上銀兩都用盡了,饑渴難耐,只有些許路途中撿拾的紙張,拿去引火再好不過,不知可否換口水喝?”

    老嫗聞言,將她打量一番,同情地拉起她的手,“可憐的孩子,一口水而已,說什么換不換的。我有一個孫兒,與你年紀相仿,尚未成親,你若愿意,不如到我家里來,有你一口飯吃。”

    士卒愣怔片刻,尷尬地笑了笑,拒絕道:“阿婆好意我知曉,只不過我家夫郎還在,不可二嫁。”

    老嫗惋惜道:“這樣……可惜我家孫兒沒福分了,娘子且稍等,我去端碗水來。”

    “多謝阿婆,這個請您帶回去。”士卒緊忙往她手里塞訴狀。

    等人走了,她長舒一口氣。

    第一張發出去,后面便容易多了,雖說這個法子厚顏無恥,有欺瞞之嫌,但好歹成功邁出第一步。

    等訴狀發得差不多,吳洪英登場,在士卒送紙離開后,假裝路過不經意瞥見,驚詫大叫:“什么,居然又是天神教!”

    拿著訴狀的小娘子身體一哆嗦,見吳洪英神色以及言辭,貌似自己手里這張紙上內容不簡單,她急忙問道:“郎君,天神教是什么?”

    吳洪英氣憤道:“它是天下第一邪/教,害人無數,你沒瞧見這上面寫的,進京狀告天神教謀財害命,家破人亡?”

    “這明明是一張訴狀,娘子卻不知曉天神教為何,難道拿它進京告御狀的另有其人?”吳洪英疑問道。

    這小娘子本來覺得吳洪英不知從哪里突然跳出來很奇怪,但聽聞自己手里的東西竟是御狀,登時三魂七魄飛散,嘴唇死白,慌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這是別人給我的!”

    吳洪英哦一聲,吸氣道:“以天神教毒辣的手段,估計這些狀書的主人已然慘遭毒手。”

    小娘子瞪圓眼睛,驚慌失措,急得快哭出聲,她將紙張丟出手,生怕被卷進一場禍事。

    吳洪英將天神教做的各種事情以及騙人的手段一一說了, 感嘆一句天神教害人不淺,搖頭晃腦地離開。

    這場戲演完,街邊流浪的小乞兒派上用場, 遭受天神教欺壓殘害的苦主不遠千里赴京都,告御狀, 哪知天神教心黑手毒追殺滅口,徒留一張張訴狀存于世間, 真是聽者傷心, 聞者落淚。

    消息迅速傳遍,百姓們議論紛紛,有膽子大的偷偷撿回一張訴狀, 大家圍攏了七嘴八舌, 好奇地一起研究。

    “六郎, 你不是識得幾個字嗎?快來瞧瞧這上面寫的是什么!”眾人招呼一個年輕男子, 潘六郎,請他幫忙念念紙上內容。

    “我聽說好像是告天神教的狀紙,原本往京都里送的, 不曾想被天神教追上, 給殺了滅口。”

    “什么訴狀?”潘六郎聞言眼皮微顫,他緊忙上前,兩手微微顫抖。

    旁邊人安撫道:“六郎,別害怕, 我偷偷撿回來的,沒人發現, 你給我們讀一讀上面寫了什么就成。”

    大家滿眼期待看著潘六郎, 潘六郎咽下口水,小心地展開黃紙, 眼睫毛不停顫抖。

    “……天神教以油鍋取物蒙蔽草民,誤信小人,取全部資產供奉上神,求其庇佑安康,教徒贈予圣水,斷了病人藥方,不許服用湯藥,孰料飲圣水三日,病母猝然過世。”

    潘六郎壓抑胸腔憤怒繼續往后念,結尾忍不住發狂罵道:“胡說八道,全是胡說八道,教中根本不是這樣的!”

    眾人驚異,“六郎,你說什么,你知道這個天神教?”

    潘六郎自知失言,但他實在控制不了自己,滿腹怨氣沖溢,攥緊拳頭怒道:“天神教才不會這么輕而易舉地放過教徒,凡是進去的,挨打受氣乃家常便飯,還要聽從吩咐,欺騙親友共同加入,不斷往教中填補銀錢,總說就差一點點,可是像補無底窟窿似的,永遠補不完,永遠差一點,叫你看著近在咫尺的成功心癢癢,實際上榨干身上最后一滴血,也難以令天神教饜足。”

    “而后最可怕的事情來了,如若完不成任務要當眾脫了衣服互相鞭笞,在所有人面前反省自己的過錯,如豬狗一般供人取樂,甚至打傷打殘,丟到街頭乞討,連孩子都不肯放過。”

    “沒有用了便點燃火把,一把火活活燒死,謂之白日飛升,得道成仙……每天生不如死。”

    天神教所行惡事數不勝數,潘六郎兩眼發紅,淚流滿面,濃烈的恨意迸發。

    “六郎,你咋知道這么清楚?”

