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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勾、勾引???……

    “姓文的太過分了!就算他是正二品武將又如何?金陵是我的地盤, 現在石淙不能理事,我就是一州之主!拿一面小小的金牌就想壓我?”

    守備府中,賈仁氣急敗壞地在花廳中來回走動著, 大聲咒罵著文瑞。

    何縉坐在廳中閑閑喝著茶, 聽了他的抱怨,也只是懶散地打了個哈欠。

    他昨日落了水, 雖之后未見發熱, 但大夫也讓他好生在家中休養幾日,誰知賈仁一封急信將他叫來, 他還以為是出了什么大事。

    誰知就是沈家郎想要施粥救民,又知城外流民中有賊子搗亂, 所以請禁衛軍統領文瑞來找賈仁要兵去鎮壓。文瑞官比賈仁大, 又是京官, 天子近臣, 賈仁本來也不敢拒絕,只是想拿喬換些好處。

    誰知這文瑞還是個有脾氣的主兒, 賈仁才不過推辭了兩句, 就被他掏出皇帝御賜金牌,以見牌如見皇帝親臨為名,當著一眾小吏的臉代霍祁當面斥責了賈仁這救民之事也敢推諉不辦的風氣。

    賈仁一張老臉都給臊沒了。

    但礙著金牌,也只能速速給他點了兵。

    文瑞前腳帶著兵剛走,他后腳就把何縉請到府中商議怎么出這口惡氣。

    何縉又打個哈欠:“我還當多大點事,不過就是個京官想討好皇帝的小老婆, 好回去升官。他又不會留下來當官,能礙著你什么?等姓文的走了,你照樣還是金陵城的一把手,誰敢越過你去?”

    別看昨天在官船上罵文瑞是狗, 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是主子,文瑞幫著其他人跟自己作對那就是以下犯上。

    但是其他時候他可門清。

    文瑞是禁衛軍的人,那就是太后的人。太后的人,那不就是他們何家的人?賈仁也不過是何家門前的一條看門狗,他實在沒必要為了自家一條狗去咬自家的另一條狗。

    賈仁看出他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姿態,忙湊到他跟前說道。

    “何少爺,這些年我為你也是盡心竭力,你要官船我給你調官船,你要銀子我給你弄銀子。”

    何縉輕笑一聲,左手支著腦袋,右手手指在桌面上敲擊了幾下。

    “賈大人的意思是,我這回不幫你,就是不知感恩了?”

    “小人怎敢,小人怎敢。”賈仁支吾兩聲立即換了說辭,“少爺難道就沒想過這文瑞來金陵除了護衛沈應還有別的目的?”

    “你什么意思?”何縉瞇起雙眼。

    見魚兒上鉤,賈仁立即繼續拋餌,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向何縉說道。

    “您想,這施粥賑災就施粥賑災,為何一上來就要抓亂民?抓亂民就抓亂民,為何還偏偏抓的與您牽連最深的齊旺等人,您難道不覺得他們是特意針對您來的嗎?”

    “你是說文瑞是皇帝派來的?”

    他這樣一說,何縉心里也有點沒底。

    文瑞雖然是太后的人,但皇帝要他做事他也不能不做。

    這幾年何縉是往京中送過幾樣東西,還特意讓人掛在了霍祁在他家時常住的觀水閣,為的就是挑釁霍祁。

    當然霍祁有沒有被挑釁到,他是不知道。

    他只知道霍祁不可能為他在皇宮拿了幾樣東西,就對他怎么樣。就算霍祁想,他也過不去太后那關,只是……

    何縉想起在謝家商船丟失的那樣東西,忍不住握拳往桌面一捶。

    若是那樣東西不找到,等到東窗事發,追索到何縉頭上。

    恐怕太后別說保何縉,先活吃了何縉的心都有。

    “你先別急。”何縉抬手按住賈仁,“我先試試他。”

    “那……今日文瑞羞辱下官的事……”

    賈仁想了想,還是咽不下這口氣,就何縉這個腦子,指不定文瑞隨便敷衍他幾句,他也當真還反過來把人家當好兄弟,讓賈仁給文瑞賠禮道歉的可能都有。

    賈仁覺得不保險,還是得讓何縉給自己一個保證。

    何縉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行了,這么點事不依不饒的,我找到機會就讓他給你跪下來斟茶賠禮總行了吧。”

    這……也算能接受。賈仁勉強點了點頭。

    “你就這點出息。”何縉邊端起茶杯邊嫌棄賈仁,喝了一口茶忽然想起重要事,急忙囑咐賈仁,“我在謝家船上丟的那件貨,你可得加緊給我找,實在不行就把謝家人都給我抓起來關進大牢,尤其是那個謝垣。”

    何縉哼了一聲:“那個嬌少爺關他個幾天,我就不相信他還能這么傲氣。”

    賈仁心道我叫你幫我出口氣,你都推三阻四的,現在倒是會指使我做事。

    只是終究得罪不起何家,賈仁只得認命點頭。

    “自然自然,下官一定盡力尋找。”

    只是何縉始終不肯透露那件貨物是什么,這叫賈仁怎么找?但見何縉如此慌張,賈仁也知一定是極其重要的東西,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問道。

    “少爺好歹給我個那貨物的圖樣,我也好叫人去黑市尋尋。”

    何縉眼神一冷,賈仁瞬間收聲。

    “不必去黑市尋。”何縉輕蔑一笑,輕而易舉看穿賈仁的試探,“那東西沒人敢買也沒人敢賣,你就在謝家給我找,若是找不到……”

    何縉磨著后槽牙:“我倒要看看謝良拿住我這個把柄是想做什么。”

    賈仁越聽越心驚,根本不敢想那件丟失的貨物是什么,左右他已經上了賊船,只有何縉這條大船安穩,他才能安穩。

    賈仁當即警醒:“我立馬點兵去謝家。”

    見賈仁總算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何縉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放下茶杯,又問起:“齊旺那邊怎么辦?”

    賈仁勸慰道:“少爺不必擔心,姓文的前腳剛走,我后腳就讓人給齊旺報信去了,想來以他的機靈總不會被人抓住。就算被人抓住了,他也不敢把您給供出來。”

    “賈大人在說什么胡涂話?”何縉怒而皺眉,“齊旺不過是吃我家粥的一個乞丐,我好心憐憫他幾口吃食而已,他與我能扯上什么關系?”

    賈仁無端又挨一頓罵,心里真是冤枉。又不是他主動提起齊旺的,要不是他早早讓人給齊旺報信,讓文瑞抓到齊旺,知道何縉讓齊旺在暗中煽動流民貶低皇帝鼓吹何縉自己,那可就好看了。

    賈仁好笑地想道,也不知道遠在京城的那位爺知不知道,他的表兄嫉妒他嫉妒到連乞丐堆里的名聲都要跟他爭一爭?

    賈仁想的那位爺,此刻就算知道了何縉的嫉妒,怕是也沒工夫去想他。

    賈仁與何縉談話這工夫,霍祁正在金陵有名的別云樓吃沈應的道歉酒。

    沈應也不知他今日哪里來的那么大的脾氣,從前比這難聽百倍的話也不是沒聽過,那時候也沒見他生氣,現在倒想起生氣來了。

    沈應暗地里撇撇嘴,心里罵了他一句做作。

    不過他也知是自己說錯了話,該賠罪總要賠罪。他才不像霍祁,做錯還硬要說自己是對的。

    兩人在城外看完熱鬧,文瑞自帶著兵把逮捕的亂民都押到官衙去,只可惜還剩一個主犯齊旺沒抓到,沈應心中頗為遺憾,但當下還是哄好身邊這位大爺才是正事,至于齊旺只能日后再請官府多多留心。

    為了哄霍祁,回城后沈應便邀霍祁去別云樓吃酒。

    霍祁雖嘴上說著自己要回謝府,不過還是沈應一拉就給拉到了別云樓。

    別誤會,他既不是色令智昏也不是鬼迷心竅,只是單純想看看沈應有什么哄他開心的手段而已。

    不過他可真是誤會了,沈應只是想給他賠罪而已,可沒想過哄他開心。

    別云樓中,伙計引著他們進了雅間,因霍祁的裝扮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然后就被霍祁的一句‘我有麻風’給嚇跑了。

    沈應無奈地瞥了他一眼,還得親自出門去給掌柜伙計解釋。

    免得茶水都還沒上,他們就被老板找借口驅逐出樓去了。

    沈應隨意找了個天花毀容的借口,解釋了霍祁遮臉的面罩,也不知掌柜信沒信,不過他也沒其他主意了,他總不能告訴掌柜里面那人只是興趣獨特,喜歡把自己像粽子一樣包起來,其實身上根本沒什么問題,不信你讓人把他衣服扒了看看?

    ……他跟別云樓可沒什么血海深仇。

    沈應點好菜回到雅間,霍祁還在座上扮驕矜,等著沈應來哄他。

    沈應看他像只孔雀一樣仰著頭,奇怪地看了他幾眼。坐到霍祁旁邊后沈應憋了好一會兒沒說話,等到伙計把酒菜上齊后,沈應見霍祁還是朝一個方向仰著頭,終于忍不住問道。

    “你脖子落枕了?”

    “你——”

    霍祁回頭瞪向沈應。沈應噗嗤一聲笑出聲,怕霍祁更加生氣,沈應忙低頭斟酒掩飾住笑容。他斟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遞給霍祁,抬頭便向霍祁露出一雙滿含笑意的眸子。

    “別生氣了,”見霍祁不接酒杯,沈應笑著把手中酒杯遞到霍祁唇邊,“從前打你也不見你生氣,現在氣什么……祁哥?”

    霍祁被沈應這突然蹦出的親昵稱呼撞得腦袋一蒙。

    他稀里胡涂地就著沈應的手飲完了一杯酒,嘗著嘴里寡淡的酒味,霍祁慢慢回過神來才驚覺,沈應這是在……

    ——勾引他!

    霍祁怔怔抬頭望去,才發現沈應不知何時端著酒杯走到了窗邊,笑盈盈地推開窗戶在看街景。因兩人選的是臨街的雅間,窗外便是熱鬧的街市,沈應端著酒杯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霍祁卻有心想問清楚那聲祁哥到底是何意?

    這句許多年沒有聽到過的稱呼,叫霍祁心緒翻涌。

    他走到沈應身邊猶豫著想要開口,沈應卻突然猛地一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向街角看去。

    “你看那邊。”

    第 52 章 英雄人物

    “看什么?”

    霍祁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只見街角站著個頭戴斗笠的威武大漢,從他們的角度只能看見那大漢留著青色胡渣的下巴和精瘦干練的身材,連那人長什么樣都看不清。

    見沈應如此興奮, 霍祁撇嘴:“不過是個走江湖的, 有什么好看的?”

    “你這人真沒趣,”沈應瞥他一眼, 又向街上的大漢望去, “你瞧那人下盤穩健、行動如風,就該知他是個高手。這個高手行走在大街上, 卻時時用斗笠在掩藏自己的臉,就跟某人明明沒病沒痛卻要戴個面罩說自己有麻風一樣刻意, 說明他也在掩飾自己的身份。”

    霍祁這才弄明白, 這表面上看上去雖是在看男人, 實際上還是在暗諷霍祁。

    霍祁笑了一聲, 轉身用后背看著窗臺,面對沈應笑道。

    “我說你是想得太多, 說不定這人就是生得不好看所以害羞, 才不愿讓旁人看到他的臉,又不像你……”

    他頓住,沈應一聽就知道他沒憋好話,抬眼涼涼望去。

    “像我什么?”

    霍祁視線在沈應臉上定了戴,抬手輕佻地在沈應臉上撫了一把。

    “若我們如卿這般生得好看,哪里還會面罩斗笠加身?”

    撫完他便立即收手, 往桌邊走去。沈應還沒來得及回嘴,就聽別云樓的伙計在外敲了敲門,霍祁立即重新戴上面罩讓他們進來。

    伙計魚貫而入為他們上菜,他們面上都帶著迎客的笑容, 看上去倒沒什么異樣,只是個別人看到霍祁臉上的面罩時,眼中忍不住有露出同情的神色。

    也不知他們聽到了多少。

    沈應被調戲得好氣又好笑,只是當著一眾伙計,他只能暫時壓住的伶牙俐齒,總不會叫別人看他欺負‘謝摯’。

    ——以霍祁那無賴性格,絕對會順勢裝柔弱扮無辜假裝受害者,拿毀壞沈應的名聲當有趣。

    沈應才不給他那個機會。

    酒菜已經上齊,沈應也想坐下來填填肚子,回身前他不經意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卻看到奇怪的一幕。

    人潮涌動的街市中,剛才他們看到的那威武大漢在街邊的一個小乞兒面前停下了腳步,沈應看著他盯著那乞兒看了許久,隨后從懷里掏出幾兩碎銀放到乞兒面前的破碗中。

    那乞兒拿著碎銀千恩萬謝地向那大漢磕了幾個頭,大漢擺了擺手回身先向別云樓的招牌看了一眼。

    他抬頭時,沈應終于看清了他的臉,約莫有三十四五歲左右的樣子,看向別云樓的臉上略微有些遺憾,然后他便走到了十來步開外的面攤,平靜地叫了一碗陽春面。

    沈應這時才真正對這大漢有了興趣。

    他向來欣賞這種急公好義的俠士,見那人把錢給了乞丐又對著別云樓面露遺憾,便猜到那人怕是原本想來別云樓吃飯,只是錢都拿來做了好事,現下就只能用陽春面飽肚了。

    沈應叫來伙計耳語幾句,伙計聽得連連點頭:“好的小人這就去辦。”

    說著便躬身離去,這別云樓的伙計辦事麻利,沒過一會兒沈應就看到伙計帶著個食盒去了面攤,與那大漢說了幾句話,又向他這邊的窗戶指了指。

    那大漢抬頭向沈應望來。

    兩人視線對上,沈應不禁暗自感嘆好凌厲的一雙眼。

    他笑著向那大漢一拱手,那大漢似對他有些疑心,不過仍向他拱手回了一禮。

    被冷落的霍祁自不甘心,又走過來看街市到底有什么好風景,引得沈應這般流連忘返,結果就撞上兩人‘眉目傳情’這一幕。

    霍祁瞬間如吃了蒼蠅一般拉下了臉。

    可惜他臉還被面罩擋著,連近在咫尺的沈應都看不見他在生氣。

    沈應猶自與那大漢拱手行禮,霍祁視線在大漢臉上轉了一圈,忽然定住。

    “是他?”

    沈應聽到他這聲低喃,疑惑回頭:“你認識他?”

    皇帝還認識這種走江湖的俠客?莫不是這人也是暗衛出身?

    沈應忍不住又向那大漢看了一眼,倒真覺出這人氣質跟武柳好像確實有些相似。

    卻聽他旁邊的霍祁笑了一聲:“不認識。”

    說完這句,便輕飄飄地轉身回了酒桌,卸下面罩開始自斟自飲起來。

    “誒——”

    沈應又往街上看了一眼,大漢已經讓伙計把食盒中的飯菜擺到桌上。沈應心意已盡倒不強求與他結交,還是先滿足自己的好奇才是頭等大事,只看過這一眼后便將那人拋到了一邊。

    街上那大漢仍皺著眉頭:“你說的那位沈少爺為何要請我吃飯?”

