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訴衷腸
沈應騎馬一路來到守備府前, 果然見到守備府大門緊閉,在外把守的官兵也增加了幾倍,大把官員守在門外想要探望受傷的圣上, 都陳寧以擔心刺客混入為由拒之門外, 看來這位陳將軍對皇帝遇刺之事還是十分重視。
眾人都被擋在門外,沈應自然也不例外。
他下了馬讓隨從把牽到一旁, 也不必身旁小廝去找人通傳, 自己走到門口跟挎刀守在前門的一位副將打扮、看上去頗為威武雄壯的男子一拱手,先是道明了自己的身份和來意, 請他代自己向陳將軍通傳一聲。
那人上下看了沈應一眼,眼中既有幾分提防但更多的卻是不屑。
這目光沈應這幾年見得多了, 不用猜也知道這人心里必是覺得自己是皇帝的男寵, 以色事人、迷惑君王, 是個十足十的狐貍精。皇帝若不是為了他恐怕都不會到金陵來, 陷入這險境中,他真是該死得很。
要沈應來說, 這套做派老套得很。
朝中多數官員對沈應也基本是這種看法, 沈應早就已經不在意,而且有時男寵也有男寵的好處。
譬如現在,金陵城中還活著的官員都被陳寧拒之門外,但沈應卻有自信陳寧會放他進去。
一來他回鄉丁憂已經卸去了身上的官職,陳寧在他面前不必顧及其他。二來,他是皇帝的男寵——并且是在外人眼里非常得寵的男寵。若皇帝真的有什么閃失, 陳寧把沈應攥著手中利用沈應對外放出假消息,怎么也能迷惑外面的人幾時。三來……
整個大衍都知霍祁與沈應情誼匪淺。
如今霍祁受傷,陳寧卻不讓沈應去探望,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沈應在作出親身前來的決定時, 便已將局勢分析得清清楚楚。他心知若非被逼到墻角,正常人也鮮少會做出狗急跳墻的舉動。
如今皇帝生死牽一發而動全身,陳寧只怕也畏懼會真的出事。
他不讓城中其他官員插手,就是為了無論最后是什么結果,他都能及時封鎖消息給自己留出充裕的時間來做應對。
既如此,放沈應去看皇帝對他只有利處并無害處,無論從哪個角度出發,沈應猜測陳寧今日都不會阻撓他入內。
果然,那副將打量過沈應后,便不發一言地叫人通傳去了。旁邊吃了閉門羹的官員心中多有不平,轉頭跟身旁的同僚說:“跟我們就是油鹽不進的一句‘請回’,怎么到他跟前就變成可以通傳了。”
同僚偷偷看了沈應兩眼,低聲回道:“你若天天睡在龍榻上,你也有這待遇。”
兩人還待再嘲諷幾句,卻被其他同僚阻止,只能憤憤哼了兩聲。
沈應背手立在門前,只當什么都沒有聽見。
想來陳寧對沈應前來早有所料,沒等多久就有小兵來請沈應進去。門外官員面面相覷,眼見著沈應真進去了,眾人雙手互相對著一攤。
“這叫什么事?”
有人大聲發泄著不滿。
可惜經過叛軍作亂這一遭,現今整個金陵城都被陳寧把持著,他們剛從階下囚重回自由身,再想回到座上客的身份只怕還要再緩一緩。
便是平常,沈應也不會在意他們的看法,更不用說此時。
他跟著小兵往府中走去,想起數日前還在這府中做階下囚,現在為著霍祁又自己送上門來,真是咬碎滿腔銀牙在心里嘀咕著霍祁欠他如此這么多,若那人敢拋了沈應這債主,自去跟閻王幽會,沈應就是追到冥府去,也不會放過他。
霍祁被安置在府中正院,沈應跟著走過儀門,聞到府中尚未清理完畢的人血的腥臭還有硝煙的氣息,喉間難掩陣陣惡心,眼前也不禁發黑起來。
沈應停下腳步,無力地將手支撐在影壁上緩了緩腦中的痛楚。
他的身體在船上經唐陵施針本已經好了許多,只是唐陵曾對他說過這針還需在半月內再扎兩回。如今半月之期已過,唐陵卻被叛軍帶走不知所蹤,沈應的頭痛越發難止,癥狀反而比被唐陵醫治前更嚴重。
小兵見他面色難看地撐著墻壁,也有些不知所措。
“沈大人你這是……”
小兵上前扶他,沈應謝過他后解釋道:“無礙,只是近日感染了風寒,身體有些不適。眼下還是陛下最為要緊,請小哥快帶我去探望陛下。”
小兵低聲嘀咕著皇帝陛下從被送回來就沒再醒過,大夫們不眠不休地守在他床前醫治著,只怕沈應去了也沒法見到人,但還是盡職盡責地把沈應扶進房中。
屋中人手來來去去,沈應見到侍女端著大盆染了污血的水從他身邊經過,盆中污血蕩著像是個黑色漩渦引人入墜。
沈應只看了一眼,心頭便涼得嚇人。
但他為人向來如此,越是絕境反而越能冷靜。
霍祁睡在床上,以紗幔做的帷幕與外間相隔。沈應見到有幾位大夫守在他床邊,正在相互幫著手處理著他身上的傷口,心知自己也幫不上什么忙,反而騰出空來探查屋中的其他人。
有備無患,他可沒準備真的陪霍祁死在這里。
沈應站穩身體放眼望去,第一眼便見到陳寧立在桌邊向他望來。
屋中明明有座,這人卻不坐?沈應邊拱手向陳寧行禮邊在心里判定這人若不是太會裝就是太迂腐。
不得皇帝詔令就不敢在御前放肆?就算皇帝昏迷不醒也不敢?
不是沈應瞧不起霍祁,但霍祁登基后,他還沒在霍祁跟前見過這么忠心的臣子——那群暗衛不算。
他們的腦子早被人教壞了,滿心滿眼都是該為主人去死這樣的想法。
縱然沈應與武柳還算有些交情,但他也不得不公平評價一句,這群人更像是霍祁手中一件趁手的兵器,而不是臣子。
沈應向陳寧行過禮起身,陳將軍向他微微頷首算是回禮。
他面色平靜,看向沈應的目光中倒是未見鄙夷,但看這態度,他對沈應的印象看來也不怎么好。
而沈應只日前在霍祁面前與這位陳將軍有過一面,今日才是兩人的第二面,他暫時還沒法判斷這位陳將軍到底是忠臣還是奸臣,便主動搭話道:“多謝將軍放我進府,沈某在府中驚聞陛下在回京途中受傷,實在擔心得緊,若不能親眼見到陛下無礙心中難安。”
陳寧瞥他一眼見他臉色蒼白,憂色郁于眉間,神態真切不似作偽。
陳寧擰眉嘆息道:“陛下洪福齊天,大人靜待消息吧。”
末了,頓了頓又加了句。
“不必與我多話。”
嫌棄之意溢于言表,搞得沈應都哽了一下,一時不知這話該如何接。
他目光移開看向武柳,其實剛才他進屋時,兩人就‘眉來眼去’過一番。
武柳一身是傷,身上的衣衫被不知是他本人還是別人的血染透,卻沒去治傷,只是抱著劍一步不離地守在陳寧與內室之間。霍祁床邊另有兩個沈應熟識的暗衛保護。從剛才武柳與沈應交換的眼神來看,他對這位陳將軍看來也不怎么信任。
沈應猶豫片刻,再度開口:“不知可否請將軍回避片刻,沈某想單獨跟陛下說說話。”
他這話一出口,外間所有人都沉默了——其實本來也是沉默的,只是眼下更沉默了。
特指氛圍。
沈應感覺到武柳都忍不住向他投來無語的目光,用眼神問他‘這就是你想出來的辦法?’
他能怎么辦。
大夫在內室給霍祁治著,治生治死誰也不知道,如果真讓陳寧在這里守著出結果,那沈應還在趁早逃命去算了。
——他說了,他來不是想著跟霍祁同生共死的。
陳寧聽到沈應的話眉心跳動了兩下:“沈大人,大夫還在內室為陛下醫治,即便陳某走了你也沒法單獨跟陛下說話。”
“我知道,”沈應嘆息,“但有些話我可以讓這些民間大夫聽到,卻不能讓將軍你聽到。”
“……為何?”陳寧眉頭大大皺起。
“沈某只是想與陛下訴訴衷腸,但若是將軍覺得沈某的話不妥,上奏給了太后知道,那沈某的小命怕就不保了。”
“……”
沈應疑惑:“將軍莫不是想留下來,聽沈某對陛下的情話。”
“你簡直……”陳寧指著沈應,手指都氣到顫抖,那句‘不知羞恥’都涌到嘴邊了,最后還是沒說下去,恨恨一揮手背過身去。
“沈大人別說胡話了。”陳寧咬牙,“大夫尚在救治中,你還是安心與陳某在這里等著,等陛下傷好清醒過來,再去說……你的衷腸。”
陳寧從牙縫間擠出最后幾個字。
“這……”沈應欲再說什么,陳寧卻是死活不再回頭跟沈應搭腔。
沈應與武柳對視一眼,他拿自己當小丑就是想把陳寧惡心走,誰知這人不上當。
總不能讓武柳拿劍把人逼出去,瞧武柳現在的樣子也是強弩之末,能不能做到暫且不談。
眼下陳寧手中的兵權是金陵城和大衍最大的不穩定因素。
即便到了最后時刻,沈應也不想把他逼急,何況此時還沒到最后時刻。
沈應捏了捏手指正在飛快地思索眼下該怎么辦的時候,忽然內室傳來低沉的男聲,打破了這僵持不下的氣氛。
“你要與朕說什么?”
沈應回頭,霍祁正由人扶著從床上坐起,雖行動間略有些僵硬,但總歸不是死人的尸僵。霍祁命人撩開帷幕向沈應望來,沈應看著他黑亮的眼眸心中一震,在回過神來前眼眶已經有熱流涌出。
幸好幸好,不用陪著一起死。
沈應松了口氣。
第 72 章 鬼話
見霍祁起身, 不只沈應松了口氣,連帶他身后的陳寧都跟著松了口氣。
陳寧上前向霍祁參拜,身姿板正一絲不茍, 半點沒因霍祁的傷重有輕視之意。
看著倒像個忠的。
霍祁點了點頭揮手讓他起身, 抬眸掃視了一圈,看到渾身是傷的武柳當即皺起眉頭。
“有傷不去包扎, 跑到朕這里站著干什么?”
霍祁呵斥了一句, 說完便命武柳自去治療傷口,包扎好再回來。等待他安排好一切再度抬眸向沈應望去, 沈應才如夢初醒地上前向他行禮。
霍祁懶懶地一揮手:“陳寧都起了,你就不用跪了吧。”
沈應也不與他客氣, 聞言當即麻溜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不動聲色地站到了內室中, 低頭看著大夫繼續給霍祁包扎傷口。霍祁傷在右邊胸口至肩膀處的位置, 桅桿的木屑深深扎進血肉間,大夫用了一夜才徹底清理干凈并暫時止住了血。
此時傷口裹在干凈的白色細棉紗布下, 雖紗布上仍透出血跡, 但看著總歸沒有方才沒有裹傷時露在空氣的猙獰傷口恐怖。
沈應怔怔看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向著霍祁包裹好的傷口而去,卻終究只敢停在一段距離外,不敢真正上手。
霍祁漫不經心地掃他一眼,抬起左手打了個哈欠。
“朕正在夢里同一位美人會面,卻被你擾了清夢。”
“……”沈應強忍下涌到喉頭的嘲諷, “是臣的過錯。”
霍祁難得見他這么老實,也不知道他是怕把自己氣得傷口蹦出血,還是忌憚著還候在屋中的陳寧。
不過剛才沈應和陳寧的有來有回,霍祁在醒來時也隱隱約約聽了個大概。
他當然知道沈應在擔心什么。
當日瀟灑離去的時候, 霍祁哪能想到會這么灰溜溜地被人弄回金陵城。他現在一動身體就像撕裂一般的痛,腦袋也在疼痛和藥物的作用不怎么清醒,真要相較之下,他身邊只有幾個暗衛陷在敵營時反而比現在讓他覺得安心。
至少那時他還有能力謀劃算計,再不濟也能偷偷逃走,哪像現在連翻個身都痛叫人想死。
早知道就不放文瑞走了。
不然憑著文瑞攻城時在海衛府軍中建立的,怎么也能壓一壓這城中軍民躁亂不安的心。
霍祁神態自若地又看了一眼陳寧,見男人神色間似乎對自己和沈應的親昵多有排斥,霍祁試探性地用不會牽動傷口的左手拉住了沈應的手。
沈應一驚,低頭瞪眼看著霍祁,想要抽脫。
霍祁向他使了個眼色,同時手上用力令他抽不出手。
“朕無大礙,陳將軍不必掛心,去忙自己的事吧。朕還有事要與沈大人單獨商議。”
說著手指還不住地在沈應的手背摩挲著。
——讓人一看,就知道他要跟沈應商議的是很不正經的事。
陳寧如鯁在喉,一句‘陛下請保重龍體’哽在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最后只能躬身道句‘謹遵圣命’告退了。有些事陳寧作為臣子不便進言,也不愿沾染上這些腌臜事,但正在為霍祁包扎的大夫可沒這個顧慮。
陳寧走后,霍祁正要向身旁的暗衛問話,卻聽身旁傳來一句。
“□□傷身,陛下重傷未愈,還請暫且別動那起子心思。”
霍祁和沈應齊齊一愣。片刻后,沈應抬袖掩面噴笑出聲。霍祁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轉頭望向說話的人。
為霍祁包扎的大夫邊躬身整理著藥箱邊低聲向霍祁進言。
霍祁見他身穿青色巾服,胡須花白,約莫有六十來歲。已至耳順之年,該是在家含飴弄孫的年紀,卻偏偏撞在了霍祁這樁生死之事上,也是可憐。
這位大夫姓錢,是金陵城中的一位名醫。醫術確實不錯,城中達官貴族若有病痛都仰賴他來醫治,沈應幼時也曾做過錢大夫的病人。而屋中其他大夫都是陳寧請來的戰亂后還留在金陵城的大夫。
這也能看出陳寧對霍祁的重視,自他知道霍祁受傷,短短不過幾個時辰,他就已經將全城的大夫集中在此地為霍祁醫治。
——雖然其中有些人來這里明顯就是來湊數的。
問清情況,霍祁掃視眾人一眼,幽幽嘆息‘可惜’。
屋中除沈應外,無人敢直視他,倒是免了他面上做戲的工夫。
霍祁直接開口:“若我傷重不治一命嗚呼了,怕是要連累各位的性命,算來這也是我的罪過。”
一句話,把滿屋的大夫都嚇得癱倒在地。
這下換沈應驟然抓緊霍祁的手,霍祁調侃地向他笑了笑,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轉頭望向旁邊的錢大夫。
錢大夫手臂也在顫抖,不過倒不至于像其他人一樣被嚇到手足無措。
他已到這把年紀,又是多服侍達官貴族的人,一言不合就叫他償命的貴人他也見得多了,昨晚知曉要去醫治之人是皇帝時,他就已經跟家人交代好了后事。
如今也不過盡人事而已。
皇帝這傷太重,縱然傷口已經清理完畢,但傷口過大難以愈合,若再趕上發了炎癥,瘡毒入體……
——錢大夫覺得自己還是先給自己備好一劑毒藥吧,免得死前還要多受折磨。
霍祁可不知他眼前站著的這位錢大夫,已經預備準備好毒藥陪他同生共死,他只是見這位錢大夫大難臨頭仍面不改色,覺得這是位有點本事的人。
霍祁滿意地點了點頭,向錢大夫問起自己的傷情。
“這……”錢大夫猶豫片刻,但憑著醫德還是將實情說出。
仍舊是那句話,清理傷口不難,縫合傷口不難,包扎傷口更不難,難的是傷口久久不愈,瘡毒入體。
實際上對于霍祁能清醒地與他們對話,錢大夫也感覺到吃驚。
以他的經驗,這樣的傷勢若換旁人早該發熱說胡話了,霍祁此時人還算清醒,發熱也不算嚴重,證明他體魄強健,或許真能挺過這一劫也未可知。
“我倒不覺得我此時算是清醒。”霍祁聞言自嘲。
沈應在旁翻了個白眼:“你確實時時刻刻都瘋得嚇人。”
霍祁聞言閉上眼眸笑了起來,沈應的嘲諷讓他像回到了舊日歲月,他這些日放任自己在這少年時光中流連,似乎也就是為了這點不可再求的奢望。
他終究是明白了,無論再多齟齬,他要的也始終是那只老狐貍,至于這青春的像顆蜜果的小沈應還是留給年輕的自己消受,他們還要再經過許多磨難、爭吵、猜疑、嘲諷,最終也得不到一個好的結局。
但那才是屬于他們的日子。
“以后不會再這樣瘋了。”霍祁低聲向沈應保證。
他會去他該去的地方,把屬于小沈應的霍祁原原本本還給他。
沈應聽到他這仿佛臨終遺言般的懺悔,登時火冒三丈。他握拳轉身但看著霍祁身上的傷又不敢跟他動手,只能一圈砸在床榻上:“別說這種鬼話!”
