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殺人
想起兩人之間那點難得的深情繾綣, 又想起之后沈應的冷漠疏離,霍祁閉上眼眸輕輕一笑。
他抬手拍了拍白虎腦袋,轉身走出書房。
他不會再讓事情脫離他的掌控。
無論是沈應, 還是朝政。
霍祁在這幾日靠著送錢送糧籠絡了城中叛軍的心, 再加上李木對他的信任,他在守備府中簡直可以說是暢行無阻。霍祁走出書房向大門走去, 一路都有人主動向他打招呼。
熱情得霍祁都不知道該說他們是淳樸還是愚蠢。
不過這也足以看出這支所謂的玄武軍, 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霍祁不過隨意打點就可以竊得他們的全部的情報, 整個府中只有一處,他與暗衛都沒法踏足。
霍祁路過楊放暫居的院子時, 側眸看了一眼。
院中內外都有人把守, 以楊放的武功何懼人刺殺?那把守的就只能……
——軍情?
霍祁笑了一聲, 漫不經心地收回視線, 走過回廊要往前院行去,卻在垂花門處撞見楊放。
兩人視線相撞齊齊一愣, 大抵都沒想到會在突然與對方相遇。
最后還是當了許多年皇帝的霍祁先調整好狀態, 向旁邊讓了一步,拱手向楊放行禮道:“拜見楊大王。”
楊放近來傷養得不錯,臉色看上去都紅潤了不少。
楊放盯著霍祁,表情嚴肅:“你既然稱呼李木兄長為大哥,又何必叫我大王。”
霍祁倒顯得從容很多:“李木大哥容謝某叫他大哥,是李木大哥的寬厚, 但謝某若因這份寬厚太過放肆,反而是失了規矩。”
“你倒是很會說話。”
“不敢不敢,”霍祁謙遜,“商人本色罷了。”
商人?楊放嘲諷地笑了一聲, 上下掃了霍祁幾眼,目光落在遮掩的面罩上。
一個人如果不愿以真面目見人,那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楊放不信那個‘麻風’的說辭,他篤定面前的這個人是個危險人物。
楊放搖頭:“你不像個商人。”
“哦?那不知大王覺得我像什么樣的人?”
楊放不語。在他眼里‘謝摯’像什么人?這很難界定,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錦衣玉食的紈袴膏粱?還是出事決斷的當家人?或許都沾一點。
但最難讓人忽略的是他眉宇間那股唯我獨尊的張狂,那是非上位者養不出的霸氣,只是被擋在那面罩后面,連楊放有時候都會懷疑是不是他看錯了。
院中氣氛緊繃,連風聲都變得銳利起來,好半晌楊放才開口。
“我應該殺了你。”
若是殺氣能化作利劍,霍祁身上現在應該已經挨了千萬劍。
霍祁笑:“你不會殺我。”
“你覺得李木能保住你?”
“不,我是說你現在絕對不會殺我。”霍祁微笑搖頭,“因為現在我活著,遠比我死了對你來說更有用。”
霍祁意有所指,在楊放動怒前他又立即接嘴道。
“畢竟大王今日所用的飯食,仍是我府上供應的,比起那群不愿合作的勛貴,謝某自認還算有點用,大王不這樣認為嗎?”
楊放瞇了瞇眼睛,冷漠說道:“你好自為之。”
說完抬步走過霍祁,向他暫居的院子走去。
霍祁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有些得意又有些可惜,他本來是真心收楊放當手下,現在看來沒這個可能了。
霍祁容不下楊放,楊放也不會甘心永遠在霍祁之下。
這是一頭猛虎,想要把他關在籠中,他早晚會反噬其主。
“真是可惜,”霍祁輕聲嘆息,“沈應還挺欣賞你的。”
霍祁也是真的想看看——能得沈應另眼相看的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想想沈應,霍祁嗤笑一聲。算了,楊放還是別做他的手下了,霍祁有自知之明,楊放要是當了他的手下,他早晚會因為嫉妒害死楊放。
既然楊放想當英雄人物,那壯烈犧牲才是他的歸宿。
窩窩囊囊地活在霍祁手下,可就沒意思了。
不過既然楊放回來了,那李木交代的事,霍祁可得加緊辦。受人之托就得忠人之事,霍祁懂得這個道理,他這種守信的人才不會因為李木是叛軍頭子就怠慢他的囑托。
只是在做叛軍的心腹前,他得先安排好答應沈應給唐陵弄的銀針。
霍祁走出守備府,叫來守在門口的暗衛。
因守備府他們明面上作為霍祁的侍衛進不去,所以霍祁進府時只有留在暗處的暗衛跟著他,剩下幾個扮成侍衛的,都在門口等候。
霍祁叫來其中兩個,與他們耳語幾句,那兩個暗衛領命而去,不一會兒那兩個暗衛就一個帶了套銀針,一個領著兩個中年男子回到霍祁面前。
準備銀針的那個將手上的銀針恭敬地雙手遞給霍祁,霍祁隨手接過放進懷中,眼睛盯著那兩個中年男子。
霍祁:“這兩人都是劊子手?”
領著那兩個中年男子的暗衛躬身回答:“回爺的話,這二位都是金陵城中的劊子手,都有在官府中供職十幾年的履歷,砍過的人頭不說成千也有上百,其中這劉師傅更是府城中專行剮刑之人,正是爺要找的人。”
那兩個劊子手見到來到叛軍大本營,本已經在瑟瑟發抖,那劉師傅一聽霍祁還是專門來找他,更是額間冷汗直冒。
“這、這位爺,我們雖在官府任職,但對朝廷其實并沒有什么忠心,還請您大發慈悲放我們一馬!”
“沒什么忠心?”聽到他們的話,霍祁禁不住微微一笑。
兩位忠心耿耿的暗衛是齊齊皺起眉頭,不過霍祁卻沒什么惱怒的心思。
忠孝仁義禮智信,是很好的東西。
但是你跟一群日日奔波勞碌只為求有瓦遮頭一餐溫飽的百姓要求這些,未免就太苛刻了。
“沒什么忠心正好。”霍祁道,“現在我玄武軍正是用人之際,兩位既然對朝廷也有不滿,不如加入我們玄武軍,與我們共同反抗朝廷?”
“啊?這?我們……我們……只想當個老百姓,怕是沒有、沒有……”
劉師傅不敢再說下去。
霍祁笑著擺手:“加不加入先不提,今日請你們前來是要有事辦。這件事兩位師傅怕是推脫不了,不過事前說好的二十兩賞銀我分文不會少你們,若事情辦得不錯,我另外還有五十兩的私人酬謝,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二十……五十……”
兩個劊子手心中再忐忑,聽到‘五十兩’后也不由心頭一動。
兩人對視一眼,心道伸頭也一刀,縮頭一刀,伸出頭去還能賺個七十兩。兩個同行一合計,轉身向霍祁揖了一禮。
“還請爺吩咐。”
霍祁輕輕一笑:“不必擔心,我只是讓你們干回你們的老本行。”
“幫玄武軍處死一個人犯。”
霍祁帶著人馬闖進府獄中,先叫人打開了沈應的牢房,說是已經求得李木的允許,要給沈應換個關押的地方。
沈應皺眉:“你又搞什么鬼?”
“你不是嫌關在這里悶得慌嗎?”霍祁走進牢中,在牢中隨意地走著,“這兩步就能走完的地方,確實夠悶的。我求了李木大哥給你換個大點的地方……”走到搭在欄桿上圍觀的唐陵跟前他罵了一聲,“走開點。”
他推開唐陵的身子,順手將一套銀針塞進唐陵懷中。
霍祁低聲向唐陵說道:“等會兒你有個機會可以避過守衛的耳目治療石淙。機不可失,你自己抓緊。”
感覺到懷中異物,唐陵吃驚地看了霍祁一眼。
霍祁隔著面罩向他笑了笑,轉身拉著沈應的手,叫人抬著何國公,也不顧沈應的掙扎,直接將兩人帶到了西廂。
進屋后,沈應氣憤地甩開他的手:“抓也是你,放也是你。你不會還指望我感激你吧?”
霍祁笑道:“沒指望你感激我,別恨我就是了。”
或者恨也沒關系,他與沈應之間若連愛恨都沒有,那還像什么樣子?
見沈應還在生氣,霍祁上前摸了摸沈應的臉頰,柔聲安撫道。
“別生氣了,好好在這兒待著,我過會兒來看你。”
然后在沈應動腳踢他前,麻溜地轉身跑了。
霍祁來到府中大堂,在屏風后面找到被五花大綁藏起來的何縉。李木在何縉嘴里知道了那個驚天大秘密,不敢叫楊放知道,也不敢帶著何縉亂跑。便將他綁起來塞到了這里,找了幾個心腹秘密看守。
看到自家表兄眼下這副慘狀,霍祁不由揚起眉毛,道了聲可惜。
可惜李木沒有痛下決斷,一刀捅死何縉,再找個地方毀尸滅跡,還得讓他來操心怎么處置何縉這廝。
霍祁嘆息一聲,抬手在滿臉驚恐瞪著他的何縉臉上拍了拍。
“這張嘴怎么就學不會閉嘴?”霍祁教導何縉,“什么話能說,什么不能說,你心里難道沒數?”
何縉根本不懂他在說什么,他已經把知道的所有事情全部交代,到底是哪句話說錯了,這些叛軍總得告訴他,他心里才能有數。
霍祁抬起何縉的下巴笑道:“你是不是不知道你哪句話說錯了?”
何縉嘴也綁住,只能慌忙向霍祁點頭。
“那你就看著吧,或許看完你就知道了。”
霍祁扔開他,叫人把他按在屏風的縫隙前好好看著等會兒外面會發生的事。走出屏風前,霍祁蹲到何縉面前,將手指按在自己的面罩上,如勸導小孩一般溫柔地向何縉說著。
“記住,千萬不能出聲。”霍祁說,“現在你的命我還能保得下,你若出了聲,被外面那群大人物察覺到你在屏風后面,你的命可就只能由他們做主了。”
“到時候誰也保不下你。”
見何縉點頭,霍祁滿意地拍了拍何縉的腦袋:“真乖!”
霍祁走出屏風,卻沒看到就是他這一拍,叫何縉再度瞪大了雙眼。
第 62 章 玩物
安排好何縉, 霍祁走出屏風。
適時,李木也安排好一切,來到守備的大堂。
兩人相見先是無言地對望了片刻, 眼中都是對同盟的信任, 只是若李木肯仔細去看,興許就能從中看出些許霍祁對他的嘲諷, 因為仗著臉上的面罩, 霍祁實在沒費多大的勁去隱藏情緒。
可惜此時的李木完全被霍祁迷住了。
他只覺得眼前這位謝兄弟是他此生難得的知己,全然沒發現‘謝摯’對他的真心只是一場針對他設下的陷阱。
“謝兄弟, ”李木上前拉住霍祁的手,眼中頗有要將一切托付的倚重, “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
他向霍祁示意一眼堂外, 玄武軍請來做客的金陵城中大戶人家的主要人物盡皆被李木讓人帶到大堂外。
他們如霍祁初來那日一般, 正在院中不安地等候著玄武軍對他們的處置。
也如霍祁初來那日一般, 玄武軍沒打算處置他們,只是想請他們看一場好戲。
霍祁向李木點了點頭, 先請李木上座, 然后自己站到了大堂前。
迎著眾人驚惶的目光,霍祁清了清嗓子,向院中的各位老爺少爺一拱手。
“驚擾了各位貴人午休真是罪過,只是我軍中曾抓住一個在流民中為禍的賊匪,這賊匪可謂是惡貫滿盈、罄竹難書,我家大王本想私下處置了他, 但又思及這人為禍的就是金陵城外的流民,與諸位也算息息相關,所以特意請大家來觀刑,看清這人的下場。”
眾人在心中嘀咕, 這城中最大的賊匪不就是你們?現在居然要處置別人,怕不是賊喊捉賊罷了。
只是沒人敢表現在臉上,連對這投敵賣國的‘謝摯’的不屑他們也藏得好好的,只一言不發地望著堂上的‘謝摯’和李木。
李木緊了緊手指,心中雖然有些擔憂,面上仍不露聲色。
霍祁則是完全不慌。
反正搞砸了場子,也是李木擔著。他慌什么?
霍祁抬手,外頭立即抬進來個衣衫襤褸的瘦高個,那瘦高個兩頰無肉、賊眉鼠眼,身上血跡斑斑,看上去已經在別處受過刑。
眾人知叛軍這是要殺雞給猴看,那所謂的‘自愿捐款賑災’等到今日,只怕已經耗盡了叛軍頭子的耐心,今日他們若不表態只怕難善了。
霍祁讓人把瘦高個扔在院子中央,指著那人向眾人說道。
“諸位怕是不知,這人名叫齊旺,過去數月間仗著有人在背后撐腰,在災民中間是作威作福,害死不少人命。”
屏風后面,聽到齊旺的名字,何縉不由嚇得一抽。
別人或許不知齊旺是誰,但何縉可太知道齊旺是誰了。這人從前在鄉里就是惡霸,為非作歹、魚肉百姓的事沒少做過,因家鄉受災流落到金陵后又做了何縉的狗腿。
他的日常任務就是混在災民中,幫何縉打壓當朝皇帝霍祁的,鼓吹何縉的名聲。
——別誤會,他沒有謀朝篡位的想法,他只是看不慣別人吹捧霍祁。
那個處處都不如他的人,只是因為出身好些,就能一輩子將他踩在腳下。
何縉不甘心!他總想著要在別處勝過霍祁,這想法在何縉腦中愈演愈烈,到最后變成處處都要與霍祁比肩,連做好事也要做那個被人夸贊最多的那個。
這才有了齊旺這種人的可用之處。
只是自從那姓文的領兵去過城外以后,齊旺就不知所蹤了,沒想到是落到了叛軍手中。
何縉聽到外面那人說齊旺是有人在背后撐腰,才在城外為非作歹時,不禁渾身一激靈。
齊旺在城外的事,何縉亦有所耳聞,不過一來齊旺差事辦得不錯,二來他確實不在乎,所以從來也沒管過,沒想到現在卻遺禍到自己身上。
何縉此時生怕外頭那人處置完齊旺,又轉過頭來處置他。
到底怎么回事?難道一個玉璽還不足以買他的命嗎?何縉驚恐。
外面的霍祁在何縉驚恐期間也將齊旺的罪行。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院中眾人。說完后,沒見有人吭聲,從眾人的表情上來看,也能看出他們對齊旺害死的多條人命并不怎么在乎。
在他們眼里,城外災民的性命似乎是微不足道的、廉價的、不配與他們相提并論的。
跟他們一比,霍祁都覺得自己算有人情味了。
霍祁走到趴在地面上的齊旺跟前,掃視著院中諸人。
“這人罪無可赦、死有余辜。李木大王特意叫來劊子手,叫當著我們的面對他行千刀萬剮之刑,就是想警醒我們,萬萬不可為禍百姓,還請諸位睜大眼看仔細了。”
說著他一揮手,暗衛之前找來的那兩位劊子手便上前先將齊旺綁起來,捆上木架,然后拿出幾把精細小刀放到齊旺腳邊,刀雖小卻光亮,散發出森森冷氣,一看就是取過不少人命的刀具。
眾人心中不寒而栗。
千刀萬剮,只聽名字就足夠嚇人。
婦人們紛紛摟緊了身前的孩子,想要盡力給子女最后一絲庇佑。
第一刀自雙乳剜下,原本昏迷中的齊旺高聲痛呼著醒來,大叫了幾聲,又昏死過去。行刑的兩位師傅手下頓了頓,又面無表情地繼續下手開始剜第二刀、第三刀……
“啊——”
沈應聽到前院傳來的痛呼,心頭一驚。他從何國公的床前站起,向門口走去想要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是走到門口就被叛軍守衛攔下。
霍祁不過是把他換到了一間更豪華些的牢房罷了,他在這里仍舊不自由。
外頭不斷傳來痛呼聲,沈應心中忐忑難安,生怕是那群叛軍發了瘋在外面屠殺百姓,但他相信霍祁不會讓事情走到這一步,只能壓抑住心中的憂慮在屋中來回踱步。
多聽幾聲,沈應終于發現,這痛呼聲都來自一人,且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像是那人已經支撐不住,生命漸漸在消亡中。
沈應再按捺不住,再度打開房門,想要前去探明情況。
門口的兩個守衛抬手攔住他:“你不能出去。”
“我為什么不能出去?”沈應問他們。
兩個守衛聽到這個問題也是一愣,大概他們也沒見過如此沒有自知之明的囚徒。
“你是階下囚,當然不能隨意走動。”
“階下囚?”沈應又問,“這里可是大牢?”
兩個守衛面面相覷,然后老實地向他搖頭:“不是。”
“那我身上可有鐐銬?”
守衛確認性地上下看了他一眼,悻悻搖頭:“沒有。”
“那兩位總可以告訴我,我是因犯了何罪被關。”
兩個守衛都張了張嘴,結果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他們這類小人物,到現在甚至都沒弄清楚沈應是誰,哪里又會知道他的罪名。
何況他們又不是朝廷,能定什么罪名?
沈應:“如此說來,我既沒有被關在牢中也沒有鐐銬加身,甚至連罪名都沒有,怎么能算得上階下囚?”
他說得理直氣壯,那兩個守衛被他繞了進去。
“好、好像……他說得也有點道理。”其中一人對另一人說。
另一人皺眉,連連擺手道:“不對,不對。”
但他不對了半天,也說不出不對在哪里。沈應趁他們糾結時,一矮身逃了出去,邊逃邊說道:“哪里不對?你看我住的這房間,一看就知道我是你們大王的上賓,我現在正要去感謝他,你若覺得不對跟我一起去你們大王面前分說個清楚如何?”
