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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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軍大捷,戰報飛馳入京,朝野上下京城內外為之震動。
比之前西夏傾國攻宋的消息傳到京城時還要震動。
戰報入京後官家立刻命兩制官員草擬詔書,大宋上次擊退西夏入侵還是他剛登基的時候,雖然那次也是戰果頗豐,但是和這次相比只能算是小打小鬧。
此番西夏三十萬大軍傾國而出卻大敗而歸,必須立刻昭告天下以振民心。
西夏都傾國而出入侵大宋了,大宋不反擊是不是有點說不過去?
——將軍們威武!打到西夏老巢!
消息傳到民間的確是民心大振,朝中卻一如既往吵的不可開交。
嗯,意料之中,很符合大宋朝堂的風格。
趙曙對這個結果并不驚訝,若要繼續對西夏開戰,籌措軍餉糧草便是一大難,再加上牽扯到的官員調動,大多數朝臣不想打也正常。
更何況,即便是主戰派也不敢保證一旦深入西夏境內大宋還有多少勝算。
河套地區地勢優越,平原被賀蘭山、狼山和大青山所包圍,黃河流經那里時泥沙還不多,大片平原在河水的灌溉下既能耕種也能放牧,堪稱塞外米糧川。
黃河百害,唯富一套。
河套地區因黃河獲利,其他地方卻沒那麼好的運氣,隨著年年月月的河水沖刷,上好的良田被河水沖走,黃河因此變成黃色的泥沙河,良田也成了溝壑縱橫的不毛之地。
西北其他地區地瘠民貧,唯有河套地區是塞上江南,黨項人占據河套肯定不會輕易放手。
而河套之外是七百里瀚海,一望無際的沙漠是天然的屏障,西夏難以從興靈一帶運糧支援前線,大宋也沒法從陜西、河東運糧深入瀚海。
如果不能保證糧道暢通,大軍隨時會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高山大河可以想辦法開路架橋,沙漠那地方風一刮鋪好的路就被黃沙埋的嚴嚴實實,上哪兒保證糧道暢通?
七百里瀚海將河東、鄜延、環慶幾路的兵鋒堵的死死的,天都山和兜嶺又擋住了秦鳳、涇原的攻勢,就算大宋諸路同時出擊,西夏也能憑借天險來分兵防守。
正因如此,河湟一帶才更要掌握在大宋手中。
王韶的《平戎策》甚得他心,只是寫到紙上是一回事兒,真正做起來又是一回事兒,番邦大多不服管教,想讓他們踏踏實實為大宋做事難于上青天。
他派王韶去秦鳳路主持開拓熙河收復河湟,實際上心里也沒底兒。
可是因為後勤難以為繼不打他能理解,有理有據的列出此時不是開戰時機的理由一二三,他和朝中大臣也不是不講道理,上來就嚷嚷大宋肯定打不過西夏是什麼道理?
別說主戰派聽不下去這種滅自己威風的說辭,就連本來不支持開戰的主和派都想沖動開戰來證明他們大宋打得過西夏。
朝堂的自信已經被西軍的連番勝仗打了出來,西夏雖有天險,他們大宋也不是毫無勝算。
七百里瀚海和天都山、兜嶺能擋住大部分攻勢卻擋不住全部,再往西一點拿下蘭州能讓西夏顧首不顧尾,再往東一點拿下綏州占據橫山也能讓西夏失去“居高以臨我”的優勢。
巧了,如今蘭州和綏州都在大宋的掌控之中。
仁宗年間的橫山戰略因為連年天災被迫叫停,這些年大宋年景好轉,西夏卻一直在走下坡路,他們怎麼就打不過西夏了?
以如今的局勢,即便大宋不動用大批兵馬攻夏,只靠邊境的堡寨也能以守為攻讓西夏軍疲于奔命自顧不暇。
黨項游騎三五不時南下劫掠村寨,大宋堡寨也能隨時跨境打游擊。
反正已經撕破臉了,沒道理只能對方偷襲不準他們反擊。
就算短時間內解決不了運糧的問題,西軍加緊修筑堡寨慢慢往前推進也能逐漸蠶食被西夏控制的土地。
等到陜西四路完全連成一片,呵,這些年玩命趕工修筑起來的堡寨可不是只能用來防守。
西北軍民時刻準備著滅夏收復失地,朝廷卻在後面喊他們打不過西夏,合著之前打的勝仗都是假的?要不要這麼軟弱?
兩府高官內部為此從早吵到晚,在趙曙明確表明他對西軍將士有信心之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無視了那幾個堅決反對出兵的人。
經過他們的仔細計算,現在的確不是大規模出兵的時候,但是不妨礙他們覺得反對出兵的家夥們腦袋進水了。
王安石和韓絳在推行新法上站統一戰線,但是在戰事上想法卻略有不同。
倆人都是主戰派,可主戰派和主戰派之間想法也不會全都一樣。
王安石看重熙河,而韓絳更看重橫山。
一個重心在西邊一個重心在東邊,除非倆人一起出去,不然肯定沒法齊頭并進。
把兩位宰輔都派去西北顯然不可能,究竟派誰去最終還是官家說了算。
趙曙也很糾結,不過朝中新政確實離不得王介甫,以後有的是機會讓他帶兵,這次就讓給小韓相公吧。
老王:……
韓子華也管著募役法的推行,朝中新法同樣離不得他,官家要不再考慮考慮?
韓絳三言兩語把話題扯開,根本不給好友留說話的機會。
天子一言九鼎,已經定下來的事情就不要再掙紮了。
王安石在心里把韓絳罵了個狗血淋頭,面上還得維持他們那岌岌可危的和平。
他能怎麼辦?總不能在垂拱殿和這家夥據理力爭。
趙曙假裝看不到他們家王相公幽怨的眼神,繼續討論陣亡將士的撫恤問題。
戰報只是打頭陣,緊隨其後的撫恤金、將士賞賜、論功行賞都是大事,不能讓將士們拼命之後連錢糧都拿不到手。
西軍將士應賞盡賞,算算國庫能用的銀錢有多少,不夠的話再另外想辦法湊錢。
三司官員現在聽到皇帝說缺錢就兩股戰戰,以前的皇帝在國庫缺錢時只會發愁,現在的皇帝在國庫缺錢時會抄家解憂。
缺小錢就只抄罪大惡極的貪官,缺大錢就老虎蒼蠅一起打。
這幾個月西北打的不可開交,京城和江南沒有打仗勝似打仗,砍掉的貪官腦袋怕是比西軍的傷亡還要多。
以前的三司官員哭窮是專業的,現在三司上下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哭窮,生怕他們官家為了搞錢再弄出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導致整個三司衙門都被朝堂唾罵。
按理說懲惡揚善肅清官場是好事兒,可問題是官場上的同僚沒幾個經得起查,他們查案的時候也很絕望。
之前的嚴打效果很好,短時間內沒有官員敢頂風作案,別說官家想犒勞西軍將士,就是連著中央禁軍一起犒勞國庫也能拿出足夠的錢。
議事結束,兩府三司的大臣依次離開,太子殿下歪歪腦袋,“爹,剛才是不是忘了什麼?”
西軍不光打退了西夏的進攻,還趁勢勸降了許多西夏的堡寨。
堡寨所在之處皆是大宋領土,接收地盤後再開荒屯田往外擴張,咳咳,此時不重新劃定邊界線更待何時?
狄將軍說此次招降西夏堡寨都是他們家子安的功勞,軍功這東西不嫌多,那麼大的功勞不能不管,不然他們子安怎麼封侯拜相?
官家站起身活動筋骨,“忘了前幾年種諤收復綏州後朝臣的反應?”
“今時不同往日,當時也不知道西夏傾國而出也破不了西北防線啊。”太子殿下撇撇嘴,“我就不信這時候還有人主張讓西軍把那些堡寨再還回去。”
官家無奈,“朝中至今依舊有讓朝廷歸還綏州以止爭端的言論,你覺得那些人在看到沿邊的西夏堡寨歸附大宋會怎麼想?”
對面主動歸附也不行,綏州也是種諤勸動嵬名山讓嵬名山主動歸附的,那些人該罵還是罵。
太子殿下頓了一下,很好,他現在也想罵人。
官家拍拍兒子的肩膀,“不著急,該獎賞的功勞一個都不會少。”
他剛登基的時候都能保住種諤,現在更能保住整個西軍的榮耀。
太子殿下對他爹很有信心,于是將西北戰事放在一邊繼續說其他的事情,“爹,子安說他收了個學生,和我差不多大,小小年紀就習得一手好箭術,就是學問有點差。”
差到什麼程度呢?連武舉考試的門檻都過不了。
都不指望他能考武舉,能讓那位小姚夠著武舉考試的門檻都算他教導有方。
官家挑了挑眉,“收學生?他還不夠忙?”
“忙的很忙的很,爹您別再給他找事兒了。”太子殿下連忙解釋道,“他要忙經略司的事情,還要被蔡大人抓去幫轉運司的忙,狄將軍還讓他天天跑圈練習騎射,活兒再多的話就連睡覺的時間也沒有了。”
快走快走,吃飯吃飯,趕緊把剛才說的話忘掉。
雖然他們子安很能干,但是一個人再能干也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連軸轉,爹爹放過他可憐的小夥伴吧。
官家慢悠悠的踱著步子,那小子遠在西北他又管不到,這麼著急干什麼。
他只是在考慮陜西各衙門的官員要怎麼調動。
此番西夏傾國來攻,陜西四路的官員都要升一升,該提拔的提拔該賞賜的賞賜,空出來的位置也得另外挑人去補上。
武將們升官賞賜可以按以前的老規矩來,他頭疼的是文臣的安排。
偏偏這事兒還不能掉以輕心。
蔡挺在陜西推行的將兵法效果很好,西軍的戰斗力有目共睹,經此一戰可以順勢將人提拔到樞密院全面推行將兵法。
先把禁軍廂軍給梳理明白,然後才能想法子裁撤多余的軍隊。
如今大宋的總兵力有一百三十多萬,只是即便四面八方同時開戰,能有九十萬左右的軍隊便足夠,多出來的四十萬軍隊都要想辦法裁撤。
四十萬人放在哪兒都是個可怕的數字,盡數裁掉談何容易。
唉,當皇帝真難,還是當太子舒心。
官家看看腳步輕快的兒子,再次發出感嘆。
可惜他沒有這個福分。
西軍大勝,吐蕃董氈部也有功勞,犒勞完西軍還要派人去加封董氈以示友好。
先前去和董氈打交道的是秦鳳路機宜文字王韶,一事不勞二主,之後的事情就還交給他來辦。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大宋要開拓河湟肯定要和吐蕃各部族起沖突,不過那是以後,到目前為止還是吐蕃和黨項之間的仇更深。
早在西夏沒有建立的時候,吐蕃六谷部聯盟的首領潘羅支就曾聯合大宋試圖攻入靈州,可惜潘羅支運道不行,他前頭用計殺了西夏太祖李繼遷,後面沒多久就被李繼遷之子李德明用離間計暗殺。
六谷部聯盟散了之後吐蕃很快又冒出來個宗哥聯盟,河湟地區的大軍閥李立遵綁來了身負贊普血統的唃廝啰當傀儡首領。
番邦部落不服管教,不管上頭是漢人還是黨項人還是吐蕃人都一樣,一個不高興就會鬧事,只是有一點,他們極其推崇貴族後裔。
唃廝啰是贊普的後代,但是他所在的部落并不強大,所以李立遵看上他的血統後就直接把他綁到身邊當傀儡首領,還仗著兵強馬壯不把周邊勢力看在眼里,一度囂張到了出兵入侵大宋的程度。
也就是大中祥符九年的三都谷之戰。
李立遵的運道也沒比潘羅支好哪兒去,那一年大宋的西北守將是曹瑋曹將軍。
此戰大宋軍隊追殺吐蕃軍二十余里,斬首千余級,繳獲牛馬牲畜上萬,直接把李立遵打的元氣大傷,傀儡首領唃廝啰也趁此機會將權力掌握到了自己手中。
如果李立遵沒有喪心病狂的攻打大宋,大宋在西北的政策不會從聯蕃制夏調整為聯夏制蕃。
大宋不聯夏制蕃,黨項李德明就沒有發展的空間。
沒有李德明給西夏建國打基礎,現在連西夏都不會有。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李德明是個能人,明面上“依遼和宋”,同時向宋、遼兩國稱臣,接受兩國的封號,結果先趁大宋警惕吐蕃放松對黨項的控制西攻吐蕃回鶻,然後奪取西涼府、甘州、瓜州、沙州將勢力范圍擴展到玉門關及整個河西走廊。
明明大宋當時可以作出反應,可惜那麼大的動靜愣是讓他給糊弄過去了。
之後繼位的李元昊是什麼人就不用說了,西夏如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大部分基業都是他打下來的。
西北就這麼大地兒,李元昊想擴大地盤,結束傀儡生涯的唃廝啰也想擴大地盤,偏偏兩家都想成為名正言順的吐蕃帝國繼承者,于是就這麼理所當然的打了起來。
唃廝啰走的是遠交近攻路線,除了和李元昊針鋒相對其他不管是大宋還是遼國都可以放低姿態。
對大宋這邊是表示愿意歸附可以接受冊封,對遼國那邊是求娶公主聯姻,政局穩定下來後就移居到青唐城專心發展。
前不久唃廝啰病死,繼位的董氈是他的三兒子,而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已經和他反目成仇。
要不是唃廝啰後院失火,沒準兒又是一個李元昊。
幸好青唐吐蕃沒有成為第二個西夏,不然大宋周邊一群難纏的鄰居非得頭疼死不可。
青唐城的位于湟水谷地,東邊是隴右西邊是青海湖,從漢代開始就是連接河西走廊的重要根據地,吐蕃人趁安史之亂控制了那塊地方,想讓他們拱手讓出地盤根本不可能。
可大宋要平定西夏也不可能繼續讓吐蕃占據那片土地。
且看王韶接下來能做到什麼程度。
官家揉揉脹痛的額頭,決定將頭疼的事情留給明天。
京城的百姓不管開戰要做哪些準備,他們只知道大宋打了勝仗就夠了。
朝堂上的吵架就讓他們吵,反正民間也聽不著。
——西夏民生凋敝國已不國,大宋滅夏指日可待,沖沖沖!!
城里勾欄瓦舍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西北戰事,到處都能看到指點江山的讀書人。
民間主戰派居多,說不能打的都會被罵沒種,雖然大宋在西北才雄起沒幾年,但是不妨礙百姓覺得他們能腳踩西夏拳打遼國。
什麼?大宋打不過西夏?
呔!定是西夏派來的奸細在擾亂民心!
從捷報傳回京城的那一刻起,城里就不斷有人被扭送到開封府,一問周圍的人,全是過來指認奸細的。
包大人:……
民間鷹派聲勢太大,氣的鴿派官員連門都不想出。
官家放任朝臣吵了幾天,然後才慢悠悠出來拍板表明現在還到滅夏的時機,西軍在打退來犯的軍隊繼續修建堡寨慢慢往前推進就行。
最新消息,環慶路的將士們不光打退了梁乙埋的大軍,還將沿邊的西夏堡寨盡數勸降。
邊軍將士勞苦功高,都重重有賞。
主和派的官員還想再說點什麼,奈何朝中和民間的主戰派戰斗力太高,他們再有意見也只能忍著。
官家已經下令不許西軍擅自反攻西夏,西軍對西夏堡寨下手他們就睜只眼閉只眼當沒看見。
哼,他們等民間攻夏的聲音沒那麼大了再提意見。
打仗勞民傷財,安安生生過日子不好嗎?
不信派人去西夏問問,梁氏這次吃了大虧肯定想要求和。
幸好主戰派不知道他們的同僚中還有那麼全心全意為西夏著想的人,否則朝會上隨時可能上演全武行。
西夏打了敗仗當然想求和,可答不答應大宋說了算。
以前大宋吃虧的時候西夏愿意講和嗎?那些年送過去的銀錢絹帛都是假的不成?
幸好朝中還有他們這種為國為民的好官,真要讓那群慫貨當家做主大宋算是完了。
講和?夢里的講和!
西夏折騰一圈卻徒勞無功,不光讓大宋反攻入境內還差點讓吐蕃打到興慶府,可謂是損了夫人又折兵。
等梁乙埋打退攻入境內的吐蕃大軍,梁太後發現大宋這邊沒準備大規模反攻的確又起了小心思,朝堂上爭爭吵吵準備了半個月,又雙叒一次派遣使臣求和。
最前頭探路的使臣來的巧,陜西四路的軍政長官正好都在京兆府。
幾個人聽到梁太後又來求和都皺起眉頭,連商量都不用直接讓西夏使臣哪兒來的滾哪兒去。
求和就算了,西夏想割地求和他們也不是不同意,問題是那邊愿意把地盤讓出來嗎?
求了那麼多次和也沒見他們真想和,反正說的再好也都是反悔,不如直接省了這些沒用的流程。
蘇景殊看他們這麼干脆利落的替皇帝做主還挺緊張,後來發現官家的特派員李憲李公公也是臭著臉讓西夏使臣滾的一員就放心了。
不想議和是衆望所歸,想必官家親自在場也是這個結果。
戰事結束,參戰的主要將領要進京匯報情況順便論功行賞,衆人齊聚京兆府就是為了這事兒。
武將升完官領完賞還要回來,文官大概率會留在京城,就算不留在京城也會去江南富庶之地,不會留在西北和西夏耗著。
最近各衙門的人事調動太大,接下來怕是有一段時間磨合。
狄青很不喜歡這種打完一仗就把人調走的事情,打勝仗高升調走,打敗仗被貶調走,就算不打仗,任期到了也還是走。
相處不來的官員調走大家皆大歡喜,相處得來的官員調走就不那麼好接受了。
不過官員在一個地方待的時間太長的確容易滋生見不得人的惡習,調動就調動吧,看在大部分同僚的磨合期都能控制在一個月內的份兒上也不是不能忍。
蘇景殊可以趁這個機會回京,不過戰事結束收拾好所有的尾巴再回京兆府正好趕上棉花成熟,想想還是棉花更重要,于是便讓狄大元帥把他的那份賞賜一起帶回來。
升官的詔書給他帶回來,金銀布帛之類的賞賜送到他家,爹娘姐姐看到賞賜後會理解他的良苦用心的。
不是他不愿意回家,實在是來回太耽誤時間。
別看計劃的是路上半個月在京城待半個月回程再半個月,具體實施的時候只有路上的時間是準的,只要西北沒有變故,停留京城的時間能從半個月拖延到半年。
就拿狄元帥自己來說,樂平公主也很久沒回京了,這次回京不得在京城多待幾天?
轉運司的一把手蔡大人要升官,繼任的陜西轉運使是誰還不確定,陜西四路的青苗法還是第一年推行,他左看右看這時候都不適合回家探親。
他這次到環慶路沿邊走了一圈,親眼見識過黃沙肆虐的可怕,如果可以的話防風固沙也得提上日程。
黃河沖刷已經很可怕,再加上一年四季吹不停的大風,沒有人力干涉的話黃沙范圍會越來越大,各州官府都知道筑堤壩造綠林來保住脆弱的農田,只是沒個章程也連不成片。
還有就是,西北的灌溉和農具也跟不上。
他本來以為這邊的農産量不會比中原少多少,真種出來才發現連中原地區的一半都達不到。
農具不行,土地肥力不行,灌溉水源也不行。
處處都不太行,就算有高産的種子也白搭。
青苗錢是用來救急的,要是連著幾年收成都不好別說息錢了,連本錢都沒法收。
這麼一年年積攢債務,即便有一年田間豐收,讓農戶一下子歸還前面好幾年欠的錢也會恢復赤貧。
官府對不上賬會派吏卒天天下去催債,農戶連吃都吃不飽不光沒法還錢還要忍受催債的折磨,最後就是百姓苦不堪言,官府的青苗貸也變成爛賬。
即便如今的青苗錢按照不同情況來分收息和不收息,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
以陜西四路的情況來看,轉運司最好提前做好收不回本錢的準備。
不是百姓不努力,實在是年景不好的時候占大多數,今年澇明年旱,十年有一年風調雨順就感天謝地,這種情況下實在沒法讓百姓再背債。
大宋各地一盤棋,如今正是朝廷發揮統籌兼顧作用的時候,各地區的轉移支付機制得完善起來。
西北前線需要資源供給來保障國土安全,荊湖需要資源投入來開發,只能江南、中原等物産豐饒的地方來持續提供資源來保證貧苦地區百姓的基本生活。
朝廷做好收入再分配,陜西這邊才好琢磨怎麼補貼百姓。
是的,不能再叫貸款,得做成補貼的形式。
錢糧補貼容易做手腳的地方更多,這可比貸款難操作多了。
不管,他只負責出主意,奏折送到御前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之後具體怎麼操作讓官家和相公們頭疼去。
還有他的棉花,唉,他得種多少年才能湊夠西軍所有將士的棉甲棉被棉服啊?
蘇大人看著地里的收成欲哭無淚,他知道西北的糧食産量低,但是他沒想到能低到這個程度。
蔡大人是不是把城外最貧瘠的田分給他了?
蔡挺表示這是污蔑,西北各州的田地都是這樣,不能因為農作物産量低就說他不給好田。
年輕人動動腦袋瓜好好想想,西北的田地要是和京東京西一樣肥沃他們籌集軍糧的時候至于那麼難嗎?
衆人結伴回京,留下蘇機宜繼續對著貧瘠的土地悲不自勝。
後世的西北找出解決問題的辦法了嗎?怎麼解決的?能不能讓他做個夢夢到啊?
蘇大人很傷心,可是再傷心也不能讓眼前貧瘠的土地變成沃野千里。
各路的軍政長官都回京領賞,繼任的官員還沒到,京兆府各衙門按部就班的干活,沒有頂頭上司時不時下達的緊急任務感覺非常不錯。
“老師老師,最新消息。”姚古帶著他的最新消息興沖沖跑過來,“蔡大人被任命為樞密副使,官家還派了個宰相來坐鎮西北。”
蘇景殊放下手里的活兒,“哪位相公?還有什麼消息?”
他本來以為帶小孩會很麻煩,相處久了發現姚古在打探情報上完全可以當沈仲元來用。
大概這就是將門虎子的特色,西北各軍明面上的消息都瞞不過他,那些不在明面上的消息也能打聽出點消息。
“這是元帥的信,您看了就知道了。”小姚同學樂呵呵交上信件,“我沒拆您的信,是我爹的信和元帥一起送回來的,我先把我爹給我的信拆了。”
他爹這次連升四級,從內殿承制直接跳到了文思副使,差遣也從巡檢變成都監。
官家聽說他爹是軍中的神箭手,還特意讓他爹在滿朝文武面前表演了一下。
不愧是他爹,就是厲害。
蘇景殊一邊拆信一邊調侃,“恭喜恭喜,以後出門也要尊稱您一聲姚衙內了。”
帶“都”字的武將和不帶“都”字的武將地位天差地別,老姚如今躋身大宋的高級將領之列,回來就可以申請把兒子送入國子監。
恭喜小姚同學如愿以償,國子監歡迎你。
姚古:???
姚古臉色大變,“老師,您要把我逐出師門了嗎?”
他犯了什麼錯要把他趕去國子監?
老師來西北時間短不知道,國子監在他們西軍子弟中的名聲非常不好,他這麼老實的孩子過去肯定被欺負的天天晚上哭著喊爹喊娘,老師忍心讓他去那種地方受罪嗎?
蘇景殊嘖了一聲,“要不是我知道國子監是什麼樣就被你騙過去了。”
姚古哭天搶地,“讀書人去的學堂和我們去的學堂不一樣,老師您信我。”
武將之子都是恩蔭進入國子監,雖然也有很多文臣子孫恩蔭入學,但是文臣向來瞧不起武將,正兒八經考進去的學子也覺得他們不學無術,他們武將之子進入國子監走到哪兒都要被欺負的啊。
“好好好,行行行,你先放開。”蘇景殊把抱著他大腿的熊孩子踹走,一目十行看完信件,表情逐漸慎重,“官家派韓絳韓相公以參知政事之尊為陜西宣撫使全面主持對西夏的用兵。”
參知政事兼昭文館大學士,地位比老王還高。
姚古瞬間恢復正常,“是的是的,就是那位韓相公。”
蘇景殊擡頭,“但是,他帶了兩個宣撫判官,一個叫呂大防,一個叫范純仁。”
姚古對前頭那個不太熟悉,但是後面那個他知道,“范文正公之子?好事兒啊!”
西軍子弟多蒙范文正公提拔教誨,如今范文正公之子到西北當差,他們肯定得把人照顧好了。
就按照老師初到京兆府的標準來就行。
“你先別激動。”蘇景殊敲敲桌子,“韓相公支持新法,但是呂大防和范純仁早幾年都因為反對新法被貶,你真覺得他們到西北是好事?”
姚古倒吸一口涼氣,攀著桌子掙紮道,“他們只是反對新法,應該不會讓我們把搶到手的地盤還給西夏吧?”
蘇景殊:……
“那倒不至于。”
姚古放松下來,“那沒事了。”
只要不會讓他們放棄到手的地盤,什麼新黨舊黨亂七八糟的黨在他這里都能算好人。
哦,還不能瞧不起武將。
第2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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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純仁入仕早,他是范仲淹的長子,進入朝堂後很快就繼承了范仲淹留下的人脈關系。
范文正公為大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范純仁身為其子沒有辱沒家風,品行能力都為人稱贊。
就是人太優秀了,所以當初他站出來反對青苗法的時候官家立刻把人外放到地方,生怕他和王安石各自拉起隊伍互相攻訐忘了正事。
雖然最後也沒擋住兩撥大臣互罵,但是罵戰的激烈程度尚在控制范圍內。
蘇景殊覺得就官家那誰跳的高就貶誰的架勢,除了個別頭鐵的外也沒人敢豁出去性命反對。
本朝不怎麼殺文臣,但是皇帝要殺你根本不用直接動刀子,只要貶的地方足夠偏遠,連官帶家眷都能把命留在被貶的地方。
要是身體不夠結實,可能在路上就會和這個美麗的世界說拜拜。
范大人幾年前被貶出京,算算時間的確該挪地方了。
官家貶他沒想要他的命,選的地方是離京城不遠的河間府。
河間府知府,所有新法的推行都要經過他的手。
讓一個反對新法的官員去主持地方新法要承擔官員刻意阻撓的風險,偏偏范大人的人品做不出為了證明他是對的而為難百姓的事情,只能黑著臉努力讓經過他手的新法不要變成害民之法。
不知道這幾年在河間府推行新法的經歷有沒有讓范大人改變主意,不改變主意也沒什麼,大不了換到陜西繼續黑臉辦公。
安撫使是一路的最高軍事長官,轉運使是一路或者好幾路的最高民政長官,宣撫使比較特殊,是戰區才設置的最高統帥,職權尚在安撫使之上。
他這個安撫使司的機宜文字都能因為有推行新法的經驗被拽去轉運使司幫忙,范大人來了之後自然也逃不過借調的命運。
只要足夠忙,就沒有時間吵架。
范純仁不用擔心,就算政見不合也能和平共處,呂大防……
姚古緊張兮兮,“呂大人很危險?”
