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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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風宴吃的過于盡興,蘇景殊回到官舍後就洗洗睡了,且一覺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沒有人能在長達一個多月的旅程後拒絕舒服的床榻,沒有人。
沉沉的一覺醒來,蘇景殊看著陌生的房間,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已經到了京兆府。
西北的冬天來的早,官舍靜悄悄的,院子里的樹上光禿禿的,僅剩的幾片樹葉被風吹落顯得更加蕭瑟。
嘶,這邊比開封府冷多了。
蘇大人揉揉腦袋,趁這兩天沒事先把官舍打理好,然後再去衙門和同僚們斗智斗勇。
輕車簡行有好處也有壞處,這種大早上起來周圍一片寂靜的感覺實在不……
感慨還沒結束,外面就傳來了熱鬧的呼喝聲。
白玉堂如風一般沖進來,看到廊下的蘇景殊揮揮手打招呼,“蘇大人好~”
蘇景殊下意識跟著揮手,“白五爺好~”
白玉堂指指隔壁的院子,“五爺已經挑好了,接下來幾年還住你隔壁,和在京城的時候方位一樣,還省得翻錯墻頭。”
官舍并不大,都是兩進的院子,前面住護院仆從,後院是主屋。
他們倆都沒有家眷,連婢女也不需要,除了自己住還能空出來幾間客房。
白五爺本來想著要不要和在登州時一樣住一塊兒,但是轉念一想又不太合適,在登州時他沒有正經差遣,現在倆人都是正經的官不好擠在一起。
這邊的官舍沒有他們以前租的房宅大,正好旁邊的官舍空著,各住各的就行。
“借過借過。”狄青推開擋路的白玉堂,招呼蘇景殊過來看他的安排,“來來來,看看我安排的怎麼樣。”
官舍有負責灑掃的仆從,但是廚子護院這些一般都是主家自帶,這倆人在京兆府人生地不熟,他來安排更順手。
蘇景殊往外瞅了一眼,有些興奮又有些矜持,“直接按照元帥府的配置來會不會不太好?”
護院和廚子全讓老兵來,規格有點高哇。
狄青不甚在意的擺擺手,“沒什麼不好。再說了,你這配置哪兒有元帥府好,光人數就差了一大截。”
現在的元帥府可不是他一個人的元帥府,他們家公主殿下需要的護衛和仆從比他多多了,城里所有官舍的護衛加起來都沒有他的元帥府多,這才哪兒到哪兒?
白玉堂想到前幾年翻元帥府的墻卻被暗衛攔下來的經歷,暗戳戳想著過幾天再翻一次,看看這次還會不會被擋在墻外。
蘇景殊笑的眉眼彎彎,“都行都行,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
什麼時候元帥府的牌匾改成公主府了他再去嘲笑哈哈哈哈哈。
“人活著不能只為了打仗,朝廷本該保證他們將來的生活,可是朝廷不管的話他們也沒辦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狄青聳聳肩,解釋道,“我是元帥,朝廷不管他們我得管,可惜城里那些官員招家丁護院的時候死活不要我送去的老兵,我只能在城里給他們找別的活兒。”
這年頭當兵就是背井離鄉九死一生,前些年是禁軍定期內外輪換分駐京師與地方,兵無常帥帥無常師,戰斗力減弱也就算了,每換一次駐地就會有一大批士兵水土不服客死他鄉。
現在士兵不用再頻繁更換駐地,客死他鄉的情況少了很多,但是一旦開戰依舊是九死一生。
部分士兵能在戰事結束後返回家鄉,還有一部分根本無家可歸,離了軍隊只能隨便找活兒消磨歲月,甚至有些還會變成他們平時最頭疼的地痞流寇。
軍中士兵的數量太多,朝廷管不過來,他更管不過來,只能安排一個是一個。
別怕他麻煩,也別擔心他的眼光,能被他親自安排的老兵人品肯定信得過,以後有什麼不方便放到明面上的事情也能讓他們去干,比來到西北再培養親信方便的多。
蘇景殊:……
“這是能放到明面上說的事情嗎?”
狄青理所當然的點頭,“當然能。”
西北和京城不一樣,想在這兒生存就要黑白兩道通吃。
他在這兒待了那麼多年他清楚,感情不夠深他都不這麼操心。
蘇景殊抱起手臂,“感情不夠深也不能讓你這麼塞人。”
他和白五爺圖省事兒可以全盤接受,別的官員自帶親信,狄大元帥嘩啦啦一群老兵帶上門怎麼看怎麼像挑釁。
不接受很正常,任他這麼塞人才不正常。
狄青攤手,“當元帥只有在戰場上那一會兒威風,別的時候都難干的很,幸好你來了。”
蘇景殊:???
什麼意思?
以後退伍老兵再就業的活兒都歸他?
官舍就這麼大,全放他這兒他不行啊元帥。
“西北這邊不是在屯田嗎?種地應該不看年齡吧?”
他來之前打聽過,以前邊軍的糧餉總是被拖延,所以各州各城都有屯田,一方面是讓士兵不打仗的時候有事干,另一方面就是萬一朝廷不給發糧餉他們還能自給自足。
“西北這邊是有屯田,但是那些田基本上都分給了招撫來的番兵,留給咱們自己人的并不多。”狄青指指外頭,“西北的土地沒有中原肥沃,想要良田得靠搶。”
雖然番兵也屬于大宋,但是番兵的待遇和正常邊軍沒法比,為了保證他們能生存下去,開墾荒地屯田的活兒多是番部將士們在干。
邊軍的糧餉明面上是一個數字,但是實際上能發到手的卻遠沒有那麼多,很多時候他們都恨不得和番部換個待遇。
番部的糧餉拿不到手能鬧,他們的糧餉拿不到手連鬧都不好鬧。
蘇景殊越聽眉頭皺的越緊,狄大元帥都過的那麼憋屈,其他武將過的得是啥日子?
狄青絮絮叨叨抱怨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眉開眼笑道,“剛開始來西北的時候遇到克扣只能忍著,後來發現忍著只能讓人欺負的更厲害就不忍了,他們克扣糧餉有本事就別讓我知道,否則的話本帥查出來一例報上去一例,誰都別想好過。”
文臣地位高怎麼了?武將不受重視怎麼了?
他狄青上面有人!
范文正公在世的時候直接找范文正公告狀,范文正公不在了還能找八賢王,現在更是可以直接找官家告狀,想克扣軍餉最好隱秘的一點消息都傳不出來,不然他見一個抓一個。
蘇景殊拍拍胸口,“難怪您在西北不受歡迎。”
不過他喜歡哈哈哈哈哈。
他就說他們狄大元帥這性子不可能是個受氣的小媳婦,以前不是現在更不可能是,就算他愿意忍氣吞聲,樂平公主那脾氣也絕對受不了被糊弄。
不錯不錯,當故事聽很有節奏,除了文臣武將之間關系越來越差別的沒毛病。
白玉堂瞅了他一眼,小聲嘟囔道,“想想你是怎麼到這兒的。”
蘇景殊摸摸鼻子,“我在京城也不受歡迎唄。”
狄青抱著手臂繼續抱怨,“那些家夥貪的每一枚銅板對到將士們而言都能救命,馬上冬天就要到了,若是采買冬衣的錢不能及時下發,軍中將士們凍出好歹來怎麼辦?”
