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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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的信非常厚實,比其他幾封加起來都多,蘇景殊看著信都能想到小金大腿一邊寫一邊念叨的樣子。
乳山寨的案卷送到京城後刑部尚書直接拉著包大人去面圣,兩位大人和官家沒討論出結果,最後就是朝堂公議。
結案之前不讓朝臣知道還好,他們仨先把處罰給定下,之後再有其他朝臣有意見也會嫌麻煩按捺住吵架的想法。
案子還沒結就讓朝臣公議就不得了了,朝堂上一下子就炸了鍋,官家看到那場面毀的腸子的都青了。
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把案子交給朝臣討論。
早就知道朝臣吵起來只管立場不管對錯,他怎麼就不長記性呢?
信上寫的太有畫面感,小小蘇眼前仿佛浮現出菜市場一樣的朝堂和滿臉麻木的官家以及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太子殿下。
萬幸最後的結果是好的,朝堂公議的結果是采納登州州衙的意見,復審的結果和初審一樣,乳山寨的兩位知寨在犯了私鑄銅錢這樣的大罪後都保住了小命。
小金大腿寫信和他說京城因為乳山寨的案子掀起多大風波,朝廷的公文這會兒應該也送到了州衙。
州衙有許知州在,他昨兒已經請過假了不用再跑一趟,明天再去和知州大人一起分享這個好消息。
劉知寨和黃知寨在州衙待了那麼久,大冬天的讓他們戴上枷鎖去做苦役有點于心不忍,回頭和知州大人商量商量,他們走流程走慢點,拖到明年開春再開始流放也不是不行。
官僚機構冗雜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各方互相監管分權,壞處就是過于龐大臃腫,主事的官員想拖延的話再小的案子都能拖延到完全看不到結案的那一天。
想他蘇景殊離京之前信誓旦旦的保證說絕對遵紀守法安分守己嚴于律己寬于待人,這才過去半年,他、咳、他覺得他還是那個遵紀守法安分守己嚴于律己寬于待人的蘇景殊。
只是學會了怎麼合理的鉆規則的空子而已。
鉆空子也不是偷偷摸摸的鉆,而是和知州大人商量之後才鉆,沒辦法,他第一次當官,膽子還沒有大到想干什麼就干什麼。
乖巧、懂事、守規矩.jpg
對,沒錯,就是這樣。
小小蘇大人很快說服自己,然後挑著能說的給旁邊兩位說。
主要還是朝堂上的吵架,沒親眼看到朝臣吵架實在可惜,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能去圍觀朝堂大戰,到時候他肯定只看熱鬧不說話,當個再合格不過的透明觀衆。
白玉堂:……
沈仲元:……
不信。
蘇景殊假裝什麼都沒有看到,窩在炭盆旁邊自顧自說他的。
本朝重文輕武,文臣向來不在意士兵的待遇,在大部分讀書人眼里武將兵丁都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平時的輕視不算什麼,打仗的時候給點賞賜就能讓他們沖鋒陷陣死而後已。
聽著很不合理,但是這就是絕大部分文人的想法。
朝中很多大臣都覺得給點賞賜就能讓將士們賣命不假,可是即便這麼不合邏輯的想法也還有個給賞賜的前提,乳山寨這邊直接連糧餉都扣的一干二凈顯然讓朝臣們臉上掛不住。
沒說不讓他們克扣,克扣點賞賜也就算了,連最基本的糧餉都克扣算怎麼回事?
要不要臉啊?
于是乎,已經被砍了的程元再次被拉出來唾棄。
要不是他開了個好頭,登州的官場會亂成這個樣子?
包拯去一趟都沒能把所有蛀蟲都揪出來,可想而知那邊的百姓過的有多艱難,現在又鬧出個官逼兵反,大宋還能不能好了?
丟不丟人?啊?丟不丟人?!
一個個的當官之前提起朝政高談闊論,到了地方就原形畢露,當官的如此肆無忌憚胡作非為,民變兵變怎麼可能不“一年多如一年,一夥強于一夥”?
這讓他們讀書人的臉往哪兒放?
小金大腿不好在朝臣面前吐槽,寫信的時候就格外按捺不住,和小夥伴吐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反正他們的信不會傳出去,人活著還不能吐槽了咋滴?
見鬼的“讀書人的臉往哪兒放”,也就是乳山寨的事情被捅出來了,不然他們才不會在意士兵有沒有糧餉。
現在知道生氣了,早先干什麼去了?
裝模作樣,呸!
豈止是程元該殺,那些貪污受賄的官都該殺。
應殺盡殺,一個不留!
大宋祖訓不殺士大夫,但是不是所有文人都能被稱之為士大夫,即便真的能被稱之為士大夫,犯的事情大到一定程度也會被處以死刑。
祖訓怎麼了?能用的叫祖訓,不能用的就是廢話。
太宗祖訓不殺士大夫是覺得士大夫沒本事謀反,要是真的冒出來個文人振臂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算把祖訓上的“士大夫”三個字換成那人的名字最後該殺還是要殺。
更何況他們這里不是正兒八經的大宋,他們還有開封府的龍虎狗三口大鍘刀,管他是皇親國戚還是當朝大臣,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後該殺都得殺。
先前的謀反案中只有襄陽王一家保住了性命,別的即便是柴世子都沒逃得過龍頭鍘。
也就是柴王爺年紀太大又真的不知道這事兒,不然就不單單是奪爵貶為平民而是和他那糟心兒子一起去地府報道。
官家心慈手軟,看在襄陽王是宗室親王的份兒上留他一命,但是下場也沒好哪兒去,全家流放三千里,都去瓊州受罪去吧。
不是所有人都能和蘇東坡一樣苦中作樂,襄陽王養尊處優幾十年,流放瓊州對他來說比直接殺了他還難受。
何況流放的不只是他一個人,而是和他一樣養尊處優幾十年的一大家子。
活著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想死,像襄陽王那樣的人也不敢自殺,所以大概率是生不如死的茍延殘喘。
嘖,活該。
小小蘇拍拍胸口,幸好小金大腿沒在朝臣們面前吐槽,否則的話他可能會被安排十個嚴肅的白胡子老頭從天亮到天黑不間斷的教導。
在以好脾氣著稱的老趙家皇帝中,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太惹眼了,好像被隔壁老朱附身了一樣,敢貪污就剝皮實草,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反正官員三年就能選上來一批,天天殺也殺不干凈。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是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算了,不重要,小金大腿自己開心就行。
朝中重文輕武那麼多年已經將士大夫的地位捧到可以和皇帝對著干的地步,小金大腿要是能把飛上天的士大夫給拉下來聽上去好像也沒什麼。
沒法跳到共産主義那就加快中央集權,說不準什麼時候就冒出來個神人帶著大宋大拐彎。
說真的,在古代社會當皇帝不如在後世當縣長,單單從生活水平來說,後世的普通人也能碾壓這個時代的高門大戶。
——枯藤老樹昏鴉,空調WIFI西瓜。
空調WIFI這輩子是等不著了,只有西瓜能期待期待。
不是遼國的西瓜,是他的金手指自帶的西瓜。
這年頭不光本土西瓜不好吃,本土的大部分水果蔬菜都比不過金手指自帶的改良品種,全靠廚子的手藝來彌補差距。
等開春就去種西瓜,誰都攔不住他吃西瓜。
蘇景殊拆開另幾封信,家里的信很正常,老爹最近干了什麼什麼,娘親最近干了什麼什麼,姐姐最近在忙什麼,說完家里的情況又叮囑他在外面吃飽穿暖照顧好自己,最後再來一句大冬天的少往外跑。
唔,最後那句應該是老爹寫的,大概是怕他弱小可憐的小兒子第一次出遠門就客死他鄉。
小小蘇搖搖頭,可以看不起他,不可以看不起白五爺,更不可以看不起官家負重前行的能力。
他不會客死他鄉,頂多就是流放三千里。
白玉堂被茶水嗆了一下,能不能想點好的?誰家好官還沒開始高升就開始琢磨流放三千里?
蘇景殊抿唇笑笑,他這叫未雨綢繆,不是胡思亂想。
將來的事情不好說,先把眼前事干好再去想別的。
話說龐昱那家夥這是從哪兒找的代筆,明知道登州沒那麼多好吃的好玩的還寫信誘惑他,故意報復他是不是?
白玉堂和沈仲元看著他罵罵咧咧拿出文房四寶,不知道這又是要搞哪一出,“回信?”
蘇景殊下筆飛快,“不,抄兩份給我哥寄過去。”
來呀,互相傷害呀。
旁邊兩位:……
怎麼那麼欠收拾?
幸好蘇家兄弟三個沒在一塊兒,不然這麼挑釁非得打起來不可。
兩個人的表情太明顯,不說話也能看出來他們在想什麼。
蘇景殊一心二用,一邊寫一邊說道,“不會,我二哥在的話扔了信就會立刻帶我和三哥去找好吃的,打架多浪費時間。”
一看就知道這倆人身邊沒有吃貨兄弟,人都齊了還斗什麼嘴,肯定是出門下館子啊。
白玉堂嘖了一聲,懶得和他吵架,只是托著臉感慨道,“我最開始以為朝堂是龍爭虎斗棋逢對手勢均力敵黨派相爭,真見識過了才知道是爾虞我詐欺天誑地坑蒙拐騙故弄玄虛。”
沈仲元抿了口熱茶跟著感慨,“我最開始還以為包大人冷酷無情鐵面無私六親不認剛正不阿,真見識過了才知道包大人還挺好相處。”
他們蘇大人都這麼折騰了也沒見包大人生過氣,可見包大人私底下脾氣有多好。
蘇景殊幽幽擡頭,什麼情況?來這兒比誰會的成語多?
不過白五爺和小諸葛都不約而同無視了他,倆人正兒八經當官的時間差不多,難得有時間閑話嘮嗑,感慨起來一發不可收拾,索性找壺酒去外面一邊賞雪一邊喝。
習武之人不懼寒暑,賞雪還是得在亭子里更有氛圍。
沒有內力護體的蘇大人:……
你們禮貌嗎?
小小蘇大人不搭理兩個下大雪還出去挨凍的江湖人,窩在暖和的房間里繼續寫信。
他已經想好了,冬天沒事兒就在家種地,天氣好就出門溜達,看看底下村子里有沒有房子被雪壓塌,天氣不好就窩在家里等種子發芽。
登州禁海已久,過往商船都是直接去密州市舶司,但是賺錢的生意誰都想干,登州和密州也不算太遠,他就讓沈仲元想法子去那邊盯著,有什麼新鮮的沒見過的都帶回來瞅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撞大運遇到好東西了。
然後他就發現他的金手指還會變。
農場先解鎖的那些種子都是常見的谷物蔬菜,像小麥、蘿卜、白菜、蔥、姜、蒜之類的,越容易見到越容易解鎖。
他一直以為解鎖順序是固定的,可能是按照傳入時間的先後來排順序,但是在拿到海商不經意間帶過來的植株時,那幾個原本排在後面的圖標就跑前面來了。
蘇景殊:???
還有這種好事兒?
反手就是解鎖拿種子。
海商的船上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有專門賣名貴特産的,也有搶不到市場專門賣特色花草的,花花草草的植株混在一起,有時候連船的主人都不知道船上到底裝了什麼東西。
連船主人都不知道那就好辦了,老天都幫著他偷天換日。
這是什麼?棉花籽?種一種。
這是什麼?紅薯藤?種一種。
這是什麼?玉米粒?種一種。
這是什麼?大蘿卜?啊不,甜菜疙瘩?種一種。
別管什麼玩意兒,全都拿來種一種。
租的房子沒法和家里一樣開出塊地給他種,隔壁州衙有足夠多的空地,蘇通判拿到種子後興沖沖的種了一大片,最後只有小小一片冒出了綠意。
還是半死不活的綠。
哦,忘了,大部分的植物都在春天發芽,深秋初冬不是播種的時候。
大宋有溫室大棚,不只大宋,早在漢朝就已經有類似溫室大棚的東西,不過那玩意兒是高門大戶專屬,他們小小的州衙蓋不起。
畢竟不是所有的知州都是程元。
唯一種出來的綠苗苗是甜菜疙瘩,按照小諸葛的說法,這個長出來跟蘿卜似的甜菜疙瘩是大食那邊傳過來的,不光長的像蘿卜吃法也像蘿卜,成熟之後洗干凈當蘿卜啃,甜滋滋的跟果子一樣在當地很受歡迎。
大宋地大物博,聽到這話的人無一例外都表示還不如直接啃蘿卜,也就那些番邦人沒見過真正的好東西才見個有甜味的東西就當寶。
偏偏蘇通判對地里蔫兒了吧唧的小苗苗稀罕的很,別人不理解也只能好生伺候著。
蘇景殊對即將種出來的甜菜疙瘩的確稀罕的很,這可是後世最主要的糖料作物之一,糖有多貴三歲小孩兒都知道,甜菜要是能推廣開來,登州百姓光賣糖就能發家致富。
實在不行就按照榷鹽的法子來管理,他們已經申請廢除登州萊州現有的榷鹽法,明年就開始施行新法,等朝廷評定完新法的好壞,他悄咪咪拿出來的甜菜種子也完成了頂替本土甜菜的任務。
完美。
別問為什麼同一艘船上扒拉出來的種子種出來的菜會判若兩菜,問就是海上存在的神奇因子促使種子發生基因突變。
聽不懂也沒關系,反正他也講不明白。
只要有人發現這些番邦來的種子經過大海的魔法轉變後會變成對他們有大用的東西,誰都不會去深究種子是怎麼變的,他們只會想辦法榨干這些種子的價值。
甜菜能制糖,糖不光能吃還能做炸藥,玉米紅薯能填飽肚子,棉花能御寒……
總之都有大用。
就算那些種子會控制在朝廷手里,百姓的生活水平也會跟著提高。
他這輩子等不到吹著空調吃冰棍兒的美好生活,好歹能期待一下冬天蓋上棉被穿上大棉襖。
不是所有百姓都能置辦得起冬衣,富貴人家有各種皮裘御寒,還有錦緞被面里填絲綿做成綿被。
“棉”和“綿”,看字也能看出來不是一個東西。
棉被是填棉花的輩子,綿被是蠶絲被,別說尋常百姓,就是他們家都用不起那種富貴東西。
都說穿越古代有五寶,玉米土豆棉花紅薯和辣椒,也有人說穿越古代就要打鐵制糖織毛衣,怎麼說的都有。
可惜他之前什麼都干不了。
長大就是好啊。
小小蘇大人感慨道。
那些種子暫時沒法推廣沒關系,現在能種出來點綠就是成功,剩下的看看明年春天能不能發芽,不行的話就找幾個老農重新種。
種地是個技術活兒,還是得專業人士來干才行。
推廣也要等本土老農弄清楚這些外來物種到底好不好種,會不會影響土壤,會不會耽誤本土作物的耕種,都摸清楚了才能確定要不要推廣。
勸課農桑指導農事是勸農使的活兒,偶爾也由知州兼任,反正和通判沒關系。
當通判很好,當不和知州爭權的通判更好,感謝官家給登州派了個好相處的知州大人,官家大好人。
北風淩冽,冬天信使來往不便,送信的時間大大加長,好在都沒什麼急事,慢悠悠的收到信也挺好。
京官假期短,地方官沒有那麼多人盯著,每年臘月二十左右就開始準備封印。
官府里的官印全部封存,代表著今年的公事到此為止,有什麼事情明年再說,從封印那天起,除了輪值的官員其他人都可以開開心心的享受假期了。
三哥那兒就算放假也會盯著衙門,二哥那兒就說不準了,也許還沒開始放假心就已經飛了。
登州這邊有雞媽媽許知州在,所有的事情都安排的井井有條,州城里的案子拖不到臘月就解決的差不多了,這些天忙的是縣衙送上來的案子。
登州只有四個縣,小縣城也沒有多少能送到知州大人面前的案子,所以他們這個冬天應該能像官家期待的那樣安穩度過。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
偏偏意外這種東西完全不可控,越不想要什麼越有什麼。
州衙書房,蘇通判看著底下縣衙送上來的案卷,旁邊的許知州眉頭緊皺,“蘇大人怎麼看?”
蘇景殊揉揉眉心,“許大人,您怎麼看?”
這是個殺人未遂的案子,但是要不要判死刑還真不好說。
案卷上說有個叫阿云的女子自幼與母親相依為命,前不久她母親去世,叔叔為了幾擔糧食的聘禮立刻將她許配給一個姓韋的老光棍韋大。
阿云只有十三歲,又剛剛經歷母親去世,還沉浸在悲傷之中,不愿意嫁給又老又丑的老光棍,可是又拗不過叔叔一家,于是趁夜去韋家想殺了韋大。
只是人小力微沒能成功,韋大被砍了十幾刀,最後只被砍掉一根手指頭。
當夜月黑風高,韋大沒看清傷他的是誰,不過他平時的活動范圍就在村里,有沒有得罪人很容易就能查出來,于是縣尉去查案時很快查到阿云身上。
縣衙審案經常會用刑,小姑娘畢竟年紀小,被恐嚇之後很快就對之前的事情供認不諱。
傷人兇手是韋大未過門的妻子,縣衙的官員查清楚後便給她定了個謀殺親夫的罪名。
謀殺親夫,乃是十惡不赦的惡逆罪之一,所以縣衙直接就給她判了個死刑。
不是所有官員都能和包青天一樣說鍘就鍘,地方要判死刑的話需要上報到州衙復審,州衙復審完還要送去京城進行終審。
許遵為官多年見過很多案子,他覺得縣衙的審判不太行,“母喪期間由叔家做主嫁人,這樁婚事不成立,既然婚事不成立,那就算不上謀殺親夫。”
蘇景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懂了,要從輕發落。
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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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案是件嚴肅的事情,國法、天理、人情缺一不可。
許遵一直是這麼認為的,也一直都是這麼做的。
十幾歲的小姑娘預謀殺人有罪,但是小姑娘在為母守孝期間被叔父逼著嫁給年齡足夠當她爺爺的老光棍心里有怨氣很正常,即便有罪也不當是死罪。
阿云在案發後沒有畏罪潛逃,被帶到縣衙後就交代了罪行,主動自首可以從輕發落。
且大宋律法規定守喪期間不許婚嫁,阿云和韋大的婚事不成立,罪名就不是十惡不赦的謀殺親夫,而是普通人之間的行兇未遂。
許知州對被迫嫁人的小姑娘心生憐憫,如果阿云知道她和韋大的婚事不合法直接告上縣衙就能擺脫這樁婚事的話,或許就不會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
不過村子里的事情多是家族內部解決,小姑娘知道婚事不合法只怕也找不到能為她做主的官。
清官難斷家務事,沒有官員喜歡接手這種案件。
唉,難辦。
蘇景殊看完許遵的復審結果,再想想《刑統》中關于殺人案的判定,感覺這事兒還有的糾纏。
普通人行兇未遂然後向官府自首只需要流放,就算是流放三千里也有可能保住性命,比謀殺親夫斬首示衆輕的多。
問題是,許大人的改判別人認可嗎?
蘇通判很發愁。
他也覺得行兇殺人的小姑娘情有可原,真要是窮兇極惡之輩不會連砍十幾刀都沒把人砍死,阿云要殺韋大應該就是接受不了嫁給老光棍。
案子簡單清楚,犯人供認不諱,除了許大人,絕大部分官員都會和縣衙一樣說阿云是謀殺親夫。
世道對女子不公平,從古至今一直到後世都沒變過,沒有人會在乎阿云為什麼嫁給韋大,他們只在乎韋大和阿云是夫妻,即便這對夫妻的年齡差了三四十歲。
夫殺妻是家事,只要妻子的家人不去鬧,夫家很容易就能找到借口將事情遮掩過去。
妻殺夫是十惡不赦的惡逆之罪,不管妻子在動手之前遭受過怎樣的虐待,只要她提刀殺害丈夫,最後等著她的都是斬刑。
斬刑,死刑中的極刑,在民間的威懾程度僅次于淩遲。
唉,難辦。
知州大人和通判大人心里都沉甸甸的,不知道案卷送到京城會得到什麼樣的答復,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又會是什麼看法。
但凡韋大真的被殺他們都不會這麼發愁,殺人肯定要償命,現在韋大只被砍掉一根手指頭,謀殺案并沒有發生,就這麼判阿云死刑未免過于嚴苛。
慈悲之心不能少,他們得合理合法的保住阿云的性命。
蘇通判和許知州在書房里討論了半晌,案子本身沒什麼問題,問題是如何定罪,討論了半晌什麼都沒有討論出來,直到傍晚邁著沉重的步伐回到家中也沒能輕松下來。
天氣越來越冷,冷到連內力深厚的江湖高手都不樂意出門挨凍。
白玉堂最近熱衷于窩在房間看話本,他和沈仲元不一樣,老沈和小小蘇大人一樣都要去衙門點卯,他連點卯都不用,俸祿還比州衙所有官都高。
令人羨慕嫉妒恨的官生。
蘇大人出門時開開心心回來時唉聲嘆氣,嚇的白五爺連話本都看不下去了,“馬上就要封印,又出什麼事兒了?”