    大家忽然有個不好的想法,潘家四郎好像就是出去做買賣,一直沒有消息。

    有段時間潘家不停變賣家產,左鄰右舍還以為潘四郎發達了,要接他們一家人去過好日子。

    如今看來,莫不是潘四郎被騙進天神教了吧!

    潘六郎紅著眼睛,不情不愿地垂下腦袋,沉默不語。

    大家見他這般表現,心里大概明白,沒有反駁,那多半就是了。

    眾人回想潘六郎的描述,打個寒顫,原來天神教這么可怕,甚至就發生在自己身邊,一個不慎,自家也得遭殃。

    想到這里,人人自危,開始重視起這份訴狀,建議道:“六郎,這是別家寫的狀紙,要去京都告御狀,不過你千萬不要犯傻,這進京告狀的人都叫天神教殺了,長安那邊也不太平,天神教更加肆無忌憚,你且忍一忍,莫要惹惱了天神教。”

    “是啊,能保住性命就不錯了。”

    眾人愁眉苦臉,對天神教心有戚戚。

    這時,有人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怎么在街上聽說有些告狀的人沒死,據說是被忠義軍救了,還給他們分了吃食,安排活計?”

    “我也聽說了,這忠義軍好像跟《馮秋葉》有點關系,到處唱反戲,指責圣上和朝臣,但是朝廷不敢拿人。”

    在場所有人齊齊倒吸涼氣,震驚睜大眼睛,問道:“什么來頭,如此大膽,朝廷為何不管?”

    了解信息多的人解釋道:“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你們知道忠義軍的頭頭是誰嗎?”

    “圣上新封的晉王,名喚徐茂,傳說有通天之能,天神教這假神遇到真神,夾著尾巴就跑了,可見徐茂神通。”

    “長安出了大亂子,圣上傳旨,命晉王徐茂進京平亂,哪知道咱們新上任的晉王殿下膽敢直言天子之過!”

    人群里有人冷哼一聲,“我瞧著挺好,晉王殿下此舉做得不錯,朝廷只在伸手討錢之時找過我們,其他時候哪管過我們,回回這樣,正事不做,官府差役個個游手好閑,就知道欺軟怕硬,遇上晉王曉得裝傻,平常挑咱們刺兒的那股勁頭呢?晉王殿下罵得對!”

    旁邊人左右各看幾眼,緊張地盯緊周邊動靜,擺擺手,小聲說:“好了,低聲些,又不光彩,好端端的,扯那反戲做什么……六郎,你莫要難過,若想要報仇,學這些人進京告狀去,我覺得應該找忠義軍元帥,晉王殿下,她能庇護你的安全,為你報仇雪恨。”

    潘六郎道:“多謝,我知道了。”

    他猶豫兩下,本來不太信任徐茂,只是經大家分析,確實是一條最有希望的路子,不妨一試。

    一夜之間,街頭巷尾議論起天神教罪行累累,不知從哪里又接二連三冒出許多遭受天神教迫害的人,大家聚集起來揭示教中情況,商議結伴而行,去找徐茂請求庇護。

    巷口,一道身影悄然離去。

    天神教中一團亂,徐茂四處搗亂,百姓對他們生疑,能騙到愿意入教的人越來越少,教徒也一個二個不安分,生出叛逃的心思,今日又抓了幾個逃跑的教徒斬首示眾,震懾眾人,但情況一直惡化,令教主十分頭疼。

    “我早說了,該將那徐茂徑直刺死,何至于留她到現在,變成咱們頭疼的心腹大患?”左護法氣惱,“底下教眾日日鬧,壓也壓不住,外頭傳出諸多風言風語,須得盡快解決。”

    “這事是宋健惹出來,合當他來解決,否則我可要疑心他是徐茂安插在教中的細作,故意置我們于不利之境!”

    “話不能這么說,宋先生自有籌謀,他與徐茂八竿子打不到一處,說先生是細作未免牽強。”

    教中人盡皆知,左護法跟宋健不對付,大家沒將左護法的話放在心上。

    “你們不信?”左護法瞪大眼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尖聲道:“我可一直盯著他,你們莫叫他騙了,宋健手下去過保平,與一個叫商泛知的商人聯系,而這個商泛知的妻子莫氏,如今正同徐茂來往密切,不信你們可以查,一看便知我所言真假,宋健絕對背叛咱們了,不可信!”

    教主目光一凜,“你說的都是真的?”

    左護法眼中閃過喜色,立即抱拳,堅定說:“教主明察,屬下不敢有一絲一毫虛言,教主派人前去保平查驗即可。”

    “教主,不可能,宋先生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與忠義軍徐茂交往密切?簡直無稽之談!”

    宋健是右護法舉薦的,一旦出現宋健問題,他也跑不掉,右護法趕緊跳出來力保。

    教主揮袖,一錘定音:“好了,此事不必再提,說說對付徐茂的策略吧,不可叫她再這樣囂張下去!”