    他問別云樓的伙計。伙計是金陵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沈應這位金陵風云人物也有幾分了解,聽到大漢的話邊從食盒中端出酒菜邊向大漢笑道。

    “英雄別擔心,這位沈少爺最喜歡的就是結交英雄人物,從前他常在金陵時,日常擺上幾桌酒席請人喝酒都是常事,專請的就是您這種樂善好施、扶危救困的仁人志士。”

    伙計做酒樓小二迎來送往,練的就是嘴上的活計。

    大漢一問話,他就噼里啪啦回了一大堆,全是拍大漢馬屁的話。

    大漢:“照你這樣說,那你們金陵的英雄人物看來還真不少。”

    “當然不少,”伙計自豪,“我們金陵可是六朝古都,城里有著數也數不盡的世家大族,每個世家都有不少的英雄豪杰、青年才俊,遠的不說就說請您吃飯的這位沈少爺,他就是輔國公沈覓的曾孫,當今朝廷的探花郎。”

    “沈應?”大漢端起酒杯向窗口又看了一眼。

    剛才停留在窗口的那兩個身影現下已經不見。

    大漢垂眸飲了杯酒,不動聲色地問道:“我瞧那沈少爺身邊還有位少爺,不知那位是?”

    “這、這倒是不知,不過……”伙計為難地向四周看了一眼,附到大漢耳邊,“不過看打扮像是謝家的大少爺,謝摯少爺。”

    伙計又諱莫如深地向大漢擺了擺手:“您可別說是我說的。”

    說完他跟面攤的老板打了個招呼,讓老板等會兒記得幫他收拾碗碟,老板答應后伙計便帶著食盒走了。

    “沈應、謝摯。”

    大漢呢喃著這兩個名字,目光仍舊時不時往窗口望去,卻始終沒再看到任何。

    別云樓雅間中,沈應對那大漢是不是暗衛實在好奇至極。

    他追著霍祁回到酒桌,看了看自己原來的座位,又看了看霍祁自斟自飲的‘瀟灑’姿態。

    沈應猶豫片刻,最后選擇挨著霍祁坐下。

    沈應知道這人慣愛裝模作樣,這會拿捏住他的好奇心,不狠狠拿喬才怪。

    在霍祁為自己斟第二杯酒時,沈應討好地接過酒壺,主動為他滿上一杯,又把酒杯放到他面前的桌上,自己也往霍祁身邊移了移。

    “祁哥——”

    沈應拖長聲音,霍祁被他這一聲震得酒杯顫了顫,幾滴酒液灑出去弄污了霍祁的外袍。

    沈應‘哎呀’了一聲,抬手來幫他擦。

    下手沒輕沒重的,時不時撫過霍祁的胸口……更往下,霍祁猛地抓住他的手腕,呼吸重了幾分。

    “到時候真鬧起來,哭的可是你。”霍祁僵硬地笑著。

    沈應抬眸回他一笑:“那你告訴我那人是誰?”

    霍祁不滿:“那個人是誰對你就那么重要?”

    當然沒那么重要,沈應就是好奇而已。霍祁知道還不說,讓沈應更好奇。

    急得心癢癢。

    他要是不好過,總得讓霍祁更不好過才行。

    沈應挑眉,反手撓了撓霍祁握著他手腕的掌心。感覺到掌心異動,霍祁不禁失笑。

    霍祁:“沈應你是不是覺得,朕真的不敢把你怎么樣?”

    “你想把我怎么樣?”沈應反問。

    “想要狠狠玩弄你,然后把你棄如敝屣。”

    霍祁嗤笑,狀似不屑地隨手扔開沈應的手腕。沈應會心一笑,湊近霍祁面露狡黠道:“你不愿意說,難道……他是你的舊情人?你對他念念不忘,怕在我面前敗露,所以提都不敢提。”

    霍祁夾菜的動作頓了頓。

    他原本是想拿喬,但……沈應這猜測未免太荒謬。沈應哪里是真心在猜,分明是故意在氣霍祁,霍祁哭笑不得地偏頭看他,探花郎眼笑眉舒,在等著霍祁向他認輸求饒。

    “你真是……”霍祁也笑,“你想知道街上那人是誰?”

    沈應點頭。

    霍祁又道:“知道了,你可不準輕舉妄動。”

    沈應聞言眼中露出點點疑惑,但仍舊緩緩地向霍祁點了點頭。

    看他如此乖巧,霍祁也滿意地點了點頭。

    霍祁向門口看了一眼,低聲向沈應說道:“你可知興州附近有一伙亂民為禍,為首的有兩個匪首叫李木、楊放,聽說那當一把手的李木很是一般,倒是二把手楊放是個任務,叫興州知府很是頭痛。”

    沈應驟然一驚向窗口望去,下意識想要起身去窗口將那大漢的樣貌看個明白,卻被霍祁一把按住肩膀穩在了座位上。

    沈應緊緊抿著嘴唇看著他,那李木和楊放說是亂民,但其實這不過是朝廷為了保住臉面的說法,這兩人早在霍祁登基前就已經在興州起義,真正該叫的應該是叛軍才是。

    想到霍祁在別云樓中吃飯,卻有叛軍在樓下來來往往,沈應就心神不安。

    他剛才還請叛軍吃了頓飯?沈應睜大眼睛望著霍祁,想要從男人的表情中找到與他對等的慌張。

    霍祁笑:“你答應我不輕舉妄動的。”

    “那人是楊放?”沈應用氣聲問。

    這下換霍祁對他點頭,沈應著急:“他來金陵是為什么?”

    “別著急,說不定人家只是來探親的。”

    “探親——”沈應聲調變高,又急忙壓下,“你發瘋!李木和楊放都是興州人,來金陵探什么親?你才來不過兩日,金陵就有叛軍出沒,一定是有人走漏了風聲,不行你現在就給我回京去!”

    第 53 章 渾水

    沈應拉扯著霍祁向雅間門口走去, 霍祁雖對他這樣關心自己頗為自得,但對于沈應這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也著實有些頭痛。

    誰能告訴他沈應這個急脾氣,到底是怎么長成以后那個精于算計的權臣模樣的?

    霍祁完全是搞不懂了, 心機謀算是沈應生下來就有的, 記憶里的那些天真活潑才是騙他的。現在看來也不是,原來那些天真迷惘是真實存在過的, 不是霍祁的夢境。

    “你別著急。”

    霍祁在后面叫了幾聲, 沈應全然不理,他現在只一心想著要把霍祁拉到別云樓外找輛馬車塞進去, 然后一關車門送往京城。

    見勸不住沈應,霍祁無奈地笑了一聲, 只能選擇訴諸武力。

    在沈應的手即將碰到雅間門時, 霍祁長臂一伸摟住他的腰, 把人給攬了回來。

    “都叫你別著急了, ”霍祁咬在沈應的耳邊,輕聲細語地說道, “一個叛軍而已, 何必為他慌亂?別說一個楊放我不怕,就是興州的三萬叛軍此刻全都兵臨城下,就在金陵城外堵著我,我也不怕。”

    這樣狂妄的話,這只有霍祁敢說了。

    沈應本就是關心則亂,現下也冷靜了一些, 想明白若城中真的有叛軍意在皇帝,霍祁待在有官兵保護的金陵城怎么也比獨自帶著暗衛回京,要安全得多。

    沈應呼出一口氣,回頭看向霍祁, 才發現兩人的姿勢有多曖昧。

    四目相對,兩人的呼吸都亂了片刻,目光只停在對方的唇上。

    “你……”沈應開口。

    正要說些什么,外頭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剛才沒被沈應打開的房門被人猛地從外面踢開。

    伴隨著破門聲響起的是一聲高呼。

    “嫌犯謝摯可在此間——”

    霍祁忙放開沈應,回身躲開破門而入的官兵視線,拿過桌上的面罩重新戴了起來。

    官兵們雖沒看清他的臉,但是可是實打實地看清了他和沈應剛才匆匆分開的情形,這……沒想到這捉人捉著還幫皇上捉了回奸。

    眾人交換了個眼神,眼中都寫滿了調侃,感嘆這沈探花可真夠不挑的。

    聽說這謝家少爺因得的那麻風,臉早就爛完了,沈應都還能啃得下,他們也是佩服佩服。

    不過想起謝摯的麻風,他們也是有些害怕。說是治好了,但誰知道還會不會傳染,反正他們不信這世上真有人能治好麻風。

    若是有,怎不見其他人被治好?怎么就謝摯一個人,有神仙相助。

    門內門外都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沈應尷尬地咳嗽一聲,向那群官兵發問。

    “你們為何破門而入,還口稱謝少爺為嫌犯?”

    “呃這……”

    眾人對視一眼,心道照剛才的情形看,這兩人絕對是相好,要是沈應鐵了心要護謝摯,這事情可就不好辦了。

    不過沈應雖不是他們的頂頭上司,但好歹是個官,官兵也不好不理。

    領頭的躬身向沈應行了一禮:“回沈大人,這謝家販賣私鹽給興州叛軍,被賈守備查到了,守備讓我們將謝家的一干人等捉回去問罪。”

    他望了沈應身后的‘謝摯’一眼。

    “謝家一眾老少,只剩下……這位謝少爺還沒被抓獲,小人也是公事公辦,請大人別怪罪。”

    聽到他說謝家販私鹽被抓,沈應困惑地瞇起雙眼,直覺告訴他事情不對。

    別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謝家是有鹽引的,若有鹽引怎么能叫販私鹽?何況還是賣到興州,若興州百姓買的鹽,恐怕就不會有人反了。

    沈應向霍祁的方向移了一步,將男人完完全全護在身后。

    沈應疾言厲色:“無憑無據,怎可胡亂抓人。”

    領頭‘哎呀’了一聲,苦著臉向沈應說道:“我們也是奉命辦事,沈大人何必為難我們?再說守備大人說已經查證屬實,就只差謝家認罪。證據確鑿,這怎么能說是無憑無據?”

    “那倒是讓我瞧瞧你們的證據。”

    “這……證據我倒是沒有,沈大人若是想看,可以去找守備大人。只是事關重大,沈大人即便是京官、是陛下親信,怕也沒權力要求調看這些證據。”

    “你——”

    眼見他們就是明擺著要耍無賴,沈應怒上心頭。霍祁卻笑了一聲,抬手按住了沈應的肩膀。

    他越過沈應走到官兵跟前:“既然如此,謝某也不敢為難眾位官爺,還請前面帶路。”

    “你又發什么瘋!”

    沈應忙拉住他,咬牙問道。差點就按捺不住質問那群官兵,你們可知你們現在要帶走的是何人?再想到賈仁準備把霍祁關到監牢去,沈應就一陣頭昏。

    這姓賈的,是不想要他的命了吧。

    霍祁安撫地拍拍沈應的手:“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若謝家真的有罪,我自然也逃脫不了干系。不過我相信謝家若是清白的,也沒人能把這盆臟水潑到謝家身上。”

    他語含深意,叫沈應越發心驚。總覺得這趟牢獄之災,霍祁像是早有所覺,甚至于他選擇用謝摯謝家大少爺這個身份,說不定就是為了這一日。

    只是他想不通,好端端地非要把自己關進大牢里做什么?

    又想起他說要整治金陵世家,跟這件事是不是又有什么牽扯。這背后的千絲萬縷,沈應看不透也摸不清。他和霍祁在京城鬧翻才不過月余,他們兩人到金陵也才不過兩日,霍祁好像就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而沈應還像個傻子。

    沈應捏著霍祁的手腕,心緒難安。

    “你究竟……想干什么?”

    霍祁拉開他的手,抬手溫柔地撫了撫沈應的臉,眼神閃爍的光像是在跟沈應逗趣,又像是在安撫沈應。

    “別擔心,清者自清。”

    是啊清者自清,可惜金陵城中這世家大族,沒幾個是干凈的,所以霍祁就要攪亂這攤渾水,讓他們更不干凈。

    至于出現在金陵城中的楊放,倒真是個意外之喜。前世兩人只有一面之緣,是楊放戰敗被俘,霍祁命人將他押解到京城。他本是想看看這個能讓沈應放下自己的傳召去處理的亂匪,到底是個怎樣的奇人。

    誰知見面就被楊放罵了一通,還句句罵的都是霍祁的痛點。

    霍祁怒極,當場讓人把他斬了。

    但事后霍祁又后悔起來,他實在是個惜才之人,就算這人反過他罵過他嘴上還說滿朝文武只欽佩沈應一個,但想想他帶兵的本事,這樣斬了總是可惜。

    這回在金陵重遇楊放,霍祁又起了招攬之心。

    這樣的人才,何必去當叛軍亂民,速速到他帳下當大將才是正經事。

    第 54 章 輸贏

    霍祁倒是云淡風輕地跟著官兵走了, 累得沈應為他擔憂,著急忙慌地跟著追出別云樓,眼角瞥到面攤里的楊放不見了, 沈應的心臟更是怦怦亂跳, 總覺得霍祁這回要玩脫。

    只是那群官兵鐵了心要拿霍祁,也不會聽他幾句話就放人。

    一來他們是賈仁的人, 自然要聽賈仁吩咐。二來他們現在把‘謝摯’當皇帝的情敵, 指不定還覺得自個兒拿了‘謝摯’,在皇帝跟前是個有功之臣, 也算準了沈應不敢拿這情郎的事去皇帝面前找事,所以他們也不怵沈應這皇帝‘近臣’的身份。

    沈應見跟他們說不通, 那天殺的霍祁還在旁邊幫官兵說話。

    “應哥兒, 你別為難這些官爺了。他們也說了, 我家犯了大事, 他們怎敢輕易放我。”

    通情達理到,抓他的官兵都有些不好意思, 撓了撓頭跟旁邊人交換了個眼神, 心道這人不會是個傻子吧?

    “你——”

    沈應被霍祁氣得兩眼直翻,右手怒指霍祁想大罵這煞星一頓,奈何氣急攻心憋了半天也憋不出什么狠話來,只能深吸一口氣罵道。

    “你以后別指望我再管你。”

    說完一甩袖子,人竟真的走了。

    霍祁瞧他這般生氣,既高興又得意。他湊近離自己最近那位官兵, 用手肘推了推官兵的肩膀,得意洋洋地向他示意著沈應的背影。

    “你瞧,他多在意我!”

    旁邊的官兵:……我瞧你是失了智。

    官兵們瞧這人瘋瘋癲癲,又思及麻風傳聞, 不動聲色地遠離了霍祁幾步。因沒上刑枷,他們離得不遠不近將霍祁圍在中間,倒把好端端的押解搞得像是護送。

    霍祁也怡然自得、毫無負擔地走在其中,遠遠望去還真像是哪位貴人出巡。

    這一幕落在遠處的一人眼中,那人皺起眉頭,不禁對‘謝摯’的身份升起懷疑。

    沈應嘴上說著不管,但不可能真的不管。

    別的事情先不說,就只說他是整個金陵唯一一個知道皇帝身份的官員,如果皇帝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那沈應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

    縱使再想讓霍祁那瘋子吃些教訓,沈應也不敢真的冒這個風險。

    他見勸不動霍祁,又嚇不住抓霍祁的那群官兵,只能把主意打到賈仁頭上。他賭賈仁想對付的是謝家,對于謝家這位長久離家的大少爺,賈仁未必放在心上,賣沈應一個面子也無妨。

    眼見霍祁真被押往守備府衙的獄中,沈應咬緊牙關、一撩袍子,急急往□□走去,誰知走過儀門忽覺不對。四周靜悄悄的,竟不像有人在當差的模樣,那半掩不掩的吏舍中隱隱傳來血腥味。

    沈應心頭狂跳,往里面又走了兩步,忽而看見鮮血滿地的大堂,賈仁的尸身跌在地面,頭顱被人生生砍了一半下來,剩下的一半正貼在地面死不瞑目地盯著他。

    沈應被驚得往后退了幾步,喉頭幾欲作嘔。

    他眼前不知為何閃過別云樓前的楊放。

    那人斗笠和衣服都是半舊卻也干凈,不像風塵仆仆的趕路人,獨獨腳下一雙烏皮靴有塊褐色的污漬,怕是匆忙間沒看到,所以沒跟著衣服一起換。

    剛才沒留神的細節,眼下卻一一在沈應眼前重現。

    是楊放殺了賈仁?

