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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呦呦,孫子什么時候從新海回來的?怪不得這兩天這么高興,原來是有人陪你了。”
“今天早上剛到的。回來過個暑假,等開學再回去讀書,正好陪陪我這個老太婆。…小池,快去屋里拿串葡萄給吳阿婆帶回去,自己家種的,都吃不掉。”
“這么怎么好意思啦!看看,小池一段時間不見,都長這么高了。等會跟我回家拿點海棠糕,正好我家的小鬼頭也回來了,小池可是大學霸,還能幫我們看看暑假作業……”
一門之隔,外頭的動靜陳清也聽得清楚。
古鎮老街,左鄰右舍雖都是獨門獨戶,卻因為前后挨得實在近,在自己家正常音量說幾句都能被鄰居聽見。
所以有些事好像還沒出家門,可實際上整條街都知道了。不像城里隔音效果極好的樓房,門一關嗓子喊出血都聽不見。
這話聽一半,陳清也覺得還挺有意思,她從屋里抱了個木頭板凳出來,往院里大片的陰頭下一放,剛想繼續聽門外的閑侃,可人卻散了場。
她撇撇嘴,拽上小板凳拖著湊到自己阿婆身邊。阿婆戴著鐵指甲正剝雞頭米呢,這玩意精貴,回收能賣個五六十一斤,剝一夏天至少得賺幾千塊錢。
她的阿婆過去沒工作,自然現在也沒退休金,只養自己還好,現在還要養活她,就只能到處找這種不費體力的事做。
陳清也往盆里伸的手蠢蠢欲動,雞頭米不好剝,她人小沒力氣,要是扣壞了,傷到里頭的肉,賣不出價就只能自己吃進。
這種淀粉球沒味道又不頂飽,她一貫覺得不好吃,就更不懂為什么還能賣出這么高的價格。
阿婆看向她目光帶笑,陳清也則是心有不甘地搓搓手,偷偷打量著再湊近阿婆一些,最后腦袋一歪枕上她的腿。
“清清無聊了?”阿婆手上動作不停,陳清也仰頭,就著稀疏的陽光被阿婆灰白色的頭發灼了下眼睛。
“老悶在家做什么,出去找小朋友玩呀。這條街前后好多小朋友,清清不用一直跟著阿婆的。”
“不要。”陳清也一歪身子,抱住阿婆小腿,聲音悶悶的,“我不無聊,也不喜歡跟他們玩,都幼稚得很。”
“小丫頭,你自己才多大?”阿婆失笑,“聽講隔壁阮家的小孫子回來了。小池這孩子我見過幾次,長得好成績好又有禮貌。不樂意和那幾個皮小子玩,那去隔壁找阮奶奶,讓小池領你玩?”
陳清也哼哼兩聲表示拒絕,但阿婆不說她也知道,隔壁阮奶奶家的孫子回云城過暑假,從早上開始可是吵吵了好一陣。
先是汽車壓過門口那塊松動的青石板,“咯噔”一聲,把在小菜地里澆水的她嚇了一跳。
她本想看看外頭是怎么了,側耳趴在門口,就聽見個陌生的男聲對阮奶奶絮絮叨叨好些,不多會兒汽車又壓了青石板,又“咯噔”一聲開走了。
再后來,大抵是遇上后街那個愛貪便宜的吳老太,兩句漂亮話正哄人給自家不成器的皮猴子做免費家教呢。
這個吳老太是街口賣海棠糕的,典型的破鑼嗓子長舌頭,前些日子她家的事就屬她傳得最多最離譜。
陳清也討厭她極了,連帶她家的小鬼也討厭得很。地頭霸王,光指著她欺負,還不讓別人跟她說話。
陳清也倒是可以假裝不在乎,說他們幼稚講自己怕生,實際卻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畢竟從住進阿婆家開始,那些看不見的言語和針刺一樣,不論是真惋惜還是假唏噓,反正一針一針都扎在她和阿婆身上。
她逃不掉,又不能說出來讓阿婆擔心,最后出于她這個年齡的解決方案,就只能是躲著。
躲在阿婆的庇護下,躲在這個被擋住大半陽光的小院子里。
“阿婆給你裝點雞頭米,清清去和小池哥哥打個招呼?”阿婆摘了指甲作勢要起身,可腿卻被陳清也牢牢抱住。
“不要!”陳清也還沒巴掌大的臉上盡是倔強,生怕自己一松手阿婆辛辛苦苦賺的錢,就因為全給幾個混小子嚯嚯了,“這么貴的東西給他們多浪費,不許給!”