蘇景殊搖頭,“也不是危險,就是、嗯、可能不太好相處。”
姚古拉來個板凳坐下,“怎麼個不好相處法兒?”
“呂大人應該是你最不喜歡的那種人。”蘇景殊的表情略有些古怪,“這麼說吧,關中一帶言《禮》學當推呂氏,就是呂大防呂大人家的那個呂。”
端莊穩重,嚴肅古板,放在學堂是最能唬人的老夫子,放在官場也沒好哪兒去。
蘇大人搓搓胳膊,“我二哥說過,有人去呂家做客,呂大人坐在那兒肅著臉一言不發能把客人給嚇跑,他們私底下都叫呂大人鐵蛤蜊。”
更可怕的是,這麼嚴肅的呂家人不是一個,呂大人兄弟五個都這樣,他們私底下切磋學問用的都是《禮》。
姚古聽著這形容有點耳熟,“該不會是京兆府藍田那一大家子吧?”
蘇景殊幽幽擡眸,“恭喜你,答對了。”
“嘶!”小姚同學戰術後仰,慶幸他只是個平頭老百姓沒機會和宣撫判官打交道。
就說剛才怎麼覺得呂大防這個名字有點耳熟,橫渠先生身邊有三個弟子分別叫呂大忠、呂大鈞和呂大臨,幾個名字放在一起一聽就是兄弟。
蘇景殊躺在椅背上,“原來你聽過他們兄弟幾個的名聲。”
“剛才只顧得想范文正公之子,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姚古摸摸鼻子,繼續慶幸他們家從不逼小輩讀書。
藍田呂家兄弟五人四人登科,呂大忠、呂大鈞和呂大臨兄弟三個跟在橫渠先生身邊學習,呂大防在外為官。
因為他們家這一輩過于優秀,平時經常能從別人口中聽到“人家呂家xxxx”“呂家孩子都行你們xxxx”之類的說辭。
西北文風不盛,但是期望小輩考科舉考出眉目來的人家不在少數。
蘇景殊嘖了一聲,“別人家的孩子”出現一個已經能讓普通孩子壓力山大,一下子出來五個簡直不給普通人留活路。
“元帥說他過了中秋再回京兆府,你爹什麼時候回?”
姚古咧嘴笑道,“應該再過三五天就到。”
他爹在京城無牽無掛,正事辦完就快馬加鞭趕回來,估計到的比先一步收到任命詔書的宣撫使和轉運使都早。
蘇景殊緩緩心情,打開信再細細看一遍。
陜西四路的人事變動有點大,得好好看看有多少不好相處的人。
武將那邊不用管,怎麼調動都調不到狄元帥頭上,他身為元帥的秘書什麼時候都能在西軍當螃蟹。
文臣也不用太擔心,這時候被官家派過來的肯定于戰局有益,不然官家也不會把人派到陜西。
只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小心點比較好。
他這是知道小韓相公和老王關系好,不知道的看到他帶的兩個宣撫判官還以為倆人有仇呢。
蔡大人此番回京進入樞密院,陜西轉運使的位子就空了下來,狄元帥把其他衙門的人事調動說了個遍兒,怎麼把轉運使司給漏了?
新任陜西轉運使還沒定下來?
搞不懂,等過幾天姚將軍回來問問。
“二郎。”
姚古還在琢磨他爹升官之後能漲多少俸祿,俸祿多了能不能多給他點零花錢,猛不丁聽到他們家老師溫聲細氣的喊“二郎”差點蹦起來。
怎怎怎怎怎怎怎麼了?
好端端的干嘛喊的這麼嚇人?
蘇老師收好信件,看著比他小好幾歲的學生溫聲道,“你的功課做完了嗎?”
姚古鼓了鼓臉,垂頭喪氣的站起來,“沒有。”
蘇老師清清嗓子,“隔壁呂家五個孩子四子登科,老師不指望你和你哥都考中進士,能考上一個就行。”
姚古:???
人言否?
他哥都在戰場上殺的七進七出了還考什麼進士?說來說去他們老姚家能指望上的還是他一個人啊!
剛還慶幸他不用被“呂家xxxx”蠱毒,轉頭無良老師就用上了,要不要這麼學以致用?
呂家兄弟幾個的年齡都夠當他爹了,把他們放一起是不是不太合適?
小姚同學很郁悶,他本來就是借取信的機會跑出來的,本以為老師看到信後會把功課的事情忘掉,沒想到忙活半天還是得回去寫那些糟心的文章。
科舉考試就不能光考貼經墨義嗎?文章有什麼好寫的?
他能默寫會背誦就證明他會識字會寫字,軍中能寫會讀已經是很優秀的人才,何必連寫文章也要考?
不如省下時間去隔壁和白大人學高深武功。
雖然戰場上講究一力降十會,但是白大人那種漂亮的打法也很吸引人,他也想瀟灑的翻墻瀟灑的上房瀟灑的飛檐走壁。
有這個寫文章的時間他輕功都學會了嗚嗚嗚嗚。
蘇景殊搖搖頭,將沒有自制力的小姚同學趕回隔壁房間寫作業,順便去隔壁和白五爺說沒事兒別老帶這小子體驗輕功。
武舉考試的文化課已經很簡單了,讓這小子去考讀書人的考試他得當場撞墻。
西夏求和失敗安靜的和鵪鶉一樣生怕大宋有動作,吐蕃董氈部剛去西夏劫掠過又得了大宋的封賞也高興的很,西北各州都忙著休養生息,看上去暫時不會再起戰事。
所以狄大元帥才能陪樂平公主一起在京城過中秋。
姚兕回來的時間比姚古猜的晚了半個月,他不是一個人回的京兆府,而是和新任陜西轉運使馮京同行。
馮大人的馬車和西北的粗狂格格不入,出行時帶的行李裝滿十幾輛大車,長長的車隊剛入城就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蘇景殊看著那點綴著金玉的車駕,大概知道狄元帥前些日子送來的信件中為什麼沒有新任陜西轉運使的消息了。
官家肯定在糾結到底要不要派這人來!
馮京來之前已經派人準備好房宅,他行李多帶的下人也多不方便住官舍,不過他錢多不怕找不到宅子住。
“許久不見,看來子安在京兆府待的挺開心。”
蘇景殊訕訕笑笑,規規矩矩的上前行禮。
姚兕翻身下馬,直接把帶馮大人熟悉轉運使司的活兒扔給蘇景殊,他剛升官得去軍營瞧瞧。
嘿,又是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他們西北這次真是捅了狀元窩了。
兩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都在京兆府,西北的文運肯定能起來。
蘇景殊目送姚將軍走遠,等馮京安排好家里便帶他去轉運使司衙門熟悉情況。
本朝為了防止結黨營私明令禁止應試舉子對主考官自稱“門生”或者稱主考官為“恩師”,但是當屆考生對主考官和閱卷官肯定還是比其他官員親近些。
他在司農寺時被安排去和小韓相公一起完善募役法就是因為小韓相公是他那一屆的閱卷官,只要分歧不是太嚴重,看在曾經短暫的師生情上也能冷靜下來好好說。
當然,派馮大人這個當年的主考官來陜西當轉運使肯定不是因為他,他只是個小小的機宜文字,還沒到影響官家調動轉運使這等地方大員的程度。
以他對官家的了解,派馮大人到陜西當轉運使單純是因為他會賺錢。
糾結的原因也很簡單,馮大人太會賺錢。
尋常官員上任都是怎麼簡單怎麼來,能不露富就不露富,就算炫耀也不會炫耀到把房宅車馬都折騰成一眼就能看出價格不菲的樣子。
馮大人不一樣,他憑本事賺的錢就要光明正大的花。
不敢見人的錢財大部分來路不明,他馮當世的錢經得起查,既然經得起查憑什麼不讓他光明正大的花?
就……
挺拉仇恨的。
還有就是,馮大人和老王的關系非常不好。
老王主持新法之前倆人的關系還可以,新法開始推行之後就不行了。
馮大人上疏萬言說新法不可行老王在胡鬧,老王當堂反駁說馮當世中邪了最好直接把人貶回家種田。
額……
這麼說吧,雖然老王因為新政和很多人鬧翻,但是朝堂上鬧翻之後私底下該怎麼相處還是怎麼相處。
只有馮大人這里,倆人見面不互懟幾句都是對方昨天晚上沒休息好腦子沒反應過來。
而新法的推行在路這一級歸轉運使司管。
馮大人會賺錢,加分項。
馮大人反對新法,扣分項。
馮大人非常會賺錢,加分項。
馮大人非常反對新法,扣分項。
如今馮大人已經抵達京兆府,看來在官家心里還是搞錢更重要。
轉運使司的情況很復雜,蘇景殊不是轉運司的官只能簡單介紹一下衙門里的常駐官員,具體情況還得馮大人上任後自己熟悉。
馮京對這個新差事很滿意,雖然王介甫老是和他過不去,但是官家覺得他有本事,不光沒有把他貶出京還讓他進了樞密院。
此番西北局勢大好,先前被朝中群臣畏之如虎的地方在連番大勝後成了香餑餑,他若是在西北有所建樹,過幾年回京就有機會進入政事堂。
到時他和王介甫都是宰相,看看究竟會是誰貶誰。
“我沒記錯的話,子安應該是經略司的機宜文字。”馮京笑瞇瞇說道,“怎麼?陜西轉運司人手不夠用,還要從經略司借人幫忙?”
蘇景殊心中叫苦不疊,面上還得維持應有的禮貌,“轉運司的人手夠用,下官只是偶爾過來幫忙。”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這人肯定會問到新法。
被動防守不如主動出擊,他說還不行嗎!
蘇大人扯扯嘴角露出笑容,直接帶馮大人去他在轉運司的辦公處匯報工作。
轉運司其他的工作他不清楚,新法相關的事情馮大人盡管問,答不上來算他輸。
馮京:……
倒也不用這麼認真。
蘇景殊將陜西路這大半年來的新法推行成果,或許不能稱之為成果,應該說是教訓,把陜西路這大半年來的新法推行教訓一五一十講給新任轉運使聽,說完之後破罐子破摔,“陜西土地貧瘠,百姓生活艱難,下官在新法上有些別的想法,過些天整理成冊再交給大人。”
他知道問題很大,已經在想解決問題的辦法了,求馮大人不要上來就一刀切。
小小蘇:QAQ~
馮京哭笑不得,“我又不是不講道理,不用這麼緊張。”
臭小子就差直接說“想廢黜新法就直接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了,再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還能得了?
蘇景殊眨眨眼,樂呵呵湊上去,“大人看到了,陜西四路都缺錢,大人有什麼好主意?”
“缺錢不是問題,只要有足夠的人口,銀錢自然會出現。”馮大人笑的危險,“小子,眼光放長遠些,天下不只有大宋,大宋之外也不只有吐蕃、黨項和契丹。”
干坐著發愁不會生財,邊軍消耗大沒關系,大不了就招募人口以商養軍。
蘇景殊想了想,試探道,“河湟?”
和陜西挨邊的要麼是西夏要麼是青唐吐蕃,西夏那邊的招撫進行的緩慢且穩定,青唐吐蕃的招撫進行的、額、不動是不動動起來嚇死人。
西夏舉國來攻之前王韶曾去招降青唐地區勢力最大的蕃部的俞龍珂,當時俞龍珂派了幾個親信隨王韶一同回秦州,之後就再沒動靜。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王韶招撫失敗時,俞龍珂忽然率領麾下部署十二萬歸順大宋。
王韶自己都驚呆了。
他去俞龍珂的大本營的時候沒想過能真的將人勸到率衆歸順大宋這個地步,最開始想的是能說動就說動說不動就算,能活著回秦州就算勝利。
萬萬沒想到那個俞龍珂是包青天包大人的鐵桿粉絲,這時候不順著桿子往上爬實在對不起他們包大人鐵面無私潔身自好賺來的名聲,這才慢慢拉進關系。
喜歡包大人那就多說包大人,于是他就以包大人的名頭打開局面分析利弊,務必讓俞龍珂感受到他的真心。
包大人如今在坐鎮開封府,番邦首領無緣面見,但若是愿意歸順大宋,身為歸順各部落的大首領可以進京面圣,到時候不光有機會見到包大人,還能和包大人同朝為官。
酒桌上的話聽聽就行,他都過去勸降了肯定是怎麼夸張怎麼說。
一番“推心置腹”之後俞龍珂只是派了幾個親信和他一起回秦州,當時的他覺得這已經是意外之喜。
青唐吐蕃內亂,西夏對那邊也是招撫為主,很多不服董氈的部落首領都投靠西夏轉過來打董氈,大有直接在前帶路讓黨項人拿下河湟的架勢。
吐蕃各部族之間關系惡劣,有給西夏帶路的,也有寧肯舉族投奔大宋也不肯讓西夏占便宜的。
俞龍珂的部族占據鹽井勢頭很大,渭源一帶的吐蕃人和黨項人都眼紅不已,可惜對方十多萬的部衆不是擺設,眼紅也沒辦法。
他敢去和俞龍珂的大本營就是賭俞龍珂想背靠大宋這棵大樹來威懾覬覦他族地的吐蕃部族和黨項部族,最差的結果是說不到一塊兒去把命留在那兒,最好的結果是讓俞龍珂恢復對大宋的朝貢。
王子純能想到的最好結果就是讓俞龍珂口頭臣服,沒想到俞龍珂那麼掏心窩子,糾結了小半年後直接表示要率領部屬十二萬余臣服大宋,還要親自進京面見大宋皇帝。
所有人:啊?這也行?
之後沒幾天,京城傳來最新消息。
俞龍珂追星成功,官家不光給他加封官爵,還直接給他賜了個包姓取名叫包順,四舍五入就是和包大人成了一家人。
大部分番邦首領歸順後都會被賜趙姓,官家本來想給俞龍珂取名叫趙順,但是俞龍珂強烈要求跟偶像包青天姓,于是最後就成了包順。
蘇景殊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驚呆了那什麼,黨項那邊有追星族嗎?給個機會行不行?
隱約記得書上寫過他二哥在宋遼西夏都很有名,有段時間朝廷禁止傳播他的詩文,民間百姓偷偷印本子也要收藏。
蘇仙魅力無窮,只靠文采就能傾倒天下。
二哥努努力,到時候別管是西夏遼國還是其他什麼地方,哪邊出個大粉兒他都能去勸降。
離譜,相當離譜。
如果不是真實發生,腦洞再大的話本寫手也寫不出這麼炸裂的劇情。
以德服人,這才是真真正正的以德服人。
最新消息傳到京兆府,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反應都出奇的一致:他們也想要這個功勞?
再然後,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家夥都開始想法子找王韶當初寫給官家的對策,想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靈感也干一票大的。
御前奏對只有少數帝王親信能參與,連京城的官員都不知道官家召見王韶到底說了什麼,遠在西北的他們更沒法知道。
不過經略河湟的法子不只王韶一個人提過,西北很多人都想過算不得什麼獨創的見解,所有人都知道招撫青唐吐蕃好處大大的有,西夏那邊也玩過聯合青唐各部落的手段,結果呢,青唐吐蕃現在還是青唐吐蕃,那些番人根本沒有定性,投降復叛對他們而言就和喝水吃飯一樣簡單。
招撫番邦不容易,讓番邦安心留在他們這邊更不容易,但是不管怎麼說能招撫過來就是功勞,以後背叛那是以後的事情。
各州主官不贊同收復河湟他們贊同,別管招撫來的番邦能安生幾年,只要能招撫就算他們的功勞,大不了就多花點功夫讓他們沒有叛逃的機會。
番邦叛逃無外乎就是正常需求無法滿足或者是貪心不足想要更多,前者他們盡量滿足,後者就派兵打服,反正總有解決的法子。
西北官場上的關系錯綜復雜,官家都同意了接納內附的番邦部落,那些持反對意見的地方大員不同意也沒辦法,他們現在照虎畫貓能撿功勞的可能性很大。
罵就罵吧,為了功勞他們寧愿被罵。
戰事結束後環慶路的官員大力培養人才去對面堡寨勸降就是因為眼饞王韶的功勞,沿邊的西夏堡寨人口不多也沒關系,蒼蠅腿也是肉,他們不嫌棄人口少。
俞龍珂率部衆歸附大宋之後沿邊各部落跟風歸附,大宋這邊也有許多官員跟風招降,整一個雙向奔赴。
馮大人的意思是支持王韶開拓河湟?也不太像啊。
王韶是老王舉薦上來的,以馮大人和老王的關系他不搗亂就已經不錯了更別說支持。
不是他信不過馮大人的官品,而是、好吧、他承認他就是覺得馮大人的官品沒有范純仁范大人靠得住。
拋開那些亂七八糟的不談,還是說馮大人離京之前已經和老王握手言和轉為支持新政了?
馮京不知道臭小子腦子里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聽他提到河湟冷笑一聲,“青唐吐蕃已經不是全盛時期的青唐吐蕃,俞龍珂部占據古渭寨的鹽井獲益頗多不假,但是在十幾萬人口的消耗面前也不算什麼。”
大小部落的百姓都過的艱難,如今已經入秋,西北的冬天更是難熬。
都知道番邦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脾性,俞龍珂這時候歸附大宋真的不是為了找個供應部民過冬的冤大頭?
說他多疑也好說他冷血也罷,反正他不相信擁有十幾萬部民的大首領會因為崇拜某個人而舉族歸附。
包大人又不是這兩年才有的青天之名,想歸附的話早歸附了,還用等到現在?
呵。
蘇景殊摸摸鼻子,“來都來了,吃飽喝足就拍拍屁股走人未免有點不禮貌。”
十幾萬人的大部落動起來也怪費勁兒的,就努努力讓他們有來無回唄。
將番邦部衆打散編入邊地各軍,有事兒沒事兒去找他們談談理想,要是這樣還能讓他們想叛變就叛變只能說大宋的官沒本事。
提到人口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河湟,看馮大人的意思也不像支持王韶的樣子,所以到底是什麼好法子?
馮京恢復笑瞇瞇的模樣,“山人自有妙計。”
他還沒想好具體要怎麼操作,先讓這小子猜猜,蘇三元的機靈滿朝皆知,沒準兒就琢磨出更妙的主意。
蘇景殊不明所以,分開之後也沒想出來馮大人到底是什麼意思,直到回家打開地圖看到青唐吐蕃和西夏的地盤之外是什麼地方才恍然大悟。
大宋之外除了吐蕃、黨項、契丹還有更多的不和大宋接壤的部族,西夏再往西是回鶻人的地盤。
西州回鶻不是鐵板一塊,那邊有高昌回鶻、龜茲回鶻、甘州回鶻等大大小小的族群。
唐時甘州回鶻建立政權統領河西各回鶻部落,之後河西走廊就一直是他們的地盤,直到前些年黨項人崛起,兩邊打了大半個世紀才分出勝負。
分出勝負也不是正兒八經打出來的結果,而是靠偷襲。
當年甘州回鶻和吐蕃六谷部聯合抵御西夏,西夏數次進攻都沒討到好處,不料遼國這時候忽然插一腳也要爭奪河西走廊。
真宗大中祥符三年,遼軍攻破肅州。
仁宗天圣六年,遼軍又攻打甘州。
雖說最後圍城四個月也沒能攻破,但是西夏李元昊卻趁遼軍退走的時候大軍壓境攻破甘州。
甘州回鶻一部分逃往蔥嶺以西,一部分歸附大宋,一部分被黨項人俘虜,還有一部分退向西南和沙洲、瓜州的回鶻人匯合。
看那邊如今的勢力劃分,沙洲、瓜州乃至玉門關都在黨項人的掌控之中,可見回鶻人後來又被打的逃往更遠的地方。
外逃不代表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甘州回鶻和原本生活在沙洲、瓜州的那些部落組成了現在的黃頭回鶻,因為黃頭回鶻隨時都可能反攻,西夏不得不派出大量兵力常駐瓜、沙二州。
唐朝時的回鶻政權一直尊中原王朝為舅并不斷遣使進貢,如今進貢的頻率變低,但是態度也一直很友好。
畢竟居住在瓜州、沙州的漢人不在少數,想統治那邊必須和漢人政權打好關系,中原的生産力別的地方比不上,經濟上互通有無也是有利無害。
西夏已經不是李元昊在位時的西夏,回鶻人到漢地經商也繞不開河西走廊,所以……
——大兄弟,合作嗎?
蒼蠅搓手.jpg
蘇景殊看著輿圖上雞屁股的位置兩眼放光,自覺已經接受到馮大人的暗示。
大宋從開國到現在武力值都不太夠看,所以嚴格控制民間武器流動,私自往周邊部落販賣武器是死罪,誰來說情都不好使的那種。
不過回鶻部落是個例外。
當年甘州回鶻和吐蕃六谷部聯合抵御西夏入侵,真宗皇帝就破例賜給他們許多武器來增強實力。
他們和甘州回鶻的殘部合作拿回河西走廊不是離經叛道,而是遵循祖宗之法走真宗皇帝的老路,就算放到朝堂上讓大臣商量也沒人能反駁。
拿回河西走廊後地盤歸大宋還是歸黃頭回鶻到時候再憑實力說話,不管最終誰來掌控,只要不是黨項人就都能接受。
至于到時候回鶻人能不能從大宋手上把河西走廊搶走,那就各憑本事了。
多線開戰對大宋而言尚且難以支撐,西夏的家底沒大宋厚實,即便遼國不動彈,同時和大宋、回鶻以及吐蕃三方起沖突也夠他們喝一壺的。
唃廝啰在位前期將青唐城打造成銅墻鐵壁,後來內亂又將都城遷到更遠的歷精城,雖然後來又統一了青唐吐蕃,但是重心依舊在歷精城沒有遷回來。
靠妻子母家起家就這點不好,就算是唃廝啰也沒法徹底擺脫來自外戚的干擾。
繼任的董氈是歷精城喬氏所生,天生便親近喬氏一方,繼位後也更樂意以歷精城為都城,奈何青唐城被建設的太好位置也更好,他兩邊都舍不得,索性兩座城都當都城來用。
聽說漢人有四個都城,契丹人有五個都城,他們吐蕃有兩個都城多正常。
雖然他手下的部落只是吐蕃部落中很少的一部分,但是他有贊普的血統,將來未必不能重現吐蕃帝國的榮光,只是現在要韜光養晦積攢力量。
重現吐蕃帝國榮光第一步,把他爹當年的勢力都拿到手。
對于董氈的遠大目標,蘇景殊只想說:有夢想誰都了不起。
唐末五代紛亂,吐蕃也四分五裂,青藏高原在短短幾十年間已經退回松贊干布之前那種各自為政的時代,他想恢復吐蕃帝國的榮光……
唔,估計也只能想想。
而且西夏的自我定位和大部分人認為的不太一樣,雖然黨項人經常到大宋邊境劫掠,但是仔細觀察就能看出來他們其實更像中亞那些國家。
——西掠吐蕃健馬,北收回鶻精兵,然後長驅南牧。
反正沒有種地發家這個打算。
看黨項人近百年來的戰事,他們的目標非常明確,先打通河西走廊然後拿下河湟,然後再奪取關中進而圖謀中原。
圖謀中原不是為了種地,而是為了放牧,和蒙古人打下中原後的做法差不多。
大概所有的游牧民族看到中原的良田第一反應都是種上牧草放牧,天大地大放牧最大,需要糧食就去搶,至于去哪兒搶……
只要打下的地盤足夠大,總能找到種地為生的鄰居。
黨項人要打通河西走廊控制商道,只要西域的貨物只能經過他們的地盤才能賣到中原,他們光靠收過路費就能獲得巨大的利益。
就像現在這樣,雖然西夏百姓被壓榨到擠不出丁點油水,但是上頭的大貴族依舊能窮奢極欲揮金如土。
要打通河西走廊,就必須打敗當地的回鶻人。
回鶻人從唐時就占據河西走廊,不會把世代居住的土地拱手讓人,于是就是不停的打。
西夏從李繼業那一輩就開始和回鶻人打仗,一直到三十年前才徹底拿下瓜、沙、肅三個州掌控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那麼重要,回鶻人真的甘心看著黨項人賺的盆滿缽滿而他們只能交過路費?
第233章
*
三十六計第二十三計——遠交近攻。
法子老套但好用,而且是明晃晃的陽謀,青唐吐蕃用過、西夏用過、遼國用過、大宋自然也用過。
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是他們漢人琢磨出來的東西,漢人用爛了都沒關系。
蘇景殊激動不已,馮大人不愧是朝中最會賺錢的人,目光就是比一般人長遠。
尋常人能想到吸引商人來經營邊疆已經很不錯了,馮大人不一樣,他能想到更遠的回鶻人。
回鶻的地盤和大宋不接壤,這些年西夏勢大,來自回鶻各部的進貢也時有時無,連朝中官員有時候都能忘記世上還有回鶻人的國家。
不愧是馮大人,就是厲害!
蘇景殊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趁天還沒黑連忙去馮京府上拜訪。
馮大人今天剛到京兆府,身為京兆府的官員傍晚上門送喬遷禮也不算太違和。
廚房外正準備喊他們家老師吃飯的姚古:???
不是!老師!那是咱家一個月才能吃上一回的烤全羊!
誰家喬遷禮送剛做好的晚飯啊?!
小小蘇大人已經聽不見身後的聲音,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聯合回鶻打西夏個措手不及。
馮京:……
他說什麼來著,新腦子就是好使。
“子安。”馮大人聽完最新一輪的遠交近攻計劃,險而又險的壓下搶小年輕功勞的想法,“我之前的意思是,可以招攬那些來大宋境內經商的西域商賈,想辦法讓各地商賈在邊地置辦産業,只要人口數量上來,之後便能以商養軍。”
蘇景殊小雞啄米般點頭,“通往西域的商路如今被西夏控制,西域的商人想來大宋要麼掏天價過路費要麼繞遠路,聯合回鶻將西夏趕出河西走廊,之後就能吸引來更多的異域商賈,沒毛病。”
因為所以如此這般,總之就是,他們倆說的是同一件事。
馮京愣了又愣。
他們倆說的是同一件事嗎?
蘇景殊繼續,“大人,您只說這法子能不能行吧。”
“能行是能行,就是……”馮京下意識順著往下說,說著說著猛然意識到這小子是故意引著他說“計劃可行”。
見鬼的他們倆說的是同一件事,兩件事情絕對不一樣。
小小蘇大人矜持的笑笑,適時送上他的“賄賂”——一碟片好的烤羊肉。
馮京要被氣笑了,“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連他都敢糊弄,不知道他馮當世是個睚眥必報的惡人嗎?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大人何必妄自菲薄?”蘇景殊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學生一見大人就覺得親切,想必大人見學生也一樣。”
馮京:……
套近乎是吧?他是那麼好套近乎的人嗎?
再然後,蘇大人就被兇神惡煞的馮家護院丟了出去。
和他一起被丟出來的還有他帶來的烤羊肉。
片好的烤羊肉。
因為饞烤全羊一路跟到馮家的姚古:嘶!
他說什麼來著,哪兒有拿自家晚飯當禮物送人的?
話說馮大人家的護院還挺講究,丟出來的烤肉連擺盤都沒散。
好學生小姚同學連忙湊過去,“老師老師,什麼情況?”