“……我不是那個意思。”霍祁知他誤會,卻也不好多做解釋。他要是把現在腦子的想法全都說出來,就算沒發熱,其他人也該以為他燒到開始說胡話了。
面對沈應的憤怒和疑惑,霍祁只能搖搖頭。
他揮手讓人把房中的其余人都趕出去,除沈應外,只留下了錢大夫和霍祁信任的心腹。
“錢大夫你說朕身體強健,或能熬過這一劫,朕也覺得自己大限未至,還沒到去見閻王的時候。”他拉住錢大夫的衣袖,把老大夫拉到近前,壓低聲音說道,“你放心去治吧,治死了朕也不怪你。不過怕的是,朕一死旁人看去要把罪責全推到你的身上,要讓你給朕償命,那時朕也管不著了,只能看看咱們這位沈大人能不能保住你的命了。”
“他可是個大好人,”這話霍祁是真心的,“你最好全聽他的,他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他以外,我的情況你不可向任何人透露——這樣才能保住你的命。”
說完這話,霍祁身形已經有些晃動,沈應和錢大夫忙靠近扶住他。
霍祁靠在沈應肩膀偏頭看向這小狐貍,想到這一攤亂事要扔給他處理,霍祁心中也頗為歉意,不由自主地便向著沈應的臉伸出手去。
“看來夢中的美人在相喚,朕再去陪他聊聊,等會兒再回來陪你。”霍祁用手背在沈應臉上輕輕蹭著。
去冥府前也要占夠便宜再走。
以后這辣味小蜜糖就歸另一個自己了,真叫人羨慕。
——倒不是真的羨慕的意思。霍祁只是想到若在冥府與沈應相會,大約也是相顧兩無言的狀態,有些覺得可惜。你看他死過一回……哦幾回,看開了這么多世事,也不知沈應會不會與他有這樣的感悟。
說起來沈應會不會在地下等他都還未可知,霍祁還是趕緊去找人吧。
他掙扎著再度坐直身體,叫人把陳寧等能管事的人喊來,先是言問過大夫說自己的傷勢并無大礙,只是需要靜養,讓他們沒事別來煩自己。
后來又說有什么事他會通過沈應告訴他們,讓他們凡事定要聽沈應的吩咐。
前面的話陳寧倒是不敢有什么意思,但后面那句凡事不問皇帝,只聽沈應的吩咐,可算犯了他們這些手握軍權之人的忌諱。
皇帝這是……不動聲色地將要削他的權。
陳寧自然不依:“陛下沈應年紀尚輕且是文臣,不通軍隊俗務,若是軍中事務凡事都要與他商議,怕是要耽誤大事。”
他倒是毫不掩飾對沈應的嫌棄,說完這一通又提起沈應如今丁憂在家,身上并無職務,要陳寧等人聽從他的吩咐做事,實在不合規矩。
霍祁也不是真的想奪陳寧的權——以現在情況他做不到。
他只是想給沈應幾分權力好讓他可以壓制陳寧,聽到陳寧話便直接給擋了回去:“朕又不是讓他幫你管軍隊,你自去領你的兵,只是金陵重建之事需人費心,偏守備賈仁死了知府石淙又病倒在床,朕想著沈應是金陵人,對重建金陵一事必會盡心盡力,所以屬意讓他暫任石淙的知府一職。”
“在朕養病期間,城中軍務你負責,其他事務就由他負責,免得金陵城借看你的軍隊,還要你來為他們操心。”
說完也不等陳寧出聲反對,便叫他退下喊武柳來見。
霍祁是真的著急,因為他感覺到自己快支撐不住了。
陳寧再不甘心也只能退下。
沈應也看出霍祁神色不對,待陳寧和他的手下一走,便忙扶著霍祁躺下請錢大夫為他診斷。霍祁還大睜著眼睛強撐著等著武柳前來,待人來到床前,霍祁忙一把拉住武柳的手問讓他斬殺的那個刺客現在如何了?
武柳瞪了瞪眼睛,沉默地垂下頭去:“屬下無能。”
霍祁也知結果大抵如此,終究還是可惜,若不能早早除了這人,霍祁心中始終難以安寧。
他忽然從床上掙扎而起,同時抓住武柳和沈應的手,用力說道。
“我只怕我醒來就忘了這事,你們兩個幫我記住:一定要殺了那個刺客。無論花多少時間,多少精力,一定要殺了他。”
他的眼神惡狠狠的,沈應從來沒有在他眼底見過如此徹骨的恨。
霍祁從來都是漫不經心的,連厭惡和惡意也是漫不經心,帶著調笑,好像萬事萬物只是一個好玩的玩笑,沈應沒見過他這樣恨過一個人。
若非面容未變,沈應都差點懷疑眼前人早已被掉了包,換作了別人,而非霍祁,而非他所熟識的那個霍祁。
霍祁吩咐武柳自然無有不從,但沈應卻陷入迷惑中久久不應。
霍祁不依,非要他也答應自己才放心。
但沈應慢慢向他點頭應允后,霍祁終于略寬了寬心,直接兩眼一翻倒回床上昏迷過去。
第 73 章 留步
守備府側院, 陳寧的副將賀飛捷大步邁進院中,不等旁人通報直接闖進了陳寧所在的書房,對著正在處理軍務的陳寧就是一句:“那小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陳寧扔下手中文書, 面色不悅地呵斥道:“風風火火地闖進來, 半點規矩也沒有,你還當這里是海衛府不成?皇帝可就在旁邊住著, 哪天抓到你的錯處, 第一個拿你開刀殺雞儆猴,我看你到時候找誰哭去。”
“我還怕那個毛頭小子不成。”
賀飛捷低聲嘀咕著, 又老大不滿意地向陳寧抱怨。
“這小皇帝太不講究,那日金陵城陷, 他讓我們發兵救援, 連圣旨都沒有憑一封御筆書函就讓我們把指揮權交給那個姓文的小子。明明是我們的人在拋頭顱灑熱血, 我們卻連立功的機會都沒有, 怎么不叫人火大。”
賀飛捷煩躁地在屋中走來走去,回憶起當日的情景, 他至今仍覺得火大。
陳寧知他不滿軍功被搶。
實際陳寧本人對此事也頗有不滿, 但他們為人臣子的,主君發話豈有不從的道理。
陳寧耐著性子跟賀飛捷講著道理:“別說得像人家搶了你什么一樣,若沒有他們拿著陛下的親筆書函和信物來,我們也不能私自發兵,更不可能有立功的機會,何況文將軍智勇雙全, 是個英雄豪杰,你不可侮辱他。”
“我幾時是在罵那個姓文的。”
賀飛捷哎呀了一聲,急得直跺腳:“我說的是皇帝院子里那個小佞臣,一個靠在臉皮上位的毛頭小子竟然當上了一府之長, 皇帝還說什么讓你只處理軍務,其余諸事都聽他的。”
“他這是什么意思?”賀飛捷大步走到門口,指著皇帝所居的正院方向就直接開口罵,“讓他的男寵壓到我們的頭上來,明擺就是要打咱們的臉嘛。”
見他越說越不象樣,還敢直接走到門口大聲開罵,簡直是典型的連死字怎么寫都不知道,想起他往日作戰和日常操練時,一旦急起來也是這副驢脾氣,陳寧就覺得心驚。
陳寧怒而拍桌:“放肆!”
“來人,拿驢糞把他的嘴給我堵起來。”
門外看守的都是陳寧心腹,一聽陳寧吩咐也顧不上什么身份地位、兄弟之情,書房內當即涌進七八個人,一進門就直接飛撲到賀飛捷身上,兩個按頭兩個按手兩個按腳,剩下一個捂住賀飛捷的嘴,歡快地招手讓外面的人快拿驢糞來。
賀飛捷氣得哇嗚亂叫,可惜嘴被堵住,誰也不知道他在叫什么。
不一會兒,真有人拿來一竹筐的驢糞來,陳寧等他們往賀飛捷嘴里塞滿了足足兩個才出聲叫停。眾人一撒手,賀飛捷立馬鬼叫著跳起來,跑到院中‘哇’的一聲把嘴里連帶胃里的東西都給一口氣吐了個干凈。
眾人看得既覺得可憐又覺得好笑,笑聲憋在嘴巴里,為了賀飛捷的面子終究還是沒笑出聲。
賀飛捷吐完用兩大盆清水漱過口以后,嘴中仍有殘味。他胃里泛著惡心從外面走進來,對著已經轉怒為笑的陳寧委屈道:“將軍若覺得我有說得不對,讓人打我一頓就是了,何必用這么惡心的法子。”
“打你?有用嗎,你自入軍營為了你這張嘴挨過多少頓打,但對你有用嗎?你轉過頭來還不是照舊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嘴上沒有半點把門的。”陳寧忍笑,“今日罰你,就是要你記住教訓,下次再有犯的,這整筐驢糞都是你的了。”
說著陳寧還指著拿竹筐的人,讓他把筐里的驢糞再拿給賀飛捷看看。
“我看這干什么?”賀飛捷不耐煩地打開竹筐,向陳寧認錯道,“我知道將軍是為我好,我以后再不說這樣的話了。”
見整治好賀飛捷,陳寧微微一笑。
他低頭看向桌面,經剛才這一鬧,各路文書散開露出最下面蓋著的一張寫著沈應名字的白紙。那是他昨日見過沈應后,在書房沉思后寫下的,他此刻的一塊心病。
真是可惜,好好的紙面卻被這樣污濁的名字給玷污了。
“話可以不說。”陳寧收起笑容沉下臉色,手掌按在沈應的名字上微微用力,“但該做的事一定要做。”
賀飛捷不解其意,湊近問道:“將軍要我做什么。”
陳寧驟然攥起拳頭將寫著沈應的那張紙捏成一團。
“那以色事人的佞臣,留下只會對江山社稷有礙。我等身為臣子,豈能容他?”
陳寧抬眸望向賀飛捷,眼底是已經痛下決心的堅定。
……
陳寧等人在側院商議‘鋤奸大計’,沈應在正院也沒閑著。
雖然他心中也在碎碎念著上輩子不知造了什么孽,來探望個受傷的老情人,還要被人強逼著來收拾眼前城中最大的爛攤子。不過沈應生來勞碌命,霍祁突然這一安排,讓沈應有事可忙,反而令他的頭痛都減輕了許多。
‘新知府’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暮云回周府報信,準備從周府調來一批護院來保護霍祁的安全——沒辦法,現在城中的人馬除了陳寧的人,就是原先反叛后又投降的守城軍。
老實說兩邊沈應都不怎么信,還是只能自力更生。
武柳在旁邊聽到他的安排,默默潑出一盆冷水:“陳寧的軍隊訓練有素,若是他真的反了,你家那些護院還不夠他手下人一頓打的。”
某種程度上,他能走出被人打敗的陰霾開始說些俏皮話,沈應是開心的,但沈應仍舊發自內心地說,武柳這動不動就愛給別人潑冷水的習慣該好好改改。
他這樣出門很容易被人揍的,沈應得說——雖然能打贏他的人在世上挺少的。
“我能怎么辦?”沈應放下手上的事,向武柳嘆息,“有好過沒有,這里外里都是陳寧的人,萬一真有什么差錯,我總不能只指望著你們幾個。”
他想了想又問武柳:“你說我再找幾個匠人來偷偷在地下挖條地道,萬一出事,你們就帶著他從地道逃走,你覺得怎么樣?”