他這樣一說,原本跟著跑在他身后想要抓住他的兩個守衛也猶豫起來。他們對視一眼,好像問個清楚也是好事。
萬一這人真是大王的上賓,那他們關著這人,不是給大王沒臉嗎?
就這么猶豫了一會兒的工夫,三人已經跑過西廂的小門。沈應大步跑過游廊,徑直闖進院中,第一眼便看到院子中央那血淋淋的一團團物體。
沈應停下腳步,視線與站在堂前的霍祁對上。
那人站在正大光明牌匾下看著這一幕,見到沈應后原本意興盎然的視線,登時變了變。
沈應幾乎能看到他眼中閃過的那句‘不好’與‘麻煩’。
而沈應眼前閃過的卻是梁彬的棺木,他的好友,自愿為另一位好友獻出生命,霍祁在其中扮演實在是一個不重要的角色,所以沈應當時并未過多遷怒于他。
但如今他忍不住想。
梁彬死時,霍祁是覺得惋惜,還是覺得麻煩……或是覺得有趣。
拿人命當玩笑,即便是那人真的該死,霍祁也太過了。
即便他是皇帝……他是皇帝難道就能這樣輕賤人命,拿萬民當玩物?
院中籠罩著濃郁的血腥味,沈應聽到旁側傳來嘔吐聲和關切聲。聲音雖小卻熟悉得足以引起他的注意,沈應心頭一寒,向聲音源頭看去。
墻角處,小周興正扶著墻壁嘔吐,眼睛完全不敢往院子中央看一眼。
這小孩膽子最小了,怎么能看得這種場面?他的母親在旁邊拍著周興的背,同樣面色慘白。
他的父母與弟弟居然也在這里。
沈應的胃翻騰起來。
日光照在他的身上,沈應卻覺得渾身發冷。
沈應想他一定是生病了,若能就這樣一病不起該有多好,這樣他就不必去面對他的憤怒、惡心與恐懼。
他曾經以為他與霍祁心意相通,到今日他才發覺原來那些所謂的心意相通不過是他的錯覺。
他沈應只是霍祁人生中的一個丑角罷了。
他真的了解過霍祁嗎?霍祁又真的了解過他嗎?
他們連彼此的為人都弄不清楚,居然敢輕談相愛,實在是太可笑了。
堂前的霍祁看著沈應的臉色,不由嘖了一聲。
完蛋,又要挨罵。
第 63 章 千刀萬剮
霍祁視線所及, 院中血肉橫飛。
齊旺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不過片刻他綁在架子上的右手就只剩下掛著血肉的森森白骨,齊旺翻來覆去地被嚇死又痛醒又痛暈。
其場面慘不忍睹, 叫屏風后面的齊旺同盟何縉, 都幻視自己的右手在痛。
金陵城中那些嬌生慣養的勛貴世族,向來殺人都是不見血的。
他們哪里直面過這樣血肉模糊的場面。
不少人如小周興一般被嚇到嘔吐, 更有人害怕下一刀就會割到他身上, 眼見李木自己這邊掃了一眼,就立即嚇到跪地求饒。
有一個人跪下, 離其他人跪下也不遠了。
到此刻他們才終于看清,眼前站著的不是他們可以猶豫的對象, 是會殺人的惡匪。
李木滿意地跟霍祁對視一眼, 起身走上前來。霍祁退后一步為他讓出中間的位置, 同時視線向已經走到潘小釵身邊的沈應望去。
方才沈應闖了進來, 本該被罰,幸而李木念及他是霍祁的情人, 他如今重用霍祁, 便也給了霍祁些許面子,沒有處罰沈應,只讓他去找自己的家人。
沈應也還有些理智,知道這會兒鬧起來無濟于事,匆匆到父母身邊,將小弟周興摟進了懷中。
他一心只掛記著撫慰家人, 根本沒有再往霍祁身上再看一眼。
霍祁笑了一下,收回視線。
他身前李木彎腰扶起離他最近的一人,霍祁認得那人。羅順,金陵羅家的族長, 也是霍祁的次輔羅屏的堂兄。
羅屏這家里人的膽子看來都不大,兒子羅旭是個鼠輩,堂兄羅順看上去也不大行,跟朱首輔家里人可是比起來差遠了。
不過見到這群勛貴世家害怕的神情,霍祁不禁興奮起來,人這一生總要有點害怕的東西才是,若是太無畏,心就野了,皇帝看不住,朝廷管不住,就會生起些要造反的心思。
霍祁知道這群老東西,在他登基前謀劃過什么。
想把他拉下去,換李傲上臺?
霍祁冷冷一笑,如他父皇所言,李傲那個蠢貨也配當皇帝?
霍祁已經開始為之后的樂子興奮,只是眼前總是閃過沈應闖進這院中時驟然變冷的神情。
不安的情感涌上霍祁的心頭。
他有些心虛。
縱然他知道他沒什么可心虛的,但他就是忍不住。
這不是一件好事,太被一個人的情緒所影響,對于一個皇帝來說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就算那個人是沈應。
霍祁又往沈應的方向看了一眼,沈應低頭拍著周興的后背,輕聲在周小弟的耳邊說了些什么。
他仍舊沒有看霍祁。
霍祁的心情煩躁起來,他捏了捏手指,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到其他人身上。
他的前方,李木已經彎腰扶起羅順,轉身向著院中眾人說道。
“原本請諸位前來,是因為李某想著這齊旺雖罪大惡極,但始終是不是我玄武軍的人,若直接以我們的規矩處置,始終有濫用私刑的嫌疑。但這金陵城中的官府又……”
說到金陵官府,李木停頓了一下。
他向眾人笑了幾聲,笑得院中人頭皮發麻。誰能猜不出他是在暗示,金陵城內的官兵已經被他們的人馬殺完了?
眾人的視線向李木身后的‘謝摯’掃了一眼,他們都知道要是再不像這位謝家少爺一樣向叛軍投降,恐怕他們的下場也不會比齊旺好到哪里去,只是心中仍在遲疑。
是做忠臣還是做死人?
這真是一個好問題,當今圣上……
——他們本來也不認可,為了他去死還真不值當。
而且這玄武軍說是叛軍,但人家認自己是昭惠太子的人,說到昭惠太子,他們支持的也是昭惠太子,這樣算起來大家也算是一家。
若是大家結盟,一起打進京城,換個皇帝好像也……
院中的世家們面面相覷,李木哪里知道他們心中已經懷了鬼胎,還在繼續說著。
“……沒辦法,我等今日只能代為執刑,又請諸位來監刑,才好不叫別人挑出我們的錯處來。只是李某卻忘了,諸位都是顯貴人家,只怕沒見過這樣嚇人的事,今日貿然將諸位喊來,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眾人連道不敢不敢,只是仍在不斷交換著視線,似在打量這叛軍的實力究竟如何,有沒有與皇帝一爭的力量?
霍祁將他們的表情盡收眼底,同時將他們心底的想法猜得七七八八。
只能說李傲的盟臣,也同他一樣的蠢。
不知道他們要是知道,霍祁也在這院中,并且對架在他們脖子上那把屬于叛軍的刀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時。
他們會是什么表情?
大概也是像現在一樣,臉色慘白地跪倒在地上,心里還在不停地打著鬼主意。
霍祁讓李木捏住這群人把柄,此時正是時候。他們二人弄出個捐款簿來,最上面便落著玄武軍和李木的大名,李木溫聲詢問著院中眾人考慮了幾日,可考慮好了向災民捐款之事。
霍祁當仁不讓:“如此利國利民的大事,謝某怎能錯過。”
他高聲喊道。
眾人的視線都下意識地向他望去。
——沈應仍舊沒有看他。
霍祁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幸而有個面罩擋著,沒人能看得見。
他一面留意著沈應,一面繼續自己的計劃,上前在那捐款簿上寫下了‘謝摯’二字——當然他更想落‘霍祁’兩個字,因為那樣更好玩,只是他真的寫了,其他人看見可能就不敢寫了——這世間好玩的事,與更好玩的事,總是不能兼得。
霍祁寫下名字后,李木雙眸發亮地望向眾人。
“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院中眾人:“……”
哪敢有意下?不答應就是死,答應了就得在那個什么什么簿上寫下名字。
那就是實打實造反的罪證!
看到霍祁毫不猶豫地提筆,眾人真是恨他恨得牙癢癢。
他是早早就投靠了叛軍,簽不簽字都只能一條路走到黑,當然不畏懼把自己的名字落在造反簿上。
他們可還不想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壓在叛軍頭上。
萬一這姓李的到時候拼不贏皇帝,他們可就沒回頭路了。眾人縱然也想過反皇帝,他們心里想的是走和平政變的路子,匡扶正統。
起兵造反這條路……
——終究是有點太超過了。
李木讓人把‘捐款簿’拿到他們面前,請他們挨個簽字。氣氛凝固起來,李木的表情也漸漸沉了下來,霍祁適時地向行刑的兩位師傅遞了個眼神。
兩人會意,手下刀一動,齊旺登時痛醒大呼‘饒命’。
聽到這叫聲,眾人一個激靈,身子也軟了一軟。
李木滿眼期待地看向剛才第一個向他下跪的羅順:“請吧,羅老爺。”
執簿的小嘍啰將盛著毛筆和‘捐款簿’的木盤遞到羅順,目光森森,大有‘你不簽老子打死你’的威懾之感。
“我愿、我愿捐一百兩,助李兄賑濟災民。”
羅順躲了躲這小嘍啰的目光,又向旁邊等待的李木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最后硬著頭皮顫抖著拿起那支毛筆,閉眼在簿子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嘍啰嘲諷:“還是個有錢有勢的人物,就一百兩,打發叫花子嗎?”
羅順怒不敢怒,只能僵著臉不說話。
李木立即制止那小嘍啰:“不準說這種話,心意到就可以了,何必在乎錢多錢少。”
霍祁聞言差點噴笑出聲。
這可是沒跟霍祁商議過的戲碼,他是沒想到李木原來還真指望靠這件事掙錢,也算是他小瞧李木的膽量了。
被李木訓斥后,那小嘍啰喪氣地低下頭,將木盤端到下一個人面前。
還是那句話,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前面都有人帶頭了,后面的人也被嚇破了膽,沒心思頑抗。原本事情進展得很順利,李木臉上的笑意已經藏不住——不對他本身也沒藏,那張看起來真心實意的笑臉獨屬于李木的面罩——只是那小嘍啰走到周遠和潘小釵面前時,出了點岔子。
小嘍啰‘請’周遠在簿子上簽字,周遠猶豫了片刻,拿起了那支毛筆。
筆有千斤重,周遠的手顫抖著,移向木盤上的簿子。
將要落筆時,潘小釵垂下眼眸,別過頭去。
一直密切關注著她的周遠立即停下寫字的動作,簿子上留下一塊墨跡。
眼見要沾染一大片,小嘍啰忙叫道:“誒你干什么——”
霍祁一看是周遠和潘小釵那里出了問題,不禁閉上眼眸,暗叫了一聲要糟。
周遠看向潘小釵,咬了咬嘴唇扔下毛筆將妻子護到身后,帶著兩個兒子一起退到墻角。
周遠:“江南水災,我家早已經捐款捐糧,今日就不圖這個虛名了。”
小嘍啰:“你找死是吧!”
周遠高聲喊道:“寧死不從。”
周遠是個商人,見利忘義、兩面三刀才該是他的代名詞,對于他來說忍辱偷生并不算什么丟人的事,但他要做潘家的女婿,那骨氣和愛國之心就得刻在心口上。
那心口上還刻著潘小釵的名字,只要那名字還在一天,不管他遭受再多的苦痛,他都能忍受得住。
“遠哥……”
潘小釵捏住周遠的袖子,眼中涌動著淚光。
周興和沈應在父母身后,一齊仰望著周遠的背影,第一次覺得他們的父親比他們想象得更有骨氣。
而沈應的目光要更遠一些。
他的目光在周遠身上停了片刻后,又越過人群落到了霍祁身上。院中諸多人頭攢動,兩人又離得太遠,再加上霍祁那遮掩用的面罩,沈應根本沒法看清他的表情。
其實若拿周家阿父與霍祁比,霍祁定是要勝出許多的。
并非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只是單論膽量心計花花腸子,整個大衍能比過霍祁的,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但是霍祁又輸周家阿父一樣。
——那就是深情。
周遠與潘小釵也有許多分歧,但周遠永遠去做潘小釵覺得對的事,既然那事情他覺得多么不值得。
沈應敢說若是他的母親發生什么意外,周家阿父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陪她去死,只為不讓深愛之人在黃泉路上孤單。
沈應向往這種感情,但他很難想象霍祁會為他這樣做。不過要一個皇帝拋下家國陪一個男人去死,未免也太荒唐,
沈應也沒這種奢求。
他一生向往的,是他永遠不會得到的感情。
沈應望著霍祁,他也能感覺到霍祁的視線,他知道霍祁在等他。兩人遙遙對望,沈應突然向霍祁笑了一下。
他拉住周遠的胳膊,站到了父母面前。
正在與叛軍僵持的周遠和潘小釵,同時詫異地看向他。
沈應向他們擺了擺手,走到小嘍啰的面前,道聲‘有勞’然后拿起木盤上毛筆,在簿子上寫了他的名字。
“應兒——”
潘小釵聲音悲切,沈應沒敢回頭看自己的母親,只能死死盯著霍祁,向他冷笑一聲,隨后將毛筆扔回木盤,面無表情地向小嘍啰說道。
“不是說一家只一個人落名即可,我家的我簽了,請找下一家吧。”
院中其余人原本在看熱鬧,聽到他說找下家又立即全身緊繃起來。
小嘍啰猶豫地看了李木一眼,李木向他點了點頭,他才敢端著木盤去找下一個人。李木走到潘小釵和周遠跟前,撿起了剛才拉扯間潘小釵落在地上的一枚珠花。
他拍了拍珠花上的塵土,將那物件遞給潘小釵。
“潘夫人……”他面露猶豫,而后又改稱為,“潘小姐,當年潘佑頤大人在宮中為昭惠太子鳴冤不成、悲憤撞柱一事,李某在興州亦有耳聞,至今仍不敢忘。你是潘大人的女兒,我們不會為難你,也請你別為難自己。”
潘小釵氣急:“你們——”
霍祁忙出聲打斷:“各位貴客只怕還沒吃午飯吧,只是守備府開火不便,李木大哥之前已有吩咐,諸位在這簿子上落下名字就可以各自回家,還請大家動作快些,也好早些回家吃飯。”
周興也忙把老母親和老父親拉了回來。
他膽子小,爹娘可別再嚇他了。
米已成炊,周遠只能摟住妻子,在她耳邊輕聲安撫著。那枚李木遞上的珠花終究沒人去拿,李木只能任它落在地面。
既然怎么也要簽字,其他人一聽到簽完就可以回家,立馬就加快了動作。
金陵城陷了多久,他們就在這守備府中待了多久。
這些叛軍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現在終于有機會離開,他們不跑才是傻瓜。
經霍祁的鼓吹,這‘捐款簿’的落名速度大幅提升。李木也守信,等到他們簽完字居然真的把人給放了。
可惜他們沒看完行刑。
但沈應還在,霍祁被他剛才那個微笑嚇得心神不安,沒敢繼續惡心他。
便把何縉提了出來,扔到齊旺被剮下來的血肉堆里。
“你現在想明白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了嗎?”
何縉剛剛才緩過來一點,又被這滿目的鮮紅嚇得直哆嗦,對著霍祁又是點頭又是搖頭。
看他嚇成癡呆模樣,霍祁心情不由大好。
“算了,我教你吧。”霍祁笑著向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什么都不說才是乖孩子。”
何縉愣住。
‘什么都不說,才是乖小孩。’記憶里那個鮮活惡劣的少年將手指比到唇邊向他輕聲笑著,‘表哥,你可別做傻事。’
他傻傻地看著面前人。
是他,一定是他。
即便是刻意變換,但是那聲音依舊是那么熟悉,回蕩在何縉每一日的夢中,叫他恨入心髓。
見他傻住,霍祁與李木交換了一個視線,得到李木許可便叫人把何縉扔進了大牢。霍祁回頭,原本滿滿當當的院子,一時間只留下了被他抵給李木做人質的沈應。
不過現在李木把霍祁當心腹,心里也打著招安的念頭,實際上根本沒將沈應當人質。只是為了能在楊放的眼皮底下偷偷照料皇帝的外祖,李木還得留沈應做做樣子。
而且,他還想請沈應幫他寫一封信。
一封舉薦信。
交給皇帝,可以換個官職,后半生無憂的那種。
李木甚至覺得只要沈應愿意寫,讓他用整個玄武軍交換也無不可。只是玄武軍是他的倚仗,想想李木還是覺得不行,只能拿沈應和‘謝摯’的私情來勸導一下。
其實知道這件事的也就是金陵城的官兵和賈仁,之后加上‘謝摯’自爆時在場的諸多世家勛貴。
現在這些人一半死了,一半有把柄在李木手中。
只要沈應愿意保他,他也可以保沈應。
就算為了李木的榮華富貴,他也絕不會讓沈應和‘謝摯’的私情流傳出去,這樣沈應可以繼續在皇帝面前當寵臣,還可以保他兄弟‘謝摯’的安穩無憂,他和沈應也可以在官場互相照顧。
不是三全其美?
