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萬家燈火分外柔和,與天上綻放的燦爛煙花一起,交織成在雪夜里也彌漫著融融暖意的畫面。
江愉能感受到這種節日氛圍,不過他眼前的妖異似乎孑然其外,無關衣著服飾是否符合時代,僅僅是對方的存在本身與周圍環境隔絕了。
仿佛有一層無形的屏障,那些無論是喧鬧的、溫暖的東西都在撞上這道屏障時消失,無法向之傳遞。
也是在這樣的一刻,江愉忽然從謝游身上感知到一種沉寂的孤獨感。
比一整片荒野都更空曠,由每一分每一秒的清晰時間經年累積起來,最后形成了某種龐然大物。
之所以說是沉寂的,是因為謝游并不會將它表露出來,或許他自己也根本不會覺得孤獨,只是江愉主觀從他身上看見了。
“那支羽毛筆認識你,你跟它是朋友?”江愉突然想多了解關于眼前這個妖異的事。
雖然盡量讓自己不要多想十年后的未來,但那件由時空膠囊子彈引發的事情畢竟發生了,江愉心里很難不留下相關痕跡。
他也會有點好奇,他和謝游到底怎么會走到一起,明明他們之間的交集只有那個七天約定,明明謝游看起來是不可能會愛上人類的樣子。
這個妖異很冷漠,這種冷漠和冷酷是不同的,他行事并不殘忍冷血,但情緒無比淡薄且平穩,幾乎少有表現出起伏。
江愉其實不難理解謝游的冷漠從何而來。
他活得太久了。
“順手救過一次。”謝游言簡意賅。
江愉眨下眼:“那你好像還挺樂于助人。”
謝游也救了他,江愉覺得他給對方的那一次治療,實際是不足以交換這一次次續命的,兩者份量不相等。
而且上一次在梵神山,謝游跟葉川他們對上的時候,他也沒怎么動真格,沒說一上來就把兩人腦袋給擰了。
謝游此時面無表情,像在表示他在說什么笑話。
“你還順手救過別的什么人嗎?”江愉隨口一問,想起來之前有次在謝游住所看見的一名紅發少年,“比如那個紅頭發的男孩子。”
謝游睨了睨他:“你挺惦記他。”
這是沒有否認,不過謝游用平靜語氣說的這句話卻讓江愉莫名感覺有哪里怪怪的。
上次對方是怎么說的來著……
哦,說他想見的人還挺多。
江愉總感覺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但他也說不上來具體是哪不對,只能把短暫的異樣拋之腦后。
“對了,你上次在梵神山想要回去的那面鏡子,被十年后的你弄碎了。”這件事江愉一直忘了說,因為交換結束后的謝游也從未提及。
“我知道。”謝游眸中波瀾不驚,“換成我也會做同樣的事。”
江愉看著他分外冷淡平靜的神情,明白他對鏡子的態度和未來的自己很一致。
遲疑了幾秒,江愉還是說出差不多的話:“我覺得鏡子本身很干凈。”
“從這面鏡子誕生的你也……”江愉說到這止住聲,感覺自己不應該再說下去。
他眼前的并不是十年后那個與他是戀人關系的謝游,以他們現在的關系,談論這個好像越界了……
但謝游垂眸問他:“我怎么?”
江愉張了張嘴,猶豫片刻后細細打量對方的面容,肯定道:“很好看。”
與污穢扯不上任何關系,是好看的。
他的五官無可挑剔,鳳眸狹長,眉梢眼角皆帶冷意,薄唇微抿著,顯出疏離淡漠的氣場。
管理局檔案里對謝游的定義是世間惡念集合體,可是按初次見面到現在的相處,江愉沒從對方身上感受到所謂的邪惡。
滿足某種條件,他會肯救人或者妖異,也聽得進別人跟他講道理,江愉覺得他并不難相處。
謝游忽而勾了勾唇,這笑意卻有幾分的冰冷,他盯著江愉,語調輕緩:“那如果我跟你說,這副皮囊本來不屬于我,是別人的,你還覺得好看嗎?”
一個原本沒有形體的怪物,就連“謝游”這個名字,一開始也不屬于他。
江愉有一瞬啞然,但很快他思路清晰。
如果是按最初見面的印象,謝游的這個問題,江愉大概回答不上來。
可他現在已經能確定謝游并不是冷酷殘忍的妖異,那用他人皮囊這件事應該也另有內情。
他認識的“謝游”就是眼前這個,所以他的答案不會改變。
“好看。”江愉對他說。
謝游:“……”
沉默的人發生對調,他們仍互相看著對方,好像這時誰先移開視線就等于輸了一樣。
最終在幾秒后,謝游先偏移視線,不與江愉那雙過分坦率的眼睛對視。
江愉這時像個好奇寶寶,當謝游移開眼,他便得寸進尺了:“那你能告訴我,你說的‘這副皮囊’是怎么來的嗎?”