不是他對蘇大人不放心,而是蘇大人實在沒法讓他放心。
他們最近沒往外跑,難不成是來自京城的發難?
“不是來自京城的發難。”路上已經聽完案子來龍去脈的小諸葛低嘆一聲,“是要朝京城發難。”
蘇景殊有氣無力的趴在桌上,“我有預感,案子送到京城可能要吵翻天。”
前不久官家還借小金大腿寫信機會讓他消停幾天好過年,結果可好,年還沒過就出了新案。
登州以前有那麼多案子嗎?是不是他和登州八字相沖?水土不服?流年不利?
天吶,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白五爺越聽越懵,這都什麼跟什麼?
“什麼叫要朝京城發難?你們準備造反?”
“不是造反,是出了個謀殺的案子。”蘇景殊又嘆了一口氣,“謀殺未遂,比造反還難辦。”
真要是造反反而好辦,登州的禁軍正愁沒機會立功,他們巴不得有個山頭給他們清剿。
因為程元李坤的事兒,登州禁軍的指揮已經換了一遍,新上任的指揮使、團練使、都監、統制們到登州後全都清正廉明體恤下屬,別說貪污受賄克扣軍餉了,連私底下的酒宴都不敢多喝酒。
前車之鑒後事之師,他們還沒囂張到登州官場剛被清理過就在這兒惹是生非。
許知州和蘇通判哪個都不好惹,前一波雞死的很慘,他們可不想當儆猴的下一波雞。
白玉堂將翻出來的話本收好,準備聽他們講到底是個怎麼難辦的殺人未遂。
殺人案很好判,殺人償命,殺人未遂也很好判,按照律法該怎麼判就怎麼判,有什麼難辦的?
殺人的人難辦?還是被殺的人難辦?
人不是沒死嗎?
難道是半死不活?
“人沒死,只是被砍掉了一根手指頭,殺人的人和被殺的人也都不難辦,倆人都是普通的村民。”蘇景殊蔫兒了吧唧的說道,“犯人是個叫阿云的小姑娘,從小和母親相依為命,前不久她母親去世,叔叔為了幾擔糧食的聘禮將她嫁給一個老光棍韋大,她不愿意嫁給韋大又反抗不了叔叔,于是趁夜要砍死韋大,奈何人小力微砍了十幾刀只砍掉了韋大一根手指頭。案子的情況很明了,現在難的是怎麼定罪。”
“這有什麼難的?”白五爺眉頭一豎,“先讓那小姑娘把老光棍殺了,然後再找個門派當個江湖俠女,從此行俠仗義浪跡天涯氣死她叔。”
說一千道一萬,這事兒就是備受壓迫的可憐少女絕望之下才舉起屠刀、不、小刀,他要是那個那個小姑娘,他不光拿刀砍那老光棍,他連逼他嫁人的叔叔族老一起砍。
欺淩孤女欺負的那麼理直氣壯,賠條命不過分吧?
白五爺急公好義鋤弱扶強,最見不得這種欺淩弱小的行為,也就是這兩年知道遇到惡人要送官,要是前幾年,他手里的大刀比官府的鍘刀動的還快。
見鬼的聘禮婚嫁,批層婚嫁的皮就能遮掩他們買賣孤女的事實嗎?
殺掉!通通殺掉!
沈仲元:……
雖然很兇殘,但是他也想這麼說。
朝廷嚴禁買賣人口,人牙子拐子強買強賣朝廷還能打擊,這種長輩族老不干人事欺負孤女的事情官府衙門想管都沒法管。
那是人家的家事,官府跟著瞎摻和什麼?
官府有權管很多事,但是收稅這些基層治理都得底下人來,鄉老族老想給官府衙門找麻煩也不難,所以官府也不樂意摻和這種事情。
真要是倒霉催的遇到這種事情,除了自認倒霉幾乎沒有別的出路。
造孽啊。
蘇景殊也想和他們倆一樣說殺就殺,可是不行,他是講道理的朝廷官員,“現在的問題是,縣衙以謀殺親夫的罪名判了阿云死刑。”
白玉堂:???
白五爺脫口而出,“那個韋大不是沒死嗎?”
人又沒死憑什麼要阿云償命?實在不行就償他一根手指頭。
“按照律法,圖謀殺人已殺者斬,已傷者絞,即便韋大沒死,謀殺已傷也要判處絞刑。”來到登州後對《刑統》深有研究的蘇通判解釋道,“即便可以用為母守喪期間婚事不成立為理由駁回縣衙所定的謀殺親夫之罪,想保住阿云的性命也不容易。”
謀殺親夫是這個案子中最好駁回的一點,只要婚事不成立阿云和韋大就不算是夫妻,不算是夫妻自然就稱不上謀殺親夫。
奈何《刑統》中對謀殺罪的界定非常細致,已經殺人的是斬首,殺人未遂導致受傷的判處絞刑,就算沒人受傷,只要付諸實踐也得流放三年。
幸好官家登基的時候曾發布詔令說過:“謀殺已傷,按問欲舉,自首,從謀殺減二等論。”
要是沒有這個自首可以從輕處置,就算阿云自首也得判處絞刑。
案子最好的走向是刑部和大理寺認可許大人的判法,先把謀殺親夫給撤掉換成普通人之間的謀殺,然後再以主動供認減輕兩等為由從輕發落,如此一來就能從死刑變成流放。
怕就怕刑部和大理寺都不認可許大人的判法。
白玉堂對律法了解的不多,聽到這里忍不住罵道,“許大人的判決有理有據,刑部和大理寺憑什麼不認可?”
“因為綱常倫理。”沈仲元已經反應過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即便阿云和韋大的婚事不合法,但是阿云已經由叔父做主嫁給韋大,在某些官員眼中她要殺韋大就是謀殺親夫。”
如果這麼想的官員比支持許大人的官員多,阿云非但沒法保住性命,甚至還會和縣衙初審一樣直接判斬首。
白五爺氣的不行,“他們講不講道理啊?”
砍根手指頭就要償命,江湖上那麼多拼殺官府怎麼不管?
該較真的時候不較真,不該較真的時候在這兒嘰嘰歪歪,天理何在?公道何存?
“看京城那邊有什麼回復吧。”蘇景殊打起精神,“許大人已經讓縣衙將阿云送到州城關押,在結果出來之前,這事兒還是許大人說了算。”
世界觀大雜燴就這點不好,想用江湖道義來辦事的時候,朝廷律法會冒出來給他們當頭一擊,想用朝廷律法來辦事的時候,江湖道義又橫空出世將朝廷律法踹一邊兒。
很矛盾,但是又不好處理。
由此可見,他們真的非常需要有個能連接江湖與朝堂的六扇門。
京城那邊他們管不了,登州地界兒還是能管住的。
縣衙判的是絞刑,絞刑乃是大辟之刑,這種死罪必須要上報京城交由京城的司法部門復審并讓官家過目才能定刑。
大宋的官僚機構是出了名的復雜臃腫,為了加強中央集權,一貫都是分設新的機構來削弱某個部門的權力,只在京城就有足足三個衙門掌管司法。
刑部、大理寺,再加上太宗皇帝時期設立的審刑院。
要是這三個衙門達不成共識,再往上還有兩制可以加入討論,兩制就是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也就是皇帝的專屬秘書班子。
管事兒的人多就容易出現分歧,司法領域分權更是如此,不過對阿云來說或許是件好事。
要走的程序越多結果就出來的越慢,結果出的越慢就能讓他們有足夠的時間和京城吵。
畢竟知州是手握實權的地方大員,許大人不點頭這案子的流程就走不下去。
白玉堂在心里將縣衙和京城那些可能給阿云定“謀殺親夫”罪名的官員罵了個遍兒,罵完之後才冷靜下來思考問題,“如果是這樣的話,頂多就是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員吵架,朝京城發難是怎麼回事?”
案子再棘手也只是個案子,頂多就是刑部和大理寺頭疼,最多最多加上個官家,應該不至于用“朝京城發難”這種詞來形容。
蘇景殊現在很想安詳的躺下,“正常情況下是只有審案的官頭疼,現在問題是,這事兒極有可能會送兩制乃至朝堂公議。”
他剛從許知州那兒得到消息,王安石王叔父剛回京就受到官家的重用,如今任翰林學士兼侍講。
小道消息,王叔父可能是曾公亮曾相公看不慣韓琦韓相公專權而大力推薦上去分韓相公權的工具人。
朝堂上暗潮洶涌,文臣之間斗爭比看上去更加激烈,韓相公連任宰相,不管為公還是為私,朝中已經有人開始彈劾他專權。
大佬們的明爭暗斗小小蘇管不著,他只知道前不久諫院的一把手司馬光才被歐陽修推薦去翰林院,如今正兼任翰林院的翰林學士。
王安石和司馬光,這倆名字放在一起能有太平日子過嗎?
小小蘇不敢想,雖然王安石離京時和司馬光關系很好,但是他看到這兩個名字下意識只能想到倆人之間的矛盾沖突。
前期關系好一點用都沒有,後期變法的時候掐的那麼厲害,誰能猜到他們倆年輕的時候是好朋友。
他不在京城消息不靈通,不知道變法進行到哪一步,甚至不知道變法有沒有開始。
老話說得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課本上幾句話把熙寧變法講完,身處其中才知道課本上的幾句話要掀起多大的浪頭。
變革不總是轟轟烈烈,很多時候都開始的悄無聲息,再加上朝堂本就不安穩,各種政策來回改動,很久很久之後發現“啊,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了”,目前即便是讓王安石王大佬親自過來也不好說現在到底在什麼時間節點。
風起于青萍之末,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所以王叔父和司馬大人能在阿云的案子上達成共識嗎?他們要是能達成共識,是贊同許知州還是不贊同許知州?
包大人又是什麼看法?
蘇大人憂心忡忡,不行,他得趕緊寫信讓郵差捎回京城。
登州這邊已經有大雪封山的架勢,周邊其他幾州的情況也好不哪兒去,除了官府的郵差往京城傳消息,連商隊都不怎麼愿意上路,所以冬天傳信很不方便。
外頭的雪下的太大,官府的郵差也不樂意天天往外跑,畢竟雪下起來不會管路上的人是商人還是官差,說凍死就全凍死,在大自然面前什麼身份都不管用。
要是不能讓郵差順路捎信回京,下次再和京城聯系就得等來年開春。
馬上就要過年,為了登州這邊等過個好年,他悄悄打聽一下京城的情況不過分吧?
半個月的時間足夠郵差回來嗎?
好像不太夠。
天冷路不好走,郵差能在年前將案卷送到京城已經很不錯,官府衙門過年要放假,所以案卷大概率是年後才會被翻閱。
就算年前會翻閱,短短幾天也到不了朝廷公議的地步。
筆尖的墨滴在紙上,蘇景殊默默將筆放下,寫了一半的信紙團巴團巴扔進火盆,這次是貨真價實的安詳。
年後才開始吵架啊,那沒事了。
旁邊倆人:???
是他們年紀大了還是怎麼回事?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那麼難懂?
蘇通判算出京城要年後才會復審阿云的案子後整個人都放松了,以前覺得大宋為了分權不斷的設立新機構是自找麻煩,現在看來也不全是麻煩。
流程越多可操作的空間就越大,越拖延就越能讓參與其中的官員上下其手。
桀桀桀桀桀桀!
咳咳,有種小人得志的感覺,換個笑法。
正直的小小蘇大人要放假了也沒閑下來,他和許知州要的是合理合法的保住阿云的命,不是以權謀私讓人連著他們一起罵。
怎麼合理合法的保住阿云的命?就看誰將律法運用的更得心應手。
小小蘇律師即將上線,上線之前讓他補個課先。
蘇通判和許知州為了接下來能吵得過別人都埋頭苦學,白五爺看他們忙活也跟著忙活,不過他忙活了兩天就放棄了,這種事情讓老沈跟著忙活就行,他覺得他還是更適合話本。
歲回律轉,歲暮天寒,京城各衙門的官員將一年的卷宗整理完畢都開始準備放年假。
朝廷給的假期短沒關系,年後沒有要緊事的話多請幾天假就是,和放假沒什麼區別。
一年就過一次年,怎麼著也得過完十五再開工。
刑部衙門,何尚書親眼看著差役將今年的卷宗搬進庫房,終于能閑下來喝口茶緩口氣。
他們刑部衙門經手的案件很多,往年多,今年更多,襄陽王那邊還沒消停柴世子又跟著冒頭,後來發現倆人勾結在一起意圖謀反也就罷了,登州的案子又一出接一出。
京城地界兒的案子還有開封府幫忙分擔,京城之外的大案只能刑部大理寺來辦,能讓包拯幫忙純粹是他和包拯的關系夠鐵。
他都親自去開封府請了,包拯好意思拒絕他?
何尚書咂了口茶,心道幸好有包拯這個精通斷案的同僚能幫忙,不然他這把老骨頭還真搞不定那些九轉十八彎的案子。
不服老不行啊。
刑部侍郎王融抱著案卷進來時,何尚書正在想是年底上書乞骸骨還是明年再和官家提退休,然後他就聽見王侍郎說,“大人,登州有案件需要咱們復審。”
何尚書:???
“又是登州?”
“又是登州。”王侍郎搖搖頭,“快馬加鞭送過來的,再晚一會兒就得等到明年,大人您是現在看還是什麼時候看?”
何尚書深吸一口氣,顫顫巍巍的捂住心口,“我不看,你先看。”
第163章
*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放假就在眼前,一大波工作從天而降。
別問他們為什麼知道會是一大波工作,這半年來但凡和登州有關的案子就沒簡單過。
這次的案件又是快馬加鞭從登州送過來的,用腳丫子想也知道里頭的東西肯定讓他們過不好年。
郵差也真是,冬天路上那麼難走就不能走慢點?不該磨蹭的時候磨蹭,該磨蹭的時候又不磨蹭,想干什麼?
何尚書和王侍郎都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可是卷宗已經送到眼前,肚子里有再多的話也得忍著。
事有輕重緩急,登州那邊也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事情都往京城匯報,年前各個衙門都忙的很,不是要緊事也不會讓差役快馬加鞭送到京城。
藩王聯合起來造反的案子難得一見,登州境內的寨也只有一個乳山寨,所以這次不可能是造反也不可能是克扣軍餉。
尋常的山賊作亂鬧不到上報京城的地步,登州官場和禁軍廂軍剛被收拾過,短時間內也不敢胡作非為,問題不在官場就在民間,總不能真是大規模的民變吧?
何尚書憂心忡忡,嘴上說著不看不看不看,案卷打開後還是認認真真的從頭看。
大宋建國以來民變就沒少過,年年都要花大力氣去平亂,新帝登基還沒幾年,以前民間怎麼亂現在還是怎麼亂,不會因為皇位更疊好轉,絕大部分百姓甚至不知道皇帝是誰。
雖然登州離京城不算太遠,但是那地方確實沒什麼存在感,要不是出了程元那麼個離譜的知州,除了流放犯人的時候很難想起來大宋還有個登州。
萬萬沒想到登州還有成為官見愁的一天。
何尚書和王侍郎看完案卷,兩個人的眉頭都皺的能夠夾死蒼蠅。
案子和他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不,是很不一樣。
這次的案子不像之前那麼驚心動魄,只是民間恩怨糾紛,但是仔細一琢磨就能琢磨出登州那邊為什麼會快馬加鞭把這麼個案子送到京城。
地方大案要上交刑部復審,判了死刑的案子要由刑部和大理寺一起復審,要是案子不好判,刑部和大理寺都審完還得拉著審刑院再審一遍。
整個大宋都以《刑統》為標準來判案,能判死刑流放的都有律法可依,一般情況下復審和初審都沒什麼不同。
地方官大部分都是正兒八經考上來的進士,大不了就翻著《刑統》一條一條對比著判,在基層待幾年該學的不該學的都能學的差不多。
律法條例在那兒擺著,誰來都得按照律法來判,還能一個人一個說法不成?
事實證明,還真能一個人一個說法。
殺人未遂好判,妻殺夫也好判,如果涉案的兩人是正常夫妻,這案子在京城復審之後送回登州就能行刑。
偏偏倆人不是正常夫妻。
說他們是夫妻吧,他們是在女方守孝期間成的婚,按照大宋律法的標準這樁婚事不成立。
說他們不是夫妻吧,女方家已經收了男方的聘禮,雙方也已經有了夫妻之實,就算不是夫妻也是未婚夫妻。
縣衙認定二人是夫妻,妻殺夫謀殺未遂判處絞刑。
州衙認定二人不是夫妻,且女方主動供認可以從輕發落所以判處流放。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案子在登州內部都達不成共識,送到京城能達成共識才怪。
許遵怎麼搞的,他一個明法科出身的進士不知道朝臣吵起來有多大陣勢嗎?
何尚書憂心忡忡的放下案卷,看外面天色還早,索性安排人謄抄一份送去大理寺。
速度要快,務必要在下衙之前將東西送過去,這個年刑部過不好大理寺也別想過好。
不能只有刑部愁,要愁也是滿朝文武一起愁。
王侍郎和何尚書想一塊兒去了,案子已經送到刑部,刑部的官員就不能放任不管,登州許知州對持刀傷人的民女阿云心生憐憫催著他們盡快給出復審結果,索性下午沒有別的事情,待會兒他親自去大理寺一趟。
要是時間來得及,還能帶著大理寺的同僚一起去審刑院。
案卷大老遠的從登州送過來,京城這些衙門誰都別想閑著。
何尚書目光沉沉坐回去,思索了好長時間才提筆寫下他的想法。
朝中明法科出身的官員不多,但是在官場上摸爬滾打那麼多年,朝中大部分官員都能將《刑統》當面團一樣搓扁揉圓,怎麼解釋對他們有利就怎麼解釋。
律法就是這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有時候吵破天都吵不出讓各方都滿意的結果。
這許遵也是,案子沒有出人命,登州完全可以自己搞定,他和縣衙意見相左可以先和縣衙商討,商量不出結果再說把問題交給京城。
現在可好,他登州是消停了,京城怎麼辦?
唉,頭疼。
京城的各個衙門都在準備封印放假,京郊別院也不例外,官家忙完正事終于有功夫看底下送上來的皇宮設計圖,這會兒一大家子正湊在一起討論哪兒需要改。
如今的皇宮已經成了廢墟,既然要重建那就一步到位,畢竟修一次挺費事兒的,不能他兒子繼位後住的不舒坦還要推了重建。
推倒容易重建難,看他們現在,廢墟在那兒放一年了都還沒開始建新的。
開國時皇宮建的倉促,地方也小,他原本想著國庫沒錢先在別院將就幾年,沒想到峰回路轉抄了個襄陽王府和柴王府就把國庫給塞滿了。
近來戰事不多,軍費劃出去一部分,官員俸祿劃出去一部分,各種開銷全都劃出去,年底戶部算賬一看,哦豁,國庫竟然還有得剩。
別說是剛登基沒幾年的皇帝,就是朝中那些干了幾十年的官員都難得見到這種場面,因此在皇帝說要建個大點的皇宮時也沒怎麼被阻攔。
之前的皇宮的確有點小,畢竟開國時什麼情況他們都清楚,當時也沒想到大宋能堅持到現在,小點就小點,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被滅了,建的太大只會便宜別人。
如今大宋已經顫顫巍巍的撐了那麼多年,說不準還能再顫顫巍巍撐個幾百年,左右皇宮已經沒了,建個寬敞的宮殿給皇帝住總好過百姓在宮墻外頭都能聽到宮人說閑話。
皇家可以平易近人,但也不能太平易近人。
官家在宮里住的時間不多,上到曹太後下到剛會走路的小皇子小公主都在別院住的開心,要不是住在別院實在不方便皇帝處理政務,就這麼一直住在別院也不錯。
不過沒關系,皇宮建好之後也不用非得住過去,皇帝和太子要處理政務就讓他們過去住,女眷沒那麼多事情,她們在宮里住一陣兒還能來別院住一陣兒,輪換著住就完事兒了。
官家:……
行吧。
一家人對著圖紙商量哪兒需要改,幾個小的看不懂也聽不懂,這會兒都圍在暖爐旁邊打鬧。
太子殿下是看孩子的那個。
雖然他爹只娶了他娘一個,但是他們家的孩子真的和少不沾邊。
“哥,你想住哪兒?”趙二郎盤著腿坐在地上,眼睛亮晶晶的問道,“太子要住東宮對吧?哥你住東宮我們住哪兒?離的遠嗎?你出門還方便帶我嗎?”