蘇景殊笑的眼睛只剩下一條縫,“沒事,先回家吃飯。”
馮大人把他丟出來之前說計劃可不可行要看他表現,言下之意就是只要他能交出個完整的策劃這事兒就能試著去做。
王子純!搞大事的機會來啦!
姚古小心端著烤羊肉憂心忡忡跟在後面,感覺他們家老師的精神狀態有點不對。
正常人上門做客被趕出來都是惱羞成怒,不正常的人上門做客被趕出來……
就是他們家老師這樣。
唉,大人的世界他不懂。
小姚同學唉聲嘆氣的吃完大餐,唉聲嘆氣的看著他們家老師興沖沖跑去隔壁找白玉堂,唉聲嘆氣的覺得他得抽空去見見他爹。
老爹和馮大人同行半個月,應該已經摸清了馮大人的脾性。
考官和學生之間的師生情還是不如他們這種正經拜師拜出來的靠得住,三元何必為難三元,好歹給他們家老師留點面子。
姚古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但是他由衷的替他們家老師擔心。
蘇景殊行動力超強,有想法之後一會兒都等不了,這次的計劃只需要用到六扇門,其他衙門可有可無,不會麻煩其他衙門的同僚馮大人還有什麼不答應的理由?
馮京:盯.jpg
離京之前官家召他進宮推心置腹說了大半天,真的不是怕他到京兆府後立刻撂擔子不干嗎?
同樣都是人,這小子哪兒來那麼多鬼主意?
關鍵還不是胡說八道。
馮大人看完送到手中的策劃,默默從睜只眼閉只眼當看不見變成悄咪咪的松個手幫點忙。
需要幫忙的不是永興軍路經略司蘇機宜,而是秦鳳路經略司王機宜。
同樣是一路機宜,倆人處境簡直一個天一個地。
搖頭.jpg
搞事計劃在京兆府得到馮轉運使的認可,送到京城後官家也讓蘇機宜放手去做。
經略司的一把手狄青不在,蘇景殊直接和轉運司的一把手馮京請了兩個月的假拖著白玉堂去秦州找王韶面談,直到入冬才回京兆府。
看倆人的反應,計劃似乎進行的很順利。
*
青唐城連接河西走廊,唃廝啰一統吐蕃各部後為了專心和西夏打擂臺以臣服大宋為代價換來保順河西軍節度使的冊封,并和大宋展開茶馬互市。
大宋的生産力在這個年代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商賈逐利,有大宋商人往來的地方會聚集越來越多的其他商人,青唐吐蕃就這麼在唃廝啰的經營下發展成了人口過百萬的大邦。
即便後來青唐吐蕃內亂,唃廝啰將他的權力中心挪到了更遠的歷精城,青唐城也依舊是各地商賈來往交易的重要選擇。
原因無他,那兒交通最方便。
冬日大雪封路,大多商隊都會在城池里修整采購,等來年開春化消路通再帶上滿滿的貨物啓程或者返程,鮮少有商隊會選擇這個時候上路。
青唐城主城,一隊正在找客店的商隊剛進城就吸引了整條街的注意。
外面的雪已經下了好幾天,敢在這時候在外奔波的商隊可不多,沒看錯的話那商隊首領還是漢人,什麼貨值得向來謹慎的漢商冒那麼大的險?
商賈之間消息流通非常快,不等新來的商隊在客店安置好,一隊漢商冒雪進城的消息就迅速傳開。
有好東西,肯定有好東西。
這幾年吐蕃西夏都不太平,商隊不帶上往常兩倍的護衛都不敢出門。
冬天不光野獸沒吃沒喝,貧窮的小部落也缺衣少食,要是倒霉催的碰上大部落不做人劫掠商隊,大概率連命都會丟在經商的路上。
正常情況下只要他們老實交稅,各國朝廷都不會難為過往商隊,但是西夏敗仗打多了開始發瘋竟然派軍隊堵在商道上大肆劫掠。
那可是河西走廊!幾乎所有西域來的商隊都要路過的河西走廊!
好歹是個存在了幾十年的政權,派軍隊劫掠商隊也不嫌丟人。
來往的商人很生氣,可胳膊拗不過大腿,商隊的護衛根本不是精銳騎兵的對手,遇到兵匪能保住性命都是運氣好,逃出生天後也只能放幾句狠話。
他們商人是沒啥勢力,但也不是好欺負的,以後沒有外地商隊到西夏境內經商也別後悔。
莫賀達干是來自西州回鶻的商人,他在都城高昌城小有資産,家中財産足以讓妻小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只是他熱愛經商賺錢的感覺,所以一直親自帶領商隊往返于高昌和宋國的榷場。
他們那邊的自個兒管自個兒叫十姓回鶻國,不過漢人這邊分不清他們回鶻內部的關系,又因為他們的國土為唐時的西州,所以都統稱為西州回鶻。
從高昌城到宋國的榷場要經過西夏,回鶻商人一般都是從沙洲進入黨項人的領土,然後經過甘州、肅州,之後才抵達漢地開始交易。
到漢地之後可以交易的地方就多了,可以去秦州、河州的榷場,也可以再往東走去綏德軍的綏德榷場,要是實在不想讓中間商賺差價,也可以直接一口氣走到宋國的都城東京。
東京好啊,人傻錢多還好忽悠,只要貨物品質好什麼東西能賣出去,要是運氣足夠好,十金的貨甚至能賣到十萬金的價格。
漢地的絲綢茶葉在他們家鄉非常搶手,回程再帶上一車隊的漢地特産,一來一回就能賺到普通人想象不到的錢。
組織商隊很賺錢,賺錢的同時風險也很大,稍有不慎就會連人帶貨全部埋骨他鄉。
十支商隊同時出發,最後能全須全尾回家的能有一支都是好的。
莫賀達干是個幸運的商人,年輕時走南闖北攢下不少家産,之後搭上身家性命到宋國榷場交易,然後運氣極好大賺了一筆。
人總是貪心的,他以為成功一次就會成功第二次,可是他以為的并不是現實,眼看著商隊馬上能離開夏國的領土,他的貨物卻被那些黨項士兵給搶的干干凈凈。
不幸中的萬幸,他還活著。
但是對他這種跨國商人來說,貨物全都被搶活著還不如直接死了。
可他還不能死,商隊的幸存者還等著他一起回高昌城。
失敗只是暫時的,只要能回到高昌城,他就有機會東山再起。
貨物已經被搶光了,黨項人的官府只會偏袒黨項人,這時候再去漢地已經沒有意義,只能先離開夏國的領土再想辦法回高昌。
他們被劫掠的地方不遠離青唐城不遠,雖然貨物被搶的一干二凈,但是隨身還帶了些昂貴的飾品可以換錢,畢竟商隊被劫掠的幾率很高,身為商隊的主人總得多做幾手準備。
優秀的商人無論遇到什麼樣的困境都能振作起來,先在青唐城修整一冬,順便宣傳宣傳黨項人光天化日之下劫掠商隊的事跡,然後再想辦法回家。
吐蕃人和黨項人本就針鋒相對,經過他半個冬天不遺余力的宣傳,所有來過青唐城的商隊都開始琢磨要不要把接下來要走的路線換一下。
不換吧,黨項人已經連表面的和平都不愿意維持。
換吧,河西走廊大部分都在黨項人的控制之下,想換也沒得換。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祖輩經商只需要擔心被馬匪劫掠,到他們可好,之前是路過就要交重稅,現在是直接明搶,漢人為什麼不能努努力把西夏滅掉?
吐蕃人有本事吐蕃人滅掉也行,好歹給他們這些商賈留條活路。
商人都是能說會道之輩,莫賀達干在青唐城修整了一個多月,消息已經靈通到和本地商人不相上下,漢人商隊剛進城安頓下來他就已經收拾好溜達過去了。
青唐城人口衆多,平時來來往往的商賈也很多,但是那是在天氣合適的時候,如今外頭的路已經被大雪封的差不多,連百姓都不經常出門,這時候過來的商隊要麼是剛入行的二愣子要麼有要緊事。
怎麼著?漢人派商賈到青唐城打先鋒來了?
唃廝啰病逝還不到半年,青唐吐蕃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木征率部投靠黨項,俞龍珂率部遷居漢地,跟風遷移的小部落數不勝數,聽說新任贊普董氈無法服衆天天都焦頭爛額。
要不是急于樹立,他也不會看到西夏後方空虛就率大軍過去劫掠。
不管什麼時候,發錢都是提高忠誠度的好法子。
漢人明顯對河西走廊有想法,就是不知道這支商隊到底是正經商隊還是僞裝成商隊的暗探。
城里的吐蕃人什麼反應?會把他們趕出去嗎?
不確定,先去探探。
莫賀達干覺得城里的主事人應該不在意商隊的目的,或者是沒精力去細究漢人商隊來青唐城到底是為了什麼,要是懷疑的話這支商隊根本就沒法進城。
青唐城周邊大大小小的城池十來座,都是前任贊普唃廝啰剛結束傀儡生涯時修建的,可以說是城池也可以說是堡壘,唃廝啰甚至靠這些堡壘耗退過黨項李元昊的進攻。
這邊本就各族混居,能發展起來也有漢人的功勞,怎麼說也是個人口超過十萬的大城,應該沒空關注每一支商隊。
來自西州回鶻的倒霉商人來到漢人商隊落腳的客店,看到被一群熟人圍起來的漢商立刻湊上前去。
漢話說的蹩腳沒關系,他的熱情足以彌補語言上的不足。
——漢家的朋友你們好哇~
語言不通是經商大忌,經常出遠門的商人都會說好幾種語言,漢話沒法交流就換別的,多換幾種總能找到能順利交流的語言。
來自漢家的商隊成員樂呵呵和湊上來的番邦商賈交換信息,這條商路走了那麼多年,怎麼和這些番邦商人打交道他們都門清。
商隊首領叫劉安,是西北一帶出了名的大商。
商賈逐利,但也有更高的追求,他大冬天的從秦州跑來青唐城當然不是單純為了生意。
聽說黨項人開始明目張膽的劫掠商賈了,讓他來看看到底是哪個倒霉蛋。
莫賀達干:???
怎麼忽然感覺背後涼涼的?
不管怎麼說,商賈們湊到一起氣氛還是很快活絡了起來。
西北一帶的商人活動范圍不算太廣,他們在邊關做糧食買賣,在淮南做官鹽生意,到江浙買賣絲綢布匹,在隴青藏則是做茶葉生意。
有時候跑的遠了會去南洋轉轉,不過很少會往更遠的西域那邊去。
西域不歸大宋管,雖然那邊的政權也接受大宋的冊封,三五不時也會到京城進貢,但是畢竟不是他們自己的地盤。
跑太遠風險太高,他們不和異域商人搶生意。
西北的商賈大多圍著大宋、西夏、吐蕃這三個政權的交界處打轉,番邦商賈大多不會深入中原,而是在西域和中原之間奔波,兩個群體之間有競爭但不大。
商人講究和氣生財,就算有競爭也不會針鋒相對,一群人湊到一起很快就能打開話題。
倒霉的莫賀達干喝了口奶酒,第不知道多少回在熟悉或者陌生的商人朋友們面前痛罵黨項人不講道義,“那些攔路搶劫的黨項士兵甚至連僞裝都不屑于僞裝,穿著盔甲就搶走了我們的貨物。文殊菩薩在上,他們會遭報應的!”
商賈到哪兒都要交過路費,夏國的過路費本就比別的地方更高,每次路過還要盡量把車隊里的好東西都藏起來,否則就有可能被檢查貨物的黨項人硬搶過去。
可是以前再怎麼欺壓克扣也還是會給他們留點東西,現在可好,他們一點都不給留全部都要搶走!
他損失了所有的貨物,損失了十幾個商隊的護衛,損失了一直追隨他的管家和家丁,損失慘重啊!
劉安聽的搖頭不已,“太上老君在上,他們會遭報應的。”
旁邊那些已經聽過很多遍的商賈再聽一遍也還是膽戰心驚,黨項人能搶第一次就能搶第二次,誰都不敢保證下一次被搶的不是他們。
所以來自漢地的朋友,漢人有收復河西走廊的想法嗎?
番邦商人們不著痕跡的打聽消息,他們是商賈,經商需要穩定的環境,商道不能被黨項人的霸道行徑給堵上。
最近許多吐蕃部落都去投奔漢地官府,看樣子有拿下河湟地區的架勢,如果真的要打仗,他們也好計劃接下來幾年主要采買什麼。
在家待著是肯定不可能的,戰亂的時候危險,危險也意味著利潤高,習慣了高收益再讓他們按部就班的過日子實在有些難為人。
——朋友,給個準話,接下來會打起來嗎?
劉安笑瞇瞇的講話題轉移走,軍機要務他自己都不清楚,就讓這些番邦商人猜去吧。
不過西夏那邊直接派軍隊劫掠過往商旅他是真的沒想到,看來黨項人已經快被逼到走投無路了。
總不能是軍隊里的貪官為了私利肆意劫掠。
黨項人雖然不懂禮數,但也沒到看上什麼就明搶的程度。
要麼是上頭的大貴族在撕破臉之前最後撈一筆,要麼是西夏朝廷發不下來軍餉惹得軍中將士開始劫掠商隊。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對他們大宋而言都是好事。
可惜西夏那邊的活兒被別人搶走了,他的任務目標是青唐城里的番邦商人。
咳咳,來自番邦的朋友們,他冒雪來到青唐城和政局無關,而是單純的做生意。
第一次見面不能談太多,劉安和番邦商人們互相套話,心里已經選出哪些能繼續交往哪些不能繼續交往。
大冷天的沒啥要緊事,商人們不愿意冒險出城,大多留在城里篩選接下來要帶的貨物,順便趁冬天將帶來的貨物賣出去。
絲綢茶葉永遠不會滯銷,來自漢地的商隊很快把帶來的貨物賣光,然後開始在青唐城采買貨物。
如此過了一個多月,劉安對城里的番邦商人也了解的差不多了。
很好,開始辦正事。
天氣越來越冷,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青唐城里好些商隊主人都接到了來自漢地商隊的宴席邀請函,設宴肯定要有目的,大概率是要和他們談生意,收到邀請函的番邦商人們都如約到訪。
哦豁,人還挺多,看來是大生意。
宴席之上,莫賀達干有些遲疑,別的商賈受邀也就算了,他的貨物已經被搶的一干二凈,漢地商人請他過來干什麼?
經商起起落落很正常,商人之間只有利益沒有感情,平時交往看似親如兄弟,一旦談及錢財立刻就是另一副模樣。
他原本想著在青唐城賒些貨物,可惜就算是之前合作過的商隊也不肯賒賬。
錢財到手才安心,商路上不光有馬匪還有比馬匪更兇殘的軍隊,上次被搶能留條小命,下次被搶可能連命都保不住,賒賬和強搶也沒什麼區別,是他他也不干。
他窮的只剩下回高昌城的盤纏,這個漢地來的商人請他過來干什麼?
席上推杯交盞,氣氛很快熱鬧起來,劉安也沒想藏著掖著,等舞女結束表演便舉杯說道,“今日請諸位過來是有點小生意想商量,不管生意成不成,還請諸位不要泄露消息。”
大家都是商人,官府那邊有點關系好辦事,但也不能摻和太深,官商有官商的路子他們有他們的路子,摻和太深和官商有什麼區別?
西北最近不太平,他通過這樣那樣的手段得到消息,秦鳳路那邊要在新接手的地盤屯田,最近歸附宋室的番邦部落太多,大宋那邊已經控制了好些的新地盤。
旁邊的番邦商人嘖了一聲,“漢人在邊州屯田是老規矩,幾十年前就這麼干,現在要在新接收的地盤屯田有什麼奇怪的?”
狡猾的漢商,想騙他們可沒那麼容易。
規矩他們都懂,買賣不成仁義在,生意做不成也不會出門亂說。
不過今兒來了那麼多人,這位狡猾的漢商嘴上說著要保密,實際上怕是巴不得他們將消息傳出去。
劉安笑吟吟看過去,“屯田不新鮮,不過我聽說接下來要種的是棉和胡瓜。”
旁邊人愣了愣,“不種糧食?”
邊地糧價高,放著良田不種糧食卻去種天竺和西域的作物,漢人官員沒病吧?
狡猾的漢商眨眨眼睛,終于說出他的用意,“諸位,青唐城這邊西域和天竺的商人沒有高昌城多,我的商隊去不了那麼遠,如果有能獲取種子的朋友愿意幫忙,價錢好商量。”
高昌城是西州回鶻的都城,在場的回鶻商人都來了興致,“能出什麼價?”
“以物易物。”劉安壓低聲音,“在下有渠道購買鐵器。當然,這東西數量肯定有限,數量多了官府那邊沒法交代。”
莫賀達干眼睛一亮,“只要是種子就行?”
真正的良種不可外傳,尋常種子卻可以,如果能在這里接到大生意,就算貨物被搶他也能攢夠東山再起的資本。
鹽鐵茶酒都是禁榷貨物,別的貨物想法子能趁不打仗的時候從官府那兒買來經營資格,鐵器的卻是不管什麼時候都不準民間自行交易的危險貨物,想買賣只能去黑市。
都叫黑市了價格肯定更高,貨物質量也沒有保障。
如果能從漢商手里買到鐵器,之後販賣到別的地方就能賣出更高的價格。
莫賀達干心跳加速,數量少沒關系,中原有句話叫物以稀為貴,東西越少價格越高,他們這些商人最喜歡干的就是囤積居奇。
鐵器融了之後可以鑄兵器,雖然別地兒都沒有中原的鑄造技術,但是朝廷也不會給出太多份額。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誰知道外頭會不會忽然冒出個天才工匠琢磨出冶煉鑄造的好法子。
就拿鐵鍋來說,竈間的東西看著不起眼,實際上黨項人劫掠漢地村落都緊著鍋搶。
誰能搶到一口鍋接下來能炫耀半年,可見這東西在外面有多緊俏。
請問鐵器的數量不多是多少?夠他們分嗎?
要他們說中原的朝廷就是太謹慎,冶煉技術只有他們有,別地兒拿了鐵鍋能有什麼用,就算融了重鑄又能鑄多少刀劍?
那可都是真金白銀!
莫賀達干激動不已,他是高昌城本地人,在高昌城有足夠多的人脈,這筆生意必須拿下。
他的貨物已經被搶光,回高昌城的路上不用擔心被搶,其他商隊要運貨速度慢,就算他們同時出發也沒人比他更快回到高昌城。
別忘了,夏國境內還有一群穿著盔甲的強盜在等著他們。
——尊貴的漢家朋友,選我選我選我~
莫賀達干熱情的展開競爭,雖然他現在落魄,但是只要回到高昌城,他就能搖身變成最好的合作夥伴。
宴會的主人早已選好合作者,他舉行宴會不是為了選人,而是為了讓更多人順理成章知道大宋在秦鳳路的新政策。
劉安不著痕跡的挺起胸膛,朝廷要經營邊地離不開走南闖北的商人,他們這些被選出來的大商用處大著呢。
商隊進入西夏境內會被劫掠的事情他已經和大宋的官府打過招呼,雖然夏國的軍隊不聽大宋官府的號令,但是這事兒也不是沒法解決。
大宋前兩年新成立了個衙門叫六扇門,這個六扇門衙門專管江湖中事,每天都在發愁怎麼管理那些不服管教的江湖人。
畢竟大宋境內沒有那麼多危險,正常的運輸貨物有鏢局就夠了,江湖人連朝廷都不怎麼管得住,商賈之家更沒法和他們講道理。
他把消息傳回大宋之後,官府衙門說他們會安排部分武功高強的江湖人士到秦州來,只要花點小錢錢就可以讓他們隨行護送。
大宋官府來做保,都是身家清白人品好的好手,只有一點要求,任務結束後得讓他們回到大宋,不能雇傭一次就把人家後半輩子都買下來。
花錢也不行,人家自己同意也不行,大宋不支持人口買賣。
番邦商人們:!!!
“尊貴的漢家朋友,你是說,漢地有能飛天遁地的護衛供我們挑選?”
他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知道那些神奇的江湖人有多厲害,不少大商家里都養著江湖人,可惜花銷太大,一般人家養不起。
雇傭江湖人風險太大,商隊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那些江湖人卻有固定的活動范圍,光拿錢不辦事的情況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次數多了誰還敢再雇那些不講信用的家夥?
有中原朝廷來當保人就不一樣了,其他地方的人不講信用,中原人絕對講信用。
一紙合約就能讓中原人年年往契丹那邊送歲幣,還連送幾十年都不反悔,除了中原還上哪兒找這麼心善還講信用的冤大頭?
六扇門是吧?記住了記住了,出發前就派人去秦州雇人。
他們見過能以一當百的江湖高手,黨項士兵再厲害也都是普通人,只要護衛足夠厲害,他們就能平安穿過夏國的領土。
等他們平安回到他們的國家,之後就是朝廷之間的交涉。
回鶻商人想著回國告狀,吐蕃商人卻沒法告,他們青唐吐蕃現在自顧不暇,要麼投奔西夏要麼投奔大宋,總之沒幾個安生的。
新任贊普的能力遠不如他的父親唃廝啰,照這個趨勢下去,這塊地方遲早得被黨項和漢人瓜分。
黨項人不講信用,不知道漢地那邊對歸附的番邦怎麼樣,回頭去那邊打聽打聽,待遇好的話他們也帶著部落遷過去。
能張羅起商隊的都不是一般人,今天受邀前來的不少都是小部落的首領。
漢人想拉攏他們不是一天兩天了,上頭的大貴族怎麼選擇和他們沒關系,大貴族吃的再飽也不會分給他們一個銅板。
對他們這些在戰爭中沒有自保之力的小部落來說,哪兒安穩他們就去哪兒。
黨項的上一任狼主御下有方,青唐這邊不少部落都被他招撫過去,聽說過去後過的挺好。
不過不知道咋回事兒那個狼主被手下的將領給殺了,現在的狼主年齡小,掌權的那個女人心狠手辣,對夏國境內所有的非黨項人都兇殘的不得了。
明明是個漢人,卻比黨項人還黨項人。
這幾年夏國那邊陸陸續續有小部落遷回來,現在又出了黨項士兵光明正大劫掠商隊這檔子事兒,今後除了那些大貴族怕是沒幾個再敢去那邊。
連士兵都能明目張膽的劫掠外國商隊,黨項內部亂成什麼樣子可想而知。
在宴席主人不著痕跡的引導下,席間氛圍更加熱鬧。
經常混跡這種場合的都是些千杯不醉的老手,該說的說不該說的絕對不會多說一個字。
如果這位來自漢地的朋友能從漢人官府那里打聽到最新消息的話,他們多親近親近也不是不行。
要是這位來自漢地的朋友直接就是官府派來的人那就更好了,他們親近的理由就又多了一條。
可惜狡猾的漢商不會承認身份,他們也沒法分辨真假。
經商有風險,合作需謹慎,生意場上假裝能和漢地朝廷聯絡上的騙子太多,多被騙幾次就知道謹慎了。
劉安混跡商場幾十年,對這些番邦商人的性情也很了解。
商人之間什麼話都不能說太死,真真假假混著來才合適。
宋遼之間自從澶淵之盟後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沖突,宋夏之間卻是大小戰爭沒停過,榷場的經營受政局影響,所以宋夏邊境的榷場規模遠遠不如宋遼邊境。
這些年西夏屢屢犯邊,各州榷場也是關的時間比開的長。
榷場能經營的東西少,黑市能經營的東西就多。
朝廷禁止交易是朝廷的事,邊民總要生活,黑市上最常見的是用糧食交換牛羊肉和青白鹽,其他的銅鐵馬匹交易就不是一般百姓能摻和的了。
漢人家底厚實不在意榷場那點兒收入,黨項人不行,一旦交易中斷他們連糧食都不夠吃,不然朝廷也沒法用榷場來拿捏他們。
西夏朝廷和民間都熱衷于從黑市采買貨物,尤其是西夏朝廷,恨不得把明面上見不到的銅鐵糧食全部買回去。
沒辦法,他們的糧食不夠吃,也沒有礦山和冶煉技術來打造兵器,想要裝備就只能靠采買。
大宋這邊沒有足夠的馬場,戰馬的缺口一直很大,西夏和遼國一樣都嚴禁販賣馬匹,算是在另一方面拿捏了大宋。
西夏朝廷鼓勵走私,大宋這邊在馬匹買賣上也多呈不讓,只要有門路采買馬匹,錢財不夠可以找朝廷要,最後不光能報銷還有獎賞。
不過民間走私會影響榷場的經營,榷場的開關由京城決定,西北這邊主管榷場的官員卻都想開張賺錢,利益有沖突就導致部分官員鼓勵走私部分官員打擊走私。
以前是兩派官員爭鋒,哪派占上風政策就按照哪派來。
這兩年官家不光禁了榷場還嚴打黑市的交易,西北各州的百姓有朝廷兜底大部分生活用品都能買到,朝廷經常派人到地方詢問缺什麼東西,隔幾個月還會派商隊將缺口太大的貨物運到西北各州。
百姓能在市面上買東西不會非得去黑市,商人被官府敲打過不敢輕舉妄動,于是就只能苦了西夏那邊的普通百姓。
大宋百姓有朝廷給兜底,他們黨項人的朝廷可沒法給他們兜底。
且等著吧,西北這邊早晚還是他們漢家的天下。
劉安是個有追求的商人,人活一世總得干點能青史留名的大事,考科舉考不出頭經商再出不了頭還能得了?
青唐城會歸附的!西夏會滅掉的!河西走廊會拿回來的!
番邦的商人朋友們別著急,只要活的時間足夠長,什麼都會有的!
第234章
*
王韶最近很快樂,比俞龍珂率領十余萬部衆前來歸附時還要快樂。
西北官場上人際關系的復雜程度和京城相比毫不遜色,他是被官家派來主持開拓河湟事宜的官不假,但是秦鳳路的一把手李師中不贊同開拓河湟,他有再多想法也白搭。
在蔡大人手下辦事和在李大人手下辦事完全不一樣,當官那麼久,他頭一次感受到什麼叫舉步維艱。
就說這次招撫俞龍珂部,如果不是官家和王相公態度強硬,可能即便俞龍珂愿意歸附朝廷也不會接受。
京城具體吵成什麼情況他不太清楚,俞龍珂進京事宜不歸他管,他也沒一同回京,只聽說那些反對招撫策略的朝臣甚至將接納俞龍珂部和戰國時趙國接納上黨相提并論。
戰國時趙國接納上黨為亡國埋下禍根,大宋接納俞龍珂部也有亡國的風險?
王機宜只覺得荒謬。
在那些人眼里,大宋最好和周邊政權相安無事,能不打仗就不打仗。
現在的地盤已經足夠,何必再行名為招撫實為擴張地盤險兆?