江愉想著謝游也許會冷冷對他說不能,但意外的,謝游回答了他:“這是我吞噬的第一個活物,是個很有異能天賦的人類。”
人的記憶短暫,有時甚至會不記得自己昨天做的事情,而妖異的記憶很長,它們由生至死都不會忘記什么。
所以謝游仍清楚記得千余年前的事。
“當時是在戰場上,這個人類所在的軍隊遭受內部背叛,他是參謀官,中毒后跟我做了個交易,他可以自愿讓我吞噬,但要我吃完后把叛軍全部誅殺。”
謝游簡單概括:“我完成了這個交易。”
細節不值得講述,那些叛軍都不過是普通人。
謝游自此擁有了名字和形體,他以“謝游”的身份在那個朝代生活了一段時間。
后來吞噬了更多主動來與他廝殺的人或妖異,但謝游懶得改換形體,這副皮囊被他沿用至今。
“喔。”江愉聽著忍不住說,“還好你選了這張臉。”
不然他的靈感源泉可就沒有了。
不知怎的,江愉話音剛落就感覺謝游目光不善,好似他又說錯什么話。
“你再喜歡這張臉也回不到過去見他。”謝游說這話時沒什么語氣起伏。
千余年前的人類,就算沒被他吞噬,人也早死透了。
江愉迷惑于話題跳躍,他本能為自己辯解:“我沒想回到過去見誰。”
謝游對這番說辭不置可否。
江愉的某種直覺忽然上線,他脫口而出:“就算是一樣的臉,我也只想見你。”
謝游眉間跳動,他仍未出聲,落在江愉身上的視線卻好像很難保持和剛才一樣的冷然。
他這種微妙反應,讓江愉敢問另一個問題:“你不會想接觸人類社會嗎,像羽毛筆那樣……我聽管理局的同事說,其實現在有不少具備正常智慧的妖異融入了人類社會,他們遵紀守法,管理局對他們是睜只眼閉只眼的態度。”
謝游并不理解這些同類:“我想要的東西不在這里,沒有接觸的必要。”
江愉順著問:“什么東西?”
謝游只說了一個詞:“力量。”
對更強大力量的欲求刻在謝游生存本能里,他自誕生起就處在一個不繼續獲取力量就會面臨死亡的環境。
以私欲創造出他的那些人類將他視作生而有罪的污點,想抹除他,同類則是爭相想吞吃他。
謝游并非從一開始就如此強大,他把無數想吃他的同類拆了當經驗包,逐漸變成現在的他。
在他的計劃里,當前世界剩下的那幾個古老存在早晚要被他一一吃進去。
“而且我不喜歡人類,人類社會也太過吵鬧。”謝游冷淡評價。
江愉聽到這就又止不住輕輕眨下眼:“可是……我也是人。”
江愉的好奇心占據了上風:“那未來的你是為什么會……”
為什么會喜歡。
他未竟的話語在謝游那里自動補齊,令后者不得不第一次正視這個問題。
正視的一剎那,謝游其實很容易就能想到可能的理由。
有可能是因為眼前這個人類身上那些與他自身截然相反的特質。
這是個過分干凈無垢,有著柔軟內心,底色溫柔善良的人類。
謝游記得那雙在忍受瀕死痛苦時,微微濕潤了卻像被淚水打磨過的寶石一樣漂亮的眼睛。
“不知道。”謝游語氣生硬,“可能他瘋了。”
瘋得不輕,否則就算有幾分被吸引,也不至于為眼前人類著迷到那種地步。
著迷。
對未來那個能自愿把心臟挖出來給眼前人類使用,只為了讓這個人類獲得健康身體的自己,謝游只能用這個形容詞。
能明白他被吸引的可能點是一回事,理解他發瘋是另一回事,謝游顯然不理解后者。
江愉聽見回答一噎,感覺對方沒認真回答自己。
不過他今天的好奇心份額已經用完,問到這便差不多了。
交談間,江愉一直被謝游那種能讓周圍路人忽略的能力覆蓋,避免了他被路人當成是在對空氣自言自語。
謝游看他不說話了,伸手在旁邊撕開一道空間裂隙,他已經被這個人類耽擱許久了。
謝游向來任意來去,不需跟任何人報備,他要走當然也不會特意和江愉說一聲。
之前每次都是這樣,只不過這一次,他走時發生了一件兩人都暫未察覺的事。
他影子里的其中一根影觸悄然探出了個小尖尖,在本體走入裂隙時,它偷偷摸摸鉆到了江愉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