民間每年都有凍死的百姓,軍中也有,他不敢保證所有軍中都能和西北軍一樣,只能盡量讓他麾下的將士免受凍餓之苦。
樞密副使能做的事情還是太少了,等他啥時候能做到樞密使再來管其他軍隊。
蘇景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懂了,他來西北不是為了作出政績,而是為了打破文臣武將之間的堅冰讓他們重歸于好的。
先把蛀蟲清干凈,然後再想法子破冰。
官場上有好官也有壞官,文臣群體也不是都不行,問題就是這邊文武矛盾太大,文臣瞧不起武將武將不聽指揮,湊到一起都能涇渭分明站成兩隊,敵人見了簡直不要太高興。
鉆空子的大好時機啊!
西北這邊要是一直這樣,怕是糧餉到位也沒發攻滅西夏。
不是他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而是這種情況下一旦開戰文臣武將肯定要爭功勞,就算沒有那什麼陣圖當攪屎棍,高級將領和高級文臣指揮官發生矛盾對戰局的影響也不可忽視。
不怕神對手就怕豬隊友,他都不敢想文臣武將成天猜忌這仗要怎麼打。
“算了,不和你說那麼多糟心事兒,初來乍到就得聽點高興的。”狄青反應過來剛才的話題不太合適,于是給他介紹他帶來的老兵,“夥房留幾個,看家護院留幾個,打雜留幾個,細致的活兒就別讓他們干了,幕僚得你自己找,他們都大字不識幾個,太細致的活兒干不來。”
要不是不太合適,他甚至想讓公主挑幾個內侍送過來,這樣連貼身伺候的小廝都省得找了。
蘇景殊連忙擺手,“不不不,不用不用,我還沒金貴到那種地步。”
院子就這麼大點兒,人太多了也住不下。
現在安排的這些已經足夠,他不用小廝貼身伺候,只需要另外再招個能幫忙處理公務的幕僚就行。
狄大元帥就知道會是這個結果,所以他根本就沒提,“先把官舍安排好,待會兒我把我家那臭小子帶過來給你瞧瞧,你再不來他就真要變成不認字的小孩兒了。”
“四五歲啓蒙已經算早的,不用這麼著急。”蘇景殊摸摸鼻子,“要是我一直不來,你還能一直不給小哥兒找啓蒙先生?”
“當然不行。”狄青義正言辭,“到時候我就把他送回京城,省得成天跟個皮猴子一樣到處亂竄。”
蘇景殊想想狄大元帥的成長歷程,再想想樂平公主的威名,心道這二位生出來的娃的確隨爹隨娘都很難搞。
幸好娃娃還小,當爹的再撐幾年吧。
官舍這邊有狄大元帥幫忙很快安排的妥妥當當,不介意家里的人手都是狄大將軍安排的話絕對稱得上一句固若金湯,和住在開封府府衙旁邊一樣有安全感。
白五爺有別的事情要干,把布置官舍的活兒全權交給狄大元帥就消失了。
狄青搓搓下巴,“什麼事情這麼著急?”
“官家要在西北張羅個六扇門分門,五爺過來打頭陣。”從京城到京兆府走了大半個月,蘇景殊已經問出來白玉堂到西北後要干什麼,“他對西北的局勢了解不多,正好北俠歐陽春最近在京兆府,估計是偶遇去了。”
歐陽春不欲摻和進朝堂,可他常年在北方活動,偶爾打聽個消息幫個忙還是可以的。
狄青聞言有些激動,“要開始抄西北的官兒了?”
“不確定,估計得等幾年。”官家那邊沒說準話,蘇景殊也不知道會不會抄,但是衙門都開始張羅了肯定都得抄。
清查虧空不會只清查某個地方,肯定是大宋所有州縣都查,只是早晚罷了。
狄青遺憾的搖搖頭,“什麼時候整頓官場記得提前說一聲,我這兒掌握的消息比江湖人精準的多。”
就是有一點,他手里的消息不光涉及官場還涉及軍隊,真抄的話官場軍中都得發生大動蕩。
自李元昊建國稱帝,西北這邊常年備戰,地方官府常年調高稅收,然而收上來的稅真正用到正地兒的并不多。
他知道前些□□廷從江南富庶之地查出不少虧空,西北是貧瘠,可這邊因為備戰能調動全國的物資,真查下來怕是比江南更嚴重。
不過沒關系,他是清白的就行。
官家都把抄家計劃的始作俑者派到西北了,離貪官人頭落地的日子還遠嗎?
蘇景殊搓搓胳膊,把狄大將軍帶來的所有人都認了一遍,實在受不了外面的冷風,于是催著狄青和他一起去客廳。
武將系統有狄將軍在沒人敢找他麻煩,他接下來只需要考慮如何打入文臣群體。
西北的文臣排外嗎?他的壞名聲傳到這里來了嗎?
不確定,探探再說。
掃黑除惡計劃的主要推行者是他們家王叔父,雖說有人猜到主意是他出的,但是沒有官家的點頭只有主意也是白搭,所以他的仇恨拉的遠不如老王高。
有人猜事情和他有關,只要官家和老王不回應那些人也只能猜猜。
官場上的人慣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出門在外也不會把心里想的寫在臉上,至少剛見面的時候能保證表面的友好。
清查虧空不歸他管,他的任務是讓這邊的達成“將相和”的境界,打起十二分精神來搞社交,趁現在還沒開始打仗趕緊緩和緩和,這樣將來開始打仗再鬧矛盾好歹能有所顧忌。
西北官場的人際關系錯綜復雜,當年陜西路一分為二變成秦鳳路和永興軍路,京兆府身為原陜西路的治所很多時候也要管秦鳳路的事情。
兩邊分開還沒幾年,秦鳳路以軍務為主,政務方面很多時候秦州的衙門都沒法做主,像糧餉供應之類的事情還得和京兆府這邊打招呼。
他只在登州當過官,和京兆府大部分官員相比理政經驗非常不足。
登州雖窮但是依舊是朝廷完全掌控的地方,只要海上沒有威脅,平時需要頭疼的只有地方賊匪作亂,遇到大案直接上報京城就行。
京兆府不同于其他地方,這邊的衙門不受逐級上訴的約束,只要證據確鑿的案件甚至可以當堂判死刑。
別處嚴重到能要命的案子可能好幾年都出不了一例,西北這邊卻很常見,叛國投敵、私吞軍餉、勾結番邦,只有想不到沒有看不到。
要是所有案子都得上報到京城才能做決定,有些該判死刑的罪犯運作到京城就有繼續逍遙法外可能,直接在京兆府砍了可以省不少事。
也更有威懾力。
邊地漢番混住,番邦部落聚居在大宋境內算是大宋的百姓,但是那些外族人經常不服管教,朝廷的一貫做法是在他們的聚居地設村寨繼續讓他們的部落首領管轄,部落里的番人惹事由首領擔責,能管成什麼樣首領自己看著辦。
多在地方歷練是有用的,不親眼所見根本不知道地方的水有多深。
狄青正了神色,“西北軍政分家,我能給你講的只有軍中之事,政務方面還得你自己去摸索。”
西北河北各路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這邊軍政分家分的徹底,路設轉運使司主管下去內府、州、縣財政賦稅與谷物的轉運事務,又設經略安撫使司負責軍政事務。
按照政務來分,當年的陜西路只分為永興軍路和秦鳳路。
按照軍務來分,陜西路則是分成永興軍路、環慶路、鄜延路、秦鳳路、涇原路、熙河路六個防區,各路皆設經略安撫使主管軍政,一般都由治所知州兼任。
這六個防區內所有屯戍之兵的軍政事務皆歸路都部署或都鈐轄掌管,臨近邊界的極邊地帶為都巡檢轄區,都巡檢統轄戍邊之兵,而由邊鎮各軍轉化的本路屯兵則歸路鈐轄、都監等路分兵官統領。
邊鎮屯戍之兵與原本各州戍兵并不在同一體系,路都部署或都鈐轄之下的州鈐轄、都監等兵官仍掌領本州戍兵。
都部署通常由文官知州、知府兼經略安撫使兼任,武官只能擔任副都部署,不被文官針對的話偶爾還能兼任經略安撫副使。
蘇景殊聽的皺起眉頭,“兵力劃分如此雜亂,外敵入侵時怎麼調動?”