他再三表示能讓歸附的番邦不鬧事,朝臣就算信不過他好歹給他個嘗試的機會。
然而他的話沒用,反對招撫策略的朝臣不會因為他的幾句話就放下成見。
朝堂上有官家和王相公壓制反對的聲音,西北只能靠他自己。
他得證明他有本事讓歸附的番邦部落不會反叛,然後才能說服西北各州的主官配合他的策略。
幸運的是他不是孤軍奮戰,還有個同為陜西四路經略司機宜的蘇子安能幫忙。
蘇機宜滿腦子都是奇思妙想,腦袋瓜比常人好用的多,就憑他那不怕得罪人的架勢在西北就沒人敢惹。
不愧是蘇明允的兒子,氣勢頗得他爹的真傳。
最重要的是,人家後臺比他硬。
卑微.jpg
要是狄元帥和李大人換換位置就好了,或者給秦鳳路換個支持開拓疆土的一把手,掌管財政大權的官員不支持行動真的會寸步難行。
可惜狄元帥要坐鎮京兆府,換誰也不能換他。
朝中那些覺得退讓是上上策的大臣什麼時候明白伏低做小沒有用?
漢唐的強盛都是打出來的,沒有哪個朝代能靠花錢買來太平。
王機宜很苦悶,俞龍珂率部衆歸順大宋那麼大的功勞落到他頭上也難解他的苦悶之情。
就在這時,隔壁蘇機宜從天而降問他要不要一起搞大事。
搞!大!事!
還帶他一起玩!
老天是看他過的太艱難特意給他送來個活菩薩嗎?
王機宜感動的熱淚盈眶,都不問即將要搞的大事是什麼,先拽著大老遠從京兆府跑到秦州來的活菩薩大倒苦水。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他苦啊!
蘇景殊:嘶。
招撫番邦需要大量錢財,在財政上被頂頭上司卡脖子是大事兒。
既然說服不了李師中,那就先和他一起搞錢。
不過在蘇大人看來,王子純遇到的問題都不叫問題。
只要有官家支持,朝中再多人反對也擋不住他按計劃招撫青唐吐蕃,李師中再大還能大過官家。
雖然縣官不如現管,在秦鳳路地界兒李師中的話比官家的話好使。
但是有後臺就得用上,想法子讓官家知道李師中不光不支持開拓河湟還悄咪咪的使絆子,官家能從源頭把問題解決掉。
他不能時刻盯著秦鳳路的情況還不能換個支持開拓河湟的經略安撫使?
天意難測,趁現在有官家的支持趕緊把青唐吐蕃拿下,要是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以後做夢回想起來都得坐起來扇自己兩巴掌。
王韶猶豫不決,他感覺這樣像背後說人壞話,若是讓李大人知道他做了什麼,今後見面該如何相處?
官家派他到秦鳳路開拓河湟是相信他的能力,要是遇到點問題就讓官家幫他解決,豈不是反過來說明他無能?
不、不行,這事兒只能靠他自己。
蘇景殊沒打算替王韶做主,他只是提個建議,采納不采納王韶自己決定。
反正他很贊同先打河湟再打西夏。
狄元帥也贊同,并舉雙手雙腳表示支持。
王韶的招撫方略和范文正公當年的想法差不多,先拉攏河湟一帶的番人首領,然後收編番人部衆并讓內附的番邦和漢人混居,之後統一訓練番兵,讓內附的番兵來成為他們拓邊的先頭兵。
番邦各部地盤劃分很明確,首領帶著部衆拖家帶口來到大宋境內,原本屬于他們的土地自然也歸大宋。
俞龍珂是河湟一帶勢力頂尖的大貴族之一,他選擇歸附大宋,他在古渭寨的地盤自然也歸大宋朝廷。
其他小部落沒有俞龍珂那麼大的地盤,可是蚊子腿也是肉,歸附的部落多了帶來的土地自然就也多。
沿邊各州之後利用新拿下的土地屯田,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保障軍隊的後勤。
西北地廣人稀,人和地盤他們都要。
先拉攏再拆分,番人和漢人都需要思想教育,正好直接放在一起上政治課。
當兵要有當兵的覺悟,思想覺悟上不去沒法真正提升戰斗力。
只要能招撫,來多少人他們就能留下多少人,務必讓那些歸附的番邦在大宋感受到家鄉的溫暖。
主動歸附部落是他們自己人,叛逃的話就是敵人。
朋友來了有好酒,豺狼來了有獵槍。
他們大宋只接受歸附不接受往境外遷徙,想走也行,先打過他們的邊境守軍再說,西北軍的將領都等著呢。
好時機千載難逢,別說王子純受不了白白浪費好機會,西北各州有心氣兒的文臣武將都受不了。
可惜狄元帥是永興軍路的經略安撫使,不好插手管秦鳳路的事情。
秦鳳路的經略安撫使李師中不支持招撫番邦,俞龍珂有官家的冊封可以妥善安排部衆,跟風前來歸附的小部落卻沒有那麼好的待遇。
蘇景殊拖著白玉堂到秦州的時候王韶就在發愁怎麼安置人數不多的小部落。
西北沿邊屬于大宋、西夏、青唐吐蕃都沒能切實掌控的三不管地區,幾百幾千人的小部落數不勝數,一個兩個好安排,數量一多總人數和俞龍珂的部衆不相上下。
別說李大人有意見,連王韶自己心里都不停的犯嘀咕。
沿邊要防備突然開戰各地都有囤糧的習慣,可朝廷怕邊將擁兵自重對囤糧數量有嚴格的控制,一旦開戰囤的糧食只能應急,後勤還是得靠京城調配。
俞龍珂那十幾萬部衆已經讓經略司頭疼不已,現在跟風歸附的又有十幾萬,這些番邦部落真的不是故意來消耗他們糧草的?
拒絕肯定不行,讓他們白吃白喝更不行。
大宋的地盤不養閑人,沒活兒也得給他們找點活兒,何況他們真的有活兒。
西北各州都在加緊修建堡寨,廂軍干什麼就讓歸附的番邦部落跟著干什麼。
從來只有不夠分的勞力,沒見過還有不夠分的活兒。
掌管軍民財政和軍需物資的衙門為了妥善安排番邦部衆幾乎是連軸轉,李師中也沒在明面上和他過不去,只是不管不問而已。
但是吧,一把手的態度如此,底下人的反應可想而知。
經略司本就事務繁忙,大宋的官府衙門又是出了名的疊床架屋,只要中間有一個官員不配合,後面的事情就進行不下去。
催也不行,人家確實有正經差事在忙。
政務積壓是經略司的日常,差事有先來後到,沒有放著前頭的事情不處理反而處理後頭的事情的道理。
聽上去很合理,仔細一想哪哪兒都不合理。
事有先來後到,但也有輕重緩急,不能只看先後不分緩急。
他這還是個進士出身的文臣,換個武將來主持開拓河湟怕是把命都搭在這里。
蘇景殊:……
白玉堂:……
確實是舉步維艱。
白玉堂不喜歡管這些彎彎繞繞,他遇到這種事情只有一個解決辦法:流程卡哪兒就扛著刀去哪兒。
看秦鳳路的情況以及王機宜的處境,他的法子不可行。
下面有請蘇機宜開動腦筋。
蘇機宜:……
你那法子除了你自己外放誰那兒都不能行好吧。
不過王子純這情況的確難評,他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還是建議和官家匯報一下讓官家從源頭解決問題。
他接下來的計劃如果成功會有更多番邦部落前來投奔,要是現在連目前這些歸附的番邦都沒法妥善安置,他們即將要進行的計劃就會弄巧成拙。
解決辦法一:王韶本人出面找官家求助。
解決辦法二:他出面找官家求助。
解決辦法三:繞開李師中將前來歸附的番邦部落安置到其他幾路。
前兩個法子都能一步到位解決問題,第三個法子不太建議。
李師中是秦鳳、涇原兩路的經略安撫使,這兩路正好和青唐吐蕃接壤,沒有部落愿意內附之前先走個長征。
就在王韶決定擔上“無能”之名求助皇帝時,遠在京城的官家便先一步將李師中調離西北。
開拓河湟是平定西夏的關鍵一步,朝中很多大臣不看好他看好。
王韶資歷太淺,即便有能力也不能直接提拔成一路主官,但是頂頭上司和他政見不合也不是辦法。
子安接下來要和王韶一起搞事兒,秦鳳路的主官不支持王韶自然也不會支持那小子。
這可不行。
換不了王韶,那就換李師中吧。
忽然收到調令的李師中:……
喜從天降的王韶:!!!
子安是他的大福星!!!
蘇景殊也有點懵,驚喜來的太突然,有種被石頭絆倒後還沒開始哭訴告狀家長就已經把石頭踢開的感覺。
就是對李·石頭·師中不太禮貌。
新來的秦州知州兼秦鳳、涇原兩路經略安撫使是王珪,巧了,也是他那屆的考官。
唔?
他考試那年主要的考官有馮京、梅堯臣、韓絳、王珪,除了年紀大身體虛弱的梅先生,其他幾位都被官家派到了西北。
一個陜西轉運使,一個陜西安撫使,一個秦州知州兼秦鳳、涇原兩路經略安撫使。
該、該不會真的是因為他吧?
小小蘇大人受寵若驚,很快將這個異想天開的想法甩出去。
官家選人自有他的用意,讓王大人來當秦鳳路一把手是為了提拔王韶,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王珪王大人自幼好學文采非凡,前半輩子過的順風順水,被派到西北之前的官職是翰林學士承旨、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禮部侍郎。
除了早年剛入官場時外派地方以及出使過一次契丹外,他就沒怎麼離開過京城。
王大人的性子往好聽了說是隨和,往不好聽了說就是沒主見,皇帝說什麼就是什麼,一點風險都不敢承擔。
指望他指點江山有點難,但是交代他辦的事他一定能辦妥當,是皇帝最喜歡的那種純臣。
官家明面上派了個心腹重臣來秦鳳路,實際上已經將做主的權力交給了王韶。
若是招撫策略不成功,有陜西其他幾路在秦鳳路不會鬧出大亂子,官家會派新的大臣來接手秦鳳路,王韶的前途估計也到此為止。
若是招撫策略成功,王大人有了這次的履歷足以升入政事堂,王韶也能順理成章的成為秦鳳路真正的一把手。
讓王韶放開手試試,成與不成朝廷都有後路,總比一直被壓著什麼都干不成強。
不愧是他們官家!妙啊!
只要上面沒有阻力,來再多番邦部落秦鳳路都能吃下。
蘇景殊來秦州不是為了和王韶介紹後世我黨如何爭取到萬千群衆的支持,這些稍後再說,先來看看他的策劃。
這年頭消息閉塞,商賈除外。
救濟百姓需要錢,安撫番邦需要錢,養兵備戰需要錢,陜西四路處處都需要錢,但是他們沒有錢。
整個陜西的日子都過的緊巴巴,衙門有點余錢也不敢花,生怕發生意外的時候沒法救急。
所以,他們的當務之急是搞錢!搞錢!還是搞錢!
什麼身份最適合搞錢?商人!
什麼身份最適合傳遞消息?商人!
什麼身份最適合深入敵後?還是商人!
他的想法很簡單,挑幾支商隊去青唐吐蕃和西夏境內溜達溜達,做生意的時候順便做點小小的宣傳工作。
不要看不起宣傳,往小了說只是讓商隊在外面散播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往大了說就是敵後統戰工作,關鍵時刻可以起到大用處。
商賈逐利,但也有追求提高精神境界的商人。
本朝商賈地位高,部分先富起來的商人魚肉鄉里欺壓百姓,還有部分選擇救濟鄉里幫扶百姓。
社會責任感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家國大義濟世救民的想法不是“肉食者”的專屬。
福建莆田有條木蘭溪,每逢夏秋就有山洪,山洪爆發時濁浪滔天一片汪洋,沿途三縣的百姓苦不堪言。
有個叫錢四娘的商女不忍百姓遭此劫難決心戡水為民,不光自己出錢出力,還組織鄉間富戶一起捐錢修建攔河大壩。
不料攔河大壩剛修建好,當年夏天莆田便連降暴雨沖壞了堤壩。
錢四娘覺得堤壩被毀是因為她選址不當,羞愧之下直接投水自盡。
愿意組織富戶捐錢做善事已經很不容易,為承擔責任而殉道的精神境界也早已超出常人。
雖然堤壩最終沒能解決水患,但是當地百姓感懷錢四娘的恩德依舊給她立廟祭祀。
大宋民間的識字率很高,商戶不再被攔在科舉考試之外,像錢四娘這樣有社會責任感的商人不在少數。
商戶怎麼了?商之大者也能為國為民!
對了,選出商隊後還得交代一下,要是能遇到西域的商隊就看看能不能和對方買點中原沒有的種子,不拘優劣是種子就行。
當是他的私心就行,他現在急需一個能過明路的借口來種東西。
不怕蹩腳,就怕沒有。
安全問題不用擔心,他拖著白五爺一起來就是要整合秦鳳路的江湖資源,衙門的人手不夠用可以讓江湖義士頂上。
來都來了,不能什麼都不干。
白玉堂:……
他來西北的任務是在京兆府搭起六扇門衙門的框架,官家沒說連其他各州的六扇門分門也得他親自上手。
臭小子,竟會給他找活兒。
王韶在西北多年,非常清楚語言的力量有多大,確定新來的王珪王大人能將招撫來的大小部落都安撫好後立刻從西北的商隊中挑幾支出來交給蘇大人開班輔導。
他本來覺得他的口才已經很不錯,之前的招撫成果可以證明,但是在蘇子安面前似乎還是不夠看。
誰能告訴他為什麼這幾個商隊首領在結束培訓後都目光灼灼的喊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出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此言絕妙!
他挑出來的商隊首領他清楚,沒有人能經得起這句話的刺激。
蘇景殊當然知道沒有人能經得起這句話的刺激,先前在軍中給將士們上政治課時提到這句話效果更好。
這是梁啓超從明末清初的大家顧炎武的“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中提煉出來的精髓,倆人的時代背景都是外敵入侵國將不國,大宋的情況沒有差到有亡國滅種的危機但也沒好哪兒去,把道理揉碎了講給將士們聽代入感立馬上來。【1】
不怕士兵難管理,怕的是他們沒有血性。
當然,當兵服從命令最重要,該磨性子還是得磨。
在蘇景殊忙著給即將深入青唐吐蕃和西夏的商隊首領做思想工作時,秦州的六扇門衙門熱熱鬧鬧的在城中鬧市開張了。
秦州的江湖人士和非江湖人士都很震驚。
他們活那麼大,從來沒見過熱鬧的像勾欄瓦舍一樣的官府衙門。
這個衙門……他正經嗎?
真的不是鏢局開業?
路過的百姓信不信不好說,反正消息很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遍了秦州。
白玉堂可以在秦州多留些日子,蘇景殊不行。他只請了兩個月的假,在京兆府還有本職差事得盡快回去,所以必須得把所有事情都壓縮在兩個月之內完成。
白五爺覺得倆人一起過來也得一起走,忙起來也是天天神出鬼沒見不著人,偶爾半夜從外面飛回來時還會嚇的起夜的仆從以為宅子里在鬧鬼。
蘇大人表示,如果在烏漆嘛黑的夜里迷迷瞪瞪睜開眼睛看到有人一身白衣從天上飄過來的是他,他也會覺得是見鬼了。
不管怎麼說,一切都進行的很順利。
王機宜的腦袋瓜一點就通和他一樣好使,最後沒用到兩個月就準備妥當。
商隊信心滿滿奔赴敵後戰場,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能帶回來更多壯士。
這年頭遠距離交流太困難,遠程遙控太費勁,大部分時候還是商隊自由發揮。
接下來的事情交給王機宜,蘇機宜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反正京兆府和秦州的距離不算太遠,有什麼不好處理的事情發生還能再碰面。
他們出來那麼久,狄元帥應該回來好些天了吧。
阿、阿嚏!
冬天不適合趕路。
冬天只適合窩在房間里睡大覺嗚嗚嗚嗚。
他什麼時候才能修煉到和白五爺一樣寒暑不侵?
白五爺:……大概是在夢里。
從京兆府出來的時候秋高氣爽,回去時天寒地凍,三天的路程愣是走了六天才正走完。正
走的慢并不全然是壞處,他們回來的路上偶遇了到被貶到西北的李城南,就是那個中牟縣令李城南。
長釘的案子之後這人被貶到窮鄉僻壤干了三年,他耐得住性子也肯吃苦,三年期滿便被調到永興軍路下轄的縣里當縣丞。
夫妻倆說開了之後感情越來越好,他的妻子張銀花沒了心病身體逐漸好轉,不久前還給他生了個小女兒。
這人在判案時有些糊涂,不過處理政務的能力很強,尤其是在銀錢相關的事情上非常敏銳。
這等人才放到縣里太浪費,經略司需要他。
有人接手他的活兒,他才有精力去操心那些深入青唐吐蕃和西夏的商隊。
——養家糊口需要錢,為了讓妻女過上更好的生活,努力干活吧李大人。
養家糊口需要錢,打仗更需要錢,將士的傷亡也怪讓人心疼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上策,能不打仗就降服敵人還是不打仗的好。
李城南對調來經略司沒有任何意見,被貶到窮鄉僻壤這些年他也看出來了,判案不適合他,不管是家長里短還是殺人命案都不適合他。
他判案時太容易被影響,倒是算賬時可以獲得平靜。
也可能是累的沒空想其他的。
經略司是京兆府的實權衙門,若非蘇大人力保,以他的本事干一輩子也摸不到經略司衙門的大門。
京兆府是西北地區最繁華的地方,能在這兒生活當然比其他地方好。
李城南夫婦都對蘇景殊感激不已,到任後任勞任怨的干活,嚇的經略司衙門的官看見他就冒冷汗。
畢竟不是誰都有理賬的本事。
水至清則無魚,官家最近追責追的厲害,一旦賬目明了被抄家流放的名單也能明了,沒人敢讓他去碰那些陳年老賬。
經略司的官員在確定蘇大人舉薦的這位李大人有能力在半個月內將幾十年的爛賬都理出來後整個衙門都不好了,那什麼,眼前的活兒堆積如山,李大人先把眼前的活兒干完再干其他的也行。
蘇大人慧眼識珠,他們怎麼遇不到這等人才?
哈、哈哈。
蘇景殊對來自同僚的夸獎照單全收,沒錯沒錯就是這樣,他的眼光宇宙無敵好。
然後默默請狄元帥給李城南多安排幾個暗衛,免得這位難得的技術型人才還沒開始干活就死于暗殺。
蘇秘書出門一趟回來後給自己找了個能干的秘書,他以為接下來就能騰出時間干別的事情,奈何計劃趕不上變化,剛回京兆府就迎來了鋪天蓋地的活兒。
馮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所有人都知道他和老王不對付,偏偏陜西四路今年剛剛開始推行新法。
馮京和新法這兩個詞放在一起,怎麼看都不太像和平共處的樣子。
別說蘇景殊心里打鼓,狄元帥瞧著也心里發虛。
他知道馮京賺錢的本事一絕,但是再能賺錢也得考慮一下陜西的情況,官家怎麼放心讓他當來當轉運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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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還要再派個和王相公同一陣營的韓相公當宣撫使,不然他想干什麼誰都攔不住。
馮京:……
呵。
馮大人不是傻子,能察覺到狄元帥對他的防備,不過沒關系,他們讀書人不和泥腿子武將計較。
擔心他在新法的推行上使絆子?那就找個人盯著他好咯。
正好他也需要個人來幫他熟悉陜西官場。
別慌,他要求不高,蘇子安那樣兒的不打緊的小官就行。
狄青:???
蘇景殊:???
于是蘇機宜再一次被打包扔去轉運司衙門。
這次比上次更可怕,上次的蔡大人好相處,在轉運司衙門幫忙是忙并快樂著,這次的馮大人……怎麼看也不像好相處的樣子啊。
可憐的小小蘇大人像即將面對大灰狼的小綿羊,走進衙門的時候一步三回頭,仿佛再往前一步就是生離死別。
然後他就被踩點來上班的馮大人一腳踹了進去。
嘖,一點都不讀書人。
馮京是個聰明人,不會上趕著和皇帝對著干。
王介甫剛開始推行新法的時候他有反對的理由,如今新法已有成效,就算依舊不贊同王介甫的想法他也不會這個時候阻礙新法。
官家滅夏的心思已經不加遮掩,這時候來西北可以是一飛通天,也可以是拖後腿被打發到別的地方坐冷板凳。
他不是李師中,沒執拗到明知不可為也非要為之的程度。
既然蘇機宜熟知各種新法推行中可能出現的問題,那就來幫他熟悉情況。
不是說陜西四路和其他地方的情況不一樣嗎?哪兒不一樣?想怎麼改?有何理由?可能出現的問題以及能帶來的好處是哪些?
蘇機宜那麼厲害,不至于連這點小問題都回答不上來吧?
“不打緊的小官”蘇景殊:……
知道您小心眼,沒想到您這麼小心眼。
苦逼的蘇大人含淚干活,別說閑來無事出城走走,他現在連正常的休沐都沒法保障。
夢回登州官員排隊進大牢只有他一個人苦苦支撐的時候,不,這工作量比那時候還要大。
他好像和工作八字不合,不管到哪兒當官都能是一眼看不到頭的公務,也沒算命的說他當官之後就成了勞碌命啊。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有很多同僚和他一起加班加點的干活,而不是他一個人忙的昏天黑地回家還要看到白五爺在悠哉悠哉釣金魚。
北風蕭蕭,他的心現在和屋檐下的冰溜子一樣冷。
忙碌的日子度日如年,回過頭來又感覺轉瞬即逝,等蘇大人從成堆的公務中擡起頭,這才恍然發現已經到了臘月。
可喜可賀,馮大人終于良心發現給了他一個完整的休沐日。
蘇景殊悲催的擦掉眼角不存在的眼淚,決定回家一覺睡到後天早上,結果人還沒進家門就先被拽到了元帥府。
沒錢了沒錢了,真的沒錢了!
就是把整個經略司衙門的官都扣押到元帥府也沒有錢!
軍務去找經略司的其他人,他現在只管轉運司的新法推行。
狄青白了他一眼,“最近各州都忙著招撫河湟地區的番邦部落,只要西夏不主動找茬西北軍也不會和他們過不去,打什麼打?”
冬天不是打仗的時候,大冷天的將士們連兵器都握不住怎麼打?
滅夏而已,早晚的事。
狄大元帥嘀咕幾句,開始暢享青唐吐蕃被納入大宋版圖之後的美好未來。
區區西夏,砍菜切瓜。
蘇景殊頓了一下,“元帥,招撫策略應該到不了青唐城。”
青唐吐蕃為什麼叫青唐吐蕃,當然是因為他們的主城就是青唐城,雖然後來內亂唃廝啰把都城遷到了別處,但是那也是吐蕃腹地。
狄青點點青唐城的位置,眸中閃著勢在必得的光芒,“不著急,等他們再內亂幾年,到時候不管是對面來投還是我們打過去都一樣。”
蘇景殊歪歪腦袋,想想那邊的情況,撇撇嘴,“是這個道理。”
雖然大宋內部憂患頗多,但有一點是周邊其他政權比不過的,他們沒有儲位之爭。
真宗皇帝子嗣單薄,仁宗皇帝沒兒子,當今圣上早早定下儲君,幾位皇子皆是中宮所出感情極好,即便將來皇子們長大有了別的想法也沒有辦法和太子殿下爭。
大宋開國以來和西夏的沖突就沒斷過,河湟一帶的吐蕃趁機發展起來,一度強盛到能威脅大宋的地步,好在大宋和西夏關系最緊張的時候吐蕃陷入內亂,也算是給大宋的邊防減輕了壓力。
“今天找你過來不是說這個。”狄青錘錘腦袋正了神色,“韓相公想在西夏境內修城,你明天隨我去趟延州。”
蘇景殊:???
“在西夏境內修城?”
狄青嘖了一聲,“郭逵勸不住,所以才來信請我們過去和他講道理。”
他以為最該警惕的是和王相公有矛盾的馮大人,萬萬沒想到最先出問題的會是韓相公。
西北的局勢才扭轉過來幾年?沿著邊境慢慢修堡寨往前推進已經很不容易,直接深入西夏境內修城是給西夏人送建材嗎?
真就飄的沒邊兒!
要是道理講不通,他也不是不能、咳咳、不能動粗。
要是韓相公那兒道理講不通,他就只能快馬加鞭回京和官家陳述利弊了。
第235章
*
宣撫使是鎮撫一方的軍政長官,掌宣布威靈、撫綏邊境及統護將帥、督視軍旅之事,以二府大臣充任,地位比安撫使更高。
因為宣撫職權太重,所以原則上是有事則設無事則廢,直到真宗年間宋遼開戰朝廷才開始派宣撫使去河北、河東一帶安撫百姓勸勉官員。
仁宗年間北邊沒有大規模戰事西北又開始戰亂,朝廷便又往陜西派宣撫使安撫百姓勸勉官員,也就是那幾年,宣撫使的主要責任從民事轉為軍事,之後就一直到現在。
陜西四路是後來分開的,西北防務分為鄜延、環慶、秦鳳、涇原路四路,京兆府所在的永興軍路被沿邊四路拱衛其中。
安全是安全了,對前線戰事的控制力也弱了。
韓絳到西北後沒來京兆府,而是直接去鄜延路準備繼續推進橫山戰略。
橫山位于宋夏邊境陜西段,山以南為宋境。
橫山地區水草豐美宜牧宜農,其中有茶山,能出産良馬,還有鹽鐵礦産。
對西夏來說,橫山地勢高,山上還有前朝修筑的長城,可以居高臨下俯視大宋沿邊堡寨。
而對大宋來說,占領橫山則可切斷西夏左臂扭轉戰局。
可天險丟了之後哪兒那麼容易拿回來,自從橫山被西夏占據,大宋基本上一直處在被動挨打的地位,更別說奪回橫山了。
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場大敗之後大宋被迫和西夏議和,全天下都知道黨項人說話不算數,國書上寫好的合約撐不了多久,他們必須趁西夏再次犯邊之前穩住西北的局勢。
橫山戰略是范文正公和諸多西北守將一點點試出來的,精髓只有八個字:筑城迫城,移寨攻寨。
西夏騎兵來無影去無蹤,但補給不及時。
大宋士兵戰斗力不足,見到小利小勝必貪功輕進,且不長記性,同樣的詭計中了十次還能再中第十一次,但他們有整個大宋做後盾,即便敗了十一次也有機會打第十二次。
西夏的優勢是兵強馬壯,大宋的優勢是錢多糧多,硬碰硬不是辦法,棄短就長放為正策。
范文正公久在西北前線,邊軍將領更是大半輩子都在和黨項人打交道,敗仗打多了總能琢磨出門道。
硬碰硬容易吃虧,他們可以集中兵力拿下一地後大量修筑堡寨留兵據守,利用西夏軍隊補給不濟的弱點堅壁清野避其鋒芒,然後步步為營穩紮穩打逐漸縮小西夏軍隊的活動空間,最終一舉平定西夏。
如果西夏大舉進攻,他們堅壁清野逼西夏大軍分兵劫掠以補充糧草,同時派兵在各村寨設伏將分散開來的西夏游騎逐個擊破。
西夏軍繞開堡寨長驅直入更好,到時直接前後夾擊對方想跑都難。
問題是,橫山戰略的精髓是“持重守御”,重點放在這個“御”字上,范文正公也沒讓他們上來就從到西夏境內修筑堡寨啊。
蘇景殊剛過來的時候昏昏欲睡,聽到這里立刻精神起來,找出輿圖攤平放在桌上然後問道,“元帥,韓相公準備在哪兒筑城?”