“……”武柳,“不怎么樣。”
真是從盤古開天起,都找不出這么餿的主意。現挖地道,這也就是沈應這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能想出來的主意。他也不想想以現在的局勢,真要出什么事,這邊皇帝跟他沈應都已經一起被滅口了,這邊這條剛動工的地道可能還沒通出守備府正院。
不過地道……
武柳雖不贊成沈應‘現挖地道’這種異想天開的計劃,但聽到‘地道’兩個字他還是想起了什么。
武柳若有所思地透過半開的窗戶,望向那日沈家停靈用的普陀寺方向。
“我知道一個地方有地道可以逃生,就是這地方只怕你不愿意去。”武柳道。
“都什么時候了還矯情,只要能保住這家伙的命,”沈應著急地指著床上昏迷不醒的霍祁,“再不情愿我也能忍。”
“你爹墓地旁邊。”
“……”沈應沉默片刻,“拿把刀來,我現在砍了他,咱們拆家散伙吧。”
錢大夫立即背過身子,用后背護住霍祁。
……
皇帝要去普陀寺靜養的消息傳來時,陳寧尚在軍中視察。
他的人馬雖是水軍,但日常除了水上作戰的訓練,其余訓練也是在岸上進行,因此這段時間讓他們充作陸軍,來做金陵城的守城軍倒也不算吃力。
只是這始終不是長久之計,他們雖奉旨來援金陵,但守衛海衛四周的水路、湖泊,才是他們的職責所在。若他們離開海衛這段時間水上出了什么問題,追根溯源最后還是他們來承擔責任。
這些事陳寧想想都頭痛。
更別提如今金陵城中還有個更燙手的山芋在,若那位再出點什么事……
陳寧上對不起家國父母,下對不起妻兒親族,只能以死謝罪才能抵消些許罪孽。
正感嘆間,陳寧便接到了手下傳來的皇帝要去普陀寺靜養的消息。
陳寧真的當場跳起。
去什么普陀寺?這小皇帝三天一個新想法兩天一個新念頭的,簡直要把陳寧折磨瘋了。
他一會兒說什么要親自督戰,一會兒說什么京中來信要趕快回京,從來都不等陳寧把保護他的人馬備齊了,就往最危險的地方沖。
這會兒傷還沒治好又說要去寺廟靜養,他是還嫌這金陵城的局面不夠亂嗎?
陳寧望著守備府的方向,磨著后槽牙擠出一句:“他大爺的。”
他的親隨連帶嘴上最沒把門的賀飛捷聞言都是一驚,齊齊跳起捂住他的嘴巴,急忙壓低聲音說道:“將軍,這可說不得。”
整個朝廷都知道,朝中最忌諱提起的就是皇帝他大爺。
“鬧什么。”陳寧推開他們,“還不快跟我一起去攔人。”
說罷,他邊叫人牽馬來邊大步向營門方向而去,手下人馬連忙跟上,一堆人浩浩蕩蕩地行回守備府。
陳寧懊惱著不該聽小皇帝的話撤了自己安排在正院中看守的人,大步跨過門坎,正好撞見霍祁由沈應扶著走進轎中的背影。
——關鍵是那沈應居然還跟著一起坐了進去。
狐媚啊,妖孽啊,昏……不是,陳寧是想喊陛下你睜睜眼吧,不要被妖孽給迷惑了。
眼見那伙人抬起轎子就要離去,陳寧趕忙叫人攔下。他手下人整整齊齊地擋在院門口,陳寧站在最前方,躬身向皇帝請安。
“陛下請留步。”
他手下將士跟著半跪在青石板地上,向著轎中的霍祁拱手,沉聲喊道:“陛下請留步。”
聲高震天,院中棲息的飛鳥都被嚇得從枝丫上飛起,四處散去。
沈應和身穿霍祁衣物的武柳在轎中面面相覷。
他們同時轉頭看向身旁躺著的霍祁,期待這位場上唯一說話有點分量的大人物,能如昨日一般突然清醒過來,給他們一個驚喜。
第 74 章 所尋之人
滿院無聲, 兩隊人馬僵持著。
抬轎子的那幾個轎夫互相看了看,向對方交換著眼神詢問要不要找個由頭先把轎子放下來,雖然他們都以為轎中只有兩個人, 但里面可是實打實地裝了三個大男人。
轎夫心里都在嘀咕, 這皇帝陛下看著病弱,自家少爺也不像有多少斤兩的樣子, 沒想到這兩個人加起來這分量可實在不輕, 壓得轎桿都歪斜了幾分,連帶他們的肩膀都有些受不住。
若是抬起便走也還尚可, 他們都是老把式,行動間可以借力換力。
偏偏剛剛把轎桿扛上肩膀, 這隊伍就停下了。
幾個轎夫苦著臉大眼望著小眼, 若換轎中是尋常人等, 他們早把人放下了, 可轎中坐的是皇帝。這皇帝不發話誰敢把轎子往下擱?只能老老實實候著。
候到幾人都有些忍耐不住時,攔路的陳寧將軍也有些按捺不住了。
是的, 他是讓皇帝留步了, 這皇帝也確實留步了。
但留步以后就僵哪里算是怎么回事?要罵他陳寧大膽,還是要責他陳寧放肆,總要給句準話才行,不聲不響地呆在轎子里算怎么回事。
陳寧擰著眉頭猶豫著,上前兩步也同他手下那些兄弟一般半跪在石板上,高高拱起雙手向皇帝請罪道:“請陛下恕臣等無狀, 今日臣等所為皆因擔憂陛下,不愿見龍體再有損傷,還請陛下速速回屋靜養,莫再往他處去。”
又是一陣沉默。
時間長到甚至其余人都開始懷疑轎中人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陳寧臉色大變,便要起身拼著犯上的罪過撩開轎簾看了一看。
轎中忽然傳來一聲調笑。
“朕竟不知什么時候起朕行事要先經過陳將軍同意才可行。”
確實是霍祁的聲音。
陳寧懸著的那顆心放下了幾分,只是……
“末將不知陛下為何會突然想要前往普陀寺暫住,但那寺廟位置偏僻,沒有足夠的人手防衛極易被人潛入,陛下才在回京途中遇到了刺客,那些刺客還有余黨在逃,也尚未查出幕后主使是誰,末將恐陛下執意前往普陀寺會再遇危機,還請陛下三思。”
陳寧是真的著急了,一口氣吐出一大串話來。
幾乎比他來金陵后在其他人跟前說出的所有話加起來都多。
他手下的將士知他脾性,知曉他是真的在為皇帝的安危擔憂,但那小皇帝表現出來的種種行為卻擺明了對陳寧并不信任。
將士們想想都為他們的將軍不平,正暗自憤慨間又聽那小皇帝說。
“沒有足夠的人手防衛,那就調足人手去防衛,陳將軍難道連這點人手也吝嗇撥與朕?”
“末將并非此意……”
轎中人未等陳寧說完又開口打斷。
“大夫說朕的傷勢需要精心休養,陳將軍阻攔朕往普陀寺休養,難道是覺得這府上是能讓人靜養的地方,還是陳將軍根本不就不在意朕的安危?”
在說到最后四個字時,轎中人的聲音驟然陰沉下來,叫人聽得汗毛聳立。
陳寧眉頭緊緊擰起:“末將不敢。”
“嘴上倒是會說,”轎中人輕笑,“事卻是一點也不做,陳將軍你就是這樣盡忠的嗎?”
陳寧手下的將士騷動起來,陳寧咬牙低頭又道了句‘末將不敢’,而后躬身向后退到一旁給皇帝讓行。
終于能動,轎夫忙抬著轎子快步走過陳寧等人,動作活像后面有惡狗在追他們一般。
轎中,武柳看了看躺在坐箱不省人事的霍祁,又看了看終于不再扮霍祁說話的沈應,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沈應竟會扮霍祁說話,那聲音還學得惟妙惟肖,若武柳在轎外聽著只怕都會以為轎中是真的霍祁在說話。
“你怎么會……”武柳忍不住開口。
沈應聞聲向他望來,武柳抬手指了指嗓子。沈應懶懶撐著手坐到轎底,偏頭看著雙眸緊閉的霍祁興致缺缺地解釋道。
“從前跟太子……跟陛下在天橋看雜耍,同那些有趣的手藝人學的,我還會變戲法呢,”沈應忽然笑起來,直起身體興奮地向武柳靠近了些,“有空變給你瞧。”
霍祁登基后,武柳所屬的暗衛才正式歸他所有,所以霍祁當太子的那些歡快歲月武柳等人參與的并不多。
聽到沈應的解釋,武柳還是有些疑惑。
“這些不都說是不能外傳的嗎?”
怎么讓沈應學了去。
沈應笑著看向霍祁的臉龐,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目光驟然溫柔起來。
“于普通人自然是不能外傳,于皇家那可就是獻藝御前。那些老師傅聽到是太子要學,想到能當上太子的老師說不定以后還能說自己當過皇帝的老師,就樂得不行,他們恨不得傾囊相授,只可惜我們學不會那么多。”
他沉入某種深遠的回憶中,武柳看著他竟覺得有些陌生,過了一會兒武柳才猛然想起似已經大半年沒有見到沈應這般笑過。
平日里諸暗衛閑聊,也曾談起過帝王與探花的這段情。
他們供職于天家,言語自然偏袒著自己的主人,每每說起沈應也是要嘆息這探花郎真是好大的脾氣,連皇帝都敢甩臉子,早晚失了圣上的歡心,便要開始領教天家威嚴了。
這種對話武柳向來是不參與的。
不是他自命清高,是他也陷于紅塵泥淖中,知被情所困有多身不由己。
沈應未必真的想與霍祁走到今日這一步,只是帝王臣子身不由己,若是兩心相知也就罷了,偏遇到的心上人還是個愛與他玩弄心機的。沈應或氣,或惱,或大發雷霆,恨得拉著霍祁一起去見閻王,也不過是在勉力掙扎罷了。
“你這樣看我做什么?”
沈應頭也沒抬地向武柳扔出一句。武柳疑惑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哪樣看你?”
“同情、憐憫還帶幾分自怨自艾。”沈應瞥他,“要我畫出來給你看嗎?”
武柳撇嘴:“不必了,知道你多才多藝,不必炫耀了。”
沈應得意地揚起嘴角。武柳無奈地搖了搖頭,為了轉移話題轉而向沈應問起了口技的事。這倒是門好手藝,對于他們在喬裝和查探一些消息上極有用處。
武柳連問了沈應好幾個問題,又問起這口技學會了以后是不是可以模仿任何人的聲音。
沈應搖頭:“哪有那么容易,要經過長時間的練習才行,就像我學會了也不過偶爾模仿個陛下跟他逗趣玩,你要想象老師傅一樣千變萬化,就得像人家一樣從小日夜不停地苦練。”
武柳聽完沈應的話,若有所思地點著頭開始琢磨起什么。
沈應跟他搭了幾句閑話,沒聽見武柳搭理自己。
沈應抬頭看向武柳。
見這人又不知神游到哪個九天之外,沈應不禁一陣無奈,心里也疑惑起這人平常在皇帝跟前當差難道也是這德性?
沈應哭笑不得地轉向霍祁,張嘴便想要跟他說些什么,見到沉睡的霍祁時,沈應又驟然閉上了嘴巴。
他疲憊傾身靠在坐箱上,伸手握住了霍祁垂下的右手。
失血過多的病人肌膚冷得嚇人,縱有沈應用手暖著,也沒法立即叫冰山融化。沈應腦袋趴在霍祁臉邊上,輕聲說道:“若是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偏要半死不活地活著,叫人平白要操這許多的心。”
終于回過神來的武柳,一轉頭就聽見他在說這種危險言論。
武柳:“……”
他忽然覺得皇帝此刻最大的危險不是金陵城中手握重兵的陳寧,而是他眼前這位手握皇帝的探花郎。
總有種這小沈應會突然拉著陛下一起殉情的感覺。
武柳咳嗽一聲,繼續轉移話題:“那照你這樣說,你就只會學陛下聲音。”
沈應想了想:“那倒不是,我還會國舅爺和永安王爺,你想聽聽嗎?”
這消息倒是讓武柳吃驚。
聽不聽還在其次,武柳不解的是沈應學這兩位大人物的聲音做什么。難道皇帝背地里對這兩位都有懷疑,所以早早在背地里準備著對付他們的計劃?
武柳將猜測說給沈應聽,沈應只是捂著嘴巴怪笑。
笑完沈應歪著頭高高向武柳挑起眉毛,問他是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學這兩位的聲音做什么,瞧他那副怪相武柳也知是自己猜錯,而且指定不是用來做正經事,當即斷然拒絕道。
“我不想知道。”
“那真是可惜了。”沈應拖長聲音,“我本來想告訴你,我們從前用國舅和王爺的聲音戲耍文武百官有多好玩,可惜你不想知道。”
“……你真是。”
武柳知被他戲弄,無奈地白了他一眼。沈應還慣常指責皇帝愛戲弄人,其實他的促狹本性比起皇帝來也是不遑多讓。
見到武柳的反應,沈應撫掌大笑。
……
笑聲穿過潺潺的溪流,鉆進用手做枕頭躺在溪邊大石上曬太陽的霍祁耳中。
霍祁哼著小曲,閉著眼眸沐浴著暖洋洋的日光,向挽著褲腿站溪流中捉魚的沈應說道:“我聽見你在笑,看來今晚我們有大魚吃了。”
沈應怔了怔松開雙手,他手中的白魚瞬間溜走,逃進水底不見蹤影。
沈應悵然若失地看著空空如也的雙手。
“不是我在笑。”沈應回頭,“是你心中所念之人在笑。你在塵世仍有牽絆,怎能隨我而去?”
霍祁聽見這話心頭猛地一顫,他睜開雙眼從石頭上跳起,溪流中已經空無一人。
他所尋之人,再度蹤跡全無。
霍祁掙扎著躍入水中奮力打撈,撈起的卻是一片片幻影。
他找不到沈應。
第 75 章 桀驁
霍祁的情況在搬進普陀寺后變得更糟。
也不知是不是他們移動霍祁的身體時扯動了他的傷口, 但照錢大夫的說法,霍祁是郁結于胸,致體內水寒之氣盛行, 才令得傷口遲遲不見好。
沈應都不知道他聽聽在床上躺著, 眼睛都不帶睜一下的,怎么還把自己躺得郁結五內了。
但也沒辦法, 還得想法子給他治。
這所謂郁結五內其實就是想得太多, 沈應對于這個夢里大概都在想著算計人的死人都無語了,但也不能強行把人喚醒, 給他來一套沈氏探花郎語言疏導治療。
——不是沈應不想喚醒,是他試過了, 沒成功。
錢大夫看著沈應為了把霍祁叫醒, 直往皇帝臉上扇巴掌, 生怕這小沈大人把他的病人給扇壞了, 連忙阻止了他。
不是!錢大夫心里犯起嘀咕,這好歹是皇帝, 能給點最起碼的尊重嗎?