有一個開始問,其他幾個也都眼巴巴的湊過來,“帶我們嗎?”
趙大郎:嘆氣氣.jpg
他為什麼要是老大呢?
他要不是老大的話,這麼多弟弟妹妹就輪不到他來看了。
趙二郎一看他哥這反應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肯定是在幻想他要是老幺日子會有多麼美好,沒準兒蘇小郎上任的時候順帶著還能把他給帶走。
拜托,只有老大才能當太子,當老幺的話太子就換人了好吧。
趙二郎眼神飄忽,按照老哥的想法,下次蘇小郎再去地方是不是能把不是太子的他給帶上?
好主意,三年後看看能不能行得通。
趙頊聽著他弟的碎碎念,擡手給他一個腦瓜崩。
“不說了不說了,回頭讓你先說還不行嗎?”趙二郎捂著腦袋躲去一邊,心里幸災樂禍的想:當太子就要有當太子的覺悟,先說也沒用。
太子殿下:……
爹啊,娘啊,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了。
趙二郎撩撥完繼續嘀咕皇宮建好後要住哪兒,老哥不帶他玩沒關系,過兩年他長大了能自己玩,大哥靠不住,到時候底下的弟弟妹妹都得求他這個靠譜的二哥。
趙大郎白了他一眼,只當什麼都沒聽見。
他對住處沒什麼要求,住哪兒都是住,比起皇宮或者別院,他更喜歡住在以前的宅子里。
王府沒皇宮那麼多規矩,在城里去哪兒都方便,不像別院,想出門連偷偷溜出去都不行,動靜太大,報備不報備都能被發現。
這麼一想,住皇宮都比住別院強。
宅子不能只要舒服,還要看適不適合搞事。
太子殿下瞥了眼旁邊鬧成一團的弟弟妹妹,托著臉又嘆了一口氣。
唉,沒一個省心的。
臨近傍晚,皇室這一大家子正想著晚飯要吃什麼,外面忽然有人傳話說刑部尚書何烈何大人和大理寺卿彭延年彭大人求見。
一屋子娃瞬間都支棱了起來,“什麼案子?”
孩子他爹嘴角微抽,沒好氣的說道,“你們就不能盼點好?”
趙二郎摸摸鼻子,“可是來的是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啊。”
來的要是戶部尚書工部尚書兵部尚書或者別的什麼官他們肯定不是這個反應,刑部和大理寺管的就是各種案件,他們聽到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求見第一反應是有案子發生完全沒問題。
不信待會兒看看是不是又有案子。
曹太後笑吟吟的看著幾個孩子拌嘴,不讓他們打擾官家處理政務,在何大人進來之前把滿眼好奇的孩子們全部帶走。
哦,老大留下。
太子殿下目送祖母母親弟弟妹妹慢悠悠離開,打起精神跟在他爹身後,他也想知道刑部和大理寺還有什麼事情非得這個時候過來面圣。
需要刑部和大理寺會審的案子前兩天已經送了過來,這是有漏下的還是怎麼?
門口,何尚書苦著臉跟著帶路的宮人進去,不祥預感終究還是成了真。
他對這個案子沒什麼想法,小姑娘的確可憐,許遵的說法雖然不能說服所有人,但是可以說服他。
可惜沒能說服大理寺。
旁邊,大理寺的彭大人臉色黑沉,案卷他看過了,如果許遵現在在京城,他能直接找上門去罵人。
見過胡鬧的沒見過能這麼胡鬧的。
案犯的遭遇再怎麼可憐也不能遮掩她已經有殺人之心,這能是說放過就放過的事情嗎?
以前沒見許遵那麼胡來,怎麼到了登州連最基本的判案都給忘了?
倆人沒進去之前官家還奢想可能不是案子,看到倆人的表情後也不敢奢望了,臉色黑成這樣肯定是有棘手的案子。
何大人和彭大人都帶著案卷,正好一份給皇帝一份給太子。
案子不大,問題是登州縣衙和州衙意見不一致,刑部和大理寺的意見也不一致,官家您看該怎麼辦?
官家:……
官家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剛看到卷宗的時候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直到倆人在他面前開吵。
太子殿下小心翼翼的挪到他爹跟前,盡量不去打擾兩位大人唇槍舌戰,“爹,這次的案子應該和子安沒關系吧?”
他仔仔細細來來回回看完卷宗,確定里面沒有出現“蘇子安”“蘇景殊”的字樣,所以這次興許大概可能和他那會搞事兒的小夥伴沒關系。
官家無奈嘆氣,“你覺得可能嗎?”
案子發生在登州境內,他蘇子安是登州通判,怎麼可能和他沒有關系?
趙頊深吸一口氣,“您覺得這個案子該怎麼判?”
太子殿下聲音不大,但是話說出來後旁邊兩位正在吵架的大人立刻都看了過來,顯然都在等皇帝說話。
精于律法的刑部和大理寺一把手都達不成共識,官家更拿不準該怎麼判,“審刑院那邊怎麼說?”
彭大人面無表情,“審刑院同樣認為即便阿云不算謀殺親夫,但是殺人未遂造成韋大受傷是事實,理應判處絞刑。”
要不是審刑院和大理寺意見一致,這會兒來的就不只是他和何大人,還要加上審刑院的官員。
何尚書老神在在的拱拱手,絲毫不覺得攔著審刑院的官員不讓他們來有問題,“官家,司法者當有哀矜之心,阿云在守孝期間被逼嫁人,走投無路之下才生出傷人之心,且案發之後并未隱瞞縣尉,臣以為此案當從輕處置。”
彭大人不同意,“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阿云已有殺人之心,且已經造成韋大受傷,謀殺已傷按律當絞,豈能隨意從輕處置?”
何尚書瞅了他一眼,“刑賞大信不可不慎,彭大人可還記得何為慎刑?”
雖說朝中大部分官員都能將律法條例解釋成他們想要的樣子,但是律法畢竟是律法,要是一點原則都不講還叫什麼律法?
為政者當慎刑恤典,他們輕飄飄一句絞刑要的是一條命,哪有不分青紅皂白直接定罪的?
要是能這麼定罪,那還要他們這些官員干什麼?
彭大人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禁奸止過,莫若重刑。刑重而必得,則民不敢試。何大人讀了那麼多年的書,總不能連這些都忘的一干二凈。”
兩個人一言不合又開始吵,都是在朝為官多年的老油條,引經據典聽的人腦殼疼。
趙曙捏捏眉心,擡手讓他們先別忙著吵,“案卷朕已經看過,等朕琢磨琢磨再看看要怎麼判。”
臨近年關,這時候召集群臣討論案子不太合適,保不齊就有哪個小心眼的覺得案子耽誤他過年就咬死了非要判死刑。
既然刑部大理寺還有審刑院達不成共識,那就他說了算。
何大人和彭大人也不用在眼前等著,案子不太好判,他得好好琢磨琢磨才能拿定主意,到時候會快馬加鞭把結果送去登州,不打擾京城官員過年。
他是皇帝他說了算,散了散了,都散了吧。
兩位大人對視一眼,知道官家這是要找別人商量,再次表明他們的態度,然後一路火花帶閃電的離開。
趙頊扭頭,“爹,要喊誰過來?”
“誰都不喊。”官家嘖了一聲,看刑部和大理寺的反應就知道除非他只喊一個人不然這案子不管喊誰都得吵起來,“登州縣衙判處阿云斬刑,知州許遵的意思是免死流放。你看何尚書的奏疏,上面已經給了意見,在縣衙的初審和許遵的復審之間取折中判絞刑,但是阿云傷人情有可原,所以建議從輕發落。”
“也就是說,何尚書其實是同意免死流放的。”趙頊點點頭,又問道,“所以這案子要怎麼判?”
趙曙拍拍兒子的腦袋,意味深長的說道,“今兒爹就教教你什麼叫皇權高于一切。”
不管刑部和大理寺有沒有達成共識,只要他這個皇帝開口,案子就能按照他的意思來判。
判決文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送去登州,速度快的登州州衙都沒反應過來。
蘇景殊以為京城那邊最快最快也得等到明年開工才有空討論案子,萬萬沒想到年還沒過京城的回信就送來了,郵差是一路飛回來的嗎?
許遵也沒想到京城的消息能那麼快送回來,結果出來的那麼快,想必京城的同僚們沒怎麼爭執,讓他看看復審的結果是什麼樣。
再然後,許知州就笑不出來了。
京城復審不同意他的判決,就算認定阿云和韋大的夫妻關系不合法也要判阿云絞刑,官家覺得阿云可憐不忍心處死于是敕貸其死,也就是說阿云可以花錢來免除死刑。
什麼鬼?阿云要是有錢來免除死刑還會被親叔叔賣給老光棍?官家年紀輕輕怎麼就糊涂了?
縣衙的判決簡單粗暴,他的判決有理有據,這件案子不需要官家法外開恩也能讓阿云免于死刑,判刑的依據他寫的清清楚楚,大不了就翻《刑統》一條一條的查,京城憑什麼不認?
不行,這個復審結果他不同意!
蘇景殊找過來的時候,許大人正氣勢洶洶的奮筆疾書,揮筆愣是揮出了大刀的架勢,“大人,什麼情況?”
京城那邊執意要判阿云死刑還是怎麼?怎麼氣成這樣?
許遵將文書遞過去,咬牙切齒的說道,“案卷上的判決依據寫的明明白白,官家這時候弄出來個法外開恩是什麼意思?說我許遵的本事不能服衆,只能靠官家來用皇權壓人?”
他堂堂明法科出身的進士受不了這個委屈!
不行!絕對不行!
第164章
*
許知州很生氣,他為官多年判過不知道多少案子,從來都是有理有據,任誰來查都找不出毛病,現在可好,官家用皇權幫他判案,這讓他的臉往哪兒隔?
他是明法科出身,在朝中立足靠的就是熟練掌握律法,連案子都判不成還要他干什麼?
官家先別急著下定論,這案子還沒完。
他今天就把話撂這兒,就算是官家來也得按律法來判。
能合情合理合法的讓阿云免死流放還要什麼法外開恩敕貸其死?當他在大理寺這麼多年是白干的啊?
許遵咬死了不肯用官家的法外開恩,他在登州任期結束後極有可能回京任職,這時候鬧出來法外開恩他還怎麼回大理寺?
不是所有官員都是包青天。
連包拯判案都不敢輕易法外開恩,他一個小小的知州判個案子還得官家親自開口法外開恩可還行?他以後還要不要當官了?
許大人越說越氣,只恨他們現在不在京城沒法直接去找官家吵架。
蘇景殊看看火氣上頭力透紙背的許遵,再看看京城加急送回登州的文書,他覺得吧,官家可能不是這個意思。
大過年的見血不吉利,官家想的可能是趕緊結束好過年。
不過看現在這情況,年是過安心了,年後卻沒法安心。
幸好許大人不在京城,不然官家就難受大發了。
嘖,難辦。
小小蘇大人看完文書後第一反應是就坡下驢,阿云沒有錢他們可以湊錢,總之先把命保住。
但是看許大人的態度,他還是太嫩了。
當官要有原則,要是隨隨便便就能法外開恩還要律法干什麼?
官家這樣不行。
指指點點.jpg
所以現在怎麼辦?大老遠的從登州到京城送信吵架?這得吵到猴年馬月才能吵出結果?
大人,他們任期內還能等到結案的那天嗎?
蘇通判有點懷疑,這次郵差的速度快不代表郵差的速度一直這麼快,公文書信一來一回要花上大半個月,再加上京城那邊討論案子的時間,按照一個回合一個月的速度來算,兩三年都不一定能吵完。
實在不行的話,許大人請個假回京城和官家吵吧。
登州已經穩定下來,之前許大人沒上任的時候他自己在登州也沒出亂子,他們倆留一個在州衙就行,許大人盡管放心回京城。
“您看公文上寫的,刑部何尚書其實是認同您的判決的,只是大理寺和審刑院不同意,他以一敵二這才稍落下風。”蘇景殊很認真的分析道,“等您回到京城和何尚書一起引經據典,定能讓滿朝文武心服口服。”
登州這邊有他足矣,知州大人放心便是。
要是不小心沒吵過被關進大牢,他也會寫信給京城的親朋好友讓親朋好友幫忙撈一下。
大人放心飛,有事自己背。
許遵:……
這唯恐天下不亂的語氣是認真的嗎?
許大人本來火氣上頭甚至想不過年也要回京找官家要個說法,讓這小子這麼一攛掇忽然又沒那麼生氣了。
天塌下來還有官家頂著,左右現在阿云已經有官家的法外開恩,他過完年再去找官家吵架。
跟誰在京城沒有人脈似的。
再然後,小小蘇大人就被轟了出去。
蘇景殊:搖頭.jpg
他又沒說錯,不用得著這麼氣急敗壞。
遠在京城的官家還不知道即將迎來什麼,不管怎麼說,這個年算是安安穩穩的過去了。
不去想登州會不會有幺蛾子在等著的話,倒也算得上安穩,琢磨登州又藏了什麼壞水兒的話就算了,別說皇帝,刑部大理寺審刑院哪邊都不安穩。
這個年過的安穩又不安穩,和不太了解許遵為人的刑部審刑院相比,大理寺過的是尤其不安穩。
人是他們大理寺出去的,他還能不知道那人是什麼德性?
過年沒作妖,肯定是等著年後鬧一波大的。
大理寺卿彭延年彭大人很是憂心,直到年後開工都沒有安下心來,特意去刑部找何尚書說登州有消息立刻到大理寺通知他,生怕登州悄無聲息再弄出什麼大動靜。
怕什麼來什麼,開工不到半個月,登州那邊的奏疏就送到了京城。
彭大人的擔憂一點都不多余,許遵對官家年前的判決非常不滿意,這次的奏疏洋洋灑灑寫了十多頁,說來說去就一個意思:他不服。
官家不需要法外開恩,阿云也不用花錢來免除死罪,就單純的按照律法來判她也不能是死刑。
彭大人:……
彭大人臉都綠了。
什麼叫按照律法來判也不能是死刑?《刑統》上寫的清清楚楚,謀殺已傷就是絞刑,沒有官家的法外開恩她就是死刑!
何尚書也沒料到會是這麼個情況,看彭大人氣成這樣也不好勸,索性繼續將問題交給官家。
許知州不服官家的判決,官家想法子說服他去吧。
案子要經過刑部大理寺的復審不假,但是地方州衙要是不認可復審結果,這案子還就真的沒法判。
官家:???
啊?還能這樣?
太子殿下瞅了他爹一眼,沒有說話。
這就是傳說中的“皇權高于一切”?
很好,長見識了。
官家有點尷尬,也有點埋怨許遵不給他面子,但是他還不能表現出來,那樣顯得他很小氣。
他不是說一切都按著律法來辦不好,而是這事兒……
好吧,他就是覺得許遵這麼辦不太好。
什麼意思啊?要不要這麼煩人?
他才在兒子面前高深莫測的說皇權高于一切,那邊許遵就來個不服,這讓他怎麼在兒子面前樹立?
欺人太甚!
官家很生氣,後果……也就那樣吧。
地方官不認可他的法外開恩他能怎麼辦,只能召集群臣繼續討論。
沒辦法,刑部和大理寺審刑院的意見本來就不統一,年前他偷懶直接法外開恩,原以為案子能這麼結束,誰能想到還能冒出來現在這出。
官家氣悶的將案子交給兩制討論,所謂兩制就是翰林學士和中書舍人,是他親信中的親信,親信來討論總不能還和許遵一樣不給他面子。
事實證明,文臣執拗起來沒有最煩人只有更煩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云的父母都已經去世,叔叔一家給她定親合理合法,雖然這門婚事是孝期內定下的,但是說二人有婚約也說得過去。
守孝期間婚事無效大家都認同,具體倆人算不算未婚夫妻,大部分都認為不算。
但是吧,有幾位迂腐過頭的非說父母不在了叔叔給她定的婚事就得遵守,這事兒算是“違律為婚,謀殺親夫”,也不管人家姑娘愿不愿意,總之就是認定阿云意圖謀殺親夫要判她斬首示衆。
然後那幾個老古板就被其他人一起噴的不敢說話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有道理,可也不能什麼道理都聽,他們這些人大部分家里都有閨女,誰受得了死後閨女被嫁給老光棍?
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情別去強求別人,人家小姑娘造了多大的孽啊要攤上這種事情?
不管怎麼說,這門婚事就是不合理,老光棍要是有意見就去找阿云她叔,阿云家里母親剛剛去世,她叔家里可沒事,要嫁就去嫁自個兒閨女,他自家閨女身上沒戴孝。
第一輪唇槍舌戰之後,皇帝的專屬秘書班子認定阿云和韋大不是夫妻,謀殺親夫罪名不成立,可是後面謀殺已傷能不能減輕到流放又開始各有各的說法,這一輪吵的比前
面更厲害。
真宗年間曾有犯人臨刑喊冤,刑部覺得這是地方衙役逼供,造成冤案的可能性太大,所以上奏真宗皇帝收回了地方衙役的審訊權。
按照許遵的說法,阿云在被縣衙捕快抓獲後就招供還沒到審訊那一步,那時候就招供算是自首,她都自首了憑什麼不能減輕兩等處罰?
這一點刑部和大理寺、審刑院都不同意,單拿阿云的案子來說,官家法外開恩免她死刑他們可以接受,畢竟小姑娘的確可憐,但是許遵想從律法層面來這麼判絕對不行。
阿云想殺人是不堪忍受這門婚事,不是所有殺人犯都是阿云。
要是所有殺人犯殺了人之後去自首都能免除死刑,那還要死刑干什麼?大宋的律法還有沒有威懾力了?
不行,絕對不行。
結果送回登州,許遵許大人非常不滿意。
他是大理寺出來的官員,這麼多年浸淫律法條例,還有地方為官的經驗,對律法有他自己的理解。
自首減刑可能會讓某些蓄意殺人的犯人逃脫,但是律法條例這麼設置不是沒有緣由。
比起案發後派出大量官員衙役查案追兇,讓罪犯投案自首效率更高。
不是所有的官員都是包青天,一旦犯人隱藏罪證隱姓埋名逃到別處,地方官查七八十來年都不一定能查出真兇是誰,更不用說將犯人捉拿歸案。
自首減刑不叫變相的鼓勵兇手行兇,那是鼓勵兇手自首。
要是自首不減刑當初就別弄這麼個律令,現在朝中有這個規矩憑什麼不讓他用?
判案向來“罪疑惟輕”,也會制造出冤假錯案。
郵差往返于京城和登州,許知州的火氣蹭蹭蹭往上冒,三四次之後已經發展到看見郵差就來氣的地步。
時間過的飛快,轉眼就是冬天到夏天。
白玉堂翻了幾個月的《刑統》,就差把上面的條例全背下來了也沒找到哪兒寫著“謀殺已傷,案問欲舉自首者,從謀殺減二等論”。
可惡,為什麼不能他說幾個字書就自動翻到寫著那幾個字的地方?
白五爺難得好學,每天閑下來都去翻《刑統》,連州衙門口的小菜園都顧不上打理,翻來翻去翻不著想找的也火了,索性直接找他們家熟讀律法條例的小小蘇大人解惑。
蘇景殊疑惑的看過去,“那不是《刑統》上的條例,是去年官家頒發的敕文。”
白玉堂一拍腦袋,終于想起來還有敕文這麼一檔子事兒,“早說啊,早說我就不看《刑統》了”。
那麼大塊頭的書讀起來很煩的好吧。
小小蘇大人攤手,“你也沒問啊。”
他還以為白五爺準備精研律法轉行當訟師呢,誰知道他只是想找里面的某個條例。
紙質書又沒有檢索功能,翻到猴年馬月才能翻出來?