狄青目光沉沉,“銀州和綏州之間的羅兀城,那座城池早就荒廢了不說,位置距離銀州只有一百多里,西夏會容忍大宋在他們家門口挑釁?”
王韶那邊拿下河湟後綏州想干什麼都行,現在就深入西夏境內筑城怕是腦子被驢踢了。
他就問一句:羅兀城修好後怎麼守?
那地方在橫山境內,四面八方都是西夏的地盤,大宋忽然去建城西夏肯定會派兵去打伏擊。
鄜延路的兵力不可能都用在一座城池上,他們怎麼守?
范文正公等人當年提議經略橫山得益于種世衡種老將軍的經驗,種老將軍鎮守延州時外圍堡寨幾乎都被廢棄,延州無險可守朝不保暮,老將軍便在延州東北兩百里的地方修建新城加強防御。
新城要派兵駐守,守軍要喝水吃飯,城址離延州有兩百里糧草運輸困難,種老將軍便命人鑿開地下的石頭引來山泉,又在附近開了兩千頃營田,以低價賣糧和貸款本錢為餌招募商賈到新城經商,如此也能保證守軍的基本生活。
新城鑿開石頭引來泉水來解決用水問題,因此取名為青澗城。
只要商人愿意來,駐守當地的士兵和家眷就能正常生活,時間長了還能通過收稅來增加收入,再加上時不時前來歸附的小部落,青澗城慢慢就能形成正常的城池。
事實證明種老將軍的法子很有用,延州守軍後來繼續向前修筑新的堡寨,之後又花好幾年的時間將延州外圍那些原本廢棄的堡寨重新撿了起來。
青澗城的成功經驗也給了他們信心,于是范文正公在慶州城外一百五十里處筑大順城打通慶州、延州的道路,在加強慶州防御的同時讓二州在戰時可以互相救援。
近幾年西夏攻打大宋敗多勝少固然是西北將士拼死殺出來的結果,但是沿邊能夠互相支援的堡寨也功不可沒。
修筑堡寨的重點:建城、屯田、招募商賈經營。
先建城讓守軍有城可守,再引水屯田保證即便後方糧草運不過來也不至于讓守軍餓死,最後招募商賈來經營城池。
定居的人口越多承擔風險的能力就越強,黨項人見到城里那麼多人也不敢輕易來犯。
欺軟怕硬是人的天性,游騎劫掠也只會挑弱小的村寨下手。
堡寨是防御體系,是“防”,是“御”,是“守”,和“攻”是反義詞。
再看看韓相公的打算,深入西夏境內在銀州城外一百里的地方重筑羅兀城,讓民夫深入西夏境內去建城?
大宋的百姓在自家村寨都能被黨項游騎騷擾,帶著糧食建材深入西夏境內會一路順暢?
民夫建城時有大軍護送不用擔心人身安全?大宋的軍隊深入西夏境內西夏會沒反應?
即便西夏之前打了敗仗短時間內不敢倉促和大宋開戰讓他們在銀州城外筑了座城,鄜延路能派多少兵去守?糧草怎麼往那邊運?一旦糧草運不過去城里的守軍怎麼辦?
之後的屯田和經營就更不用提了,青澗城那種大宋境內的城池都要給商賈各種好處才能讓他們冒險前來,羅兀城離大宋那麼遠有誰敢去?
一座注定守不住且無法經營的城有必要建嗎?
蘇景殊看著地圖上的圈圈點點,“不知道韓相公怎麼想的。”
都已經是宰相那個層面的人了,總不能不管後果腦子一抽就是干吧?
狄青冷笑一聲不做評價。
月前官家重新任命韓絳為陜西、河東兩路宣撫使將兩路的軍政大權都交到他手上,陜西、河東兩路都是前線,看上去像是讓他籌謀滅夏。
西軍和西夏對峙幾十年,真能大舉攻夏的話還能等到沒怎麼上過戰場的文臣來說,他狄青會不說話?
局勢好不容易轉變到對大宋有利的地步,放任不懂兵事的讀書人折騰遲早要完。
蘇景殊摸摸鼻子,那什麼,他可以任勞任怨去延州,但是他的休沐只有一天不夠出遠門,待會兒還得麻煩元帥去和馮大人說一聲。
不是他對馮大人有意見,實在是馮大人小心眼起來根本不做人。
他要累死了嗚嗚嗚嗚。
只要能脫離馮大人的魔爪,他愿意去延州和韓相公講道理。
“馮大人那兒我已經打過招呼,他說可以讓你把之前沒來得及休息的休沐日都用上。”狄青不甚在意的擺擺手,“你這些天都在忙轉運司的事情,對韓相公來西北後的所作所為不太清楚,趁現在沒開始趕路有什麼想知道的盡管問。”
蘇景殊:???
調、調休?
後世調休好歹能調出來幾天休息,他這調出來幾天去出差?
要不要這麼魔鬼?
慘叫.jpg
小小蘇大人瞬間石化,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風吹成渣渣從此浪跡天涯。
——韓相公是吧?您這次真的攤上大事兒了!
馮大人在京兆府他不能得罪,韓相公遠在延州他還不能得罪嗎?
狄青:……
狄元帥冷酷無情的開口,“現在先別瘋,到延州之後再瘋。”
蘇景殊:!!!
哇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元帥你變了!你再也不是那個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的好元帥了!
狄元帥對眼前人的譴責置若罔聞,自顧自將韓絳到延州後的所作所為說了一遍,然後拍拍手讓他回家休息。
“明早出發,不要誤了正事。”
蘇景殊:▼-▼
人生啊,如此艱難。
蘇大人喪了吧唧回家,感覺人間不值得。
不值得歸不值得,該干的活兒還是得干。
第二天一早,依舊喪了吧唧的蘇秘書跟著他們家元帥啓程前往延州,喪也不耽誤行軍速度。
冬日天寒路不好走,從京兆府到延州快馬也要五天。
五天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行人趕到延州的時候,韓絳已經寫好奏疏準備讓官家將一直和他唱反調的郭逵趙卨調離鄜延路。
狄元帥和他的蘇秘書:……
蘇景殊扯扯嘴角,大概知道狄青為什麼這麼著急了。
他們再不來郭將軍和他的趙秘書就要被韓相公打包扔走了,不急不行。
韓相公這個兩路宣撫使比以往的宣撫使職權更重,在官家的特許之下,今後前線所有的事情都不需要稟報朝廷之後再處理,韓相公可以直接在西北便宜行事。
更要命的是,他來時官家給了他空名告敕,他在西北可以自行任命官吏。
也就是郭將軍身為鄜延路經略安撫使同樣位高權重,不然他連招呼都不用和官家打直接就能把人弄走。
嘶,可怕。
韓絳看著不請自來的狄青沒什麼好臉色,他來延州三個多月,整頓軍隊的時候還好,一提西夏身邊就不斷有人反對。
這不行那不行,到底什麼時候行?
官家派他來西北就是為了平定西夏,什麼都不行他們還平什麼夏?
西夏早已不是李元昊在位時的西夏,年初三十萬大軍傾國而出最終還是無功而返,更何況梁氏牝雞司晨惹得朝堂大亂,此時不攻夏更待何時?
陜西、河東長年和西夏打交道應該更清楚西夏的情況,謹慎過頭只會錯過開戰的好時機,等西夏緩過勁兒來他們後悔都來不及。
韓相公對現在的進度非常不滿意,如果沒有那麼多人攔著現在羅兀城可能已經投入使用,哪像現在還在爭吵要不要建。
王介甫剛開始推行新政時滿朝皆反對就是這種感覺嗎?
嘖。
狄青得了韓絳的冷臉,蘇景殊的待遇好一點,但是也沒好哪兒去,倆人連帶著親衛隊都被打發去城里驛館,有什麼事情明天再說。
一般來說,狄青這個級別的將領在西北用不著驛館,他去哪兒都會被當地官員精心接待。
但是吧,如今的鄜延路一把手郭逵郭將軍地位不保,身負皇命的陜西、河北兩路宣撫使韓相公目前看所有武將、他親自任命的鄜延路兵馬鈐轄種諤除外、都不順眼,在韓相公的刻意冷待之下他們只能去驛館將就將就。
狄青活動活動手指,“來者不善。”
蘇景殊糾正道,“元帥,我們才是來者。”
狄青聳聳肩,“沒區別。”
親衛隊簡單檢查過驛館回來問道,“元帥,現在休息?”
“休息個二錘子。”狄元帥皮笑肉不笑,“走,去韓相公府上拜會。”
明天有明天的事情,今天天還沒黑憑什麼不能談正事?
蘇景殊興奮中帶了些緊張,“元帥,我們會不會被趕出來?”
“你覺得我大老遠帶你過來是為了什麼?”狄青嘆了口氣,“因為你長的好看?”
蘇景殊:羞澀.jpg
懂了,他是敲門磚。
蘇·敲門磚·景殊興沖沖來到韓相公家門口,不多時門房便回來帶他們去會客廳。
還好還好,看來韓相公沒想和他們撕破臉,真要連門都進不去那才是真熱鬧。
蘇大人昂首挺胸,看來他這塊敲門磚還挺好用,“元帥,待會兒需要我說話嗎?”
狄青搖頭,“今天不用。”
蘇景殊了然,壓低聲音說道,“嗯,下次您進不了門的話再派我來。”
狄青腳步一頓,想著現在不在自家地盤,決定把腦瓜崩攢到回驛館再送出去。
外面滴水成冰,會客廳燃著旺旺的炭盆溫暖如春,還有面色如常的韓相公。
雙方見禮落座,蘇景殊負責寒暄,狄青負責發難。
今天的主場歸狄元帥,蘇秘書寒暄幾句自動退場,一邊喝茶一邊豎起耳朵聽他們家元帥怎麼說。
郭逵已經可能因為反對深入西夏境內筑城被調離鄜延路,狄青也沒打算寒暄太多,直接開門見山問道,“相公想在西夏境內筑羅兀城,可曾想過怎麼筑?”
韓絳眸中劃過一絲不悅,但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道,“派兵兩萬足矣。”
羅兀城可作為大宋進軍銀州全取橫山的開始,只要城池建成,大宋便能居高臨下謀取橫山逼近興靈,到時再以陜西、河東兩路兵馬為主力,何愁西夏不滅?
狄青:……
狄青想罵人。
“相公,撫寧城只有不足千人駐守極難防守,萬一撫寧城破,遠在西夏境內的羅兀城又當如何?”
韓絳皺起眉頭,毫不客氣的開口諷刺道,“城還沒開始筑,狄元帥已經開始滅自己威風了?”
狄青點點頭,說話也沒多客氣,“看來韓相公完全沒想過防守失敗的可能。”
韓絳的臉色瞬間黑了下來,“狄元帥若是來反對修筑羅兀城的久不用說了,本官自有打算。”
狄青要被他氣笑了,“相公的自有打算就是不考慮失敗的可能?”
韓絳重重放下茶杯,“西夏如今自顧不暇,大宋兵強馬壯糧草充足,兩相對比高下立判豈會失敗?”
羅兀城可以作為進軍銀州的據點,隨後再派兵馬以羅兀城為中心修筑堡寨,定能和當年的青澗城一樣拓地千里。
種老將軍修筑青澗城時延州附近的番邦部落經常搗亂,後來花了很大功夫才讓他們安生下來,今時不同往日,朝廷的招撫策略效果極好,不光沿邊的大小部落愿意歸順大宋,連西夏境內的黨項部落也偷偷摸摸過來投奔,一旦州府衙門同意他們歸附就立刻拖家帶口搬到大宋境內。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西夏朝廷已經如此不得民心,他們為什麼不能深入西夏境內筑城?
西夏傾國而出才湊出三十萬兵馬,大宋只陜西四路的兵就不只三十萬,再加上河東路出兵支援,他們只靠人數也打不了敗仗。
韓相公忍著怒火將他的計劃說完,不等狄青反駁直接喊管家過來送客。
狄青聽完之後連假笑都笑不出來,帶上蘇景殊起身走人。
多說無益,他選擇找官家做主。
回驛館的路上比來時沉默,狄青氣的吃不下飯,回屋就動筆寫信告狀。
——官家!韓絳他瘋了啊!
蘇景殊全程沒說話,不像狄元帥那樣直面韓相公的沖擊,還能去廚房找點飯菜去書房看他們家元帥有火沒地兒發。
嗯,一邊吃一邊看。
“什麼叫憑人數也能取勝?當年李元昊攻打大宋的時候兵馬比大宋多嗎?大宋打贏了嗎?”
“什麼叫只要河東的兵馬及時支援就能拿下銀州?他知道從河東派兵深入西夏境內有多難嗎?”
“還滅自己威風,還自有打算,西軍將士的性命是讓他這麼鬧著玩的?”
蘇景殊咽下飯菜,小聲的用數據說話,“從河東路麟州派兵前往銀州最快需要半個月,不過那條路很容易遭到西夏伏擊,穩妥起見最好留一個月的時間。”
狄青深吸一口氣,桌子拍的砰砰響,“他讓麟州的軍隊在五天之內抵達銀州!”
將士又沒長翅膀!夢里的五天!
蘇機宜唉聲嘆氣,“韓相公和李大人換換就好了。”
一個過于冒進,一個謹慎過頭,偏偏還正好用錯地方。
要是李師中來鄜延路當一把手,他肯定不會允許種諤冒險深入西夏境內筑城。
要是韓絳去秦鳳路當一把手,王韶在秦州想歇幾天都得被他趕出去招撫番邦。
這都什麼事兒啊?
現在李師中已經被調離秦鳳路,再換、等等、現在換好像也不遲。
王珪好脾氣且不愿意做任何冒險的事情,讓他來鄜延路正好,就是可能拖慢原本正常的堡寨推進速度。
狄青罵完之後冷靜下來,聽到臭小子的胡言亂語毫不留情的回道,“想多了,一個是宣撫使一個是經略使,怎麼可能簡單對換?”
蘇機宜遺憾不已,“太可惜了。”
第236章
*
狄元帥封好奏疏讓親衛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安排好後回來繼續罵。
人貴有自知之明,不能不懂還非要瞎指揮。
文官指揮錯了頂多被貶,領命上戰場的將士卻是真的沒命,不能因為他們不用上戰場拼命就想一出是一出。
大宋將士看到小利小勝就貪功冒進單單是將領的責任嗎?指揮作戰的文臣不發話有多少將領敢擅自追擊?
一說貪功冒進就把罪名推到武將身上,要不要看看武將貪功冒進的時候文臣在干什麼?
負責指揮的文臣不拿將士們的姓名當回事兒,打勝仗就是他們指揮有方,打敗仗就是武將貪功冒進將士能力不夠,憑什麼啊?
狄青行伍出身很清楚武將的難處,大宋風氣如此,有什麼不公平的地方忍就忍了,反正不忍也只會平添罵名。
平時被區別待遇可以忍,現在韓絳明擺著要將士們去送死,再忍下去等著他們的就是西軍好不容易打出來的有利局勢不復存在。
這能忍?再忍下去就成王八了這能忍?
他知道不能一桿子打死所有人,朝中還有很多熟知兵事并體恤將士難處的文臣,但是看看現在的情況,他實在控制不住把滿朝文官都罵過來一遍兒。
蘇景殊本來還想勸兩句,但是看他們家元帥正在氣頭上也不好說話,于是悄咪咪換個吃飯的地方,填飽肚子再回來繼續看他們家元帥發火。
這次的事情的確離譜,元帥實在氣不過的話就和韓相公一起回京,韓相公冒進官家總不能跟著他一起冒進。
要是官家也……
蘇景殊打了個寒顫,連忙把這個可怕的念頭甩出腦海。
他們官家英明神武,肯定不會和韓相公一樣胡來。
就算官家一時間被韓絳畫的大餅忽悠了,京城還有韓琦、富弼兩位經驗豐富的老臣能攔著,比西北這邊韓絳一家獨大好多了。
怎麼說呢,術業有專攻,專業的事情還是得專業人士來干。
韓相公對西北的情況不了解,剛來到就大開大合的指揮的確有點不妥當。
說實話,他到現在都沒弄明白韓相公到底是怎麼想的。
正常做計劃都要有不成功的備案,成功的可能性再大也得有個planB,何況深入西夏境內修筑羅兀城的可行性并不高。
韓相公只說城修好了怎麼怎麼,壓根沒想過建城的難度有多高。
他覺得深入西夏境內筑城簡簡單單,但是換個角度想想,西夏想在京兆府門口修堡寨的話朝廷會眼睜睜看著他們建?遼國在大名府門口修堡寨的話大軍會目送他們來來往往?
肯定不可能啊。
所以韓相公為什麼會覺得他們想重建羅兀城就一定能行?
種老將軍當年修建青澗城那是在大宋境內,當時青澗城周圍再荒涼那也是大宋境內,和現在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想不明白,再想多少次也還是想不明白。
蘇機宜托著臉認真思索,等他們家元帥發完火冷靜下來才慎重開口,“元帥,我覺得韓相公那兒我去說也不太行。”
韓相公現在空前膨脹,篤信大宋可以輕輕松松打下銀州直奔興慶府。
瀚海天險不是事兒,西夏鐵騎不是事兒,什麼都不是事兒,只要大宋出兵就一定能打的西夏落花流水。
就……
自信是好事兒,但也不能這麼自信。
狄青喝口水潤潤嗓子,大冬天的喝冷水也壓不下他的滿腔怒火,“該抓時機的時候不抓,該謹慎的時候不謹慎,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怎麼想的。”
蘇景殊干巴巴的說道,“所以元帥還是做好準備拉著韓相公一起回京吧,讓官家和其他幾位相公和他分析利弊,咱們勸沒多大用。”
在韓相公眼里,他們一個是不通文墨的粗鄙武夫,一個是剛入朝堂沒幾年的毛頭小子,怎麼比得上他宦海沉浮幾十年的履歷經驗。
狄青嘆了口氣,“我剛開始還以為郭逵夸大其詞,沒想到竟是真的說不通。”
蘇景殊跟著嘆氣,“之前在京城明明很好相處,奇奇怪怪。”
他在京城和韓絳共事了小半年,募役法得罪人事兒還多,大多數時候都是韓絳出面去得罪人,當時感覺有個能扛事兒的官在前面頂著真是三生有幸。
如今立場一變,難搞哦。
狄青捶捶腦袋,“你先回去休息,我去見見種諤和折繼世。”
蘇景殊愣了一下,“還出去?”
天已經黑了,外頭滴水成冰還伸手不見五指,這時候出去似乎不太合適。
“當然是讓他們來見我。”狄青面無表情,擡眼看看外面的黑咕隆咚,又改口道,“那就明天吧。”
連著趕了好幾天的路又被韓絳氣了個半死,他感覺他也得好好睡一覺緩緩。
蘇景殊打了個哈欠回去洗漱睡覺,他以為情況再差也就是現在這樣了,萬萬沒想到還能更差。
冬天天亮的晚,早上起來要迷糊好一陣兒才能清醒。
蘇大人清醒不是因為冷水洗臉,而是被隔壁狄元帥的罵聲給嚇醒的。
什麼情況什麼情況?
韓相公找到驛館和元帥據理力爭來了?
院子里的親衛們擠眉弄眼,其中一個積極的過去打水,然後回來小聲嘀咕,“種將軍和折將軍來了,倆人剛進去沒多大會兒,您待會兒收拾好了進去看看?”
“行,等我進去探探情況。”
蘇景殊飛速洗漱,收拾好之後躡手躡腳湊到門前。
院子里的親衛隊全都豎起耳朵緊張兮兮的看著,他們不敢湊太近,只能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蘇大人身上。
元帥氣急了也能記得不能對蘇大人動粗,看到他們在外面蹲著就不一定了。
唔,感覺種將軍和折將軍待會兒也逃不掉被踹的命運。
幸好他們在驛館不在校場,不然元帥一挑二也能揍的他們爬不起來。
不要懷疑他們家元帥的武力,那是戰場上真刀真槍拼出來的本事,西軍將領單打獨斗能打得過他們家元帥的暫時還沒有,估計得等過些年元帥退居二線的時候才能出現。
唉,種將軍和折將軍說什麼了?怎麼把元帥氣成這樣?
感覺比昨天回來的時候還嚇人。
狄青確實比昨天還要生氣,文臣沒上過戰場不通兵事說出什麼離譜的話都有可能,他也有心理準備,但是前半輩子都在戰場上拼殺的武將說出同樣的話他實在冷靜不下來。
韓絳說要深入西夏境內筑城,他可以安慰自己說文臣高居廟堂不懂深入敵後有多危險很正常,但是種諤和折繼世,這倆人是被奪回綏州的功勞沖昏頭了嗎?韓絳不知道敵後多危險他們不知道?這麼多年的仗都打哪兒去了?
蘇景殊狗狗祟祟挪到門口又挪到屋里,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
種將軍和折將軍……
嗯,這頓臭罵挨得不虧。
和他們之前想的不太一樣,深入西夏境內筑城的主意并非出自韓相公,而是種諤種將軍的提議。
種將軍和折將軍擅自出兵奪回綏州後一度被朝臣罵的體無完膚,但是最後官家扛住了來自朝臣的壓力,倆人的官職都沒有變動,并且因為奪回綏州的功勞得了不少賞賜。
只是沒有升官加爵。
當時朝中吵的太厲害,沒有把他們貶官下獄已經是官家努力的結果,再給他們升官加爵整個朝堂都得翻天。
雖然很對不起他們,但是當時官家剛登基也不好和朝臣鬧的太僵。
這幾年種諤和折繼世任勞任怨經營才建成沒幾年的綏德城,如果沒有意外,綏德城很快就能和青澗城一樣成為人口衆多商賈紛至沓來的大城。
等綏德城經營起來,綏州就能以綏德城為中心經營起來。
沒辦法,偌大的綏州在西夏手里就是片野地,別說城池了,連像樣的村寨都沒幾個。
官家一直對當初招降綏州嵬名山沒有封賞武將心懷愧疚,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會在大宋主動攻夏時補上封賞以鼓舞士氣。
現在看來,怕是得換個法子鼓舞士氣。
兩位將軍許是對當年的事情心有怨言,也可能是想攻下銀州讓朝中罵他們的人看到奪回綏州的好處,經營綏德城的時候也從未放棄繼續收復失地。
綏德城已經在橫山深處,他們選址的時候非常謹慎,直接將城建在無定河邊,既方便百姓取水用水也方便屯田。
朝中那些反對收回綏州的大臣腦子里多少都有點水,不說整個綏州,就只新建的綏德城一座城就能控制無定河以及附近百里的游牧部落。
沒有拿回綏州之前大宋只能望橫山興嘆,拿回綏州之後大宋能控制的地方就直接深入到橫山里面從此可以和西夏分庭抗禮。
那麼重要的地方他們憑什麼不要?
不談他們辛辛苦苦勸降嵬名山的過程,就問綏州那麼重要他們憑什麼不要?
好不容易把地盤拿回來不論功行賞也就罷了還要拿他們下獄問罪,他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之前有郭逵壓著不許他們冒險深入西夏境內,韓絳來了之後種諤被提拔為鄜延路兵馬鈐轄,倆人一琢磨發現韓相公這是要重用他們,于是深入西夏境內收復失地的計劃就又提上了日程。
先重建羅兀城,然後以羅兀城為中心在西夏境內修筑堡寨六座,如此一來,大宋必能以堡寨群為依靠拓地千里。
韓相公一聽覺得此計可行,仨人一拍即合,然後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小小蘇大人避開砸到身邊的茶杯渣渣,再看看雖然低著頭但是明顯不服氣的兩位將軍,又狗狗祟祟的退出去。
情況不對勁,他先躲為妙。
院子里的親衛隊目光炯炯看過來,最前面的那位用氣音問道,“大人,什麼情況?”
蘇景殊示意他們撤遠一點,不要打擾屋里的三位上演全武行。
“深入西夏境內重建羅兀城的主意是種將軍和折將軍出的。”
“難怪。”親衛隊衆人恍然大悟,“接下來怎麼辦?”
蘇機宜搖頭,“不知道,等元帥出來再問。”
話音剛落,屋里的動靜就停了下來。
種諤和折繼世從屋里出來,表情都不怎麼好。
蘇景殊還在想要不要避一避,種諤已經調整好心情主動上前打招呼。
蘇大人:???
簡單的寒暄過後,蘇景殊扭頭看向他們家元帥。
什麼情況?
狄青沉著臉解釋道,“去年被李復圭下獄抵罪的種詠是他兄長,若非我們去的及時,種詠可能已經被冤死獄中。”
種諤兄弟幾個能力不及種老將軍,但是都是知恩圖報的真性情,不用擔心他們背後捅刀子。
蘇景殊松了口氣。
他還以為種將軍要挑撥離間呢,嚇他一跳。
對不起對不起,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狄青沒有多說,讓他和親衛隊都去吃飯,吃完飯和他一起去軍營看看。
親衛問道,“元帥不吃?”
狄青磨牙,“氣都氣飽了。”
蘇景殊勸道,“還是吃點吧。”
人是鐵飯是鋼,昨天晚上就因為火氣上頭沒吃飯,今天早上再不吃萬一餓暈在軍營怎麼辦?
狄元帥餓暈在延州大營的消息傳出去,韓相公得被西軍將士罵死。
還是說元帥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狄青:……
算了,他吃飯。
天色還早,鬧劇過後又吃了頓飯才算大亮。
去延州大營要和經略使郭逵打招呼,韓絳只是想把他調走,京城的調令下來之前倒霉的郭將軍還得繼續待在延州。
大概這些天過的實在煎熬,郭將軍和他身後的趙機宜精神都不太好,倆人的黑眼圈都重的和國寶有一拼。
狄青拍拍資歷比他老很多的倒霉蛋,“郭將軍辛苦了。”
現在的情況不能怪他們倆,誰來都是這個結果。
種諤和折繼世也不想想,郭將軍同樣是久經沙場的悍將,他死命攔著肯定有他的理由。
唉。
幾人騎馬前往城外大營,到的時候士兵正在操練。
郭逵介紹道,“韓相公來到鄜延路後將鄜延路分為番漢七軍統一指揮,種將軍和折將軍分別為一軍主將,如今營中只有一軍。”
蘇景殊揉揉耳朵,“將軍,我怎麼聽著有人在哭?”
“西夏一日不如一日,每月都有番邦部落前來歸附,韓相公將前來歸附的番邦部落編成番軍,且對新歸附的將士非常親厚,軍中有什麼犒勞獎賞都緊著番軍來。”郭逵的臉色愈發滄桑,“前兩天韓相公下了個新命令,他說番邦將士更擅長馬戰,讓漢軍騎兵將戰馬送給番軍。這不,里頭的漢軍騎兵正抱著馬頭哭呢。”
蘇景殊:???
狄青:???
不是,韓相公到底想干什麼?
招撫番邦是得用銀錢犒賞,畢竟是拉攏人心,這錢花的很合理。
可他讓漢軍把戰馬讓給番軍是不是有點過分?這和指著漢軍騎兵的鼻子說他們沒本事有什麼區別?