沈應攤手, 他也是為皇帝好,要不真讓這病勢惡化下去,沈應想扇就沒得……不是,沈應的意思是,真讓皇帝的病勢惡化下去,再給多少尊重也枉然。
這會兒就別管那些虛禮了, 還是先顧眼前才最實際。
針對霍祁的病情,沈應琢磨來琢磨去,心道這人不就是想得太多,連在夢里不安分。
既然如此那不讓他做夢不就完事了嗎?
沈應讓錢大夫開了兩劑強效的安神茶, 親自捏著霍祁的鼻子給他灌進去了。
別說喝完還真有效。
霍祁本來正在夢里碧落黃泉的尋心上人,結果一服安神茶下去,直接眼前一黑跌下云頭。
這下是真真人事不知了。
夢外,沈應喂完收工,從霍祁床邊站起。他邊抬手擦著額邊的汗水,邊將手中藥碗遞給身旁伺候的暮云,回頭就看見武柳諱莫如深地看著自己。
沈應頓了頓:“這副表情又是為了什么?”
“我正在求菩薩保佑我以后受傷千萬別落到你手里。”
“你倒是想得美,我才不會這樣照顧你。”
沈應翻了個白眼,走到床邊放著銅盆的木架旁,從盆中撿起已經被浸透的手巾,先擰干一把擦干凈了自己臉上、脖子上的汗水,才重新放入水中揉搓了兩下。
“那樣最好,”武柳說著菩薩果然靈驗,“得你照顧一回,我恐怕得少活兩年。”
沈應聞言頓了頓,他重新擰干一條手巾,斜眼瞥了武柳一眼。
他走過武柳身邊淡淡道:“我的柳爺,你的主人還躺在床上被我照顧著,這個時候就別說這種刻薄話了吧。”
沈應走到床邊,將手巾按在霍祁頭上,動作輕柔地開始幫這躺在床上毫無知覺的病人,擦拭著額上的汗水。
——半點看不出剛才扇霍祁耳光時的凌厲。
武柳自知失言,沉默片刻正欲道歉,忽聽外頭鬧了起來。屋中眾人同時向緊閉的房門望去,片刻后有人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低聲向屋內說:“是城中官員想要來拜見陛下。”
是武柳留在寺外打探的暗衛,他回報完只聽一陣風過,而后走廊才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周府家仆慌忙前來通報,說城中各路官員在寺外想要探望陛下。
武柳與沈應對視一眼,沈應拿下霍祁額上手巾,抬手示意眾人別慌。
“向他們陛下已經歇下了,讓他們改日再來。”沈應門也沒開,直接向外面高聲喊道。周府家仆急急說道:“已經說過了,可那些大人不依,還叫我們趕緊滾開,說我們不配與他們說話。”
這伙人這兩日被陳寧的士兵攔在守備府外,受盡了鳥氣偏如今陳寧手握城中大權他們不敢得罪,今日撞上無階無品又無靠山的周府家仆,自然要大出特出近日來心頭的這口惡氣。
只是皇帝面前也敢說這種話,真是放肆。
“竟這般囂張,我就不信他們還敢闖進來不成。”
武柳冷哼,右手手掌已經握上劍柄,作勢要持劍沖出門去給那群人一些教訓。
“不必著急動刀動槍。”沈應卻笑起來,他抬手將手巾扔進銅盆中,濺起水珠四飛。沈應撐手從床前站起:“讓我先去會會他們。”
沈應把有武功的人都留在房中護衛霍祁,自己打開房門,帶著被欺負的周府家仆大搖大擺地向門口走去。
這事說起來還是陳寧做得不厚道。
雖說今日陳寧奮力阻攔,他們還是硬要將霍祁移至普陀寺休養,有些不給陳寧面子。
但霍祁好歹還是皇帝,陳寧眼見他到了普陀寺,卻沒有及時調來足夠的人手護衛,只有之前跟著陳寧一起跪攔圣駕的小貓兩三只被他留下保護皇帝,他自己借著調兵的名義居然也走了。
那些聽到皇帝消息像蒼蠅一樣蜂擁而來的大臣他們也不管,最后還是被沈應派周家的人給攔在了門外。
——霍祁這小命如今看著是真經不起折騰了,沈應生怕再給混幾個刺客進來,直接把他送去西天。
如今這人看來靠幾個小廝是攔不住了,只能換沈應前去鎮場。
其他暗衛擔憂地看著沈應的背影,低聲向武柳問道:“小沈大人能行嗎?”
“誰知道呢。”
武柳嘆息一聲,回頭看向床上躺著的霍祁:“我們都是狐假虎威,若這只老虎遲遲不醒,恐怕我們大家都自身難保。”
這邊武柳感嘆著時移勢易,那邊前往面對大批顯貴的沈應卻不像他這般悲觀。
他的想法很簡單——老子現在正好一肚子火,錢大夫還不讓他往霍祁臉上扇耳光。
那沈應就只能把氣發在這群老東西身上了。
沈應健步如飛奔到寺門,氣勢洶洶身后卷起滾滾黃煙,把門口的小沙彌都看得一愣一愣。沈應讓他們開門,小沙彌一邊抬起門后的門閂,一邊不斷往沈應身后望去。
小沙彌心道這哪來的煙啊?沈施主莫非真是神仙不成。
其實只是沈應走路太快,腳下揚起了太多黃土——看來這普陀寺灑掃的沙彌平日里在偷奸耍滑。
大門打開,那群顯貴背手立在門前,由著最前頭的跳梁小丑幫他們出氣。
——廢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撒潑這種事,不是那些被他們挑撥幾句就壓不住火的傻子做,難道還由他們親自來做。
沈應一眼看出他們的套路,再抬眼向最前頭那人看去。
沈應頓住。
巧了不是,那個站在臺階上拎著周府小廝就要往臺階下扔的跳梁小丑,不正是沈應那位叛軍入城時不知躲到哪去了的沈家二叔沈鴻暉。
小廝大叫著沈爺饒命,想著求沈鴻暉心軟。但小廝哪知,這沈鴻暉早就認出他是常在沈應跟前侍奉的人,本身就是想借他來折辱沈應,他越求饒沈鴻暉只會越興奮。
沈鴻暉哈哈大笑:“既然你都叫了饒命,那我就放過你吧。”
嘴上說著放過,動作間卻是要用力把人往臺階下摔去。
沈應見勢不妙,忙低聲吩咐身后跟著的人圍上去救人,吩咐完沈應大聲喊了句二叔當心。
沈鴻暉下意識回頭,便見一白色硬物由遠至近向他飛來,正正擊中了他的面門,沈鴻暉不得不松開抓住小廝領子的手后退兩步,若無身后仆人的及時攙扶,差點直接滾下臺階。
周家的人也急忙扶住自家小廝,拉著他躲到了沈應身后。
沈鴻暉捂著鼻子站穩腳步,只覺鼻頭酸痛漸漸涌出一股熱流。仆人見到紅色,慌亂地掏出手帕為他擦拭,卻不小心碰到他的傷處,
“笨手笨腳的,滾開。”
沈鴻暉齜牙咧嘴地奪過手帕一把將人推開,用手帕捂著鼻子低頭看向砸自己的東西。
只見一塊白玉老老實實地躺在地面上,平白咂了他一回,還在臺階上磕了幾下,竟一點損傷也沒有。
倒是塊好玉!沈鴻暉在心里感嘆,正要伸手將玉撿起,卻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前方伸出覆上那塊白玉,玉的暖白映襯得那人肌膚下的青色更顯晶瑩,讓人不禁想知道這只手的主人會是怎樣的妙人。
沈鴻暉抬頭,便見到他的便宜大侄子沈應那雙靈動得讓他一向恨得牙癢癢的眼眸。
“二叔,你沒聽見我喊的當心嗎?”沈應吃驚,伸手似欲上前看沈鴻暉的傷情。
沈鴻暉冷笑著躲開他的手:“貓哭耗子假慈悲。”
沈應也不勉強,輕飄飄地收回手,轉頭看向臺階下打傘站著的各位顯貴。這些人也抬頭打量著他,想必他們都曾聽說了那個皇帝是跟他大吵了一架,因著置氣才突然決定回京,這才遇了刺客。
他們都不知皇帝此時對沈應究竟是什么態度,所以也不知道該用什么態度對沈應。
沈應卻知該用什么態度對他們。
他撿起白玉,用手帕擦去灰塵后,將玉重新塞回懷中。
做好這一切后,沈應才抬頭臺階下的諸人冷笑道:“剛才我命人來告知各位大人,陛下已經歇下的消息,聽說諸位聽了不依,鬧著說今日怎么也要見陛下一面。怎么?你們還要讓已經睡下的皇上起身來見你們?沈某竟不知這普天之下除了太后還有哪位有這么大的面子?”
沈應這話說得真是一點面子都沒給他們留。
臺階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還是有人忍不住出聲喊道:“沈大人,我等都是心系陛下,你怎么能這么跟我們說話。”
怎么不能?論起桀驁不馴這四個字,沈應還沒怕過誰。
君不聞,霍祁登基前京城上下人人都在傳:太子已被探花郎降服。在京城連三歲小兒都知,東宮里早是沈探花的天下。
憑的是什么?不就是沈應那份誰的面子都敢下的桀驁。
先帝都因著這傳言,幾次三番猶豫到底要不要傳位給霍祁——他擔憂霍家天下也成了他沈應的天下。
聽到這個問題,沈應只是淡淡掃那人一眼:“房大人覺得我的話有錯?難道你認為你們之中有比陛下和太后更尊貴的人?”
“你——”
第 76 章 搗亂
“你——”
沈應一番話把大家臉上說得都不好看, 但偏偏沒人敢反駁他。
還是那句話,現在誰也拿不準皇帝到底怎么看沈應,所以誰也拿不準自己現在該怎么看沈應。這些日子城中這些名門顯貴先是被叛軍占領金陵的消息嚇個半死, 后來又被叛軍‘請去做客’, 被折騰了個半死。
一條命都險些去了,哪還有昔日的傲氣剩下。
直到朝廷的軍隊把叛軍打走, 讓他們重新摸到家中高床軟枕, 他們才略略安心了些許。
……但終究這心也沒有全安下來。
只因當日他們被叛軍囚禁時,被那叛軍頭子要挾著簽了份名單。說是什么為災民捐款, 實際不就是份投敵名錄嗎?
他們哪里不知道這個道理,當然也誓死向叛軍反抗了。
但形勢比人強, 妻兒老小都在人家手里, 不簽便是全家死絕, 為保一家老小性命只能忍辱簽字, 聽聞陛下也是位性情中人,想必是極能體諒的。
——對, 這就是他們準備拿到霍祁面前的說辭。
爛, 他們也知道很爛。但簽都簽了,把柄已經落下了。若是有人真心要拿它來做文章,他們說什么也沒用,重要的還是看小皇帝的態度……
還有小皇帝對他們的態度。
聽聞那名單在朝廷軍隊攻城之日,已經落到了小皇帝霍祁的手里。這皇帝把名單捏在手里這么些時日,也沒個什么說法, 把在上面簽了字的人連帶他們的家族的心都給吊得七上八下的。
若說想要輕輕揭過,那就是想要施恩。
既施恩,也就是想要他們的忠誠。
那總該召他們見上一見,皇帝賞他們喝一杯茶, 再給他們一個輕飄飄的眼神,他們立馬跪地宣誓效忠。當然是不是真的效忠,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們本來也該效忠皇帝,只是效忠不代表沒有自己的小心思——但面子上的工夫他們保管給皇帝陛下管足。
但皇帝連面子上的功夫都沒給他們機會做!
皇帝就這么不聲不響的,在城里憋了幾天,忽然就宣布要回京了。若不是他們確實打聽到,有人聽見皇帝同陳寧提起從叛軍手中繳獲的名單一事,他們都要懷疑那名單到底有沒有在小皇帝手里。
——好吧,其實他們現在就挺懷疑的。
不然能這么上趕著來試探嗎?
他們知皇帝遇刺落水便從此前來探望,既是想知道皇帝是不是真的死了,更是想知道那名單是不是真的在皇帝的手里。誰知昨日先在陳寧吃了閉門羹,今日又被沈應擋在了普陀寺外。
陳寧就算了,沈應又算個什么東西?
沈應輕笑:“沈某確實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不過代傳陛下口諭:在他靜養期間,閑雜人等一應不見。”
囂張,是真囂張。皇帝口諭——當然也是假的。
不過沈應也不擔心霍祁日后會追究這事,畢竟跟沈應做過的其他犯上的事相比,矯詔這種事都算不上什么大事。
不過他口中的閑雜人等,卻沒那么好打發。
“你說陛下口諭就是陛下口諭?有什么證據。”眾人齊聲應和。
沈應翻了個白眼,側身做了個相邀的手勢:“既然各位大人不信,那不如你們自己去問陛下,問他是不是真的傳下了口諭說不愿見你們。”
“……”
四下無言。
眾人看看大開的寺門,又看看寺門前坦蕩相邀的沈應,一時又陷入了猶豫中。
進?若沈應說的是真的,那他們就是抗旨不遵。好嘛,舊罪名還沒洗清又添新罪名。
不進?那他們剛才在這里折騰半天是為了什么,純給沈應逗趣玩嗎?
進,還是不進,這是一個問題。
見他們如此猶疑,沈應笑了一聲轉過身子欲說些什么,忽而眼角掃過一道銀光。
憑著多年對危險的敏銳直覺,沈應當即做出反應大喊著:“小心!”同時蹲下快步向側邊的石獅跑去。旁人不明緣由,還以為他又故技重施。
底下站著正在擦鼻血的沈鴻暉聞聲,立即跳起來從身旁抓了個仆人擋在自己面前。
生怕不知哪里又飛來一塊白玉砸到他臉上。
聽到刀劍的錚鳴聲,眾人察覺到不對,急急抬頭看向沈應方向。這才看見有一黑衣人不知從哪里飛了出來,手持長劍欲砍向沈應。而剛才沈應所站的位置,地上赫然插了幾支羽箭。
箭頭深深扎入石階,叫人看得膽寒。
諸顯貴們由家中仆人護著退到遠處,還有心思感嘆。
瞧那沈應弱不禁風的模樣,這箭要是射到他身上,怕是會立即要了這小探花的性命。
如沈應這般的人物死在這荒郊野嶺又實在可惜。
他這種人合該死在一個驚心動魄的場合,比如金陵城破之際喊著‘沈應誓死不從敵軍’之類的話從城樓跳下,又或者哪天皇帝因寵愛他出什么亂子,來點什么六軍齊駐馬,君王掩面不忍看的戲碼,方才能全了他這禍水美人的名聲。
但是在金陵城中的一個普通寺廟的大門口被人刺殺?旁邊還是他家的祖墳?這簡直是玩笑,對得起他們這些年為兩人的故事會如何結尾壓下的賭注嗎?