    右護法暗松一口氣,左護法張了張嘴巴,沒有出聲說話,但顯然心存不甘,下回還要在教主跟前上眼藥。

    門后,宋健收回懸空的手,輕輕抬腳離開,神色不辨喜怒。

    “左護法一直是這個性子,先生別跟他一般計較。”宋健身后的教徒寬慰道,本著和睦的原則,幫左護法說幾句話,緩和他們二人的關系。

    宋健淡淡應一聲,似是心不在焉,“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一個人待會兒。”

    “是。近日事忙,先生莫要外出,否則左護法又得拿來說事,今天先生不在,左護法立馬就去找教主告狀了。”

    “我知道了,多謝提醒。”

    教徒不再多說,兀自退下。

    待人離開,宋健彎腰抱起腳邊柜子,打開取出一封信,他并不急著拆信,只靜靜放在案幾上,目光飄遠。

    不用看,他也知道里面大概內容。

    他兄長醒了,這場荒誕的鬧劇似乎到達結束時刻。

    宋健從袖中拿塊小銅鏡,注視鏡中人臉,他緊忙用特制的黑粉往臉上抹,動作逐漸加快,顯得暴躁。

    憑什么身份他們想換就換?

    需要她的時候反復叮囑,要求她做一個好兒郎,等她兄長睜眼醒來,便要她交出辛苦付出的一切,無條件轉交給兄長。

    借用兄長身份在外行走,起初是他們提議的,她艱難經營,做出一定成績,不舍得放手有錯嗎?

    宋得雪咽不下這口氣。

    不錯,她并非宋健,而是宋健之妹,因兄長意外昏迷,她這個雙生妹妹便被拉出去頂著。

    從小到大,她與兄長一直玩互換身份的游戲,不過經常是好事兄長受,壞事由她擔。

    這么多年過去,宋得雪已厭倦。

    又想什么都不做,坐享其成?

    可惜她不會給宋健這個機會了。

    宋得雪抿唇,眼光冰冷。

    (二更)

    另一邊, 左護法咬牙切齒,手握成拳捶打案面,恨聲道:“教主對宋健過于信任了, 竟然一點不疑心他,查都不查就將此事輕輕揭過, 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護法放心,這宋健畢竟是外人, 護法跟教主自幼一起長大, 論情分,誰也比不過您,教主再怎么信任宋健, 周邊說的人多了, 不可能如銅墻鐵壁般, 沒有半分疑慮, 繼續對他堅信不疑。”

    教主跟左護法打小就認識,穿一條褲子長大,情分比其他任何人都重, 教主也承諾, 到時候奪得天下,愿意分他一半。

    左護法清楚什么該要,什么不該要,自己資質平平, 一半江山太多,要不起。

    他只求一人之下, 萬人之上的榮華富貴, 后半生無憂。

    不過人心易變,情誼是需要維護的, 他必須時刻待在教主身邊,防止其他人接近教主,替代他的地位。

    左護法留神教眾說的話,字里行間流露特別深意,他粗黑眉毛高揚,斜教徒一眼,故意問道:“你什么意思?”

    教眾邀功請賞,弓著腰,邁步湊到左護法身旁,揚起笑臉,諂:“護法,只要教中議論宋健的人多了,大家都相信他與忠義軍徐茂勾結,那么教主信不信也無所謂了,教中絕容不下暗地勾結敵軍之人。”

    “所言有理。”左護法嘴角微微翹起,臉上浮現笑容,算計適時出現的場面,高興道:“那么多人一起說宋健有問題,難道教主還能保下他?”

    他越想越興奮,對教徒耳語幾句,交代以后的安排。

    天神教中忽然傳揚起宋健和徐茂的事情,到處都說宋健對天神教有二心,與徐茂早有往來,潛伏在教中向外面遞消息罷了。

    “之前左護法就提議,殺了徐茂以絕后患,非是宋健作保,說什么徐茂實力不容小覷,隨意招惹不得,說來說去,最后竟然只射了一箭,嚇唬誰呢?我看,根本就是打著幌子保護他的新東家!”

    “宋健還對咱們這些立教之初便跟隨教主的老人指手畫腳,你們不知道,他跟教主提議什么,想想就來氣。”

    “他又在教主跟前說了什么?”

    “宋健道,咱們這些人沒規矩,大字不識,僅有一份忠勇,但是太愚,行事沖動莽撞,又不愛受禮儀規矩約束,放任咱們繼續下去,天神教遲早要覆滅!”

    眾人聞言驚怒,登時坐不住了,火冒三丈,唰地一下蹦跳起身,大罵宋健無情無義,陰險毒辣。

    “這陰毒小人,企圖將我們從教主身邊趕走,好把持全教,咱們不能叫他得逞!”

    一旦涉及自身利益,教眾就難以淡定自若了,個個激動地大吼大叫,眼睛充血通紅,似乎宋健是滅了他們全門的仇敵,恨意滔天。

    傳說宋健叛教的聲音愈發強烈,言論落進教主耳朵里,連宋得雪走在路上也能聽到這些小聲議論。

    教主勃然大怒,連忙傳喚左護法,遣退左右奴仆,屋子里只留他們兩人,外人無法知曉他們之間具體談了什么。

    門口不遠,有人隱約聽見屋子里傳出哐啷一聲巨響,是木凳摔地的裂聲,然后教主怒吼:“……偏生你聰明絕頂,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少做蠢事,我現在沒瞎,年紀也還沒上去,不至于老眼昏花,曉得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用不著你替我做主!”