這話真是……與霍祁如出一轍的厚顏無恥。
這下沈應知道他們兩個為什么這么臭味相投,這才幾日就將彼此引為知己了。
面對李木的引誘,沈應只能扯著嘴角:“我會好好考慮。”
自然不急不急,只要他愿意考慮,什么都好說。李木今日已經拿到他最想拿到的‘榮華富貴簿’,現在對于其他的事暫時也放松了許多,霍祁說要私下跟沈應好好談談,他也擺手讓他去談。
只管自己捧著那個落滿金陵世家勛貴的簿子,兩眼放光。
霍祁跟著沈應回到房間,何國公還在昏迷中。霍祁關上房門,先去看了外公一眼,確認何國公無恙后,才回頭摘下了面罩。
霍祁:“你沒什么想對我說的嗎?”
沈應坐在桌邊,提起茶壺倒了杯水。他當人質,換了高等監牢,待遇也有所提升,連茶壺中都有熱水。
看來李木是真心想要討好他。
沈應笑了一聲,沒理會霍祁,自顧自地垂眸飲茶。
霍祁有些心急,他干了臟事被沈應撞了個正著,他內心不安卻也沒那么不安。
在他看來,今日沈應撞破的事與當日梁彬之事并沒太大的差別。
梁彬是沈應好友。他死了,沈應也只是跟霍祁鬧鬧脾氣大吵一架,這齊旺本就是個惡貫滿盈、該死的人。
霍祁并不覺得沈應會為了齊旺生氣。
他憤怒的只是霍祁的行事手段,這霍祁可沒法改。
霍祁向來是個公平的人,那日他在城門前乍見百姓被叛軍所殺,電光石火間霍祁看清了沈應前世的眼淚和懺悔,所以他覺得沈應也該看清自己。
他就是這樣的人,他改不了。
沈應不該想著去改變他,沈應最該想的是該怎么去適應他。
畢竟他才是皇帝,他才是做主的那一個。
……不是嗎?
但沈應只是抬眸,輕描淡寫地掃了他一眼:“說什么?”
說什么?霍祁一下被哽住,他們之間有太多可以說的,比如霍祁行事怎可如此狠毒?比如霍祁做臟事不避開沈應的父母兄弟,究竟把沈應放在什么位置?比如霍祁在沈應面前一會兒是陰一會兒是陽,究竟是在發什么癲?
他們該大吵一架,把一切的骯臟齷齪扔在對方臉上。
而不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來一句‘有什么可說的’。
但這話總不該由霍祁來說,難道他還要主動提醒沈至少要罵他一句‘混蛋’嗎?
他是有病還是怎么的?
霍祁急得直咬牙,他將雙臂撐在桌面上,俯身靠近沈應,壓低聲音暗示性地說道:“什么都可以說。”
現在霍祁覺得自己可能確實有病了。
前世沈應跟他吵架的時候,他嫌煩。現在沈應不跟他吵架了,他又不樂意。
沈應可以戳穿他,指責他,怒罵他,然后再像過去一樣頤指氣使、高高在上,告訴霍祁該怎么做一個皇帝,一個君子,一個好人。
他向上天發誓,只要沈應開口……他一定會照做。
只要沈應愿意再給他一個機會!
他現在站在沈應面前,還活著的,溫暖的,不是冷冰冰的沈應面前,不就是沈應給他的第二次機會?
可是沈應只是淡淡向霍祁示意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面罩。
“我們還在叛軍的地盤,你如果還想繼續隱藏,就該隨時都戴著這玩意,免得一不小心被人發現了。”
這種時候,他居然在跟霍祁說面罩。
霍祁氣惱地將手邊的面罩掃落在地:“你覺得我真的害怕外面那群人?”
他的聲音不低,沈應擔憂地向外面看了一眼,但又想起自己本身已經是階下囚,擔憂又有何用。
“是我多慮了。”
沈應邊說著邊彎腰撿起面罩,然后他聽見霍祁在他頭頂上問了一句。
“為什么?”
沈應拿著面罩直起身子,眼前人滿眼都是迷茫,像是在天空中迷路的飛鳥。他從沒見過霍祁這樣脆弱,這幾乎讓他忍不住懷疑又是一場欺騙,但他的心告訴他這是真實的。
他的心總是這樣告訴他。
對于霍祁他早就分不清真假了,他只是有點累了。
是前所未有的疲憊,好像他從億萬年前就開始在跟霍祁爭吵,而今所有的爭吵帶來的疲憊的總和都在這一瞬間迭加在他身上。
沈應不愿意再吵。
因為他知道吵架的無用。他說服不了霍祁,霍祁也說服不了他。
其實他也是個不愿意改變的人,卻強求霍祁為他改變。
憑什么?霍祁難道有欠他什么嗎?
一份感情?
沈應搖頭,那是他自愿給的。
“我累了。”沈應說。
霍祁幾乎頃刻便理解了他在說什么。多么諷刺?他終于能夠完全理解沈應,卻是在他永遠失去沈應以后。
霍祁沉默許久,忽然開口說道:“你知道嗎?我一直都以為我們會有第二次機會。”
可是再也沒有了。
眼前人即便是少年時的沈應,他們有相同的面容,相同的少年時光,相同的情感,但他終究不是霍祁的沈應。
他沒有跟霍祁一起面對過群狼環視的險況,他沒有與霍祁一起力挽狂瀾救萬民于水火,他沒有抱過因何榮之死垂淚的霍祁,他沒有對霍祁說過后悔,他沒有為霍祁……擋那一劍。
那一劍……
霍祁握緊拳頭,眼角滲出淚痕。
他已經不敢再看沈應一眼,實際上自重生以來,每看沈應一眼都像有一把刀在割霍祁的心。千刀萬剮,有如凌遲。
他不忍看,不敢看,卻又舍不得不看。
他的沈應已經死在貞佑十四年的冬天。
他求遍滿天神佛,砸過閻羅地府。只要能留住沈應,就算有萬千罪孽加諸其身,他也不畏。他是皇帝!但他留不住一個想走的魂魄。
今日在這守備府中受千刀萬剮之刑,又何止是齊旺一個。
霍祁也在忍受這樣的痛苦。
自沈應死后,日日如此,不曾間斷。
第 64 章 收尸
沈應皺起眉頭, 他不理解霍祁身上突然涌現出來的悲傷。
他表現得好像是沈應拋棄了他一樣,明明受傷的那個是沈應才對。
這段日子哪一次不是沈應在退讓,結果換來的卻是霍祁加倍地戲弄。
霍祁還指望沈應能說什么?難道要沈應謝謝霍祁, 在他戲弄過的所有人里面, 最喜歡沈應嗎?
只是看著霍祁痛苦,沈應終究于心不忍。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被割裂成了兩個, 一個心頭有那么多的憤怒、不解和傲慢, 想要狠狠給霍祁一拳,然后一走了之;另一個疲憊不堪恍若老者, 但是看著霍祁的痛苦卻忍不住感同身受,想要上前抱住霍祁。
沈應起身來到霍祁身邊, 擔憂地扶住霍祁的肩膀。
“你到底怎么了?”
霍祁抬起眼眸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忽然抬手摟住沈應的肩膀, 將他擁入懷中。沈應愣了愣, 抬手按住霍祁的胸口想把男人推開,卻被他摟得更緊。
“喂你別趁機占便宜。”沈應不忿。
他們還有很多問題要解決, 沈應只是不想在敵營中跟霍祁吵架而已, 霍祁別以為可以蒙混過關。
霍祁將臉深埋在沈應頸窩,聽到沈應的指責忍不住低低笑了兩聲。
笑中帶淚。
他既哭且笑地對沈應說道:“我只是不想放你離開。”
軟禁也能說得深情款款,沈應心道這人真是夠了,正要張嘴說些什么,卻感覺到頸間的濕意。沈應像被什么擊中一般愣在原地。他無暇顧及這是不是另一場欺騙,他只是感覺到一種深沉的悲傷從肺腑間噴涌而出。
像是他的, 也像是霍祁。
沉淀了許多年,終于得到釋放。
沈應愣了許久,直到咽喉傳來疼痛的痕跡,他才發覺自己幾乎在哽咽的事實。
但他無法理解那份悲傷。
在他看來他和霍祁的矛盾, 遠遠還達不到這份悲傷的程度。
——還是他其實比自己想象得要更加多愁善感?
沈應拿捏不清,他只能閉緊嘴巴避免泄露喉頭的不忠。看著緊緊抱住他的霍祁,沈應再度想要推開他,只是抬起手后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選擇放下。
他的手輕柔地落到霍祁肩頭,順著男人的后背撫慰而去。
“你知道,我不會走的。”
一句無比絲滑的話語從沈應嘴中流出,像是攢了許久終于傾瀉而出的洪流,暗含情感濃郁得有些嚇人。沈應看到霍祁被他這句話,嚇得直起身子吃驚地看著他,實際沈應也被自己嚇到。
霍祁問:“你剛才說什么?”
“我……”沈應不知道。
那句話就等在那里,想要說給傷心失落的霍祁聽,但那不是沈應現在的情緒。
他現在仍舊很生氣,氣憤霍祁的欺騙隱瞞和漫不經心。
他不喜歡霍祁把人命當游戲的態度。
無論那人該不該死,霍祁作為君王都該更慎重些、更正經些。
霍祁是皇帝,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他治下的黎民百姓。他的一個錯誤,可能會使成百上千個家庭分崩離析。他有隨意決斷百姓生死的權力,所以他絕對不可以隨意。
縱然沈應此時已經放棄霍祁會因他而有所改變的想法,但這不代表他不期待霍祁有一天會自己想明白這個道理。
而他仍舊在為霍祁不明白這個道理而生氣。
沈應喜歡霍祁做個有趣的情人,但他更想要霍祁做個稱職的皇帝。
沈應不能在這里就對霍祁認輸。
沈應咽了咽口水,改口道:“我剛才說——你把我關在這里,我還能去哪里?”
霍祁深深地望著他,表情帶著幾分詫異。
“我還以為……”
霍祁說了一半沒再說下去。
沈應現在最討厭他藏著掖著,直接張嘴追問道:“你以為什么?”
“我還以為……”霍祁低頭笑了笑,“我還以為剛才跟我說話的是別的什么人……畢竟已經許久不見沈大人對我這般溫柔,我太不習慣了。”
他們都知道他在撒謊,但也沒奈何了。
霍祁不想說的事,沈應就算撬開他的牙齒,也沒法從他嘴里挖到一個字。
沈應還想再說什么,霍祁已經再度走到他面前,抬手撫摸著他的臉頰。沈應咬著嘴唇看著霍祁,已經涌到嘴邊的話又被他一一咽下。
霍祁用拇指蹭著沈應的嘴唇,幾乎立即就淪陷在這熟悉的柔軟觸感中。
“答應我,別放棄我。”
他閉上眼眸向沈應湊近,低聲引誘著年輕人:“你會想到辦法說服我的,如果你沒辦法說服我,我給你權力揍我一頓讓我清醒。你會是我身邊唯一一個能束縛住我的枷鎖,我同意你鎖住我。但代價是……”
——沈應也得被鎖在他身邊。
霍祁近到可以清晰感覺到沈應的呼吸、沈應的緊張、沈應的僵硬。
但是沈應沒有躲。
霍祁笑起來,心中的空虛被拉得更大,他傾身吻上沈應的嘴唇,輕咬著這完全沒有躲閃的柔軟唇瓣,將這不屬于他的沈應摟入懷中。
他沒法得到他的沈應,但他總得擁有一個沈應。
……不是嗎?
*
這邊小情侶愛恨交加、纏綿不解,那邊李木跟他的老搭檔楊放也鬧了起來。
為的當然是今日李木讓金陵勛貴們簽的那所謂的‘捐款簿’。
李木了解楊放,楊放難道就不了解李木?
實際上玄武軍這兩位頭領對于對方都是頗為了解。
李木看穿了楊放的野心,楊放又怎么可能看不穿李木茍安一隅的心思?但他不能忍受。
楊放走進書房:“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木正在觀賞著勛貴們留下簽名的簿子,楊放一走進來,李木立即將‘捐款簿’鎖進桌上的木盒中。楊放來勢洶洶,李木留在書房門口的心腹不由得上前阻攔,李木立即開始日常對楊放的捧殺。
李木:“大膽,楊兄弟也是你能攔的?”
心腹們吃驚地看了他一眼,不忿地垂首向楊放道歉。
“小人無禮,請二大王恕罪。”
楊放擺手讓他們退下。那些人看了李木一眼,李木點頭,他們便退到了門口。楊放這時再度開口。
“退到院外去。”
聽到他如此傲慢無禮的命令,李木的心腹們停下腳步,面面相覷,根本不知道該不該聽從他的命令,無奈他們只得再度看向李木。
李木點頭認可,眾人心中氣惱,不免覺得楊放真是欺人太甚。
待其他人退出了院子,李木才將那鎖著‘捐款簿’的木盒收起,關切地向楊放問道:“兄弟這般氣勢洶洶,可是在城中遇到什么難事了?李某可能幫得上忙?”
楊放已經受夠他的偽善。
長期被壓抑的痛苦,使得他的不滿爆發出來比平常更甚。
楊放冷聲:“你知道我在說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木停頓,將手中木盒放到架子上。他撫著那木盒,他后半生的倚仗,榮華富貴盡在眼前。他再不畏懼楊放,因為他知道楊放不會殺他,也再沒有辦法破壞他的康莊大道。
李木回眸望向楊放,厲聲問道:“我才要問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們從來沒有談過這件事,因為曾經他們都以為他們的步伐是一致的。
他們都不滿這個昏庸的朝廷,他們都想要做些什么。
所以他們就做了。
建成玄武軍,與朝廷對抗,幫助貧苦百姓。
可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們離得越來越遠。嫉妒、猜疑、畏懼在他們中間滋生,擠出一道什么也填不滿的縫隙。曾經親密無間的朋友,變成如今彼此提防的對象。
他們既弄不懂彼此為什么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也弄不懂對方究竟想要干什么。
楊放閉眸:“你不會真的以為投靠朝廷,就能換來榮華富貴?這些年你難道還看不清嗎?這個朝廷從根上就壞了,若我們不推翻他,就算被你當了官,你也早晚會被那些蛀蟲啃食盡的。”
“推翻朝廷。”李木反問他,“你不會真的覺得靠我們這群烏合之眾就能成事吧?”
“事在人為。”
李某覺得他是瘋子。
李木大笑起來:“事在人為?我想投靠朝廷,換一場榮華富貴。你想當皇帝,不照樣是想榮華富貴。我們兩個又有什么不同?不過我更現實一些,想要的是能拿到手的東西。”
“我們不一樣。”楊放銳利的眼神刺向李木,“你是逃兵。而你現在又要再逃一次。”
李木臉色霎時變得慘白,他沒想到楊放會把這件事拿出來說,嘴唇囁喏幾下卻始終說不出什么。
楊放:“我沒當著兄弟們的面跟你談這件事,就是為了再給你一個機會,若你再執迷不悟,我便將你要投敵之事公之于眾,到時候你后悔也來不及了。”
李木慘笑著搖頭:“隨便你去說,我手下的人絕不會信。你手下的人……”
自然是楊放說什么,他們就信什么。
原來他們早已經分道揚鑣,只是到今日才徹底看清。
“你,冥頑不靈!”
楊放恨鐵不成鋼,李木卻突然問:“若我助你推翻朝廷,你會讓我當皇帝嗎?”
楊放愣了愣,沉默不語。李木看清他的答案,點了點頭:“既然都是當官,我在朝廷當官和在你手下當官,又有什么區別?”
“……我絕不會害你。”
而那群朝廷官員卻會啃食盡李木的血肉。
楊放是真心在為李木著想,李木卻大笑。
“免了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不是那塊材料。君臨天下,你也沒那本事。不如早早隨我投降,還能換個好下場,不然日后你造反被抓、身首異處,我也絕不會給你收尸。”
楊放瞇起眼睛:“你是鐵了心要這樣做!”
“我鐵了心。”
迎著楊放的目光,李木咬牙堅持。兩人爭執間,忽然外頭響起軍號,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沖出書房,看到城門方向燃起的烽火,李木和楊放齊齊一驚。
是朝廷的軍隊在攻城。
李木忙道:“快去城門支援。”
“太晚了。”
城門處燃起的是失守的烽火,楊放握緊拳頭。
“為今之計,只有速速撤離。”
“那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去叫人趕緊跑。”
大難臨頭,李木也顧不得兩人剛才還爭執不休,做分家之舉,忙麻溜收拾東西準備跑路。他叫楊放先去點齊人馬,自己則跑回書房拿那個放著他的‘榮華富貴簿’的木盒。
楊放這時也沒工夫再罵他,正向著院門走去,忽然察覺到院中閃過的一絲凜冽劍氣。
楊放停下腳步,只聽書房傳來一聲慘叫。
楊放心頭一驚,匆匆跑回書房,卻見到李木捂著胸口倒在地面,胸前不斷滲出血水染紅了他的衣服并流向地面。
而離李木最近的那扇窗戶前正有個小賊要翻窗而出。
楊放幾乎來不及思索,已經本能抽出刀向那小賊劈去。
第 65 章 牽絆
外面傳來的號角聲把沈應從意亂情迷中喚回。
沈應猛地睜開雙眼, 看著近在咫尺的霍祁,慌忙將對方推開。他向床上的何國公看去,見老人家還在昏迷中, 雖然擔憂卻也不免松了口氣。
霍祁在他身后笑了一聲:“別擔心, 我讓人給老爺子喂了點藥,他估計能睡到這金陵城被我們奪回后。”
饒是沈應自認對霍祁已經十分了解, 聽到這話都不免被嚇了一跳。
他就說老國公也是大風大浪里面闖過來的人, 就算年紀上來變得膽小了些,也不至于被這場禍事嚇成這樣。
“你……”
沈應都不知道如何評價霍祁這種舉動, 何國公是霍祁的外祖,沈應知道他定不會害他, 只是這種動不動給人下藥的行為實在讓人后怕, 沈應甚至開始回憶霍祁會不會從前也給他下過藥。
不過剛才霍祁話中的一個信息引起了沈應的注意。
“你說我們要奪回金陵城了?”