……當然某種程度上,這結局對于沈應來說也算落葉歸根了。
沈應若是知道他們心頭的想法,恐怕都哭笑不得罵聲‘有病’。
但他可沒打算把這一劫當作自己的結局!
他跪地一個翻滾狼狽躲開射來的羽箭,拉著離他最近的一個小沙彌躲到石獅后面,大聲叫著其余人快躲進門后。林中射箭的人見沒法再瞄準他,當即把手中弓箭往地下一摔,抽出長劍右腿往旁邊大樹狠狠一踹,借著回蕩的力量一個鷂子翻身落到臺階上,舉劍便向沈應砍去。
沈應借著石獅的遮擋躲了兩下,在他懷中瑟瑟發抖的小沙彌忍不住顫聲喊道。
“沈施主我覺得你不保護我,我可能更安全一點。”
“……”
沈應聞言一頓,差點沒躲過那黑衣人迎面刺來的一劍。
幸而藏在屋頂上的暗衛紅羅及時出現,幫他擋下這一擊。刀劍相交,只一交手那黑衣人便知遇上強敵,瞪大雙眼看向紅羅,即便黑布蒙面也可以看出他的驚訝。而后他又恨恨望向沈應,似想要最后再拼一把,再度持劍向沈應而去。
紅羅哪里能容他在自己眼前放肆,立即舉劍把人攔在沈應五尺之外。
見黑衣人被纏住,沈應小聲向懷中小沙彌叫著‘快跑’,把人往寺中推去,同時抬手接過暮云從門中扔出的木棍。
見到暮云帶著小沙彌躲進寺中,沈應才回身舉著木棍向交手的兩人大喊道。
“小慶,我來助你。”
紅羅本名傅慶。
他長棍如風向黑衣人揮去,倒是有幾分力道可惜沒什么章法,那黑衣人見他來襲,轉身讓紅羅挨下了這一擊,同時手中長劍回轉刺向沈應胸口。
可憐紅羅頭上挨了沈應一棍,還要伸手去救這搗亂的人。
也幸虧暗衛武功都不弱,紅羅腳尖一點飛身跳到沈應身后,抓住探花郎的領子略一按把將人拖到了身后。
他帶著沈應后退同時將右手長劍擲出,正中那黑衣人的肩膀。
黑衣人動作一滯。
山路間傳來紛雜的腳步聲,有人大喊:“援兵來了。”
沈應被紅羅護在身后,看著山路間出現的士兵眼眸微微一沉。
那黑衣人見再沒擊殺沈應的機會,狠狠地瞪了他二人一眼,捂著傷口快步跑向林間,不過幾瞬便不見了蹤影。
后院中得到消息的武柳,在安排好霍祁身邊的防護后,也匆匆趕來。
他來時,陳寧正在責怪沈應,說都是因為沈應縱容著陛下到普陀寺來,才令陛下陷入險境中。武柳觀察四周,沒見到刺客的身影,只有地上有幾灘血跡,而紅羅正站在旁邊揉著臉,臉上赫然是塊挨打留下的紅記。
武柳吃驚,走到紅羅面前打量著他臉上的傷。
“那刺客竟那么厲害,居然能傷了你。”
紅羅無語地向天翻著白眼:“別問了,是我自找的。”
武柳不解,紅羅不愿繼續解釋,旁邊看似認真聽著陳寧訓斥的沈應居然有空插嘴。
“是我……不小心……”沈應有些心虛。
陳寧見這人根本不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也懶得再多說,調派人手把普陀寺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才放心回軍營處理軍務。
至于其他人?
……早在陳寧帶兵來的時候,他們就溜之大吉了。
留下又見不到皇帝,還要看陳寧那張臭臉,誰樂意留下誰留下,反正他們不樂意。
待人走了,關上寺門。沈應長棍仍握在手中不斷摩挲著,紅羅揉著額頭問他究竟哪里得罪了沈應,值得沈應打他這一棒。
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沈應也不是傻子。
兩個會武功的人打架還硬要往上湊,這種行為只能叫做找死。
沈應不會做這種事……除非他是故意的。
沈應瞥了寺中各處守衛的官兵一眼,右手拿著棍子在手中輕輕敲了兩下,戲謔道:“你武藝太高了,若沒我搗亂,你定能把那刺客的人頭留下。”
武柳瞇眼:“知道你還上去搗亂。”
沈應等走到沒有守衛的地方,才漫不經心地接著說道:“若是讓你留下那人頭,只怕要出大亂子。”
說完他便把長棍隨手往墻邊一扔,棍子砸在墻面上發出咕咚一聲。
沈應輕笑:“眼下把那人放走,對我們的用處才最大。”
武柳和紅羅看他這副做派,臉上都露出無奈的表情。
沈應玩起故弄玄虛這種事來,跟他日日都要罵的皇帝陛下相比也是不遑多讓。
第 77 章 痛不欲生
三人溜達回寺中給霍祁騰出的禪房, 沈應看到霍祁躺在床上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樣子心里就不舒坦,便拉著武柳要去查探暗衛提過的暗道。
地道就在霍祁睡的那間禪房的床榻之下,這間禪房也是沈應平日來寺中通常留宿的那間, 那日霍祁突然跟沈應調著情轉眼就從禪房消失, 走的也是這條暗道。
沈應有時候真不得不說,做皇帝能做到像霍祁這般偷摸……
——真挺丟人的。
他雖然相信武柳既然提出這地道可用, 這地道就多半不會出現年久失修、半路坍塌之類的問題。
但不管怎么樣, 沈應還是要自己查看一遍才能放心。
萬一那地道里有什么沒被發現的毒蟲毒蟻之類的東西,他們剛帶著霍祁躲進來預備逃命, 結果還沒逃出生天就先入了死門,豈不是太滑稽可笑了。
何況這寺中如今布滿了陳寧的人, 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偷偷藏在哪個犄角旮旯偷聽, 換個地方才方便談事。
沈應往床下鉆的時候, 抬頭看了看床上躺著的霍祁。
——還是那句話, 見到他這副死樣子沈應就心煩。
沈應不知霍祁這所謂的郁結到底是什么,他明明什么都有了。皇位, 天下, 朝臣的順從,百姓的愛戴……好吧這東西他暫時還沒有。但從他登基開始,所有人都淪為了他玩弄的對象——包括沈應。
他還想要什么?
他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到底是什么東西值得他這般輾轉反側?
沈應不懂。
……
“我在求我不能得到之物。”
霍祁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屋中回蕩。這話他聽得既耳熟又陌生,霍祁疑惑地皺起眉頭,睜開雙眼看見他的老師朱泰來正坐在對面的蒲團打坐。
兩人之間燃著的香爐升起縹緲的煙,朱泰來那張老臉隱在煙霧之中, 看著……還挺能唬人的。
老師莫不是成神仙了?
——霍祁說的是,他的真老師,前世的那個。把霍祁打壓到哭爹喊娘,然后因為兒子去世太傷心一命嗚呼了的那個。
兩人生前是敵手, 死后卻沒仇怨,硬算起來可能還有一段摻雜幾分真心的香火情。
此時見到朱泰來這超然于世外的仙人模樣,霍祁又驚又喜。
他心道老師莫不是成仙以后,特地來給他指點迷津?他霍祁以后也是天上有人的皇帝了。
霍祁激動地開口:“老師……”
朱泰來淡淡抬眼向霍祁望來:“老朽已經卸下朝中重任,也不當東宮講師多年,怕是當不起陛下這聲老師。”
朱泰來的這個眼神似盆冷水迎面潑來,霍祁瞬間認出眼前不是他想要尋的那位老師。
他記起這個場景。
這是他離京去探望正在收拾東西返鄉的前首輔。沈應走了,他心里有許多迷惘不知該向何人說,只能選擇來向自己曾經的老師尋求前路的方向。
——即便其實霍祁心中并沒有真的把眼前人當做他那位真正的老師。
就像他沒有真的把沈應……當做沈應。
霍祁也知自己對小沈應不公平,他把自己前世積累了數十年的愛恨,全數傾瀉到了如今這個什么也沒有經歷過的沈應頭上。
也不管人家能不能經受得住,只一味地發泄著自己。
他覺得這是沈應欠他的,但實際上欠他的那個沈應明明早就已經棄他而去。
他卻仍舊執迷。
結果就是兩頭沒落著,舊的尋不回,連眼前那個一心只有他的沈應也被他嚇走了。
霍祁覺得自己有點虧。
老天要他重來一世,定是想讓他改變些什么。
或許就是與沈應之間的事?老天爺要他跟沈應重新開始。沒有怨恨,沒有懷疑,沒有悔過,也沒有錯過。霍祁想要這些,所以他踏進了朱家的靜室,向朱泰來詢問自己是否不該再執迷。
朱泰來原本是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的,但在聽他問出這個問題后,臉上卻也露出了頗為欣慰的表情。
朱泰來捋著胡須:“既不能得到不如放手,好過執迷不悟兩敗俱傷。陛下能想通這一點,于你于他,都是幸事。”
……朱泰來還以為霍祁是在說他不該再繼續跟沈應糾纏下去。
實際霍祁是說,他該不該再繼續跟現在的沈應糾纏下去。
他想要的,是他得不到的那個沈應,是已經化作飛鳥而去的那個沈應,是那個咬他、罵他、恨他、惱他,似要把自己永生永世的精力都用來與他彼此折磨的那個沈應。
霍祁坐在朱泰來對面的蒲團上,忽然覺得好沒意思。
他走進這間靜室,以為自己想要的是眼下的沈應,但他其實自始至終都知道,他想要的只有一個沈應。
就像……
“我自始至終都知道你只是我的幻覺。”
霍祁轉頭向旁邊望去,‘沈應’忽然出現在靜室內。整個空間變得扭曲起來,對面蒲團上坐著的朱泰來化作白煙散去。
‘沈應’忽閃著盈盈一雙淚眼向他望來,眼中滿是憐惜與不舍。
是到離別的時刻了。
霍祁閉上雙眸輕輕一笑,其實明明這么明顯,他怎么可能看不透。
沈應怎會如此哭?沈應怎會如此笑?
憐惜與不舍?早八百年前就不是會出現在他們彼此眼中的東西。
“我有時覺得我或許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這些年的愛恨都付諸流水,所以想要追下黃泉逼你給我一個交代。我有好多話想要問你:為什么要反悔?為什么要繼續做官?為什么要……為我擋那一劍?你愿意為我去死,真的只是因為臣子本分?”
“這些話說出口我都覺得傻氣?所以我從沒問過。但你在我懷里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好后悔,我明明有那么多機會……我們明明有那么多的機會……就算你告訴我,其實這些年你早就恨極了我也行,我也接受,好歹算有個結局。”
霍祁苦笑:“總比現在這樣不明不白的,留我一個人在世上要好。”
‘沈應’俯身湊近他,抬起手指在霍祁臉頰輕輕一劃,為他拭去臉上淚痕。
“你從沒哭過。”
‘沈應’怔怔地看著手指上的淚跡,不停地揉搓著手指,心頭似有許多愁緒,但最后都只化作唇邊的一聲嘆息。
“我怎么會恨你。”
他的臉上再沒有霍祁臆想出來的矯揉造作,此刻的比過往無數時刻都要更像霍祁認識的沈應。
但霍祁已經不想再騙自己。
他再也尋不回他的沈應。
……
“你們怎么發現這條地道的?”
沈應邊舉著燭臺用微弱的燭火照著前路邊向武柳問道。
凹凸不平墻壁上布滿了蜘蛛網,但有幾處干凈得有些突兀,沈應猜測是霍祁與武柳走這地道時不經意間蹭去的。
想起那總是貴公子模樣的霍祁身上沾滿蜘蛛網的樣子,沈應就忍不住想笑。
憋回嘴里的笑聲,沈應才發覺武柳遲遲沒有回答。
沈應回頭向武柳舉起燭臺,昏黃的火光映在武柳的臉上,沈應難得在向來直言不諱的武柳臉上看到遲疑。
“怎么了?”
“沒什么,”武柳搖頭,繼續跟上沈應的腳步,引著他往另一頭走去,“這地道原本是亂世時寺中僧侶修來逃命用的,后來太平年間沒了用處,漸漸也就無人知曉了,我也是在查一樁舊案時偶然闖入,才知此地有一地道。”
兩人轉過一個彎道,沈應見到遠處微弱的亮光,知道已經接近出口。沈應對地道出口在哪興趣更大,對武柳口中舊案也只是隨口問了一句。
“什么舊案?”
“只是金陵城中的一樁陳年舊案,是你出生前的事,想來你也沒聽說過。”
武柳幫沈應撩開出口處用來遮擋的野草,瞬間刺目的陽光灼燒起他們的雙眼,兩人都側首躲了躲。
待雙眸適應光線的強度后,沈應才再度向外望去。
朝向天空生長的高大樹木遮擋住他的視線,但隱隱約約出現在樹葉縫隙間的普陀寺后門,讓沈應知道他現在應該是在普陀寺的后山。
等等那這里不就是……
“沈家祖墳旁邊?”沈應吃驚地看向武柳。
武柳向他點了點頭,沈應一陣無語加一陣無奈——沈軼山下葬前夜,霍祁先是大半夜的來找沈應調情,然后又走地道來‘拜見’沈家祖先,這人真是……
“他就真不怕撞上什么邪氣玩意兒?”