    他腦海中閃過這個問句,心中卻已經有了答案。知此地不可久留,沈應急忙回身想要逃離。剛剛轉過頭就看見銀光一閃,沈應只覺頸上一涼,在他反應過來前一柄鋼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舉刀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別云樓前,他剛剛宴請過的英雄人物——楊放。

    沈應絕望地閉了閉眼睛,只覺得今天真是諸事不利。

    早知道就不出門了。

    “你殺我,與你無益。”沈應咽了咽口水,試圖說服對方放過自己。

    但實際上他更清楚,四周的靜謐下壓著的是濃重的尸氣,堂堂金陵守備府衙被人拿刀闖進來,到現在還無一人沖出來管這事,只怕府衙中的人已經被楊放殺完了。

    他又何懼再殺一個沈應。

    他到現在都還沒動手,沈應才覺得奇怪。

    說不畏死,是假話。但此刻刀在頸上,沈應確實要比剛剛察覺到府衙異樣時,要冷靜得多。那時他不知危機在何處,自然慌張。現在敵人就在眼前,只需對付眼前人即可,他反倒出奇地冷靜起來。

    霍祁現在被關進了衙獄中,楊放對路邊乞丐尚有憐憫之情,定不會舉刀沖進衙獄中亂殺,只要霍祁被暴露在楊放刀下,沈應就放心了七八分。

    “這位兄臺——”

    對面的楊放面無表情地盯著沈應,眼神中滿是猜疑。

    沈應都拿不準,自己跟這人明明才第一回見面,他在疑心自己什么?但想他持刀在守備府中殺戮,定是與賈仁有仇之人。

    “我并非守備府中人,只是來找賈守備商議賑災的事,我不知兄臺與賈守備有何冤仇,但我見兄臺一派英雄氣概,定是江湖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定不會枉殺我這樣一個無辜之人。”

    沈應盡力撇清自己與賈仁的關系。

    楊放聽到無辜二字,冷冷地牽動嘴角:“城內歌舞升平,城外遍地死尸。這位少爺,你告訴我這金陵城中哪里還有無辜之人。”

    沈應冷靜應對:“死去災民中有你的親屬?”

    趁著說話分散楊放的注意時,沈應的眼角不斷向四周瞥去。

    他知道霍祁放了暗衛在他身邊。

    他身陷險境暗衛不可能不救,只是現在楊放的刀就在他脖子上,暗衛救人的速度恐怕沒有楊放的刀快。暗衛估計也是怕血濺當場,沈應變成冤魂一條,他們沒法向霍祁交差,所以才遲遲沒有出手。

    沈應必須給他們制造一個機會。

    “兄臺若為報仇而來,你大仇已經得報,該速速逃命去才是,現在不是再殺人的時候。”

    “親屬?非要有親屬死在城外,才有資格殺這惡吏?”

    沈應一聽便知要糟,尋仇或許還可說服,但楊放此來是為除惡,這樣的人是沒法被說服的。

    沈應面不改色:“兄臺今日來原來是為了除奸臣,兄臺大義,在下佩服——兄臺小心!”

    沈應忽然驚恐地向楊放身后看去,眼中露出焦急神色。楊放亦覺背后勁風來襲,下意識舉刀回身作擋,沈應立即滾地而逃。

    只聽‘當’的一聲,一粒圓石擊中楊放刀鋒,順便化為碎石。

    與圓石一同而來的,是文瑞的劍。帶著劈山斷水之勢,向著楊放而去。

    文瑞為人向來求穩,沈應從沒見過他下這么重的手,可見他對楊放的忌憚。

    楊放舉刀格擋,刀劍相交間火花四濺,文瑞的劍尚無恙,楊放的刀已經有了一道缺口。文瑞低頭看了一眼,似有些可惜,低聲道:“你缺一把好刀。”

    “文瑞!”沈應急急喚他回神。

    文瑞再度向那缺口揮劍,楊放立即一個翻身躍到文瑞后背向他砍去,被文瑞反劍擋下。

    文瑞抬頭向沈應一笑:“快走。”

    似還有余韻玩笑,但實際上沈應能清楚地看見他額間的冷汗。文瑞打不過楊放,沈應認識到。他第一次恨自己從前只學了文沒學武,現下見他們高手過招,竟連點忙都幫不上,還要成為別人的負累。

    沈應握緊拳頭瞪著文瑞,忽而起身大步向外面跑去。

    楊放在文瑞背后,冷聲說道:“這樣的身手,舍命救一個貪生怕死之徒,可惜。”

    文瑞用內力震開楊放的大刀,兩人齊齊向東西兩處躍起,呈對立之勢立在院中。

    “留下來送死,那可就太傻了。”

    文瑞笑了一聲,甩了甩握劍的手:“我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和人動過手了。”

    在禁衛軍中待著,日日巡邏守衛,至多不過同手下人比比拳腳,與高手過招簡直就是奢望。

    “今日正好讓我過過癮,誰生誰死……”文瑞瞥了一眼地上碎開的石子,“還不一定!”

    他的劍跟著他的最后一個字一起刺出,裹挾著千斤之勢,今日要與眼前人比個輸贏。

    ……

    沈應急匆匆跑出儀門,發足向霍祁狂奔。他不憂心暗衛會忘記告訴霍祁此地有危險,他怕的就是這人犯倔,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霍祁的性情,知道守備府中有叛軍作亂,指不定還要親臨現場指導別人捉叛軍。

    沈應真是怕了他的幺蛾子啦。

    他急步奔到衙獄前,卻見到霍祁正帶著兩個扮成謝家護衛的暗衛往外面跑。衙獄的守衛都已被拿下,沈應不知他們要去何處,生怕霍祁是要去‘前線’增援,忙上前攔住霍祁。

    “你要去哪里?”

    沈應撞在霍祁的身上,才把人攔了下來。霍祁停下腳步,用力握著沈應的肩膀上下看了幾圈,見沈應身上沒傷才不緊不慢地放了手,低聲笑了起來。

    “楊放……”霍祁呵呵笑了幾聲,眼中已經有了殺意,“有意思”

    他又不動了。

    他身后的暗衛著急:“少爺,叛軍就要進城了,此地可不能久留。”

    “什么!”

    沈應聽到這消息又是狠狠地吃了一驚。興州離金陵何止千里?這叛軍怎么就不聲不響地到了金陵。這問題問好像什么都知道的霍祁也是沒有答案,他只是運籌帷幄,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得到所有事。

    不過這叛軍來得正好,來得越多霍祁越興奮。

    前世他被像條看家狗一樣被拴在宮里,興州的叛軍都是沈應收拾的,風頭全讓沈應出了,這輩子總算輪到他霍祁。

    霍祁道:“來多少我也不怕,正好同他們好好玩——啊!沈應你放肆!”

    他正得意著,忽然臉上被沈應狠狠扇了一巴掌。霍祁摸著臉上的痛處,難以置信地瞪著沈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剛才還在擔心眼前這個犯上作亂的人。

    沈應卻罵他:“別再給我做出這副萬事盡在你掌握的姿態,現在事情不在你的掌握中了,保命才是最要緊的。蠢貨!命沒了就什么都沒了!”

    罵完他又急忙去暗衛擒住的獄卒腰間扯下鑰匙,挨個打開牢房,將無辜被關押的謝家人放了出來,讓他們趕緊逃命去。

    謝家人早在護衛來救‘謝摯’時,就聽到叛軍進城的消息。

    他們原先以為那些護衛會把他們一起救走,誰知道那幾個人居然理也不理他們,只救了‘謝摯’一個。

    原本他們已經絕望,沈應卻在此時打開了牢房。眾人連忙奔出牢房相攜而逃,也沒空去管剛才扔下他們的‘大少爺’。只有謝家二少爺謝垣還要去拉自家大哥一起跑,只是還沒到‘謝摯’跟前就被自家娘親給拉走了。

    “大哥——”

    謝垣被拉走了還在不停回頭,霍祁可沒空理。

    他正全心全意地瞪著正在開最后一道牢門的沈應,這犯上作亂的臣子,打了他就不再理他了。

    他怎么敢!

    終于放走最后一個人,沈應回頭望向霍祁,眸光氤氳。

    “你走不走?”

    他眼中有淚光有狠絕,似霍祁若要一意孤行,他就真的要與霍祁一刀兩斷。

    他以為這種手段能左右霍祁的想法?霍祁心道,真是笑話。

    第 55 章 鮮血

    霍祁揉著發痛的臉頰混在人群中往城外逃去。

    是, 最后還是他屈服了。他早該看明白,沈應眼中的狠絕不是要跟他恩斷義絕,是要打他清醒的氣憤。

    ——沈應平時脾氣太好, 霍祁都快忘記, 他重生回來撞見的第一件事,就是被沈應暴打。

    現在都想起來了。

    霍祁隔著面罩摸著被打的地方, 低聲向沈應埋怨:“就不能好好說話?非要下這么重的手。”

    “好好說話你聽嗎?”沈應瞪他。

    沈應現在只恨自己沒有早點動手, 早知道這人要挨打才聽話,早在謝家商船上發現他跟到金陵時就該暴揍他一頓, 把他趕回去京城。

    霍祁知道他現在擔心父母兄弟,火氣正盛, 不敢再觸他霉頭。

    剛才他派人往周府去了一趟, 卻發現整個周家都已經人去樓空。現在周遠、潘小釵和周興都生死不明, 霍祁知道沈應心里焦急, 只是不想再挑起一點霍祁要死守在金陵的念頭,所以才忍住沒表露出來。

    他無疑是把霍祁看得極重的。

    霍祁想知道的是, 這份看重究竟是因為他愛霍祁, 還是因為他把霍祁看做效忠的帝王。

    霍祁也知道糾結這種細節實在可笑。

    畢竟他跟沈應相好時就是太子,沈應也一直知道他是皇帝。這份感情里面從一開始就摻雜了太多的其他,真的要細細劃分出沈應的每個舉動里臣子的本分占了多少、愛人的本能又占多少,恐怕連沈應自己都分不出來。

    “別擔心。”霍祁伸手握住沈應的手,希望能給他一些支撐,就像那些他獨自與朝臣對抗的日子里, 來到他身邊的沈應一樣。

    沈應回頭望他。

    霍祁鄭重承諾:“我保證你的父母兄弟都會平安無恙。”

    霍祁又開始哄他,沈應眸光微動。

    他已經知道這人說的話十句有九句信不得,但當霍祁說出這句承諾時,沈應仍舊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

    相信總是比猜疑, 要讓人安心得多。

    沈應向霍祁點了點頭,反握住他的手。兩人的手緊緊相牽擠在人群中,一股暖流從他們相握的手涌向他們的五臟,從來沒有過的力量在他們的身體里蘇醒。

    這一刻他們對什么都再無畏懼。

    霍祁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模樣,幸好被面罩擋住,不然被哪個逃難的百姓瞥見,還以為這人被叛軍嚇到失心瘋了。

    他們很快來到城門,但城門已經被封。

    霍祁看到城樓上站著都是頭上戴著白巾的人,就知道城門已經被叛軍奪下。

    也是,若不奪下城門,叛軍怎么可能進得了城。

    霍祁閉上眼睛,不敢相信偌大的一座金陵城,守衛如此之松散。

    只短短半日,居然就被人拿下了城池。

    他在心里復盤叛軍整場奪城的計劃。他們扮作百姓混入城中,先殺守備賈仁,再奪取城門引兵入城,守城軍隊群龍無首陷入混亂,這才被他們有了可乘之機。

    叛軍關上了城門,不準百姓進出,領頭的嘍啰在城門前來回走著,向眾人說著。

    “我們玄武軍是義軍,不殺無辜百姓。你們最好還是回家待著,否則若是陷入義軍與官兵的混戰中,可別怪我們刀劍無眼。”

    百姓擠在城門口,咽著口水看著他手中的刀。沈應自看到城樓上的叛軍時,就下意識把霍祁護在身后。霍祁也貼緊他的后背,一手護住了他的腰,在他耳邊低喃道。

    “別害怕。”

    沈應回眸看他,眼中露出濃濃的擔憂:“出不去了。”

    “未必不能。我數了數城樓上只有二十來個人,再加上城門口那七八個,雖不知他們武功如何,但我手下的暗衛盡可與他們周旋一陣,我們趁機打開城門,先讓這些百姓逃出去再說。”

    這里人潮涌動、十分嘈雜,霍祁只能緊緊貼在沈應耳邊,才能同他低聲說話。

    他吐息的熱氣涌進沈應的耳朵,沈應卻沒有什么心猿意馬的心思,只是跟著他的呼吸慢慢呼吸著,平復著自己的心情。

    沈應亦在盡力思索:“離金陵不遠的海衛府有水軍駐扎,那是最近的軍隊,如果我們能逃出去,最好直奔那里求援。若我們路上走散你也不要停留,我會去海衛府找你的。”

    霍祁聞言笑了一聲,緊摟著他的手臂半點不松:“別說傻話,我們不會走散的。”

    霍祁向身側的兩名暗衛使了個眼色,兩人心領神會,暗暗握上腰間軟劍和袖中短刀,正要出手時擠在城門口的百姓,大約也是見守城的叛軍人少,一時鬧將起來。

    有人在最后喊道:“大家別怕,他們人少我們人多,跟他們拼了!”

    霍祁聽到熟悉的聲音,回頭看了一眼,果然見到扮作普通百姓的何縉縮在最后面拱火。在場百姓驚懼交加,眼見城門在望,被他這么一喊,也頭腦發熱起來。

    “跟他們拼了!”“跟他們拼了!”

    眾人喊著同一句話向城門沖去,竟有些氣勢磅礴之感,城樓上的白巾已經有些慌了,城門處站著的那幾個叛軍卻是面色不改,眼見著人群向他們沖來。

    他們抽刀。

    霍祁心道不好:“救——”

    話未出口,他們已經用刀砍殺了沖在最前端的十來個百姓,刀尖指向了跟在后面的百姓。

    “若是回去等候我們安排,便是順民,順民才是無辜百姓。若是要硬闖出城,那就是亂民,你們的朝廷是怎么對待亂民來著?”

    領頭的嘍啰扯過一個死者的外衣擦去刀上的鮮血,歪頭向眾人笑道:“好像是亂刀砍死?還是千刀萬剮?還是砍頭?”