第237章
*
蘇景殊精神恍惚,“把漢兵的什麼送給番兵?”
郭逵半死不活,“戰馬。”
狄青兩眼空空,“把誰的戰馬送給番兵?”
郭逵心如死灰,“漢軍的。”
不用倆人再問第三句,郭將軍已經自顧自重復了一遍,“你們沒有聽錯,我也沒有說錯,鄜延路的戰馬不夠分,韓相公讓漢軍騎兵將戰馬讓給番兵,現在騎兵正在里面和他們的愛馬告別。”
狄元帥張了張嘴正要問什麼,郭將軍再次未卜先知,一臉疲憊的回道,“我勸過,但是結果元帥也看到了,韓相公根本不聽。”
大宋的確缺馬,游牧部落也的確比大多數漢人擅長馬戰。
話說的沒錯,但是因此讓漢軍將士將戰馬讓給番軍將士就是不對。
番邦部落愿意歸附和他們愿意為大宋盡忠是兩回事,秦鳳路為了防止番兵復叛將他們部落里的青壯年全部打散編入各軍,只留老弱婦孺歸原部落首領管理。
他們鄜延路可好,直接將前來歸附的番邦部落全部編入番軍。
不是不能這麼編,而是現在不是讓番兵單獨成軍的時候,至少過個三五年等他們穩定下來再說。
現在直接讓番兵獨立成軍,回頭他們全軍一去不回怎麼辦?
平時厚待番軍他可以理解,那是為了讓番人安穩留下不鬧事,漢軍將士抱怨的時候他們還能找理由安撫。
番兵的糧餉賞賜比漢兵多他們忍了,把漢軍的戰馬搶走讓給番兵……韓相公自己想想這合適嗎?
西軍以弓弩火器為重不代表騎兵不重要,他們“傾家蕩産”買馬才訓練出這麼點兒騎兵,沒有戰馬的騎兵還叫騎兵嗎?
郭將軍說起韓相公到鄜延路之後的所作所為幾乎要猛漢落淚,狄青黑著臉在軍營里待到傍晚,看完操練看夥房,吃完午飯再看操練,一天的時間足以讓他了解軍中情況。
漢軍將士的日常了解完,番軍也不能放過。
郭逵翻身上馬,壓低聲音說道,“番部兩軍由韓相公親自指揮。”
言下之意:那邊不歸他管,想去番軍大營得先和韓相公打招呼。狄青:……
蘇景殊:……
這和被架空有什麼區別?
堂堂一路經略安撫使,怎麼能慘到這個地步?
郭逵也想知道,他堂堂一路經略安撫使怎麼能慘到這個地步?
就因為他是武將出身,所以韓絳一到延州就能毫無顧忌的把他架空?
更要命的是,按照大宋官場的規矩,韓絳還真能合理合法這麼做。
狄元帥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那叫黑云壓城城欲摧,叫山雨欲來風滿樓。
接下來幾天時間,蘇秘書跟著他們家元帥將鄜延路七軍轉了一遍兒,狄元帥看著沒什麼反應,但是他和親衛隊的親衛都知道這是要攢個大的。
火氣當場發出來還好,當場不發……
嘶,祝被元帥惦記上的人好運。
軍營視察完畢,京城的回信也到了。
狄元帥冷笑一聲,直接把韓絳、郭逵、種諤、折繼世都帶回京找官家當面理論。
他是沒資格讓韓相公干什麼,官家有資格就行。
蘇景殊沒走,他和趙卨留在延州穩定情況。
為了防止有不長眼的過來找事兒,親衛隊全部留下保護他們柔弱的機宜大人。
蘇機宜:……
不管怎麼說,回京在官家面前吵架總比在延州讓韓絳一家獨大強。
蘇景殊對留在延州也沒意見,他是經略司的機宜文字,但是到西北一年多在經略司的時間還沒在轉運司長,好不容易有個經驗豐富的前輩在跟前,他得好好和前輩交流交流。
機宜文字這個差遣夠不上一方主官,但是職權很重,還能接觸到大量機密情報,是個歷練幾年就能平步青云的好差遣。
大宋只在邊地設經略司,北方和遼國談和之後,真正能主管軍事的經略司只剩下西北幾路,所以僅有的幾個經略司機宜文字的差遣分外搶手。
雨吸湪隊……
按理說蘇景殊的資歷不太夠,但是他之前幾次調動從來沒任滿過,不算沒任滿只看辦過的差似乎又還行。
最重要的是,官家和現任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兼平西統鎮大元帥狄青愿意。
趙機宜的情況不太一樣,他的資歷已經足夠調去成為一方主官,只是和郭將軍相處的太好,所以自請留在鄜延路繼續干。
官場上的人際關系太復雜,遇到個合心意的上官不容易,等郭將軍調去別的地方他再升遷也不遲。
這一等,就等到了韓相公空降為陜西路宣撫使。
“陜西”打頭的衙門一般都在京兆府,也不知道韓相公怎麼想的,愣是舍棄京兆府來了延州。
再然後,再然後就不用說了。
鄜延路真是倒了八輩子霉才被韓相公看上。
咳咳,有點不禮貌,但是這時候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韓相公回來他和郭將軍就會被調走,韓相公不回來他和郭將軍就能留在鄜延路,反正沒有繼續共事的機會,就算說出口的話傳出去也沒關系。
蘇景殊給嘴巴拉上拉鏈,趙大人放心,他是個合格的樹洞,不用擔心秘密從他這兒傳出去。
趙卨瞅了他一眼,假裝信了他的鬼話。
蘇機宜是不會大張旗鼓的散播別人的秘密,他只會把不知道哪兒聽來的事情重新加工成面目全非的樣子賣給勾欄瓦舍里的戲班子。
乍一聽沒什麼問題,都是可以風靡勾欄瓦舍的好本子。
仔細一聽哪哪兒都不太對,似乎是在借話本子嘲諷什麼。
但是真要說哪兒不對在嘲諷什麼觀衆也說不上來。
趙機宜委婉的表示,雖然他不經常去京城,但是他也是正統進士出身,同年好友遍布朝堂,不是人不在京城就什麼京城的消息都不知道。
西嶺先生不會以為自己藏的多隱蔽吧?
蘇西嶺:……
哈、哈哈。
咱換個話題。
蘇大人假裝剛才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和前輩請教正常的經略司機宜每天要干什麼。
軍中戰時以打仗為先,不打仗的時候呢?軍隊改革?
趙卨點點頭,“整改不單單是重新編排,還要考慮將士的配合以及後勤供應。”
韓相公在修筑羅兀城的事情上讓人琢磨不明白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將番兵單獨編成軍也不合適,但是將軍中每兩到三千人編成新軍的法子并沒有問題。
蘇景殊說道,“官家和王相公都在著手精簡軍隊裁汰老弱,等他們手上的事情忙完,軍中應該也會迎來大改。”
趙卨笑道,“蔡大人此番回京被任命為樞密副使,有蔡大人在,軍中之事不必勞煩王相公親自動手。”
蔡大人在西北多年,不管是帶兵打仗還是處理政務都經驗豐富,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全面整頓軍隊會由他接收。
蘇景殊點點頭,“也是,蔡大人比王相公更熟悉軍旅。”
軍中之事要交給熟悉軍隊的人來做,官家派韓絳來西北就是想著他曾經有過推動禁軍改制的經驗,而老王沒有在軍中待過很有可能會犯“想當然”的毛病。
雖然最後還是沒逃過“想當然”,但是已經可以看出不通兵事的文臣空降成軍中一把手有多可怕。
王相公比韓相公經驗還少,與其讓他親自操刀,不如讓經驗豐富的蔡大人出馬。
至少蔡大人真正帶過兵打過仗。
打的還都是勝仗。
看蔡大人和狄元帥同在京兆府能和平共處那麼多年也能看出來蔡大人在兵事上是個靠譜的,他要是不靠譜狄元帥第一個不同意。
將兵法本是范文正公和張亢張將軍提出來的,為了軍中不再出現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現象,也是為了方便軍中管理,將軍中每兩到三千人編為一將,這些將由本路的都監固定指揮。
都監之下又有十二個指揮使和二十五個教頭分別來訓練者六個將的士兵,說到底還是為了加強將領和士兵之間的聯系。
有點像後世的師改旅,一個將差不多就是一個團。
後世一個團的標準是一千五百人,一個團配有三個營,一個營配有四個連,一個連三個排,一個排三個班,一個班十個兵。
一個連加上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副指導員、各排排長、司務長等干部以及炊事班,一共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個人。
再往上的師就類似路一級的經略司,一個師包括五六個團,再加上隸屬于後勤的二線非戰斗單位,標準人數是一萬人。
而旅比師人數少,標準人數在七千人。
師改旅的目的是提高軍隊的靈活性和戰斗力,大宋需要的也是提高軍隊靈活性和戰斗力,哦,還要再加上一個裁汰冗余人員。
那就是大宋版的“師改旅”加“百萬大裁軍”。
不看韓絳在鄜延路的騷操作,目前大宋各路的小規模師改旅、啊不、小規模將兵法都進行的非常不錯。
雖然進度慢,但是沒有引起兵變,也沒有耽誤戰事。
西北幾路的反饋良好,蔡大人才好在進入樞密院後全面推行將兵法。
大宋開國時的更戍法是為了分化地方藩鎮防止藩鎮擁兵自重惹出事端,這麼多年來問題也很明顯,兵不識將將不識兵。
連武將自己都指揮不動手底下的軍隊,文臣就更指揮不動了。
范文正公和張將軍當年在西北推行將兵法效果很好,西北的局勢也漸漸穩定下來,可惜沒等他們進一步經略西北大宋就迎來了連年天災,朝廷只能和西夏議和專心應對各地的災荒。
這一耽擱就直接耽擱到了現在。
好在雖然蔡大人早年在新政的事情上和范文正公意見不同,但是在軍事上卻達成了共識,在西北那麼多年不光打仗生猛屯田有術,在整改軍隊方面也很出成效。
要是郭將軍沒有和韓相公起沖突,他身為鄜延路最高軍事長官可以直接統帥兩到三個將(團)作戰,而每個將(團)都有負責的都監(團長),如此也能解決戰時職權混亂調兵難的問題。
還有就是,蔡大人走之前只在沿邊幾路試行過將兵法,永興軍路在鄜延路、環慶路、秦鳳路、涇原路中間,雖然同在西北但是不屬于沿邊,所以永興軍路目前還是舊制。
趙卨對永興軍路的情況羨慕不已,“多好啊,到時朝中下令將駐軍編成將可以直接編,哪像鄜延路……唉……”
不怕從頭開始改,就怕改了又改改了又改。
蔡大人在西北的時候鄜延路已經嘗試過改軍為將,韓相公來了之後又重編了一次,沒有意外的話接下來還得再打散重編。
番兵可以編入將中,每個將的人數也根據各地的情況浮動,但是絕對不能有將全是番人。
蘇景殊若有所思的想了想,然後給倒霉催的趙秘書一個無能為力的眼神。
前輩加油,能者多勞,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都趁意,湊活著過吧。
趙卨嘆了口氣,事已至此,不湊活著過還能咋?
希望韓相公回京後就別再來了,西北遭不住,真的遭不住。
朔風卷雪,寒氣襲人,臘月的京城已經很有年味。
短短三個多月而已,狄元帥再次回到京城,這次的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
上次是回京領賞,他和身後的將士們從進城到進宮都是百姓夾道歡迎,剛好那時菊花盛開,滿街的各色菊花差點把他們埋了。
這次回京是為了告狀,天寒地凍雪虐風饕,城里的百姓熱熱鬧鬧準備過年,他們凄風楚雨走在街上都格格不入。
都怪韓絳!
狄元帥在心里罵罵咧咧。
要不是這人在西北亂搞,他們也不至于大冬天還不得安寧。
還想讓民夫冒雪深入西夏境內修筑城池,信不信民夫能當場造反?
都已經是當朝宰相了,大宋那麼多民變怎麼來的總不能一點都不清楚。
告狀!必須告狀!
在趙秘書和蘇秘書的期盼之下,狄元帥等人回京後直接進宮面圣,官家緊急召見政事堂和樞密院的宰輔重臣,讓他的宰輔重臣們共同來商議到底該怎麼辦。
大宋第N屆垂拱殿辯論賽正式開始。
題目:深入西夏境內修筑羅兀城。
支持方:韓絳、種諤、折繼世。
反對方:郭逵、狄青。
裁判團:皇帝、太子、兩府重臣。
等韓絳和郭逵將他們支持和反對的理由說完,整個垂拱殿一片寂靜。
趙曙趙頊父子倆面面相覷,政事堂和樞密院的重臣們驚愕失色。
保守陣營的代表文彥博文相公覺得不妥,他向來反對動兵,連大宋境內的兵事都反對,主動挑釁更是一萬個不同意。
激進陣營的代表王安石王相公也覺得不妥,他覺得朝廷精力有限,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秦鳳、涇原兩路的經營開拓上,韓絳實在想深入橫山境內給西夏找不痛快也不是不行,但是得等到王韶那邊穩定下來才行。
連激進派都不贊同,其他的中立派就更不用說了。
一場辯論賽下來,所有人都覺得韓絳是在無理取鬧。
就連官家父子這種一輩子沒出過開封府的都感覺離譜。
在銀州城外一百里處筑城,這真的不是打算給西夏送物資?
好了好了,都冷靜冷靜,坐下來喝口水好好說說。
當年種將軍和折將軍用計奪回綏州卻沒有封賞是朝廷的不對,種將軍和折將軍想建功立業也沒有錯,修筑堡寨加強防御是好主意,但是選址不能太異想天開。
一口吃不吃胖子,干什麼都得一步一步慢慢來。
西軍慣例是在州府主城外五十里到一百里的地方修筑堡寨,等堡寨經營起來後再往外開拓。
綏德城已經深入橫山境內,雖然羅兀城離綏德城只有一百多里,銀州城離羅兀城也是一百多里,但是兩個一百多里不是一回事兒。
綏德城已經是大宋能控制的邊界,綏州大小部落數以千計,其中搖擺不定首尾兩端的還有很多。
現在最重要的是讓綏州境內的番邦部落穩定下來,而不是在綏州境內還有那麼多可能反叛的部落的時候去修建新城。
想修新城可以,得先保證守得住再修。
兩位將軍要是實在不服氣可以先去重建撫寧城,不是說讓撫寧城成為綏德城和羅兀城的中轉站嗎?先把中轉站修好,然後再說羅兀城的事情。
要是撫寧城修好都守不住,重建羅兀城的事情就別提了。
官家沒有一桿子把人打死,西軍正是需要將領的時候,種諤和折繼世能力出衆,不可能因為一個羅兀城就將他們全盤否定。
種諤和折繼世見狀也知道他們修建羅兀城的提議再次被否定,提議接連被否定不能說全是別人的責任,連戍邊經驗豐富的韓琦韓相公和富弼富相公都搖頭,可見他們的計劃的確有不妥之處。
只有韓絳依舊覺得此時不乘勝追擊是錯失良機,還想繼續勸官家改口。
西夏已經不是當年的西夏,別說是銀州,即便大宋直接攻打西平府、興慶府西夏都未必擋得住。
官家覺得不夠保險的話還可以聯合青唐吐蕃同時出兵,西夏已是強弩之末根本撐不住大宋和青唐吐蕃聯合出擊。
趙曙:……
人可以自信,但不能自大。
他真的很搞不懂這些文臣,番邦部落舉族來歸附的時候一個個的都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番邦降叛不定不可輕信”,怎麼不該信的時候又覺得人家一定會聽大宋的指揮?
青唐吐蕃打西夏的同時自家部落也在干仗,他們會聽大宋的話?
官家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索性讓韓琦富弼去給他講道理,能講通多少不重要,先把人從天上拉回來再說。
哦對,蔡挺一起。
蔡大人最熟悉西北的情況,有理有據才有說服力。
散了吧散了吧,各位將軍一路奔波回京辛苦了,剩下的事情明天再商量。
殿中衆人各自行禮退下,狄元帥張口想催官家快點做決定,再一想場合不對又閉上了嘴巴。
他原本想著到延州把韓絳勸住就回京兆府,多大點事兒頂多半個月就能解決,還是算上來回路程的半個月。
結果到了延州發現事態不受控制,到京城可比到延州遠得多,雖然他提前往家里送了信,但是大過年的不和媳婦孩子待在一起總感覺憋屈的慌。
打仗的時候分開也就算了,現在沒打仗還不讓他回家,大宋什麼時候能把周邊政權都打的滿地亂爬啊?
生氣!
另一邊,韓相公和富相公兩臉無奈,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勸。
該說的郭逵都說過了,羅兀城不能修的最大問題就是守不住,西夏再怎麼強弩之末也不至于毀不掉家門口的大宋城池。
如今的局勢是對大宋有利,但是別忘了他們周邊群敵環伺,不是只有西夏一個敵人。
要是只有西夏一個敵人,西夏連立國的可能都沒有。
唉,年輕人還是太急躁了些。
已經五十多歲的韓絳:……
垂拱殿很快只剩趙曙趙頊父子倆。
太子殿下幽幽開口,“子安的信里說西軍氛圍特別好,除了少數幾個文臣不給面子喜歡搞事,絕大部分文臣武將都上下一心準備立大功。”
拿下青唐吐蕃是大功,平定西夏也是大功,周邊的番邦部落不是麻煩都是功,他們搶功的時間都不夠根本沒空勾心斗角。
他以為那“少數幾個文臣”是秦鳳路的李師中,怎麼也沒想到小韓相公也屬于“少數幾個文臣”。
官家揉揉眉心,“不行,不能讓韓絳再去西北。”
小韓相公處理政務是把好手,軍務方面實在不行,早知如此寧可派王介甫去西北也不能讓他去。
王相公覺得種諤帶兵略有些乖張,若他去西北肯定不會讓種諤有深入西夏境內筑城的念頭,種諤和折繼世不提筑羅兀城的建議也就不會有接下來這麼多事。
實在不行的話,陜西、河北兩路就不要宣撫使了。
他派韓絳擔任陜西、河北兩路宣撫使是想讓他整合兩路兵馬以備過兩年開戰,王韶在秦鳳路招撫番邦開拓河湟的時間就是他整合兩路兵馬的時間,等河湟被收復他們也就可以合兵平定西夏。
他們要聯合青唐吐蕃滅夏,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不能對青唐吐蕃太放心,還是把地盤拿回來然後派自家將士統兵更可靠。
郭逵身為鄜延路主官都能被宣撫使壓的一點辦法都沒有,韓絳要是去陜西其他路呢?其他路的主官能和他分庭抗爭嗎?
宣撫使宣撫使,今後宣撫使還是繼續負責安撫百姓吧。
早年的宣撫使只在發生天災時到地方安撫百姓鼓舞民心,事情結束就撤掉,後來戰事增多才開始總領兵事。
武將擁兵自重後患無窮,文臣領兵胡亂指揮的後患也是無窮。
不行,不能讓文臣再這麼膨脹下去,也不能讓武將再這麼卑微下去。
太子殿下擡眼,“爹,這話你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官家:……
唉,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何其難也。
他已經在盡量提高軍中將士的待遇,還破例讓狄青、郭逵這種沒有進士出身的武將進樞密院,為的就是讓武將的話語權更重。
提高武將的話語權不光是為了讓軍中將士盡心盡力保家衛國,還為了制衡話語權越來越重的文臣。
——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大宋建國百年愈發崇文,士大夫習慣了高高在上甚至能把皇權擠到一邊兒,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
好皇帝要會制衡群臣,要讓所有臣子都覺得他是朝中必不可少的部分,要讓所有臣子都心甘情愿為朝廷拋頭顱灑熱血。
額,他現在一個都沒做到。
趙頊知道他爹的遠大志向,可惜他只是個沒什麼用的儲君,平時幫著打打雜還行,皇帝爹都辦不成的事他這個當兒子的更沒希望。
他沒爹爹穩重,讓他做決定的話只會是他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就算朝臣在皇宮里撞柱子也攔不住他要做的事。
趙曙:……
“吾兒頗有暴君之資。”
趙頊:“多謝父皇夸獎。”
父子倆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不遠處負責記錄帝王言行的史官聽的額頭冒汗。
——官家欸,別這麼不把臣等當外人。
第二天,衆人再次齊聚垂拱殿,諸位西軍守將哪兒來的回哪兒去,韓絳留在京城。
還有如今身在延州的宣撫判官以及宣撫司衙門的屬官,全都回京重新任命。
狄青和郭逵對這個結果非常滿意,留下好留下妙,韓相公留在政事堂是個好相公,還是繼續當個好相公吧。
種諤和折繼世心有不甘,但是想想官家說可以讓他們先筑撫寧城也只能勉強接受。
撫寧城位置不算太好,易攻難守面積還小,能把難守的撫寧城守住就能證明他們有能力將羅兀城守住,到時再請命修筑羅兀城官家定會同意。
一同回京的四位將領都接受了這個結果,只有韓絳黑著臉怎麼看怎麼不高興。
官家沒說讓他離開政事堂,也就是說他回京之後還是政事堂的宰相,但是誰家宰相出去一趟被將領強壓回京告狀還理論輸了?這讓他的面子往哪兒放?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就把話放這兒了,朝廷現在不乘勝追擊平定西夏將來肯定追悔莫及。
然而沒過幾天,深入西夏和遼國的探子同時送回情報,因為大宋在鄜延路的動作太大,梁太後惶惶不可終日,已經向遼國求援想要同時攻宋。
遼國皇帝耶律洪基同意了。
情報送到樞密院再送到政事堂再送到皇帝面前,所有人的表情如出一轍的慎重。
其中還有幾個慎重中帶了些興奮。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從官家繼位取消歲幣,大宋和遼國之間的氛圍也悄悄變化。
以前是大宋不想打,遼國也不想打,但是遼國想要更多錢就會動彈一下威脅大宋。
現在嘛……
且看他們這次有何手段。
第238章
*
從黨項人開始崛起,大宋和遼國都想滅夏,就是打起來之後都沒討到好處。
遼國打了幾次沒打下來就放棄了,轉為讓西夏認他們為宗主國每年進貢,然後派公主去西夏和親。
大宋也打了好幾次,在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戰三敗後也意識到滅夏沒那麼容易,于是開始轉攻為守重建西北的防御體系。
三場大敗後西北的防御體系幾乎被李元昊給打穿了,不重建也不行。
西夏雖小但實在難纏,宋遼都想畢其功于一役,失敗之後也都改變了策略。
遼國選擇成為西夏的宗主國,大宋選擇茍起來慢慢等,等到時機合適再繼續大規模開戰。
西夏皇帝接受遼國的冊封,同樣也接受大宋的冊封,李元昊和他的繼任者們都不是省油的燈,要麼和大宋示好對付遼國,要麼和遼國示好對付大宋,合縱連橫算是讓他們玩明白了。
大宋和西夏開戰這些年遼國也沒閑著,什麼時候打的太厲害就派人到京城假惺惺的勸和,好像他們大遼上上下下全部奉行愛與和平。
澶淵之盟後大宋朝堂的主要精力都集中在西北,和遼國沒有發生過大的沖突,但是小糾紛并沒有停過。
每當西北開戰,遼國就悄咪咪的過來找不痛快,怕大宋一怒之下一邊打西夏一邊打他們還不敢找的太明顯。
騎兵是不敢動的,小規模的騎兵抵不過戍邊的重弓強弩,大規模的騎兵像是要入侵,要是不小心惹過了火反而得不償失,所以他們每次都是派百姓越境試探。
宋人講究仁義,不會對手無寸鐵的百姓下殺手。
百姓有什麼錯?他們只是想去有水的地方取水而已,不小心越境情有可原。
白溝河之南的雄州守軍的確不曾為難取水的百姓,時間一長遼國便得寸進尺,時不時有小隊騎兵在大宋境內溜達,甚至一度囂張到和巡邏的雄州守軍對射。
後來那支游騎直接被趕來的大宋援軍包了餃子,弓馬留下人扒光了趕出大宋地界兒,然後就沒再見過小隊騎兵過來騷擾。
只要守軍態度強硬,契丹人欺軟怕硬也不敢做的太過分。宋遼之間維持了幾十年的表面太平,只要大宋態度變軟正契丹人就能立刻撕破臉皮拿邊界線說事兒。
兩國邊界在河北沿太行東坡大茂山分水嶺至白溝河中下游一線展開,看輿圖劃分的很清楚,實際上卻是各憑本事。
河南邊是大宋的地盤,河北邊的燕云十六州古往今來也都歸中原政權管,不管是文化還是飲食還是什麼都和中原一般無二,住在那兒的百姓也是漢人居多。
就算燕云十六州被遼國占領,世代居住在那兒的漢人百姓也早已不知中原是什麼樣,但鄰近界河的漢人百姓還是更親近大宋。
當年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後來周世宗北伐收復了瀛、莫二州及益津關、瓦喬關和淤口關,這兩州三關之地便是契丹人時常索要的關南地區。
之後中原政權把景州、易州劃給遼國來換瀛州、莫州,所以契丹人手里的燕云還是十六個州。
景德元年遼圣宗與蕭太後率軍大舉南下一路打到黃河邊的澶州逼大宋割讓關南地區,真宗皇帝御駕親征舉國應戰,那一戰以澶淵之盟告終。
關南地區依舊歸大宋,大宋每年給遼國三十萬歲幣。
周世宗以瓦橋關為基礎建雄州,澶淵之盟後雄州是唯一的歲幣交割地和最重要的榷場所在,鎮守雄州的無一例外都是帝王心腹。
什麼程度的心腹呢?歷任雄州知州都是皇城司的皇城使兼任。
現在的雄州知州名叫張利一,他去雄州當知州是因為上一任雄州知州李中佑在任時放任遼國百姓在界河捕魚以及跨境砍樹。
當時司馬光和朝中部分文臣說邊境官員都以挑起事端為能力,比如遼國和西夏,都攛掇他們的百姓到大宋境內惹些無傷大雅的事端,這種風氣斷不可取,不像大宋的邊境官員從來不在這種小事上難為人。
官家覺得這話很有道理,于是扭頭把“平易近人”的李中佑給換成了“尖酸刻薄”的張利一。
司馬光等人:……
“尖酸刻薄”的張知州上任後立刻要求界河司加強防守,增加鄉間巡弓手來應對遼國百姓跨界的種種行為,一旦發現立刻武力驅逐。
有意見忍著,反正這事兒大宋占理。
之後朝中就很少再聽說界河一帶有遼國百姓跨境捕魚砍柴等事,可見他們也知道理虧。
澶淵之盟後大宋和遼國以山河為界,只是雖然邊界線明了,治理權卻沒有清晰明了的分開,沿邊有很大一部分地區由兩國分權治理,即兩屬地,也是大宋和遼國之間的緩沖區。
清晰的只有對國土的統治權,雙方對邊民的統治權卻不太明了,向來是哪邊有本事讓百姓安家就算哪邊的百姓。
比方說雄州,從輿圖上看是大宋的領土,但是部分雄州兩屬戶即對大宋繳納賦稅也對遼國繳納賦稅。
朝廷最開始想的是退讓一步好讓遼國不在覬覦大宋的地盤,兩屬戶同時對兩國交稅壓力太大官府也會予以補貼,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張利一到雄州後取消了兩屬戶這個戶種,是大宋的百姓就單純是大宋的百姓,承擔大宋的賦稅就夠了,不用再大老遠的給遼國交錢。
雄州是大宋的地盤,想找他們的百姓征稅可以,先打過來再說。
遼國也可以禁止境內的兩屬戶給大宋交稅,接下來誰能更得民心全憑本事。
在張大人看來,就大宋和遼國的關系根本沒必要設什麼緩沖地,設緩沖地就能讓遼國不再惦記他們的地盤了嗎?不可能啊。
不如硬剛。
遼國那邊見狀很生氣,先前兩屬民只繳納賦稅不用服兵役,之後遼國朝廷直接強征兩屬民服兵役,一番折騰下來,大量百姓拖家帶口遷到大宋境內。
張知州守在雄州接納南遷的百姓,撫恤救濟全都親自處理,愣是在契丹人眼皮子底下給雄州添了兩萬多丁口,正經帶戶籍的那種。
差點沒把對面涿州的遼國官員給氣死。
官家的心情有些微妙,他知道西夏撐不下去肯定會找遼國幫忙,但是沒想到遼帝會答應的那麼爽快。
遼帝耶律洪基登基沒比他早幾年,就憑他登基後聽信讒言誅殺皇後和太子的行為就說不出這是個明君的話。
堂堂昏君在西夏求援上如此干脆利落,這很不耶律洪基。
自認不是個昏君的趙曙嘖了一聲,讓樞密院吩咐河北河東各州加強防備,看看他們這回能跳多高。
遼國和西夏合作攻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們三國之間的糾葛從來不是簡單的誰和誰好就聯手對付第三個,而是一邊打一邊合作一邊互相插刀,然後在長期的戰爭中達成微妙的平衡。
遼國和西夏關系好的時候大宋和西夏必定在開戰,西夏對大宋進貢求封賞時大宋和遼國必定有沖突,要是三方還不夠亂,青唐吐蕃和甘州回鶻也能到亂局里摻一腳,總之肯定不會兩邊都太平,也不會兩邊都不太平。
這次遼國又挑出來當攪屎棍甚至都不假惺惺的勸和,而是要聯合西夏共同對付大宋,估計還是賊心不死。
這次還是想要關南?