    乒乒乓乓,砸桌椅,丟茶盞,砰地一道脆聲,杯盞碎裂,動靜不小,屋內情況激烈,叮叮當當,不知道又是什么東西摔了。

    教徒飛快跑到書房找宋健,咽下口水調整呼吸,捂著胸口稟告道:“宋先生,不好了,教主將左護法喚去訓話,兩人關了房門,快要打起來!”

    宋得雪鎮定自若,眼睫低垂,目光鎖定白紙,一動不動,她緩緩勾腕收筆,平靜道:“我大概知道他們在鬧什么,不用擔心,出不了事情。”

    教徒平定呼吸,思及最近教中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忍不住怨怪道:“左護法也真是的,一直針對先生做什么,堅持說先生對神教有異心,處處防范咱們,現在辦個事情都伸不開手腳。”

    宋得雪輕笑,“之前我已向教主言明,若成大事,必先舍棄這些感情,左護法他們仗著跟教主的情誼四處為非作惡,不聽教令,縱容他們就是眼睜睜看著天神教走向滅亡,左護法為了自保,當然看我不順眼,恨不得將我除之而后快。”

    “可是先生也是為大計考慮啊,左護法若能醒悟過來,及時約束自身,憑借教主重情的性子,未必會棄之不顧!”

    教徒無法理解,這分明是件利好天神教的事情,長遠打算,一定要清除積弊,左護法如果為教主好,本應立即改正。

    宋得雪心底嗤笑。

    利益當前,誰愿意放棄到手的好處?

    感情,說得好聽,有錢才會談感情。

    宋得雪掩藏眸底復雜情緒,憶起自己的計策安排,長嘆一聲道:“左護法他們是鐵了心不肯接納我,教主護得了我一時,卻護不了一世,時長日久,教眾也會對我不滿的。”

    教徒認同地點頭,經此一遭,宋先生和左護法勢必水火不容,不死不休。

    他跟隨宋先生的時間最長,相當于心腹,左護法同樣不會漏掉他,須得提早做打算。

    出于自身安全考慮,教徒心思浮動,絞盡腦汁想各種出路。

    突然,他猛地抬起頭,臉頰紅彤彤,大跨一步沖到宋得雪左手邊,壓低嗓音小聲道:“先生,左護法這樣污栽我們,使教眾與我們離心,再待下去恐有性命之憂,索性成全左護法一番心意,咱們前去投奔忠義軍吧。”

    “反正教中不待見咱們,教主表面支持先生,實際態度模糊,一直搖擺不定,對左護法等人過于優柔寡斷,天神教前途堪憂,非我良木。”

    他害怕宋得雪不愿意,專門幫忙分析利弊,緊接著說好處:“我聽說忠義軍很不錯,光是飯食,一天就提供三頓,遑論餉銀。”

    “自忠義軍籌建以來,她們未曾打過一場敗仗,百姓對忠義軍首領徐茂更是贊不絕口。”

    “最重要的事情,徐茂經天子冊封,是為晉王,忠義軍已經過了明路,朝廷要動她們,尚且要掂量掂量,尋求合適的借口拿人,不像咱們天神教,這么久了,還要東躲西藏,躲避官府的追擊剿殺……忠義軍走在天神教前面,轉投徐茂或許是咱們的機遇!”

    宋得雪驚詫地盯住他的臉,“你起這個念頭多久了?”

    知道這么多,一定做過功課的,并非心血來潮,臨時起意。

    教徒不好意思地退開半步,“先生,實不相瞞,左護法他們欺壓、刁難教眾,已經有好些人在考慮忠義軍了,起碼不用天天伺候人,交錢討氣受,去忠義軍中,不出一分錢不說,又有夫子授課念書,大家分外向往。”

    “你們連軍中授課都知道!”

    宋得雪震驚,這是關注并打聽忠義軍相關消息很長時間了啊。

    教徒擺手訕訕道:“沒有,先前忠義軍揭露咱們的神術,教主困擾,正是那個時候調查的。”

    “不用緊張,隨口一問而已。”宋得雪放下細節,思忖道:“你說的有道理,與其祈求教主、左護法清醒,不如命由己主,投效晉王徐茂,哪怕沒有飛黃騰達,好歹性命無虞。”

    教徒見說動宋得雪,喜上眉梢。

    宋得雪不知道一件要事,忠義軍各方面都好,唯一不妙之處便是難進,招的士卒少,又有各項比試,不是說他們想進就能進的。

    他自己前去,多半門檻都踏不進去。

    而宋得雪不一樣,他可以說是天神教的頂梁柱,教主格外倚重,去到哪里,只有被奉為座上賓的份兒。

    如若宋得雪帶他同去,自己或許能夠沾沾光,免去那繁雜的比試,所以他想勸說宋得雪一起走。

    事既成,教徒歡喜回去收拾包袱。

    那頭緊閉門窗的屋子霍地打開,教主訓完左護法出來,左護法跟在后面,臉龐紅腫。

    教主為了一個半道加入的外人打他巴掌,左護法對宋健恨意更深,只礙于教主無法發作,暗自埋藏心底,預備尋找機會殺了宋健,以絕后患。

    然而隔了幾日,他尚未想好辦法,一個小教徒慌里慌張跑過,呼喊道:“教主,大事不妙,宋先生不見了”

    教主震驚拍案,眼中冷光倏地射向左護法,“你有什么要解釋的。”

    左護法愣怔在原地,萬分無措,他急忙跳起身,捋直打結的舌頭,倉惶道:“教主,不是我,我沒有對他下手,前幾日教主罵過我,哪敢在這個時候再犯!”