    他問著眾人,問一句向前走一步,百姓被他步步逼退。

    他們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只能斷尾求生的人。叛軍給他們第二條路,他們不想走但可以活著的路。沒人想死,只要有一絲活著的希望,也沒人想硬拼,或者說……

    ——他們不敢再拼了。

    那跑在最前頭的十來個人的血已經鋪滿整個地面,鮮紅的血太刺眼,他們不敢再看,不敢再拼。

    所以只能步步后退。

    在場眾人中,只剩下霍祁和沈應還在看著慘死在城門前的那些百姓的尸體。

    霍祁殺過很多人,也害死過很多人,那些人中有罪有應得的,也有無辜之人,但他們都是霍祁的敵人,所以霍祁動手時,從來沒有手軟過。

    這是霍祁第一次看到無辜百姓在他面前死去。

    這些死去的百姓都是霍祁的子民,霍祁本該保護他們,他卻看著他們被叛軍所殺。羞辱、愧疚、憤怒各種情緒涌上霍祁的心頭,忽而他眼前又閃過沈應憂郁的臉龐。

    是前世的沈應,他奔完喪從金陵回來,像游魂一樣站在太極殿中,向霍祁說著:‘我看到很多人死去……我本可以救他們……’

    霍祁從前以為那時的沈應是在責怪他的無能,無力命內閣全力賑災,讓無數災民在絕望中死去。

    所以他努力做到最好,將所有權力握在手中,再不讓旁人左右。

    可無論他如何努力,他與沈應都漸行漸遠。他們的心好像總是隔著什么,他看不透沈應,沈應也逐漸不愿再看他。

    但今日霍祁親眼看到百姓在自己面前死去,多年來第一次,他與前世的沈應心靈相通。

    他終于明白沈應在說什么。

    沈應不是在責怪霍祁,他是在向霍祁訴說自己的愧疚。

    他本可以做些什么,但他沒有做,或者說他做得太晚了,所以只能看著無數人在他面前死去。

    他本可以救他們。

    ——就像剛才霍祁本可以救這些慘死的百姓。

    若他在動亂前就讓暗衛動手,這些人又何至于慘死在叛軍刀下。

    世事忽然間不再如一場游戲。

    霍祁看到沈應真切的疼痛,在過往的十四年間,每一日如千刀萬剮在凌遲沈應。

    一個小女孩從人群中跑出,哭著撲到其中一位死者身上,搖晃著他的胳膊。

    “爹爹,爹爹——”

    女孩的哭聲牽動每一個人的心腸,叛軍嘍啰偏頭看了女孩一眼,走到女孩身邊,向眾人說道。

    “不要以為你們能逃,你們的父母兄弟親屬難道都能一起逃?我們已經在縣衙找到了金陵城的戶籍冊,明日挨家挨戶盤查,哪家少一個就是亂民,亂民自然要——”

    他用刀挑起小女孩的下巴,眾人心里一緊,便聽大聲喊道:“全家格殺!”

    手中大刀毫不留情地向女孩身上砍去。

    在場百姓紛紛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卻聽‘锃’的一聲,是刀劍相擊的聲音,眾人抬頭見到一位打扮古怪的公子用一柄短刀架住了叛軍嘍啰的刀,他身后一位清俊公子忙抱起女孩,背身躲在那古怪公子身后。

    其中有人認出那清俊公子是周家的沈應少爺,不禁低呼一聲,見無人發覺急忙捂住了嘴巴。

    霍祁擋在沈應和哭泣的女孩面前,向叛軍嘍啰拱手笑道:“不過一個孩子而已,將軍何必動這么大的火氣。”

    叛軍嘍啰虎口發麻,知這人是有點功夫在身的。他剛才已經把城門口這群百姓嚇住,現在不知這人深淺,怕與他動起手來再生出事端,瞇起眼睛打量了霍祁片刻,收起了手中的刀。

    “你又是何人?”

    霍祁笑道:“在下金陵是富商謝家的大少爺謝摯,早對玄武軍中李木大王、楊放大王的仰慕不已,今愿奉上全部家財在玄武軍謀求個職位。”

    說著他用雙手將手中短刀奉上,那刀柄竟鑲嵌了顆紅寶石,紅如鮮血熠熠生輝,一眼望之便可知不是凡物。

    叛軍嘍啰心頭一動。

    霍祁:“不知將軍可否為我引薦引薦?”

    第 56 章 做戲天才

    叛軍嘍啰接過霍祁手中匕首, 漫不經心地摸著手柄上的紅寶石。

    “謝家大少爺?”他斜眼睨著霍祁,“為何穿得這樣古怪?”

    說著要拿那柄短刀挑去霍祁臉上的面罩,沈應心里一驚。

    霍祁及時解釋:“是因在下幼時曾患過麻風, 臉上尚有生病時留下的傷痕, 羞于用真面目見人。”

    麻風!聽到這個詞,叛軍嘍啰立即停下動作, 警惕地看了霍祁幾眼, 不動聲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面上仍懷疑道。

    “你說麻風就是麻風, 我還說你是有意行刺兩位大王,所以不敢露出真面目。”

    周圍有百姓嘀咕道:“謝家大少爺患麻風倒是確有其事, 只是他這麻風病真的好了嗎?我可從來沒見過麻風還有被治好的。”

    “誰知道呢, 這位謝家少爺這十來年都沒怎么在金陵露過面, 說不定早被人暗中殺了李代桃僵, 你瞧這人連面都不敢露,說不定就是怕人認出來他不是。”

    “能有這么玄乎?”

    “誰知道呢?這天下這么大, 什么事都可能發生。”

    他們的話全都落入霍祁等人的耳中, 霍祁被他們說得額上的汗都要滴下來了,心道金陵人未免也太不好騙,怪不得平常他拿來哄沈應的那些話,總是沒說兩句就被戳破。

    霍祁身后,沈應抱著小孩緊緊靠著他。

    沈應的體溫給了霍祁許多支撐,他迎著叛軍嘍啰懷疑的眼神, 點頭道:“將軍有此疑慮也是正常事,若將軍想要看我的真容,我給將軍看就是了,只是請將軍到時候不要被嚇到才是。”

    說著他將手放到面罩上, 就要動手取下面罩。

    “不必,你有心歸順,我玄武軍自不會虧待你。只是還要看看你的誠意究竟如何,你剛才說你要向我軍獻上家財,可是真話?”

    叛軍嘍啰連忙制止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其余百姓也隨著他的動作往后退了一步。

    沒人對他的真面目有興趣,他們都只擔心他的病情實際并未好全。恐懼那面罩一被摘下,麻風病就可能傳遍他們在場的每一個人。

    霍祁微微一笑,放下要摘面罩的手,恭敬向那叛軍嘍啰拱手道。

    “自然是真,到時還要勞將軍引薦。”

    似模似樣的,要不是沈應知道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恐怕都要懷疑他從前是不是真的當過誰的狗腿子。

    這些叛軍攻下金陵,為的就是金陵這些富商大戶的錢財。只是他們有個義軍的名頭,明搶終究不好聽,現在有個傻子主動送上門來,那叛軍嘍啰雖心中仍有疑慮,卻也是自覺撿了大功一件,興奮不已。

    “既如此,你跟我來。”

    倒是叫霍祁跟上他,不過仍離了霍祁有十來步遠,不敢接近分毫。

    實際上要不是那顆紅寶石太過耀眼,又見到霍祁手上也裹了繃帶,剛才霍祁遞給他的那柄短刀,他恐怕都早扔開不要了。

    誰會不怕麻風?

    霍祁當時用謝摯的身份,一半是為了謝摯謝家大少爺的身份,另一半就是這嚇人的病,足以讓任何人都不敢接近他。

    他跟著那叛軍嘍啰離去,走過抱著小孩的沈應時,霍祁看了沈應一眼。

    “回家等我。”

    沈應會意,抬眸深深地望著他,向他點了點頭:“你小心。”

    看情況他們是走不了啦。如今賈仁死了、石淙昏迷,這伙叛軍如今在金陵城內作威作福,他二人留下或許還可以周旋一二,若是他們抽身離去,放任叛軍在城內殺人,那他們以后也別做人了。

    霍祁剛才已經安排好一個暗衛,讓他找到機會便出城報信。他原想讓沈應跟著一起出城,不過這念頭在腦海中過了一遍也就算了。

    一來大難當頭,他二人要同生共死,沈應離不開他。二來若霍祁真的死在金陵城,他也絕不愿留沈應一人在世。只要想到沈應會慢慢將他遺忘,與他人白頭偕老,霍祁就氣得恨不得掀棺材板。

    霍祁沒那么大方,若是他死了,沈應也絕不能茍活。

    霍祁心里想到沈應可能與他人白頭偕老的場景氣得火冒三丈,面上卻還能神態自若地用‘謝摯’因患病被家人丟在外面自生自滅的悲慘往事,把那叛軍嘍啰唬得淚眼漣漣,又聽他也曾被貪官所害更是氣憤不已。

    霍祁又拿幾頂高帽把他哄得合不攏嘴。

    幾個來回下來,那叛軍嘍啰就差直接把霍祁引為知己。

    若不是還礙著那‘麻風’的名頭,他怕是會直接攬著霍祁叫兄弟。

    霍祁從這位叛軍嘍啰嘴里打聽到,他名叫王修永,興州人,家里因苛捐雜稅活不下去,跟著李木一起干起了起義的勾當。

    那時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叛軍,只能叫做亂民。

    興州官府為打擊亂民,抓他們這些領頭人的全家,威逼他們投降,他們不從,興州官府就將他們全家人都給殺了。

    全家格殺,原來是興州官府對他們的手段,現在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還在受朝廷庇佑的金陵城的百姓身上。

    想起往事,王修永悲憤望天:“李大哥說狗朝廷殺了我們的親人,從此我們就再沒有牽掛,更要憑著胸中這股熱血,掀翻這個腐朽潰爛的朝廷。”

    倒是很會扯大旗。

    這興州叛軍與朝廷之間全是扯不清的官司。

    霍祁誠心來說,他們做平民百姓時,大衍朝廷對不起他們,雖然那時候是霍祁老爹當政,但父債子還也是正常。

    只是后來他們興兵作亂、為禍一方,打的是義軍的名頭,做的卻是賊匪之事,害死了無數無辜百姓。

    霍祁下令誅殺他們,也沒冤枉他們。

    只是……

    霍祁撓了撓眉頭,聽到王修永的講述,霍祁才意識到或許這李木沒他想象得那么好對付。

    他對這伙叛軍的印象,全都來自戰時的邸報。

    邸報上面寫過這叛軍雖名為李主楊副,但實際上義軍中處處以楊放為主,李木也不得不避其鋒芒。跟義軍對戰的沈應也曾說過,那李木實在不足為懼,叛軍中只有楊放是個厲害角色。

    以上種種,都讓霍祁以為李木就是個軟腳蝦。

    但如今看來,這李木在叛軍中頗得人心,楊放才是那個不被人待見的。

    霍祁暗暗生氣,心道這沈應別是在戰場看上楊放了,才在霍祁面前那般盡心地為那叛軍頭子說好話。

    ——你看他傳得這都是什么假消息。

    霍祁心里氣憤,這邊王修永自以為跟他熟了,開始跟他打聽起城門處跟在他身后那書生是誰時。

    霍祁因對沈應有氣,頗有些輕蔑地說道。

    “我相好。”

    王修永腳下一個踉蹌,望向霍祁的眼神中有些許驚慌。

    “謝兄你……你……你……”

    霍祁幫他補上:“喜歡男人。”

    王修永嘴巴大張著,半天也合不上。他悄悄往另一邊又跨了一步,企圖離霍祁遠些,眼神不時還往霍祁這邊瞟上幾眼,生怕霍祁看上他。

    霍祁這種人精,只看他一個眼神,便能猜出他全部心思。

    見他如此惶恐,霍祁不由心道,這位小兄弟雖然你長得也不錯,但你也不看看我相好的長相,你跟他不說差個十萬也得差個八千,我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不過不管他如何想,王修永為了保護自己的屁股,接下來一路都沒再跟霍祁說話。

    霍祁跟著他一路來到守備府,才知道原來叛軍選了這里做窩點。

    如果剛才他們不走,還真的可能被這伙人甕中捉鱉。

    ——不過現在自投羅網也沒差了。

    守備府內外都站著持刀的叛軍,他們沒統一的打扮,只頭上都戴著白巾,用來辨認身份。

    大約是才進城,這些人心中仍在提防著,所以刀都拿在手中。

    刀刃泛起的森森冷光,看上去還是挺能唬人的。

    王修永在這群人看來還是有些地位,他走到守備府前只向看守的人使了個眼神,便被放了進去。

    霍祁低頭裝作畏縮模樣,跟在王修永身后,心中倒沒什么畏懼。

    他也是死過一回的人,大不了就去奈河橋頭做熟客。只要沈應別做了他的寡夫跟別人偷情去,他什么也不怕。

    霍祁跟著王修永走過儀門,兩人來到守備府中大堂,一方臉漢子正立在當中對院中的一眾人等拱手道:“李某今日來金陵不為圖財,只為救人。城外流民橫尸遍野,這城中官員卻不聞不問,我等也是太過氣憤才動手殺人,為求自保才劫了這城池。皆是無奈之舉,絕無非分之想。”

    說的倒是好聽,霍祁站定腳步,心道既然是無奈之舉,不知朝廷叫他還回城池,他還是不還?

    王修永也停下腳步,低聲向霍祁說道。

    “這就是李木大哥。”

    霍祁躬身應了句是,趁機目光在院中掃了一圈,才看到院中站著的不是穿著綾羅綢緞的,便是細皮嫩肉卻穿著粗布衣服的,其中有幾個眼熟的,從前先帝壽宴他們進京參拜過,都是世家之后。

    霍祁在人群中看到周興也在,潘小釵將少年抱在懷里縮在人堆里,周遠在一旁緊緊護著他們。

    原來周家人去樓空,不是先逃走,是被抓了。

    看來這群叛軍進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綁這群富貴人。

    這還是霍祁今生頭回跟真岳父岳母碰面,沒想到是在這種場合。

    不能奉上一杯香茶,真是失禮失禮。

    這邊霍祁在為對岳父岳母失禮懊惱,那邊李木在求院中的世家、富商出錢出糧賑濟災民。

    一看就知誰是昏君,誰是義士。

    李木道:“今日是我等冒犯,為平各位怒氣,我愿任憑各位處置,只要能讓城外的災民吃飽,即便要我一條命去,我也心甘情愿。”

    說著他叫人奉上大刀一把,含淚遞給院中眾人。

    霍祁:“……”

    這位李大王,你瞧瞧你這四周刀光凜凜的,這院中有人敢接這把刀,馬上就能被人砍成肉泥,做戲也做得真誠點好不好。

    他這做戲天才今日也是遇到對手了。

    一時技癢,忍不住就想要指點一二。

    第 57 章 獻計

    霍祁跟著走進去, 院中還立了個木樁,上面綁著個鶴發老者。

    因背對著儀門,霍祁沒能看清老者的長相, 不過看衣料和衣服上的暗紋, 應是世家出身。

    只是其他人都沒綁,就綁了這一個?