剛才的號角聲他果真沒有聽錯, 想想離金陵城最近的海衛府來回不過十來天的路程, 即便大軍出行但若快馬加鞭,今日才趕到都算太遲了。
但想想叛軍那封今日才到手的新鮮出爐的‘盟書’, 沈應也有些明白過來。
只怕大軍早已經趕到, 只是等到了今日才攻城罷了。
沈應若有所思地回頭,看向一切的策劃者。霍祁已經收拾好心情,坐到桌邊端起沈應剛才用的茶杯,向沈應微微一笑。
他將茶杯抵到唇邊,跟沈應對視含笑將杯中水飲盡。
沈應:“……”
沈應覺得這人在暗示什么,他不想深思。污穢!
城外有朝廷的軍隊在攻城, 城內的叛軍也亂了起來。沈應聽到叛軍在屋外跑來跑去,霍祁還在這里悠閑喝茶,真是頭痛。
他坐到霍祁身邊,試圖給這不知死活的人提些對他們的生命安全都更為穩妥的建議。
“我們現在是不是該帶著國公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等朝廷的軍隊徹底奪回金陵城再現身。”
“你膽子可真小。”
霍祁放下茶杯,不滿地看了沈應一眼。沈應明明是為他著想,居然還要被他嘲諷膽小,這是好心當作驢肝肺。
沈應氣得不行,翻了個白眼說道:“那隨你,反正我要帶著我家人躲起來,就不奉陪了。”
他可比霍祁有良心多了,還準備回身帶著被霍祁迷暈的老國公一起躲藏。
左右霍祁有暗衛保護,應該死不了,就算死了也是他自己作的,沈應才不想管……
沈應走到國公床前,終究忍不住回頭:“你真的不跟我走?”
霍祁臉上綻開一個堪稱溫柔的笑。他看著沈應,柔聲說道:“躲什么?現在金陵城哪還有比這守備府更安全的地方?”
是啊,挺安全的。真方便他們被叛軍一鍋端了,再綁去威脅城外的朝廷軍隊。縱使霍祁仗著身份沒有暴露有恃無恐,可別忘了這里還睡著個老國公。
沈應已經完全不想理他了,就讓這人自己去送死吧。
他回身想要扶起何國公,霍祁走到他身旁抓他的手腕。沈應回眸瞪他,霍祁沖他笑嘻嘻。他擠開沈應,重新給老國公蓋好被子,又湊到沈應耳邊。
“你的父母和小周興我已經派人掩護他們藏了起來,你還是跟我就在這里待吧,等會兒有熱鬧給你看。”
知道父母弟弟平安,沈應先松了口氣,又被他這神秘口吻吊住了胃口。
“什么熱鬧?”沈應斜眼睨霍祁。
霍祁一笑,手指在沈應唇邊劃過:“想提前知道答案,可得付點酬金。”
沈應扯起嘴角向他呵呵一笑,抬手推開他作亂的手,同時往后退了兩三步。
“免了,我好奇心不重。”
“那真是可惜了。”
霍祁拖長聲音,面露遺憾,沈應只能以白眼回敬之。
*
金陵城外,文瑞身穿盔甲騎在馬上,等待著城門被攻下。他肩上的傷仍在隱隱作痛,文瑞抬手撫了撫肩頭,武柳為他包扎的觸感早已淡去,剩下的是長久的疼痛和麻木。
他在金陵城中,因于逆賊楊放打斗受傷,傷未養好,就被霍祁派來的暗衛帶出了城。霍祁把指揮軍隊的手諭交給了他,命他等待時機率兵攻打金陵。
文瑞知道他在金陵城中的表現,為他在小皇帝手中換來了一次得到信任的機會。
他知道武柳至今仍在為他選擇離開暗衛而怨他,但沒辦法去跟武柳解釋。他沒辦法跟武柳這種把自己當做武器的人解釋——他不愿意做一把刀,他想要做一個人。一個有思想有理智有良知的人。
他要往前行,決不能向后退。
傷口始終會好的,或許有一日武柳也會理解文瑞的選擇。
……也或許永遠不會。
但文瑞已經找到他心中的道,他握緊手中長劍下令繼續攻城:“告訴城頭的叛軍,若是有愿意投降的,速速棄刀出城,我可饒他們不死。”
這也就是最后通牒的意思了。
朝廷軍隊的攻勢瞬間變猛,城頭上的叛軍本就是原本興州來的部分玄武軍混著他們在城外招募的災民、流民,許多人餓了大半年了,到前幾日才真正吃飽了飯,怎么可能打得過朝廷的軍隊。
不過片刻,就有一小將穿過無數兵馬,飛奔到文瑞面前。
“報將軍,守城門的叛軍已經棄門而逃了。”
文瑞點頭:“進城。”
*
王修永血跡斑斑地沖進守備府中時,城門已經失守。
他是個看得懂局勢的人,該狠辣時狠辣,該逃命時逃命,他拎得清。不過他也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獨自逃跑的叛徒。
城門一有要被攻陷的架勢,他就命人燃起了烽火通知城中的兄弟戰況危急,同時快馬趕回了守備府,想要帶著他的老大哥李木一起逃跑。
金陵城內亂哄哄的,王修永來到守備府外時,整個街巷已經空無一人,連該守在門口的玄武軍都不見人影。
那時他就該察覺到不對。
只是他一心惦記著李木,只當眾人都逃命去了,匆匆帶著手下人馬沖進府中,抓住一人問清李木與楊放都在李木臥房時,他也沒有看出那人臉上奇怪的神色。
直到沖進李木臥房,看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李木,王修永才大驚失色。
“李大哥,李大哥!”
他撲到李木床前連叫了幾聲,都得不到李木響應。王修永出離得憤怒了,他握著李木的手,冷聲說道:“你終于還是動手了。”
最后一個字從他嘴里吐出時,他跳起身來,舉刀砍向旁邊站著的楊放。
楊放根本沒將王修永看在眼里,兩招奪下他手中長刀,將王修永反手按到床架上。
“別沒事找事,李木是被刺客所傷,現在給他治傷才是要緊事。”
楊放剛才已經暫時為李木止血包扎,只是李木的傷實在太嚴重,動手的人根本就沒有想要留他性命,楊放現在也不敢輕易移動李木,也怕他離去后那刺殺的小賊折返,所以連帶他本人也被絆在了李木床前。
現在還要面對王修永這蠢貨的質問,楊放心中更覺煩躁,手下也不由得加重了幾分力道。
“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你敢說不是你動手傷了李大哥!”王修永大叫,“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早就想自己當老大!你早就想要他的命!”
王修永質問:“你說李大哥是刺客所傷,可有旁人看見?”
王修永側臉望向屋中守著的人:“你們看見了嗎?”
“這……”
眾人面面相覷,他們聽到慘叫聲跑進院中時,李木已經被人刺傷,書房中只有倒在地上的李木和站在窗前的楊放兩人,楊放確實對他們說有人刺傷了李木,從窗戶逃走了。
但……他們也沒看到,不是嗎?縱然他們也想相信自家二大王,但實際眾人心里沒法不對楊放起懷疑。
這時機實在是太巧了。
楊放也知道自己此刻說什么都沒用,一切等李木傷好醒來,自然可以真相大白——只要李木沒生出借此機會除掉他的心思。
“隨你信與不信,我做事不必跟你解釋。”
楊放扔開王修永,又派人去查看大夫到哪里了。因現在朝廷軍隊在攻城,楊放不必去看也知道城中亂作一團,城中的大夫此刻恐怕早不知躲到何處去了。
幸而楊放記得守備府獄中就關了個大夫,便讓人速速去把那大夫帶來。
他還讓人順便把府獄中的何國公和沈應一起帶來當做出城用的人質。
只是他卻不知,早一些的時候霍祁已經在李木那里求得許可,把何國公和沈應一起移到了他處。
王修永還在不依不饒:“你既然說是刺客,那你告訴我,以你的武功,你既然看見了那刺客,那刺客為何還能在你面前逃脫?”
楊放聞言沒說話,他陷入回憶中。
那一刀劈去,窗前的小賊應聲回頭。
還沾著李木鮮血的劍擋住了楊放的刀勢。
楊放認得這一招,是那日守備府中與他交手的那個高手的招式,但又有些不同,更凜冽,更純粹。
蒙面的小賊冷漠說道:‘你出招太慢了。以你的武功,不該這么慢的,你也被牽絆住了。’
小賊的語氣有些失望,他在遺憾自己沒有得到應得的對手。
楊放怔了一怔,小賊趁機彈出兩枚飛石向李木面目而去,楊放急忙抽刀回護。
飛石迎上刀鋒,化為碎屑。
楊放再抬首時,屋中已經只剩下他和李木二人。
楊放看向床上躺著的李木:“我沒空與他動手。”
那小賊說得沒錯,他確實被絆住了。
第 66 章 對手
王修永根本不信楊放的說辭, 在他看來分明就是楊放趁機殺了李木。
連帶這次對金陵城的臨時起意,在王修永眼中現在都成了楊放蓄謀已久的證據,他已經全然忘記李木猶豫是否要對金陵下手時, 他本人是如何拋開過往的嫌隙、不計前嫌地對楊放的計劃進行的鼓吹與贊同。
看著躺在床上緊閉雙眼的李木, 王修永的憤怒在他身體里燃燒著。
怎奈他又殺不了楊放,只能把怒氣發泄在被楊放派人緊急從大牢里拉出來的大夫唐陵身上。
唐陵看過李木的傷口, 便知自己沒法救, 只能向楊放等人搖頭。
王修永聞言上前抓住唐陵的手腕,把人從床前抓起, 手上狠狠用力。
“什么叫醫不了?那個姓石的昏迷在床上,人人都說沒得醫, 你都說你能醫, 你現在只看了我大哥一眼就說沒得醫, 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醫。”
唐陵痛得面部變形, 還是努力為自己的醫德辯護:“這兩者如何能相提并論,石大人雖昏迷不醒, 但他只是生病, 結合病情好生調理慢慢總能找到醫治之法。你家大王這可是受了嚴重的外傷,先不說他這傷口怎么深,流血能不能止住,就算血止住了,他傷在心肺,光可能有的并發癥狀就有十來種, 只一種就可以要他的命。”
唐陵還欲再解釋,王修永手上更加用力,他登時痛得眼冒淚花,說不下去了。
“夠了, ”楊放制止王修永,表情嚴厲,“你傷了他誰來救人?”
王修永瞪向楊放,憤憤放開了唐陵的手。唐陵忙揉著手腕縮回一旁,楊放走到唐陵面前,目光深沉地低頭看著唐陵。
楊放:“你真的救不了他?”
還是因為李木是叛軍,所以唐陵才不想救?
唐陵聽出楊放話中的藏著的話。他側身揉著手腕,沉默了許久,抬眸向楊放望去。
“醫者仁心,與富貴無關,與窮困無關,與立場更無關。”
他眼中滿是浩然正氣,穿過了楊放的眼眸,看進了楊放的心胸,激起了他埋藏在心頭已久的江湖意氣。
“好,我信你。”楊放側身對手下人說,“收拾東西抬著大王,帶上大夫跟我們一起走。”
唐陵:“……”
不是,他不是都說了沒得醫了嗎,怎么還要把他帶上?到時候人真死了,剛才那個看上去兇神惡煞的土匪小頭子不得殺他泄憤才怪。
不過雖說這樣擔憂著,但看著眼前這危在旦夕的病人,唐陵也實在放心不下。
他跟楊放打著商量:“我可以先用針灸幫他止血,但你們得帶點治傷和消炎的藥材路上給他用,等……咳咳事情完了,能放我回來嗎?我這里還有兩個病人等著我呢。”
楊放瞥了他一眼,唐陵立馬縮到李木床前做忙碌看診狀。楊放沒再理他,轉頭望向門口被手下按著的一個人。
楊放向那人發問:“你說的可是真話?”
門口面容憔悴的何縉,為了保住性命,瘋狂向楊放點著頭。
“他是我表弟,我又豈會認錯?你若不信,立馬帶人去捉了他,掀開他的面罩,看看他臉上到底有沒有他所說的傷疤,便可知道真假。”
李木床前的唐陵越聽越心驚,他偷偷向何縉和楊放看了一眼,看那叛軍頭子若有所思的模樣,心里害怕極了。
真怕這人真會持刀沖到何縉指認的‘那位’面前行兇。
要是被他得逞,那大衍可就要亂起來了。
唐陵心驚膽戰,心里也怨極了那位,你說堂堂當今……好好在京城里待著不好嗎?非要偷偷跑出來亂逛,不用誰猜唐陵都知道那位來金陵,必是為了他的情郎沈應。
果然這兒女一情長,英雄就氣短。
先帝傳位時,怎么就沒再仔細考慮考慮這位的‘情種’問題。
唐陵作為大衍子民,現在真是十分之心慌。
不過再心慌,他也只是別人板上之俎,反抗不了自己的性命。只見那叛軍頭子聽到何縉的話握刀的手緊了緊,忽然冷笑一聲。
楊放:“原來是被人給涮了。”
眾人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也無謂解釋。叫人抬上李木,速速離去。大部分叛軍和新招的人馬都被派往城門守衛,府中只剩下他和李木的心腹。
這些人雖分為兩派,分別效忠于他和李木,但忠心卻是不容置疑的。
此時大敵當前,眾人更是一心。楊放和其余人掩護著重傷的李木一路往后門逃去,途經正院時,楊放忽然停下腳步抬頭隔著墻壁向院中望去。
院中,已經取下面罩的霍祁懶散地踩著椅面彎膝坐在大堂前,也向楊放等人所在的墻壁方向望去。
只要他一聲令下,暗衛就會從四面八方圍上去,誅殺楊放。
——可惜他們都不是楊放的對手。
如果連武柳都殺不了楊放,再派其他人去也是枉然。霍祁的手指在膝蓋上敲擊著,一停一頓像是有著自己的旋律。
風吹過搖曳起院中草木,楊放感覺到他此生唯一的對手。
如果楊放現在殺了他……
他握緊刀柄,大刀幾欲出鞘,但他偏頭望了臉色蒼白、昏迷不醒的李木一眼,終究是按捺下了這股沖動,放開刀柄,掩護著眾人沖出守備府向城外逃去。
聽到楊放逃走的消息,霍祁無趣地嘆息一聲。
這人果然不能成大事,若是霍祁有楊放這身好武藝,怎么也要跳進來跟霍祁身邊的護衛拼上一拼。
說不定就得手了呢?
霍祁剛才明明已經感覺了院外凜冽的殺氣。
只有一墻之隔,他就能得到一個對手。他想自從重生以后,他就一直在等待,等待著一個新的對手的出現,讓他的生活可以不要那么無聊。
他原本以為自己等到了,可惜最后楊放還是逃了。
霍祁坐在紅木椅上,用手支撐著腦袋,抬頭望著澄凈的天空輕笑一聲。
終究這里什么都不屬于他。
他淡淡發呆了幾盞茶的時間,有暗衛從屋檐跳下在他耳邊回報,說是楊放等人逃到城門處,用何縉當人質逼朝廷的軍隊放他們離去。
因何縉怎么說也是皇親國戚,領兵的文瑞一時不敢動手,雙方僵持了片刻,又加上城門殘余的叛軍搗亂。
最后文瑞被楊放打傷,讓他們逃走了大半。
霍祁聞言嘖了一聲:“真不長眼,也不看看自己打不打得過,就敢跟人家動手。”
左右他們不可能留下楊放的命,倒不如多放幾個叛軍回去,跟留守在興州的‘玄武軍’好好通通這金陵城中的內情。
比如……他們的大王李木究竟是為誰所傷?
他吩咐暗衛:“金陵城既然已經拿回來了,剩下的叛軍讓文瑞隨便追追就行了,別太較真。”
霍祁好不容易幫這群叛軍排了場‘犯上作亂’的大戲,若是不讓這場戲發揮出它應有的作用,豈不可惜?
暗衛躬身領命,心里卻忍不住嘀咕,這位爺的別太較真到底是什么意思?文瑞受命領軍奪回金陵,領軍過程中無論是帶兵不力,還是暗縱敵軍,可都要被砍頭的。
稍不認真出點差錯,可都是要危及性命的。
這位爺卻叫文瑞別太較真?那就是讓放水的意思了,若這放水途中出了差錯,文瑞能不能拿這句‘別太較真’當免罪金牌?