狄青道,“以經略安撫使路為先。”
軍政民政的劃分本來就亂,陜西路雖然從一路分成了兩路,但是直到現在轉運使依舊只有陜西轉運使一位。
經略安撫使路分成六路,主管軍政的經略安撫使卻只有四位,秦州知州李師中兼任秦鳳涇原兩路經略安撫使,熙河路剛設置沒多久,雖是設路但并不在朝廷的掌控范圍內,現在還只是個空架子。
本朝文武不和是常態,在京城只能看到文臣拼命打壓武將,邊關不一樣,這邊需要武將賣命,即便文臣各種打壓也不耽誤他們和文臣斗的你死我活。
武力不是萬能的,但是在邊關這種簡單粗暴的地方,拳頭大就是硬道理。
他狄青以武將的身份破天荒的進了樞密院已經被朝中文官罵的不知道今夕是何年,後來出任京兆府知府并兼任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又是劈頭蓋臉的罵,知情的知道他是當了個以往只有文人有資格當的管,不知情的還以為他要起兵造反。
可惜只要官家態度堅定,文臣再怎麼反對也沒用,如今不光他以武將身份進了樞密院,坐鎮鄜延路的經略安撫使郭逵同樣以武將的身份任過樞密副使。
有第一個第二個就會有第三個第四個,他們攔的過來嗎?
他不光是京兆府知府并兼任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他還是大宋的平西統鎮大元帥,必要時候整個西北都歸他管,官家都能信他那些人操的哪門子的心?
“必要的時候整個西北都歸您管,也不怪有人不放心。”蘇景殊嘀咕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您聯合西夏反攻京城,京城那幾十萬禁軍擋得住您嗎?”
“也是。”狄青對自己的本事還是有自信的,“那就委屈委屈多挨幾句罵。”
防人之心不可無,他說他能為官家的信任肝腦涂地,別人信不過他也正常,畢竟武將權勢太大後會發生什麼看前朝就知道了。
官家給予他信任,他也不會讓官家難做。
他身邊有官家特派的走馬承受公事,走馬承受公事隸屬轉運司,每日只需觀察將帥的言行舉動別的什麼都不用干,算是身份公開的帝王眼線。
平時永興軍路之外的事情他不會插手過問,等到西北戰事平息,他的平西統鎮大元帥也會自動變成虛職。
讀書人自己心眼子多,還不許世上真的有忠君報國之人?
狄大元帥知道權力要受到制約,但是不妨礙他覺得朝中那些動不動就“武將掌權就一定會造反”的家夥腦子有病。
算了,不說這些糟心事,“這幾年西北不太平,軍情緊急的話邊地的文官也得上戰場,你這細胳膊細腿兒的不太行,得到軍營里好好練練。”
蘇景殊:???
“啊?”
蘇景殊看看狄青,再看看自己,目光來回轉了好幾次,感覺他再活兩輩子拳頭也趕不上眼前這人,“狄將軍,怎麼練?”
連聲音都弱了下來。
之前在京城可以理直氣壯的偷懶,來邊地當官沒有強健的身體好像真的不太行。
沒追求的話是可以一直窩在後方不出門,可他不想一直窩在後方,所以還是得加強鍛煉。
機宜文字位卑權重,在這個位子上干的好是可以升為主官的。
大宋的官場重資歷,而他最缺的就是資歷,通判、機宜文字都是位卑權重,即便官家想提拔他也只能把他放到某些特定的位子上來提拔。
本身把他派到地方就頂著很大的壓力,他要是不好好干官家第一個不同意。
小小蘇大人攥緊拳頭,閉上眼睛視死如歸,“我去軍營和新兵一起操練。”
狄青被他這樣子給逗笑了,“不用不用,你每天早上去校場跑兩圈再抽出一個時辰練練騎射就夠了,機宜文字這個差遣還挺忙的,不能耽誤正經差事。”
軍務繁雜,他手底下的副將能練兵但不會處理軍務,他教了好幾年也沒教出來一個能扛事兒的。
當年范文正公教他也沒見多費勁,怎麼輪到他教就死活教不出來?
狄大元帥很煩惱,而之前和他合作的文臣大多看他不順眼,安安分分干到任期結束的都少見,大部分都是干幾個月就開始明里暗里給他找麻煩,他也不是什麼樂意受氣的人,給他找麻煩他就干脆利落的換人。
別的武將都是捏著鼻子和文臣合作,他是捏著鼻子自己一個人干倆人的活兒。
好不容易來了個不用教還不會給他找麻煩的幫手,要訓練也得放在辦公時間之外。
他都計劃好了,早上起來先去校場跟著士兵跑兩圈,跑完之後士兵去操練他去衙門干活,下衙後休息休息再去校場練一個時辰的騎射,晚上還不耽誤他帶公務回家處理。
家里沒女眷還沒有上房揭瓦的娃,不干活空著時間干什麼?
蘇景殊:……
“我是鐵打的嗎?”
他家是沒有女眷也沒有娃,可是不代表他沒有私人生活,正經人誰天天睜開眼睛就是公務?他就不能出門逛逛?
西北的風土人情他還沒仔細感受過,左牽黃右擎蒼的快活也沒有享受過,他不是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不能這麼安排時間。
狄大元帥勉為其難為難道,“好吧,休沐時不用訓練,公務太忙的時候也以公務為重。”
實在不行的話他就多安排幾個親兵隨身保護,總之不能耽誤正經差事。
第2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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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宜文字是經略安撫使的屬官,是軍隊體系的官員,對身體素質有要求很正常。
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雖然大宋文人的審美偏愛清瘦文弱那一掛,但是并沒有人真的想要病歪歪的身體。
文臣升遷要熬資歷,權力越大公務越忙,如今朝中幾位相公不管年歲多大遇到緊急事務都依舊能通宵連軸轉,沒有個精力旺盛的好身體可能熬到半路就先掛了。
蘇機宜知道強身健體非常有必要,但是想想大冬天的天天早上出去跑操還是有種想撞墻的沖動。
獨樂樂不如衆樂樂,要不出個規章制度讓京兆府所有文官訓練吧?