呵,大白天的做什麼美夢?
趙曙和心腹重臣商量好怎麼應對,然後各個衙門開始按命令部署。
大宋周邊的政權從來沒老實過,遇到這種突發狀況也沒有太緊張。
他都經歷過西夏三十萬大軍來犯了,還有什麼接受不了?
有本事遼國也能弄個三十萬大軍陳兵邊境。
官家在心里碎碎念,恨不得腳踢西夏拳打遼國一夜開疆拓土十萬里,可惜現在不行。
遼國就不說了,只說打了幾十年的西夏,明明大宋在兵力錢糧上占盡上風,真打起來還是屢屢受挫。
西夏多山多沙漠地形復雜,大宋的軍隊吃虧就吃虧在不熟悉地形上,以前實行更戍法的時候南方將士到西北水土不服,還未開戰就損失慘重。
如今情況比早些年好,但也不能太自信,縱觀大宋和西夏的戰事,輕敵冒進的基本上都沒有好下場。
寧肯放慢速度也要穩紮穩打,錢糧消耗出去沒關系,盡量減少將士們的傷亡,花錢買人命是他們賺了。
皇帝在朝會上將遼國的情況說明,朝臣雖有議論,但是和先前西夏傾國來攻時的舉朝震動相比已經算是穩重。
然而朝中沒穩重幾天,遼國的探子再次傳來消息,遼帝想要陳兵三十萬于三國交界處。
趙頊:???
真來三十萬啊?
穩重的朝臣瞬間固態萌發,這次比西夏傾國來攻的時候還要緊張。
大宋和西夏打仗除了李元昊在位那幾年都是敗少勝多,西軍將士皆是善戰之輩,無論如何都能把戰火控制在沿邊四路。
連京兆府都不擔心被戰火波及,開封府更不用擔心。
遼國不一樣,大宋從開國就和遼國打,大部分時候都是挨打,就算澶淵之盟後安穩了幾十年,誰又能保證契丹鐵騎不會再劍指汴京?
河東路時常參與對西夏的作戰戰斗力還在,河北路的將士已經多年沒打過正經的仗,他們擋得住契丹鐵騎嗎?
官家!事情大條了啊!
人一慌腦子就容易離家出走,朝中大臣也不例外。
某些不太認得清現實的朝臣再次跳出來說遼國挑事一定是因為張利一在雄州太囂張,朝廷應該嚴懲張利一來讓遼國消氣。
三十萬大軍不是鬧著玩的,這仗打不得啊!
趙頊:……
看來他還是高估了某些朝臣。
算了,去嶺南過過苦日子,然後再來說遇到不講理的要怎麼辦。
嶺南路途遙遠,要是沒命回京也只能說是命不好,瘴氣毒害他們都怪是他們吸氣太多,他們不吸氣不就不會被瘴氣毒害了?
大宋河北路的將士多年不曾打大規模的仗,遼國難道就打了?
真打起來的話大宋可以從西北調兵去支援河北,遼國上哪兒調兵支援?
真該讓韓絳來看看什麼才是真正的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遼國在邊境陳兵三十萬就讓他們陳,大宋也不是嚇大的,誰家還沒有三十萬兵了?
這個年過的跌宕起伏,民間過節的氣氛濃厚,京城和邊地各衙門連年假都縮短了,生怕打起來人手不夠耽誤戰事。
問題是,從年前緊張到出了正月,遼國陳列到邊境的三十萬大軍愣是一點兒都沒動彈。
西北諸軍:……
河北諸軍:……
京城:……
各方都沉默了,不知道遼國到底要干什麼。
狠話放完了,然後呢?就沒有然後了?
遼國越沒動靜河北路越不敢放松,生怕他們這邊放松那邊遼軍立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和時刻不能放松的河北兩路相比,陜西四路的情況要好很多,因為黨項人出兵了。
雖然沒突破大宋的防線,但是好歹知道兵力動向,不至于哪天忽然從天上掉下來數萬大軍要攻城。
種諤和折繼世回到綏州後就籌劃修建撫寧城,興許他們對羅兀城的偏愛太過明顯,西夏朝廷怕他們真的在銀州城門口筑城,索性連撫寧城都不讓他們建。
他們已經丟了綏州,再丟了銀州還能得了?
定難五州夏、綏、銀、宥、靜,有了這五州後黨項人才一改百年來顛沛流離的生活爭得了立身之本。
奪不回綏州已經讓朝堂亂成一團,要是在把銀州丟掉,定難五州丟了倆,朝中豈能還有梁氏的容身之處?
梁乙埋打退董氈馬不停蹄發兵撫寧城,別說民夫來來往往運建材,就是無關人員出現在路上也都先殺為敬。
事關他們梁氏一族的存亡,寧肯錯殺不能放過。
種諤和折繼世計劃用兩個月建成撫寧城,廂軍民夫常年累月干的都是修堡筑寨的活兒,撫寧城說是城,實際上連稱為寨都勉強,那麼小的城寨兩個月建成綽綽有余。
然而從他們回到綏州到出了正月,一個多月過去,別說城寨沒見著,連地基都沒打起來。
種諤和折繼世面上無光,他們可以征調別處兵馬配合牽制西夏大軍來保證撫寧城的建設,但是他們拉不下這個臉。
建設撫寧城的難度比建設羅兀城小的多,他們連建撫寧城都要調別處兵馬幫忙,建羅兀城的時候還不得讓整個陜西都為他們保駕護航?
陜西沿邊四五百座堡寨,就沒見過哪座堡寨需要這麼費勁。
邊境的人手糧餉本就緊缺,都耗在撫寧城羅兀城別處怎麼辦?
算了算了,吃一塹長一智,他們專心經營綏德城吧。
滅夏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之前想畢其功于一役的都失敗了,他們也不用撞了南墻再回頭。
好吧,南墻已經撞了。
種諤和折繼世跌了跟頭老實了下來,不再眼巴巴的盯著羅兀城,把梁乙埋的大軍打退之後就回到綏德城屯田種地招撫番邦。
種地!屯田!休養生息!
種將軍和折將軍換個方向忙碌,郭逵也沒閑著,他要把韓絳編好的七個將打散重新編排,這事兒安排起來比筑城復雜得多。
重新編排過的將中都是上過戰場的精銳,每個將的人數根據地方情況而定,少的地方數千人,多的地方數萬人。
鄜延路共有兵力六萬八千人,七個將編下來只有四萬余人,剩下兩萬八則是要裁汰的傷殘老弱。
裁掉兵力不是說讓他們離開就行,士兵在戰場上為大宋拼命,要是傷了病了年老了就棄之如敝履還有誰肯為朝廷拼命?
冗余兵力要裁撤,先統計好有多少人愿意回家多少人愿意聽經略司安排,有家可回的就發糧餉讓他們回家,不愿回家或者無家可歸的就分散到各州軍縣鎮城寨中安家。
西北地廣人稀,不會讓退下來的士兵無處可去,干不了農活可以干其他的,總能有辦法養活自己,而那些傷病太重沒法自理的士兵也另有去處,總之不能將人趕走就算完事兒。
經略司要清查所有將士的情況,還要防止官員私下里搞小動作,忙的郭將軍和趙機宜連過年當天都留在衙門里干活。
沿邊四路所守地界兩千多里,光禁軍就有二十萬。
鄜延路六萬八千,環慶路五萬,涇原路七萬,秦鳳路兩萬七千。
二十萬禁軍分戍各州軍,拋開老弱傷殘能上戰場的只有十三萬左右。
將近半數的士兵都要退居二線,沿邊四路的經略司都忙的腳不沾地。
永興軍路不屬于沿邊四路,但是也沒閑著,因為在行政單位上永興軍路包括鄜延路和環慶路,所以永興軍路經略司的官員是哪兒需要往哪兒搬。
再加上陜西轉運司也在京兆府,馮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每一把都燒的旺旺的,京兆府各衙門的官都恨不得直接睡在衙門。
大半夜的回家收拾收拾還沒睡倆時辰就又要上衙,睡在衙門睜開眼睛洗把臉就能干活,何必要回家呢?
卑微.jpg
在一群有家眷的同僚的映襯下,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蘇機宜顯得格格不入。
也格外招人恨。
狄元帥替全體同僚發出來自靈魂的慰問,“子安,你是不是該成家了?”
蘇景殊淡定回道,“不著急,我娘說家里交的起罰款,遇到合適的再說,元帥當年不也‘匈奴未滅何以為家’?”
在這人口是國力象征的年代,男男女女到一定年紀真的會有單身稅。
嘖,可怕。還好他家開明。
也有錢。
狄青:……
得,不問了,一說又想起來當年被姑母催著找對象的日子。
蘇景殊不著急,他們家人丁興旺,遠不到需要他開枝散葉的時候,“元帥,過些天還要不要去綏州看看?”
種諤和折繼世放棄了修筑羅兀城不假,但是倆人將火氣發到了過來阻撓他們建城的梁乙埋身上。
就算他們不能建城,看到梁乙埋該打還是打。
要不是梁乙埋帶兵騷擾,他們怎麼會不能建城?
可以說是相當的不講理。
不過邊疆地區本來也不是什麼講理的地方,誰的拳頭大誰就是理。
梁乙埋從興慶府出兵糧草不繼,種諤帶兵應戰根本沒準備糧草,隨身帶的干糧吃完就沖進敵軍大營搶,來去如風頗有馬匪之風。
雖然沒能成功筑城,但是此番用兵同樣讓西夏損失慘重。
種諤和折繼世所到之處愿意投降的部落就跟他們走,不愿意投降的部落就地焚毀,黨項人被打怕了,為了避開大宋的兵鋒直接後退了兩百多里。
紙面上的邊境線沒有變,但是西夏人不敢在大宋邊境兩百里內活動,實際上的邊境線就能往前推兩百里。
——種地!屯田!筑營寨!
基建搞起來!
種將軍和折將軍打仗太猛,蘇景殊有點擔心他們對愿意投降的黨項部落太強硬導致人心不穩。
當年他們倆招降嵬名山的手段就讓人摸不著頭腦,幸好是成功了,要是嵬名山死活不愿降,種將軍怕是已經去地府見他爹種老將軍了。
種老將軍招撫番邦能讓對方心服口服,種將軍和他爹相比還是差了點兒。
狄青有氣無力的打了個哈欠,“不用,那邊有趙卨盯著。”
趙機宜在西北這些年不是白干的,讀書人帶兵打仗容易出問題,讓他們給番邦部衆講道理還是可以的。
西北的讀書人大部分都很正常,鼻孔朝天目中無人的比例比京城小很多。
王韶招撫青唐番邦時知道帶個精通佛法的老和尚,趙卨在鄜延路也會用各種手段讓來到大宋境內的番邦部落真心愿意留下。
還有他們蘇機宜時不時冒出來的新點子,沿邊各州的文臣覺得有用的話都學的有模有樣。
大宋文臣干別的不行,嘴皮子功夫絕對沒得說。
種諤和折繼世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等他們在梁乙埋那兒發泄完火氣冷靜下來就好,不用特意再往綏州跑一趟。
過完年蔡大人開始全面推行將兵法,這次和先前不太一樣,連番兵、鄉兵中的精銳也要考核編入將中,各路經略司都忙的腳不沾地,實在閑著沒事干可以接手本職工作。
西北本就重視番兵、鄉兵,如此加上番兵、鄉兵他們的總兵力能翻一番。
昨天各路才把最新消息送來,鄜延路如今共有九個將,環慶路八個,秦鳳路五個,涇原路十一個,算總兵力的話西北兵力已經占到大宋的三分之一。
足足三分之一的兵力,要是再干不出點成績怎麼對得起歷代守邊重臣將領的努力?
狄將軍很焦慮,當年被西夏游騎折騰的連著幾個月都不敢睡囫圇覺的時候都沒現在這麼焦慮。
再看看王韶在秦鳳路的功績,回過神來更覺得焦慮。
蘇景殊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緩解一下他們家元帥的焦慮心情,但是想想隔壁王機宜的最新戰績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自從好脾氣的王珪到秦州換了李師中,王韶就開始了他所向披靡的大動作。
招撫番邦不是只讓他們遷到漢地,還得讓他們安心留下,不然來了再叛逃等于白來。
西北這邊崇尚佛法,不光番邦部落信佛,這邊的漢人也信佛。
王韶先前在西北待了好幾年,知道這這邊講儒家的仁義禮智信不如念幾句阿彌陀佛,所以這次上任時就帶了個高僧過來。
高僧智緣,一個神奇的老和尚。
智緣大師以醫術聞名,嘉佑年間被召至京城為仁宗皇帝治病,沒想到仁宗皇帝走的太急,大師剛到京城他就駕崩了。
正好他們官家的身體也不咋好,于是就繼續把這位醫術超群的大師留在身邊調理身體。
看如今官家連著夜以繼日批半個月的奏章也沒累暈過去的情況就知道,大師的醫術名不虛傳。
當朝大儒熱衷于佛老學說的很多,比如大蘇和老王,都是儒釋道三家都精通的大家。
智緣大師身為有名的大和尚,學識和忽悠能力自然不用說。
大師是被賜予紫衣的大和尚,想讓他到西北還得經過官家的同意。
王子純在老王那邊磨破了嘴皮子才讓他同意去說這事兒,好在結果是好的,老和尚被封為經略大師同到西北來招撫番邦。
大師不愧是大師,帶他真是帶對了。
番邦和漢地的文化不互通,短時間內讓番邦部落打心底里認同漢家文化有點難,不如入鄉隨俗用佛法來征服他們。
王韶可以靠嘴皮子拿下很多部落首領,等那些部落首領率部遷居漢地再有朝廷的封官賞賜基本上就差不多了,但是普通百姓拿不到賞賜,這時候就得換條路子。
還有那些光靠官職封賞拿不下來的部落,派智緣大師過去聊聊佛法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用處。
吐蕃的僧人地位極高,之前扶持唃廝啰的大軍閥李立遵就是蕃僧。
雖然他們喝酒吃肉娶妻生子,但是的的確確是和尚。
如今青唐的確也有一個以僧人為首領的大部落,大和尚叫結吳叱臘,和李立遵一樣是個野心勃勃的大和尚,他也不服如今唃廝啰選定的繼任者董氈。
結吳叱臘沒有和其他部落一樣投奔大宋或者西夏,他大概想走李立遵的老路,于是從唃廝啰的族人中選了個叫董容傀儡出來和董氈打擂臺,甚至想讓董容和西夏黨項人聯姻來達成一統青唐諸羌的目的。
對一個想要一統諸羌的大和尚而言,之前招撫俞龍珂那套就不太好用了。
這一個冬天加一個春天王韶和智緣都在忙活招撫結吳叱臘,精研佛法很有用,即便是番邦的大和尚在佛光的普照下也能改惡從善。
結吳叱臘,勢力和俞龍珂有一拼的番僧,扶持傀儡想要打敗董氈一統青唐的大軍閥之一,在智緣大師的勸導下,終于放棄了他的雄心壯志。
他決定臣服大宋,從此唯大宋馬首是瞻。
蘇景殊:???
蘇景殊和他的同僚們再次發出“啊?這也行?”的聲音。
語言的力量是無窮的,但是強大到這個程度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那什麼,真的沒有用糧食武器官職爵位來當誘餌嗎?
不是,就算有誘餌也過于離譜了吧!
蘇景殊不太清楚王韶和智緣勸降一個勢力龐大的番僧付出了多少努力,那家夥喜歡報喜不報憂,挨打的時候死要面子不準屬下說,只有招撫成功才會簡簡單單幾句話通知其他幾路讓他們準備好接納新來的番邦部衆。
某些蹭不上功勞的人會暗戳戳罵他裝模作樣,但是這種輕描淡寫的樣子比敲鑼打鼓顯得更厲害更威風更讓人羨慕。
元帥焦慮、額、元帥焦慮也不是不能理解。
第239章
*
別說狄元帥焦慮,蘇機宜也是羨慕嫉妒成天眼紅。
同樣是機宜,小王同學你為什麼這麼秀?
沒關系,小王有精通佛法的高僧,他小小蘇有即將被尊稱為仙的親哥。
——哥,求幫忙!
之前蘇景殊和蘇軾兄弟倆通信不多,大部分時候都是靠京城家里的中轉站了解對方的情況。
登州離京兆府將近三千里,驛站速度慢,路上再耽擱耽擱,一來一回小半年都過去了。
現在不一樣,小小蘇大人面前有蘿卜吊著,恨不得天天寫信催他哥寫詩作賦,平時有什麼作品也別忘了給他寄一份,他要拿來做宣傳工作。
別拿文化人不當回事兒,黨項和契丹部落里自詡文化人的不在少數。
他哥出馬一個頂十個,要信得過他哥的文采,也要信得過他的宣傳手段。
說一千道一萬,他還是想不明白王韶和智緣大師到底怎麼讓結吳叱臘答應對大宋俯首稱臣的。
俞龍珂被勸降他能理解,好虎難敵群狼,再強大的部落也怕周邊勢力聯合起來圍攻。
青唐吐蕃和黨項、回鶻的關系都非常不好,或者說,相鄰的政權之中就沒有關系好的。
西夏野心勃勃,回鶻那邊和黨項打了幾十年丟了瓜、沙、肅三個州,河西走廊從此被黨項人掌控。
幾代黨項君主都想“西掠吐蕃健馬,北收回鶻精兵,然後長驅南牧”,回鶻那邊打勝了,吐蕃這邊卻一直是勝少敗多。
雖然青唐吐蕃內斗嚴重,但是唃廝啰掌權的時候青唐吐蕃的確足夠強大,就憑他擋住黨項的屢次入侵也稱得上是一代明主。
青唐城周邊那些堡寨全是唃廝啰掌權後建起來的,防備的就是北邊的黨項人。
俞龍珂輕易被勸降也有黨項的功勞,他的族地在古渭寨,古渭寨的吐蕃部落和黨項人勢同水火,在王韶過去找人談心之前兩邊剛打過仗。
黨項人在西北稱霸了幾十年,死個皇帝不至于讓他們立刻衰落,打大宋和遼國不夠看,打吐蕃的部落卻沒多少壓力。
俞龍珂的勢力在吐蕃這邊沒人敢惹,可對上黨項的精兵只有挨打的份兒,比起被周邊的吐蕃部落或者黨項部落當成肥牛宰,給大宋當小弟竟然還算是個不錯的選擇。
為了不讓地盤落入黨項人手里,他寧愿舉族投降宋朝讓宋人替他和黨項人干仗。
話糙理不糙,雖然俞龍珂歸順大宋的理由說的冠冕堂皇,但是真實目的大概率就是借大宋的勢頭來對抗西夏。
俞龍珂要大腿,大宋要小弟,雙方一拍即合,招撫工作就這麼順理成章的完成了。
可結吳叱臘已經扶持出傀儡要和青唐吐蕃名義上的贊普董氈分庭抗禮,說服這樣一個大和尚臣服大宋的難度堪比說服西夏皇室對大宋俯首稱臣。
——大師,考慮開班教學嗎?
智緣大師沒空開班教學,因為他還要繼續和已經臣服以及尚未臣服的吐蕃部落講佛法。
蘇景殊沒空去秦鳳路看大師講經,他也對佛法沒興趣,好在他上輩子學來的“從群衆中來到群衆中去”大法也很好用,在效果上甚至比王韶那邊更好。
只要按捺住他那顆無處安放的好奇心,焦慮就只會追著他們家元帥追不上他。
狄青:……
算了,他走。
待這兒生氣。
蘇景殊起身送客,“元帥這就走啊?家里廚子研究出了新菜式,不留下來吃頓飯?”
狄元帥冷酷無情,“沒事,我能直接把廚子帶走。”
蘇景殊:……
蘇景殊小小聲,“待會兒做好給您送去,不麻煩元帥了。”
前幾天遠在福建的同窗給他寄了點土特産,家里的廚子是正宗軍中大鍋飯的手藝,他實在不放心把千里迢迢寄過來的特産交給家里的大廚,于是忙里偷閑自己找材料燉了鍋湯。
家里全是吃貨,除了親爹是真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其他都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小菜能自己做大菜能指揮,雖然比不上正經大廚但是味道也還算可以。
以前在京城廚娘手藝好沒有他們的用武之地,到西北後想吃點講究的要麼出去下館子要麼親自動手。
教也能教,就是太慢。
沒辦法,總不能天天去隔壁元帥府蹭飯。
西北普遍過的不講究,據他觀察,樂平公主在京兆府都比在京城過的糙。
連公主殿下都能自覺融入西北的粗獷,他這才哪兒到哪兒。
下廚而已,問題不大。
狄青很清楚蘇家人對美食的執著,也知道最近有人給蘇景殊寄了土特産,也不麻煩特意給他送上門,他可以離開時帶上,“這次是什麼好東西?”
蘇景殊老老實實回答,“建州的雷筍,還有我二哥從登州寄過來的海産,兩地都離的遠,撿走壞掉的正好燉了兩鍋。”
兩邊的特産都是好東西,在當地吃能鮮掉舌頭,長途跋涉寄到西北口後感比不過在當地吃,但是做好了也能嘗個鮮。
哦,不對,是改善夥食。
如果寄來的特産都好好的,他們連著吃三天也吃不完,不過想想現在的運輸條件,能挑出來那麼多能下鍋的已經算運氣好。
要是盛夏的時候寄特産,唔,大熱天的不適合寄特産。
天氣越來越熱,等冬天到了他再回禮。
蘇大廚去廚房將大點的那口鍋端給狄元帥,順便說他接下來倆月可能還要在轉運司忙,經略司的軍務就繼續麻煩元帥了。
狄青:……
就知道每一口湯都不是白喝的。
狄元帥深吸一口氣,看在美食的面子上,原諒他。
蘇大廚親自燉的排骨春筍海鮮湯味道很不錯,他家和隔壁白五爺這家上上下下都贊不絕口,狄元帥全家也都給了好評。
有三五不時的賄賂在,他遇到事情才好去找狄元帥和白五爺幫忙。
不是他逃滑,實在是最近太忙了,連任勞任怨的小姚同學都受不了找借口跑他爹姚將軍那兒避難了,可見活兒多到什麼程度。
姚古干不來轉運司的活兒可以臨陣脫逃他不行,他敢臨陣脫逃馮京就能立刻把他之前想要實施的農業扶貧補助全廢掉。
就這麼殘忍,一點後路都不給他留。
確定了,官家派馮大人到西北不光因為他會賺錢,還因為他能狠下心壓榨下屬。
蘇機宜將原本屬于他的軍務全部推給狄大元帥,馬上就是五月,他吩咐農人將最新一批的棉花種下後就去忙青苗貸換成扶貧補助的事情。
朝廷重視西北,官家也時刻盯著西北的情況,軍務政務送去京城能迅速得到回復,次次都是加急,驛站的車馬比戰時還要忙碌。
馮京是個能不干活就不干活的轉運使,只要把手頭的活兒都分給能干活的下屬,他就是個優秀的一方主官。
干活沒意思,監督下屬干活才有意思。
轉運司的官員們:……
要不是頂頭上司惹不起,他們非得群起而造反不可。
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世上怎會有如此離譜之人?
偏偏馮大人對工作量掐的特別準,連干活速度都估的大差不差,不會讓底下人太累,也不會讓他們太輕松,就保持在累不死的狀態卷生卷死。
蘇機宜和轉運司上下含淚干活,一邊干一邊罵頂頭上司喪心病狂。
光明正大的罵。
反正馮大人聽見也不會把他們趕回家。
集體忙碌和一個人忙碌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簡單來說就是比一個人忙好受很多,每天晚上看著處理完的公務賬目都有種自豪感。
青苗貸是貸款,扶貧補助是發錢,只要各級官員不中飽私囊,這個活兒比推行青苗更省心。
奈何指望官員全部清正廉潔根本不可能,有京兆府新成立的六扇門派出探子深入民間打探情報也不行。
財帛動人心,白花花的銀子在面前擺著,把持不住想動歪心思的人太多,只能盡量用殺雞儆猴的法子讓他們不敢動小心思。
貪的多的拉出來砍了,其他只要藏的夠嚴實衙門只能睜只眼閉只眼當看不見。
畢竟轉運司衙門也不是全都干凈。
看看今年推行下去是什麼情況,如果民間反饋不錯,其他和陜西情況類似的地方也能這麼干。
馮京本來對小年輕的扶貧計劃不抱希望,他年紀大閱歷深,很清楚人性是什麼樣。
不是所有的官員都能一心為民,只要一百個官員里有一個心存惡念,政策推行到民間都會變樣。
朝廷年年花錢賑災,真正用到賑災上的銀錢有十分之一都是經手的官員心懷天下不忍百姓忍饑挨餓家破人亡。
用扶貧來取代青苗錢,最後大概率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蘇景殊不這麼想,他覺得只要一百個官員里有一半能踏踏實實將政策推行下去就能保證絕大部分的百姓獲益,剩下那一半不老實的可以重刑威懾,實在威懾不了的就拉出來以儆效尤,這樣即便最後官員里依舊有少數不安分的人也沒法再對政策造成太大影響。
世上沒有盡善盡美的事情,馮大人把要求放低一點就會發現其實西北的情況也還行。
西北基層很大一部分官員都是性子直不善交際被打發到這里來的,只要能狠下心鏟除擋在路上的地頭蛇,其他就都不是問題。
自信點,往好處想,什麼都往最壞的情況想壓力太大,他們又不是打仗,實在不行就從頭再來,反正後面有官家給他們撐腰。
馮京:……
蘇大人,官家知道你是這麼想的嗎?