何況那條敕文根本不在《刑統》里面。
白玉堂搓搓下巴,“難怪京城那些官要和許大人吵,敕文不在《刑統》里,他們估計是不滿意那道敕文在這兒胡攪蠻纏呢。”
蘇景殊嘆氣,“誰說不是呢。”
敕文不光是官家的意思,還是王安石王叔父的意思。
去年他們家王叔父終于從江西老家回到京城,官家是個不安分的,他們家王叔父也不安分,倆人一拍即合就準備搞事情。
搞事情也不能搞的太明顯,太明顯容易被朝臣噴,于是他們倆就商量著發了不少敕文。
登州離京城遠,消息傳過來的晚,他知道這事兒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官家在試探,等試探完了就要開始變法。
變法這種高端操作和他暫時沒什麼關系,登州的事情就夠他忙的了,所以也沒怎麼留意,看完之後就扔一邊兒了。
現在想想,幸好有這麼一道敕文,不然他們現在和京城吵架都底氣不足。
感謝王叔父,感謝官家,感謝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許大人。
來來回回吵了幾個月,這時候再看不出來京城那邊在借題發揮就不禮貌了。
變法的路上阻礙重重,表現出來就是很多人嗅到苗頭立刻開始警惕,別說不給官家面子,就是先帝活過來都沒用。
祖宗之法不可變,先帝在位時折騰那麼多年也沒折騰出什麼名堂,官家這才登基幾年啊就像搞事?
不行,不許,他們不同意。
京城那邊對阿云的案子那麼大反應與其說是和小姑娘過不去不如說是和官家過不去,他們要把變法的苗頭扼殺在襁褓之中,最好連那些敕文都不承認。
沒事兒別搞那些幺蛾子,快把敕文收回去!
收回去是不可能收回去的,天子一言九鼎,已經發下去的敕文再收回未免太打臉。
官家咬死了不會把發下去的敕文收回,那些朝臣當時也沒多大反應,這次好不容易找到機會發難就一股腦兒全沖上來了。
他們不認可那道敕文,自首減刑也不能免除死罪,別說許遵,就是官家親自上場也不行。
案情就僵持在這里,京城最近主要吵的不是怎麼給阿云判刑,而是那條自首減刑的敕文到底能不能用。
白五爺嘖了一聲,“官家脾氣真好,這都不生氣。”
他要是皇帝,誰敢和他對著干他砍誰,哪有當了皇帝還受氣的道理?
唔,他好像很有當暴君的潛質。
幸好他不是皇帝。
蘇景殊搖頭,皇帝脾氣好不是壞事兒,但是脾氣不能太好,太好容易讓底下人蹬鼻子上臉。
這不,朝中群臣連讓他收回敕文這種過分的要求都敢提,換個脾氣不好的皇帝看他們敢不敢這麼說。
好在官家的脾氣還沒有好到任朝臣欺負,吵架歸吵架,敕文絕對不會收回。
敕文是官家頒布的,他也很明顯的偏向王安石,朝中那些死守祖宗之法的大臣早就心生不滿。
許大人謀求讓阿云減刑用“新法”來否定朝中“舊令”,陰差陽錯正好撞槍口上,也幸好他不在京城,不然回家路上十成十會被人套麻袋。
白玉堂放下鉆研了好些天的《刑統》,非常認真的問道,“我們還能等到結案那天嗎?”
不是他對許大人沒有信心,而是照這麼下去,京城那邊只顧得吵架,誰還能想起來案子?
唉,大宋還能不能行了?
蘇景殊跟著嘆氣,要不是怕京城那邊借題發揮,他們完全可以先把案子判了再專心和京城吵。
現在阿云一直在牢房里待著,殺殺不得放放不得,牢房里的條件那麼差,就算有吃有喝時間長了也受不了。
小姑娘被帶到州衙本就擔驚受怕,再這麼拖延下去嚇也能嚇出個好歹,與其這麼一直處在恐懼之中,還不如直接干脆利落的讓她一死了之。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蘇通判很頭疼,各位青天大老爺行行好,他們專注案子本身好不好?有什麼矛盾判完案子再吵,再這麼下去就真的別怪登州對京城陽奉陰違了。
好吧,他們已經開始陽奉陰違了。
牢房是關押窮兇極惡之輩的地方,讓小姑娘一直待在里面太不人道,他們在州衙找個院子關押阿云完全沒問題。
敕文本就是補充律法條例的東西,官家都說了按照敕文來判,要不要這麼一點面子都不給官家留?
實在擔心自首減刑會縱容行兇殺人就給敕文再加一條補充說明,惡性案件或者已經殺人的不在減刑范圍內,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就繼續補充,補十條都沒關系。
白玉堂干巴巴的問道,“現在怎麼辦?”
“等。”除了等也沒有別的法子,他們總不能真的飛回京城找京城的官員吵架。
律法方面一直有慎刑論和重刑論,兩制現在分為兩派,一派以王安石王叔父為首支持“自首減刑”,一派以司馬光司馬大人為首反對“自首減刑”。
因為吵架吵的太厲害,留在京城的小夥伴們已經從一個月寫一封信變成半個月寫一封信。
太子殿下在信里寫他爹私底下怎麼罵罵咧咧,王小雱在信里寫他爹私底下怎麼罵罵咧咧,龐衙內也在信里寫他爹私底下怎麼罵罵咧咧。
哦,衙內那里還多了個司馬大人,齊活。
再加上他自己爹信里寫的各方反應,雖然他不在京城,但是他的消息比知州大人還靈通。
倆人越說越覺得判案之日遙遙無期,索性出門溜達溜達散散心。
州衙隔壁的超豪華官舍已經派上正經用場,貪官喪天良花那麼多錢蓋房建宅,可房子宅子沒有錯,用來住人不合適,改一改當學堂再合適不過了。
大宋讀書人地位高,官府也舍得在這上面花錢,于是官舍搖身一變成了官學,登州的學子們向學的勁頭再創新高。
雖然蘇大人的年紀還沒官學里的學生大,但是不耽誤他以過來人的身份勉勵登州學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都好好學好好考,下一屆金榜上登州籍的學子越多越好,即便功勞的大頭在學政那里,州衙其他官員也能分著點湯喝。
州衙的占地很大,除了衙門和官舍還有大片的空地被開墾成菜地,食堂平時做菜大部分都是他們自己種的。
春日里蘇景殊把他的西瓜種子混著從海商那里買來的西瓜種子一起種下,之後就把菜地交給經驗豐富的老農,興許是他們登州地界兒人杰地靈,結出來西瓜個頭比遼國商人運過來的大得多。
倆人出門溜達一圈,看著滿地的生瓜蛋子,感覺生活又有了盼頭。
然後這個盼頭就被新送到的幾封信給擠沒了。
經過小夥伴們堅持不懈的來信描述,他現在感覺朝堂簡直是個臭水溝子,一個個的看上去光風霽月,玩起心機手段是真臟啊。
小小蘇大人看完信件,捂著心口不知道說什麼好。
《刑統》寫著“于人有損傷,不在自首之例”,官家的敕文改的主要就是這一條,殺人和傷人區別那麼大,要是連傷人都沒法自首減刑還有哪個犯人會自首?
朝堂公議的時候司馬光等人就給王安石挖坑,謀殺已傷可以減刑,那謀殺已死呢?
王安石當時沒意識到前面有坑,仔細一琢磨感覺對面說的的確有道理,于是回去找官家說之前那條敕文有漏洞,還得補充點限定條件才行。
官家也覺得之前那條敕文沒說清楚,于是重新下了條詔書把自首減刑的范圍擴大到謀殺已死。
死刑到流放是減刑,斬刑到絞刑也是減刑,只要殺人者最後的結果是死,是斬還是絞不重要。
朝中部分官員連謀殺已傷自首減刑都不接受,官家把減刑范圍擴大到謀殺已死他們更不接受,這不,侍御史兼判刑部劉述直接以詔書沒寫清楚為由給官家駁了回去。
詔書沒寫清楚,也就是說之前那道敕文無效,敕文無效就意味著自首不能減刑,朝堂公議結束,登州那邊直接判死刑就行。
就這樣了,散了吧散了吧。
蘇景殊:……
不愧是大宋的文臣,就是硬氣。
可惜硬氣的不是地方,以劉述劉大人為首的幾個官員轉頭就被黑臉官家強硬的貶出了京城。
不是,大宋的皇帝脾氣是好,文臣的地位也的確很高,皇帝哪兒做的不對是能劈頭蓋臉的臭罵還不用擔心受罰,但是不意味著可以給皇帝挖坑等皇帝往里跳啊。
蘇大人看的目瞪口呆,這次真是長見識了。
第165章
*
京城來的書信經常和官府公文一起送,信上說案子的結果已經出來,州衙那邊應該也收到了消息。
蘇景殊收好書信,和家里人打聲招呼直奔州衙,他想知道知州大人看完朝中的勾心斗角後是什麼反應。
不能只他自己備受沖擊,要懵逼大家一起懵逼。
知州大人~您收到來自京城的消息了嘛~
沈仲元從外面回來,看到他們家大人風風火火跑出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是怎麼了?”
白玉堂抱著手臂靠在門口的柱子上,一邊說一邊搖頭,“離譜,相當離譜。”
身為皇帝被大臣聯手忽悠,天下豈有如此凄慘之皇帝乎?
沈仲元聽的一腦門問號,什麼情況?
等弄明白具體是怎麼情況,扶著腦門嘆氣的就有多了一個人。
天下豈有如此凄慘之皇帝乎?
蘇景殊跑去州衙找到已經傍晚還在加班的知州大人,進去之後不用問,看到桌上整整齊齊的公文就知道知州大人的心情肯定很不錯。
如果心情不好,這會兒的公文應該是散落滿地,才不會和現在這麼整齊。
許遵的心情的確不錯,看到蘇景殊過來立刻招手,“子安來問案子?”
蘇景殊點點頭,“大人,這次是什麼情況?”
幾個小夥伴只顧得吐槽自家老爹在家里如何如何,全都忘了說這次是怎麼判的,不然他也不用火急火燎跑這兒來。
許大人笑瞇瞇的將最上面那份詔書遞過去,“來看看。”
感謝京城同僚的作死,要不是他們聯手給官家挖坑,案子還不知道要拖延到什麼時候。
當官當的連最基本的敬畏都忘了,瞧把他們厲害的,怎麼不上天呢?
大理寺是審核各地刑獄重案的衙門,平時沒少和胡攪蠻纏的官員打交道,畢竟能犯下重案的要麼是亡命之徒要麼是自恃家里有背景胡作非為的紈绔,能把孩子養成紈绔的家長估計也不太清醒,所以京城三法司的官員對那些胡攪蠻纏護犢子的官兒都很頭疼。
許遵之前在大理寺任職,自然也躲不過和護犢子的官員打交道這種得罪人的活兒。
也就是說,許大人在京城那麼多年看不慣的官員有一籮筐,看不慣他的官員也有一籮筐,他離開京城到地方上任很難說沒有那些看他不順眼的官員的手筆。
他不是剛進入官場的新官,該歷練的年輕時都歷練過了,留在京城比在地方更有前途。
京城才是權力中心,要不然哪兒來那麼多官削尖腦袋也要往京城鉆。
許大人看到有官員被貶出京城毫無顧忌的幸災樂禍,別管被貶出去的是誰,全都一視同仁的嘲笑。
他可以耐著性子在地方一待就是三五年,那些家夥可以嗎?
切,不過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
蘇景殊:……
大人,您笑的真的太大聲了。
蘇通判無奈的搖搖頭,任他們家大人在旁邊嘀咕,一目十行從詔書中找到判決,然後在心里和許大人一起放肆嘲笑。
挖坑好挖坑妙,繼續保持繼續保持,爭取下次還這麼給官家使絆子,最好不被貶到瓊州不罷休。
他們許大人和京城吵那麼長時間訴求也就是合理合法的將死刑改成流放,現在可好,最終結果比他們的訴求還要好,詔書上寫的是判“編管”。
編管可以是流放也可以是軟禁,主要就是在官府衙門的看管范圍內服勞役,最重要的是,這個處罰在遇到大赦天下的時候可以一起赦免。
這次的判決非常合法,官家也是被那些給他挖坑的官員給氣著了,拉著親信沒日沒夜的討論了好幾天,確定關于自首減刑的詔書沒有任何漏洞後才鄭重其事的頒布出去。
自首可以減刑,故意殺人奪財這種惡性犯罪除外。
阿云的案子他們都明白,還沒到罪無可赦的地步,可以歸在減刑的行列里。
有了這次栽進坑里的經歷,官家終于是明白過來了,朝臣不能慣著,哪有皇帝被臣子駁斥收回詔令的道理,這讓他的臉往哪兒放?皇帝的威嚴還要不要了?
朝中的大臣都是人精,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權力就敢翻天,瞧他們一個個的都成了什麼樣子,有把他這個皇帝放在眼里嗎?
當皇帝就要乾綱獨斷冷酷無情,從今以後誰再敢故意和他作對他就貶誰。
兇殘.jpg
事實證明,人還是欺軟怕硬的多,朝堂上也不例外。
官家雷霆手段貶了幾個跳的高的大臣之後,再敢梗著脖子和他對著干的就少了很多,司馬光的諫言倒是一如既往的往上遞,但是官家不理,他遞了也沒用。
氣的司馬光回家把王安石罵了個底兒朝天。
可惜王安石聽不見,或者說,聽見了也當沒聽見。
很好很好,一件案子折騰了小半年,再不結案今年也沒法安生過年,他們那麼多事情要忙,不能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案子上面。
現在這樣就很好,雖然拖了小半年才結案,但是結果是好的。
京城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們管不著,反正他們登州皆大歡喜。
蘇景殊臉上的笑容壓不住,“大人,我去安排後面的事情?”
“不用,剛才已經安排下去了,編管地點就在登州。”許遵笑著說道,“案子動靜太大,阿云又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
案子牽扯那麼廣,保不齊就有哪個不要臉的偷偷打擊報復。
他們這些當官的可以和對面打個有來有回,阿云父母雙亡,又攤上個想拿她換錢財的叔叔,真要有人想打擊報復的話小姑娘連一點抵抗的可能都沒有。
思來想去讓她在官府的看管下生活比直接把人放了還妥當,讓她回家的話她家里那些親戚族老八成還要把她嫁出去,更有甚者還可能把她送回韋大身邊。
有之前傷人的事情在,族老和她家里人已經有所警惕,小姑娘再想反抗都難。
現在這樣就很好,編管說是流放軟禁,其實也是保護小姑娘不被報復,等過幾年遇上大赦天下重獲自由,到時候小姑娘的年齡也大了,是嫁人還是自己生活都由她自己選。
怎麼著都比現在強。
許大人心情好,說完案子之後又開始說京城里的彎彎繞繞。
雖說他們蘇通判和京城的通信往來比他頻繁,但是官場上的彎彎繞繞還得他來講,讓這小子自己去悟那就等吧,等到明年這個時候他都不一定能悟出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看他們年輕人寫信都寫了些什麼東西,他都不好意思說。
搖頭.jpg
蘇景殊不好意思的笑笑,他和親朋好友寫信也不只是介紹吃吃喝喝,偶爾也會打聽點正經事好吧。
像這次的案子,他爹和他的小夥伴都沒少替他打聽消息。
不要小瞧他的消息來源,小道消息也很有用。
許大人:盯.jpg
蘇大人:好吧,他承認他的小道消息中八卦居多,能用的并沒有多少。
可是這是有原因的,他的親朋好友中,在京城的除了太子殿下其他一個有正經差事的都沒有,身上有正經差事的又不在京城,小夥伴們喜歡和他八卦無關緊要的事情也不能怪他。
人不能總在忙正經事,不正經的事情才最快樂。
要不是他的小夥伴們老是關注錯重點,知州大人能在登州知道司馬大人在家不顧形象破口大罵嗎?
知州大人表示,他好歹在京城當了那麼多年的管,和王安石司馬光等人都不陌生,猜也能猜出來他們吵完之後是什麼反應,還用得著特意去打聽?
他把這臭小子留下來不是和他掰扯他和親朋好友的信上寫的是什麼,而是指點小年輕別覺得事情就這麼結束了。
記住那幾個被貶的官員的名字,沒有意外的話,那些人將來能不能回京都會把他們當成眼中釘。
案子能拖那麼久不是因為朝臣各有主張,主要還是個人恩怨。
就拿那個被貶出去的劉述劉大人來說,先前王安石入朝任翰林學士兼侍講時就被他洋洋灑灑寫了近千言來反對,光不合適的理由就列了七八條。
姓劉的堅持反對自首減刑不是他將律法看的有多崇高,而是他看王安石不順眼只想和王安石對著干。
朝中大部分持反對意見的大臣都是這麼個想法。
今時不同往日,王介甫已經不是那個朝臣爭相結交的名臣,而是想要和官家一起在朝中興風作浪的奸佞預備役。
大宋現在是什麼情況,經得起他們那大刀闊斧的變動嗎?
不像話!
他們在登州可能察覺不到,反正京城現在氣氛非常緊張,阿云的案子送過去算是火上澆油。
且等著吧,接下來還有的折騰。
蘇景殊不清楚朝中現在進行到了哪一步,但是憑他僅有的那點印象,接下來的黨派之爭比知州大人預想的嚴重的多。
變法改革不怕一條道走到黑,就怕來回反復,今兒想出個政策明兒就叫停,神仙來了也干不下去。
巧了,大宋的變法改革把這些不該踩的坑全踩了個遍兒,還屢教不改的來回踩,生怕江山安穩社稷太平一樣,哪條路不能走偏要往哪兒走,堪稱作死的典范。
不要慌不要忙,該來的都會來,擔心也沒用。
小小蘇大人心里吐槽,面上依舊老老實實的聽許大人講官場上的彎彎繞繞。
要不是京城的親朋好友提前和許大人打過招呼,人家才不會費勁和他說這些。
他又不是什麼不知好歹的人,許大人比他了解官場,現在不好好學,過幾年回京城天知道會被隔空得罪的官員怎麼坑。
那些家夥連皇帝都敢算計,還有他們不敢算計的人嗎?
當官有風險,進京需謹慎,消息不靈通真的能要命啊。
許遵要說的其實也沒多少,除了這次案子牽扯出來的彎彎繞繞就是朝堂上即將出現的風起云涌。
官家在阿云的案子上難得強硬,十有八九就是在給後面的變法做準備。
變法要的就是一個令行禁止,官家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的話底下人再怎麼能干也沒用,要是這回還和之前范文正公那次一樣,那之後也別再琢磨這事兒了。
畢竟最終做主的是官家,必須要有官家在背後撐腰,沒有官家這根主心骨什麼都白搭。
蘇景殊慎重的點點頭,聽懂了,他們許大人是個鐵桿變法派,不過他們人不在京城,是支持還是反對都沒啥影響。
在地方當官就這點不好,吵架都吵不上熱乎的。
不管怎麼說,拖了半年的案子終于能結案都是好事。
案子結案,蘇通判和許知州才能安心干其他的事情。
登州地方小離權力中心也遠,迎來送往之類的官場交際不多,除了日常公務外幾乎沒有別的事情要忙,不然他們這一個知州一個通判也不能時刻盯著阿云的案子。
事情少意味著空閑時間多,但是他們也不能總是閑著,還是得找點事情讓自己忙活起來。
許知州最近在忙著改造沙門島,蘇通判則是和州衙外面的菜地相親相愛。
這年頭的官員大部分都是讀書人,讀書人都愛陶冶情操,對官府衙門的環境要求也很高,所以各州各府的綠化都做的很好。
當然,京城之外的地方能看得過去的都僅限于衙門周圍。
登州好歹是個人丁興旺的地方,州衙外面的綠地得有幾十畝,不過別處的衙門綠地種的是花花草草,他們這兒全都改成了菜地。
小小蘇大人對此振振有詞,花花草草是綠的,菜地也是綠的,種出來的菜還能供衙門食堂取用,換成菜地沒毛病。
他已經雇了那麼多老農來種西瓜,順手把其他空地打理了正好解放衙役的雙手。
術業有專攻,比起那些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衙役,還是大半輩子都在種地的農人更靠譜。
接下來要種的不光有西瓜,還有他悄咪咪弄出來的棉花紅薯加玉米,他已經根據系統自帶的介紹把時間都分配好了。
六七月份吃西瓜,之後正好種玉米,來年春天正三四月份種紅薯和棉花,土豆春秋都能種,見縫插針隨便種點,運氣好的話今年冬天就能吃上烤紅薯和炸薯條。
先讓那些老農熟悉一下這些新作物,然後讓掌管農事的官員來安排接下來該怎麼辦。
種地這種事情他和許大人都干不來,還得專業人士出馬。
新作物産量如何?對地力的損耗如何?一年種兩季還是三季?輪作、間作還是套種?