暗衛心里給文瑞捏了把冷汗。
他也是文瑞教出來的,不像武柳生來就冷漠無情,他對文瑞是有香火情在的。
只是他們奉先帝為主,如今又被先帝留給如今的皇帝陛下,縱然這位皇帝陛下瘋瘋癲癲、喜怒無常,他們也只能咬牙認了。
若皇帝有一天要他殺了文瑞,他也絕對不會手軟。
那暗衛領命而去后,霍祁也不知道剛才在他跟前的小暗衛默默在心里,給他發表了一通忠心宣言。不過聽得文瑞又受傷了,霍祁還是感嘆一句‘可別叫小小的金陵戰事壞了他一位好將軍’。
前世因霍祁跟太后的矛盾,文瑞的仕途始終不如意,最后兜兜轉轉成了沈應組建的白虎軍的主將,總算揚眉吐氣了兩分,但霍祁仍舊不信他。
從前是因為太后,之后便是因為沈應……
霍祁敲擊著膝蓋的手指停了下來。
恰是此時,武柳來向他送上從李木手中奪來的‘捐款簿’,霍祁抬頭看了一眼,接過那簿子隨手翻了兩頁,又毫不在意地扔到了身旁侍衛的手中。
“流云,如果我要你殺了飛鶴,你會不會手軟?”霍祁驟然發問。
流云是武柳在暗衛中的代號,而飛鶴這個代號自然屬于曾為暗衛的文瑞。
武柳聞言一愣,而后又淡漠抬頭。
“飛鶴早就死了,但陛下若有令,即便他變成了鬼,屬下也愿為您再殺他一千回一萬回。”
他真的是一把忠心為主的刀。
霍祁笑著搖了搖頭:“小柳,人是只能死一回的。”
作為暗衛的流云,是霍祁手中的一把刀,但作為皇宮侍衛的武柳,卻是霍祁的朋友。霍祁可不像沈應交友滿天下,他前世今生都沒幾個朋友,所以對于這位僅存的碩果也十分珍惜。
霍祁見朋友的情路如此這般坎坷,忍不住就想要出聲指點一二。
他覺得武柳和文瑞前世沒成,主要問題就出在武柳的不開竅上。
天天叫囂得那么狠怎么能得到男人的心?你看他對沈應可是天天都是甜言蜜語——雖然也沒多大用就是了——但至少比武柳和文瑞見面只當彼此不存在的情況好吧。
他是想勸武柳,到落到武柳的耳朵里卻是全然地摸不著頭腦。
武柳本以為霍祁是叫他表忠心,他雖沒什么政治覺悟,但也懂這套規矩了。只是忠心表完了,霍祁突然來這么一句,武柳是真的不懂了。
武柳試探性問道:“那屬下就只殺他一回?”
“……”
霍祁忽然覺得他若叫武柳殺文瑞,這人可能還真下得去手。
這小柳也未免太想得開了。霍祁一時間很難評價這種感情,只能轉而問起:“沈應呢?”
他的探花郎是真有骨氣,說不看熱鬧就真的不看,無論霍祁怎么引誘也沒把他留下,霍祁只能派人送他去找他的父母。
不過霍祁心知肚明,沈應要是真能有那么乖,霍祁愿意從金陵倒立著走回京城,這么匆忙從霍祁身邊逃走,多半又干什么‘好事’去了。
果不其然就聽武柳回道:“回陛下,沈大人往城門方向去了,紅羅跟著。”
“哦原來是去城門救火去了。 ”
霍祁點了點頭,又忽然反應過來,猛地從紅木椅上站起。
“什么?他跑城門那邊去了?!”
第 67 章(一更) 破戒
沈應匆匆向著城門跑去。
他這些天其實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 那就是金陵城究竟是如何被攻破的?
太快了,就算金陵城守軍沒有賈仁向朝廷上報的兩萬人,但數千人的軍隊只跟叛軍打了個照面就落敗, 除非對方有壓倒性的優勢。
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李木和楊放能從興州帶來足以對抗數千人的人馬, 那沿途一定會驚動地方守軍,不可能直到金陵還沒被人發現。若說他們只靠沿途招兵買馬又加上金陵城外的流民組成的臨時軍隊, 那未免也太扯了。
所以除非是神兵天降, 否則李木和楊放根本不可能攻下金陵。
沈應不信這種事,他知道霍祁也不信, 他們心中都有一個猜測。霍祁可能已經派人證實,不過他沒有跟沈應互通消息。他們已經不是從前那樣親密無間、知無不言的關系, 沈應心中對霍祁有了猜忌, 霍祁也有許多東西隱瞞著沈應。
但沒關系, 不需要霍祁給他通氣, 這些時日里城中叛軍的風平浪靜已經足以讓沈應確認,當日楊放、李木攻城如此容易, 不是朝廷軍隊無能——是守城的將士叛變了。
從霍祁的態度來看, 他大概不想株連這些叛變將士的親屬,所以并未將此事公開,但這些人也絕對不可能再活下來。沒有哪個上位者會接受背叛過自己的人,所以大概原金陵城中守衛的將士都會在這一戰‘壯烈犧牲’。
這已經是一個上位者能給出的最大仁慈,但這絕對不是最好的那個結局。
城門硝煙彌漫,沈應趕到時, 文瑞正在圍殺城樓上負隅頑抗的‘叛軍’。沈應了解文瑞,知道他現在還沒有下令圍剿,是想給這群人最后一次機會,畢竟皇帝給他的命令是投降不殺, 以他的性情自然能放人一條生路就放人一條生路。
只是,他不知道這群人在霍祁下這道命令時,這群人就已經沒有生路可言了。
他們怎么敢暴露自己投敵的事實,把家人也牽連進這場禍事中?此事本就險極,成,或許能成英雄,但他們已經敗了……
時不我待,文瑞也鬧不清城樓上的‘叛軍’為何如此忠心,但剛才城門失守時,已有叛軍逃入城中。
為了百姓他也不可以再心慈手軟了。
“將軍現在該怎么辦?”
有小將在他身前問,文瑞握了握拳頭,艱難開口:“就地誅……”
“文瑞——,文瑞——”
有呼喚聲從遠處傳來,文瑞回頭確實巷道間跑來一個提著衣角的沈應。沈應跑了一陣,見文瑞看見他,終于停下來彎腰撐著雙膝,氣喘吁吁地深呼吸了幾下,終于恢復一些力氣重新向前跑去。
文瑞見到他都給嚇了一跳,這人膽子未免也太大了,這兵荒馬亂地打著仗呢,居然還敢往最前線跑,文瑞忙派人把沈應接到跟前。
文瑞:“你跑來干什么?”
“我、我……”
沈應喘息著,喉嚨干澀得半晌說不出來話,他抓住文瑞的盔甲,努力擠出一句。
“再給他們一次機會。”
“什、什么?”
文瑞被沈應身上突然迸發出來的樂觀嚇倒。
‘機會’兩個字說起來何其容易,但可惜他們兩個都不是操盤的人。在這偌大的金陵城中,縱然他和沈應都稱得上身居高位,但對于那真正上位者來說,他們仍然如同螻蟻。
他們甚至要從別人手中乞求活命和自由,他們沒有給別人‘機會’的權利。
文瑞嘴巴閉合兩下不知該如何回應,沈應安撫地按了按他的手背。
“你信我。”
說罷,沈應便沖到了最前,向城樓上的‘叛軍’大喊著:“敗局已定,你們何必負隅頑抗,我與文將軍都知你們是被賈仁壓迫至深,為活命才被楊放等人哄騙做了錯事。”
沈應喊完這句話,有感覺到城樓上似乎靜謐了一瞬,大約上頭的人現在都在提心吊膽怕他說出那個他們不敢認的猜測。
沈應無心嚇他們,立即接道:“我們的皇帝陛下曾有令,要善待江南水災受災的災民,是金陵守備賈仁不講仁義,將你們驅逐出城,致你們無地容身,才不得已走上這條不歸路,如今楊放那起子賊匪已經逃走,文將軍體諒你們都是被騙的可憐人,只要你們肯放下武器投降,此事我與文將軍會代你們陳情,必定請朝廷對你們既往不咎。”
沈應斬釘截鐵:“我保證,你們從前如何以后還是如何。”
城樓上有人認出他是沈應,心里也泛起嘀咕,這沈少爺的仁心他們從前在金陵也聽聞過,而整個大衍誰不知道沈少爺是皇帝的情人。
若是沈應愿意為他們求情……
眾人眼里燃起希望。若能活著,誰又愿意去死。
城樓上的‘叛軍’騷動起來,只是尚有清醒的人,在掩蔽的石墩木架后冷漠向沈應發問。
“你憑什么保證?”
那道聲音像一盆冰水澆滅了城樓上其余‘叛軍’心頭燃起的希望。
是啊,沈應拿什么保證,即便他是皇帝的情人能左右皇帝的心思,但天高皇帝遠,別說皇帝遠在京城會不會聽他在金陵的陳情。
就是皇帝聽了,朝臣不聽,照樣要他們的命,沈應又能保證得了什么?
他們難道要為了哪一點不知道有沒有的希望,連累自己的家人。
眾人對視一眼,紛紛搖頭。
他們已經決定做最后一搏,好為其余兄弟拖延時間,讓他們有機會逃跑,等到無力再戰他們會點燃城樓上的高臺,縱身跳入火中,只留下一具被焚燒過無法辨認的尸體。
這是他們在起義時說好的事情,若戰敗,臨死前一定自毀容顏,決不能讓此事敗露,累及家人。
只是……他們多想沈應能夠真的給他們一個保證。
城樓之上,有人哽咽起來。若能活著,誰又愿意死。
聽到身側傳來的哭泣聲,金陵守將董昭廷握緊了手中的刀柄。他心頭愧疚,若不是為他,這些人也不可能走到這條末路。
“是我連累了你們。”
董昭廷眼中閃爍著淚花。賈仁在他值守時強占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甘受辱自盡身亡,他若不反,日后奈河橋頭如何有顏面與妻房相見,只是連累了一班兄弟,實在心中有愧。
其余人忙道非是他的過錯。
就如城樓下的沈應所言,他們都是受賈仁和何縉壓迫,被趕入窮巷、走投無路的野狗,左右都是死路一條,不如死前狠狠咬死賈仁。那日知道楊放在城中殺了賈仁那狗官,他們心中也痛快,也想過就這樣死心塌地地跟著楊放,跟他做出一番大事業。
誰能想到楊放這么不禁打。
眾人心頭都對臨陣脫逃的‘楊大俠’和‘李大王’燃起鄙夷,兩人說話倒是一套一套的大仁大義,卻沒想到原來是兩只縮頭烏龜,一遇上點啥事就立馬跑得不見蹤影。
想起那兩個溜之大吉的小人,眾人捏起拳頭,恨得牙根癢癢。若不是今日他們在劫難逃,真想把這兩個人一齊捉來剝皮抽筋。
只是可惜他們已經沒機會了。
城樓之下的沈應也被這個問題卡了一下,他亦知樓上眾人,甚至是隱藏在城中的那些人心中的顧慮,而沈應不過小小一個翰林編修,現在還因父孝遠離朝堂,又有什么本事能保下他們,就憑他跟皇帝睡過幾次?
說大話也是需要本錢的。
這不是沈應第一次察覺到權力的重要,但確確實實是他第一次感覺到,如果他想要做更多的事,他需要爬得更高,他需要手握更多的權力,他需要從螻蟻的身份中逃脫出來。
沈應沉默片刻,忽而想起當日在城門外面對流民時的退縮。他不該再退,他不想再退沈應深呼吸一口,大聲向城樓之上的那些人喊道。
“我用我的性命向你們擔保。”
他不能永遠被霍祁關著當一只寵物。
“在場眾人為我做見證,今日你們只要肯放下刀劍,我也愿意拿性命陪你們賭一場,若是最后我失信保不住你們,我這條命你們拿去。”
眾人嘩然,沈應不理,仍舊向樓上喊道。
軍中人馬面面相覷,他們外來人,既不知這圣父心大發擾他們拿軍功的人是何許人,也不知這城樓上的‘叛軍’是何許人,只覺得明明大局已定,忽然竄出個人來奪他們功勞,真是好笑又荒唐。
偏那皇帝派來的將軍還縱容。
這下不只城樓上有動靜,城樓下也騷動起來。
文瑞身前的小將也請文瑞不要再縱容那不知名姓的公子在城樓下胡言亂語,看他細皮嫩肉的,要是被亂箭飛石傷了,恐怕還要連累他們吃瓜落。
而此刻的文瑞只能用心亂如麻四個字來形容。他知道沈應為人確實有些任性,但那些任性都是有癥結的,不是無的放矢。今日沈應忽然如此行事,必有緣由。
他不愿見到那些人死?倒也符合沈應善心腸的性子。但城樓上的那些人或許曾經是無辜百姓,被朝廷逼迫投了義軍,但是當他們舉起屠刀的那一刻,他們就已經不再無辜,不值得沈應拿命陪他們賭一場。
小將又催促:“將軍——”
文瑞皺起眉頭,低聲吩咐:“那位是翰林院的沈應大人,文人心軟也是正常,你等會兒帶幾個護著他到安全地方,然后我們就攻上去。”
“沈……”
聽到沈應身份,小將一驚,往沈應那邊又看了兩三眼,心里忐忑地回憶著自己剛才有沒有對這位皇帝的枕邊人太過放肆。知道陣前這人是沈應,小將更是如臨大敵,生怕沈應在這里出點事,他們全都得跟著一起完蛋。
還要什么軍功,先保命才是真的。
小將忙帶著幾個小兵跑到沈應跟前,請沈應跟他們前往安全地帶。
沈應只看了他們一眼,又向城樓上望去。他還在等一個答案,這世上有人喜歡走平路,有人喜歡走險途,他在等敢跟他一起賭命的人。
董昭廷握在刀柄上的手青筋直露,他身旁的親隨不愿看他如此糾結,向著城樓下喊道。
“你不過一條命,如何換得起我們這里這么多條命?”
話音剛落進靜謐的包圍圈,就聽最外圍飄來一句。
“那加上我這條命又如何?”
聽到這個聲音,沈應和文瑞都是一驚,兩人齊齊向聲源處望去。卻見到霍祁身穿銀色戰甲,騎著匹高頭大馬,身后跟著百來個侍衛、小兵從遠處緩緩行來。
他做將軍打扮,一眼望去,渾身上下都是寫著貴氣。
好家伙,又來一個貴族子弟,眾人心里納悶這人又是誰?不會是皇帝睡的另一個小白臉吧?
城樓上偷看的人也在疑惑。
“你又是誰?”
霍祁笑而不答,反而看向文瑞。他這樣大張旗鼓地在眾人面前露臉,恐怕打的就不是深藏功與名的主意。
文瑞與沈應對視一眼,忙下馬快步跑到霍祁馬前,拱手單膝下跪。
“末將文瑞叩見皇帝陛下。”
方圓十里都安靜下來,除了霍祁帶來的人,所有人都震驚地看向這位剛剛出現的貴族公子,都覺得自己剛才大概是犯了癔癥,他們好像聽見、聽見文將軍喊這位皇、皇……
眾人匆忙跪下,喊著‘陛下萬歲’的聲音在戰場上此起彼伏,響個沒完。
城樓上的那些人目瞪口呆。
皇帝怎么會在這里?他們就小小的起個義,居然能驚動皇帝親自前來金陵與他們對陣,他們一時都不好說是不是應該感到榮幸。
但……那可是皇帝誒!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他們的生死,揮揮手就可以饒恕他們的性命。
城樓上的那些人咽著口水,從夾縫中偷看下面的突然出現的皇帝。
霍祁馭馬行到沈應面前,埋怨地看了沈應一眼,向城樓上說道:“若你們愿放下刀劍,朕可饒恕你們的性命。”
他一句話比旁人說千萬句更管用。
冗長的安靜,似乎過很長時間,但實際不過兩三次呼吸間,城樓上傳來刀劍落地的聲音。那些頑抗的殘兵,挨個從城樓走下來,隔著兵卒、侍衛數道屏障,跪地叩拜馬上的霍祁。
誠惶誠恐,如見神明。
沈應就站在霍祁身旁,看著眾人臣服于他,甚至比往日在宣政殿上看百官向霍祁叩拜,還覺得恍惚。
那種疏遠的感覺,從來沒有比此刻更清晰。
他所愛之人在云端,遙不可及。
*
董昭廷一生做過很多后悔的事。
如那日值守后回家路上,他非要貪杯與偶遇的同袍多喝那兩杯酒,是他這一生最后悔的事。若他早一些回家,他或許就能救下妻子,最不濟也要抓那賈仁一個正著,當場暴起殺了那狗賊,讓他還妻子一條性命。
也好過回家以后空對著那具冰冷的尸體,報官無門,報仇無路,日日在痛苦、悔恨中掙扎。
他也做過許多不后悔的事。
如當日所有人都認為他大老粗配不上書香門第出身的妻子,遭岳家親族多次奚落,他仍然敢硬著頭皮上門提親,最終將妻子娶回家中。
這是他這一生最得意、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又如那日被楊放說動,以整個金陵換賈仁的項上人頭。那日金陵城破,賈仁命殞,縱然城中百姓在叛軍和他們手中都有死傷,但見到賈仁尸身的那一刻,他心里只覺暢快。
董昭廷從來沒有后悔過。
守備府大堂上,跪在皇帝面前時,他也是這樣說。
霍祁右手在扶手上敲擊著,聽著董昭廷的供詞,不住地搖頭感嘆著董昭廷的深情。情之所至,雖死無悔。對于董昭廷這樣的性情中人,霍祁也是頗為欣賞。
“董將軍真可謂世間少有之癡情男兒。”
霍祁甚至開口贊了董昭廷兩句,真是叫董昭廷受寵若驚。霍祁贊賞完董昭廷,方才切入正題。
霍祁:“董將軍,如你剛才所言你手下的人都是受你連累,朕都可以饒恕他們,只是你……”
霍祁搖頭嘆了一聲,這世間或許從來都容不下情深之人。
“你必須死。”
霍祁張嘴說出他對董昭廷的處決。
董昭廷閉上雙眸。自他拋下手中長刀時,他便知道迎接自己的只會是這個結局,與他同樣跪在堂上的副將張承卻瞪大了雙眼。
“陛下剛才在城門時,明明說只要我們投降,就饒恕我們的性命。董將軍已經降了,陛下怎么可以出爾反爾。”
張承質問霍祁,生怕他被牽連的董昭廷忙高聲怒斥。
“張承放肆!”