“不貴的,清清不擔心,阿婆養得起你。”阿婆又好笑又心疼,她伸手把陳清也摟進懷里,骨骼明晰的觸感像硌在她心上。
十二歲的小姑娘身上都沒幾兩肉,同班的女孩已經開始發育長高,她卻還因為營養不良,依舊是一副瘦瘦小小的孩童模樣。
阿婆拍拍陳清也的后背,瞇起眼睛細看之下,那些參差不齊的頭發已經長長了些。一時恍惚,從眼前人的五官看出幾分她養大的女孩少女時的模樣。
“阿婆還要送清清去新海讀大學,大學畢業再考個研究生,我們清清可要比媽媽更厲害。”
陳清也皺皺鼻子,可能是出于本能反應,她并不是很想提起她的媽媽。
只是現在相擁的祖孫加上她的媽媽,兩對母女各有一半的骨血,而自古以來血緣牽絆是極難逃脫掉的。
更何況,她說不上怨恨那個可憐的女人。縱使在別人嘴里,她斷送了孩子的一生,可對于當下她的年齡而言,再怎么早熟,也是理解不了的。
陳清也只知道,她是被媽媽從一個噩夢里解救出來的,可在懸崖邊還沒站穩,又被她推了一把,便緊接著又掉進另一個噩夢。
甚至原來的夢里,恐懼只來源她生理學上的父親,而后一個夢里的惡意卻可能來自認識不認識她的任何一個人。
“當然…我肯定會比她厲害的。”
陳清也把腦袋扎進阿婆懷里,做出的許諾大抵和大多數孩子都做過的一樣:“以后我會在新海買大房子,到時候把阿婆接去住。還要專門找人照顧阿婆,就不用每天剝雞頭米了!”
“…好,阿婆記著了。”
阿婆笑不出來,眼里是疼惜與憐愛,想咽下鼻腔蔓延開的酸澀,但還是忍不住哽咽。
她當然知道外孫女的苦,可她沒本事,救不下女兒也幫不了外孫,能做的只有提供衣食,盡量把陳清也好好養大:“阿婆等著清清給買大房子,去新海…”
“咚咚…”
“阿婆,你在家嗎?”
祖孫二人正是一陣凄苦,就差抱頭痛哭時,小院的院門忽被敲響。
阿婆輕拍陳清也示意她松手,站起身用手背抹了眼角的淚,再囫圇擦在衣擺上:“是誰呀?”
“是小池,阿婆。”門外的聲音頓了頓,“我奶奶今年收了不少葡萄,讓我送點過來給阿婆嘗嘗。”
“誒,來了!”
小院的大門還是十幾年前的款式,烏黑的木門開合時會發出“吱嘎吱嘎”的動靜。門外左右對稱,是兩個隱隱泛綠的黃銅門環,放到現在的審美是既不好看也沒用處。
阿婆取下木頭門栓,打開后裝的掛鎖,陳清也趁機探頭打量,透過門縫隱約瞧見了外頭那人,隔壁阮奶奶的寶貝孫子,阮舒池。
少年不過十來歲的年紀,看身形清瘦高挑,穿的是簡單的牛仔褲和黑t。陳清也看不清他的臉,就見他抱了個簸籮,里頭裝了幾串紫紅色的葡萄。
“哦呦,怎么拿了這么多啊。”阿婆瞧著大半籮葡萄有些為難,想接下又像是想起什么縮了回去,“你們自己留著吃吧,夏天正是吃葡萄的時候……”
“今年葡萄長得好,收了不少都沒人吃,奶奶挑了好的給左鄰右舍都分分,那些推銷不掉的就只能釀酒了。”阮舒池把簸籮送到阿婆跟前,“阿婆別客氣了,快收下吧。”
“好好,替我謝謝你奶奶!”阿婆接過簸籮回身招呼陳清也,“清清,去裝兩碗雞頭米給小池帶回去。”
“我們家今年沒種什么,雞頭米還挺好的,讓你奶奶和白木耳一起煮湯喝,對身體好。”
“……”陳清也裝作聽不見,她琢磨兩碗雞頭米可比一簸籮葡萄貴多了,這種不等價交換還不如沒有!
“清清干什么呢,快去啊!”
“知道了。”被阿婆再催,陳清也不得不動,背過身翻了個白眼,這才磨磨蹭蹭往屋里走。
怎么不知道多拒絕一下,兩碗雞頭米也好意思收,客氣客氣真當客氣了。
陳清也邊走邊吐槽,一時間對那個人人夸贊的少年印象變差不少。
“不用,我不跟阿婆客氣,是奶奶她做不來這個,送給我們也是糟蹋了。”阮舒池跨了條腿進門,開口攔下龜速挪動的陳清也,“小妹妹,別去拿了,快過來把葡萄收下。”
陳清也最是樂得聽這句話,揣上兩只剛拿上的空碗,扭頭蹦蹦跳跳就過去了。
“你這丫頭,收了東西謝謝哥哥也不說一聲。”阿婆哪兒會不知道外孫女的財迷屬性,抬手敲了下她前額,又轉頭對阮舒池道,“一定幫我謝謝你奶奶啊。”
“又不是什么好東西,不客氣的。”
阮舒池正幫著陳清也裝葡萄,小姑娘滿心滿眼都是紅果子,根本不管旁人說什么。他看著覺得有些可愛,收拾起簸籮,微微俯身又問:“你是叫清清嗎?”