如果要擴大種植面積的話,多長時間能種出來足夠的種子?官府收幾成稅?遇到天災怎麼辦?有多少官員能到鄉村指導種植?百姓怕出差錯不敢嘗試該怎麼處理?
好像沒多少事,但是仔細一想又都是事兒,還好衙門有專管農事的部門,不然光種地就能讓他們忙的焦頭爛額。
許遵許大人對種地僅限于紙上談兵,蘇景殊蘇大人連紙上談兵都夠不上。
他小時候還能在田埂上幫他爹他哥遞個工具,現在除了一鍵收割其他的忘的干干凈凈。
穿越者一旦出場就會驚艷四方都是假的,讀書方面驚艷四方也就算了,在種地上還驚艷四方未免有點太瞧不起勞動人民的智慧。
他不是農學出身,這個驚艷四方的機會還是留給別人吧。
就算是農學出身,後世教的那些和現在的情況也不一樣,見慣了機械化耕作再回過頭來看宋朝的科舉水平,高材生也不一定能玩得轉現在這些農具。
育種堆肥這種或許能說上兩句,但也僅限于說兩句,真上手的話還得經常種地的農人來。
許知州是個好脾氣的官,看著衙門周圍種滿花花草草的空地變成農田也沒說什麼,他對精力無限的蘇通判只有一個要求,折騰州衙旁邊這些地方就夠了,別的農田全都不許動。
某人說了他對農事一竅不通,家門口的任他折騰,別的就算了,尤其是學田,敢動他就敢告狀。
蘇通判很委屈,他是個正經官,怎麼可能胡鬧到那種程度,就算把學田給他他也不敢要好吧。
所謂學田就是用來給讀書人發學糧的田地,地方州學、縣學的學田一般在五到十頃,多了的官學自留,少了的當地衙門給補上。
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窮不能窮教育。
大宋優待讀書人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在教育這方面沒得說,只要有讀書的天賦,只靠官府的救濟援助也能一路讀下去。
沒天賦就算了,官府衙門不是冤大頭,學糧發到一定年齡就不再發放,到歲數了還沒有功名就去另謀出路吧。
登州這塊兒適合種地,打理學田的官員也盡心,官學的學糧不光能按時發放還能有剩,和那些收成不好年年發不夠數的地方相比簡直好到天上去了。
他只是想提前把後世那些高産作物蘇出來,沒想育種堆肥棄文從農。
棄文容易從農難,還是不要難為自己了。
雖然他不會種地,但是他能干別的,糧食多少都不嫌多,産量多高都不嫌高,他們要爭取用最少的土地養活最多的人。
賬房師爺會統計每畝地的收成增減,每年的情況也都不一樣,一季收成好沒法保證以後收成都好。
要是能種出點名堂,將來還能推廣到別的地方,南方江浙地區適不適合這些不好說,但是能種出來的話産量大概率要比北方高的多。
隱約記得南方的水稻是一年一熟或者兩熟,還有極少數像瓊州那樣的是一年三熟,東北的水稻産量上遜色于南方但是能在口感上找補回來,可惜那邊現在不歸大宋管。
扯遠了,總之就是,通判大人最近主要忙的就是州衙周圍那片地。
目前是西瓜地,過些天可能會變成玉米地土豆地,明年開春可能會變成西瓜地棉花地紅薯地等各種地的地。
感謝出海的商船,背鍋辛苦了。
只州衙周圍這點地方他能自己做主,等掌管農事的官員接手後就不行了。
到時候得先寫奏疏和京城說他們這麼想這麼做的原因,順帶著還得送過去一份完整的計劃書,要是京城那邊有別的意見還得繼續打申請,來來回回就和阿云的案子一樣,磨蹭大半年都不一定能磨出來結果。
過幾年的事情過幾年再頭疼,先看看種出來是什麼樣子再說。
小小蘇通判雙手合十,在心里給那些不知道背了多少黑鍋的海商道歉再道歉。
能者多勞,辛苦海商們再多背點鍋。
——誕生吧,大西瓜!
夏日炎炎,州衙上上下下看著他們通判大人下了衙就跑去菜地,時間一長都擔心夏天過去會不會把人曬成黑炭。
他們知道通判大人和包青天關系親近,但也不能什麼都學。
幸好蘇大人不知道身邊人都在想什麼,不然真得替包大人抱不平。
他們包大人的膚色是比尋常人黑了那麼億點點,但也不能上來就說他是黑炭,多不禮貌啊?
在州衙所有人的期待下,門口空地的西瓜終于到了收獲的季節,就是質量有點參差不齊,好的特別好,差的特別差,完全不像同一批種子種出來的瓜。
海外來的東西有點這樣那樣的小問題很正常,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同樣的東西在海外蠻荒之地種出來是一種樣子在他們大宋是另一種樣子很正常。
皮薄肉厚咬一口就甜到心里,放在井水里湃一會兒再吃簡直給個神仙都不換。
能種出來好東西高興就完事兒了,不用在意那麼多細節。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蘇景殊和白玉堂沈仲元圍坐在廊下吹著晚風吃西瓜,有種之前十幾二十三十年都白活了的感覺。
啊,舒坦。
門口那麼大一片西瓜地,州衙的衙役書吏人人有份也吃不完,京城那邊也不能落下,親朋好友人人有份,希望西瓜送到他們手里的時候沒有變成壞西瓜。
天色漸暗,下人帶著京城的信件過來時,三個人已經吃完西瓜,都躺在搖椅上愜意的瞇著眼睛。
蘇景殊熟練的拆信,拆了第一封後眉頭一挑,一目十行看完然後拆下一封,看完之後整個人都不好了。
太子殿下的信:出大事了,我爹他瘋了balabala~
王小雱的信:出大事了,我爹他瘋了balabala~
龐衙內的信:出大事了,我爹他瘋了balabala~
不知道的還以為仨人抄的是一個模板。
在連續三封“我爹他瘋了”之後,蘇爹的信同樣讓人心肝直顫:夭壽啊,官家和老王都瘋了balabalabala~
蘇景殊:啊?
第166章
*
一個小夥伴說他爹瘋了可能是誤會,幾個小夥伴全都在說他爹瘋了,大概率就是幾個爹在聚衆發瘋。
蘇景殊把幾封信看完,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
事情有點復雜,要弄懂小夥伴們的爹為何聚衆發瘋還得從去年開始說起。
已知:如今朝中的矛盾極其嚴重,財政更是剪不斷理還亂直接亂成了一窩粥,再有能耐的官到和錢相關的衙門都發愁。
官家年輕氣盛,登基之後想法很多,然而朝中大部分臣子都和他說能維持現狀已經很不錯了,不要再沒事找事瞎折騰。
別人這麼說也就算了,可氣的是韓琦和富弼這兩個慶歷年間和范文正公一起推行新政的得力干臣也強烈反對。
不是,什麼意思?
官家很不理解,先帝那樣都有一群臣子頂著壓力變法,他比先帝差很多嗎?憑什麼不讓他折騰?啊不,憑什麼不讓他大展拳腳?
他不覺得他哪兒比先帝差,也不覺得如今的形勢比先帝在位時嚴峻,所以先帝能推行新政他肯定也能推行新政。
先帝在位時和遼國沒怎麼開戰,但是西北那邊的戰事沒停過,他們現在不光停了年年輸送給遼國的歲幣,還把西夏打的屁滾尿流。
遼國的朝堂紛爭由來已久,西夏那邊又陷入內亂,除非他們主動開戰,不然短時間內大宋邊境不會發生大型戰事,這不正好是肅清朝堂的大好時機?
先帝在位時朝中財政是一堆爛賬,他們現在雖然沒好哪兒去,但是抄了一波權臣勳貴和藩王後國庫比前些年充盈的多,至少在軍費上不再捉襟見肘。
他們想法子梳理財政不是瞎折騰,而是為了治療頑疾沉疴,為了以後不再為那些糊涂賬頭疼。
大宋的財政已經混亂了那麼多年,朝臣難道不想擁有一個明了的賬目?
他們的理由如此正當,憑什麼不讓他們推行新政?怕賬本明了之後沒法從中搗鬼?
呵,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成大事的路上必定困難重重,越是有人攔就越不能退縮。
官家的態度非常明確,變則通,通則久,他要改變現在的局面不是好大喜功非要顯示自己的能耐,而是形勢所逼不得不如此。
充盈國庫不能只靠抄家,抄來的金銀財寶只能當成意外之財,偶爾有一次救救急也就算了,一缺錢就抄家他成什麼了?文人的筆桿子非得罵死他不可。
這一波抄家沒被大罵特罵是因為有個襄陽王在前面頂著,宗室王爺都能抄,其他犯了事兒的官員憑什麼不能抄,他們比皇親國戚還厲害?
可惜襄陽王只有一個,不能來來回回的抄,要是可以抄家的王府能跟韭菜一樣割了一茬還能再長一茬就好了。
總之就是,他們要用正當手段來充盈國庫。
不光要充盈國庫,還要讓百姓吃飽穿暖。什麼時候民間沒有百姓鋌而走險造反求活路他們這些君臣才稱得上是明君良臣。
現在民間“百室無一盈”,京城繁華不意味著整個大宋都繁華,他們不能看不見百姓受的苦就當不存在,回頭出現大波造反圍攻京城,只靠京城根本擋不住好吧。
在其位謀其職,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找塊豆腐撞死,他今天就把話撂這兒,新政是一定要推行的,誰攔都沒有用。
大好的時機不把握住,以後事態更加嚴重的話他能悔的天天睡覺前先扇自己兩巴掌。
先帝的經驗已經告訴他們猶豫沒結果,推行新政有反對的意見很正常,辦大事的路上起起落落也很正常,要是遇到點挫折或者聽到點反對的聲音就直接放棄,再給他們八百年他們也成不了事。
好吧,他承認他有點小私心,不過問題不大,想證明自己不比先帝差和勤政愛民當個好皇帝都差不多,四舍五入他就是沒有私心。
官家推行新政的態度很強硬,他的得力能臣王介甫的態度更強硬。
天下都亂成這樣了還要墨守成規,這是嫌大宋亡的不夠快?
朝堂的亂象穩不住就沒法穩地方,地方的局勢穩不住就得天天忙著鎮壓大大小小層出不窮的造反,天天鎮壓造反哪兒還有空干別的?
連大宋內部都穩不住,收復故土開疆拓邊更是想都不要想。
是的,他們不只想富國強兵,還想對外拓邊,想重振大宋雄風。
滿朝文武:???
啊?啊?啊?
你們沒事兒吧?
朝政方面想動一動也就算了,還對外拓邊?
不是,大宋現在內憂外患,周邊遼國西夏不找他們麻煩就不錯了,他們主動打過去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是什麼?
打住!不行!不可以!
別的政令還有回旋的余地,打仗這事兒堅決不行。
官家其實沒想把步子跨那麼大,就算要開疆拓土也要放在內憂外患結束之後,他又不是傻子,怎麼可能內部還亂著就急哄哄的派兵拓邊?
但是朝臣反對的聲音太大,不光反對他將來的計劃,連他現在的計劃都一股腦全部否定掉,哪有這樣的道理?這朝堂到底是誰說了算?
事實證明,想當個好皇帝不容易,皇帝得虛心納諫,朝堂上的事兒還真不能他一個人說了算。
本來朝中君臣在正常拉扯,同意官家辦大事兒的站一隊,反對官家辦大事兒的站一隊,還有就是哪邊都不站只負責干好手頭工作的中立派以及正在觀望的墻頭草。
按照正常流程,以官家和老王的決心,朝中拉扯個一年半載就能試著推行少部分政令,效果好的話就繼續推行,效果不好的話就緊急叫停繼續拉扯。
但是吧,意外這種事情總是來的猝不及防,阿云的案子直接給已經水深火熱的朝堂加了把催化劑,沸騰到什麼程度呢?差點當朝上演全武行。
文官的全武行武將沒資格參加,就連狄青這種高級將領都沒有說話的份兒,只能拉著旁邊的武將們盡量躲遠點看熱鬧。
這時候被不小心波及到可不是鬧著玩的,那些文臣是真的能遷怒把他們外放到山旮旯里。
惱羞成怒,呵。
阿云的案子拉扯半年終于結案,因為案子而火熱化的朝堂非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有一發不可收拾的架勢。
朝堂上你來我往的吵架只會耽誤時間,官家也是被臣子聯手給他挖坑給氣到了,把那些打他臉的朝臣貶出京城後立刻開始有大動作。
也就是說,京城現在已經開始推行轟轟烈烈的新政。
朝中有推行新政之心的臣子不在少數,但是關于怎麼“新”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
大宋讀書人的言論非常自由,每天都有人對朝政夸夸其談,朝中吵起來的時候和菜市場沒什麼區別,別管說的是對是錯,反正說起來都頭頭是道。
先前范文正公的新政其實點出了問題所在,只是得罪的人太多,負責新政的那些人也有些得意忘形,種種原因導致新法只推行了一年便被優柔寡斷的先帝叫停。
新政被叫停,卻不代表沒有任何可取之處,新政穩定了當時混亂的局面,要是沒有那次大力整頓,地方亂軍打到京城只是時間問題。
要推行新政就要先整頓吏治,就算這事兒得罪人也必須要干,不然後面再多想法都沒有用。
于是乎,王安石就又升官了。
升官才能壓住那些愛鬧事的朝臣,新政這種事情必須得手握大權才能推行,要是說出去的話沒人聽那還推行什麼新政?
如今的老王已經被官家任命為參知政事,躋身執政之列,而不再是剛回京時的翰林學士。
滿朝文武對他的升官速度表示非常震驚,他們現在已經不覺得王介甫是難得一見的人才,而是覺得這老小子怎麼看怎麼像奸佞。
就在他們準備好忠言逆耳勸官家不要被這個禍國妖臣的花言巧語給騙了之時,那邊君臣二人已經開始從吏治入手大開大合的推行新政了。
得,升官速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一條條被發布下來的新政令。
阿云的案子讓滿朝文武吵的不可開交,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為了以後不再出現這種怎麼說都有理的情況,大宋的律法需要重新梳理一遍。
都忙去吧,忙起來就沒空忠言逆耳了。
慶歷年間的新政至今仍有余波,前車之鑒後事之師,無論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朝中文臣基本上都研究總結過那次新政的教訓,官家要推行新政肯定提前琢磨好了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前面犯過的錯這次盡量避免,不能一個坑里栽兩次。
只要進行的順利,他們這次應該能比慶歷年間撐的久。
是的,官家也沒自信到能一下子海晏河清,一年不行就兩年,兩年不行就十年,他還年輕,有的是時間來撥亂反正。
事實證明,朝臣想給皇帝使絆子方法多的是,他們不明目張膽的給皇帝挖坑也能讓皇帝自己給自己挖坑。
小金大腿在信里寫了十幾頁,都是他爹在前朝被擠兌後回去生悶氣的一二三四五。
他不是不支持他爹,只是感覺這次未免太急了。
朝臣越反對他爹越強硬,朝臣越反對他爹非要梗著脖子干什麼,他不怕他爹強硬的推行新政,他怕他爹被氣狠了胡亂搞,到時候只要讓大臣不開心他就開心,天下百姓還有活路嗎?
他很想無腦相信他爹,但是理智告訴他這樣是不對的,他現在真的很慌啊。
子安,小郎,感受到他的慌張了嗎?
蘇景殊:……
感受到了。
殿下莫慌,反正慌也沒用。
龐衙內在信里寫了十幾頁,基本上都是他爹在前朝和人吵架的戰績。
龐太師的立場現在不太明確,看誰不順眼就直接懟,火氣上頭之後連跟了他幾十年的司馬光都免不了一頓噴。
龐昱對朝政一竅不通,身在京城也就是看個熱鬧,天塌下來有他爹頂著,他只負責給小夥伴傳遞京城的最新情報。
經過他潤色加工之後的最新情報。
蘇景殊:……
幸好龐太師不知道他們倆寫信的時候都寫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然非得氣出個好歹不可。
和龐衙內那一頁又一頁的八卦相比,王小雱的信簡直是撲面而來的焦慮,他已經快被他爹給愁死了。
蘇景殊很懂他的痛苦,用腳丫子想也知道老王最近整個就是一斗戰勝佛,懟天懟地懟空氣,變法之心銳不可當,誰擋在前面都得被他轟一邊兒去。
老王是懟痛快了,小王在家確實膽戰心驚,生怕哪天他爹事情搞的太大就回不來了。
本朝是沒有殺文臣的先例,但是貶到山溝溝里也夠折騰人的,說不準路上就一場急病給帶走了。
明面上不會殺人,私底下還不能買兇殺人嗎?
別的不說,京城里發生過的滅門慘案就沒少過,他不想他們家也成為包大人手里的案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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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同學回京後還在國子學讀書,他要參加下一屆科舉考試,功課不能落下。
朝堂上的事情對國子監國子學影響不大,大人吵是他們的事,還沒進入朝堂的學生沒資格參加大人之間的戰爭,就算受了家里的影響想在書院里找事兒也得看祭酒司業等人同不同意。
王小雱也不是什麼好欺負的人,怎麼說也是跟著王安石走過南闖過北的孩子,不至于連這點事情都搞不定。
他不焦慮他的功課,也不焦慮國子學里的人際關系,他只焦慮他那懟天懟地的爹。
小王同學過于焦慮,又不能在爹娘面前表現出來,也不好和京城的朋友說心里話,于是一股腦的全寫到了信里。
不寫不行,他們倆的爹已經快鬧翻了,他可不想因為父輩的恩怨影響他和小夥伴的友情。
蘇景殊看信都看的焦慮,更何況留在京城的小夥伴們。
為了讓小夥伴了解他爹的想法,小王同學直接從他們家祖輩開始寫,務必小夥伴從他這里得到第一手消息,不要被外頭那些魔改後的消息糊弄住。
雖然他爹最近有點激進過頭,但是他干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理由。
是對是錯他就不評價了,評價也沒用那還評價個什麼?
然後,小小蘇同學就從信里看完了老王的前半生。
他們王叔父深入基層干實事可以說是家學淵源,從好些年前王家出了第一次進士開始,那幾位進入官場的長輩就都是頗有政績的能臣干吏。
王小雱爺爺的戰斗力也不同尋常,每到一處必稱大治,有造反的他親自帶兵去平定,有鬧事的他親自出馬以理服人,地方豪強軟的硬的什麼招都試過,沒想到王小雱他爺爺軟硬不吃,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私底下找關系把這煞星調到別處去當官。
調任還不能是往低了調,人家政績出衆,換地方也得往好了換。
死道友不死貧道,就讓他去折磨別地兒的大戶人家吧。
總之就是,王爺爺在官場上一路橫沖直撞,打豪強錘奸佞,移風易俗政績卓越,雖然如今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了三十多年,他治理過的地方依舊有百姓年年給他燒香。
王小雱在後面著重強調他說這些不是為了炫耀他爺爺有多厲害,而是想說他爹自小跟著他爺爺東奔西走,從小就覺得他爺爺的所作所為非常有意義,是想要“大潤澤于天下”,而不是為了爭名奪利,現在朝中那些大臣罵他爹為了出風頭妖言惑君都是污蔑,他爹那麼正經,不能因為政見不合就人身攻擊。
還有那些把各地蝗災旱災都推到他爹身上的家夥,詆毀人也要有點腦子行吧,他爹多大本事啊能讓老天降下天災來懲罰?
污蔑!統統是污蔑!