霍祁向董昭廷擺了擺手:“不必害怕,他說得沒錯,朕確實出爾反爾了,朕認。”
他的坦率向來可以震驚所有人——主要是震驚于這世間怎么會有這么明目張膽承認自己厚臉皮的皇帝。
張承都被他的理直氣壯噎了一下,不知該接下來該如何質問。
霍祁幫他問:“董將軍——朕為何出爾反爾,你知道嗎?”
董昭廷垂下眼眸,面上無半點生氣。他當然知道,他做的事無論是帶兵投敵,還是引賊入室,都是皇帝無法容忍的。叛軍入城,死傷無數,這是他的過錯,這份罪責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承擔。
霍祁看他死到臨頭不喊冤不叫屈,面上神情也似早有預料,倒是有些真心欣賞他起來。
“看來你知道,那朕也不必多說。”
張承終于忍不住再開口,他瞠目結舌地喃喃道:“可是你是皇帝,君無戲言,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霍祁只是輕笑一聲,沒再多說什么。
他無謂去與這種小角色解釋,什么君無戲言,全都是假話,他從幼時起就明白,想要當好一個皇帝,最重要的就是學會怎么撒謊、怎么騙天下人。若有一個皇帝能得天下人的稱贊,那他一定是全天下最會說謊的騙子。
可惜于謊言這一道上,霍祁前世用了數十年,也只是修成了會說謊,還稱不上最會說謊。
——所以他成不了世人稱贊的皇帝。
所幸他也不在乎。
霍祁在乎的那個人,很早以前就已經學會看穿霍祁的謊言,最后還反客為主把霍祁給騙倒了。
“張承,不要再胡言了。”董昭廷再度出聲喝止。
皇帝要他說出金陵被攻陷的真相,他叫上副將張承不過是怕皇帝不信他一人所言,可不是為了讓張承得罪皇帝的。
“可是將軍……”
張承欲要再說,董昭廷瞪了他一眼,向他使了個眼色,張承嘴巴張了又合,終于垂下腦袋不再說話。
董昭廷回頭,咬牙向霍祁叩首:“末將害金陵百姓陷于戰火,自知百死難贖其罪……”
霍祁打斷他:“誒你可別這樣說,你雖做了叛軍,但金陵被占期間,你約束手下沒在城中作亂,朕該謝你才是。”
董昭廷:“……”
那些所謂的道謝和欣賞,內里無一不透著陰陽怪氣的氣息,董昭廷除非傻了才會聽不懂霍祁的嘲諷。
遇到這樣的上級,董昭廷心里已經開始暗暗為兄弟們擔心。他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又提起霍祁讓他召集因戰敗逃走、此時隱藏在金陵城內城外的原金陵守軍。
這幫人都是行伍出身,有身手有力氣有仇怨有恐懼,卻沒有身份,若是就這樣讓他們在外面亂跑,早晚會惹出大亂子。所以霍祁以赦免為誘,讓董昭廷想辦法把這些人找回來。
董昭廷自知自己已到末路,現在只關心皇帝所言的對自家兄弟赦免是否能夠真的兌現。
董昭廷問:“陛下讓我找回來那些逃走的人,是真心想要赦免他們,還是想借我將他們一網打盡。”
霍祁不禁笑了一聲,搖頭說道:“這些就不是你該考慮的事了。”
董昭廷驟然收聲,他緊緊盯著身前的地板,面色沉重。不可直視君王是他作為朝廷官員的規矩,只是他多想抬頭與霍祁辯駁,這些兄弟的性命都是擔在他肩頭的責任,怎么可能與他無關。
董昭廷憋了半晌還是忍不住相問:“陛下對沈大人也是如此嗎?”
董昭廷本意是想說霍祁當著沈應的面,答應了放過他的兄弟們,難道對沈應的承諾,霍祁也要出爾反爾?他卻不知,霍祁對著沈應那可是謊話張嘴就來,出爾反爾更是家常便飯。
只是這話攤開了說,就有些傷霍祁的心了。
霍祁知道他對沈應沒他想象得那么好,但是真讓人指出來他對沈應不好時,他的皮膚都泛起一陣刺痛。
霍祁眸色變了變,看著董昭廷的眼神流露出真正的厭惡,片刻后他又將全部的真實情緒掩埋起來,笑嘻嘻地對董昭廷說道:“沈應是朕心悅之人,你拿自己跟他比,莫不是也想跟朕風花雪月一番不成?”
董昭廷猛地抬頭,瞪圓了眼睛看著霍祁。
什么君臣之禮此時都被他拋到腦后,他震驚地看著霍祁,不敢相信他曾經效忠的居然這樣的皇帝,什么忠君愛國,什么報效朝廷,朝廷大官凌辱他的妻子,堂堂九五之尊對他言語調戲。
這狗朝果然還是推翻了吧。
董昭廷頓時覺得自己跟著楊放起義的決定沒錯了,他只是選錯了合作對象而已。
霍祁看著他驚嚇的表情放聲大笑。
“別緊張,朕不過看你再過不久就要死了,所以給你開個玩笑,想讓你放松放松。”
霍祁伸手撥弄著桌上的毛筆,他將毛筆一下滾到桌邊,又一下滾回來,邊玩著邊漫不經心地向董昭廷說道:“朕不是殺人狂魔,沈應拿命為你們做擔保,朕也舍不得拿朕的沈大人的性命陪你們玩,被你連累的金陵守軍,朕會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只是對你——朕絕對不能留。”
說到最后一句時,霍祁抬眸看向董昭廷,滿意地在男人臉上看見了屈辱、羞憤、掙扎和認命。
就是這樣才對,無波無瀾有什么意思?真能成仙不成。
貪嗔癡,愛欲恨,六戒全破再入輪回,才不枉來這世間走這一遭。
第 68 章(二更) 白云蒼狗……
今日奪回金陵, 霍祁心情大好,耐心十足,安排好了董昭廷等人的事, 還有心情來為一直在旁邊一言不發等候著的另一人答疑解惑。
讓人帶走董昭廷, 霍祁偏頭瞥了文瑞一眼,又收回視線繼續玩著桌上的毛筆。
“不去收拾城中殘局, 跑來朕跟前礙什么眼?”
他的表情已經不像剛才在董昭廷面前那般輕松, 深沉的眸子蘊藏著濃重的猜疑,即便文瑞差點為沈應而死, 也只是換來霍祁對文瑞人品的認可。
霍祁了解暗衛的本性,他永遠不知道文瑞會什么時候重拾這份本性, 重新開始為他的主人做一把指向霍祁的鋒利的刀, 所以他永遠不會信任文瑞, 除非……
沒有除非。
文瑞站在大堂最邊上的石壁旁, 聽到霍祁的問詢,躬身向他的陛下行了一禮。
“回陛下, 末將有事想要向陛下相詢。”
“向朕發問?”霍祁只關注著桌面上滾動的毛筆, 看也不看文瑞一眼,“文瑞你離京師膽子也變大了,朕難道是你文府花錢請來的私塾先生,只要你文統領有問題就可以隨便拿到朕面前相問?”
“末將不敢。”
文瑞敷衍地說了句‘不敢’,決定不再與霍祁爭執。他直接開口:“陛下是否早知金陵城中那些所謂的叛軍,其實大部分都是原本駐扎在金陵城中的守軍。”
霍祁停下動作, 推開面前的毛筆,看向堂下的文瑞。
“文瑞,你是用什么身份來質問朕?”
“末將豈敢質問皇帝陛下,”文瑞表情痛苦, “只是……陛下派我攻打金陵時,為何不把這件事一同告訴我。”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霍祁不信任文瑞。
但這并不是問題全部的答案,其實霍祁也一直有問題想要問問文瑞。
“你知道又能如何?難道你知道那些害死金陵城中無辜百姓的人,曾經也是被城中官員迫害的無辜可憐人,你就不忍心動手了?你要為他們違抗皇命?”
他看不清鎖在文瑞身上的道德枷鎖,到底是什么奇怪扭曲的東西,即便是道德敗壞如霍祁也知道,那群用無辜百姓當自己復仇籌碼的人,那個只為一己私情就置城中百姓于危難中而不顧的董昭廷,都該殺。
所以他最初下的就是誅殺的命令,他甚至考慮到了文瑞的心慈手軟,根本就沒把這事告訴文瑞,怕的就是這人最后心軟決定走招撫的路子。
霍祁從開始就沒想過留下這些人的命。
畢竟背叛對于皇帝來說,實在太恥辱。而留下這群人的性命,人多嘴雜,遲早會走漏風聲,到時候要他如何面對天下人的眼光?
只是沈應見不得城中血流成河,跑出來說什么以命為憑,逼得霍祁不得不也跟著跑出來擺平這件事。
喜歡上沈應,大概是他這一生做過的最麻煩的事。
霍祁搖頭:“朕不是想逼你,只是你管是為我做事,還是為太后做事,就算你不為我母子二人做事,只要你還在朝中一日,你就要學會身不由己這四個字。飛鶴啊飛鶴,你嫌棄暗衛手染鮮血、做事骯臟,但你看看朝堂的官員,手握重權的,哪個手上沒有無辜人的鮮血。”
霍祁的話如一記重拳打在文瑞臉上,撕開他所有的遮羞布,揭露出他道貌岸然的真面目。那些他所堅持的守忠直正義都變成他自己打造出來,壓抑自己的枷鎖。因為是假的,所以才會變得如此扭曲做作,像修煉異法成精的妖邪,處處透著詭異陰森。
他終于知道為何最近幾年,武柳越來越不愿意與自己說話。
他這樣虛偽做作的人,怎么能入得了武柳的法眼?
霍祁將文瑞臉上的情緒盡收眼底,他嘆息一聲用手支著腦袋,搖頭說道:“你是禁軍統領,太后親信,連朕手下的暗衛基本上都是你調教出來的。飛鶴你該明白,你手中握著的權力,注定了你一生都干凈不了。”
文瑞艱難地張了張嘴巴,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
忽然他想起病中的先帝讓他選留在暗衛中,還是脫離暗衛加入禁軍的那一日。他家中也曾有過一點身份地位,不過家道中落,到他這一代也只剩下了他一個。他父母雙亡加入暗衛,與其說是混口飯吃,不如說他是想要找點人生寄托。
不然日日一個人待在那冰冷凄清的大宅中,太孤單了。
他加入暗衛,跟隨前輩們學武,自父母去世以來的大部分的時光都消磨在了練武場和任務中,如行尸走肉一般地生活著,也好過在大宅中蒙在被子里獨自悲傷。
只是這樣的日子麻木了他的心,也凍結了他的良知。他心甘情愿成為先帝手中的刀,直到那一日他在暗巷中遇到天生沒有眼淚的武柳,對一個小孩下殺手真的觸碰到了他的底線。
那是他第一次在任務中受傷。
也是他第一次思考死在自己手下的人,是不是全部都該死。
他將武柳撿了回去,將武柳培養成了新的刀,但他自己卻陷入了迷茫中。
所以當先帝給他脫離暗衛的選擇時,他猶豫了。
他以為逃離了暗衛的生活,就可以逃離那種身不由己的命運,但今日霍祁卻告訴他,只要他身在朝堂一日,他就要學會忍受著跟這種身不由己同行。
若無論選哪條路都是同樣的結果,那他這些年與武柳漸行漸遠,不就像個笑話?
文瑞倉皇著,似乎又回到了先帝跟前,張合著嘴巴向他生命里唯一的長輩請教:‘陛下我該怎么選?’
“我該怎么選?”
他也忍不住在霍祁面前發問,他愛戴的長輩最寵愛的兒子,他如今侍奉的君王。
重病纏身的先帝半躺在御榻上,用明黃色的帕子捂著嘴唇咳嗽了兩聲,才放下帕子向文瑞說道:‘選你想要做的。’
文瑞滿懷希望地望向霍祁,眉目間仿佛閃著光芒,他期待著霍祁也能像他的父親一樣為自己指點迷津。
霍祁卻只是大聲喊道:“你該去城中收拾殘局,清點人數,算好包括城中百姓在內的死傷人數,然后再來一一向我稟報。”
這些本身就是文瑞的職責,但霍祁在此時指出,卻擊碎了文瑞的期望。
“末將遵命。”
他自血肉挖出這一句話,向皇帝告退。霍祁當然不會留他,反而不耐煩地揮著手,讓他哪來的趕緊回哪待著去。文瑞弓著身子起身離去,眼角瞥到武柳就站在大堂外做霍祁侍衛中的一員,持劍的少年人在人群是那么的耀眼灼目,以至于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仿佛真的只要看一眼,他的眼睛就會被灼傷。
文瑞垂下眼眸望著地面,腳下暗暗加快腳步,眼看就要踏出大堂時,霍祁突然出聲。
“飛鶴,若你不想提線木偶,就該狠狠心腸,斬盡前緣。”
文瑞腳下一頓,回頭望向他的君主。
霍祁向他微笑:“你身上的光環,就是你的枷鎖,你想要自由只看你舍不舍得。”
說罷,他的君王就收回視線,再度將注意力集中到桌面的毛筆上,揮手叫他趕緊走。
文瑞若有所思地回頭,不經意撞上一雙擔憂的眸子。視線相交,他與武柳俱是一愣,片刻后武柳又裝作若無其事地偏過頭去,望著遠方的白云發呆,仿佛他剛才對堂內對話的焦慮都是文瑞的一場白日夢。
文瑞在原處停了幾瞬,然后趕在霍祁再度出聲趕人前,抬步向守備府外走去。
他路過武柳,沒有得到少年人的側目,沒有片刻停留。
堂內霍祁看著兩人別扭模樣,暗暗嘖了一聲,這世間有許多如董昭廷和他的妻子那般的有情人,被命運捉弄最后難成白頭偕老的眷侶,想想都讓人感懷悲嘆。
但如文瑞和武柳這般明明可以攜手并肩,偏偏要自己給自己找事,最后搞得不歡而散的、雙雙垂淚的。
霍祁只能說一句,活該。
霍祁隨手一彈,桌面上的毛筆咕咕嚕嚕滾到邊沿落到地面上。他最近越發喜怒無常,近旁伺候的人,也不知他突然將筆擲到地面,是生氣了還是不小心,只能立馬下跪求陛下息怒。
還有那等愛賣乖的,立馬打蛇隨棍上:“陛下可別為這些人氣壞了身子。”
霍祁疑惑地看了他們幾眼:“無緣無故的,跪什么?”
霍祁抬手讓他們別跪了,自己起身走出大堂,沿著門廊繞到大堂后的回廊中,他那位剛剛還在陣前以命為籌的沈大人,此時正坐在廊下發呆。
霍祁走到他身旁:“我和董昭廷的話,你都聽到了?”
聽到他的聲音,沈應回頭瞥了他一眼,半是嫌棄半漫不經心地說道:“那么遠的距離,你們又不是拿喇叭在屋里喊,我怎么可能聽得到。”
霍祁笑了笑,撩開袍子坐到沈應身旁。
“那我現在重新說給你聽一遍。”霍祁唇邊含笑,“我要殺了董昭廷。”
沈應:“……”
沈應無語地看著面前人臉上的笑容,心道這人是不是真有毛病,殺人也這么開心,只怕前世是個為禍人間的魔星。
沈應默默坐離霍祁遠一些。
“你是皇帝,自然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何必與我說。”
霍祁:“當然要說,畢竟你剛剛才與人家承諾了保人家不死,還拿性命擔保,萬一我殺了他,你跟著殉情,我不就虧了嗎?”
沈應斜眼瞪他,霍祁立馬改口。
“我的意思是說萬一你認死理,真把命賠給他,那可就太傻了。”
金陵城破,縱然董昭廷約束手下,沒有為城中百姓造成更大的傷害,但終究還是死了人。無論是城破之日,還是朝廷軍隊奪回城池之時,都有將士和被波及的百姓在戰火中消亡。
這是董昭廷逃脫不了的罪過。
即便下了地府,入了輪回,這也是董昭廷必須扛在肩頭上的債。
霍祁贊他深情是真,但對他的厭惡也是真。沈應憐惜他與妻子被權奸所害也是真,但也怨恨他為私人仇怨帶累全城百姓。
沈應很清楚,霍祁不可能饒恕董昭廷,董昭廷也不值得原諒。今日他挺身而出,勸降董昭廷等人,只是為了金陵城中少動干戈,免得連累更多無辜之人。
對于董昭廷必然要面對的死亡,他的內心其實并沒有什么波動。
這樣一想,他與霍祁真是極為相似的一款偽君子。
沈應扯了扯嘴角:“別犯傻了,出爾反爾,不才是我們這類王孫公子的本性?”