    霍祁心里隱隱不安。

    他跟著王修永向李木走去, 走過木樁時裝作隨意地掃了一眼木樁上的人。

    霍祁愣住。

    木樁上綁著的人竟是他外公何承恩。

    金陵城破時他就該想到, 當朝皇帝的外祖對叛軍的吸引力有多大。

    只是在他的記憶里何國公已經仙逝多年,這回重生霍祁也沒再見過何國公, 所以他對何國公的印象仍舊是記憶里的一座高墳。

    這回知曉金陵城破,竟忘記叫人去何家查看情況。

    霍祁愣愣走過, 有些汗顏地收回視線, 心里默念好幾聲阿彌陀佛, 不孝不孝。

    何國公雙手倒背被叛軍綁在木樁, 目光卻無半點懼意,臉上的表情也是與太后一脈相承的高傲與不屑。

    堂上李木還在說著什么‘仁者之心’‘永生難忘’之類的話。

    何國公冷笑:“搶錢也能說得這般高尚, 真是叫人大開眼界。”

    霍祁:“……”

    他是看明白了, 何家人膽肥的源頭在這呢。

    院中氣氛凝滯,縱然所有人心里都是這樣想的,但也沒人敢真的說出口,賈仁和守備府其他官吏的血還在地面上流淌,他們可不想里面多加他們一份。

    聽到何國公的話,李木收斂起笑容。他抬目看向木樁上的老人, 神色是難言的凝重和憤怒。

    霍祁對這個表情很熟悉,熟悉到像是直接從他臉上拓下來印到李木臉上的一樣。霍祁很清楚一般自己露出這個表情,就意味著……

    ——他要開始唱大戲了。

    果不其然,只見李木眼眶瞬間變得通紅, 望著何國公的目光似怨恨似不齒。

    “國公爺,余少時也曾效力昭惠太子帳下,知道什么叫禮義廉恥。”李木緩緩開口,“余也明白,像國公爺這等支持謀朝篡位之徒、縱容自己兒子貪贓枉法的悖逆之人,不可能懂蒼生福祉、百姓安康這話。”

    一句話連扎何國公的心兩次。

    霍祁知道自己這位外公平生最恨別人說他女婿謀朝篡位、說他兒子貪贓枉法。這兩件事一件是真一件是假,偏偏混在一起說就好像兩件都成了真的似的。

    何國公氣急大罵:“放肆!先帝——”

    話一出口,何國公立即意識到中計。李木也沒說謀朝篡位之徒是誰,他若直接開口辯解先帝正統,不是幫霍祁老爹認下了謀朝篡位的罪名。

    何國公冷臉看著李木,半晌嗤笑一聲。

    “既效力于昭惠太子,為何不隨太子戰死?一個逃兵也敢來我面前大放厥詞,說什么禮義廉恥,真是可笑至極!”

    說著他竟真的仰天大笑起來。

    真是膽色過人。

    在場眾人都不禁為何國公捏一把冷汗,生怕這叛軍頭子一個心氣不順直接抽刀砍了他。

    李木臉上雖有怒氣卻未發,倒是引霍祁進來的王修永大叫了一聲,抽刀向著何國公揮去。

    “敢辱我李木大哥,我殺了你!”

    霍祁目瞪口呆,眼見何國公危在旦夕,他哪還顧得上偽不偽裝,劈手從身旁叛軍手中奪過一把刀便迎了上去。

    鏗鏘兩聲,兩把刀架住了要劈到何國公面上的刀。

    霍祁抬頭看向另一把刀的主人。

    暮色中楊放的臉顯得有些灰暗,霍祁忍不住凝神打量這位前世被沈應大加贊賞的敵人,他依然如霍祁前世見他最后一面時那樣英雄豪氣。

    只是眼中多了一些什么、又少了一些什么。

    霍祁一時看不清。

    對面的楊放也在看他,不過他看上去更多的是在疑惑霍祁的裝扮。

    ——這就是奇裝異服的壞處了,你想要掩藏自己的身份,卻又不得不面對更多異樣的目光。

    霍祁向楊放微微一笑,用眼神向楊放釋放自己的善意——雖然他其實并沒有這種東西。

    楊放皺眉,同時收回視線用刀推開王修永。

    霍祁順勢收刀,向何國公看了一眼,見到老人滿臉寫著的‘視死如歸’四個大字,真是覺得好氣又好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句話,何家人恐怕一生都學不會。

    楊放訓斥王修永:“胡鬧什么?大哥都沒說話,哪有你動手的份。”

    王修永撇了撇嘴,別過頭去沒說話。

    看來剛才王修永提到楊放時,語氣中的厭惡不是假的。

    霍祁眸光閃爍,王修永似乎認為,楊放有意要取李木而代之,是以對這位后來的二大王處處看不慣。

    李木走上前來勸阻兩位兄弟,又親切地扶著楊放的雙臂問起他的傷勢。楊放的右邊肩膀似乎在攻打守備府時受了傷。

    霍祁從沈應那里知道,沈應在守備府撞上了楊放差點一命嗚呼,文瑞從楊放手下救了沈應的性命,自己留下與楊放生死一戰。

    現在楊放活著,就代表文瑞——

    霍祁垂眸。

    李木的目光轉向他:“這位是?”

    王修永正不想聽李木夸獎楊放,聽到李木問起霍祁,忙道:“李大哥,這位是金陵城中謝家的大少爺謝摯,他想加入我們,愿意奉上全部家財求你給他個機會。”

    王修永故作殷勤拉著霍祁上前,實際為的是走到李木跟前時屁股一歪,把楊放撞到一旁。

    為了擠開楊放,他連剛才還頗為忌憚的麻風都不在意了。

    霍祁:……這爭寵方式還真是夠樸素的。

    霍祁兩歲起就不玩這招了。

    李木不贊同地向王修永搖了搖頭,又看向霍祁。只見他上下看了霍祁幾眼,眼中露出欣賞之意,拱手道:“沒想到兄臺竟有如此大義,真叫李某佩服不已。”

    霍祁回之以禮:“李大王言重了,我家也是深受朝廷之害,今日若非大王的軍隊入城,只怕我謝家一家老小都要身首異處。”

    “哦——”聽到霍祁的話,李木面露詫異,“瞧兄臺穿著不俗,就知你家也該是大戶人家,怎會輕易為人所害?”

    他不動聲色地向楊放看了一眼,楊放微微向他點頭。

    霍祁瞎話也是張口就來:“大王有所不知,翰林院的沈應沈探花是我的青梅竹馬,他與皇帝之間的瓜葛想來大王也有所耳聞。”

    王修永插嘴:“沈應?就是皇帝的那個男寵?”

    聽到‘男寵’二字,霍祁啜泣一聲,以手拭淚:“世人只道他是皇帝的男寵,卻無人知我與他早就兩心相許,是皇帝逼迫于他,他不得已——”

    霍祁不忍再說下去。

    李木也不免尷尬起來,他也就是隨便打聽一下,哪曉得能打聽出這種八卦。

    這位兄弟也未免太不把他們當外人了吧。

    霍祁哭了一陣,又道:“沈探花父親過世,他回鄉奔喪,我倆再相見,舊情復燃,別云樓上我情不自禁抱了他一下,卻被守備府的官兵撞見。賈仁早就覬覦我家財產,這下見我給皇帝戴了綠帽,斷定此事會惹皇帝震怒,于是更加有恃無恐,竟將我全家都抓了起來,企圖侵吞我家財產。”

    李木不忿:“竟有此事!這賈仁果真是個卑鄙無恥之徒!”

    見霍祁猶‘哭’個不停,李木上前扶住霍祁的肩膀,指著楊放向霍祁說道。

    “謝兄弟莫要難過,這賈仁已經被我這楊兄弟擊殺。我這楊兄弟神勇無比,你若真愿意加入我們,有他在,從今以后絕不會有人再敢害你。”

    聽到他的話,王修永用鼻子哼了一聲。

    霍祁轉身向楊放拜了一拜:“謝某代一家老小在此謝過楊大王的大恩。”

    見他行如此大禮,楊放眉頭微皺,王修永更加不滿,只有李木是笑呵呵的,看上去樂見其成……個鬼。

    霍祁當了這么多年皇帝,能看不明白李木是在玩捧殺這一套。

    他把楊放架得越高,楊放只會死得更快。

    剛才李木還當著金陵這群世家貴族的面,不聲不響地把殺賈仁的鍋全甩給了楊放,心機之深,小小一個金陵城完全不夠他玩的。

    李木再度親手扶起霍祁。

    畢竟是天上掉下來的財神爺,還可能成塔拋磚引玉的那塊好磚,李木對霍祁當然是禮遇有加。

    不過他非金陵本地人,對霍祁這才入秋就裹得嚴嚴實實、連臉都不露的作風實在疑惑得緊,不由開口問起霍祁如此裝扮的原因。

    王修永這才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難看地后退了幾步。

    霍祁抬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面罩,‘尷尬’道:“不瞞大王,謝某幼時曾得過麻風病,現在好了臉上也有傷痕,不愿意讓旁人看到所以向來都做如此打扮。”

    聽到‘麻風’二字,和善如李木也不由臉色變了幾回,放在霍祁肩上的手僵直著,堅持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拿下,扯著笑臉說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霍祁忙道:“大王別誤會的,我的病真的治愈了,只是臉上身上還有些疤痕而已,不信你看。”

    說著霍祁就要掀開面罩。

    “不必——”

    李木高呼,見眾人都看向他,才咳嗽了兩聲說道:“既然謝兄弟不愿讓旁人見到你臉上的傷痕,我又怎會勉強。只是——”

    李木突然轉換話題:“聽你剛才的話,你與強占了你青梅竹馬的皇帝好像不共戴天,怎么先前還主動出手救下了那皇帝小兒的老外公?”

    他指向木樁上的何國公。

    何國公正為‘謝摯’剛才詆毀霍祁的話氣得牙癢癢,見‘謝摯’隨著李木的手指望來,不由嘲諷道:“沈應又不是瞎子,我外孫松形鶴骨、玉樹臨風他不愛,反而愛你這種連臉都不敢露出來的丑人,真是說出來都叫人好笑。”

    松形鶴骨、玉樹臨風本人:外公,孫兒真是多謝你的抬愛了。只是我記得你向來都是反對我跟沈應,這會兒突然說這種話,還真讓我……怪害羞的。

    害羞歸害羞,正事還是要提的。

    霍祁笑了笑,向李木拱手道:“謝某既然是誠心加入,怎可只出錢財,自然也要為大王效犬馬之勞,剛才救下這話多的老者,正是有一計要獻給大王。”

    何國公還在罵:“你這無君無父的丑人,你在說誰是話多的老者?我告訴你們,你們有本事就殺了我,別想叫我向你們求饒。”

    他吵得眾人耳朵疼,院中其他世家子弟也不由得揉了揉耳朵,心道國公爺這嗓門確實……有點吵。

    李木問:“不知謝兄弟要獻上什么計?”

    霍祁:“何國公是皇帝的外祖,大王何不向朝廷發函一封索要贖金,讓皇帝用錢贖回何國公,若皇帝愿意出錢——”

    “那不就是朝廷向我們認輸,贖金還可以拿來救災民,一舉兩得。”王修永插嘴,忍不住鼓掌叫好道,“好計策!”

    李木皺眉:“若是朝廷不愿意給贖金呢?”

    “若是朝廷不愿意給贖金……”霍祁微笑搖頭,“只為一點顏面,竟將自己外祖父置于險地而不顧——只怕皇帝是想天下人戳著他的脊梁骨,罵他不孝吧。”

    聽到他的話,院中的其他叛軍都贊同地點起頭來。

    他們都是被朝廷逼得起義的人,心頭對朝廷只有恨意,當然只希望朝廷的臉丟得越大越好。

    何國公氣得差點吐血:“你這小奸賊!當今圣上英明神武,絕不會讓你的奸計得逞的!”

    院中世家也不齒于‘謝摯’的見風使舵,偷偷向他啐了一口。

    眾人之中,唯有李木和楊放看著霍祁,深深地皺起眉頭。

    霍祁立在守備府院中,臉上一如既往掛著真誠的微笑,可惜藏在面罩下,沒人能看見。

    霍祁也覺得可惜,心道早知道把沈應帶上。

    要是沈應在這里,沈應會說:‘就算看不到你的臉,只聽你的聲音也知道你現在笑得有多討厭。’

    但再討厭沈應都依舊喜歡。

    人,總是這樣口是心非。

    就好像他面前這位李木大王,當著叛軍首領,心里卻還想著朝廷的官職,他手下的兄弟還被蒙在鼓里,當他是真想救他們。但霍祁猜測,這位李大王恐怕當年起義的時候打的就是被招安的主意。

    所以他才把楊放立成靶子,想的就是從良上岸后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楊放頭上。

    誰知現在被霍祁攪了局。

    若是他們真的聽了霍祁的建議,向朝廷送了那封索要贖金的函,無論結果如何皇帝都絕不會放過他們。

    李木招安的美夢也就碎了。

    若是不發……李木總該找個說辭才是。

    他或許能騙過頭腦簡單的玄武軍,但他能騙過沈應口中的一流人物楊放嗎?

    若是騙不過——狗咬狗,一嘴毛,霍祁等著看戲就是。

    霍祁終于想起,楊放的眼里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少的是一份野心,多的是一份隱忍。

    沈應說得沒錯,楊放不是池中之物,李木遠遠比不上他。

    第 58 章 驚變

    夜幕下, 狹隘的巷子里四仰八叉地躺著幾具尸體,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跪在其中一具尸體旁邊,不哭不鬧傻得叫人吃驚。

    “小弟弟——”

    十四歲的文瑞提著劍走到男孩身邊, 男孩冷淡地抬頭看了文瑞一眼, 從尸體的懷里掏出半塊燒餅塞進嘴里。

    文瑞:“……”

    男孩塞得狼吞虎咽,像是許久沒有吃飯, 但臉上的表情仍然是冷漠的。

    親眼見到父母死在他跟前, 也不足以撼動他的情緒。

    文瑞猶疑起來,他接到的命令是無論婦孺全部格殺, 但這樣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也要格殺?文瑞看向他的劍, 月光下劍身泛起銀色的光。

    幼時父母教他, 劍乃君子之器。

    但沾染了無辜之人鮮血的劍, 還算君子之器嗎?

    文瑞猶豫起來, 忽的右方傳來一陣勁風,文瑞下意識舉劍格擋, 劍卻被狠狠震開。男孩旁邊的那具尸體竟還活著!他趁文瑞失神之際, 持短刀向文瑞攻來,文瑞的劍被擊飛,只得抬手去擋。

    刀入血肉,血珠在巷中四濺。

    那是文瑞第一次在任務中受傷。

    文瑞從夢中驚醒,見到滿目的蜘蛛網他吃了一驚,急忙翻身而起, 扯動肩上的傷口,身體后知后覺地翻涌起嚇人的劇痛。

    “唔——”文瑞捂住肩膀,聽到旁邊傳來涼涼的聲音。

    “你最好不要隨便動,你身上一共中了二十一刀, 其中有十九刀砍在要害。那個姓楊的是真想殺你,你現在還活著已經算是幸運。”

    文瑞偏頭望去,看到武柳坐在火堆旁,用一根木棍戳著火焰里的柴火。

    火堆上架著個小石鍋,咕嘟咕嘟散發出藥的苦味。

    “陛下如何了?”文瑞張嘴便問。

    武柳瞥他一眼:“等你去救,人早死完了。”

    這張利嘴真叫人沒脾氣。

    文瑞暗中苦笑,感嘆武柳長大了便不像小時候那般招人疼,但聽他如此說也知霍祁必定無礙。否則以武柳對霍祁的重視程度,若霍祁真的有危險,他此刻怕也無心在這里給文瑞熬藥。

    文瑞摸了摸傷得最重的肩膀。

    那楊放確實厲害。

    文瑞與他一共過了五十招,就輸了二十九招。若非武柳救他,他此刻只怕已經在奈何橋喝湯。

    “多謝。”文瑞道。

    武柳又戳了戳火堆,跳動的火光忽明忽暗地映在他的臉上,叫人看不清他的情緒。

    “你的劍變慢了。”武柳說。

    文瑞聞言沉默下來,他知道武柳在指責他與敵人對招仍留有余地,只是武柳不知,他并非留有余地。

    從很久以前文瑞就已經發覺自己的劍變慢了。

    但文瑞現在不想跟武柳談論此事。他現在全身發冷,又痛又餓。他可不想在這種時候,得罪唯一能給自己飯吃的人。

    文瑞岔開話題:“有沒有東西吃?”