雖然他爹愛較真不圓滑經常和同僚發生不愉快,但是他知道他爹是個志向高遠想為百姓謀福祉的好官。
不信的話可以去他爹當過官的那些地方去打聽打聽,他爹一點都沒給他爺爺丟臉,政績厲害著呢。
就算他爹最近有點著急,也不能把什麼鍋都往他爹身上推。
小王同學對那些污蔑很生氣,但是他還不能和對面吵,一來是身份不合適,容易變成政敵攻訐他爹的活靶子,二來對面都是混跡的老油子,他年輕氣盛根本罵不過那些老家夥。
小小蘇摸摸鼻子,怎麼說呢,罵人的確是個技術活,讀書人之間的口水仗天賦經驗缺一不可,他們在經驗上確實略遜一籌。
不過沒關系,這場朝堂口水仗他們不是主力,在旁邊看熱鬧就行。
放平心態,問題不大。
只是老王和老蘇鬧翻了而已,他們吵就讓他們吵,只要別發展到出門約架一切都好說。
他們家老蘇是能干出線下約架的人,不過只要老王足夠忙,倆人就打不起來,其他的他們勸也沒用,只能等他們都冷靜下來再說。
蘇景殊伸了個懶腰,起身去書房寫回信,新政變法他插不上手,安撫小夥伴的情緒他還是可以的。
看老蘇生氣的程度,京城那邊的動靜估計已經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明天去州衙找知州大人打聽打聽,看看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算算日子他寄過去的大西瓜也快到了,大夏天的吃點井水湃過的冰西瓜消消火,吵架歸吵架,影響到感情就不好了。
實在不行的話就給遼國或者西夏找點不痛快泄泄火,今時不同往日,現在是遼國西夏怕他們找麻煩,而不是他們怕遼國西夏找麻煩,氣兒不順的時候不能憋著,不然早晚得憋出毛病。
狄大將軍天天在京城看他們吵架估計也挺痛苦的,要不要問問狄大將軍和樂平公主的意見,看看他們倆愿不愿意帶著孩子去西北邊境散散心。
小娃娃已經滿周歲,應該能出門了吧?
第167章
*
很遺憾,轉移矛盾的法子在如今的大宋行不通,太子殿下收到回信後人都麻了,他感覺他的小夥伴比他爹還瘋。
都火燒眉毛了能不能正經一點,他真的很慌啊!
小金大腿整個人都不好了,他需要的是安慰,不是火上澆油。
但是他的小夥伴振振有詞:人不放肆枉少年!就要發瘋!就要發癲!既然說服不了那就加入吧!
太子殿下:???
什麼鬼東西啊!
官家照例怒氣沖沖的從前朝回來,先是滿頭大汗的灌了幾杯溫水,然後習慣性的找兒子訴苦,結果可好,一扭頭兒子看上去比他還要苦大仇深。
什麼情況?誰惹他兒子生氣了?
官家放下茶杯,“大哥兒?看什麼呢?”
“蘇子安的信。”太子殿下磨了磨牙,他和小夥伴的通信一般不會給別人看,這個別人包括親爹,但是這次他實在忍不住,必須要他爹和他一起感受小夥伴發癲的痛苦,“爹你看,這是正經人能說出來的話嗎?”
他知道去地方可以鍛煉人,可也沒人跟他說能把人鍛煉成這個樣子啊。
發瘋是不可能的,就算滿朝文武都發瘋他也不會跟著發瘋。
趙大郎對自己有著非同一般的信心,衆人皆醉他獨醒,舉世皆濁他獨清,他趙頊是不一樣的煙火,是大宋最亮的那顆星。
沒錯,就是這樣。
誰發瘋他都不可能發瘋。
他爹已經有失去理智的風險,他要是再跟著瘋還能得了?
太子殿下的責任感非常重,他是儲君,學的是為君之道,就算現在還沒到當皇帝那一步也不耽誤他從皇帝的角度思考問題。
一思考就發愁,一思考就擔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遇到事情下意識的就往最壞的結果去想。
他的小夥伴不一樣,那小子遇到事情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想出來各種不同的走向,不管走向是好是壞他都能樂顛顛的跟撿錢一樣。
他也想有這麼好的心態,奈何他真的沒有。
趙大郎是個善于思考的孩子,他把他和小夥伴的不同歸于他們爹的教育方法不同。
他爹是個急性子,所以他和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是急性子,蘇小郎他爹看著是個暴脾氣,相處久了就能發現老蘇其實沒脾氣。
真要是暴脾氣能養出來蘇小郎和他哥他姐那樣的孩子?
要他來說,蘇家幾個孩子中稱得上穩重的只有蘇家三哥,蘇小郎和他二哥湊到一塊,嘖,他都沒法說。
由此可見,問題出在他爹身上。
那沒事兒了。
太子殿下熟練把鍋推到他爹頭上,然後指著信上的字和他爹一起罵罵咧咧,“您看這上面寫的,對外戰爭轉移內部矛盾,樹立外敵來讓朝中文武同仇敵愾,這都什麼跟什麼?”
雖然他也覺得這套說辭聽上去很有道理,但是朝臣那關絕對過不了。
不是他對大宋的文臣沒有信心,而是他們大宋的文人絕大部分都只想花錢保平安,這套說辭擺到明面上就會被立刻罵的狗血淋頭,說不準他們前途無限的蘇三元就要開啓他的無限貶謫之旅。
搞事有風險,打仗需謹慎,趕緊恢復正經好不好?
然而,官家絲毫沒有感受到兒子的抓狂,甚至覺得蘇小郎這個樹立外敵來讓朝中文武同仇敵愾的主意非常不錯。
不愧是他欽點的狀元郎,腦袋瓜就是好使。
趙大郎擡眼,“爹,您冷靜一點。”
官家笑瞇瞇的征走信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私底下怎麼和你弟說的,爹只是稍微心急了點兒,怎麼到你嘴里就成被氣瘋了?”
太子殿下撇撇嘴,“您也知道您現在很著急啊。”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知道急就不能慢著點嗎?
太子他爹嘆了口氣,“新政不比其他,不是爹想急,而是不得不如此。”
他是皇帝,理應大權獨攬乾綱獨斷的皇帝,朝中文臣的地位被捧的太高,再不趕緊讓他們知道這朝廷是誰說了算以後的路只會更難。
這不是單純的推行新政,而是在爭奪話語權。
君臣之間能相互牽制是好事,臣子權柄太大卻不是好事,這天下終究還是老趙家的天下,不能因為前頭皇帝的縱容就讓他們覺得皇帝都是擺設。
怎麼說呢,他覺得皇帝可以被臣子牽制,要是皇帝太肆無忌憚,長成昏君暴君了怎麼辦?
但也不能像現在這樣他說一句底下頂十句,尤其是那些無論對錯都要頂的,他們是不是有病?
皇帝錯了臣子要正言直諫,皇帝沒錯為什麼還要挨罵?他是皇帝還是下人啊?
他剛登基的時候對所有諫言都慎重以待,生怕哪兒做的不對讓朝中老臣覺得他連先帝都不如,許是前些年脾氣太好才讓群臣覺得他和先帝一樣沒脾氣,一個個的都得寸進尺想上天。
現在的他已經不是剛登基的他,朝中老臣已經糊弄不住他了。
他不奢求新政能全部推行下去,只要有一點可取之處就算是成功,真要和那些家夥說的那樣死守祖宗之法,說句不好聽的,大宋遲早要完。
太子殿下有氣無力的趴在桌上,蒼天吶,大地啊,來個人救救他吧。
他爹有他爹的道理,相公們有相公們的道理,所有人都有道理,只有他這個半懂不懂的跟個墻頭草一樣誰和他說他就覺得誰有道理。
推行新政需要用人,他爹最近召回了不少上上一屆的進士,年輕人有過三年的地方官經驗還銳氣未消,最適合回京城干活兒。
蘇小郎的倆哥哥都在應詔回京之列,可惜他自己不在。
算了算了,想點開心的,小夥伴這次來信不光有信,還有成車的登州特産,總算不用像以前一樣看著他的信流口水。
看在特産的份兒上,過幾年他回京述職就不套他麻袋了。
“子安說這是海商從海外帶來的種子,咱們大宋人杰地靈,種出來的果子比海商在海外見識過的還要好。”趙頊只看了信件,還沒來得及查看那車登州來的特産,索性直接帶他爹去外面看,“爹,子安說了東西送過來就算是過了明路,要是有人因為他在登州過的太快活就彈劾他您要給他做主。”
官家:???
太子殿下沒管他爹是什麼反應繼續說,“我感覺他最近嘚瑟的有點過頭,真要有人彈劾就讓他受著吧。”
他已經得到了快活,再要求不被人嫉恨就不禮貌了。
雖然他們倆關系好,但是他也要說句心里話,這種快活的日子即便挨罵他也想要,小夥伴不想要的話可以換他來。
官家:……
很好,是他兒子。
父子倆一邊走一邊說,走到院里看到已經被宮人卸下來放好的“登州特産”都沉默了。
說特産就真的是特産,白菘蘆菔大西瓜,這些東西就算直接送到各個官府衙門都沒人好意思說是行賄。
你家行賄送白菜蘿卜啊?
雖說西瓜不常見,那也沒到能用來行賄的程度,這東西當節禮來送不添點別的東西都顯得磕磣。
官家啞然失笑,讓人將擺放的整整齊齊的蘿卜白菜送去廚房,然後拍拍兒子的肩膀,“讓那小子放心,沒人因為他送一車菜過來就彈劾他,除非里面藏的都是金銀珠寶。”
賄賂上司可以這麼做,用來賄賂皇帝……那怕不是個傻子。
趙大郎搓搓下巴,感覺這車特産肯定不會像看上去這麼簡單,“不對勁,非常不對勁,爹,咱們先切個西瓜看看吧。”
官家挑了挑眉,“你覺得里面藏了東西?”
“爹,我們子安是正經官,您不要血口噴人。”太子殿下義正言辭,“我是覺得他那麼費事兒送到京城來的西瓜肯定很好吃。”
京城才是好東西最多的地方,西瓜在京城都算是稀罕物,到登州更不必說,如果不是這半車西瓜非同一般,蘇子安寧愿直接給他們送銀子也不會費勁運西瓜。
這次送信和特産的不是郵差,而是那家夥特意安排的人,光拉西瓜的車就有七八輛,親朋好友一個不落全都有份,不然路上也不會耽誤那麼長時間。
官家看著兒子興沖沖去找人切瓜,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剛才還苦大仇深,轉眼注意力就全放到西瓜上,就這還好意思說別人不正經?
唉,還是他這個當爹的最淡定。
那麼多宮人在旁邊候著,切瓜這種活兒輪不到天家父子親自動手,等薄皮多汁的紅瓤大西瓜切開,連見多識廣的官家也淡定不起來了。
這這這這這,這是西瓜?
趙大郎驚呆了,反應過來後立刻讓人去請太後皇後和他那些精力旺盛的弟弟妹妹們。
神跡啊!他們小郎送過來的西瓜神了啊!
入口的東西要經過檢查才能送進來,不過別院這邊沒那麼多規矩,或者說,大宋的皇家都沒那麼多規矩,檢查完里面沒藏東西就能送去廚房。
太子殿下拿起勺子挖了塊果肉送入口中,吃完之後滿臉茫然,“爹,遼國送來的西瓜不長這樣吧?”
味道好像也不一樣。
以前每到夏天都有西瓜送到府里,他是吃過西瓜的人,別想拿天上掉下來的仙果騙他。
他吃過的西瓜沒這麼紅也沒這麼甜,汁水沒這麼豐沛,之前的瓜咬兩口還能吃到絲絡,所以就算西瓜很難得京城的高官勳貴也不怎麼愛吃。
比起大老遠從遼國送來的昂貴稀罕物,還是他們大宋的土地里長出來的瓜果更好吃。
物以稀為貴的說法在吃的東西上不太成立,再稀罕的東西只要不好吃也頂多就是嘗個鮮,明知道不好吃還為了顯擺硬吃的那是傻子。
要是天底下的西瓜都長這樣,他們大宋的農人早把這東西種出來了,才不會只讓北方契丹人種。
“爹,我有個異想天開的猜測。”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開,太子殿下鄭重其事的說道,“之前小郎考上狀元的時候有小報說他是天上來的仙童,我現在感覺那些小報未必是胡謅。”
如此之早就勘破天機,京城小報恐怖如斯。
官家:……
崽,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趙大郎覺得非常至于,凡人誰能種出來這麼神奇的西瓜?
這麼好的東西的確要送到京城來給親朋好友長見識,他要是能種出來這麼好的瓜他也送,全天下的親朋好友都送,務必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就是當代神農。
難怪要防備別人彈劾,登州的日子也太快活了。
太子殿下再次冒出和新科進士一起到地方歷練的念頭,可惜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又被他爹給按了回去。
想去地方歷練可以,過幾年再說。
如今局勢不穩,地方的情況也不甚清晰,萬一在外面出了點意外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
“哪兒有那麼危險。”太子殿下小聲嘀咕,“小郎去登州的路上也沒遇見山賊劫匪,小心點沒事的,外面和京城也沒差多少。”
官家想想那小子到登州後經歷的各種事情,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大哥兒,你確定?”
登州的匪患是沒有其他地方嚴重,但是也絕對稱不上安穩。
就看那邊那麼多礦也絕對不可能安穩。
雖說地方礦産有朝廷派去的官員打理,但是不代表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廷的掌控之中,水至清則無魚,官場從來不干凈,那些民不舉官不究的事情必須得親自過去才能看出來,哦,還有很多事情民舉了官也不一定究。
澄清吏治刻不容緩,大宋的官好日子過的太久了,容不得他慢悠悠的和朝臣打擂臺。
趙頊:又來了又來了。
“爹,吃瓜。”
他現在不想聽這些,朝堂上的事情太亂,越聽越顯得他像個傻子。
十來輛裝滿特産的大車送到京城,因為東西足夠多,小小蘇的親朋好友都有份兒,還都是一大份兒。
可惜只有同齡人有心情享受美味的冰鎮大西瓜。
龐衙內收到來自登州的禮物後開心壞了,小夥伴的信里直接帶了個食譜,西瓜汁西瓜沙冰西瓜冰酪西瓜湯圓,只看食譜就覺得渾身清涼。
——廚房動起來!衙內我要挨個兒嘗試!
小郎送來的西瓜很多,足夠他把信上帶的食譜都試一遍,實在不行的話還能去街上買,別人買不著西瓜他龐衙內還能買不著?
然後,快樂的龐衙內就被不怎麼快樂的龐太師給收拾了。
半個月後,登州州衙,蘇景殊看著久違的小夥伴,臉上的表情生動的表現出三個字:見鬼了。
龐昱送上任職文書,笑的比大夏天的太陽還燦爛,“我爹說他現在煩我煩的不行,為了讓他心情好點,我就來找你啦。”
以他的年紀其實早兩年就已經可以進入官場,但是那時候他不想離家,他爹也怕他在外面受欺負,于是就一直拖到了現在。
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一直在家窩著,他龐昱已經不是以前的龐昱,區區當官不在話下。
他爹給他安排的是普普通通的觀察推官,說是掌助理郡政,但是在已經有好幾個推官的情況下,再往里塞一個就是純粹的閑人。
蘇景殊:……
這就是你選了個基本上沒什麼活兒的閑職的理由?
他說什麼來著,大宋這冗官的毛病改不了的話遲早還得有大問題。
不過想想龐昱的性子,讓他任個閑職的確比留在京城權力中心更合適。
他任個閑職朝廷頂多出份俸祿,要是手握實權,總感覺世界線要歪到“鍘龐昱”那邊。
算了算了,現在這樣就很好。
“我爹說了,官家準備改官制。”龐衙內繼續說道,“現在的觀察推官是六品,等官家改完就會變成從八品,六品的官給我是浪費,從八品的官以我的本事翻不出什麼水花。”
他爹也是要面子的,給他安排的官職太低會讓他爹沒臉,安排好之後官制變動那就不是他爹的問題了。
一舉兩得,甚好甚好。
就是對他不太友好。
蘇景殊:……
沉默,沉默是今天的主題。
那麼問題來了,龐太師怎麼放心讓兒子跑那麼遠?讓龐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更放心嗎?
總不能京城的局面已經嚴峻到連龐太師都不敢保證能成功自保吧?
小小蘇越想越覺得膽戰心驚,再看看興高采烈不知愁滋味的龐衙內,慎而又慎的問道,“登州窮苦,衙內怎麼會來這兒?”
龐昱大手一揮,“別處沒意思,我來登州給你撐腰。”
他爹最開始給他挑的地方在京城周邊,有什麼事情隨時可以聯系京城,但是他覺得離京城太近和在家閑著沒什麼區別,不如離遠點干點大事讓他爹大吃一驚。
只要小夥伴帶的好,紈绔也能迎來春天。
他都想好了,景哥兒遇到不太好處理的事情就讓他來出面,他們兩個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人擋殺人神擋殺神,再難纏的案犯也逃不過他們的手掌心。
像之前那個拖了大半年才結案的案子,如果當時他在登州肯定不會拖那麼久。
先把阿云的死鬼丈夫抓起來,再把她叔叔一家抓起來,還有村兒里的族老長輩統統都抓起來,多大的膽子啊逼迫女子孝期出嫁,一群欺軟怕硬的東西,進了大牢就老實了。
以後再有類似的案子別急著上報京城,先讓他去審,肯定比縣衙州衙的衙役審的明白。
還有就是,官場上有背景好辦事,景哥兒要顧及前途不能太過分,他不用啊,有什麼景哥兒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就讓他去辦,尤其是那種扮演惡霸假裝仗勢欺人的活兒,交給他絕對沒問題。
“衙內和白五爺一定很有共同語言。”蘇景殊捏捏眉心,“衙內準備住哪兒?登州這邊好玩的挺多,在城里玩膩了的話可以去外面轉轉。”
來都來了,總不能再把人送回去,不是他自夸,現在在州城附近游玩絕對不用擔心遇到劫匪。
御前四品帶刀侍衛白玉堂閑著沒事兒直接把周邊各個山頭清了一遍兒,禁軍廂軍都沒動,他一個人頂得上城里所有兵丁。
幸好現在的白五爺和以前那個一言不合先動手的白五爺,他現在不光能以武力服人,還能以道理服人。
窮兇極惡的劫匪強盜只是少數,絕大部分還是活不下去才鋌而走險落草為寇,在白五爺的連打帶勸下很快都棄惡從善回歸正道了。
非要當強盜的也有,那些人這會兒都在沙門島,想見他們得打申請。
在打申請見那些窮兇極惡之輩之前,他得先帶京城來的衙內見見登州的官員。
整個州衙除了知州和那幾個掌管刑名錢糧的師爺天天忙的腳不沾地不能陪他胡鬧外其他人有空都能帶他上山下鄉,來到登州就是登州的人,龐衙內到這兒任閑職怕是來錯地方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登州當官到底是什麼感受他現在不說,等龐昱在這兒待久了就知道了。
他們這地方不養閑人,嬌生慣養的衙內來了也得下地干活哈哈哈哈哈。
“我只想見白五爺,不想見州衙里的官。”龐昱看著小夥伴的笑容心里有些發毛,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蘇子安,你是不是在打什麼壞主意?”
蘇通判笑瞇瞇,“怎麼會呢?”
龐昱越發警惕,“我特意來登州是為了給你撐腰,你不許坑我,不然我爹不會放過你、你爹的。”
蘇景殊想想京城的老蘇,再想想愛子心切的龐太師,非常篤定的說道,“放心,太師只會感謝我。”
當紈绔沒前途,如果龐衙內能成為出名的好衙內,太師只會覺得他是良師益友,絕對不會找老蘇的麻煩。
沒錯,就是這樣。
龐昱:瑟瑟發抖。
有笑的跟狐貍一樣的小夥伴在旁邊,龐衙內接下來的行程乖的跟鵪鶉似的,倒是讓州衙的官員有些意外。
不管怎麼說,龐衙內算是正式入職登州了。
近期京城的動靜有點大,地方州府也都盯著京城的情況,新政牽一發動全身,政令下達到地方要忙活的還是他們。
許遵在京城待的時間比地方長,對王安石很是了解,知道老王出手動靜肯定不會小,但是在看到龐太師把親兒子弄到登州臉上的皺紋還是多了幾條。
他知道京城不安穩,但是他們登州也沒好哪兒去,這時候給他送來個小祖宗是想干什麼啊?他和龐太師也沒仇啊。
許知州很頭疼,但是人都到了也不能趕走,希望這位聞名京城的龐衙內不要在登州惹事,不然他許遵約摸也有成為許青天的潛質。
龐昱初來乍到,來州衙轉了一圈就去熟悉住處去了,龐太師還是心疼兒子,雖然把人弄到了登州,但是仆從護衛帶了一大群,只要龐昱不惹到地方軍就能在登州橫著走。
人多宅子就得大,龐家財大氣粗,直接把蘇景殊旁邊的幾處宅子都買下來打通了。
小小蘇前幾天還在嘀咕哪個大傻子這麼買房,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覺得大傻子不是龐昱而是他自己。
壕啊。
蘇景殊本來準備和龐昱一起去看宅子,臨走時又被許遵給留了下來。
許知州知道倆年輕人私交甚好,私交這種事情他也管不著,今兒要說的不是新來的龐推官,而是京城接下來可能會有的新動作。
他看過王安石前些年給仁宗皇帝寫的萬言書,那時候老王的想法就已經很明確,皇帝勵精圖治仁民愛物天下卻還是越來越亂是因為根子上就出了問題,就算皇帝勤政臣子廉潔奉公也是治標不治本。
按照老王的說法,如今的法度不符合先王之政,這個先王之政不是大宋的祖宗之法,而是上古堯舜禹那些賢主。
大宋的祖宗之法靠不住,那就按照他的理解來重新解釋先王之政,推行有大宋特色的先王之政,如此既不算違反祖宗之法也能讓反對新政的人無法反駁。
問題就出在這里,借上古三皇五帝的名頭來給新政鋪路肯定要重釋經典,儒家經典和科舉取士息息相關,到時候牽扯到的就不只有朝中大臣,而是全天下的讀書人。
總結:動靜大的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他現在有點慌。
蘇景殊:……
完了,他也有點慌。
有大宋特色的先王之政?額……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王小雱,你爹到底是什麼神仙啊!