真是尖銳的嘲諷,刺得霍祁心頭還有點酸澀,麻酥酥的,酸得霍祁還有些爽快。他也不知為何聽沈應嘲諷自己,承認自己的卑劣,反而比沈應將無數的期待加諸他身時,支持他、贊許他、崇拜他時,他心中感到更開心、更輕松。
這大抵這就是人性本賤。
霍祁放聲大笑,大方應和沈應:“你總算懂了這個道理,也算我這些日子的言傳身教沒白費。”
沈應:“……”
論起臉皮厚,他對霍祁真是拍馬難及。沈應斜睨了霍祁一眼,眼見皇帝眉眼俱笑、風流盡顯,像極從前兩人在府中談笑。天地日月星河,都在這笑聲中漸漸走遠。沈應望了霍祁半晌,也低頭一笑。
忽然沈應傾身,將額頭靠到了霍祁的肩頭。
霍祁的笑聲驟然停下,像被人掐住了嗓子一樣,驚訝地看著沈應的后腦勺。
這一刻他們是那么親近,比從前唇齒相依更親近,他隱約察覺到沈應在跟他分享一段情緒,但沈應什么都沒說,他也就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靠在他肩上的這個人,在這一刻或許比任何時候都更懂他。
沈應做了一些決定,他撿起了一些不屬于他的重擔,這意味著他會慢慢變成霍祁熟識的那個沈應——也或許永遠不會變成,因為那個沈應已經死了——這也意味著他要埋藏所有的天真,去各種陰謀詭計淌一遭,最后可能還會落得一個玉石俱焚的下場。
突然,面對一個爛好人的沈應,變成一件極為簡單、極為舒心的事。
因為霍祁已經跟他的那樣沈應一起經歷過那些困難,他知道那有多難。九九八十一難,七十二般苦楚,最后也修不成正果。還不如什么都不做,就這樣置身事外,冷眼看著眾生在苦海中沉浮,總歸他們不會是最可憐的那撥人。
沈應卻說。
“我總覺得我們可以做得更多。”沈應在霍祁的肩頭喃喃。
不管他們有再多的矛盾,霍祁也是沈應此生唯一的知己、唯一愛人,他有多少煩心事都可以說給霍祁聽。
——至少現在還是如此。
“金陵,京城,就在我們兩個的眼皮底下,都有那么多冤苦,如果我們當時再上心一些、做得再多一些,而不是總是將目光投在對方身上,總是為了一些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吵鬧煩心,會不會有些事情就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沈應不是在平白往自己身上攬責任,他說的是真心話。霍祁叫各地官員賑濟災民的命令,本身是個好決定,無論是出發點還是身體力行的程度,都昭示了他的真心。
所以沈應一向知道,這人玩世不恭的面孔下,并不是他想要向沈應展示出的冷漠殘忍,只是還不夠,他們做得還不夠。金陵守軍就是因為這個命令,被貪心不足的賈仁挪用了軍餉,每日都要操練的士兵,日日卻以清水為食。
是你,你不反嗎?
所以他們跟著董昭廷一起反了。
放任狗官為禍官員百姓,這難道不是皇帝的責任?皇帝的責任……霍祁的責任,難道不是沈應的責任?
是他們的天真無知和愚蠢,讓事情走到今天這樣的地步。
霍祁低頭在沈應的頭發上蹭了蹭,動作輕微到沈應可能以為只是一陣風吹過。
“多少算多,多少是少?”霍祁低聲問沈應。
沈應沒回答他,霍祁微微勾唇,壓低聲音似哄騙、似引誘地在沈應耳邊說道:“世事如此,人性如此,不管我們做多少,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霍祁也試過,批閱奏疏至深夜,日日勞心,為家國大事放棄一切。
但他什么也沒有得到。斬了一批貪官又有另外一批貪官,殺了一撥酷吏還有千萬酷吏,朝廷斗爭不斷,斗倒一個權臣又有下一個迅速躥起,如雨后春筍源源不絕。
霍祁有時候都覺得,加入這些人可能要比鏟除他們,對他來說要輕松得多。反正不管是誰當大官,他都一樣當皇帝、一樣享富貴,受苦的只會是老百姓,他逢年過節多賜些米糧給他們就是了。
他做的已經足夠慰藉他那所剩不多的良心。
如果沒有沈應……
如果沒有沈應,他會與那些人同流合污的,他會冷酷得做高高在上的皇帝,他可以做得比沈應見到的任何一個他都更為冷酷,他只是沒有而已。
因為那時候,他還有沈應。
現在霍祁只想好好玩樂,享受當皇帝、當至高無上者的樂趣,其余的他不想再勞心。
他想要沈應也跟他一起。做爛好人,做假圣人,做偽君子,做真小人,都可以,只要別再去蹚那趟渾水了。
霍祁柔聲細語:“你也不是愛操心的人,何必為這些事煩心,以后只要你說一句,我什么都會幫你們辦到,我們……還跟從前一樣。”
沈應低聲笑了起來,笑得全身顫抖,腦袋在霍祁的肩頭蹭來蹭去,蹭得霍祁還有點癢。
他伸手想要撈住沈應,穩住探花郎亂動的腦袋,只是在他的手落到沈應的后背之前,沈應已經抬頭。
探花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說不動我的。”
沈應抬手在霍祁肩頭敲了一下,而后起身告辭,也不等皇帝答應,便直接轉身離去,真是放肆。
沈應轉身時,霍祁看到他眼眶中有閃爍的晶瑩水光。
霍祁不愿去想那是什么。
霍祁看了看自己抓空的手掌,無奈勾起嘴角。他坐到了沈應剛才坐著的位置上,靠在柱子望向沈應剛才看著的方向。
遙遠的碧空之上,有一朵白云正在變成黑狗。
霍祁看了半天,忽覺得滄海桑田,好像也就是這一瞬之間。
京城與金陵相隔千里,金陵打勝仗的消息,可沒那么快傳到京城。
現在朝中官員都以為金陵還在叛軍手中,每日都提心吊膽地去上朝,生怕某一日就傳來一個他們都不想聽到的噩耗。
——文武百官多少都知道了皇帝此刻恐怕就在金陵。
他們害怕啊!這落入敵手的皇帝,死了是個麻煩,不死更是個大麻煩。
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自己每日是該祈禱當今圣上平安,還是該祈禱當今圣上速速駕崩,免得淪為敵軍俘虜,自己被欺凌不說,還連累大衍被人恥笑。
同時永安王在京中的虎視眈眈,也讓他們心驚。每日上朝,看到暫攝朝政的太后與久不上朝的永安王僵持的場面,他們都覺得……太新鮮了,這輩子誰能想到他們還會遇到這種場面。
“永安王,你不要太過放肆!”
簾后聽政的太后猛一拍椅子扶手,向大殿中央說話的永安王的發難。
永安王正在向太后稟報一則京中的流言。
說的是當年太后與李妃同時生產,李妃難產而亡,太后生下的小皇子出生后沒過幾個時辰也夭折了,先帝怕太后因喪子悲傷過度,傷了身子,便將李妃的兒子當做太后的皇子,交給了太后撫養。
傳聞說那李妃的兒子就是當今天子。
市井街頭說得有鼻子有眼,連當年太后與先帝因某某事有隙,先帝另寵李妃,惹太后嫉妒,特意派人在生產時暗害李妃,所以才導致李妃難產而亡,誰知報應到了自己兒子身上。
先帝因怕太后再起殺心,才讓年幼的小皇子認賊做母。
——當然后面的這些無憑無據的話,永安王不可能拿到朝堂上來說,不過不管是前面的流言還是后面的流言,有何榮那個大喇叭在,太后都不可能不知道。
她知道永安王是在逼迫他,現在百姓中流傳著一種說法。
說是她在機緣巧合下發現當年的那所謂的‘真相’,一時氣憤殺了皇帝,又假借先帝托夢的名頭拖延時間,想讓大家都以為皇帝在萬寧寺禮佛,然后自己再悄悄召回在封地的周王,好讓自己的兒子繼承皇位。
否則當今圣上怎么會在金陵陷落后,還在寺廟里修佛。
再結合這些年京中流傳的太后與曾經的太子,現在的皇帝不睦的流言,真有不少人信了霍祁已經被太后暗中殺害。
太后怒道:“無稽之談,皇子出生自有玉牒記載,豈是想做假就能作假的!何況我自己兒子難道我自己會認不出來,隨便旁人說幾句,我就錯信十來年,難道我是傻的不成?!”
太后越說越激動,何榮忙出列:“太后——”
他躬身行禮,用眼神示意太后不要再說下去。這就像一盆臟水潑到身上,事主就算氣憤得破口大罵,也沒法把這臟水倒潑回去,越激動只會越讓造謠的人得意。
想要澄清這流言,第一樁事就是要先證明,皇帝還活著。
這事在百姓看來多簡單,外面都在造謠你死了,還說是你老娘殺了你,要是你娘真是冤枉的,作為孝順兒子,怎么也該跳出來為老娘洗脫嫌疑吧。
你既然沒跳出來,是不是就說明……
——老天誒,皇帝不會真被人暗害了吧?!
這流言在百姓間如狂風暴雨般席卷,太后和何榮也壓不住。偏唯一的破局之人,遠在千里之外。太后要證明自己沒殺人,就必須說清楚皇帝的去向。
一旦叫朝臣拿住皇帝已陷敵手的證據,不說其他的,只說那些曾經服侍過霍祁爺爺仁宗皇帝、曾向昭惠太子發誓效忠的老臣們,看著此時在京中的李傲,又想想被叛軍俘虜的霍祁,會不會有異樣的心思,太后和何榮都不敢說。
當年霍祁老爹霍延奪嫡時,他們雖然也在,但大部分時間是當個擺設,真正做事的人是霍延和他們的老爹何國公。現在塵埃落定,霍延病故,何國公也退出歷史舞臺多年,結果又出現一場皇位之爭。
他們不僅缺乏經驗,而且身邊居然連個合法繼承人都沒有,還拿什么爭。
何榮昨天還在皇宮里跟太后爭,去年就應該死活咬著不讓霍延那個老糊涂把周王送到封地去,要是周王在,那群老臣顧著朝廷顏面,肯定會優先考慮讓周王繼位。
言語間已經是把霍祁當作死人了。
太后聽得煩心,這些日子每天都有人在她面前說霍祁的生死,她與霍祁縱然有諸多矛盾,氣急了同在宮中都能做到一面不見,但是霍祁怎么說也是她的親生兒子,她聽這話如何會好受,罵了何榮一通,把他趕出宮去。
如今永安王居然還敢跑到她面前來挑釁,說她的兒子不是她親生的。
不是,兒子是她生的,又不是他李傲生的,他憑什么說這種話。
李傲還在殿中說什么最好盡快請霍祁出山平息謠言,參拜禮佛這種事,日后再做也無礙。
太后深呼吸幾下,壓抑住已經涌到喉嚨的怒火,冷聲說道:“就是因有王弟這樣不虔誠的人,才會連累我大衍災禍連連。皇帝此番入萬寧寺,與本宮千叮嚀、萬囑咐,說他這次要滌清過往污濁,為大衍向上蒼求得一個風調雨順、萬載太平,他是一番美意,王弟何必強逼于他。”
李傲:“臣等并非想要阻撓陛下禮佛,只是外面風言風語傳得煞有介事,若不快快澄清,實在有損太后的聲譽。”
“流言加于我身,”太后冷笑,“我都不怕,你在怕什么?”
“太后與陛下代表著整個大衍和大衍皇室,若太后聲名有損,對整個大衍的顏面亦會有損。”
大殿中央,李傲寸步不讓。太后用力握緊扶手,手背緊繃出青筋,隔著殿上的簾子咬牙切齒地瞪著李傲。
這人想要做什么?逼太后承認,皇帝不在京中在金陵?然后他就可以跟那群大臣們暗中商議,真的向外界宣布皇帝的死訊,他要她的兒子也失去身份、姓名和來歷,淪為叛軍手中最無用的戰俘。
他要讓當年的事在霍延的兒子身上重演?!
太后隔著簾子,根本看不清李傲的表情,但她已經可以想象得到那人臉上的得意。她盡力平心靜氣,是啊他一向都覺得是他們搶走了他的位置,是他們害他被大邑軍所俘,他當然要向他們復仇。
太后從前也覺得先帝對李傲太苛刻,現在她只覺得不夠,先帝還是太仁善了,像這種做事只顧自己痛快,做錯事也只會把錯推到別人頭上的蠢貨,早該一碗毒藥賜自盡了,免得害人害己。
“永安王,”太后一字一頓,“大衍的顏面你也會顧及嗎?本宮還以為大衍的顏面早在二十八年前,就已經被你給丟盡了。”
李傲霎時臉色青白。
即便過去了這么多年,李傲亦已經平安歸家,但當年的事仍然是他的心結。
在場的文武百官同樣陷入震驚中,他們也沒想到太后會把這件事翻出來,就這樣直直地砸到李傲臉上。一時間沒人敢說話,連口大氣都不敢喘,殿中氣氛緊繃,沒人敢做那只出頭的鳥。
“報——”
忽然急報聲從宮門而來,一路疾行,剎那間整條從宮門到宣政殿的宮道都回蕩著這個聲音。
是八百里加急的軍報。
太后猛地抬頭,望向殿外。她既期盼這封軍報帶來一個好消息,又懼怕著這封軍報會帶來一個她無法接受的壞消息。她緊緊盯著殿門,胃里翻江倒海幾欲作嘔,卻還是不愿錯過任何一點消息。
隨著聲音的接近,宮道上遠遠出現一個影子,快步向宣政殿跑來。
隨著那道影子的接近,太后和殿中文武百官漸漸看清那報信人的模樣。
是日日跟在皇帝身邊的武柳侍衛。
怎么會是武柳來報軍情?他可是皇帝身邊的侍衛,他來報的不會不是軍情而是……喪報?見到武柳,眾人的心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
少年人風塵仆仆跑入殿中,筆直地向玉臺上的太后下跪行禮,口中喊著。
“金陵急報,陛下日前已帶兵奪回金陵,意欲留在金陵數日,幫助金陵休養生息,還請太后和百官莫要擔憂。”
太后終于松了一口氣,立即接口說道:“對,皇帝早在金陵陷落之時,便暗中出發去了金陵。他乃一國之君,受萬民奉養,百姓有難他豈能置身事外。禮佛的說辭只是障眼法,就是為掩人耳目,好讓他方便行事。”
總而言之,陰也是她,陽也是她。怎么說,她都有理就是了。
文武百官總算領會了一回,先帝在太后面前欲哭無淚、欲辯無言、欲笑還要被吼的無奈之感。
而不知有意無意,武柳就跪在李傲面前,說完金陵城被奪回的消息后,還抬起下巴看了李傲一眼。
少年人的傲慢與目中無人都在那一眼中盡顯。
李傲被他打量著,不知為何感覺到的卻是千里之外的霍祁的目光。
少年人的那一眼,似乎只是在代霍祁傳話。
他的侄子在告訴他,他從來沒有把李傲放在眼里。
第 69 章 你舍不得我。
其實李傲對霍祁還是大有偏見在的, 霍祁并非真的從來沒有把他放在眼里過。
在小霍還在當太子的遙遠的偽小白花時代,霍祁也曾經對這位名聲赫赫的‘皇叔’有過一絲好奇,疑惑這人究竟是潛龍勿用, 還是真的廢物一個。
只是后來霍祁同各方勢力玩得開心, 漸漸也就忘記這位極少在他眼前出現的假皇叔,等到霍祁玩得差不多了, 這人再乍然出現, 霍祁對他甚至有些驚為天人。
驚訝于這是什么蠢得出奇的絕世真小白花。
——別指責他的品位。
跟沈應那只老狐貍周旋久了,乍然看到個天真單純的, 誰都得愣神幾刻。
但也就那樣了。大約是血脈相連,霍祁跟他老爹一樣, 看清這位‘皇叔’的真面目后就把他扔在腦后。
有些人確實虛偽得你多看一眼都嫌惡心。
只是誰能想到前世竟是這位不顯山不露水兒的皇叔, 在最后送給了霍祁一份大禮。
叫霍祁前世今生都再難忘他。
只怕下了幽冥地府, 飲過那碗讓人忘卻前塵的孟婆湯, 霍祁都會記得要爬上人間咬死李傲再去投胎——不好意思,乍然年少有些意氣, 理解理解。
而今辱他也不過是叫他認清認清自己, 別見天把自己當什么遺世獨立的濁世佳公子,陰謀算計都是別人逼他的,他不過還擊而已。
其實都是為了欲望,誰又比誰高貴。
反正霍祁自認他是皇帝,全天下第一等的尊貴。
霍祁立在船頭,想著他在京中的好皇叔如今會有什么樣的表情, 心里就樂呵。誰知隨扈非要在此時提起沈應沒來送行,霍祁登時興味索然。
“他不來就不來,朕又不想見他,還要朕去求他來不成。”
眾人聽了他的話都不敢言語, 只有武柳淡淡地望著岸頭接了句:“凡塵風雨,生死難料。離京前誰能想到金陵城會被攻陷,明日誰又知道會遇到什么突變,能多見一面是一面。”
……就如他一早去見了收拾行囊準備去往邊關從軍的文瑞。
霍祁收回瞪向武柳的視線,心道你躲在屋頂上偷看別人,你倒是多見了,可惜人家確實半點也不知道,若要有一日讓他淪落到跟武柳一樣連搖尾乞憐的膽量都沒有,還不如叫他死了算啦。
“朕早晚有一天會殺了你。”霍祁冷哼。
其他人早已誠惶誠恐,只有武柳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死樣子。
“陛下有命,屬下自然從命。”
真是軟硬不吃,臭石頭一個。偏這人也會動情,一心一意愛著一個不愛他的人,想想也是有趣。
霍祁有意調侃他幾句,忽聞水面異動,霍祁聞聲望去,武柳早已經躍起持劍飛下船頭,直直向著異動處而去。
霍祁見到幾個大黑影在水下飛速滑動。
此招似曾相識。可不就是他當日對付他的親親表兄何縉的招數?
何縉被叛軍打破了腦袋扔在金陵城外百十來里的地方,到霍祁走的時候都還沒醒過來。總不可能霍祁今早剛剛離了金陵,他就床上爬起來謀劃了這場刺殺來向霍祁復仇吧?