    “那人怎么不見了,難道不是你蓄意報復?”教主冷聲道,話里話外的意思皆是他心存恨意,尋了個無人注意的時機悄悄騙走宋健,對其痛下殺手。

    左護法欲哭無淚,“教主,冤枉啊!”

    “教主, 這事真不是我做的,教主明察。”左護法察覺教主臉色不對,明顯不會輕輕揭過此事, 只不過這件事真的非他所為,許是他手底下的人擅自做主, 幫他鏟除隱患,教主查出來, 任他渾身是嘴也說不清。

    思及此, 左護法眼光躲閃,慌忙跪在教主腳邊,抓住教主衣袍一角, 豎起手指頭狠心咬牙, 立誓道:“我敢對上神發誓, 若是我對宋健暗下殺手, 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教主冷哼一聲,有沒有上神, 他心里清楚, 拿這個立誓可信度未免太低,心意不誠。

    “罷了,眼下追究這些也無用,說說有何挽救之法吧。”

    教主雖然氣惱, 但真是左護法做的,他也拿左護法又沒有辦法, 誰讓他重情重義呢。

    這些人聚集而來, 助他壯大天神教,看的可不是那些虛無縹緲的神跡, 而是看重切實利益,看重他有情義,好脾氣,同他親近的人犯錯也不追究,寬容大度。

    出事以后,眾多雙眼睛看著,如若因為一個宋健處置了左護法,其余追隨他、關系親近的屬下什么滋味,豈不各自在心里嘀咕他?

    教主頭疼,嘴角往下耷拉,做出嚴肅的神情,不給左護法好臉色看,讓左護法認真反省自己的過錯,別再給他惹事。

    左護法聽見問詢解決之法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這一關算是過了,暗暗松一口氣,抓住衣袖擦拭臉上汗水,懈了神。

    “教主盡管放心交給我……”

    左護法話音剛落,卻在這時,有人跌跌撞撞闖進來,跪在空地中間伏首而跪,縮成一團,戰戰兢兢,聲音不停發抖:“教主,宋先生是今晨出門的,先生說他奉了教主密令,出去辦事,小的聽聞教中傳言宋先生不見了,教主大怒,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前來稟告,教主恕罪!”

    “好啊,我就說宋健有異心,果不其然吧,教主您瞧瞧,他的狐貍尾巴可算露出來了,聽到大家議論一時心慌,趕緊趁著咱們揭穿他之前逃走,我的懷疑沒錯!”

    形勢陡轉,宋健不是被人暗害,而是自己逃走,跟他撇清關系,并且有了正當攻擊宋健的理由,左護法忽地支棱起來,底氣十足,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理直氣壯數落宋健以往罪過。

    教主額角青筋跳了跳,左護法的聲音傳進耳朵里,他只覺異常聒噪,嘴唇張合盡是宋健欺瞞他的事情,自己好似偏信奸佞的昏君,面子愈發掛不住,他揚起手掌便甩在左護法臉上,怒吼一聲:“閉嘴!”

    “教主?”左護法懵了,捂著臉,眼睛瞪圓,難以置信,這種時候教主仍然愿意相信宋健。

    他不明白,宋健到底給教主灌了什么迷魂湯。

    左護法滿腔怒火,扭頭就走。

    教主眼瞳緊縮一瞬,神智回籠,冷靜下來朝自己的手掌看了看,甩開袖子,煩躁地來回踱步。

    畢竟打小相識,這么多年的情分,何況他別無去處,左護法惱一陣,自己還會回來的。

    教主煩心宋健不在,沒有人幫他拿主意,憑借左護法這些大字不識的,估計不到三日,天神教便要散伙。

    “好端端的,宋健為何要逃走?”

    教主不解,原因絕非左護法所說,與忠義軍徐茂勾結,宋健不是這樣的人。

    “教主!”右護法滿頭大汗走進來,神色急切,跪下說:“教主恕罪,屬下剛剛聽聞宋先生私逃的消息,緊忙趕來,不知具體情狀如何,屬下猜想,或許是近日教中傳言令宋先生心生不滿,先生這才動了離開的念頭。”

    教主沒好氣地拍打案幾,不滿道:“這就是你舉薦的好先生,幾句閑言碎語就走他了?”