陳清也這會兒才抬頭仔細看他,少年眉眼帶笑,臉頰一側有個不甚明晰的梨渦,屬于同班女生愛看的小說書里的男主類型。
他在很認真地看她,分明眼瞳中倒映的她自己,陳清也卻覺得看到了什么正在閃光的東西。
“嗯。”
陳清也扭頭避開阮舒池的視線,哪怕他的目光沒有那些討厭的人讓她感覺得那么不適,卻仍不習慣被這么盯著。
“是個很好聽的名字。”
阮舒池笑笑,不在意小姑娘不善的態度,退開半步站直身子向阿婆道別:“那我先回去了,阿婆再見。”
“好!有空過來玩啊,阿婆給你煮甜湯喝!”
“有空來!”
少年跑出小院,幾步路走進盛夏正午的陽光里,轉瞬又消失在隔壁的院門后。
陳清也捧著兩只碗和滿滿的葡萄,目送這位溫潤守禮的鄰居哥哥離開,當然依舊對他沒什么好感。
他看著總是笑瞇瞇的,裝得比她還討人喜歡。
即便剛才他夸了她名字好聽。
陳清也這個名字是她媽媽起的,她的媽媽過去是縣城小學的語文老師,是上過大學的文化人,這才在她出生時精挑細選了這個名字。
清雅的風韻是有了,可從頭到尾除了她媽根本沒人在意她叫什么。
又不是個男孩,她爸根本沒正眼看過她,拖到要報戶口也沒給她起名的想法。最后用了現在這個,還嫌難念拗口,到頭來她都不知道她爸有沒有記住過她的名字。
陳清也走神時,阿婆已經合上了院門,陳舊木頭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噪聲,而后徹底擋死了日頭。
其實阮家的小院和阿婆家是并排的,朝向相同,采光也該差不多一樣。
譬如夏日里暖陽熙熙,爬山虎爬滿整面灰磚墻,迎風簌簌顫動,在一場一場雨里變得油潤翠綠。
這是陳清也爬兩家中間那道矮墻看到的。入夜后無聊,她又愛極了隔壁整墻的爬山虎,偏偏自己家不長,就只能時常扒在墻頭偷看。
她家植物不長是因為不見光,阿婆家正前方有棵古樹,樹冠巨大枝葉茂盛,在當地綠化部門是上了重點保護名冊的。
這對旁人其實沒什么影響,可不怎么修剪的樹枝卻唯獨結結實實擋下了她們院里的陽光。
于是每年夏天,反倒成了越是烈日綠意繁茂,小院越是見不到陽光的時候,種的綠葉菜時常黃葉子。
送走阮舒池,阿婆戴上指甲繼續剝她的雞頭米,人后還不忘說叨外孫女幾句,什么要有禮貌要會說謝謝,不論別人如何待你,都得做個懂禮節的人。
陳清也不是很明白,有人愿意送她也樂意收,十分虛偽地感謝來感謝去,豈不是很沒意思。
可她沒反駁阿婆,乖乖應下,挑了串葡萄進廚房去洗。反正裝乖的事她總做,阿婆想讓她有禮貌,那就能裝。
單獨搭一小間廚房在屋外,一邊的土灶沒拆,另一邊倒也裝上了燃氣抽油煙機。陳清也找了個塑料籃子,打開龍頭,水管被暴曬一晝,流出的水溫竟有些燙手。
陳清也拿把巨大的鐵剪刀,一顆顆剪下果子,紫紅色圓球落進水里浮浮沉沉好看得緊。
她好不容易剪完,伸手晃蕩幾下水流,葡萄隨清水浮沉,可半晌過去依舊沖洗不掉表皮上的果霜。
陳清也盯著看了半天,最后還是沒忍住,頰邊泛酸,挑了兩顆在水里仔細搓了搓直接塞進嘴里。
阮奶奶今年種的葡萄滋味確實好,果香馥郁味道酸甜,給人的感覺倒是和阮家的人一樣。
她聽說隔壁阮奶奶只有一個獨生子,兒子和兒媳婦大學相識感情甚篤,現在定居新海都在高中當老師。家境殷實,所以顯得家庭氛圍也好。
早些年阮爺爺去世后,云城的老房子就只有阮奶奶獨居。這位老太太稱得上慈眉善目,不計較別人跟她嚼舌根,也是少數知道她家的事后沒有在背后指指點點的人。
也不知道阮舒池有沒有聽他奶奶說到過她。
陳清也用力嚼了嚼葡萄皮,嘴里的味道由酸變澀,澀得發苦。嘗完所有味道,她才把葡萄皮吐到掌心,干枯一團,上頭依稀可見她的牙印。
她扯了扯嘴角,復又放下,把果皮扔進套了塑料袋的油漆桶里。
陳清也想,倘若阮舒池知道自己是殺/人/犯的女兒,還夸不夸得出口她名字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