實在不行的話,只軍隊體系里的文官也行。
狄青笑的不行,“怕是不太行。”
一言不合就拉所有人下水,這小子今後肯定比他還招人厭。
跑圈主要是練耐力,文臣上戰場可以不敢殺敵,但是逃跑的時候必須得跑的掉。
讀書人嬌貴,讓他們集體出去跑圈他們能罵死,文臣上戰場是少數,到時候各個衙門的官員都撂擔子不干後果比緊急情況下上戰場卻跑不掉嚴重的多。
別人的死活他管不著,他只操心自己人。
蘇景殊吸吸鼻子,“我謝謝您。”
這個話題太令人傷心,他們還是繼續說西北各州的情況吧。
陜西路分永興軍路和秦鳳路和不分沒什麼區別,政務一把手依舊是陜西轉運使,如今的轉運使正是先前王韶跟隨的蔡挺蔡大人。
能培養出王子純那樣的人才還能在動亂中抽空開了兩千多頃地的主官應該好相處,不好相處也沒關系,反正上頭還有個狄將軍扛著。
軍政這邊永興軍路歸狄將軍管,永興軍路治所京兆府某種意義上也是西北各州的首府,且永興軍路在鄜延、環慶、涇原、秦鳳等路的拱衛之中,即便有戰事也不會波及到這邊。
狄大元帥是塊磚,哪兒需要往哪兒搬。
這些年西北都是小打小鬧用不到狄青出馬,他和樂平公主相處時間比在京城還多。
鄜延路一把手郭逵也是成名已久的宿將,早年憑借其父恩蔭補任北班殿侍,仁宗年間西夏來犯,其兄抵御西夏入侵陣亡,郭逵又受朝廷優恤錄為三班奉職,當時范文正公正任陜西都部署,對他也是如子侄一般培養。
郭將軍也對得起范文正公的培養,地方兵變時敢孤身入城勸降叛軍,鎮守河東時也曾在談判桌上和契丹人據理力爭,這些年平亂討叛戰功彪炳,能成為狄大元帥之後第二位進入樞密院的武將靠的是真本事。
這麼來算的話,倆人竟然能算個無名無分的師兄弟。
蘇景殊無聲嘆氣,雖然范文正公已經病逝,但是影響依舊無處不在。
當年范文正公等人到陜西的目的就是培養將才重建陜西的防御體系,如今西北各州的將領都是那時候發掘出來的,或多或少都能和范仲淹、韓琦、龐籍等人扯上點師生情誼。
狄青哼了一聲,“那家夥運氣比我好多了。”
郭逵領兵打仗的本事很厲害,在文臣那邊的名聲也比他好。
當年他進樞密院惹得朝堂大震,郭逵進樞密院卻是韓琦韓相公推薦,有韓相公做擔保那家夥甚至都沒怎麼挨罵。
人比人氣死人。
他到西北坐鎮京兆府在文人口中是亂臣賊子,郭逵以宰執之資宣撫西北就是韓相公善于用人,好話壞話都讓他們說了,合著他干什麼都得挨罵唄。
明明他的軍功比郭逵更多也更顯赫,就因為他不愿意洗掉臉上的刺青?
蘇景殊瞅了一眼,小聲道,“有可能。”
這年頭講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狄將軍這種刺配充軍的俗稱賊配軍,差不多就是讀書人歧視鏈的最底端了。
狄青:……
狄青低聲罵了幾句,因為面前有個進士出身的文官還不能罵的太臟。
屋里的氣氛過于尷尬,熊熊燃燒的炭盆都擋不住寒氣颼颼往外冒。
蘇景殊搓搓胳膊,生硬的轉移話題,“狄將軍,您和李復圭李大人打過交道嗎?”
不說郭將軍了,他們接著說剩下兩位西北主官。
環慶路一把手李復圭是個能臣,出身名門且能力非常出衆,不過卻名聲毀譽參半,喜歡他的非常喜歡,討厭他的非常討厭。
李大人曾在湖北、兩浙、淮南等地擔任轉運使,在理財搞錢方面很有一手,地方百姓甚至在他離任後為他建立生祠來紀念。
看他之前的為官經歷就知道這人肯定戳老王的喜好,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蘇景殊離京之前王安石特意拉著他講解西北各路的一把手,其中著重講的就是環慶路經略安撫使兼慶州知州李復圭和秦鳳涇原路經略安撫使兼秦州知州李師中。
前者是非常被老王看重,後者是非常被老王厭惡。
李師中李大人也是文臣出身,或者說,西北這邊除了狄大元帥和郭將軍其他路州的一把手都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
出身太過正統也就意味著有極大的可能反對新法,李師中也不例外,雖然他人不在京城,但是有關新法的奏疏依舊能源源不斷送到御前。
他看老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老王對他也差不多。
王韶能到秦鳳路擔任機宜文字老王功不可沒,秦鳳路的主官是看老王不順眼的李師中。
翻翻履歷,李大人也曾在西北當過經略安撫司的機宜文字。
唔,祝子純兄好運。
再回到老王非常喜歡的李復圭身上,能讓百姓為他立生祠紀念的官肯定不能說是壞官,但是這人性子特別急,急的不像個正常人的那種急。
離譜到什麼程度呢?在滑州當知州的時候因為嫌棄麾下兵匠吵架太煩當場用鐵椎把人錘死了。
親自動手的那種。
額……
老王覺得這人雷厲風行,蘇景殊覺得不太行。
因為兵匠吵架太煩直接拿鐵椎把人錘死,這種行為應該不能用“雷厲風行”來形容,那位李大人怕不是個狂躁癥患者。
幸好他沒被派去環慶路,真要選的話,他寧愿去老王對家那兒。
李師中看老王不順眼但是好歹能講道理,李復圭是老王喜歡的性子但是一言不合就動手,萬一哪天發生爭執也給他來個當場錘殺怎麼辦?
狄青心情本來就不好,聽到李復圭的名字更是殺氣騰騰,扯扯嘴角露出一抹假笑說道,“你是文臣,李復圭知道輕重。”
軍中士兵工匠死了沒人給他們出頭,進士出身的文官他殺一個試試?