如果真是他表兄,霍祁真得說一句:你有這精力干什么不能成,干嘛非得跟我杠上,你對我有癮嗎?趕上沈應在旁邊還不定得怎么贊成,從各種角度給霍祁分析一遍何縉可能暗戀他的事實。
旁人急得心驚膽戰,他還有這心思胡思亂想,怎么不叫人感嘆一句王者氣度——用沈應的話來說就是這種時候還覺得面子比命重要的蠢貨操作。
“陛下小心——”
隨從和護衛拉著霍祁想要往船艙躲藏,霍祁一把將他們揮開。這水面上,人家明顯是沖著鑿船來的,躲進船艙里才是真的自尋死路。
“看看能不能留個活口。”
他饒有興致地盯著水下的刺客,想著他的皇叔這回究竟出動了多少員大將。就李傲那點老底,說不定這點就已經是傾巢而出了。
這大敵當前,他不僅不避還往最前沖,可真是急壞了身旁的護衛。
霍祁來金陵是偷偷來的,原本就沒帶幾個護衛,在金陵城中能擺起排面來,靠的還是隔壁調來的水軍給他撐場面。結果他不知怎么腦袋抽了風,忽然又鬧著要回京城。
軍隊匆匆調集,護衛急急對接,勉強給他湊了支兵強馬壯的回京護衛隊。
但勉強終究是勉強,始終有不如人意的地方,這才被這群刺客逮到了機會。
不過幸而支持金陵的軍隊原本就是水軍,前些時日看他們打金陵還有些支棱不起來,這會兒到水上的地盤了,可就是他們現長處的時候。
只見數只小船從船側飛出,直往那水面下的黑影而去,更有數十名官兵跳下水與那群刺客拼殺起來。他們善于水戰,縱然武功有所不及,仍能與那群刺客殺得有來有回。
霍祁看得過癮,撐在船頭激動地直拍欄桿。
他從前總是被關在宮里處理政務,指揮作戰這種事連沈應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都能做,偏偏就他不行。
若他是個太平年月的皇帝也就算了,偏他遇到的這世道也不太平。
到處都是亂軍、叛黨。
他有心恢復祖上遺風,做個馳騁沙場的皇帝,可惜這話一出口總是這個不行那個不允,好像這京城離開他就不會轉了。
瞧瞧霍祁現在都離京多久了,也沒見京城那邊出什么事——倒是霍祁這邊出了不少事。
霍祁有心拿這場刺殺當戰事練練手,可惜撲在欄桿上看了半天,看他們打來打去,還真沒找到插手的時機,只能拍著欄桿叫了聲可惜。
聽得周遭人實在汗流浹背,這下他們是完完全全認清了這位陛下愛湊熱鬧的本性。
說句老實話,若這人不是他們的大老板,可能他們早躲老遠去了。
——跟這種愛湊熱鬧的人呆在一起,命絕對長不了。
眾人邊護著霍祁邊在心中腹誹,霍祁卻是沒工夫理會他們,他的眼角瞥到正在與武柳對峙的那人,瞬間被奪去全部的注意力。
霍祁用力握緊欄桿,身體向欄桿外長長探出,似是想要看清那人的長相,但實際那人雖被武柳逼出水面但臉上仍舊覆了黑布,哪能隨便看清。
但霍祁永遠忘不了這鬼魅的身形。
連武柳都難以招架的攻勢,還有……那避無可避的一劍。
霍祁的耳畔還回蕩著利劍劃破血肉的聲音。
紅色染透了沈應的衣襟,他驚惶失措地想要將人攬進懷中,他的首輔大人卻扯著他的領子把他扔到遠處,被刺穿的肺部發出沙啞嘶鳴,吼叫著讓他快逃。
他原以為他們有很多時間的,可是……老天為何要這樣戲弄他?偏偏是他最不放在眼里的李傲,偏偏是他能像只螞蟻一樣輕松捏死的李傲!
“殺了他。”
霍祁的目光死死停留在那個身形鬼魅的刺客身上,從牙縫里狠狠擠出三個字,向藏在護衛中的暗衛下令。
話音剛落,便見有六名侍衛打扮的男子從人群中躍出,足尖在船頭點了幾點,一齊持劍攻向與武柳纏斗的那人。
那人武功確實高。
七人齊戰他,才能與他斗個不相上下。
高手全跑了,這下船上的人更慌,護著霍祁的眾人無論如何也要拉著霍祁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著。霍祁無奈被他們拉著跑了幾步,問他們這水面上既不能上天又不能下地,到底哪里有安全的地方。
其余人又不能跟他頂嘴說,總比你跟刺客跟前看熱鬧強,只能悶頭帶著他往前沖。
霍祁雖然間歇性發瘋,但總體來說脾氣還是不錯,見說不通他們也就由他們去了。誰知沒走兩步,他忽然察覺到船板的異動,空氣中隱隱傳來硝石氣味。
霍祁停下動作:“什么動靜?”
眾人面面相覷,忽然有護衛大喊‘不好炸藥,他們要炸船’,然后便是爆炸聲接連響起,水面震蕩開巨大的水浪。船身破裂,帆布、艙室驟然坍塌,幸而他們還沒進船艙,不然只怕要一起被埋在水底。
眾人飛撲到霍祁身上為他擋下飛來的木板,但始終人力難敵這等猛力,即便未被木板擊中,霍祁仍被炸藥和船身倒塌余勢擊得昏昏沉沉。
他落入水中。
眼前迷迷糊糊閃過許多畫面,最后定格在一張從水面向他游來的,驚慌的年輕的鮮活的,俊俏臉龐上。
那不是現實,是他的回憶。
是初相識,尚不知霍祁身份,卻有那個熱心腸跳下水去勇救那個被刺客打落水面的落難公子的沈應。霍祁前世就遇到過兩次刺客——這主要歸功于他基本上都被拴在宮里不準出宮——都是沈應救了他的命,霍祁欠他的好像實在太多。
霍祁閉上雙眼沉入黑暗中。
既是我欠你的,你為何不來討債?
水波聲和木槌擊打石頭的聲音把霍祁從沉沉的睡夢中喚醒,他看著眼前破敗又似曾相識的木屋,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現世中,還是在夢中。
他扶著木板鋪成的床起身,撫著胸口慢慢挪動到門口,此處是某個城外貧困百姓聚集的地方,一群小孩玩著自己做的竹葉風車在霍祁面前跑過,不遠處的小溪邊,沈應正坐在火堆旁邊的樹樁上跟洗衣的婦人聊著天。
有人跟沈應說什么,少年人抬頭向霍祁望來,臉上露出微微一笑
很年輕的一張臉,比前世的沈應更年輕,比現世的沈應更加年輕,是仍在天真歲月中不曾沾染過霍祁這顆毒瘤的沈應。
霍祁知道,這不是再一次的從頭來過,這只是他踏入冥府前在塵世間的最后一場幻夢。
霍祁撫著胸口走到沈應身旁,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呆呆看著沈應。
“何公子,你可不知昨日的險狀,你那些護衛都被纏住沒空去救你,若不是我跳下去,你的小命……”
沈應手舞足蹈地向他說著昨日的情形。
霍祁望著少年人眉目如畫的臉,冷不丁開口說道:“我很想你。”
少年人怔住,他偏頭看向霍祁,看了許久又低頭看向水面。
溪中不知何處落下一滴露水,在水面蕩開小小的波紋。
“你知道嗎?行過忘川便是奈何橋,橋頭飲過一碗孟婆湯便要忘記前生輪回轉世,任何人都不可以在橋上停留”沈應抬頭望向遠處青山,聲音平靜無波,“只有一位女子,孟婆說她飲過十來碗孟婆湯,連自己都忘記了,卻仍舊無法忘記她的情郎。有前塵牽絆的人是過不了奈何橋的,所以她能留下。
大抵只有情深至此,才能抵擋得住那孟婆湯的威力。”
沈應再度回眸:“我想我要是喝了那碗湯,一定轉眼就會將你忘得一干二凈。”
霍祁望著他眼底滿滿的無奈,低聲喃喃自語:“但是你舍不得我。”
第 70 章 殞命?
金陵城百姓這些日子除了辦喪事外, 最想做的事大概是去廟里找個先生算算,究竟是他們流年不利,還是當朝皇帝流年不利。
——當然他們也知道這是不能問的, 所以沒人真的敢做這件事。
但是真怎么就那么倒霉?好端端地就被本應遠在千里之外的叛軍端了鍋, 好不容易朝廷派人平了亂,聽說還是皇帝親自領兵來救的人, 結果沒幾天皇帝就在回鑾途中被刺客刺殺, 聽說跌落水中被官兵撈起來,匆匆送回了金陵城, 至今生死未卜。
周興腳下飛快從街巷間穿過,街上正在收拾被火焚燒過房屋的百姓的閑談飛入他的耳朵, 他們說得低聲, 但架不住周興耳力好。
再說如今金陵城能傳的左右就是那幾件大事。
周興的耳朵只消捕捉到幾個關鍵詞, 便也能猜到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皇帝在回京途中被人刺殺落水受傷的消息, 早在昨夜皇帝被人慌忙送回金陵城后,就已經似飛鳥一般飛遍了整個金陵城。如今城中唯一不知這個消息的人, 可能就是他家里那個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病人。
但周興也知道此事瞞不了多久。
沈應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皇帝受傷的事早晚會傳到他的耳朵里,周興對這兩人誓要糾纏一生的感情狀態早已經絕望。
斷多少次也斷不干凈,這回估計也是如此。
他雖無語透頂卻也憐惜病弱,一早便出門打聽皇帝的消息去了,好叫沈應問起時能有個交代。周興出門時還想著皇帝若是死了,一了百了, 若是活著……也算是禍害遺千年了。
誰知消息果然不妙。
他聽臨時在充作城中行宮的守備府外看守的士兵說:皇帝在水中被斷裂的桅桿刺中胸膛,其實昨夜已經殞命,只是城中官員怕受牽連不敢讓這消息傳出來,正埋頭把涉事之人都關在府里想對策呢。
周興一聽到這消息又看守備府確實大門緊閉, 立馬嚇到跳起,轉頭舉步如飛就往家中趕去。
——生怕晚了片刻,叫沈應見不上皇帝最后一面,自家兄長會抱憾終生。
周興回到家中,快步跑到后院沈應的住處,卻見到沈應的屋內屋外均有人在等候。屋中傳來隱隱的說話聲,周興聽到里面人有提起‘落水’‘受傷’之類的話語,便知早有人探知了消息來沈應這里獻殷勤。
周興進屋時,暮云正與沈應說到他在城中聽到的消息——就是霍祁殞命的那一個。
小暮云把皇帝在城門處撒手人寰的場景說得活靈活現,若不是他在嘴里還加了句‘別人說’,周興都要以為他是親眼得見了這場面。
沈應聽著暮云的話,眉心緊緊擰成一團,他強忍住喉間的咳嗽,手下不停地穿著衣服。
“既然當官的不想讓消息傳出來,那你又是如何知道這消息的?”沈應呵斥。
他顯然是不信霍祁已經亡命,穿好衣服便要出門。周興見沈應臉色蒼白身形晃動,看上去就是久病纏身的病鬼樣,都不知他這一去,究竟是他去給霍祁送葬,還是要霍祁反過來給他送葬。
周興忙上前扶住沈應。
他匆忙趕來原本是怕沈應趕不上見霍祁最后一面,這會兒見到沈應強撐著也要去見霍祁,心里又有點不樂意放他去。約莫是小時候陪潘小釵聽桃花扇、梁祝之類的戲聽得多了,總覺得有情人就是要受許多磨難的。
“你這身體還動什么動?有什么消息叫他們去打聽了,來傳給你聽不是一樣的嗎。”
周興勸沈應在家中靜候,沈應苦笑著推開他的手,抬步便往門口而去。周興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念叨著:“真是被鬼迷了心竅,不過一個男人而已,怎么就迷得你這般神魂顛倒,父母兄弟都不要就算了,這下連自己的身體都不顧了,你早晚要死在這個男人身上。”
他在這當口還口無遮攔,把沈應氣得不輕。
沈應一手撐在門框上,一手捂著嘴巴用力咳嗽過一陣,才回頭指著周興大罵:“見天的說什么鬼話,我早晚要找人治治你這毛病。膽子比老鼠還小,偏偏嘴巴比誰都大,什么話都敢往外鉆,你早晚要死在你這張嘴巴上才是。”
潘小釵聞信快步從自己院子走來,正巧聽到沈應的話,當即厲聲斥責。
“一家人怎么說這種話!”
周興撲到潘小釵懷中說著,沈應無奈地看了這小弟一眼,搖了搖頭掙扎著要繼續往外面跑。潘小釵見他這虛弱模樣,哪里還顧得上小兒子,安撫地拍了拍周興的腦袋就小兒子推到身旁嬤嬤的懷里,幾步上前扶著沈應。
“你這是要去哪里?”
沈應握住母親的手臂:“我得去守備府看看。”
周興從嬤嬤懷里抬起腦袋,擦著臉上并不存在的淚珠,偷偷看著沈應低聲說道:“你還說不是為了那個男人。”
潘小釵一聽便知要遭,未待她出聲呵斥周興閉嘴,沈應咬牙閉上眼眸。
“蠢貨蠢貨,你只當他是我的情人,難道忘了他是皇帝不成。若他死在金陵城,你道這城中的大小官員能脫得干系?”
“左右與我們無關,”周興咬著嘴唇,末了看著沈應蒼白的臉龐,又不情愿地加了一句,“只有你會為了他傷心。”
“傷心?”沈應氣極反笑,“我哪還有工夫為他傷心,若皇帝真死在金陵城,我趕緊收拾行囊帶著這一家老小逃命才是,免得這城內亂起來,你又被叛軍嚇尿了褲子。”
“你——”
“應兒——”
潘小釵與周興母子齊齊出聲,不過一個是生氣,一個是不悅。潘小釵知周興所言不妥,但沈應這話說得實在太不干凈,哪里是能用來說自己兄弟的。不過他們兩個都不是蠢人,聽出沈應話中之意。
潘小釵若有所思,周興卻不解。
“城中叛軍早被清繳完了,現在金陵城有海衛府陳將軍帶著他的水軍把守,怎么可能再亂起來。”
周興疑心沈應在夸大其詞,就為出言嘲諷他,心里暗暗氣憤起來。
潘小釵卻皺起眉頭:“你不放心陳寧?”
“我與陳寧并不相熟,我不放心的是人心。”沈應與潘小釵邊往外走邊出聲問道,“母親,若你是陳寧你會如何做。”
潘小釵雖嫁的是商家,但出身烏衣門第,家中也不乏為官做宰的人,政治嗅覺自然比周興這等小毛頭要敏銳得多。
“若我是陳寧,明明只是來金陵幫忙,卻攤上皇帝死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這般倒霉事,只怕心中多有不平。只是眼下更多的恐怕還是惶恐,該只顧著匆忙聯系朝中親近的官員為自己進言,好保全自身。”
聽到潘小釵的話,沈應搖了搖頭。
保全自身?皇帝都死了,若是抓到刺客還好,若沒抓到刺客,朝廷怎會不找人來背這口黑鍋。何況現在金陵城中守備死了知府病著,其他的官員有名望有職位卻沒實權,這臨時被調來的陳寧反而成城中最高長官。
若皇帝真死在金陵城,即便抓到了刺客,陳寧也難逃干系。
沈應握緊拳頭停下腳步,抬頭越過重重屋檐望向守備府的方向,沉聲說道。
“若我是陳寧,既然左右都逃不過,我會直接殺了皇帝,就趁著眼下金陵城中的東風自立為王。”
拼死一搏,說不準還能搏一個移天易日、黃袍加身。
沈應不知道霍祁此刻是不是真的已經撒手人寰,他只知若霍祁真的受了重傷,當場死了都還算好,若是半死不活又無人照看,只怕這回是真的小命難保。
院中其他人都被他的話嚇得不敢動彈。
幸而經過一場動亂,府中暫時只剩下心腹,潘小釵率先回過神來,忙吩咐人不準把剛才的話外傳。沈應已經叫人去備馬,潘小釵忙跟上去問他此去可有危險,實際多余有這一問,聽了沈應剛才的話,她如何還能不知沈應此去危機重重。
她問這話其實是在暗示沈應該留在家中。
潘小釵可不管什么皇帝不皇帝的,她只在乎她的兒子。但沈應的主意一向大,她知沈應執意要走沒人能攔住,也只能如此這般委婉暗示。
母子嘴上說話腳下也未停,眼見已經走到府外。
沈應接過馬夫遞來的韁繩,回頭深深看了潘小釵一眼:“盡人事聽天命吧。”
這金陵城再經不起一亂了。
沈應帶著人駕馬而去,留下潘小釵看著他絕塵而去的背影,心中惴惴難安。
潘小釵在心中惡狠狠地念叨著:這該死的朝廷,害死了她的父親,現在又要對她的兒子下手。潘小釵只恨自己不是男兒,否則哪用在這干等著揣測陳寧會不會自立為王?
她必先揭竿而起,好過做他人魚肉。
只是應兒與那小皇帝的情意難辦。瞧應兒的樣子,若皇帝真的出事只怕他大半條命也要跟著一起去了。這小孩離京前明明看著還是個沒心沒肺的模樣,怎么轉眼就跌入了這滾滾紅塵中,成了個癡情種?
潘小釵嘆息著,憂心忡忡地回到府中。
府中下人來請她吩咐是否將之前打包好的東西拆箱重新布置,潘小釵想了想搖頭叫他們先別拆箱再等一陣看看情況。
若是情況不對,他們周府好直接提著包袱跑人。
剛吩咐完,那讓人煩心的小崽子又委委屈屈地跑入她懷中,哭哭啼啼說道。
“他果然只要男人,不要我們了。”
潘小釵:“……”
合著你哥剛才說那么多話,你就沒聽進去一句是吧。
潘小釵被這小兔崽子氣得哭笑不得,如何也想不明白她這么精明的人,怎么就生出了這么個傻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