    武柳又看了他一眼,從身旁拿起個巴掌大小、拿荷葉包著的東西丟給了他。文瑞抬手接過,又扯動傷口痛得齜牙咧嘴,武柳連眼神都沒有動一下。

    文瑞打開荷葉一看,大喜過望。

    “醬牛肉?好東西!”

    他往嘴里塞了幾片,又問起他們是不是已經出城。這全是蜘蛛網的房子,可不像繁華熱鬧的金陵城。武柳嘲諷道:“熱鬧繁華如京城,路上照樣有乞丐,金陵城中有間破房子又有什么奇怪的。”

    他這話說得叫文瑞更加好奇,金陵城中有間破房子不足為奇,但能叫武柳看得上用來藏身的破房子可就讓人好奇了。

    “這里究竟是哪里?”

    “永安王李傲在金陵的舊宅。”

    文瑞往嘴里塞牛肉的動作停下,他睜大眼睛看向武柳:“永安王?等等你說的是我認識的那個永安王嗎?”他試圖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一些,卻又不敢說得太明白。

    也不知在這只有天地月色和他二人的居所,他在害怕什么。

    武柳嫌棄地哼了一聲:“這是李家的祖宅,李傲被封為永安王后,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起身將石鍋里的藥倒在一個缺了口的小碗里,放到文瑞跟前,又轉身向門口走去。

    “你要去哪里?”文瑞叫住他。

    武柳頭也沒有回:“陛下讓我暗中找機會殺了楊放,我或許不會再回來。你若能夠走動,便自行離去吧,金陵城不是久留之地。”

    文瑞著急想起身,又不慎扯動傷口:“以你現在的武功,絕對殺不了楊放。流云唔——”

    武柳終于停下腳步,回頭向他看來,臉上卻是滿滿的失望。

    “你已不在暗衛,沒有資格再喚我流云。文瑞,我只有皇帝陛下一個主人。”

    所以,他只會聽從皇帝的吩咐。

    即便是霍祁要他的性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引頸受戮。

    比起一個人,文瑞覺得他更像一個沒有知覺的武器,是握在霍祁手中的一把刀。

    霍祁作為主人,可以隨時毀掉他。

    只看霍祁想與不想。

    ……

    霍祁現在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好好地喝一大口水。

    那李木說好糊弄,也是真不好糊弄,而且還是個糊弄別人的一把好手。霍祁那個拿老外公換贖金的主意,聽得眾叛軍中是意動不已,但李木心里打著招安的算盤,自然不愿意輕易得罪霍祁這位以后不知要頂多少頭的上司。

    李木用遠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先救災民才是要緊事的說辭,將叛軍糊弄了過去。

    金陵富戶被‘請’來守備府做客的,都被李木留下小住。

    李大王的要求很簡單,交錢就放人,說搶錢也是真搶錢,但人家還打著賑災的旗號,要給各位好心人立碑。富戶交了錢還要親筆在捐款簿上簽下自己名字。

    誰敢簽?簽了就是通敵的證據。

    等朝廷把金陵城搶回來,這叛軍頭子一時想不開把這簿子往朝廷那么一送,他們這些簽過名字全都逃不過被清算的下場。

    若不想被清算,就只能死心踏地地跟著叛軍干。

    但這年頭,他們又不是活不下去的那撥人,日子過得好好的誰愿意去當叛軍。

    但人家李大王不管,人家說了他只想讓災民吃飽,這要災民吃飽了,就算全天下都罵他是強盜、惡霸,他也不在乎。

    這話聽得真讓人感動。

    尤其是叛軍中,有部分人就是他們在城外的流民堆里招募的,此時聽到李木這般為他們著想,這群人更是感動直流眼淚,在守備府哭嚎起來。

    霍祁都跟著嚎了一通,嚎得他口干舌燥。

    走進叛軍給他安排的房間,霍祁先是奔向茶壺。結果拿起來一晃,沒水。也是正常,守備府都被屠完了,叛軍入住守備府又個個當自己是大爺,現在府中哪還有人燒水灌茶。

    霍祁當這么多年皇帝,恐怕要頭回自己燒水泡茶,還覺得有些新鮮,提起茶壺正要去廚房一試,還沒走到門口,房門便自己打開了。霍祁看著一個頭戴白巾、粗布打扮的小哥躥進來,正要出聲提醒這是自己的房間,那人先抬頭向他望來,雙眸一亮。

    “霍……你還好吧?”

    ——竟是沈應!

    “你怎么來了。”

    見沈應來此,霍祁不禁又驚又喜。雖說這里才是叛軍大本營,但現在金陵城中哪哪都是叛軍,沈應不在霍祁眼前,霍祁始終不能放心。他放下茶壺上前摟住沈應,在沈應耳邊低語道:“對不起。”

    “什么?”

    沈應還沒反應過來,霍祁就大聲叫嚷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

    一群叛軍從外面推搡進來,看到相擁的兩人一時有些傻眼。霍祁放開沈應,忙向他們說道:“他就是皇帝的那個男寵,快把他抓起來。”

    眾人忙把沈應按住,霍祁又忙道:“輕些輕些,他也是我相好,別傷著他。”

    沈應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

    “你還有沒有良心,我冒險喬裝進來看你,你叫人來抓我!”

    霍祁滿臉痛苦——可惜沒人看得見——他抓起沈應的手,哭兮兮地問道:“應哥兒,你剛才溜進來,先去看的你父母還是先來看的我。”

    周遠、潘小釵夫婦也被李木留下,就住在離霍祁不遠的西配房。單論守備府的布局安排,沈應也不可能直接越過周遠和潘小釵居住的房間,先到霍祁房中。

    沈應也確實是先去確認了父母兄弟無恙,才來找霍祁的。

    ——說實話,他來這里本來只是想確認父母兄弟無恙,半點都沒有想來看霍祁的想法。

    是武柳查到一些消息要告訴霍祁,沈應才跑這一趟的。畢竟人家武柳辛辛苦苦把他弄進來了,他總要回報些什么。

    誰知道……誰知道……他沒事跑來看這討厭鬼做什么?簡直是自找苦吃!自找苦吃!

    “你……你……”沈應氣到說不出話,“你王八蛋!”

    霍祁還在接著演:“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先去看你的父母,才來看的我。”

    沈應冷笑幾聲別過頭去,已經不想跟他說話。

    “我為你眾叛親離,差點害死一家老小,但你心里卻總是看別人比我重要。”

    說著,霍祁走到被縛著的沈應跟前,語氣里有種陰惻惻的笑意。

    “你若是先來看我,說不定我就不讓人抓你了。”

    比起剛才那般矯揉造作,這語氣未免有點真。沈應愣了愣,回頭撞上霍祁譏諷的眼眸,心道這人不會真在為這事生氣吧?

    霍祁叫人把沈應送去跟何國公關在一起,等候大王發落。

    沈應更加咬牙切齒。兩個叛軍縛住沈應往門外帶,霍祁又怕他們弄傷沈應,跟在旁邊一路叫輕點。

    沈應猛地掙脫束縛,向霍祁沖過去。

    “王八蛋!”

    差點真咬了霍祁一口。

    第 59 章 來歷

    沈應和老國公都被關在守備府衙獄中——對就是之前賈仁用來關謝家人的那間牢房——沈應甚至覺得是霍祁特意讓人把他關在這間牢房中的, 為的就是嘲諷他。

    不過霍祁才在叛軍陣營里待了半天,到底有沒有這個權力,還是有待觀望。

    至少他一路跟到牢房, 請守衛牢房的叛軍讓他進牢房, 單獨跟沈應待一會兒時候,那叛軍守衛是理也沒理他。

    可見他在叛軍陣營里還沒拿到什么話語權。

    “國公爺——”

    沈應被押進牢房, 第一眼就看見倒在角落里的老國公。老人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看著實在有些嚇人。沈應忙撲了過去,見何國公還在呼吸, 總算松了口氣。

    他回頭瞪霍祁和那群叛軍:“這是怎么回事?”

    叛軍見他都淪為階下囚了,還這般囂張, 上前就想給他一耳光。霍祁忙攔下, 施展一番人格魅力外加麻風隔絕大法, 最后用一個價值不菲的玉佩換來與沈應單獨相處的機會和一壺茶水。

    ——不過只能隔著牢門。

    守衛從他手中接過玉佩, 又示意桌上茶壺中是他們新打的井水,霍祁可隨意用后, 便把牢門鎖上, 拿著玉佩走到門邊上大口吃著李木讓送給各位兄弟的羊肉。

    霍祁無奈,提著茶壺走到牢房邊上,隔著牢門跟沈應說話。

    “別生氣了。”

    他把茶壺遞給沈應:“國公爺被綁在太陽下曬了半天,曬暈過去,你給他喝點水解解暑氣。”

    “你——”

    聽到霍祁竟放任叛軍把他自己的外公曬成這副鬼樣子,沈應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能瞪了霍祁幾眼,匆忙從霍祁手中接過茶壺喂到何國公嘴里。

    涼水進口,何國公呻吟一聲幽幽轉醒,睜眼看見沈應的臉。

    何國公痛呼:“糟糕, 你也被抓,我那孫兒豈不更受脅迫。”

    說完一背身,又暈了過去。

    “國公,國公。”

    沈應晃著何國公的身子慌張喚道,霍祁也有些被嚇到,正想再拿些什么換守衛開門,就聽旁邊牢房中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

    “你可別晃他了,他年紀大經不起折騰,一時暈了過去而已。你既給他喂了水就讓他好好休息,再晃可真要出事了。”

    這聲音有些耳熟,沈應抬頭望去,那趴在旁邊牢房欄桿上的男子不正是跟他們一起回金陵的大夫唐陵。

    “唐兄,你怎么也被抓起來了。”

    唐陵苦著臉:“此事說來話長。”

    見到沈應,唐陵也是一番訴苦。金陵知府石淙月前生了怪病,他本來是被石淙的家人請來治病的,誰知一路顛簸到了金陵,剛剛在石淙府上落腳,連脈都還沒給石淙診上,就聽到叛軍進城的消息。

    石夫人把他和石知府一起塞上了馬車,帶著他們往城外出逃。

    可惜沒逃掉,石知府還因著是金陵管事人,就算昏迷著也給扔到了牢里,連帶他馬車上的唐陵也沒逃過牢獄之災。

    沈應順著唐陵指的方向,往另一間牢房看去,果然看見雙目緊閉的石淙躺在一片破舊的稻草上。

    這還真是熟人一個接著一個。

    沈應都有些吃驚,心道這莫不是霍祁的故意安排。他疑惑地向看向霍祁的方向,霍祁向他搖頭,示意這一切與他無關,沈應立即撇嘴又變作冷漠表情。

    沈應懷中,何國公被晃得迷迷糊糊,在夢中叫著:“你們這群惡賊!休想用我威脅陛下!我就是死了也不讓你們得逞!”

    這樣為外孫著想的一個老者,剛才居然被自家外孫丟在牢房里自生自滅。

    沈應給了霍祁一個眼神,讓他自己體會。

    霍祁尷尬地摸了摸面罩,微微笑道:“我,陰險小人,刁滑奸詐,六親不認,目中無人你為我生氣就不值當了,可別氣壞了身子。”

    沈應安置好何國公,站起來走到霍祁跟前。他立在昏暗的牢房中,抱著手臂向霍祁冷笑:“你要我不生氣?行,你進來我出去,我就不生氣。”

    霍祁回頭看了一眼門邊上那幾個完全不在意他們的叛軍守衛,轉頭向沈應一攤手,示意自己也沒辦法。

    沈應氣得直磨牙。

    他就知道,武柳武藝卓絕卻不來見霍祁,反倒是讓他來給霍祁傳遞消息,其中一定有古怪。撞上這種怪事,若是聰明點的人怎么也該防備些,就偏偏他一次次被霍祁耍得團團轉。

    “你故意——”他怒氣沖沖地提高聲音,在看到門口的守衛時又強行壓低下來。他用氣聲嘶嘶說道:“你故意讓人把我騙來。”

    霍祁伸手穿過欄桿去拉沈應的手。

    “不算故意,只是想著……”看著沈應站在牢房中被氣得七竅生煙,霍祁笑出聲來,“我只是覺得這樣或許也不錯。”

    外頭兵荒馬亂的,沈應在外面跑來跑去,他是如何也放心不下,國公這里也不能少了人手照應。

    只是霍祁這回出來,攏共就沒帶多少人。

    要想護衛他們兩個都平安,人手總是不充裕。想來想去,還是只能把這兩人放在一處,才最是安穩。

    “我也是迫不得已,你若真的生氣,我湊過來讓你打幾拳出出氣?”

    霍祁說著還真的閉上眼睛將臉湊到欄桿前,像是真的任打任罵。

    “呸!”沈應啐他了一口,“惡心死了,誰要碰你?我打你都嫌臟了自己的手。”

    霍祁得寸進尺:“舍不得就直接說舍不得嘛,還說什么嫌臟了手,我都明白的。”

    他伸手去捏沈應無動于衷的手掌,被沈應無情拍開。

    “少動手動腳的。”

    “摸摸也不成嗎?”

    ‘打情罵俏’間瞥見門口的守衛,已經滿臉乏味,不再注意他們。霍祁忙低聲問道:“外頭是什么情況?”

    沈應也收斂起怒容,湊到他跟前:“金陵守軍被打得很慘,他們人太少了,又加上無人指揮,死傷慘重。幸好那群人還打了個義軍的旗號,沒傷百姓。不然金陵城這回只怕要……”

    血流成河。

    “怎會?”

    沈應一句守軍太少,叫霍祁皺起眉頭。

    金陵城占地遼闊,乃國中大城,日常守軍至少要有五萬之數,霍祁離京前還批過有關金陵城軍費的奏疏,上面所列之軍費,養活過萬數的精兵強將是沒有問題。

    但看今日的金陵城,城中守軍恐怕連五千的人數都是險險過。

    為避免被偷聽到,兩人離得極近,便叫沈應將霍祁眉頭的‘川’字看了個一清二楚。沈應撇撇嘴,卻還是低聲勸慰道:“你既來金陵,怕是早已經知道賈仁有問題,只是你恐怕沒猜到他的膽子有這么大。”

    偽造兵丁入冊,借假人頭虛報軍費。

    得來的錢填肥了賈仁的腰包,卻把戶部搞得連賑災的錢都湊不齊。

    霍祁當然知道賈仁有問題,只是姓賈的前世依附在何家,與何家牽連頗深,霍祁顧及著何家的顏面草草處置了賈仁,那時這位滑頭的守備已經想盡辦法補上了大部分虧空。

    霍祁處置他時,也只處置了明面上的罪狀,沒再深查下去。

    原來前世沈應說得沒錯,是他養狼為患,害苦了百姓。

    明君兩個字,他不配。

    霍祁自嘲地笑出聲來:“原來是我自己害了自己。”

    沈應皺眉,伸手去撫他的眉頭:“這是你父親留下的積弊,并非全是你的過錯。”

    霍祁笑著搖了搖頭,他面前這個在錦繡叢中長大的沈應是不會懂他此時的無力。他用十四年的時間,想要向沈應證明自己可以做個明君,最后卻做得一塌糊涂,還弄丟了沈應。

    老天要他重來一世,就是要他看清自己有多可笑。

    兩人陷入沉默中,外頭坐著的叛軍守衛似也察覺到他們的古怪,在外面高聲喊道:“謝少爺,這臟兮兮的地方,你就別久留了吧?”