嘖,欺軟怕硬的玩意兒。
蘇景殊頓了一下,沒敢接話。
聽出來了,狄大元帥和那位李大人關系非常不好。
也是,能隨意錘殺兵匠說明那位李大人并不把士兵放在眼里,惹他不開心了隨手殺幾個不算什麼。
既然瞧不上士兵,那對武將肯定也沒什麼好態度。
狄大元帥從小兵一路摸爬滾打才有今天的地位,甚至臉上還有一直不肯洗去的刺青,自持清高的文臣肯定看他更不順眼。
讀書人覺得給士兵銀錢賞賜就能讓他們賣命,絲毫不考慮精神上的尊嚴榮譽,甚至很多時候連物質上的銀錢賞賜都沒法保證,軍隊沒有戰斗力再正常不過。
朝中文臣總說大宋花了遠超漢唐的錢養著遠超漢唐的兵卻沒有漢唐軍隊的戰斗力,也不想想漢唐的兵是什麼出身,大宋的兵又是什麼出身。
以前的士兵是良家子,軍功能用來封侯拜相。
大宋的士兵……別說兵了,連將軍都沒法封侯拜相。
嘴上說著對待將士是“厚俸祿而薄其禮”,也就是只給錢不給尊重,實際上除了少部分高級獎勵能領到足數的俸祿,絕大部分將士連應有的俸祿餉銀都拿不到手。
拼死換來的軍功只能換點銀錢賞賜,那點賞賜還可能半路被克扣,這樣還能在戰場上賣命只能說是靠家國情懷撐著。
不說了不說了,越說越覺得當兵沒前途。
狄青也不想提煩人的家夥,說完周邊的四個主官接著講戰事。
最近環慶路那邊還算清凈,需要關注的依舊是綏州。
派戰功彪炳的老將過去不意味著可以高枕無憂,局勢比看上去的復雜的多。
“綏州那邊打開局面的是種諤,種家在鄜延路的名望比郭逵高的多。一邊老成持重,一邊銳意進取,現在共同迎敵可以和平共處,之後就不好說了。”
他和郭逵都曾在范文正公麾下效力,對彼此的行事作風非常了解。
老成持重,換種說法就是過于謹慎。
謹慎是好事,防守的時候可以把敵人氣吐血,但是一旦攻守易形,過于謹慎也會錯失很多戰機。
鄜延路只有郭逵一個能扛事兒的武將也就罷了,偏偏種家從種世衡種老將軍時就駐青澗城恩撫番邦。
種老將軍守邊數年,所到之處無需州縣增兵增糧,在青澗城開墾營田二千頃并招募商人來充實丁口,至今青澗城和西北各州依舊有百姓為他立祠祭祀。
種諤是種老將軍的兒子,綏州的黨項部落又是他招降的,等到攻守易形那天郭逵能不能做得了綏州的主還不好說。
蘇景殊想了想,搖搖頭,“種諤將軍有勇有謀,郭逵將軍老成練達,應該不會起沖突。”
郭將軍當年能孤身深入敵營,可見需要冒險的時候也能冒險,種諤將軍正當壯年,有個老將在旁邊防備他過于冒進不是壞事。
狄青笑了一聲,“你小子年紀輕輕怎麼說起話來比我還老成?”
蘇景殊眉眼彎彎,“謝謝夸獎。”
沒錯,穩如泰山就是他。
“夸你兩句你還喘上了。”狄大元帥笑罵一聲,繼續說道,“郭逵當年和種世衡老將軍有過矛盾,雖說他和種諤都不至于因私廢公,但是應敵商量對策的時候最容易急眼,他們倆十有八九處不來。”
西夏拿廢棄寨基換綏州的陰謀被戳穿後派兵兩萬在綏州附近的西夏境內連修八座堡寨,看樣子不拿回綏州誓不罷休。
郭逵篤定西夏的後勤撐不住嚴令諸軍按兵不動,種諤則是想趁機帶兵將西夏軍隊趕走并焚毀堡寨,二人因此鬧的很不愉快。
不過綏州那邊當家做主的還是郭逵,只要郭逵不松口,種諤再想出兵也只能忍著。
蘇景殊想了想,問道,“狄將軍覺得該不該出兵?”
狄青挑了挑眉,沒有直接回答,“你覺得呢?”
“我覺得?”蘇景殊坐正身子,仔細思考了好一會兒才回道,“我覺得郭將軍的安排有道理。如今綏州在大宋手上,從西夏境內往綏州邊地遠程運糧消耗巨大,西夏的後勤撐不住。出兵驅趕的話不管輸贏都會有將士傷亡,以忍一時來減少傷亡很劃算。”
不過種將軍想出兵打退西夏士兵焚毀堡寨也可以理解,他們覺得西夏的後勤撐不住,可一旦西夏撐住了就可以憑借那些新建的堡寨抵消綏州對大宋的戰略用處。
畢竟綏州境內本就黨項部落居多,黨項部落根本沒有建城發展的意識,大宋將地盤拿回來後也是先建城才能駐軍防御。
他們要真學著大宋建城駐軍,兩萬有後勤支撐的精銳騎兵足以擾的綏州乃至整個西北不得安生。
大宋在邊境修建堡寨的時候西夏時常派人來搗亂,西夏在邊境修建堡寨他們派人過去驅趕焚毀也占理,反正已經打了那麼多年,這點小沖突放在整個西北戰場上根本不算沖突。
“他們想撐住也得有那個本事。”狄青瞇了瞇眼,“七百里瀚海不是說著玩兒的,大宋的後勤沒法深入西夏腹地,西夏的後勤也沒法走出來。”
從大宋的環洲、定邊軍、保安軍、綏德軍到西夏的夏州、興平府之間是大片水草匱乏的沙地,偶爾有水源也是不能飲用的鹽堿鹵水,大宋沒法在沙漠中行軍,黨項人也沒法在沙漠中生存,貿然闖入的話大概率就是把命丟在沙漠里。
七百里瀚海是西夏防御大宋的天險,同樣也是將他們困死在西北的蔽障。
郭逵篤定三個月內西夏必撤,要他來看,那兩萬黨項騎兵連一個月都撐不住。
姜還是老的辣,種諤小年輕還得再磨煉幾年。
蘇景殊嗆了一下,“狄將軍,你還沒種將軍大。”
“我十幾歲就混跡沙場,種諤憑父蔭入仕,前幾年才在陸詵的推薦下鎮守青澗城。將領不能只看年紀,還要看當了多少年的兵,他的資歷在本將軍面前還不夠看。”狄青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腳,該介紹的都介紹的差不多了,別的沒有介紹到的得這小子自己去試探。
先把京兆府的官認全乎,然後再去和其他各州的官打交道。
西北軍政分了好些路不假,但是政事上依舊只有一個轉運使,且轉運使衙門也在京兆府。
京兆府是整個西北的核心,今後各路官員要打交道的時候多著呢。
蘇景殊還想說些什麼,只見狄大元帥回過頭又說道,“給你三天時間熟悉公務,三天後開始去校場訓練,不許偷懶。”
蘇景殊弱弱開口,“我要是想偷懶呢?”
狄大元帥露出和善的笑容,“我好像沒怎麼和你爹寫過信。”
蘇景殊:???
君有疾否?
狄青大笑離去,留下蘇景殊在房間里淩亂。
不是,這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他想象中的軍官生活,和狄大元帥一起在戰場上烏拉烏拉砍菜切瓜。
實際上的軍官生活,早跑操晚拉練,白天一整天還得處理軍務,一天到晚安排的明明白白。
狄將軍!狄元帥!這合適嗎?!
第223章
*
蘇機宜欲哭無淚,已經能想到三天後的他會累成什麼死狗模樣。
真的不能讓所有文官都一起訓練嗎?