    右護法腦袋垂得更低,“教主明鑒,屬下對此事全然不知,但他終究是受我舉薦入教,出了問題,合該屬下處理,請允準屬下率人去追查宋……宋健下落。”

    “罷了,腿腳長在宋健身上,他想要離開,你也攔不住,現在去追有什么用,即便回來,他仍舊無意留下,還是要走的。”

    教主無奈嘆氣,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個替代宋健的人處理教中事務,幫他出謀劃策。

    右護法不肯就此放棄,堅持道:“宋健常與家中書信往來,重視孝道,若從宋家二老入手,請二老幫忙說話,或可挽回宋健,他這樣的賢能之士少見,教主三思。”

    他真正想說,能夠容忍左護法幾次三番挑撥離間、暗中使絆子的人才罕見,宋健走了,后來的人不見得會顧全大局,到時候鬧起來更加棘手。

    教主也知道左護法擔憂之事,離間他與宋健的原因,后面接替宋健的人必然再受左護法刁難。

    他沉吟片刻,考慮右護法所言,“你說得有幾分道理,那你速速聯系宋家二老,不,你帶上人手,親自登門拜訪,以示誠意。”

    右護法一聽有戲,眼眸微亮,抱拳欣喜道:“是,教主,屬下一定將宋先生勸回。”

    宋健離教的事情飛快傳開,教中相關傳言紛飛,有說宋健勾結徐茂敗露,無顏面對教主才逃跑的,也有說左護法咄咄人,宋健忍無可忍,憤而出走,甚至有人猜測,這是徐茂故意設計,離間宋健和教中眾人,化為己用的招攬之法,迫宋健不得不離開天神教,投效忠義軍。

    教徒們吵個不停,最后一種猜測占據上風,不是他們內部有問題,而是敵人太狡猾,使出這么狠毒的手段對付他們。

    同時,一些人經過此事看清教主對左護法的態度,陷入惶恐,“教主太偏寵左護法了,宋先生這樣有才干的人都待不下,更何況我們!”

    教中根本沒有公正可言。

    他們只是普通人,討口飯吃,眼下飯是越來越難吃,不知道可以撐多久,是時候為將來打算了。

    右護法趕去宋健家,還沒把宋健勸回天神教,一眾教徒已是慌里慌張,亂了陣腳,摸黑收拾東西,各自逃散。

    教主震怒,緊忙加緊巡視,叫左護法去抓人,捉回私逃的教徒當眾打死,以儆效尤。

    這些教徒平平無奇,不像宋健那般重要,死了就死了,教主只是為教眾接連逃跑而煩躁。

    誰知,打死逃跑的教徒以后,鋌而走險私逃的人愈發多起來,教主忙得焦頭爛額。

    天神教一團糟之時,宋得雪已經跟手下奔向忠義軍。

    *

    徐茂放慢行軍速度,等候天神教的突襲報復,哪知等了半天,一切安靜如常,仿佛那支警告她們的箭矢已被淡忘。

    “天神教,你的銳氣呢!”徐茂無語,不知狂傲的天神教發生什么變故,直到現在都沒來。

    杜采文抱著一沓厚紙進來,滿面紅光,“元帥,屬下將軍報寫好了,請元帥過目。”

    “我看看。”徐茂百無聊賴,起身接過杜采文編寫的第一期忠義軍報。

    她向杜采文交代過報紙排版,大紙一張分兩半,上方大字做頭條,底下分別安排,中間空白的地方放尋物啟事等亂七八糟的東西。

    當前沒有發生特別的大事,故而徐茂要求的頭條位置放了之前楊牧謀逆、天子奔逃事件,然后是慶祝徐茂受封為晉王。

    中規中矩,沒什么問題。

    徐茂繼續往下看,士卒們日常訓練、生活的報道,時間、地點、人物等要素齊全,標題、導語、主體等皆有,結構完整無缺,符合她規定的格式。

    而后是士卒投稿板塊,士卒們寫的詩作文章,生活小技巧分享。

    徐茂大概掃了一眼,內容并不出格,既沒有激勵人心的雞湯,也沒有憤世嫉俗的驚人之語。

    “阿姐,外面來了兩個人,自稱從天神教中來,阿姐可要相見?”徐蘅忽地進來稟告。

    徐茂眼睛頓時睜大,立刻放下手里的報紙,驚喜道:“天神教?快請進來!”

    她回頭對杜采文說:“報紙我看完了,很好,差不多可以定稿,你再檢查一下有沒有別字,沒問題就發吧,這是咱們第一期忠義軍報,暫時每個班十份,輪流看。”

    “至于抄寫……讓軍中寫字漂亮的士卒來,女子優先,男人笨手笨腳,我不敢放心,盡量讓娘子們來吧,你自己選人,按份數計算酬勞,完事統計好交給蘅妹。”

    徐茂吩咐徐蘅:“你幫我注意一下軍報的這些事情,杜娘子不便開口的地方,你多多留心。”

    能夠幫忙做事,徐蘅彎起眼睛,拍拍胸脯,高興道:“阿姐放心,我會盯緊杜娘子的。”