重釋經典肯定會觸及意識形態問題,古代改革暫且不說,後世那些觸及到意識形態問題的改革變法無一例外都會引起極大的阻力,官家和王叔父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太著急容易栽跟頭啊親!
第168章
*
王安石當年給仁宗皇帝寫的萬言書很多人都看過,蘇景殊也不例外,他還知道當年仁宗皇帝看完之後什麼表示都沒有,氣的他們家王叔父差點自閉。
仁宗皇帝將那份奏疏扔在一邊兒當看不見,幾位宰輔心沒那麼大,私底下沒少討論那封萬言書上的內容,久而久之京城的官員就都對那篇萬言書了如指掌。
老王當年在奏疏上寫的明明白白,他要“改易更革”,要“變更天下之弊法以趨先王之意”,萬言書里也說了現在最嚴重的兩個問題,一是任人之失,二就是立法之弊。
立法之弊看阿云的案子就能知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吵是不吵一吵吵半年,誰家好朝廷受得了這麼折騰?
而任人之失……這事兒比立法還難辦。
蘇景殊在州衙聽了一腦門的官司,直到回到家里都沒能緩過來。
這麼說吧,當年慶歷新政就是在用人不當上栽了大跟頭。
他們能保證自己能嚴于律己,能保證別人也和他們一樣嚴于律已嗎?
慶歷年間才華出衆者不知凡幾,但是文采和理政是兩回事,科舉考試名次高還真不一定擅長理政,就算擅長理政,那種情況下也沒法保證每一步走的都是對的。
以如今朝中的形勢,他不覺得事情會朝著官家和老王預想的方向發展。
他們倆靠得住不代表所有大臣都靠得住,兩位冷靜點想想之前的新政是怎麼失敗的,有沒有感覺現在的局面比當年還不如?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前期穩著點慢著點真的不會讓他們的變法大業毀于一旦。
小小蘇大人嘆了口氣,趴在書房的桌子上郁悶不已。
前些年他對朝堂政事了解不多,單純以為慶歷新政失敗是因為阻力太大加上仁宗皇帝搖擺不定,進入官場後才意識到失敗的原因比他原本以為的復雜的多。
當年的阻力不光是利益牽扯,還有已經擺在明面上的黨爭。
范文正公剛剛被仁宗皇帝委以重任推行新政,石介就以一篇《慶歷圣德頌》將他們架在火上烤。
或者說,他們本來就在火堆上,那篇《慶歷圣德頌》又給他們添了把火,那篇文章無腦吹捧新政,罵反對新政的夏竦等人為大奸,直接把那些反對新政的當朝大員得罪的死死的。
新黨舊黨在朝中吵的不可開交,仁宗皇帝想用新黨重振朝綱,開始的時候新黨成員春風得意,舊黨的大臣只能憋著火氣。
憋著火氣不代表他們什麼都干不了,一時間中書省彈劾范仲淹等人的奏疏堆成山。
夏竦夏英公直接去仁宗皇帝面前告狀說范文正公等人結黨營私,新黨權勢太大,韓琦、富弼等人掌握軍權,西北前線的尹沫、狄青等人戰功赫赫,歐陽修、余靖、蔡襄等人在諫院能督察百官,范仲淹本人更是不得了,官員的任免乃至升遷貶謫他都能管。
大權已經被新黨把持,范仲淹他們看誰不順眼就能隨意羅織罪名彈劾罷黜,看上哪個職位都能把人弄下去換上他們自己的人,官家真的放心讓他們繼續一手遮天?
夏英公說的很嚇人,不過當時新政剛推行沒多久,仁宗皇帝信得過新黨臣子的人品,并沒有因為那些彈劾而停止新政,只是信得過是真,心里打鼓也是真。
仁宗皇帝的脾氣大家夥兒都清楚,說好聽點是從諫如流,說難聽點就是耳根子軟,明面上看著沒有將夏英公的彈劾放在心上,私底下卻還是拐彎抹角的詢問,只要范仲淹否認他就能當這事兒沒發生過。
范文正公知道仁宗皇帝在擔心什麼,但是卻沒有和仁宗皇帝想的那樣否認結黨,而是直接承認了這件事。
皇帝優柔寡斷,與其一直否認,不如讓皇帝覺得朋黨并不都是黨同伐異不問是非的存在。
漢末的黨錮之爭和晚唐的牛李黨爭的確都危害朝廷,但是朋黨也有正邪之分,不是所有的朋黨都會危害朝廷,君子之間結黨是為了家國社稷,和那些一心為私的小人不一樣。
不這樣解釋不行,哪個讀書人沒有朋友,有朋友就能被扣上朋黨的帽子,他早年就因為所謂的朋黨被逐出京城,現在正是推行新政的關鍵時候,說什麼都不能再栽在這上面。
可惜范文正公還是高估了仁宗皇帝對他的信任,仁宗皇帝覺得從來沒有什麼君子黨,只要結黨就肯定對朝廷沒好處。
看晚唐時的牛李黨爭就知道,牛李兩黨都覺得自個兒是君子對方是小人,結果呢,最後還是把大唐給折騰沒了。
那次君臣二人還說了什麼外人不清楚,反正新政沒有受到影響,但是歐陽公知道這事兒後很不服,當即給皇帝寫了份《朋黨論》的奏折為老友打抱不平。
小人無朋,君子有黨,君子行事遵行忠信愛惜名節,說要齊心協力干什麼就一定會有始有終,小人能這樣嗎?
周朝時君子結黨醉興盛,而周有國祚八百年,可見君子結黨不厭其多,官家肯定能明白他們的良苦用心。
也不知道仁宗皇帝怎麼想的,上朝的時候把那封奏疏念個文武百官聽,這下朝中吵的更厲害了,畢竟誰都不覺得自己是小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直接把局面攪和的亂成一鍋粥。
大概仁宗皇帝也沒想到事態會變成這樣,為了讓朝臣不再吵架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他相信范仲淹歐陽修等人都是一心為國毫無私心的好臣子。
話是這麼說,說完沒幾天歐陽公就被貶去了地方。
盡管那時候沒有用“貶”這個字眼兒,仁宗皇帝還讓他不要因為離京就松懈,在地方上遇到什麼事情要立刻向朝廷上奏,但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被貶出了京城。
新黨的勢頭被削弱,新政的前途也開始不確定。
在京城當官的都不是傻子,仁宗皇帝把新黨的主力干將歐陽修逐出京城足以看出他對新黨的不滿,皇帝對新黨不滿,那些被新黨斥為小人的舊黨大臣自然不會什麼都不干。
新政推行不過半年,夏英公便再次出手,這次是拿寫《慶歷圣德頌》的石介來開刀。
蘇景殊兩眼無神的看著門口,禍從口出病從口入,古人誠不欺我。
做人不能嘚瑟,做事也不能嘚瑟,不然就可能會栽大跟頭。
夏英公宦海沉浮幾十年,早年擔任樞密副使時被當時的宰相呂夷簡逐出京城,之後在地方干了十多年政績頗豐,但是卻直到慶歷三年初呂夷簡退下去時才又重新位列宰輔。
飄零地方十余載,本以為是苦盡甘來,沒想到這次的樞密使才當了三個月就被石介等人指著鼻子罵奸佞小人,之後更因為這事兒被撤職逐出京城,泥菩薩尚有三分火氣,他不氣炸才怪。
所以說,石先生被他記恨太正常了。
被氣瘋了的夏英公設了個局,他家里有個能臨摹任何人筆跡的小妾蕭娘,重點就在這個能臨摹任何人的筆跡上。
夏英公截了石先生給富弼富相公的信,讓蕭娘將信重新抄一遍,將里面的行“伊、周”之事改成了行“伊、霍”之事,變了一個字,整封信的意思就都不一樣了。
行“伊、周”之事是希望富相公能成為一代良相,行“伊、霍”之事完全不一樣,那是讓富相公廢立皇帝好把持朝政,這還能得了?
富相公和石先生肯定不會謀反,架不住仁宗皇帝疑心重,夏英公又讓蕭娘仿造石先生的筆跡寫了封廢立詔書讓宮里的宦官送到皇帝面前說是在民間不經意間看到的,激的仁宗皇帝立刻派了侍衛去抓人。
雖然派出去的侍衛在抓到人之前就又被冷靜下來的仁宗皇帝緊急喊了回去,但是他之後的態度讓朝中衆臣都摸不準到底是什麼意思,新黨也拿不出證據自證清白,謀反是禍及九族的大罪,一旦被扣到他們身上所有人都玩兒完,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收手。
范文正公離京前往西北邊境,富相公去河北防范遼國,余靖余大人出使遼國,早已去了河東的歐陽公之後也被貶去滁州任知州。
哦,除了夏英公做局之外,新黨成員自個兒嘴巴不消停也要為新政失敗負責。
石先生和歐陽公那兩篇得罪人的文章就不用說了,直接把他們新黨弄成了朝堂公敵,之後監進奏院蘇舜欽招妓開宴會公款吃喝,席間有人喝大了直接羞辱孔子和周公。
——醉臥北極遣帝扶,周公孔子驅為奴。
聽聽聽聽,妥妥的大不敬啊!
新黨的政敵看到送到手上的刀子高興的很,鋪天蓋地的彈劾下來直接把當時負責推行新政的中間層一網打盡全貶地方去了。
新政就此駕鶴西去,享年不到兩歲。
十五年後,新政重生歸來,誓要這天下付出代價……
咳咳,總之就是,現在的局面和十五年前真的很像,各種意義上的像,只有一點,當年歐陽公口中那些辦事一定有始有終的君子們的關系不再像以前那樣親密,甚至已有分崩離析的趨勢。
小小蘇大人打起精神,不行,他不能明知道後面可能會發生什麼還坐視不管,小金大腿,到你出場的時候了。
他大概能猜出來韓相公富相公歐陽公這些推行新政的主力干臣現在為什麼反對變法,簡單來說就是之前變法踩的坑太多了,他們是找到了整頓吏治解決冗官冗費的法子,奈何好法子實施不下去,連京城都沒出就被歪曲成他們想不到的樣子,再來一次會比十五年前更好嗎?
只怕未必。
朝廷後來不是沒有想過重新推行新政,仁宗皇帝在位最後幾年,包大人還曾主持過昔年慶歷新政的重中之重方田均稅,慶歷年間主持這事兒的是歐陽公,兩個親自推行過這個政策的人在回京後態度都發生轉變,政策是好政策,推行不下去也是白搭。
他們可以親自主持一鄉一縣一州,卻沒法保證全大宋都和他們主持的地方一樣,地方官不作為非但沒法讓局面好轉反而會越來越壞。
比如這方田均稅法,朝廷制定這個政策的本意是禁止地主豪強藏地漏稅,防止他們將賦稅轉移到無地少地的農人身上,然而真正運行下去才知道有多難。
官府有兵丁,豪強大戶有佃農,每到一處都要先勾心斗角打上一仗才能丈量土地,大宋那麼多地猴年馬月才能丈量完?官府沒有別的事情要干了是嗎?
所以歐陽公回到京城後不再一門心思的推行新政,而是轉而進行科舉改革培養人才。
天下那麼大,一個人兩個人是杯水車薪,只有培養出足夠多的為國為民的官才能真正將新政推行下去。
科舉改革才進行了兩屆,選拔出來的進士滿打滿算也不過千人,嘉佑二年的進士在地方歷練過一輪勉強可以從中挑選合適的人委以重任,治平二年的進士剛進官場沒兩年,能不能扛事兒還看不出來,就算要再啓新政也不能在現在這個時候。
韓相公富相公乃至歐陽公估計都是這麼想的,朝中能用之人不足以支撐新政,這事兒得從長計議。
慶歷年間精通錢谷刑名的人才不在少數,可惜太多人不堅定,改革變法最忌諱搖擺不定,如果不能一條路走到死那還不如不變。
經歷過慶歷新政的老臣們想的是細水長流慢慢來,官家和老王著急看到成效想大刀闊斧的改,兩邊達不成共識只能僵持下去。
蘇景殊不覺得他有本事打破現在的僵局,但也不能讓他們這麼吵下去。
他沒本事不代表小金大腿沒本事,他們沒資格上場干架,總能想辦法讓兩邊心平氣和坐下來談談吧?
韓相公他們越反對官家和老王就越想做出成就證明他們是對的,他們越著急作出成就韓相公等人就越反對,不打破這個僵局就只能惡性循環下去。
朝中的宰輔之臣不支持新政,想把新政推行下去就難于上青天,看先前夏英公氣瘋了之後連栽贓陷害的伎倆都能使出來就知道,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誰都不敢保證朝中沒人使壞。
當然,他不是說夏英公不好,夏英公為官政績出衆,錯是錯對是對,如今朝中那些手握大權的宰輔在地方的時候也都是一心為民,可是將來呢?
腿啊,你看看怎麼辦,堂堂太子不能和其他人一樣束手無策對吧?
閑著沒事兒組個局把大佬們聚在一起說說話,就說登州的西瓜熟了邀請他們過去品嘗,覺得好吃就多給他們拉幾車過去,沒有意外的話,他們登州過兩年會申請劃出來一部分地方種西瓜,到時候京城別拖延誤了種地的時間就好。
太子殿下:……
人言否?
第169章
*
小小蘇打起精神找出紙筆寫信,車到山前必有路,哪怕山前拆車賣轱轆,他要對小金大腿有信心。
後世記載中和老王合作的是小金大腿,他們倆之間一定有共鳴。
冥冥之中有天意,別人的話可以不聽,太子殿下的話不能不聽,殿下加油,你可以!
煩惱隨著信件一起寄走,小小蘇走出書房滿血復活,正準備去廚房找東西填肚子,那邊龐衙內又風風火火的跑了過來,“景哥兒,剛才忘了說了,你哥讓我給你稍了封信。”
最近不少地方官被召回京城,蘇家兩個哥哥都在其中,他出發的時候蘇二哥和蘇三哥已經到家,順手就幫他們吧家書帶過來了。
“你哥他們的新任命已經下來了,具體去哪兒我沒記住,他們信里應該有寫。”龐昱應該還有別的事情,放下信就又風風火火的跑開。
小小蘇:……
讓別人來送也行,不用特意跑一趟,雖然他們倆現在住的近,但是大熱天的來回跑也夠折騰的。
蘇景殊搖搖頭,拿著信件轉回書房,讓他看看倆哥哥信上寫了什麼。
官員干滿任期後朝廷會統一考核政績,叫做“磨勘”,然後根據政績好壞來另授新職,這套程序按部就班走下來,只要能力說得過去最後都能有個差不多的結果。
這些年朝中規矩改了又改,大部分官員的升遷還是按部就班,但也有些不那麼按部就班的被選拔出來委以重任。
沒有猜錯的話,倆哥哥應該都屬于這種被特意挑出來的人才。
小小蘇以為他哥被召回京城應該會被委以重任,三哥低調行事,二哥硬著脖子和老王剛,然後從此走上一個撈哥哥一個被撈的“光明大道”。
看完信發現他三哥好像是進了實權部門,二哥卻是跑史館編書去了。
也好,在史館兩耳不聞窗外事應該就不會被貶了。
老王在京城搞了個市易務,歸三司使管轄,由朝廷直接收售貨物以平抑物價,限制大商人囤貨居奇,同時也能增加朝廷的收入。
如今京城和邊境還有其他大城一共設了二十多個市易務或者市易司,京城奉命提舉市務司的是呂嘉問呂大人,衙門招募各行各業的商鋪和牙人讓他們聽指揮買賣貨物,可以說是給官府衙門招了一大批編外人員。
按照市易務的規矩,外來客商如果愿意把貨物賣給他們,他們會讓行人、牙人一起商量出個公平的價格,要是想和市易務的其他貨物折合交換也盡可能的予以滿足,總是就是收市面上賣不出去的貨物等能賣出去的時候再賣。
聽上去和漢時桑弘羊的平準法差不多,不過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商賈,而是招募行人、牙人來做事。
發展有大宋特色的先王之道,從細節處做起。
與此同時,王安石還申請成立了一個制置三司條例司來淩駕于鹽鐵、度支、戶部三司之上,想要條例司成為朝廷的最高財政機構負責財政立法工作。
條例司成立後的第一項工作:制定出具體的方案來最大限度的減少財政經費的支出。
他三哥蘇轍現在就在條例司任職。
蘇景殊:!!!
糟糕,怎麼感覺三哥的處境比二哥還危險。
小小蘇看完倆哥哥的京城任職感受,捂著額頭嘆了口氣。
兩個哥哥都在京城只有他在千里之外的感覺太不好了,官家召地方官回京怎麼不連他一起召回去,同樣是提心吊膽,他選擇在京城提心吊膽。
再這麼下去總感覺回京後兩個哥哥一個都見不著,老王應該不會那麼不講情面吧?
但是想想老蘇那不講情面的罵法,老王不講情面也說得過去。
唉,越想越覺得難辦。
他本來還想著黨爭這玩意兒可能不會這時候就表現的那麼激烈,現在想想還是太天真了。
老王回京本身就是曾公亮曾相公忌憚韓相公勢大才有的結果,樞密使陳升之也大力舉薦,之後老王也投桃報李向官家舉薦陳升之任宰相之職。
但是看三哥的說法,官家以王安石和陳升之二人總同主持變法之事,兩個人的意見卻達不成統一,如今陳大人已經開始托病閉門不出了。
只這點還沒什麼,兩個人共同辦一件事達不成共識很正常,換成老王自己拿主意可能比兩個人商量著效率還高,問題是老王新找的得力干將叫呂惠卿。
呂惠卿,這麼說吧,上輩子他對王安石變法的了解僅限于課本上“王安石變法”這個章節的時候都知道這是個聲名狼藉的人。
雖然不知道這人為什麼聲名狼藉,但是都聲名狼藉了還管為什麼干什麼,知道他肯定不是個好人就夠了。
變法功虧一簣,呂惠卿要負很大一部分責任。
具體負哪一部分責任,蘇景殊也不知道。
看現在的情況,呂惠卿和他兩個哥哥一樣都是嘉佑二年的進士,他被老王調到身邊之前任集賢殿校勘,負責編校集賢殿的書籍,二哥回京後干的也是編書整理史冊的活兒,如果不是呂惠卿被老王調走,倆人應該還能在一個衙門干活。
不過被調走也沒什麼,被調去的地方有他們家三哥。
話說老王對這個呂惠卿還真是看重的不得了,“惠卿之賢,雖前世儒者,未易比也。學先王之道而能用者,獨惠卿而已。”能讓老王這麼評價,看來是個能人。
三哥說老王現在遇到什麼事情都會和呂惠卿商量,凡是涉及到變法的奏疏都出自呂惠卿的手筆,怎麼說呢,倆人商量出來的政策他哥都覺得不太行。
老王想要推行的政策基本上都是他在地方為官時試驗過的,政策在他手里很有成效,所以他才想推行到全大宋去造福全大宋的百姓。
問題是,不是所有的地方官都和他一樣負責啊。
蘇景殊捶捶腦袋,老王在地方干了那麼多年不可能不知道同樣的政策不同的人去做會有截然不同的結果,現在那麼著急真的單純為了做出成績證明他走的是一條正確的路?