“子不語怪力亂神,”武柳露出嫌棄臉,上下掃了沈應幾眼,“你還是讀書人。”
“……”
單說煩人這件事,武柳跟霍祁比起來也是不遑多讓。
沈應抬手揮去身邊飛著的小蟲,又繼續跟武柳說起地道:“有這條地道我們出入倒是方便了許多,不必事事都受陳寧的監視。”
“你還是不信陳寧。”武柳皺眉。
雖然皇帝剛剛被送回金陵還昏迷未醒時,他也提防著陳寧,但就陳寧這幾日表現出來的樣子,武柳不覺得他是奸臣。
他有練武之人自己的直覺,能憑氣息,斷出一個人的人品。
不過他口中的這種直覺,對于沈應來說就過于玄幻了——沈應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找人去查探一下,這幾日陳寧的心腹里面有沒有忽然開始不露面……或者肩膀看著像有傷的。”
武柳試圖反駁:“刺殺這種事,派心腹出手未免太招眼了吧?”
“刺殺這種事不找心腹,難道找你我這種路人。”
沈應白他一眼,忽而腦袋劇烈疼痛起來。
沈應右手抵住額頭,搖晃著走到墻壁邊,用左手撐在墻上才勉強支撐住自己。他的嘴唇被咬到發白,但腦中的疼痛卻沒有減弱一絲一毫,似在叫囂著要永遠痛下去,叫沈應痛不欲生。
第 78 章 虧心事
武柳知道沈應腦袋之前受過傷, 這會兒沈應頭痛忽然發作,他心里也有些著急起來,還以為那邊那個還沒醒, 這邊又要躺下一個。
他上前兩步欲扶住沈應的手臂, 卻被沈應抬手攔住。
沈應閉眼撐在墻壁上,肺部的空氣仿佛全部被抽空一般, 他只能靠著緩緩地呼吸著洞口新鮮的空氣, 努力壓下胃部惡心的感覺。
武柳問他如何,他也只搖著頭說無恙。
約莫有半柱香時間過去, 沈應才真正恢復過來。他再度抬眸看著眼前臟污狹窄通道和洞口那一點光芒,不知為何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沈應蹣跚著走出密道口, 普陀寺后山的山景映入他的眼簾。
沈應咽了咽口水:“你說的那樁舊案, 可是指當年一位貴婦人在寺中禮佛, 有惡人欲陷害于她, 特意將她引至那間禪房暫歇,卻利用這密道藏一男子暗中將其運至禪房中, 誣陷她與那人私通一事。”
武柳吃驚:“你也知此事?”
“當年先帝登基, 我外祖父在先帝面前直言他得位不正,得罪先帝被關入大獄,連帶我那時還在京中的兩位舅舅都被關了起來,消息傳回金陵,我那位最善見風使舵的父親立馬開始想辦法與我潘家一刀兩斷,可恨明明他可以只讓我母親與娘家斷了往來, 外嫁的女兒再牽連又能如何牽連?可是……”
……
“可是他知道我腹中懷了他的骨肉,”潘小釵惡狠狠地瞪向沈家這位竟上門同她骨肉親情的老夫人,“他喪盡天良,竟怕我和應兒牽連他, 不只污我清白,竟還要污蔑應兒是我與他人私通才有的孽種。”
沈老夫人顫抖著想要去抓潘小釵的手,被潘小釵側身躲開。
老夫人含淚道:“可是我是信你的。當年若我不信你,我豈會盡力護你,還逼著他們讓應兒上了族譜。如今你也該為我想一想,應兒如今這樣的名聲,若你再放任他與皇帝糾纏下去,他以后該如何是好?”
沈老夫人今日上門的目的,就是想要勸潘小釵約束沈應別再往皇帝跟前湊,也不聽聽如今金陵城里傳他的那些話,沈老夫人說出來的嫌害臊。
“他是你的兒子,”沈老夫人痛心疾首,“你難道就一點也不愛惜他?”
旁邊杵著的周遠一聽這話就知要遭,忙舉起手想要阻攔,但潘小釵已經壓抑不住。
“我不愛惜他!”
潘小釵沖上前去質問沈老夫人:“我十月懷胎用血用奶把他養大了,你們沈家又為他做過些什么?你們污蔑我們母子,把我關在你們家的祠堂里說要杖殺我,若不是我家在金陵還有些人剩下,如今我們母子是生是死還不一定呢!你現在說我不愛惜他?那你呢母親……”
潘小釵充滿怨恨地叫出那個十數年來未曾再叫過的稱呼,沈老夫人聽到只覺得渾身顫抖著不敢再接一句話。
潘小釵苦笑:“你信我?不,你是知道。你知道你兒子在算計我,你知道我是冤枉的,但你什么也沒說,你只說你信我。你明明可以做得更多,但你只敢說你相信我!你所謂地盡力護我,也不過想保護你兒子在我肚子里的種罷了。”
聽她說得越發難聽,周遠忍不住出聲提醒。
“小釵——”
潘小釵回頭瞪他:“怎么?我在自己家里連話都不可以說了嗎?”
見到她眼中燃起的怒火,周遠立馬縮起來當鵪鶉。
但經他提醒,潘小釵再度看向沈老夫人時臉上也恢復了舊日面對沈家人的平淡與冷漠。
與這些人置氣,太過浪費時間了。
潘小釵理著袖口,冷笑道:“我兒子喜歡男人又如何?喜歡皇帝又如何?他就是喜歡玉皇大帝,只要他夠得上,那也是他應得的,與你家又有何干?你指望我兒子給你兒子傳遞香火?”
“下輩子做夢去吧——”
周遠聽得無奈搖頭,連下輩子都只讓人家做夢,他家夫人為人真是……干凈利落。
既然當年是沈家要斷,那就斷得干凈些。見先帝關了他岳父,馬不停蹄地就要與潘家一刀兩斷,見他岳父過世后先帝因愧疚加封了他兩個小舅子又對他岳父的氣節多有贊揚,又上趕著貼過來想要和好。
真是寡廉鮮恥。
想起自家跟這種人居然是同鄉,周遠就覺得惡心。
而那邊沈老夫人聽了潘小釵的話,差點沒氣厥過去。
她怒指潘小釵:“你——”
才說了一個字,就兩眼一翻真氣厥過去了。周遠忙叫來大夫確認過人沒大礙后,讓人用轎子把這老夫人給送回沈家去了。
免得這人一醒,跟潘小釵又吵起來,真氣出什么好歹,倒成了他們的不是。
經此一遭,周興也吩咐了全家,以后這沈家人來一概不準他們進來。
這大白天的,真夠晦氣的。
……
那邊潘小釵和沈老夫人都把互相氣得不輕,那邊聽到沈應的話,武柳還是吃驚。
他確實驚訝。
因為根據武柳查到的消息,此事沈家并未對外張揚。
后來因著先帝對沈應外祖父的贊揚,這件事在金陵城中的消息可謂是一壓再壓,到最后無人提起,連坊間都少有流傳。
沈應這樣的小輩,不管是因年紀小還是因別人顧著事件的主人就是他的父母,也不該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何況根據從前皇帝讓他調查此事時,沈應對于他的試探的反應來看,沈應之前明顯是不知道此事的。
“你是何時知曉的?”
“何時知曉?”沈應苦笑著搖頭,望著遠處佛寺的大鐘,他抬手揉了揉酸痛的額頭,“好笑的是,我竟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知曉的。”
武柳皺眉不解他是何意,沈應卻只擺手讓武柳別再問,他有些累了。兩人慢慢從密道走回禪房,迎頭便撞上錢大夫帶來的好消息,說是就在他們剛剛離開的那段時間里,霍祁的情況竟不知為何漸漸好轉起來。
也不知是沈應的那兩服安神茶起了作用,還是這普陀寺中真的有菩薩保佑。
“應該說是錢大夫你的醫術確實高明。”沈應夸贊道。
“哪里哪里。”錢大夫謙虛地推辭著這般夸贊,手掌卻不由自主地撫上胡須,唇角露出些許志得意滿的笑容。
沈應笑起來,又向床上的霍祁看了兩眼,臉上的笑容瞧著像是忽然淡了下來一般,笑意都未及眼底。武柳只覺這人自剛才頭痛過后,便一直有些古怪,正想開口讓錢大夫也給沈應看看病,卻聽沈應低聲笑道。
“我們一走陛下的病就好了,”沈應笑道,“看來竟是我們妨了陛下。”
又道既然如此,為了霍祁的病情,他該盡早離去才是。
說完居然真的長腿一邁,開門走出禪房,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的人面面相覷。
“沈大人這是怎么了?”
“小柳你在密道又怎么把沈大人給惹怒了?”
“小柳,你這人哪都好就是這張嘴。”
武柳:“……”
請問我的嘴怎么招惹你了?
無緣無故被沈應安上一個‘有妨皇帝’名頭的武柳本就冤枉極了,還要這里被他們數落。
一人給了一個刀子樣的眼神,把眾人驅散。
武柳走到門邊,看著沈應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明明只是短短幾瞬,他卻忽然覺得沈應成熟了許多。
看來經歷過這許多事,沈應終于長大了。
武柳回頭向床上的霍祁看了一眼,心道也不知這長大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或許于某些人是好事,于某些人是壞事。菩薩保佑,讓他的陛下遇上些好事吧。
武柳低頭輕嘆。
他身后紅羅摟著其他暗衛向著他的方向揚了揚下巴:“你瞧,我就說是他把沈大人氣走了不是?你聽他現在不就正在懊惱。”
武柳:“…你知道我聽得到嗎?”
“就是說給你聽的。”
紅羅哼笑著搖搖頭:“想想沈大人也真是可憐,才遇到被人刺殺這種事轉頭又要在黑漆漆的地道被他奚落,怪不得人一出地道就走了,是我我也走。”
“那你怎么還在這。”武柳回頭冷眼看他。
“因為我想在這,”紅羅斜眼看他,嘴上嗤笑道,“你真以為你有個首領的頭銜,就可以給我發號施令了?流云你在我眼里比起飛鶴來可還差得遠呢。”
聽到文瑞的代號被提起,武柳臉色沉下來,伸手在腰間一抓向著紅羅揚去,眾人耳邊只聽破空聲響起,紅羅及時提劍在最近的桌面上翻身一滾,躲開飛來的暗器。
紅羅落到地面上向柱子看去,看清插進柱中的三枚銅錢,哆嗦了一下。
“好歹也算同僚一場,你這下手也太狠了吧。”紅羅嘖嘖兩聲,偏偏還要嘴賤,“我還以為你被水面上的刺客嚇破了膽,成了軟腳蝦,看來是我想多了。”
武柳足尖一點向他沖來,紅羅立即提劍從窗戶翻了出去,同時大聲喊道:“玩笑而已,何必生氣?我出去玩一圈,等你消氣再回來。”
然后就當著外面所有守衛的面跳上屋頂。
武柳追出去時,他已經不見了人影。
……
“沒追上?”
消息傳到陳寧這里,陳寧放下手中的湯藥,擰眉沉思著。他知道皇帝身邊的人對他多有懷疑,但他自認身正不怕影子斜,本來不畏懼他們的懷疑,但如今……
陳寧把湯藥喂給賀飛捷,溫聲問道:“你的傷口現在怎么樣?”
賀飛捷躺在床上,滿臉苦澀:“我的傷口還好,但將軍你再這樣喂我喝藥,我真的會被苦死的。”
賀飛捷奪過陳寧手中藥碗,仰頭飲盡后長長舒了口氣。
“我現在好了。”
“……”
看著賀飛捷上半身包裹的紗布,陳寧無奈低頭嘆息,看來人真的不能做虧心事,一旦做了虧心事你的心從此便不得安寧了。
第 79 章 放手
陳寧走出賀飛捷的房間, 只覺得黑漆漆的院中靜謐得嚇人。他走了幾步,忽的轉頭往院中一角望去。
冷寂的月色之下只有墻壁上的花藤在晃動。
晚風拂過,陳寧站在原地看著顫動的花藤, 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最后陳寧嘆息一聲, 轉身出了小院,同時吩咐親隨這幾日守住賀飛捷, 讓他好好在府里呆著, 等傷好一些就把賀飛捷送回海衛府去。
親隨答應下來,又問他該拿沈應怎么辦。
沈應?陳寧沉吟半晌, 這人已經被刺殺過一回,日后定會更加警惕, 再加上他身邊有高手暗中護衛, 他們只怕再難有下手的機會, 但真的讓陳寧就這樣對那個魅惑君主的妖孽放任不管……
陳寧過不去心中的那道坎。
陳寧咬牙吩咐:“繼續叫人暗中跟著他, 若尋到機會就下手。”
親隨拱手稱是,當夜便照他的吩咐去沈府外面埋伏著, 從第二日沈應出門開始, 無論沈應去哪都跟著。剛開始他們還以為沈應的日常行程必定就是到御前獻媚,誰知沈應從普陀寺回來以后,便再沒踏入過普陀寺的大門。
倒是一心一意地做起了他的臨時知府,開始處理起城中的大小事務來。
沈應走進官衙大門,紅羅跟在他身邊說著昨夜他在守備府中刺探得的情報。
“陳寧手下一個姓賀的副將,說是感染了風寒在臥床休養。但我偷偷潛入他住的院子看過, 不像是風寒倒像是……受傷。”紅羅壓低聲音,“我本想去查查他的藥渣,只是在廚房和藥房都翻了幾遍也沒找到,看來陳寧那邊也怕被我們查到, 熬完藥就讓人把藥渣處理了。”
沈應聞言若有所思,紅羅建議他直接帶點人闖到賀飛捷的院子里,掀開這膽大包天還害紅羅挨了沈應一悶棍的可惡刺客的被子,扒下他的衣服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傷口,直接抓他一個人贓俱獲。
沈應無語:“……在你眼里我就這么一個愛掀人被子扒人衣服的惡霸?”
“我只是提一個建議。”紅羅攤手。
沈應白他一眼:“現在敵強我弱,我在陳寧面前只怕連呼吸都要小心些,生怕那口氣喘快了惹他不悅,被他一刀咔嚓了。你讓我現在帶人去揭穿他找人殺我的事,不是明擺著把我往刀口上送嗎?洪兄我跟你可沒仇……你不會還在記恨昨日我給你的那一棍?”