    沈應聞言心頭一緊,下意識去拉霍祁的手,等回過神來又立馬放開。

    霍祁反手握住他要離去的手。

    沈應頓住。霍祁深深地看著他,又向他示意牢房中唯一透進光亮的小窗。沈應點了點頭。

    霍祁放開他的手就要離去,沈應忽然想起來,忙拉住他低聲說道:“你知道他們的來歷嗎?”

    他說的是外頭的叛軍。

    他擔心霍祁一人在外與他們周旋,若不了解他們的來歷,或許會吃大虧。

    他卻不知,站在他面前的霍祁或許整座城中,最了解這伙叛軍來歷的人。

    他派人攻打過他們,派人招降過他們,也派人殺過他們,最后還叫人挖開了他們的墳地,開棺戮尸、挫骨揚灰,都是為了眼前的……不!都是為了那個已經不在他眼前的沈應!

    霍祁拿起沈應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

    “他們不是永安王的人。”

    李木自稱昭惠太子帳下人,他手下的叛軍頭戴白巾,也是在為早逝的昭惠太子守孝,但實際上李木只是曾在邊軍中效力的一個小卒,或許曾有幸在昭惠太子巡邊時見過他真人。

    但絕非他口里說的,他在昭惠太子帳下效過力。

    至于楊放,他與昭惠太子更是從沒見過,與永安王……這霍祁倒是沒查過,不過以他皇叔的自傲程度,又豈會與這群打著昭惠太子旗號為禍百姓的叛軍為伍。

    ——這是他反復確認過千萬遍的事實。

    因為曾經,他也需要確認若李木和楊放是不是永安王的人?若他們是,那他們得到的就絕不會只有開棺戮尸、挫骨揚灰的下場。

    抄家滅族,覆宗絕嗣。

    霍祁要他們每一個人,都為沈應的死付出代價。

    明君,昏君,暴君,又如何?沈應死了,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第 60 章(三合一) 白虎

    金陵城被攻陷的消息傳到京城是真嚇死一群人。

    尤其是那些隱隱約約知道皇帝不在京城的老一輩勛貴, 真是心臟都被嚇停幾回。

    哪朝哪代的官員像他們一樣?居然能在有生之年接連經歷儲君被抓、皇帝被抓這兩件糟心事。

    這日子真是不用過了。

    而這兩件糟心事中的其中一位當事人,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帶著人馬趕往了萬寧寺, 想要確認那據說在寺中念佛的小皇帝, 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寺中。

    ——皇帝有沒有被抓,總要給句準話, 他們才好決定怎么去處理金陵城中的叛軍。

    李傲匆匆帶著人趕去了萬寧寺, 卻被守在山腳的侍衛攔住。

    開玩笑,皇帝在不在寺中, 他們不清楚。但他們清楚若是皇帝沒發話,他們就隨便放人進去打擾, 那簡直就是找死。

    他們這位陛下的手段, 他們又不是沒見識過。

    刑部大牢因科舉舞弊案染上的血還沒洗干凈呢, 他們可不想用自己的血再去弄臟一回。

    李傲生來尊貴, 這輩子除了被大邑擄去當俘虜的九年,還極少被人忤逆過。

    面對侍衛的阻攔, 他也大怒。

    李傲怒斥:“大膽, 現在金陵軍情緊急,急需陛下決斷,延誤了軍情你們擔當得起嗎!”

    延誤軍情這頂帽子可沒人敢戴。

    李傲這話一出,山腳下立即齊刷刷地跪倒一大片,侍衛們連聲道著不敢。

    李傲冷哼一聲,一撩袍子便要越過跪著的一眾侍衛上山, 領頭的侍衛又忙起身攔他。

    “王爺,萬萬不可!”侍衛蔣奇只身擋在路中間,“陛下正在寺中清修,您若無召闖入, 這可是大不敬之罪。”

    “事從權急,為了金陵百姓,若是皇帝真要治我的罪,那也隨他去了。”

    “王爺——”

    蔣奇見他勸不住,李傲還硬要往上闖,一咬牙抽出腰間佩刀,原本跪了一地的侍衛也霎時站起,擋在山門前抽出佩刀對著李傲等人。

    李傲眸色沉了下去:“你們這是要跟我動手了?”

    蔣奇苦笑:“職責所在,還請王爺恕罪。”

    嘴上喊著恕罪,手上的刀卻是一點沒移,直直對著李傲。

    這種被人輕賤的感覺,讓李傲想起在大邑的那九年,那九年里他不再是天潢貴胄,而是一個沒有任何利用價值的階下囚,誰都可以輕賤他、侮辱他、欺凌他,唯一支撐他熬過那九年的……

    李傲握緊拳頭,冷笑道:“那就讓我看看,你這把盡職盡責的刀,敢不敢砍到我身上。”

    李傲說著竟迎著刀尖向前走去,他帶來的人馬也抽出腰間佩刀,護在他跟前。

    蔣奇被步步緊逼,額間的汗水已經打濕整個帽沿。傷了李傲是一死,放他進去也是一死,不如倒做個忠心護主之人,好歹留個好名聲。

    蔣奇咬緊牙根:“王爺,在下得罪了!”

    竟真舉刀向李傲跟前的侍衛砍去,眾人皆驚。蔣奇手下的人迅速反應過來,舉刀與李傲的人馬打了起來。

    眼見萬寧寺山門外就要殺成一片,遠處忽然傳來一個尖聲怒斥。

    “大膽——”

    聽著像是太監的聲音?寺廟中哪來的太監,莫不是皇帝派來的身邊人?

    眾人心中生疑,交手的動作也慢了下來。

    他們齊齊向聲音來源望去,竟見到山道上來了一大群宮中侍衛,中間護著輛五匹馬拉著的雕龍畫鳳的馬車,浩浩蕩蕩地向他們行來。

    皇帝的總管太監余松跑在最前面,到山門外不遠處才停下,喘著粗氣高聲向眾人說道。

    “太后駕到,還不跪迎。”

    剛才那聲大膽,原來是他喊的。

    李傲看著那輛雕龍畫鳳的馬車越來越近,慢慢地彎下了他的膝蓋。

    “永安王李傲恭迎太后。”

    太后的馬車在山門前停下,宮人撩起車簾,留下一層紗幔。太后隔著紗幔冷眼看著向自己下跪的李傲,曾經她和她的丈夫也曾跪在這人的腳下,把他當作天下間除皇帝外最尊貴的人,全心全意想要扶持他。

    時移勢易,當日她的父親因他被俘下獄時,誰會想到有一天罪臣之女也能當上太后,有權力讓這個尊貴之人跪下來迎接她的鳳駕。

    “永安王,”太后出聲,“皇帝在萬寧寺中齋戒,你卻在山腳動刀動槍,是想造反不成?”

    “小王……不敢。”李傲咬牙,“只是金陵軍情緊急,陛下卻仍遲遲不肯露面穩定臣民之心,小王心中實在擔憂,所以才有做出這等冒失之舉。”

    “軍情緊急,自有內閣決斷,何須永安王你來操心?”

    太后冷聲說道:“今日大衍有此一難,就是因為皇帝登基后,多次做出有違祖宗禮法之事,惹怒了神明。如今皇帝好不容易誠心改過,在寺中向諸佛懺悔、為大衍祈福,永安王卻諸多阻撓,難不成是有心想要繼續陷我大衍于災禍中。”

    李傲被她的理直氣壯,驚得瞠目結舌。

    他終于知道他為什么會輸了。

    他怎么可能贏得過這厚顏無恥的一家人。軍情緊急,皇帝的唯一職責竟是為國祈福,那他大衍為什么不直接選個祭司做皇帝?人家至少還熟悉流程。

    “太后——”

    李傲站起身來,有心想要辯駁,卻被太后打斷。

    “李傲!”太后提醒李傲,“永遠別忘記你自己的身份。”

    空氣沉寂下來,山門外在頃刻間只能聽見鳥雀叫聲和風聲。宮人老人面面相覷,不免覺得唏噓,在這位面前提身份二字,實在是莫大的嘲諷。

    李傲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匆匆趕來的何榮攔下。

    何國舅在京中,那可是四方都有朋友,八面全是耳目。李傲和太后剛剛帶人出了家門和宮門,就有人來給他報信。他一聽就知道要壞,急忙帶人來救火。

    在場兩個大人物,一個是他妹妹,一個正被架在火上。他隨隨便便遞個臺階,兩人也賣他面子跟著走了下來。

    在何榮的勸慰下,太后打道回宮。臨走前又派了兩營禁衛軍將迭翠山重重圍住,留下口諭若非皇帝和她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內。

    安排好一切,太后給李傲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帶著人回宮去了。

    何榮怕李傲生氣,忙道:“她不是那意思。”

    為防李傲再做出什么胡涂事,他忙拉著李傲離去,行到山道緊密無人處,何榮終于忍不住開口。

    “傲兄,你給我一句準話,金陵的叛軍……”何榮咧嘴,“不是你的人吧?”

    李傲臉色一沉:“你也未免太低看我了。我若要反,何須靠那些名不見經傳的亂民?”

    “也是也是。”

    何榮訕笑著摸了摸鼻子,心道你若要反,自有大把世家勛貴支持你,只是看你敢不敢舍下這張臉罷了。

    他也知道李傲最看重名聲,絕不會輕易與叛軍為伍,只是終究忍不住害怕,金陵的叛軍打的可就是昭惠太子的旗號,萬一他們真是李傲的人,他還在老父親不是危矣?

    倒不是說何榮真的很在乎何國公的安危。

    但他兒子還在金陵城,何國公要是出了事,誰庇佑他的寶貝兒子?

    是以聽到李傲說出金陵城的叛軍與他無關時,何榮先是松了一口氣,片刻后心又揪了起來。若金陵叛軍是李傲的人,大不了他當場投敵,還能保住何縉一條性命,但現在知道金陵叛軍真就是普通叛軍,他還能拿什么保障兒子的安全?

    這樣一想,何榮又寧愿金陵的叛軍是李傲的人了。

    他向四周看了一眼,壓低聲音向李傲說道:“王爺,若你能跟金陵城中的那群叛軍聯系上,請你務必讓他們留我兒子和我……那老父一條性命。”

    何榮原本想把自己那寶貝大外甥一起加上,但想想皇位之爭,求其中一個留另一個的性命未免也太天真,最后還是硬生生改口換成了他那冥頑不靈的老父親。

    李傲好氣又好笑地看著他:“我說了我跟金陵城的叛軍沒關系。”

    “我知道,我知道。”何榮忙撫慰他,又小心翼翼地說道,“我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萬一……我是說萬一……只要王爺留我兒子一條命,我能什么都聽你的。”

    李傲上下看了何榮幾眼,嗤笑道:“何大人,你可真是……”

    李傲沒再說下去。

    何榮知他看不上自己,倒也不在意。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大家因利而聚,又不是為了談情說愛而來,本也不需要多看得上對方。

    兩人又在山道上行了一段,手下人牽著馬跟在他們身后。

    一路靜悄悄的,何榮冷不丁開口問道:“若你不想反,今日為何又要來這里?”

    李傲停下腳步,抬眸看向何榮的背影。何榮亦在前行幾步后,停下腳步回眸與他對望。他剛才還在向李傲求情,說著肝腦涂地之類的話,現在又換作銳利的神情死死盯著李傲。

    李傲說他不想反,但他今日來萬寧寺不就是想確認霍祁究竟在不在京中。他們都心知肚明,霍祁此時就在金陵,甚至可能就在叛軍手中。

    李傲逼迫霍祁露面,就是想要將此事公之于眾。

    若文武百官、天下百姓都知道皇帝陷于敵手,為穩定民心,朝廷必定要選出一個新的皇帝。先帝早在過世前,就將眾皇子都趕出了京城,如果霍祁不在,而今京城中誰又有資格當這個皇帝?

    太后匆忙帶著禁衛軍趕來,怕的就是李傲借此生事。

    何榮猜測,李傲未必不想要這個皇位,只是他想要的是名正言順地繼位。

    恢復他的名字,承認他的血統,膜拜他的尊貴。

    他想要的絕不只是一個皇位,他想要的是讓事情回到原有的軌道,他想要將這二十八年來的屈辱都一筆抹殺。

    “我為金陵百姓而來,”李傲搖頭,“何大人你想得太多了。”

    “原來如此。”

    何榮垂眸訕笑,但愿是他想得太多。

    而何榮遠在金陵的大外甥,可不知道他留在京城的老母親和老舅舅正在為他的皇位操著什么樣的心。

    他正憑著謝家的財力在叛軍中混得如魚得水。

    不過短短幾天,霍祁就得到了李木的信任、收買了一眾人心,在叛軍的甚至開始隱隱壓了引薦他到李木面前的王修永一頭。

    之前還只能隔著牢房跟沈應見面,現在已經能正大光明地叫人開門,放他進去鴛鴦團聚,沈應都看呆了,直言他在叛軍中好像更有發展前途。

    照他這個混法,指不定過兩年叛軍頭子就可以換他來當了。

    左右他在朝廷里是混到頭了,也沒什么晉升空間了,不如就留下來做亂黨算了。

    霍祁近來心情不錯,聽他冷嘲熱諷照舊笑出聲,夾了雞腿來喂他,被沈應抬手推開。

    “你自己吃吧。”沈應去夾旁邊白斬雞旁邊的那碟青菜筍子,悶悶不樂地說道,“天天被關著,吃龍肉都沒精神。”

    “你想吃龍肉,我也給你弄不出來。”

    “你真弄不出來?”

    沈應輕笑睨他,霍祁挑眉回應:“怕你不敢吃。”

    沈應驟然冷下臉去,輕聲罵道。

    “吃你自己去吧。”

    霍祁戴著面罩,不取下就不方便吃飯。見沈應拒絕,他只能聳聳肩無奈把雞腿放回盤中。

    隔壁牢房吃糙米飯的唐陵,端著碗扒在欄桿上:“他不吃給我吃。這雞腿可是好東西,浪費了多可惜。”

    連日的牢獄之災,把唐大夫身上那點傲氣都磨沒了。要是從前,真是打死他,他絕對做不出這種乞食的事。

    沈應看向霍祁,霍祁立即扮無辜。

    霍祁:“我是來當義軍的,不是來當善人的。”

    沈應白他一眼,端了兩碟霍祁帶來的肉菜遞給唐陵。霍祁看著剩下兩碟清淡的素菜,搖頭道:“你這樣吃,我怕是真要弄點龍肉來給你補補元氣了。”

    看守沈應等人的叛軍,這些日子收了他不少好處,跟他也算相熟,聽他這話也開起玩笑來。

    “謝少爺要是真弄了龍肉來,怎么也得讓我們嘗一嘗,好讓兄弟幾個見見世面。”

    霍祁笑著回答:“定是少不了的。”

    其余叛軍也都笑了起來。

    皇帝跟叛軍打成一片,沈應冷眼在旁邊瞧著,覺得他此生大概不會遇上比這更滑稽的場面了。耳畔忽然傳來一聲虛弱的低吟,是昏睡的何國公終于轉醒,沈應忙過去查看國公情況,他見老國公雖然醒了卻仍舊神志不清,嘴里只喊著‘孫兒’‘孫兒’,也不知叫的是哪個孫兒。

    沈應搖頭,出聲讓穩坐如山的霍祁,把帶來的雞茸粥端來喂給老國公。

    霍祁狀似無奈地從命:“我這輩子就沒伺候過人,你讓我喂這何老爺子喝粥,還不如直接給他上刑,或是給我上刑。”

    嘴上這樣說,手上還是聽話地喂了。

    守衛都嘲他‘妻管嚴’,霍祁也認命地應了。卻無人知,整個金陵城最擔心老國公身體的,就是他本人。

    趁霍祁喂粥,守衛不曾注意這邊時。

    沈應一把按住霍祁的大腿,低聲說道:“你得給我弄一套針灸用的銀針來。”

    他瞥了一眼隔壁牢房的唐陵和石淙。

    因叛軍不愿分人手照顧石淙,唐陵又愿擔下這差事,最后叛軍又把石淙扔到唐陵的牢房。只是現在唐陵手上既無藥材也無器具,根本就沒法救人,想來想去也只能求助有情郎在叛軍中活動的沈應。

    沈應有心幫忙,也只能轉頭‘低聲下氣’地來求霍祁。

    霍祁喂了國公一勺粥,低聲笑道:“真是被關在哪里都不耽誤你救苦救難。”

    沈應最煩他那股陰陽怪氣的勁,捏著霍祁的大腿低聲怒道。

    “少說廢話,你給是不給?”