搞不明白。
蘇景殊以為進入官場後腦袋瓜會好使一點,事實證明,年齡的增長并不會讓他的腦袋瓜産生質的飛躍,小時候怎麼笨長大後依舊還是怎麼笨。
算了,問題交給太子殿下,反正他短時間內也回不了京城,京城的腥風血雨應該刮不到他身上。
小小蘇打算眼不見心不煩,然而這不是眼不見就能不煩的事情,第二天,龐昱扔下府里的一大攤子過來蹭飯,透露出的消息讓蘇某人實在輕松不起來。
“我爹說了不用擔心,就算連坐也連坐不到你身上。”龐昱面前放著一大碗鲅魚餃子,還有各種登州特色美食,之前總是被這家夥寫信誘惑,現在他人就在登州,之前信上提到過的全都要嘗一遍,“反正你哥年輕,現在被貶出京也不是壞事,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凡成大事者都要從基層做起,沒準兒下次回來就直接進政事堂了。”
“太師、嗯、對我哥還挺有信心。”蘇景殊嘴角微抽,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真的,我爹說你哥是個有大出息的人。”龐昱咽下口中的餃子,煞有其事的說道,“王相公現在正得意,連韓相公等人都要暫避鋒芒,他被王相公提拔上來還明目張膽的和王相公對著干,怎麼看都是個有大出息的人。”
蘇景殊:……
謝謝夸獎。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為他二哥才是在被貶的邊緣大鵬展翅的那個,蘇東坡貶到哪兒吃到哪兒的事跡那麼有名,還有那些“弟弟,菜菜,撈撈”的玩笑話廣為流傳,誰能想到先和老王剛的是他們家三哥。
是的,他二哥蘇軾現在在史官當差,并不清楚新政推行下去到底是好是壞,偶爾出去串門也沒多少人和他提這個話題。
推行新政的官員都忙的腳不沾地,倆哥哥在京城同住一個屋檐下都可能十天半個月碰不著一面,比他們倆以前在地方為官的時候嘮嗑的時間還少。
這麼一想,三哥先被貶也說得過去。
天吶,明明還沒人被貶,怎麼就開始頭疼被貶之後的事情了?
萬一小金大腿的“話療”療效非凡,官家老王和韓相公和解,後面那些被貶的戲份順理成章就消失了。
完美。
“想多了,我爹說王相公現在已經斗急眼了。”龐昱有一句沒一句的說道,“陳升之陳相公你知道吧,前些日子被王相公氣的托病閉門不出,現在直接辭官回鄉了。”
蘇景殊挑了挑眉,“陳相公不是因為母喪才離開京城的嗎?”
龐昱聳聳肩,“都差不多,反正現在陳相公不在京城了。”
官家正是用人的時候,如果不是主持新政的兩位相公說不到一起去,就算陳相公母親去世也還有奪情起復等著他,不會和現在這樣二話不說收拾行李回老家。
要他說這和被逐出京城完全沒有區別。
龐衙內離京之前被他爹抓著惡補了好幾天的課,現在說起什麼都滔滔不絕,朝中的局面他不懂他爹還能不懂?
他爹肯定不會騙他,所以他爹說的都對。
且等著吧,官家和王相公現在好的能穿一條褲子,那些和王相公過不去的十有八九都得被貶。
蘇景殊放下筷子,“衙內,你大老遠跑來登州真的不是過來避難的嗎?”
不會說話可以不說話,不說話沒人把他當啞巴。
也就他脾氣好,換個人聽到這話都得想法子套他麻袋。
龐昱訕笑著低下頭專心致志吃飯,假裝剛才什麼都沒說。
一頓飯吃的蘇景殊心累不已,龐衙內萬事不愁,吃飽之後眼巴巴的看著小夥伴想知道待會兒要干什麼。
他來登州是當官的,不能和在京城一樣天天閑著沒事兒干,閑職也是職,衙門里肯定能找出他能干的活兒。
蘇景殊瞇了瞇眼睛,笑的格外不懷好意,“衙內昨天說來登州是給我撐腰的,對吧?”
龐昱沒有察覺到危險的靠近,傻乎乎的點頭,“當然,衙內我說話算話。”
蘇景殊拍拍手,“很好,那就有勞衙內今天和我一起去趟鹽場。”
白五爺有事回陷空島要過倆月才能回來,他之前還在發愁只有老沈和衙門里的衙役打不過鹽場的人怎麼辦,現在龐衙內主動站出來說能給他撐腰,那就把家里帶來的侍衛借他用用吧。
“鹽場?去鹽場干什麼?”龐昱看看外面的大太陽,早上就這麼熱,鬼知道中午能熱成什麼樣子,“我沒記錯的話,通判不需要天天往外跑吧?”
他說的委婉,但是意思很明顯,都當官了為什麼還要風吹日曬?待在衙門里不好嗎?
“衙內初來乍到還不清楚,咱們登州不養閑人。”蘇通判笑的燦爛,不等龐昱回答立刻讓人備馬準備出發,“你看我這膚色,像是天天悶在屋里不出去的人嗎?”
去年登州這邊申請停止榷鹽制度,建議登州、萊州這邊實行單獨的政策來控制食鹽買賣。
這事兒不太好辦,登州、萊州的榷鹽制度已經實行了幾十年,之前虧的底褲都不剩都沒能讓朝廷重新考慮新政策,他和許知州手都快寫斷了才讓京城準許暫時停止榷鹽,如果新政策效果不好還要再恢復以前的舊政策。
好不容易朝廷準了停止榷鹽,鹽場那邊又出了幺蛾子。
官家和老王的新政已經開始推行全大宋,青苗法爭議多還在吵架,市易法僅限于商業發達的大城市和他們登州沒有關系,但是不代表他們和新政毫無關系。
朝廷已經遣人視察諸路農田、水利、賦役,淮浙江湖六路也已經開始實行均輸法,等過些日子推行方田均稅法的詔書下來,那才是真的想睡個囫圇覺都難。
許大人年紀大了不能天天在外奔波,州衙這邊也得有人坐鎮,只能他們年輕人多辛苦辛苦。
衙內剛來登州還不習慣,等過些日子習慣了就好了,他們州衙看著冷清不是人少,而是能干活的人都在外面忙。
趁大波政策還沒有抵達登州趕緊把鹽場的事情解決了,要是一直拖到詔書過來還沒有解決,那塊頑疾估計就再也沒有解決的可能了。
京城的煩心事兒越聽越煩,他在登州消息也不靈通,別最後倆哥哥那邊都沒事兒他這邊先因為辦差不利被憑個下下等,還是把該干的事情干完再操心別的好。
畢竟衙內剛才也說了,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說不準他們倆都有宰相之資,將來也能成為呼風喚雨的宰輔之臣呢。
龐昱:???
絕無此種可能!
第170章
*
鹽業上關國計下裕民生,山東沿海有漁鹽之便,登州、密州、萊州都有大型鹽場,其中登州鹽場規模最大,每年都能産出數萬石的鹽。
如果官府衙門和管鹽的小吏不作妖,以煮鹽為業足以養活沿海這邊的百姓,架不住人情社會最不缺的就是走流程和吃拿卡要,一旦上頭的人壓不住,底下就能立刻亂成一團糟。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登州亂了那麼多年,不可能一下子變得官民一家親,這不,稍微一放松警惕底下就又開始找事。
官商勾結、私鹽泛濫、走私猖獗,只有想不到沒有他們辦不到。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當他們成為推行政策的那一方,再看底下那層出不窮的對策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要不要這麼能折騰?他們怎麼敢刻薄到繼續為難那些快要餓死的百姓?良心被狗吃了嗎?
小小蘇大人自認為是個有良心的人,他們有良心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妖魔鬼怪快離開,落他手里就去沙門島服刑去吧。
雖然現在的沙門島在許知州的治理下不再像以前一樣有進無出,但是真要遇到罪大惡極的犯人,里面的牢頭卒子會不會重操舊業也說不準。
龐昱聽的腦袋疼,具體什麼情況沒聽懂,只覺得他這小夥伴有點較真,“我爹說,水至清則無魚,當官不能太苛刻,嚴于律己容易,想讓底下人都和自己一樣難,只要別鬧的太過分,睜只眼閉只眼也行。”
蘇景殊拍拍他的肩膀,“衙內,太師當年在軍中以執法嚴密聞名,你確定這話是太師給你說的?”
龐昱頓了一下,眼神略有些飄忽,“是我爹說的,我就稍微改了一點。”
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沒人規定虎父不能生出來犬子,他和他爹不一樣,他爹雷厲風行說干誰就干誰那是他爺爺教的好,他是他爹的老來子,出生的時候爺爺已經去世好些年了,沒能接受和他爹一樣的教育也不能怪他。
他膽小怕事欺軟怕硬那也是他爹教的不好,都是他爹的問題,他頂多擔個不堪大用榆木腦袋的罵名。
對,沒錯,就是這樣。
他當了快二十年的紈绔,猛不丁讓他當個他爹那樣的國之棟梁未免太難為他。
人貴有自知之明,他就是知道他應付不來官場上的事情才說來登州是給小夥伴撐腰的,動腦子的活兒交給聰明人,他當個擺設就行。
景哥兒想較真那就較真,反正他帶的人足夠多,硬碰硬也不怕。
蘇景殊無奈扶額,“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我懂,也不是我想較真,實在是那些人太過分,州衙放水都放成海了他們還貪心不足,不能怪我較真。”
州衙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他第一次當官不懂各種潛規則,許遵許大人懂啊。
許大人來登州之後沒少教他官場上的彎彎繞繞,睜只眼閉只眼的糊弄學他天生就會,許大人稍一點撥他就知道有沒有過火。
可惜他知道分寸沒用,某些被錢財迷花了眼的家夥沒有分寸。
要不是那些家夥貪心不足蛇吞象,他也不用大熱天的拖著嬌生慣養沒吃過苦的龐衙內往鹽場跑。
說別的龐昱沒法感同身受,說大熱天的還得往外跑根本不用感同身受,因為他們現在就受著。
多大仇啊!
龐衙內頂著大太陽騎馬,平心而論,他長那麼大就沒有遭過那麼大的罪。
龐昱惡狠狠的盯著前方,別讓他知道鹽場搞事的是誰,不然他非得讓對方知道太陽為什麼這麼燦爛。
路上受罪這點兒蘇景殊也沒辦法,登州太窮沒法大規模的修整官道,現在的生産力也沒法把交通工具蘇出來,下基層趕時間還不能坐馬車,只能委屈龐衙內陪他一起奔波。
多鍛煉鍛煉也好,衙內這身材再胖下去可就不健康了。
一段時間不見從小胖墩發展成大胖墩的龐昱:……
也還好吧,他還長個呢。
蘇景殊:……
一行人風風火火來到鹽場,帶著咸味的海風撲面而來。
鹽場里忙忙碌碌,管事的小吏來來往往,煮鹽的工人揮汗如雨,入眼是堆成小山的粗鹽。
精鹽提純是後世初中生就能學到的內容,難度并不高,就算工具不夠,用細布、細沙、木炭等材料弄出個簡陋的過濾器然後再放草木灰加熱蒸發也能提純出質量不錯的鹽。
這麼煮出來的鹽和後世那些一塊錢一袋的精鹽沒法比,但是和百姓平時用的摻雜著泥巴的粗鹽相比是一個天一個地。
蘇景殊來登州後不久就跑來鹽場改進精鹽提純的法子,方法在後世網文里已經爛大街了,大宋的匠人本身能力也足夠強,只要研究的方向對,改善制鹽的法子并不算難。
以前登州鹽場的鹽只是勉強和西夏的青白鹽分庭抗禮,自從鹽場的提純技術更新換代,大宋各個鹽場就沒再賣過有雜色的鹽。
産鹽地鹽價便宜,登州周邊地區最不缺的就是鹽。
按理說應該是這樣,但是事實卻是官府衙門的賬本非常好看,地里刨食的百姓依舊買不起鹽,只能靠那些自家土法子弄出來的又黑又黃還摻著泥巴的粗鹽來生活。
登州先前被折騰的太厲害,官家特意下令免稅三年,産鹽地的鹽價比別處低的多,而百姓大部分都是辛勤做活的人,怎麼可能連鹽巴都買不起?
要知道大宋的稅不只有農稅,還有商稅、人頭稅等各種名頭的稅,有時候日常吃喝嚼用都沒用教的稅錢多。
要是所有的稅都免掉,就算家里田少也能過幾年吃喝不愁的生活。
結果可好,他來之前登州百姓吃不飽飯,他來之後登州百姓還是吃不飽飯,那他不是白來了嗎?
蘇通判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他知道這事兒肯定有貓膩,所以壓根沒想按部就班的講道理,而是上來就準備來硬的。
他帶人去鹽場,老沈帶人去鹽監衙門,動作夠利索的話今天晚上就能回州衙開堂問審。
如果底下人聽不懂人話,他身邊的人也是懂幾分拳腳功夫的。
龐昱緩了口氣,看著煮鹽的場面眼都快花了,“我沒記錯的話,你昨天還沒有來鹽場的意思,怎麼現在看著跟預謀已久似的?”
昨天晚上臨時起意安排出來的?不能吧?
“昨天沒想起來。”蘇景殊笑的像只狐貍,看鹽場管事注意到他們正匆匆忙忙出來迎接挑了挑眉,壓低聲音回道,“本來想著等五爺回來再處理這事兒,剛好衙內身邊有能用之人,衙內肯定不會連這點忙都不肯忙。”
事發突然,鹽場的管事沒想到大熱天的會有人過來檢查,倉促間連話都來不及說只能趕緊出來迎接。
登州境內這麼年輕還喜歡打人個措手不及的只有通判大人一個,用腳丫子想也知道來的是誰。
龐昱拿手當扇子扇風,他身形圓潤,也比旁人更不耐熱,“你堂堂通判,身邊難道沒有別的能用之人?直接調禁軍不是更方便嗎?”
蘇通判嘖了一聲,“調動禁軍太麻煩,還容易打草驚蛇,不適合我這種講道理的文弱讀書人。”
龐昱:……
講道理,咱待會兒要干的事情和文弱讀書人有關系嗎?
許久不見,他這小夥伴越發不講道理,他喜歡哈哈哈哈哈哈。
出門在外委屈誰都不能委屈自己,自個兒占理的時候更不能示弱,人都是欺軟怕硬的,只要他們硬氣對面八成就硬不起來。
別看他對官場上的彎彎繞繞一竅不通,其實當紈绔的經驗對當官也很有幫助。
龐衙內活動活動筋骨,看著越來越近的管事小吏們頗有要大干一場的架勢,“子安,待會兒怎麼辦?”
當官就要有當官的樣子,出門在外喊不能喊小名。
蘇景殊拿出小本本,朝旁邊人高馬大的侍衛們使了個眼色,然後走到管事們乘涼的棚子底下準備搞事情。
不打招呼就來鹽場能見到的大部分都是管勞工的小吏,鹽監衙門就在附近,只是里頭的官員很少親自到鹽場來,現在去通知也沒法立刻飛出來。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鹽場管事不知道通判大人大熱天的過來想干什麼,但是莫名有種不是好事兒的感覺,“天氣炎熱,蘇大人怎麼到鹽場來了?”
不怪他們亂想,而是蘇通判出沒的地方就沒發生過好事。
他來登州當通判,登州知州落馬,他去乳山寨視察,乳山寨文武兩知寨全部流放,他沒事兒到下邊縣鄉溜達,四個縣的縣衙的知縣捕快師爺換了仨。
他來鹽場、咳咳、雖說上次來和匠人們一起琢磨出了新的制鹽之法,但是蘇大人那麼邪門,他們實在不敢掉以輕心。
事實證明,心懷警惕是對的,誰他娘的能想到這蘇大人看上去笑瞇瞇實際上連招呼都不打就開始抓人?
不是,什麼情況?
震驚的不只有鹽場的管事,還有旁邊的龐衙內。
他知道他們今天過來要搞事,但是來之前也沒說上來就抓人啊。
不過龐衙內反應不過來問題不大,他們帶來的侍衛能反應過來就行。
抓捕名單是來之前就準備好的,身邊有個江湖出身的手下就這點好,官府衙門查不出來的消息還能用江湖手段,要不是他們不是正經武俠世界,蘇景殊都想讓沈仲元找個江湖百曉生的兼職。
唔,沒準兒還能再加一個朝堂百曉生。
反正都是販賣情報的營生,江湖情報還是朝堂情報沒區別。
蘇大人照著名單在鹽場抓人,他點一個名字侍衛就拿下一個人,鹽場的管事們人都傻了,等他們反應過來想喊冤的時候,沒被綁起來的只剩下一小半。
最熟悉鹽場情況的永遠都是鹽場的勞工,就算剛開始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看到被綁起來的都是平時欺壓他們的管事後也都反應過來通判大人這是要替他們做主。
蒼天啊,他們不是在做夢吧?
勞工們慢慢停下手里的動作,卻沒有誰看那些平日里欺壓他們的管事被抓起來就跑過來喊冤叫苦。
他們祖祖輩輩煮鹽為業,從爺爺的爺爺開始就被欺壓,可能到他們孫子的孫子也還是這樣,日子苦很正常,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到他們這一輩自然也是這樣。
鐵打的鹽工流水的官員,鹽監的官來來往往換了不知道多少波,他們的日子也是好三年壞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上頭的官好他們的日子就好,上面的官不好他們的日子就不好,再好的官也不能一輩子留在鹽監這一畝三分地兒,他們這些做工的卻是連兒子帶孫子都要在這兒生活,不到萬不得已活不下去的時候絕對不會冒頭掐尖。
如果是剛來登州的蘇景殊,他還會覺得只要貪官污吏被抓起來被欺負過的苦主就會站出來痛斥那些欺壓他們的人,見識的多了就沒那麼天真了,對百姓而言什麼都沒有安穩過日子重要,只要能安穩過日子,忍氣吞聲也沒什麼。
就說這次鹽場的事情,登州百姓完全不覺得他們吃不上細鹽有什麼不對,要不是沈仲元消息靈通他們現在還被蒙在鼓里。
也是,這邊的窮苦百姓大半輩子都這麼過來的,對他們而言朝廷的政令都是屁話,說一套做一套的情況多的很,所謂天恩浩蕩都是說說而已,反正他們沒見過半點天恩。
龐昱目瞪口呆的看著小夥伴點名拿人,感覺這個流程和他學過的不太一樣。
什麼罪名都不念直接抓人真的可以嗎?這些被沒被抓的怎麼不慌?鹽場的勞工怎麼不亂?被抓的這些怎麼不喊冤?
哦,嘴被堵上了。
不是,景哥兒,這樣真的可以嗎?
蘇景殊對著名單點人,確定沒有漏網之魚後招來其他管事讓他們繼續安排干活,等沈仲元那邊帶了一溜兒五花大綁的犯罪嫌疑人才大手一揮啓程回州城。
龐昱:!!!
所以他跟來干什麼?只讓侍衛跟著不就行了?
蘇通判沒想著虐待犯人,特意找了幾輛馬車來押送他們,怕龐昱受不了這麼高強度的趕路于是招呼他坐馬車。
龐衙內現在一點兒也不嫌累,他現在擔心他們還沒回州城就被抓起來和這些犯人落得同樣的下場,“景哥兒,抓人得證據確鑿才能抓吧?你這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帶走鹽監能愿意?”
登州這邊的鹽稅能和農稅齊平,鹽監不是一般的衙門,沒點背景進不去,一下子帶走那麼多人相當于直接把人家衙門給干廢了,鹽監能愿意?
“不愿意也得愿意。”蘇景殊眨眨眼,看著無害的臉愣是能說出讓後世無數人痛恨不已的話,“他們不干有的是人干,鹽監那種衙門還能缺人?”
龐昱深吸一口氣,“你來鹽監衙門抓人,許知州知道嗎?”
“放心,之前已經和許大人打過招呼了。”小小蘇大人淡定的回道,“許大人說了,‘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慣的他們’。”
“我感覺這不像是許大人說的,像你自己說的。”龐昱抹了把臉,干巴巴的問道,“要是有人因此彈劾你怎麼辦?”
蘇景殊想了想,煞有其事的說道,“彈劾到許大人那里等于不彈劾,彈劾到京城那邊估計沒人有功夫管這點小事,要是真倒霉催的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那就有勞衙內求太師幫我說幾句好話了。”
龐昱:……
那什麼,他來登州是想著給這人撐腰不假,但是現在他不確定他能不能撐住啊。
老天,這哪兒還能等到到他青云直上去救他哥?他哥不卯著勁兒往上爬去撈他就不錯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