“嘿呀,沈大人這是說的什么話,小人怎么敢記恨你。”
紅羅笑起來,用哥倆好的姿勢摟住沈應的肩膀,哐哐往沈應肩上捶了兩拳。
沈應被錘得咳嗽起來,紅羅還在笑嘻嘻:“小的只是想幫你排憂解難,好讓你記得小人的好,以后好在陛下面前多舉薦舉薦小人。”
沈應胸口扯得痛,推開他拍著胸口咳嗽了一陣,胸口的疼痛又忽然消失了,連帶剛才的痛都像是沈應的幻覺,若不是沈應確認自己現下清醒,恐怕都要以為自己發瘋了。
不過想起昨夜做的那些意義不明的夢,還有最近總是閃現在他眼前的那些根本不曾發生過的記憶。
沈應也不好說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被霍祁逼到發瘋了。
他抬頭迎上紅羅擔憂的視線,裝作無事地向暗衛笑了笑:“好啊,我舉薦你當暗衛首領,讓我們的皇帝陛下放小柳去找文瑞。”
他俏皮地回答著紅羅的剛才的話,見紅羅聽到這話后驟然難看的臉色,沈應推了他一把。
“我是不懂這是不是你們暗衛的祖傳規矩,在意也不好好說出口,總要化作嘴里傷人的利刃,就算再不是真心的,傷人的話總歸是說出口了,最后難免傷人傷己。”
沈應嘆息,也不知在說別人還是在說自己。
但紅羅帶入了一下沈應話中的情感,忽然渾身膈應得一抖,心道這沈大人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紅羅張嘴想要解釋,沈應已經抬步迎上了大堂前恭候他們的官員,留下紅羅在原地張口結舌,有苦難言。
知府石淙病了這么多日子,知府衙門終于迎來了新的主心骨,可是這個看上去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真能主事嗎?知府衙門內任職的大小官吏看著沈應嫩得跟新生嫩芽似的臉,都在暗中向對方搖頭。
沈應只當沒看到他們的小動作,坐到石淙用來辦公的座椅上,抬頭向眾人微微一笑。
“府中現在能辦事的人手有多少?都喊來給我看看。”
消息如飛鴿一般飛向全城,陳寧接到消息無奈一笑。
“這位小沈大人還真拿自己當盤菜了。”他將手中他吩咐將士們收集起來的金陵百姓傷亡情況和房屋損失的冊籍往桌上的木盤中一扔,“他以為這城中事務和他的錦繡文章一樣好寫?”
就陳寧這樣處理軍務多年的老手,遇到這城里的大小事務有時也會抓耳撓腮。
陳寧嘲笑著沈應,卻還是讓人把這些冊籍都給沈應送去。
如今皇帝把這些事都交給沈應處理了,他也不能不給皇帝這個面子。左右沈應真的弄出什么亂子,他還可以名正言順地向皇帝進言撤了沈應的職,若是皇帝不應……
那這沈應就真的不得不除了。
——即便拼上他一條命,也在所不惜。
而城中接到消息的其他達官顯貴,則只關心皇帝還在抬舉沈應,那就證明沈應在皇帝心里還有些位置,那日后該對他恭敬些。
只是小皇帝未免太胡鬧,這城中如今還有個手握兵權的陳寧,皇帝不找個老成持重的老臣壓住陳寧,就光想著哄情人開心,再這樣下去大衍遲早……
顯貴們捂住嘴巴左右看看,唉不敢說不敢說。
總而言之,如今城中眾人都在等著看沈應的笑話。
沈應也知道,不過他向來懶得理會這些事,別人的嘲笑、質疑、謾罵和嫉妒又不會讓他少二兩肉,做好自己的事才是關鍵。他有心做好金陵的戰后重建工作,陳寧送來的冊籍正好幫上大忙。
叛軍入城時,府中衙役跑了大半,現在叛亂雖已平息,但府中卻也沒多少人手可用。
真讓沈應自己派人去清點金陵城戰后的情況,事情恐怕有些難辦。
是以雖然沈應知道,陳寧多半就是那日普陀寺外刺殺自己的幕后主使,不過沖著這本冊籍,沈應也得對陳寧謝上一謝。
沈應邊檢閱這些冊籍,邊找人把這些冊籍抄錄了多本分發給手下人,一是為了確認冊中是否有漏記的百姓,二是為了方便他們安置傷員。他征用城南金陵城商會的會館和周家的義學,充作濟民堂分別用來安置因這次叛亂受害的老弱婦孺,又鼓勵商戶為濟民堂捐款捐糧,用作救災。
商戶們無有不應的。
沈應還沒叫人上門,他們已經先打聽到消息,把錢糧送到沈應跟前。
倒不是為了討好沈應,是他們也在叛軍那本簿子上落過名字,如今朝廷打回來,他們心虛得很,正想著各種法子要向朝廷表忠心。
沈應跟他們,正好是瞌睡遇到了枕頭。
陳寧在府中聽到都只能笑沈應運氣好,不過見到沈應真為金陵百姓忙上忙下,他倒對沈應有些改觀,再想起沈應跟皇帝這段情,心道甚至都有些埋怨起皇帝來。
這好端端的一個男兒,怎么就被皇帝給禍……
唉,陳寧嘆息一聲,不愿再細思下去。
而在普陀寺中養了足足一個月傷的霍祁,終于在把錢大夫和其余一眾人等嚇死前清醒過來。他在聽到城中的各路消息時只是苦著臉說了句:“沈應能應付得過來。”
哦對了,還有——
“這藥能不喝嗎?”
對,他苦著臉主要是因為武柳正在給他喂的藥太苦了——還有為什么是武柳在給他喂藥?
“沒其他人能伺候我了嗎?怎么是你來?”
霍祁推開武柳的手,便要下床。
這藥未免太苦,霍祁簡直懷疑錢大夫是在挾私報復,想要借這藥報復霍祁讓他提心吊膽每天都摸著腦袋擔心會不會成沒頭鬼的那段時光。
武柳跟在他后面,給他披上外衣:“回陛下的話,我們帶來的人傷的傷死的死,沒剩下多少人了。只剩下小人幾個粗手粗腳的,陛下若是不想要小人伺候,小人立馬叫別人來,但陛下若想要溫香軟玉,小人怕只能去找沈大人了。”
他意有所指,說的是霍祁醒后與沈應陷入的奇怪狀態。
霍祁醒了的消息,武柳早早就叫人去通知沈應了,但只得來沈應淡淡一個知道了,并叫武柳小心照顧陛下的囑咐。
聽聽多生疏,居然喊的是陛下。
武柳聽了都瘆得慌。
轉頭把消息傳遞給霍祁,霍祁也是老大不在乎地說了句:‘他有心了。’
老天乖乖,從這兩個冤家的十六歲到現在,他們見識過這兩人的愛恨糾纏,恩怨纏綿,到如今走到相敬如賓,這兩人不會最后真的要走到形同陌路的地步吧?
——哦對了這句話是紅羅說的,整個暗衛也只有他會這么大驚小怪。
對于沈應和霍祁會不會走到形同陌路的地步,武柳也不知。
但他不愿見到這種場面,所以故意在霍祁提起沈應。
霍祁聽到武柳的話腳步頓了頓,片刻后又恢復平靜,他走到門邊聽著蹲在樹枝上的鳥雀鳴叫,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向武柳說道。
“金陵人杰地靈,生出來的小沈大人也是鐘靈毓秀,集世間靈氣于一身,只是我無福消受了。”
他想通了,他想要的是他的沈應。
這小沈大人既然想要有一番作為,他該放手才是。
第 80 章 驚變
但真的讓霍祁跟沈應說他要放手, 他又有些不甘心。
這份不甘心不只是來源于他前世對沈應的癡纏,也是……想到沈應(不管是哪一個沈應)從此以后會歸屬于另一個人的抓心撓肝。
只要想到這張臉、這個人以后被別人擁進懷里,或者擁別人入懷, 霍祁心里就不舒服。要他放手?倒也可以, 但他一個當皇帝都決定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了。不是那個人,即便是少些經歷的同一個人他都不要, 那能不能公平一些, 讓沈應以后也別跟別人處了。
——當然,霍祁深知這樣對沈應不公平。
即便沈應跟皇帝有個一段, 也不該被套上貞節牌坊。何況乎,沈應這個人興頭起來, 你讓他頂著滿城風聲跟皇太子談情說愛這種事他也不是沒做過。
先帝難道沒有震怒?他還不是照舊我行我素, 該跟霍祁調情就調情, 該到定情的時候也半點不含糊直接上匕首割頭發。
敢愛敢恨到了一種霍祁稍微慢他半步, 都會被笑話慫包的地步。
就這樣一個人,就算霍祁真的給他上了貞節牌坊, 他也不會管有些事能不能做。
真遇上第二個讓他動心的, 你讓他領著人到霍祁跟前讓霍祁賜婚,他照樣敢做。
——當然不是說沈應真的有這么蠢,霍祁只是想說明他想要跟沈應達成的理想和平狀態,在他們的真實生活中暫時是不可能存在的。
所以他寧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著點沈應,把跟沈應談話這件事避開。
這就是霍祁病好了也不招沈應來見的原因, 一點不好為外人道的小心思,他當然也不可能跟別人說。
上位者嘛,總是要看起來讓人難以捉摸的。
所以在武柳等人的眼里,就是霍祁醒來以后就陰晴不定, 也不知道心里是有了什么心思,反正只要在他面前提起沈應,他的臉色便難看上幾分。
暗衛都拿不準他的心思,紅羅暗地里跟武柳說‘陛下別是懷疑淮水上遇的刺客跟沈大人有關,所以開始懷疑起沈大人來’。武柳也不知道他的想法怎么就拐到了這道彎上,本也沒多在意,因為這話一來無稽,二來……真的很無稽。
但后來沈應在城中救災救民忙得如火如荼,名聲漸漸傳入普陀寺中,聽說連陳寧都對沈應另眼相看起來。
這樣的官員,就算霍祁跟沈應無舊,也實在該召來嘉獎一番,以慰金陵百姓受叛軍作亂之苦。
更何況……霍祁跟沈應還有舊情!
但武柳瞧著霍祁蘇醒接近半個月,連身上的傷口都愈合了大半還沒對沈應什么動靜,一點也不符合他從前兩天不見沈應就要跳起來咬人的個性,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紅羅跟他說的那句話。
武柳當即眼皮一跳,心道難道陛下不會如此胡涂……吧?
但也不好說,畢竟霍祁登基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里,在武柳眼里也沒干過幾件清醒的事,大多數都是隨性而來,由他怎么開心就怎么來。
武柳侍奉先帝多年沒見過這種做派的皇帝,有時看著覺得有趣,有時看著也覺得心驚。
在他看來霍祁雖然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比先帝看上去像個活人多了,卻也比先帝要更為狠心。
先帝雖然為人冷些脾氣暴些,但對于那些真該狠心的,如太后國舅沈應,又如……永安王,這些該除之以絕后患的,他嘴上罵得狠面上顯得兇,弄得一個二個都與他離心,但真到該狠心的時候,卻又一個也狠不下心腸。
若真的跟霍祁比起來,武柳會評價先帝并不適合當個皇帝。
當然這種對主上大不敬的說法,即便武柳不畏生死,他也不會與旁人說。忠心還是他心頭的頭一樁事。只是他看人向來客觀,即便他癡戀文瑞到如此地步,都不得不評價一句姓文的這人優柔寡斷又感情用事,做事瞻前顧后半點不像個磊落男兒……
武柳咳嗽兩聲,拉回自己被文瑞帶到半邊山上的思緒。
正在倚在床邊看佛經的霍祁聽到咳嗽聲,向武柳投去一瞥。
武柳立即躬身向霍祁告罪。
“不必說這些,你傷勢未愈還要繼續當差,是為難你了。”霍祁拿著佛經走到門前,看著院外來往的兵丁笑道,“朕知道你們怕朕沒當成永安王板上的肉,卻成了別人甕中的鱉,所以才日日不寧,不過若陳寧與朕的那位皇叔有牽連,那朕昏迷時正是下手的好時機,那時他沒出手,反而朕能活到今日足以說明他的忠心。”
武柳想起那日普陀寺外沖著沈應而來的刺客,倒不好說陳寧有沒有出過手。
紅羅已經查明那人就是陳寧的副將賀飛捷,那人雖是沖著沈應來的,當時皇帝還在普陀寺中養傷,陳寧就敢在寺外動手殺人,可見他是個目無君上的。
霍祁說他忠心?武柳不認可。
不過這話他沒說出口,有些事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霍祁回頭見他面色有異:“你還有別的想法?”
主上發問,武柳自然將自己的想法如實奉告。霍祁聞言一笑,背后立在門邊手中佛經在另一只手掌中敲來敲去,望著遠山軍營方向玩笑道:“忠心是忠心,但想來是皇位忠心,對我卻不盡然,若我不是皇帝,只是一個閑散王爺,與這位陳將軍共事,想必他還要對上彈劾我呢。”
這話說的是前世的真事,不過當時陳寧針對的不是霍祁,是沈應。
前世也不知是不是運道不好,霍祁登基以后就連逢災年,各地匪患四起朝廷需派人除亂。又因前世沈應守孝歸來后便被迷了心竅,不愿再跟霍祁玩這場過家家游戲,兩人心中存了芥蒂,沈應也不愿每天在朝上跟霍祁玩大眼瞪小眼的游戲,干脆就自請前往平亂。
朝中文武都盼著他死在戰場上,自然無有不應的,在眾人的推崇下,霍祁騎虎難下只能應允,但又不能真派一個文弱書生去送死——一是因為他舍不得沈應,二是因為……要是真打輸了,助長敵軍氣焰,真讓那群賊匪做大了,危及朝廷怎么辦?他家老祖宗可就是做土匪發家的。
朝堂文武就只知道看熱鬧不嫌事大,霍祁要考慮的可就多了。
是以他雖然應允了沈應前往平亂,但也在各地將領中東挑西選,最后挑中了陳寧,一是迎擊的是江南水匪,二則是因為陳寧為人看上去還是頗為正派。
誰知正派過了頭,陳寧對沈應這位在皇帝跟前狐媚討好的男寵實在看不上眼,接到皇帝調令前往江南與沈應會合的路上,就連給霍祁上了幾道奏疏,大意都是請皇帝讓沈應回去,免得戰場刀劍無眼,傷了探花郎的細皮嫩肉。
他倒是說得輕松。
霍祁要是能把沈應弄回去,他能放沈應去戰場亂跑嗎?
想起沈應在戰場遭遇風霜,霍祁卻只能被困在千里之外的京師,被拴在那富麗堂皇的宮殿中,無奈地等待著他的消息,霍祁何嘗不心急。
他也想向群臣大發雷霆,讓他們去把沈應給他捉回來。
也想親赴戰場,與沈應并肩作戰。
但最后他只能冷下面孔,裝出一副公事公辦的冷硬心腸,下旨命沈陳二人加快腳程,不得延誤軍機。所以他有時會沉迷于權力的漩渦,享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帶來的炫目色彩,但有時又會覺得這個皇帝當得真受鳥氣,還不如只飛鳥自由。
而陳寧跟沈應正式見面以后,那彈劾的奏疏更是像雪花飛到霍祁的桌上。
不是霍祁偏袒沈應,但有時霍祁看到陳寧的奏疏都忍不住想給陳寧回封信,問他一句沈應在城中坐轎這件事到底怎么惹到你了,他一個官員不坐轎出行難道走路嗎?至于讓你特地上一封奏疏,參他一個奢靡過度嗎?