痛哭.jpg
幸好經略安撫司衙門的官員不知道他們新來的機宜大人想要拉所有人一起軍訓,知道的話怕是能把白眼翻上天。
狄青安置好兩處官舍就回了軍營,西夏在綏州附近平地起碉堡,周邊各州都得加強防備。
郭逵和種諤要是鬧翻他就過去接手綏州,倆人要是能穩住,旁邊的環慶路、涇原路更要防備西夏惱羞成怒劫掠大宋的村寨。
梁氏上次謀求綏州未果就在兩國接壤處大肆劫掠,這次再搶不到綏州鬼知道他們能干出什麼離譜的事情。
蘇景殊留在官舍平復心情,和狄青安排過來的仆從護院熟悉熟悉,吃了頓富有西北特色的午飯,這才收拾收拾去不遠處的經略安撫使司衙門報道。
京兆府的布局很合理,大部分衙門都在同一條街。
昨天在城門處見了幾個迎接的官員,不過都是無關緊要的人員,經略司衙門的主要官員都沒露頭。
他只是個機宜文字,狄大元帥已經親自帶人去城門口迎接,其他人再去就顯得太過鄭重。
雖然狄青親自過去已經很不合規矩。
蘇機宜摸摸鼻子,打起精神帶上他的任命書和身份證明去交接。
軍務和政務是兩回事兒,他以前沒怎麼接觸過軍務,希望不要太難。
經略司的主要有經略使、經略副使、參謀官、參議官、管勾機宜文字、管勾書寫文字、勾當公事等官,經略使一般由文臣知州兼任,副使為武將。
和其他衙門差不多,即便是主管軍事的衙門也必須由文官當一把手,頂多讓給武將一個副職。
狄青以武將的身份擔任經略使,經略副使的位子就得讓給文臣,如今的這位經略副使是當年推薦種諤鎮守青澗城的延州知州陸詵。
先前種諤取綏州,陸詵陸大人主張不與黨項起沖突,官家嫌他對外的態度太軟弱索性把他調到京兆府旁邊的商州當知州,順便兼任永興軍路的經略副使。
陸大人對外的態度不行,但是理政能力實在出衆,京兆府這邊有狄青撐著容不得他軟弱,他安心管民政就行。
參謀官、參議官、機宜文字、書寫文字都是經略使的親信,不過其中三個都是經略使來建議任命,只有機宜文字這個職位經常由宗室子弟或者官家看好的文臣來充任。
在機宜文字的位子上干幾年,干的好高升,干的不好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秦鳳路一把手李師中李大人就是這麼升上來的。
這麼一連串兒的官員除了經略副使必須是武將其他都是文臣,雖然經略司主管軍事,但是真正帶兵的是都監、巡檢、鈐轄這些武將,人家有專門的巡檢司、鈐轄司。
職權分的太細,每個衙門都得有其他衙門配合才能正常運行。
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如今的永興軍路經略司只要狄大元帥不在就是文臣的天下。
陸詵陸大人平等的看不慣所有只想打打殺殺的武將,平時只待在商州,有什麼事情也是命人來回傳消息,而經略司的其他官員都是狄大元帥的親信,所以即便這兒是文臣的天下也是狄大元帥的一言堂。
狄青要練兵,大部分軍務都是參謀官、參議官處理,他自己隔三差五過來把別人做不了主的事情解決掉。
好歹是個元帥,手底下總得有幾個能用的文臣。
經略司衙門的同僚看上去都很好相處,蘇景殊拿出任命書和身份證明讓參謀官核實,領了官印就算正經上任了。
機要秘書在哪個衙門都很吃香,經略司都是狄大元帥的親信也知道新來的機宜大人不能惹,衙門里也沒什麼尖酸刻薄的人,聊了幾句後很快熟稔起來。
在同僚們友好的幫助之下,蘇景殊很快熟悉了新的差事。
經略司其他幾位早就聽說過蘇大人之名,開始時還想著他會不會和之前的機宜文字一樣只來點卯不干活,相處幾天後發現所有公務都處理的有模有樣都驚喜不已。
西北各經略司的機宜文字多由宗室子弟或者鍍金的年輕文臣擔任,不怕他們不干活,就怕他們不懂軍事還要亂指揮,碰上個只點卯不干活的機宜都能算運氣好,那種肯虛心學習還不歧視軍中將士的是鳳毛麟角。
新來的蘇機宜,三元及第頗得官家看重,從來沒接觸過軍事還能算是狄大元帥的小輩,聽說前不久在京城惹了點事兒才來西北,怎麼看都是避完風頭就走的人,他們都想好和以前一樣當衙門里不存在機宜文字這個官兒了。
狄大元帥的文臣親信私底下議論紛紛,一致覺得是他們元帥看人準,新來的真要是個繡花枕頭他們更想不通為什麼這小子能比他們和元帥更親。
他們在元帥身邊任勞任怨,怎麼看都是他們更親。
第三天早上,經略司的官員們看著和元帥非常親的蘇機宜被元帥最看重的兩位副將“請”到校場和新兵一
起操練,默默的覺得和元帥不那麼親也行。
專心處理軍務挺好的,操練就算了。
蘇機宜年輕身子骨結實,他們這些老骨頭曾經也是君子六藝樣樣精通,年紀大了不能和年輕人比,這個和元帥更加親近的機會他們愿意讓給出類拔萃的蘇機宜。
幾個三四十歲的“老人家”腳步虛浮的回到衙門,再次慶幸他們和狄大元帥不夠親。
努力跑圈的蘇景殊:……
所以大宋官員的工作時間為什麼那麼松,要是工作時間長不就不用下班後還去訓練了嗎。
生氣!
其實官員的工作時間也不算短,卯時上班申時下班,差不多就是早上六七點到下午兩三點。
早上是早了點兒,不過早衙和早自習差不多,官員到衙門點個卯清醒清醒,實在太困還能補個覺,放早衙之後在衙門食堂吃個飯,之後才是正式的工作時間。
地方官衙考勤嚴格與否全看衙門的一把手,有些衙門的主官自己早上都起不來,底下的官員就有學有樣都不來上早衙。
狄青也知道早上到衙門太早干不了活兒,于是直接把早衙的時間換成訓練,反正衙門、校場、官舍都離的不遠,練完不耽誤回家收拾收拾再去衙門干活。
西北的冬天冰冷刺骨,蘇大人每天早上睜開眼睛都感覺天要塌了。
有意思的是,他天天苦哈哈的去校場訓練還沒說什麼,竟然冒出來幾個不太熟的家夥暗戳戳的在他面前上眼藥。
——雖說狄大元帥在西北位高權重,但是武將和他們文臣畢竟不是一路人。蘇大人還年輕,別被那些武將給帶歪了。
蘇景殊:???
啊?要不要聽聽你們在說什麼?
他來京兆府半個月多,除了訓練有點累外感覺氛圍比京城都好,合著氛圍不是真的好,而是對狄大元帥不滿的人藏的太深?
他表現的有那麼苦大仇深嗎?
狄青表示習慣就好,“應該是想和你套近乎又找不到話題,京兆府很多官員私底下都是靠罵我來交流感情。”
西北經常打仗,官家不會允許文臣和武將之間的矛盾鬧的太兇,在意前程的文臣也不會鬧到明面上,頂多私底下罵幾句。
你討厭狄青?巧了我也討厭!
話題一打開,接下來就能看對方能不能深交。
要是一方討厭一方不討厭,那就只會明面上過得去,私底下不會過多交往。
蘇景殊深吸一口氣,剛到登州時被當做貪官預備役的感覺又來了,“知道程元怎麼死的嗎?因為他覺得我很有當貪官的天賦,在我面前沒一點遮掩的意思。”
所以問題來了,需要他重操舊業打入敵人內部嗎?
話說回來,那些人為什麼要和他套近乎?