    徐茂不由輕咳一聲,本想解釋她不是防范杜采文的意思,但轉念一想,由杜采文誤會也好,上下不同心,隊伍帶不起來正合她心意。

    “我去見客。”徐茂不反駁,默認徐蘅的話,直接出去面見來人。

    杜采文拿著報紙,滿心滿意都是即將定稿的歡欣。

    徐蘅是徐茂之妹,二人血親,倚重妹妹理所應當,尤其徐蘅年紀逐漸增長,未來要幫忙分擔事務,提前培養更佳。

    而且有人監督,行事清爽,免去一堆不必要的揣測,何樂而不為。

    杜采文毫無芥蒂,朝徐蘅微笑道:“那這段時日就勞蘅娘子多費心了。”

    杜采文帶著第一期軍報退下, 徐茂興沖沖出去見客人,入眼看到的是一個身形削瘦的男子,眉眼清雋, 文質彬彬,富有書卷氣, 襯得他身旁之人黯然失色。

    徐茂立時警覺,這種配置, 不像普通背景板npc。

    “元帥。”二人拱手拜禮, 表示恭敬。

    那個文士打扮的男子嗓音清冽:“在下宋得雪,本是天神教中人,因不堪忍受天神教之惡, 幾經排擠, 難以存留, 聽聞元帥治下嚴明, 特來投效。”

    原來是來投靠她的。

    徐茂大失所望,她以為是天神教派人來下挑戰書,結果教徒反而轉投, 心下不由腹誹:“天神教怎么回事, 這樣情況還不站起來打,到時候人都跑光了。”

    徐茂興致索然地垂下眼皮,平聲拒絕道:“抱歉,當前忠義軍人員充足, 暫且不缺人手,郎君若有志向, 不如去別處另謀高就, 或許能夠一展宏圖。”

    宋得雪愣了愣,據她所知, 忠義軍人數并不多,況且招賢納士,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哪里有把人往門外推的。

    意料之外,徐茂的拒絕打她一個措手不及,宋得雪趕緊思索應對之法,輕咬嘴唇做出決定,毅然抬眼,攏緊眉頭,為難地說:“元帥,實不相瞞,我實在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走投無路,這才想著元帥仁心,或能接納我,不然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她面露苦澀,眉宇間透著憂愁。

    徐茂好奇:“這怎么說?”

    她重新打量宋得雪一番,有手有腳,看著也是讀書識字的文化人,去哪里不能生存,非要進忠義軍?

    宋得雪目光幽幽,長嘆一聲說:“不瞞元帥,得雪與兄長本為雙生兄妹,九歲年紀,阿兄意外落水,一病不起,恐怕無法承繼祖業,父親、母親為保產業,令得雪改扮兒郎,代替兄長在外行走,久而久之成為常事。”

    “近年來,阿兄身體逐漸養好,得雪卻已然錯過嫁人的最佳年華,又獨自在外闖蕩,攢下些許資產,熟識的友人,難以舍棄,可家人要我將這一切還給阿兄,得雪實不甘心。”

    “得雪如今無家可歸,阿兄的身份亦無法再用,否則互換的事情敗露,眾多雙眼睛瞧著,得雪能不能繼續做人事小,欺瞞天神教招惹殺身之禍事大,請元帥收留!”

    宋得雪撲通一聲,跪在徐茂腳邊,誠懇伏首,重重磕頭,咚地悶響。

    徐茂驚嚇不已,緊忙彎身扶她,“不必行此大禮,快起來。”

    信息量太大,她消化半天,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頂替兄長在外面做事,還加入了天神教,宋得雪也算是一個牛人。

    徐茂睜大眼睛,上下掃視宋得雪,她比吳洪英裝得還像,吳洪英是年紀小,沒長開,生得秀氣也沒人懷疑。

    而宋得雪不一樣,她天生男相,眉毛粗黑,嗓音壓低了,更加辨識不出真實性別。

    “你真的是女子?”徐茂湊近觀察她的臉孔,有點不敢相信。

    宋得雪坦蕩,伸手取下脖間的“喉結”,在徐茂面前伸展雙臂,“元帥可以親自為得雪驗明正身。”

    徐茂看見她的高科技偽裝工具,眼瞳微震,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干咳兩聲,退縮道:“不用,這又沒有騙人的意義,我信宋娘子的話。”

    多收留一個苦命人沒問題,徐茂拍拍宋得雪的肩膀,安撫道:“宋娘子安心,別害怕,你就待在我們軍中,不過咱們是有比試考核的,我不能隨便放你進來,而且生活也比較艱苦,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娘子先留在這里,體驗幾天,如果覺得能接受的話,娘子再跟著大部隊一起學習,參加考核。”

    徐蘅忽地抓起徐茂的手挪到一邊,神色嚴肅,板著臉,戒備道:“阿姐,她的底細不明,又自天神教而來,萬一是天神教特意派出的細作怎么辦!”

    那不正好?