當然不至于,其實陳寧對沈應真看不過眼的就一件事——媚上。
媚上就算了,還騙得皇帝為了讓他刷軍功,把他送到戰場上逼陳寧為他保駕護航。軍機大事也當兒戲,這不是胡鬧嗎?陳寧能看得上沈應才有鬼了。
不過后來,與沈應共事后,陳寧漸漸發覺這小探花并非他想象中那樣只知獻媚討好、毫無用處的人,給霍祁來的日常慰問……不對是彈劾奏疏中的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從以前那副直言不諱的刀劍不長眼,趕緊把你的男寵給召回去,不然說不定我們這邊兄弟的刀劍就捅到他身上去了,到最后明里暗里地暗示沈應是個好人,皇帝陛下您就別禍害他了行不行。
霍祁原本看他的奏疏還當個樂,到后來越看越氣,每回陳寧一來信只要確認過里面沒寫大事,霍祁看都不帶看一眼直接就往火盆里扔。
大夏天的也架火盆,就為了親眼看到那些氣人的白紙黑字被火舌舔舐盡的樣子。
近身伺候他的宮人苦不堪言,只能一到陳將軍的奏疏將至的日子就立馬換上輕薄的衣衫——好歹不至于在御前中暑了不成。
說真話,看著那些黑白顛倒的信箋,霍祁有時候真想把這位素未謀面的陳將軍召到京城來,喚他到御前來看看,看看他和沈應到底是誰在禍害誰。
真說起來,霍祁還記得是自己被騙了。
年少無知時,沈應同他說一生一世,他信了,可沈應的一生一世卻那樣短,只有東宮中的短短兩年,甚至沒到第三個春秋,一切就已經結束。徒留霍祁在原地等著守著,一個假的一生一世。
沈應在外面倒是逍遙快活,連陳寧這種老古董也收復了。
也不知道他跟陳寧說了什么,讓陳寧居然敢在奏疏里暗暗地為他叫屈。
他有什么委屈?
苦的那個人是霍祁,被禍害的那個也是霍祁好不好。
不過不管霍祁當時怎么不平,對于這些已經過去的事,霍祁也只是報以淡淡一笑的態度,叫武柳不必著急,等陳寧看到沈應的好了,或許他就不會再針對沈應,再極端點說不定這位陳將軍還會跟沈應穿上同一條褲子,轉頭來怪霍祁逼迫忠良之后。
霍祁表面云淡風輕,但說到兩人穿同一條褲子時,還是忍不住捏緊了手中書卷。
武柳看一本佛經被他捏皺巴巴,心道氣性這般大,看來這幾日看的佛經都沒什么作用,他們也不必再擔心這位陛下會突發奇想,鬧著要在這寺中剃度出家這種事。
不過氣大傷身,武柳正待勸解霍祁幾句,外頭忽然來人稟報國舅正帶著人快馬加鞭地往金陵城趕來。
武柳心頭一跳,抬頭看向霍祁,卻見他的陛下正露出些許玩味的表情。
霍祁:“從京城到金陵快馬加鞭怎么也要十來日,舅舅來得這般快,看來朕受傷的消息還沒傳到京城,他就已經往金陵趕了。”
霍祁怪異地笑了幾聲,叫人去把他表兄何縉拿了下到大獄去,沒他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探望。
好了,這下武柳眼皮跳得更厲害了。
他們如今被困在金陵,手中既無可用的人手身邊也無信任的親信,這好不容易來了個熟人,霍祁不思考著怎么拉攏他還要上趕著把人家關進大獄得罪他。
武柳真的弄不懂他的陛下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或許沈應在這里他會懂一些,但武柳深覺自己皇帝登基后,沈應在霍祁面前的大部分時間,實際上都是在忍耐著不把那句瘋子從嘴里掏出來扔到霍祁臉上。
——當然他也沒有一直忍耐著。
武柳只是想說明……他的陛下到底知不知道他自己有時候做決定就像在發瘋?
如果他不知道,武柳馬上去把沈應找來,讓他知道知道。
“陛下……”這話武柳本不該說,但此刻也沒其他人可以說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了,只能換武柳來說,“國舅馬上就要到金陵了,這時候把何縉下獄,只怕會讓人以為陛下是在故意打國舅的臉。雖然那小少爺在叛軍面前意圖出賣陛下,其罪當誅。但陛下既不想讓旁人知曉叛軍占金陵時,陛下圣體就在城內,恐怕處置他之事還要從長計議。”
雖然在武柳看來,霍祁是皇帝,想要殺誰就可以殺誰。
但這一切都該是保障霍祁安全的情況下才能去做的。
“噓——”
霍祁向武柳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必再多說,他心中自有思量。他這表兄霍祁其實早就看不慣了,只是一來現在何縉在他眼里就是小孩,跟個小孩計較也沒什么意思,他只準備把何縉拿來當做拿捏他舅舅何榮的手段,之前何榮遠在京師,他早早把何縉抓了沒法瞧見何榮的臉色,也實在無趣。
再加上他外祖何國公在叛軍占城的時候,確實受了些災。
老人家一大把年紀,為朝廷效忠了一世也怪不容易的,為了何國公的身體著想,霍祁最終也沒抓了何縉。
但如今聽說何國公頓頓吃兩碗米,身體比受傷臥床的霍祁還要康健兩分,他倒也可以不必顧及老人家的身體,放心地用何縉來試探試探他這位舅舅的忠心。
霍祁有一個疑惑,從前世國舅喪生時便有,一直不能解。
因為國舅已經死了,他不能告訴霍祁答案。無論霍祁如何追查,還活著的人只會百般推脫將罪責扔到已死之人的身上,于是霍祁面對兩個選擇,信,或者不信。
霍祁不想要選擇,他只想要真相。
可惜就算現在國舅活著,他也不會告訴霍祁他想要知道的那件事的真相,除非真的到魚死網破的地步。
所以……霍祁想要給國舅和自己一個機會。
一個讓他們甥舅可以開誠布公交談的機會。
他真的很想問問國舅——先帝的死,到底跟他有沒有關系?
……
進城前,便有人從城中騎馬匆匆而來告知何榮,何縉被霍祁派人抓了的消息。
何榮雖不解霍祁為何突然發難,但對于何縉的罪責他心中早有計較。他心知這些事不是能像以往那般輕易解決的事,盜玉璽,與金陵守備勾結壓迫難民,還要主動向叛軍投降,樁樁件件被人奉到何榮跟前時,何榮真是給氣笑了。
想他聰明一世,怎么會生了這么個胡涂兒子。一生只知攀比享樂。你比就比,何榮攢下那么大的家底,不就是為了供他玩樂的?
可這蠢貨偏偏誰也不比,生平只愛跟霍祁比。
凡是霍祁有的,他必要有。凡是霍祁沒有的,他更要爭得了,在霍祁面前炫耀。
霍祁是誰?那是太子,那是東宮,那是未來的皇帝,那是他們全家的保命符和富貴鎖,何榮恨不得做個金神案好把霍祁供起來,可他的蠢貨兒子偏偏日日上趕著去得罪霍祁。
何榮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可那蠢貨仗著霍祁那個死鬼老爹寵著他,在京城可謂是無法無天,連首輔朱泰來都幾番不放在眼里,最后何榮擔心他實在狅得沒邊了,在京中惹出大事,所以在一回何縉得罪霍祁后,借題發揮把人打了一通送回金陵。
結果惹得何縉心里暗恨上他,何榮多次來信問他是否安好,得到的都是何縉把信箋撕毀的消息。
何榮都無奈,只當前世欠了龜兒子的。
他早在出京時心中也早下了決斷,這次回金陵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何縉。
是以,何榮一進城,既沒去拜見皇帝霍祁,也沒回何府見老父何國公,更沒去獄中探望被收監的兒子,反而去了海衛府水軍臨時駐扎的軍營中找陳寧。
霍祁聽到消息,點頭微微一笑。
如今金陵城中陳寧大權在握,若要救人自然找陳寧最為便宜。是他,他也找陳寧。若能說服陳寧拿刀做掉普陀寺中礙事的皇帝,轉頭回去打個復立正統的大旗擁立李傲,何愁大業不成?到時候別說救個小小的何縉,說不定首輔都能當得。
當然霍祁知道何榮不會讓事情走到這一步,他甚至不會把事情往那個地步去推動。
若沒有自己稱王稱霸的那個野心,那當皇帝的肯定是自家人要更好。霍祁最不用擔心的就是何榮會跟李傲沆瀣一氣,他甚至毫不懷疑,若當日李傲在選擇刺殺霍祁同時也在京中要求復立的話,第一個跳起來扇李傲耳光的絕對就是何榮。
霍祁對何榮的感情很復雜,一方面他絕對相信何榮對自己的忠心,但另一方面,他知道何榮絕非好人。
這位國舅爺干過的壞事,用罄竹難書這個詞來形容都可以說太輕了。
隨便想想就知道,他貪啊,既然貪贓后面肯定就跟著枉法,無論是他枉法還是給他送錢的人枉法,禍害的終究還是無辜百姓。
霍祁知道自己即便殺何榮一萬次他也絕不無辜。
霍祁猶豫過,愧疚過,也痛下決心過。但真有萬分之一的機會,霍祁還是希望何榮能給他一個理由,一個霍祁不是非得殺他不可的理由。
畢竟他始終都是霍祁的親舅舅。
霍祁嘆息一聲,又陷入對前世的沉思中。何榮對霍祁的百般柔腸千般愁緒卻是半點不知,要是他知道肯定立馬能給霍祁找足一百個霍祁不該殺他的理由,突出一個有應必求,但可惜他不知道。
霍祁又沒跟他說,他哪里去知道這些?
這也突顯出不溝通的害處。
所以有事就該及時溝通,就如紅羅一般,他就不喜歡把事憋在心里不說。紅羅說他心里有什么他就得說出來,不然憋在心里他難受。這也是他把國舅從京城遠道而來,皇帝卻送給他一份將他兒子關進大獄的大禮的事原原本本說給沈應聽的原因。
沈應聽了都不禁一陣無語,他放下手中公文,忍不住問起紅羅。
“你到底怎么被選進暗衛的?”
這般管不住嘴巴,還能做暗衛?沈應看他這大嘴巴,就是沈應跟前當個書僮小廝,沈應都得嫌棄他。
紅羅撐著手肘仰坐在窗邊的官帽椅上,得意地拍著自己的胸脯。
“我家祖上三代都是皇家當暗衛的。”
原來是關系戶,怪不得。只是沒想到這暗衛一職也能搞世襲制,不過想想先帝那極易心軟的性情,沈應也覺得沒什么奇怪的了。他估摸著先帝是看著紅羅可憐,所以才把他塞進暗衛里充數。
沈應覺得他必須好好跟霍祁說一說,必須嚴厲打擊這種走后門的習氣,皇帝的身邊的事也這么湊數……
好吧,他現在不怎么想跟霍祁說話,就先這樣湊合著吧。
“你在想什么?”紅羅仰著頭靠在扶手上倒著看向沈應。沈應看著暗衛亂七八糟的坐姿,當然不會告訴他,自己剛才其實在琢磨讓霍祁把他這種關系戶從暗衛中除名的事。
“沒什么,”沈應抿了抿嘴唇,頭部還在隱隱作痛,但這疼痛好像已經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沈應幾乎已經習慣它,“我只是在想,國舅爺會在這傷痕累累的金陵城唱一出什么樣的大戲。”
沈應發出一聲嘆息,還顛倒著躺在扶手上盯著沈應的紅羅愣住。
他看著沈應陷入迷茫中,他向來知道沈應是個愛玩愛笑愛湊熱鬧的,所以今日特意拿這件即將發生的熱鬧事來跟搏沈應一樂。可他眼前的沈應似乎已經開始對看熱鬧這類的事不感興趣,他開始關心百姓勝于一件能讓他會心一笑的趣事。
他長大了,也變得無趣起來。
紅羅皺了皺鼻子,終于理解霍祁這些日子為什么對沈應這般的冷淡。
誰不愛鮮活有趣的人兒,誰又會愛一個一天到頭知道跟你吵架爭論民生艱難的老學究?紅羅只要想想都怕得發抖。
紅羅歪頭盯著沈應,直把沈應盯得心里發毛,向他投來疑惑的視線,才惋惜地收回視線心里哀嘆分明也是佳人一位,奈何要去學做木頭。
無趣無趣,紅羅登時覺得在這里待著都變得無聊起來,幸而沒過多久便到換班的時候,紅羅把看護沈應的任務交給來接替他的暗衛,大步走出知府衙門大門,抬頭看了一眼日頭尚,早還沒到回去跟武柳報道的時候。
想起回去又要看武柳那張木頭臉,又想起也變得如武柳一樣無聊的沈應,紅羅心里也怕得很,硬生生收回已經踏上普陀寺方向的腳步,轉向水軍駐扎的軍營方向而去。
還是讓他瞧瞧熱鬧去吧,他可不愿意做個無聊的人。
紅羅一路來到軍營前,正巧遠遠撞見陳寧帶著一撥人從營門內走出來,風風火火地往外面去了。紅羅正奇怪著,心說不是說國舅特意跑來見陳寧的嗎?雖說他們等到消息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前的事,但能讓國舅進城連皇帝都不見第一時間就跑來見陳寧的事,怎么著也不該是短短一個時辰就可以聊完的。
這國舅怎么跟陳寧聊著聊著還把人從人家自己的地界上給聊走了?
這國舅未免也太霸道。
他不是來求陳寧救他兒子的嗎?怎么求人還帶趕人的?
紅羅心頭閃過種種疑惑,可惜都沒人為他解答。見陳寧帶著那么多人,紅羅心中暗忖,陳將軍要去的地方肯定熱鬧。
——畢竟他們這么多人。就算再不熱鬧的地方,他們去了恐怕也得迫于無奈變得熱鬧起來。
紅羅本就是奔著熱鬧來的,這下連考慮都不用考慮,直接提起腳程在暗中跟上了陳寧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