年輕就是好啊。
……
天氣回暖,在青唐城修整了一整個冬天的商隊整裝待發。
只要他們動作足夠快,今年冬天之前還能再回到青唐城。
莫賀達干往常出門一趟要在老家休息兩三年,這次不行,中原那邊有大生意等著,只要開局表現的好,接下來不管是絲綢還是茶葉都能談。
鐵器就不強求了,漢商能給多少他們要多少。
不給也沒關系,反正只靠絲綢茶葉這些大宗貨物就足夠賺的盆滿缽滿。
來自漢地的商隊在青唐城待了一冬也都收拾好準備離開。
他們不會走太遠,接下來要麼去吐蕃控制下的其他城池要麼回漢地。
以前還會去西夏境內轉一圈,現在西夏境內太危險,賺錢重要命更重要,不能明知山有虎還非要向虎山行。
劉安在開春時和大部分一起離開青唐城,之後在羌人中最強盛的歷精城、宗哥城等城池轉了一圈,直到盛夏才帶著滿滿當當的貨物返回秦州。
被派出去的商隊在吐蕃各城不著痕跡的宣揚大宋的招撫政策,再加上大宋沿邊各州都鉚足了勁兒進行招撫,那些原本持觀望態度的大小部落越來越心動,最後有將近一半都化心動為行動就近找大宋官府表示臣服。
可喜可賀,各衙門官員這麼多天的努力沒有白費。
結吳叱臘在王韶和智緣大師的連番勸導下放棄了吞并諸羌的想法還率領部衆歸降大宋,之後王韶率兵在俞龍珂所在的古渭寨駐軍,將原本屬于俞龍珂的地盤全部掌握在手里。
在王韶的申請下,古渭寨升為通遠軍,知軍由他本人擔任。
知軍雖然不像知府知州那麼重要,好歹也算是一方主官,都當上知軍了離當知州還遠嗎?
官家想提拔王韶的心思很明顯,奈何王機宜資歷太淺,考中進士後只任過一任主簿便到西北游歷,但看資歷的話甚至還不如隔壁從來任職從來沒任滿過的蘇機宜。
如果他資歷足夠,官家不會再派王珪來秦鳳路當擺設,直接讓他擔任秦州知州就行。
府州軍監都是路的下一級行政區,但是細分下來也有不同。
一般來說,曾為都城或者天子藩屬的州會升格為府,比如京兆府、應天府,有鹽井、礦産的地方會設立監來管理,而軍則屬于重點戰略區域,人口、農業、商業等各個方面都比不上正常的州,主要承擔的就是軍事功能。
大部分的“軍”中都是兵丁比百姓多,轄下有一兩個縣,縣里人口稀少到連中原地區的一個鎮子都不如。
不過人數再少也是州一級的行政區,就算地位遠不如知州也是正兒八經的一方主官。
讓王韶當知州阻力太大,但是他招撫番邦的功勞是實打實的,讓他當個知軍完全沒問題。
當然,不排除古渭寨戶數太少朝中文臣連反對的心思都生不出來的可能。
西北絕大部分堡寨都建在群山環繞的谷地里,有些谷地得河流灌溉水土豐美大小部落都想爭,有些谷地離河流遠取水困難只有弱小的部落居住,還有些更弱的連固定族地都沒有,只能東跑西跑夾縫中求生存。
俞龍珂是青唐吐蕃最強大的部落之一,他的族地也是河湟一帶難得的沃土。
古渭古渭,顧名思義,就是古時的渭州。
古渭建在渭水旁,從漢到唐中原政權都在那里建城設州,安史之亂後吐蕃趁機奪取河湟,之後直到現在河湟一帶依舊在吐蕃部落的控制之下。
大宋從立國到現在都沒能完全掌控秦州,從輿圖上看秦州是大宋的地盤,實際上自夕陽鎮渭水以北都是吐蕃部落的聚居地,近三十個吐蕃部落數十萬吐蕃部衆生活在那里,夕陽鎮渭水以南才是真正屬于大宋的地方。
如今的渭州在秦州以東,是古渭州東遷五百里後建立的新城。
那麼多年過去,漢唐時的渭州城只剩些許殘垣斷壁,古渭才建寨二十多年,滿打滿算只有千余戶人家,已經看不出任何繁華州城的痕跡。
唃廝啰在位時專注經營青唐城,吐蕃各大部落也有各自經營的城池,古渭這邊沒有漢家政權扶持,時間長了自然會衰敗。
古渭寨雖小,但是位置卻很不一般,不然漢唐也不會持續千年在這里設州建城。
從古渭寨順游而下一百八十里是伏羌寨,上游六十里處則是渭源。
先前楊文廣在秦州西北兩百里處筑甘谷城,官家和諸位相公的本意就是以甘谷為戰略要沖向西北推進,伏羌寨便是之後所建。
古渭寨由寨升軍,渭源等周邊大小谷地都劃到新成立的通遠軍中,王韶兼任知軍,之後便能放開手腳施展他的招撫計劃。
王機宜辦事得力升職加官,蘇機宜的政績不像王機宜那麼顯眼,但也沒遜色到哪兒去。
陜西各路今年的賬目能那麼漂亮,名為經略司機宜實際卻干的都是轉運司的活兒的蘇大人居功甚偉。
既然如此,那就再挑個寨子升一升讓蘇機宜也兼任個知軍。
官家父子扒著輿圖好一番研究,琢磨了好幾天才挑出個他們倆都覺得非常棒的好地方。
荔原堡外的數千頃屯田不能和以前一樣直接暴露在最前線,正好上次大戰後西夏人的活動范圍收縮了不少,索性將那些新建和歸降的堡寨放到一起管理,也算是一道保護屯田的防線。
那小子親自勸降的礓砟寨已經被賜名安疆寨成為大順城的屬寨,大順城歸屬慶州,再劃出去有點麻煩。
這樣,在故洛源縣地新筑一座定邊城,將周圍白豹城、金湯城、東谷寨、綏遠寨等大小十幾座堡寨都劃為新定邊城的屬城,此處即為定邊軍。
父子倆一拍即合,將圈出來的地盤送去給兩府的相公們看看,只要超過半數的相公們沒意見就立刻下詔成立定邊軍。
定邊軍知軍——永興軍路機宜文字蘇景殊。
很幸運,這次反對派文相公再次成為少數人,也再一次被官家無視。
文彥博:……
實在不行的話就讓他告老還鄉吧。
沒意思,真的沒意思。
新建定邊軍的消息傳到京兆府,所有人都滿腦門問號的看向新任定邊軍蘇知軍。
什麼情況?蘇大人能分身還是怎麼著?官家真一個人掰成八瓣兒用啊?
蘇景殊也很懵,他知道西北沿邊寨改軍、縣改軍、鎮改軍很常見,渭州北邊的鎮戎軍由高平寨而來,慶州東北的保安軍由永康鎮而來,只要官家點頭兩府相公沒意見,建軍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問題是,之前寨改軍、縣改軍、鎮改軍那是有現成的寨、縣、鎮,這城還沒建就先把地方圈出來建軍是怎麼回事?他當一把手之前還得先去監工建個城?
——官家,您覺得這合適嗎?
官家遠在京城沒法回答,近在京兆府的狄元帥和馮大人想了一下,都嚴肅的表示如此安排很合適。
能者多勞,京兆府這邊不管是轉運司還是經略司的差事都能另外安排人頂上,是時候讓蘇大人出去獨當一面了。
蘇景殊磨牙,什麼叫轉運司和經略司的差事都能另外安排人頂上,詔書下來之前怎麼不這麼說?
狄元帥理直氣壯,“這些天經略司的活兒本來就是我在幫你干。”
馮大人理不直氣也壯,“這些天轉運司的活兒是你不放心交給別人才一直由你干。”
蘇機宜:!!!
該死,竟然無法反駁。
蘇景殊愁眉苦臉的看著劃歸定邊軍的地盤,官家和相公們對他真有信心,那麼多堡寨有一半以上都是招降的西夏堡寨。
狄青拍拍他的肩膀,“沒事,姚兕在荔原堡,回頭把他調去定邊軍常駐。”
“軍”可以不屯田可以沒有大量定居百姓,但是必須有足夠多的駐軍,沒有駐軍還叫什麼“軍”?
放寬心,就算那邊直接和西夏接壤也不會有危險,西軍將士不是吃干飯的。
蘇景殊點點輿圖上的定邊軍,“我不是擔心有危險,而是覺得定邊軍要是能再往北劃一點就好了。”
反正都是要費心進行招撫工作的地盤,再往北圈一圈一點都不過分。狄元帥的表情瞬間變得一言難盡,“你確定?”
馮京不明所以,探過身子往輿圖上瞅一眼,表情很快和狄青如出一轍,“鹽州?你在做夢?”
鹽州之所以叫鹽州,因為那地方鹽池衆多,西夏最出名的青白鹽産自烏池和白池,兩個鹽池都在鹽州。
更何況那地方倚長城、屏朔漠,大宋拿下鹽州便相當于直逼西夏腹地賀蘭山,可不是簡簡單單往北劃個圈的事情。
小年輕的精神狀態太危險,狄青和馮京都不放心,倆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決定多盯著點,絕不讓這小子單槍匹馬闖鹽州。
他有本事靠嘴皮子招降鹽州的西夏官員是一回事兒,西夏絕不會放棄鹽州又是一回事兒,定邊軍連個像樣的主城都沒有,擋不住西夏鐵鷂子的馬蹄。
蘇大人一本正經,“開玩笑,我是那麼冒險的人嗎?”
只有王韶那種騎射堪比武將的文人才會單槍匹馬闖敵營,他這麼謹慎的文弱讀書人就算想要鹽州也絕對不會那麼冒險。
狄青:……
馮京:……
呵呵。
新上任的蘇知軍交接完轉運司的活兒後開始在周邊各州的幫助下學習筑城,新上任的王知軍也開始進行他的下一步計劃。
俞龍珂部族所在的古渭寨升為通遠軍,番僧結吳叱臘的族地在隔壁武勝軍。
武勝軍比古渭寨大很多,不只有結吳叱臘的部族生活在那里,且那兒離唃廝啰的長孫木征的族地非常近。
等王知軍拿下武勝軍,下一個被徹底并入大宋版圖的就是木征的地盤。
可能大宋的動作太明顯,青唐吐蕃那邊終于穩不住了。
不等王韶派兵去接收武勝軍,木征派兵打了過來。
在木征派兵攻打武勝軍的同時,唃廝啰正兒八經的繼承人董氈也動了。
結吳叱臘歸附大宋,他扶持的傀儡首領自然也跟著歸附大宋,董容和西夏的聯姻中斷,董氈卻趁這個時候讓他兒子娶了西夏梁太後的女兒和西夏結盟。
武勝軍是西夏入洮河要路,之前在吐蕃手上黨項能忍,落到宋人手上就是斷了他們通往熙河的交通。
一軍之失,後患無窮。
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雖然董氈前不久才率兵攻入西夏境內劫掠部落焚毀城池差點打到興慶府,但是不耽誤他們發現共同敵人後立刻握手言和共同對敵。
西夏想要武勝軍,董氈也想要武勝軍,他還不想讓木征太出風頭,于是兩邊一拍即合決定都對武勝軍出兵。
整個武勝軍亂成了一鍋粥。
王韶:???
要不你們先打一架?
王子純是個文臣,雖然在西北待了好幾年,也參與了不少軍務,但是依舊是個沒帶過兵的純文臣。
他“收復河湟招撫羌族孤立西夏”的策略至今依舊有很多人不支持,即便有官家當後盾將不支持他計劃的李師中換了,西北各州的主官也都在冷眼旁觀。
他能將武勝軍拿到手可以證明官家沒有信錯人,若是讓西夏或者吐蕃其他部族占據武勝軍,接下來等著他的就是數不清的彈劾。
第一次帶兵打仗說不緊張是假的,還一下子對上三撥兵馬,雖然對面三撥兵馬看著不太對付,但是保不準就能聯合起來對付他。
再然後,那三撥就先打了起來。
理由:說好的共同出兵,西夏軍隊不守信用先一步進入武勝軍地界兒。
王韶:???
你們還真先打一架啊?
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客氣啦。
敵軍自亂陣腳這種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事情可遇不可求,這要是再沒法占上風,那他就真的可以收拾收拾回家種田了。
……
如今已經是大宋殿直蕃巡檢并改名包順的俞龍珂對如今的待遇非常滿意,他的選擇沒有錯,跟著漢人混比跟著黨項人混有前途多了。
至于青唐吐蕃如今的贊普董氈……
切,狗都不跟他干。
王韶是通遠軍知軍,俞龍珂、現在應該叫他包順、包順身為通遠軍的原住民正好歸他管。
身為大宋的殿直蕃巡檢,包順初來乍到正是拿軍功表忠心的時候,就算對面是親兄弟也別想讓他手下留情。
沒錯,木征派來攻打攻打武勝軍的瞎藥是他親弟弟。
漢人打仗的規矩他懂,王大人負責指揮他負責打。
經過小半年的相處,包順非常確定王大人是個靠譜的上司,不用動腦子還能拿軍功,世上再沒有比這更輕松的活兒了。
——弟,要一起來嗎?
包順家里兄弟幾個不親近但也沒多大仇,有待遇好的地方可去不介意拉兄弟一把。
當然,招降之前得先挨頓打。
甭管是挨誰的打,總之得挨上一頓才能講道理。
或者兩頓。
對面是他弟聽他的沒錯,要麼他們上去揍一頓要麼等那邊被黨項人揍一頓他們再去揍一頓,揍完之後再過去說之以情曉之以理,讓他去講道理的話他有九成的把握將人拿下。
包順很自信,不過王韶對他沒有那麼多信心,雖然包順和對面的瞎藥是親兄弟,但是他怕包順一開口就會把人推到西夏那邊去。
不是他不放心,好吧,他就是不放心。
武勝軍這邊打了不到兩個月,其中一個半月都是吐蕃軍隊和黨項軍隊互毆漢人軍隊在旁邊看熱鬧。
三方勢力湊到一起總得有兩個仇沒那麼深的能聯合到一起,武勝軍這邊也是這樣。
給大部分吐蕃人面前放一個漢人和一個黨項人,十個有八個都會選擇聯合漢人揍黨項人。
武勝軍是結吳叱臘的地盤,他愿意率部歸附宋室不代表要放棄經營了幾十年的老地盤。
老和尚本就不服董氈,沒有降宋的時候能扶持出董容和董氈打擂臺,現在董氈給黨項人帶路打他的地盤能忍才怪。
吐蕃人和黨項人打了一個多月,結吳叱臘看時機差不多立刻請命去收回那些原屬于他的地盤,幾年不打仗真以為他打不動了咋滴,正好拿這次的戰功來找漢人朝廷要官職。
包順也不甘落後,老和尚去打黨項人他去打他弟,兩邊同時出兵,肯定能把對面兩撥兵馬都打的抱頭鼠竄,王大人留在後方準備勸降就行。
王韶第一次帶兵,那麼多將士的身家性命掌握在他的手里,和之前單槍匹馬去招降還不一樣。
招降失敗死他一個,打仗時指揮失敗他死不了,戰場上的將士們卻要代他丟掉性命,指揮的時候萬萬馬虎不得。
沒想到包順和結吳叱臘打起來太猛,他麾下的漢軍將士都沒怎麼上場,黨項軍和董氈、木征的吐蕃軍就被包順和結吳叱臘率領的吐蕃軍打的抱頭鼠竄。
倒不是說他們這邊的兵力比對面多,實在是三夥面和心不和的聯軍湊在一起破綻太多,想裝作看不見都不行。
哦,木征和董氈是面不和心也不和。
由此可見,聯合青唐吐蕃滅夏的策略根本不可行,非得把河湟控制在自己手上才能保證西路軍完全聽指揮。
第240章
*
天氣漸熱,從入夏到盛夏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情。
武勝軍開戰後狄青便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戰場上,雖然他覺得以王韶的本事不至于在優勢盡顯的情況下打敗仗,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文人干出什麼離譜的事情都不奇怪,所以依舊得防備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出現的意外。
王韶看上去再像武將也改不了他的出身,沒人能保證熟讀四書五經進士出身的讀書人會不會忽然腦子一抽決定放棄武力轉為德化四方。
他承認以德服人很有成就感,但是前提是拳頭足夠硬,以德服不了還能哐哐砸兩拳。
游牧部落不好管,嘴皮子勸降的忠誠度和打到服的忠誠度根本沒法比。
狄將軍不放心,他得親自盯著。
將士們奔赴戰場,後勤也要跟上,馮京終于不再沉迷于監工,轉運司的官員看到他們頂頭上司終于能坐下來親自處理清點糧草、分配運糧部隊、補充消耗下去的糧倉等瑣事時感動的眼淚都要落下來。
驚!馮大人竟然真的會干活!
馮京:……
雖然他不喜歡干活,但是他真的會干活。
動動腦袋瓜,不會干活的人升官速度能像他這麼快嗎?
一個個的還有心思胡說八道,看來還是活兒太少了。
轉運司的官員:???
救命啊!!!
馮當世!你沒有心!
馮大人有沒有心不好說,反正馮大人自認為是個善良和藹的好上司。
京兆府各衙門在狄元帥和馮大人截然不同的管理風格下過著冰火兩重天的日子,因為倆人實際上都能管到整個陜西,在馮大人熟悉轉運司的政務之後,很快整個陜西的衙門都逐漸過上了和京兆府各衙門一樣的日子。
轉運司衆人:可喜可賀!
秦鳳路開戰陜西其他幾路都要備戰,按理說這種情況下遼國肯定會趁虛而入。
以前就是這樣,北邊打起來西北一定大軍壓境,西北打起來北邊肯定趁火打劫。
如今西北已經開戰,遼國又早早陳兵三十萬于三國邊境,此時不打更待何時?然而遼國依舊沒有出兵。
事到如今,再反應不過來遼國是在虛張聲勢就有點缺心眼了。
對遼最前線的雄州在邊境線嚴防死守,知州張利一加派弓箭手沿河巡邏,只要不是前來歸附,其他無論遼軍還是遼民一律不得跨界。
因為遼國大軍一直沒動靜,朝中那些原本彈劾張利一行事乖張的家夥也都閉嘴了。
前些天他們可以說遼國在等待時機打大宋個措手不及,如今再這麼說官家能在滿朝文武面前說他們膽小如鼠懦弱無能然後順理成章將他們貶出去。
等待時機?等待什麼時機?西北都打完了還等待什麼時機?等著大宋騰出來手腳反擊?
遼軍這個時候依舊不出兵,只能說明遼帝壓根就沒想出兵,就是想趁此機會獅子大開口看看能不能將關南那塊地盤糊弄到手。
如果大宋真的怕了那就正好合了他們的心意,不費一兵一卒就能達成目的,空手套白狼不干白不干。
大宋不慫也沒關系,反正他們不虧。
滿朝文武眼瞅著事態一步步發展到現在,心里都有一萬句罵人的話想講。
——無恥的契丹人!不講武德!
官家對這些天的朝堂非常滿意,不要臉的終究是少數,大部分意識到如今的遼國就是紙老虎的大臣都閉上了嘴不再天天叭叭北方的威脅有多嚴重讓北方各州寬柔大度別惹契丹人不高興。
契丹人不高興就讓他們不高興,現在應該是遼國擔心惹他們大宋不高興,而不是大宋擔心遼國不高興。
今時不同往日,還當現在是當年呢?
王韶在西北的戰果給了官家極大的底氣,或者說,他們互相成為了對方的底氣。
西北的局面對大宋越有利,官家在群臣面前就越有底氣,官家在群臣面前越有底氣,西北各州的氣勢就能越強。
錢壯慫人膽,軍中有錢和沒錢完全是兩個狀態。
兩個月不到,西夏軍隊便撤出武勝軍,之後沒多久吐蕃人也撤了。
木征之弟吳延征率領兵馬投降,倒是負責領兵的謀士瞎藥沒有投降,而是帶著殘余兵馬退回木征的主帳。
沒有木征,有木征他弟也能湊合。
戰報八百里加急將送到京城,官家也很大方,先改武勝軍為鎮洮軍求個吉利,然後封結吳延征為禮賓副使,順便兼任鎮洮軍、洮西一帶蕃部鈐轄。
洮河是黃河上游右岸最大的支流,支流衆多散流于各地,水量僅次于渭水。河南邊是水草豐美的甘南草原,河北邊是干旱少雨的黃土高原,沿河生活著數不清的大小部落。
官家改武勝軍為鎮洮軍,接下來要緊張的還是木征。
雖然木征他爹瞎氈因為唃廝啰的渣男行徑沒能得到贊普之位還死因不明,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沒點家底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和現任贊普董氈分庭抗禮。
河州、洮州都是木征的地盤,鎮洮軍已是河湟腹地,只要大宋能徹底掌控鎮洮軍的番邦,接下來拿下河湟只是時間問題。
問題是如此以來吐蕃和西夏肯定會化敵為友共同抵御大宋,陜西沿邊四路的壓力又上來了。
王韶對此毫不畏懼,他相信沿邊官員的能力,能在陜西站穩腳跟的不管是文官還是武將都是官員中的佼佼者。
有狄元帥坐鎮西北,就算一時打了敗仗也有援兵可以當底氣。
最重要的是,有官家給他們當後盾,西北各軍不會再淪落到餓著肚子去打仗。
吐蕃人和黨項人沒法靠劫掠大宋村寨來補充糧草,士兵吃不飽飯可沒力氣拼命。
王韶很有底氣,戰事結束後便穩下心來經營新到手的兩個軍。
他穩住了,遠在環慶路極邊的蘇機宜的日子卻不好過。
正常的邊境叫邊境,非常遙遠的邊境才叫極邊。
官家新劃出來的定邊軍非常對得起“極邊”的稱呼,就差直接翻到山那頭指著梁太後的鼻子叫囂“快讓出地盤,不然揍你”了。
看輿圖的時候感覺哪哪兒都好,到地方看到一片荒涼才是死的心都有了。
好歹給他留座城,不行的話村寨也行,只給他一堆掩埋在黃沙之下的廢墟有什麼用?
官家!您看看這合適嗎?!
羅兀城不能建是因為離銀州太近,定邊城選址所在的故洛源縣地離鹽州也沒多遠。
銀州對西夏很重要,鹽州在經濟價值上對西夏更重要,大宋要在這地方建城西夏肯定會派兵來阻撓,區別就是守起來沒有羅兀城那麼難。
蘇景殊反復問了好幾次官家有沒有圈錯地方,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又反復找狄青和馮京求證了好幾次,確定他沒英年早瞎看錯詔令,終究還是不得不去選好的廢墟處清理廢墟重建新城。
淦!
他是喜歡玩經營類游戲,可是游戲動動手指頭就能憑空出現城池田地,現實卻是得一磚一瓦的蓋,還要防備時不時冒出來的西夏游騎前來騷擾,體驗感差成這樣有人愿意玩才怪。
現實不是游戲,也沒有棄游這一說,上頭的命令下來任務再難也得想辦法完成。
想想前頭那些沿邊修建堡寨的前輩,再看看沿邊如今的條件,其實定邊城的修建難度也不算大。
有人有錢糧有建材還有時刻守衛在周圍的大宋將士,他們的條件比前輩們好多了。
蘇景殊長嘆一聲,對早些年那些紮根西北重建被李元昊打穿的防御體系的文臣武將們致以崇高的敬意。
對干活的民夫役夫致以同樣崇高的敬意。
西北軍民修建堡寨的經驗極其豐富,建城對他們而言不算難,難的是建好之後把城守住。
建城可以讓周邊各城幫忙,守城不行,守城只能靠自己。
要是連建帶守都需要幫忙,朝廷還設什麼定邊軍?
被趕鴨子上架的蘇知軍不服輸,連王韶都沒叫苦,他有什麼資格叫苦?
他這無處安放的攀比心還真就攀比上了,定邊城已經建好,雖然里面沒幾個百姓,但是誰來都擋不住他把定邊城經營成百姓安居樂業的西北名城。
經營游戲他是專業的!
定邊城離慶州不遠,城池建好之後姚古就被他那升為環慶路都監的爹拎了過來,當爹的帶兵暫時負責城外的安保,當兒子的負責在他們家老師身邊跑腿當苦力。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對老師就得比對親爹還用心!
放心,親爹沒那麼小氣!
姚古:……
蘇景殊:……
行吧。
小姚同學別的幫不上忙,跑腿還是挺好用的。
就是問題有點多。
“老師,王大人為什麼不繼續打了?”
木征他弟都降了,木征肯定也撐不了多久,這時候乘勝追擊一舉拿下河州多好。
“通遠軍和鎮洮軍番邦部落衆多,貪多嚼不爛,讓那些番邦部落認可大宋的統治再繼續收復失地也不遲。”蘇景殊捏捏手腕,“木征他弟投降,木征沒那麼容易服軟。”
吐蕃之間兄弟相爭的不在少數,木征是唃廝啰的長孫,他要是想降宋完全可以和唃廝啰當年聯合大宋抵抗西夏一樣聯合大宋來打壓董氈。
只要他成為青唐吐蕃的新任贊普,就算名義上臣服大宋實際上當家做主的還是他。
可是他沒有。
之前沒想過要聯合大宋,之後想讓他臣服大宋也沒那麼容易,大概率只能靠武力征服。
倒是那個董氈,興許可以靠官職和賞賜拿下。
姚古不太明白,“董氈已經讓他兒子娶了西夏公主,西夏那邊應該不會允許他和大宋交好。”
“他能為了利益和西夏聯姻,也能為了利益拋開西夏。”蘇景殊嘖了一聲,說道,“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那家夥身為唃廝啰名正言順的繼承人都沒法掌控青唐吐蕃的所有部族,可見能力遠不如唃廝啰,對他來說骨氣沒有穩住部下重要。”
黨項人把吐蕃的仇恨拉的死死的,從這次攻打武勝軍也能看出來,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吐蕃人寧可把土地送給大宋都不愿意讓黨項人踏足,他跟黨項合作只能讓麾下部落越發不滿。
董氈本身繼承的是唃廝啰的勢力,唃廝啰只有贊普血統,本家部族并不顯赫,能兩次一統青唐吐蕃靠的都是妻子母家的勢力,放到他身上也差不多。
西夏那邊如今自顧不暇,能給他的助力也幾乎沒有,等他回過神來就會發現和西夏聯姻完全沒好處。
還是看這次聯軍攻打武勝軍,合作的兩方能因為進軍不同步自亂陣腳打起來,還能指望他們齊心協力抵御大宋?
不如指望天上下隕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