    徐茂求之不得。

    徐蘅目光灼灼,徐茂氣勢立馬弱了,企圖講道理,好聲勸道:“這個我們可以慢慢查,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宋娘子在外漂泊吧,萬一有壞人識破她的女子身份,拍花子拍走了,那時候可就麻煩了。”

    宋得雪趁勢爬徐茂的桿子,向她表態衷心:“元帥放心,得雪受元帥之恩,得您庇護,這份恩情銘記在心,得雪此生愿給您做牛做馬以為報答,必不會做出有損元帥利益之事。”

    “沒事的,蘅妹,我武藝如何,你最清楚不過,誰能傷到我啊?”徐茂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輕微晃動,讓她放心。

    “好吧,阿姐執意要她,我也阻攔不了阿姐,只是期望她莫要辜負姐姐的一片心意。”徐蘅說話朝向面對徐茂,眼睛卻斜視宋得雪。

    這話是故意說給宋得雪聽的。

    宋得雪誠懇下拜,“宋得雪在此立誓,此生忠于徐元帥,絕不相負,若違誓言,所想求不得,所做成不了,孤苦伶仃,潦倒一世,性命自有天收。”

    “別跪,起來,立誓也算了,我們這里不興這一套,”徐茂又扶起她,“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只要心意在,從小事著手,大家都能看清楚的。”

    徐茂按照普通士卒的待遇,安排宋得雪進入新兵班。

    出了主帳,沉浸在宋先生是女子的教徒終于緩過神,他使勁揉揉臉,瞻前顧后地左右看,注意周遭環境。

    等身邊沒人后,他快步追上宋得雪,小聲道:“先生,你用了什么障眼法瞞過徐元帥?”

    “日后先生豈不是需要以女裝示人?若是不慎被識破了……完了,先生,大事不妙,為留在忠義軍,先生犧牲太多!”教徒急得團團轉,滿肚子憂慮。

    宋得雪停住腳步,她緩緩轉過臉,平靜地告訴他一個事實:“我確是女子無疑,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先想想自己日后如何打算吧。”

    教徒張大嘴巴,驚詫地盯著她看,只覺得毛骨悚然,震駭之余,他有些不懂宋得雪最后一句話的意思,疑惑問道:“先生……娘子為何這么說?”

    宋得雪淡聲道:“徐元帥只留了我,并未言明你的去處。”

    教徒錯愕,如遭雷劈。

    他忽然反應過來,徐茂確實沒說他去哪個班級,感情根本沒考慮他?

    “既然離開天神教,那你不如回家去,拿這些年的積蓄做一份小買賣,有個正經營生,終日刀口舔血,畢竟危險,不是長久之計。”宋得雪給予最后的建議。

    “宋得雪,你……你過河拆橋!”教徒驚覺自己被利用,遽然變色,手指宋得雪,大聲責罵。

    “我就送你到這里了,再會。”

    宋得雪面不改色,送他到門口,仁至義盡,轉身就走。

    教徒不肯就此離開,門口守衛大步跨到他身邊,捉小雞崽似的拎起就走。

    “宋得雪”

    聲音遠去,宋得雪定身,長長吐息。

    他私自叛教潛逃,絕對不敢返回天神教告狀,就算回去,引得天神教震怒,前來追殺她,這也正中下懷,她有正當理由留在徐茂身邊。

    宋得雪張開手掌,用袖子擦拭汗水。

    *

    杜采文最后審一遍軍報,沒有問題,她滿意地看著中間位置的小字。

    板塊名字叫《徐語》,經過仔細和篩選,她歸納了徐茂的言論,并進行分別注釋,方便理解。

    內容按順序排列,依次是忠義軍的名號由來,濟世救民的終極目標,對士卒們的要求,以及一些激勵人心之語。

    相信士卒們看過《徐語》后,大家會更好了解元帥,明白忠義軍意味著什么,在元帥的殷殷期盼下,向共同目標不斷努力。

    眾人團結一心,定可披荊斬棘,做成古今第一大事。

    內容確定下來,杜采文請徐蘅一起去挑選抄寫軍報的士卒,她先聚集各班的班長,通知道:“咱們的第一期軍報做好了,元帥命我選幾個寫字漂亮的人幫忙抄寫,事成后將有酬勞,煩請各位班長回去問問大家,有沒有愿意過來幫忙的。”

    班長們客氣道是,對軍報充滿好奇,而且這是她們的第一份軍報,誰都不敢掉以輕心。

    “杜娘子,大概要幾個人?軍中讀書認字的終究是少數,雖有課堂教授,但大家學的時間不長,皮毛而已,幫忙抄寫或許有些困難。”班長們互相看對方一眼,提出疑問,說出了擔心的事情。

    杜采文道:“這個我明白,從平日里的課業可以瞧出,不過咱們也不是一次抄成千上萬份,五六個人足矣。”

    要的人不多,班長們松一口氣,“那我們就放心了。”

    幾人問清楚情況,回去把消息傳告到自己班,詢問士卒們意向,收集上報。

    杜采文讓報名的士卒挨個到自己這里寫永字,抄寫一段示范例句,她看完再篩人。

    抄軍報跟寫訴狀不同,那些控告天神教的訴狀能使人辨識出具體內容就成,字丑一點更顯真實。

    而軍報囊括大事新聞、軍中情況、優秀詩作文章和元帥語錄,彰顯忠義軍整體形象,不可疏忽大意。

    杜采文絲毫不敢懈怠,要求嚴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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