他在經略司的活兒剛上手,和其他衙門的官員還不太熟,和他套近乎應該沒什麼價值。
“白五爺在籌備六扇門衙門,衙門的位置已經選好了,那些人大概想從你這兒打聽消息。”狄青捏捏手腕,“江南那邊抄家抄的所有人都膽戰心驚,經略司不管財政想貪也沒法貪,別的衙門可不一樣。”
和財政沾邊的衙門水深,既然官家鐵了心的要清查虧空,那些平時不干不凈的家夥肯定要提前準備來避免像江南那邊被打個措手不及。
狄大元帥在西北待了那麼多年,甚至能猜出來京兆府的官員是怎麼想的。
京城的各種猜測傳不到西北,西北這邊的官員也不相信一個剛進官場沒幾年的新人能推動朝廷清查虧空,就算有消息從京城傳過來也多是覺得王介甫不做人推個小年輕替他背鍋。
官家已經決定要清查虧空,誰讓他有的這個心思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怎麼渡過這一劫。
以目前的情況來看,蘇景殊和狄青關系很好暫且要打個問號,但是他和白玉堂關系好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錦毛鼠白玉堂是江湖出身,他們當官的和江湖人說不到一起去,正好有個小年輕能當突破點,先看看能不能探出點消息。
小年輕還是沒經驗,讀書人要有讀書人的樣子,不能自降身份什麼人都結交。
狄青:陰陽怪氣.jpg
蘇景殊:……
白五爺的消息渠道很廣,西北本身還是皇城司探子活動的地界兒,沒有他幫忙也能查個底兒朝天。
不過他接下來要和主管民政的轉運司衙門打交道,陜西轉運司衙門管著整個西北的財政,要是不經意間發現點不為人所知的秘密可不能怪他。
西北地區重兵集結,轉運司事務繁重,他到京兆府這麼多天都沒見著轉運使蔡大人。
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經常中央計司來不及反應就開始打仗,時間不等人,全靠京城的話戰場上的將士們都得餓死,必要的時候陜西轉運司不光能調配本路物資,還能協調鄰路物資供給戰事。
戰時運糧艱難,有時候即便能調動各路州軍的物資也沒法及時運到前線,所以轉運司一直都在沿邊某些地方組織軍民開荒種田來充當軍糧。
轉運司下設有屯田制置使專職管理屯田事務,屯田地點、留屯人數、耕牛配置、開田規模都由屯田制置使來管,說是做好計劃由轉運使考察後上奏中央計司,中央計司同意才能施行,實際上中央計司對邊地的情況兩眼一抹黑,只要通過轉運使的考察就能施行。
如若不然,轉運使蔡大人也沒那麼容易在沿邊開荒。
之前在登州想種什麼直接在州衙外面種上就行,京兆府不行,城里的布局太齊整,找不出大塊的田地試種,想種東西只能去找轉運使商量。
轉運使發話屯田制置使才能安排,轉運使不發話屯田制置使也做不了主。
永興軍路被環慶、鄜延等路護在中間,西夏來犯也打不到這邊,永興軍路經略司衙門的軍務只能算是正常繁忙,和其他幾路的經略司沒法比。
隔壁轉運司和他們經略司完全不一樣,經略司的官員可以申時準時下班,轉運司的官常年加班到晚上,有時候太忙甚至要在衙門里過夜。
他只在剛到登州時過過一段時間這種日子,轉運司的官員卻是常年如此。
看在他們天天都忙成狗的份兒上,偶爾的試探和陰陽怪氣當看不見就行。
蘇景殊想著趁冬天沒多少事情多出去走走看看,身為前司農寺官員關注農耕合情合理,最好能找個地方種棉花,這樣明年就把棉衣棉甲做出來。
鐵制盔甲到了冬天冷若寒冰,那重量也不是一般人能受了的,如果有足夠的田地和人口來保證棉花産量,不光將士們的冬天就能好過很多,戰場上也能好過很多。
只是紅薯土豆玉米之類的作物房前屋後都能種,種完不怎麼管也沒事,棉花不行。
以之前在登州的經驗,這東西不好好侍弄真的可能一年下來連一件棉衣都做不成。
中原和江南要保證糧食産量不能分出田地來種棉花,隱約記得西北和新疆都是種棉花的好地方,先試試看能種成什麼樣。
狄青從軍後就沒種過地,但是不妨礙他對這小子提到的棉花感興趣,“如果真的有七八斤就能防住鐵器的輕薄棉甲,軍中沒人想穿四五十斤的盔甲。”
他能穿著四五十斤的盔甲上陣殺敵,架不住軍中還有穿上盔甲後連走路都費勁的兵,可盔甲是保命的東西不穿又不行,于是只能加大練兵的強度。
真有不遜色于鐵甲的棉甲的話,他們西北軍必須第一個安排上。
“綏州已經打的差不多了,不知道蔡大人什麼時候回來。”蘇景殊已經把種棉花的計劃書寫好了,只等蔡挺回京兆府。
西夏派了兩萬精兵聚在綏州附近,大宋這邊就算按兵不動也得做好隨時開戰的準備,蔡大人身為轉運使實在放心不下,在西夏剛開始修堡寨的時候就去了綏州。
按兵不動的策略是對的,那兩萬黨項精兵果然只撐了一個月就因為糧草不濟不得不回撤,各堡寨只留了兩三百人駐守。
八座堡寨,每座堡寨三百人一共也不過兩千四百人,讓他們留守堡寨和等死也沒什麼區別。
郭逵確定西夏的大部隊已經撤離後立刻派兵將八座堡寨全部焚毀,留守堡寨的黨項士兵要麼被殺要麼被俘,之後也沒見西夏再派兵反撲,估計是發現後勤供應不上放棄了修堡寨的策略。
綏州的戰事暫時告一段落,蔡大人應該很快就能回京兆府。
年前先把試驗田申請下來,收拾收拾正好春天開種。
大宋沒有種棉花的經驗,第一年不能占用太多良田,他先申請二十畝地當試驗田,産量可以的話再擴大種植面積。
先前在登州種過兩三畝,棉籽他帶過來了一半,另一半在官家那里。
西北這邊的産量應該比山東高,穩妥起見先按照畝産六百斤來算,一件棉甲要七八斤棉花,放寬點一件給十斤,也就是說一畝棉花至少能做六十件棉甲。
二十畝棉花怎麼著也能做一千件棉甲,余下的還能做點棉衣。
嘶,西北的冬天真的太冷了。
狄青翻完桌上的棉花種植計劃,感覺二十畝有點少,“蔡大人很重視屯田,為什麼不直接申請兩百畝?”
不算不上戰場的廂軍,西北這邊常駐的禁軍就有三十萬,還有十五萬左右的鄉兵,一千件棉甲夠干什麼?
蘇景殊解釋道,“棉籽太少,想種兩百畝只能等明年。”
一畝棉花只能能剝出來五十斤棉籽,種的時候一畝消耗兩三斤棉籽,他帶來的棉籽有限,能種二十畝已經很不錯了。
狄大元帥遺憾不已,“開春後會有很多外族商隊到京兆府,回頭打聽打聽看看能不能從外族商人手里買點種子。”
如果是吃的用的也就算了,好東西也輪不到他們享受,多等幾年也沒什麼。
棉甲在戰場上能救命,能救命的好東西再著急也不為過。
蘇景殊也想憑空出現大量良種,但是他沒法解釋多出來的種子是哪兒冒出來的,只能慢慢攢。
西域的商隊應該可以弄到棉籽,不過這年頭的種子比不過系統出品的優等良種,即便能買到也起不到多大用處。
大宋又不是第一天和西域通商,真有用的話早就想法子買過來了,不會等到現在。
西北各州的榷場關停的時間比開著的多,走陸路的外族商賈沒有走海路的多,想找能打掩護的新鮮玩意兒還得靠市易司。
希望蔡大人快快回來,他真的迫不及待想讓西北的將士們穿上棉甲棉衣。
狄青把棉花種植計劃書放到旁邊,一邊處理桌上的軍務一邊說道,“隔壁轉運司已經收到消息,朝廷準備往京兆府派兩個提舉常平官推行青苗法,你對這事兒有經驗,蔡大人回京兆府後可能會把你喊去隔壁干活。”
蘇景殊點點頭,“行。”
借調而已,他懂。
狄青繼續,“推行新法會很忙,到時候成天在外面奔波,騎射訓練可以放放,你出門的時候帶上弓箭,回城時隨便獵點什麼就行。”
蘇景殊:……
這世上沒有什麼能難到他蘇景殊!早晚有一天他要練成百步穿楊的神射手!