    霍祁嘶了一聲,忙握住沈應的手使他放輕力道。沈應松手后,霍祁順勢把人拉到近前,嘴唇在沈應耳邊輕輕撞了幾下,無奈笑道:“給,怎么會不給?你要什么我沒給過?”

    沈應冷笑幾聲沒做回答,到霍祁喂完粥要離去時,沈應才突然開口。

    “你知道你不能關我一輩子的,對吧?”

    霍祁站在沈應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沈應抱著國公坐在稻草堆中,整個人被籠罩在霍祁的陰影中,看上去是那么弱小。

    霍祁伸出一根手指或許就能將他捏死。

    霍祁輕輕一笑:“誰知道呢?”

    他提溜著帶來的食盒離去,沒去管身后留下的凄風慘雨。他覺得沈應很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在這叛軍中,關他放他,也是隨霍祁的心愿。

    沈應怎么會覺得自己能逃得過霍祁的掌心?

    霍祁不會讓他逃的。

    霍祁提著食盒,走過幾個拐角,在走出守備府前被人叫住。是李木派來的人,說是有事要同他商議,請他過去一趟。

    霍祁眼角瞥到,正要進府的王修永嫉妒到扭曲的面孔,不由一哂。

    他前世也喜歡玩這種把戲,故意做出看重某個臣子的樣子,賜下諸多賞賜,再看其他人因嫉妒發狂,瘋狂攻擊那個臣子。

    倒不是為了平衡朝局,只是覺得好玩而已。

    不過滿朝文武似乎都因為他的舉動,覺得他高深莫測,只有沈應看透他無聊的本質,偶爾會冷著臉問他:“好玩嗎?”

    當然好玩。

    看那群喜歡扮正人君子的朝臣嫉妒別人,嫉妒到發狂,是一倍的好玩。

    看沈應因自己的舉動生氣到冷臉,是一百倍的好玩。

    他就是喜歡玩沈應。

    沒想到李木這叛軍頭子,竟然與霍祁有同種愛好。

    雖然李木本人可能沒有這種意識。

    但霍祁可以說李木絕對有發覺,王修永等人在背后為了得到他的看重,互相爭得頭破血流。

    但是他沒有制止,他在放任,他在享受這份獨屬于上位者的快感。

    霍祁移開落在王修永臉上的視線。

    “既然是李木大哥喚我,必是有要緊事,我得先去見他才是。還請兄弟找人把這食盒送回我家,讓他們備好晚飯再送來。”

    ——那日叛軍進城,謝家四散而逃,結果最后出不了城,全家人還是只能回家等死。

    正好方便了霍祁。

    守備府中的叛軍,誰不知他最近天天給沈應送飯。

    那來傳話的人見到食盒,臉上露出微妙的笑容:“謝少爺還真是憐香惜玉。”

    霍祁嘆息:“情難自抑,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一連嘆了三聲,沈應要是在這里,只怕會被惡心到直接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不過沈應不在,只有王修永在。

    霍祁離去后,傳話的人剛剛提著食盒邁出大門,王修永就沖上前來打翻了食盒。剩菜剩飯跌落一地,食盒中的碗碟也全碎了。傳話的人看著滿地的狼藉也是一驚,再抬頭時,王修永已經怒氣沖沖地跑開,不見了人影。

    “這小王……”

    那人不禁搖頭:“未免太沉不住氣了。”

    他心中也有思量,霍祁這種后來的、又是生來富貴沒與他們共過患難的,總歸與他們不是一條心。李木大哥現在看他還有利用價值,才抬舉他,等到他沒有利用價值了,就會被踢到一邊。

    霍祁最后的下場,其余人也心中有數,只有這王修永看不透,與誰都要爭上一爭。

    那人看著王修永離去的方向,怪笑一聲。

    “這脾氣,早晚要吃苦頭的。”

    叛軍中人看霍祁如看一個行走的大錢包和一個死人,卻不知他們敬仰的李木大哥,是真有拿霍祁當心腹的念頭。

    因為李木心頭有許多事,與叛軍中其他人說,他們是不懂的。那群人心里有的不是吃喝就是殺人,要么就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們根本就沒有想過以后會如何、要如何?但李木不是,他想過。

    所以才會一開始起義時,就打出昭惠太子的旗號,甚至為這支軍隊起名為玄武,來標榜自己是正義之師。

    為的就是日后朝廷招安時,他能隨時見風使舵。

    ——畢竟昭惠太子是皇室的人,他既然認昭惠太子為主,那接受招安效命他舊主的朝廷又有什么奇怪的。

    但在楊放加入以后,李木隱隱感覺到他這支玄武軍已經在慢慢脫離他的掌控。

    他曾經以為楊放跟自己是一樣的人。

    他以為他們都只是不甘心,想要換種方式出人頭地。

    后來他才看明白,他只是想出人頭地,楊放是真想當皇帝。

    只是楊放隱藏得太好,李木沒有在一開始就發現,等到他看清楊放的野心,想要遠離這人時,玄武軍中大半兄弟已經被楊放迷得神魂顛倒,而且用的還是李木當年揭竿起義說的那套正義之師的說辭。

    李木既不能打自己臉,否決他的說法把他趕走,就只能捏著鼻子一步一步被楊放推著走。

    期間縱然他不甘心就此淪為傀儡,做出一系列捧殺楊放舉動。

    但捧殺捧殺,若是能打壓,他何必費勁去捧殺。

    現今他們打下金陵,捉住了皇帝的外祖和情人,李木已經騎虎難下,誰知今日居然還驚聞第二個晴天霹靂。

    幸而聽到這個消息時,楊放不在府中,他也命人封住了這個消息。

    但紙包不住火,瞞也瞞不了多久。

    李木必須盡快解決這個問題,他選擇的盟友就是霍祁。

    李木忐忑難安,只能靠來回踱步緩解。手下一稟報霍祁來了,他立即叫人喚霍祁進來了。

    “謝老弟,你可算來了。”

    李木抓住霍祁,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因為他相信整個玄武軍中,只有這一位公子哥兒懂他的心境。因為‘謝摯’不是被朝廷逼到走投無路,非要與朝廷為敵的人,在金陵城他最大的敵人就是賈仁。

    現在賈仁已經死了。

    原本李木還擔心,這富家少爺會為情癡狂,為了情人沈應誓要與朝廷為敵,結果‘謝摯’轉頭就把沈應交給他處置了。

    從那時起,李木就肯定,這‘謝摯’與他同一種人。

    他們都是見風使舵的高手,他們都是有點志向但更圖安穩之人。

    李木甚至敢說,如果賈仁死后他們沒進城,‘謝摯’現在照舊帶著他一家人當著金陵富戶,絕不會走上義軍這條路。

    如果日后朝廷真的招安,他也相信‘謝摯’一定會支持他。

    所以心里發生意外情況,可能會影響到他們一同期待著這個的未來時,李木第一反應就是找來‘謝摯’商議。

    ——他也沒別人可以商議了。

    其余人要么太蠢,要么對楊放太忠心。

    李木的選擇不多,但他必須得在朝廷招安前,壓住楊放的野心。

    李木著急:“謝老弟這回真的大事不好了。”

    霍祁:“大事不好?大哥如此慌張?可是京城那邊傳來壞消息了?是朝廷要派兵剿滅我們嗎?”

    霍祁跟著‘慌張’。

    霍祁這一說,把李木說得心里更慌,他是真怕皇帝怒極連投降的機會都不給他,就直接送他上斷頭臺了。

    “雖然不是,但我想離朝廷派兵的日子也不晚了。”李木急得捶拳,“老弟可知之前賈仁為何突然針對你家?”

    霍祁:“呃……”

    那……霍祁可就太知道了。

    畢竟何縉指使在宮中偷盜物品的小太監,運出宮的包裹中的那枚玉璽,還是他親手放進去的。

    何縉偷霍祁的東西,不敢叫何榮知道,所以沒用何家人來傳遞贓物,用的是謝家的商船。

    他自以為瞞住了何榮。

    其實宮中幾位大佬對他干了什么都門清,不過見他只是小打小鬧就沒管。

    怕管過頭了他不服氣,又要做蠢出天的事。

    霍祁也知道,以太后對何縉的寵愛,真拿住他偷盜,肯定也是隨意糊弄著過去了,所以才特意幫他加了‘玉璽’這枚砝碼。

    何縉接到消息說,他的人不慎把玉璽給夾帶著一起運出宮時,玉璽已經在謝家商船上不見了。他把這事查起來查到他頭上,這才慌忙向賈仁施壓,讓賈仁把謝家人抓起來對他們嚴刑拷打。

    這件事從頭到尾,恐怕沒人比霍祁更清楚了。

    不過這話可不能說給李木聽。

    聽李木這么一問,霍祁疑惑道:“難道不是因為他覬覦我謝家的財物,還想抓我向皇帝領賞?”

    李木擺手:“這事不是那么簡單,你從小在外長大只怕不知,你父親與皇帝的舅舅何榮多有合作,你家的商船也經常幫何家運東西,日前何家少爺何縉在你家商船上遺失了一件重要物品,何縉認定是你家偷藏了,所以才讓賈仁把你一家都抓了起來。”

    “原來如此。”

    霍祁恍然大悟,面上又露出些許怒氣,握拳道:“沒想到我家遭罪竟是因為這種原因,那姓何的遺落究竟是什么稀世珍寶?竟值得他們下這樣的黑手!”

    他問李木。

    李木走到門口小心翼翼地往門外觀望了一圈,才關上房門走到霍祁身邊,附到他耳邊說了‘玉璽’兩字。

    “什么?”霍祁故作吃驚,“大哥可別說胡話,這東西怎么可能在我家船上?!”

    李木向門口看了一眼,忙叫他低聲些。

    “絕不會錯了,今日有人抓住了那何家少爺何縉,這話是他為了保命親口說與我聽的,現在他的命就在我們手里,他何必編這種謊話耍我玩?”

    “他親口說的?”

    霍祁裝作心驚模樣,卻又忍不住問了一句,得到李木肯定的答復后,霍祁在心里好笑,他這表兄也太能干了一些。

    霍祁本來只是想用玉璽逗他玩玩,讓他吃些苦頭,沒想到他轉頭把抄家滅族的罪過都弄到了自己頭上。

    要是讓叛軍找到了玉璽……

    這群人又打著昭惠太子,再加上傳國玉璽,指不定到時候他們還真能弄出個死而復生的‘昭惠太子’跟霍祁打擂臺。

    事情要是真走到這一步,未免又太好玩了。

    霍祁暗暗一笑,試探性地向李木問道:“若是……那樣東西真在金陵城,對大哥來說不是好事嗎?”

    李木聞言動作一滯,也面露猶豫地看了霍祁幾眼,最后一咬牙一跺腳。

    “兄弟你我相識的日子不長,但也算相交,為兄信得過你的為人,與你老實交代了吧,我只有為臣之心沒有為君之意。”

    但若是讓楊放知道這金陵城有玉璽,李木都不敢想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李木有膽量,所以他敢在被官府壓迫時組織義軍揭竿起義,要朝廷還他們一個公道。

    但他的膽量也就那么大一丁點,用完就沒了。

    他知道他們撼動不了朝廷,如果不被招安,那最后的結果只會是他們被剿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李木不想當個破爛的蛋,招安是最好的結果。

    他說出這句話時,也在觀察霍祁的表情,若霍祁的表情有一絲一毫的不對,他就會立即抽出佩劍殺了霍祁。他不能留下后患,面對楊放他只有處處提防、小心警惕,才能好好活著,活到當官的那一天。

    見霍祁聽到自己的話后,臉上露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李木也暗暗松了一口氣。

    李木又道:“只是玄武軍并不是所有的兄弟,都與我是同一個想法,只怕他們知道這金陵城中有一枚玉璽,心中會有異動。這事絕對不能張揚,我本想直接把那何縉毒啞了,只是他是皇帝的表兄,若是真的毒啞了他,只怕你我以后在朝中難做。”

    說著說著李木竟直接,把霍祁也劃進了這‘為臣’行列中。

    李木以為找到了與霍祁的默契,卻不知霍祁在心中想,實際你毒啞了他也無所謂,皇帝并不在意這位表兄。

    “還是大哥思慮周全。”霍祁裝作心有余悸的連連向李木點頭,安撫地按住李木胳膊,“大哥別慌,既然那玉璽是在我家船上丟的,我先回家暗暗查找,絕不讓其他人知道這事。至于怎么瞞下這事……先找點其他事分散其他兄弟的注意,也嚇嚇那何少爺,叫他不敢胡亂說話。”

    “怎么分散他們的注意?”李木思索,“他們最近不是吃喝就是睡覺,簡直要閑出屁來了,我總不能叫他們去街上搶奪百姓。”

    “誒正是因為閑著,才會有點動靜就忍不住想要湊上去看看。”

    霍祁偏頭想了想,唇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我想也是時候,該叫守備府中這些世家出身的大爺們出出血了。大哥你想,我們抓過他們,若他們記恨在心,日后想要報復豈不輕而易舉?還是要在手里捏住他們一個把柄,以后大家才好互幫互助。”

    這話倒是說到李木心坎里了。

    攻打金陵本就不是李木的主意,因他忌憚金陵城中那些世族。

    這群人里面哪個家里沒有當官的?若以后李木等人真的被招安,他們捏死李木還不跟捏死只螞蟻一樣。

    只是米已成炊,他扭轉不了乾坤,從進城開始就在心中暗暗謀劃,要讓這群人跟自己同流合污,以后好牽制他們。

    如今聽到霍祁這樣說,李木真恨不得將其引為知己。

    李木握住霍祁的手:“我也是這個想法,只是那群世家大族出身的實在太頑固,還請弟弟為我指點迷津,我們如今該如何做?”

    “大哥莫慌,”霍祁拍拍李木的手,“我有主意。”

    他湊到李木耳邊與他耳語幾句,將滿肚子花花腸子扯出兩根,塞給了李木,直把李木聽得連連點頭,聽完便立即著手去辦。

    李木心里著急,來去匆匆,倒把霍祁獨個兒留在了書房中。

    霍祁看著他的背影笑了一聲,回首看了一眼鋪著書房中白虎皮的那張椅子。

    據說這白虎皮是玄武軍發家之物,也是玄武軍領頭人的象征。

    霍祁伸手撫了撫柔順的皮毛,卻想起那年沈應舉著這白虎皮向他進獻。

    醉生夢死間,沈應在他耳邊低喃:‘據說興州的山上有只白虎,是神獸,自百年前便藏于山間庇佑凡人。重新整編的興州軍,我為他們起名白虎軍,望白虎能護你平安。’

    可惜白虎從不曾護佑他們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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