狄大元帥三五天才來一趟衙門,蘇景殊不打擾他辦公,把計劃書交上去就回去處理他自己的公務。
京兆府和秦鳳路的治所秦州相距不遠,他安定下來後就給王韶寫信互通有無,順便打探打探開拓河湟的計劃進行的如何。
王子純在西北這幾年不是白待的,能讓官家支持他的想法就足以說明他的想法可行。
清湯吐蕃的大首領唃廝啰不久前病逝,三子董氈繼承了他的位置,除此之外其他唃廝啰政權的首領四分五裂互不統屬,勢力范圍都不超過一二百里,正是逐個擊破的大好時機。
本來以為王子純到秦州後會立刻開始大展拳腳,沒想到卻遇上了個不贊同開拓河湟的頂頭上司。
招撫番邦收復失地需要大量錢財支撐,李師中掌管秦鳳涇原兩路軍政以及秦州財政,即便王韶有官家看重,李師中這個一把手不同意他的計劃也能有無數個法子讓他什麼都做不了。
從夏天到冬天過了小半年,王子純在秦州愣是連計劃的第一步都沒能展開。
問就是沒錢,西北財政緊張是常態,錢糧要緊著作戰用,招撫番邦可以再等等。
先前在蔡挺手下辦差的時候感覺收復河湟不在話下,換個不支持他的頂頭上司才知道什麼叫舉步維艱。
轉運使蔡大人支持他也沒用,只要李師中不松口,他就只能捏著鼻子想別的辦法。
和王韶一比,蘇景殊感覺他的處境好到天上去了。
雖然狄將軍天天嫌他不夠強壯催他鍛煉,但是在正經事情上從來不會給他使絆子。
蘇機宜是個容易滿足的人,什麼時候□□練的受不了了就拿出王韶寄給他的信看看,看完之後就感覺又有力氣騎馬射箭了。
幸福感都是對比出來的,子純兄辛苦了。
京兆府一如既往的“風平浪靜”,各個衙門的文臣和武將“和和睦睦”,官府對鰥寡孤獨賑濟的及時,雪後的京兆府頗有種盛世長安的感覺。
在蔡大人從回到京兆府之前,蘇機宜先等到了來自秦州的大新聞。
青唐吐蕃在他們的大首領唃廝啰死後分成好些派別,其中一個勢力龐大的部族首領叫俞龍珂。
俞龍珂勢力太大,不管是青唐的羌人還是西夏的黨項人都想拉攏他。
不拉攏也不行,俞龍珂麾下兵馬超過十萬,且大有繼續擴張的架勢,不管是羌人還是黨項人都沒法和他硬碰硬,只能退而求其次轉為拉攏。
大宋這邊也想過討伐俞龍珂,奈何俞龍珂的部落兵力太多,討論來討論去討論到現在也沒真的出兵。
財政緊張這個借口是萬能的,西北的財政就沒有不緊張的時候,李師中要是鐵了心的反對開拓河湟,只要他一天不松口王韶就一天沒法開展行動。
等過幾年李師中調離秦州,先不說繼任的秦州知州是什麼情況,光這幾年延誤的時機就足夠他咣咣撞大墻。
王韶可能是被李師中拖的實在沒辦法了,索性鋌而走險玩個大的。
俞龍珂的部落位于古渭寨,那邊的羌人部落和黨項人有血海深仇,當年黨項人率兵攻打,古渭寨的羌人寧肯把地盤送給大宋也不愿意讓黨項人占便宜。
雖然那地方到現在依舊不在大宋的掌控之下,但是至少說明比起黨項人古渭寨的羌人更親宋。
冬日天寒地凍,大大小小的部落日子都不好過,王機宜只帶了幾個親信就跑去俞龍珂的營帳勸降,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聊的,第二天一早俞龍珂竟然派了不少親信跟他回了秦州。
沒有明說歸附,但是看那意思已經有了歸附的想法,不然也不會派親信跟王韶去秦州考察。
俞龍珂的部落有十幾萬人呢!
狄元帥身邊的副將羨慕的哈喇子都快流下來了,“王大人是秦鳳路經略司的機宜文字,蘇大人來咱們永興軍路也是經略司的機宜文字,秦鳳路離羌人各部近,咱們永興軍路附近的黨項部族也不少,嘿嘿。”
蘇景殊:???
等會兒,你嘿什麼?
不等蘇機宜接話,副將就拍著胸口保證道,“大人,元帥要坐鎮城中不能輕易外出,您想招撫哪個部落就盡管開口,就算前面是千軍萬馬我們也敢陪大人闖。”
第224章
*
將士們對單槍匹馬深入敵營招撫番邦的心向往之溢于言表,西北各州都在招撫番邦,敢單槍匹馬深入敵營的可沒幾個。
要是失敗也就算了,大家夥兒提起來頂多尊稱他一句好漢,還要加個“魯莽”的限定詞。
偏偏王韶沒有失敗,非但活著從敵營走了出來,還讓敵營首領對他以禮相待,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誰不仰慕?
幾個副將湊在一起暢想哪天他們也深入敵營舌戰群羌,五大三粗的壯漢愣是表現的像懷春的少女,娶媳婦之前都沒這麼蕩漾。
狄元帥您快管管!再不管他們就要和太陽肩并肩了!
狄青笑著沒搭話,他也覺得王韶和常見的讀書人不一樣,敢孤身深入敵營的都是好漢。
俞龍珂已經派親信到秦州,李師中再怎麼看不慣王韶也沒法和之前一樣什麼都不讓他干。
王韶去古渭寨招撫俞龍珂沒靠他李師中的資源,能有現在的結果都是他自己的努力,若是因為李師中的反對導致招撫失敗,敢直接沖進羌人大本營的讀書人能受這個委屈?
且不說蔡挺還在西北,京城的官家和王相公就不會容忍。
王韶到秦鳳路當機宜文字是王相公一手促成的,官家也很期待經營河湟的成果,結果王韶來了秦鳳路就被李師中打壓的什麼都干不了,這讓官家的面子往哪兒放?
李師中官場沉浮幾十年,這次怕是要栽在他的私心上。
和王安石過不去很正常,現在連京城帶地方大部分人都看王安石不順眼,這還是王安石有前面二十多年積累下來的名望撐著。
文人總是認不清他們的地位,天下歸根結底是皇帝的天下,他們官家不是傀儡,不管怎麼樣真正當家做主的都是皇帝。
先前王安石推行新法鬧的沸反盈天,現在也還是慢慢推行了下來。
王韶開拓河湟有官家給他做後盾,秦鳳路的官員一昧阻攔只會讓官家覺得這些官不堪大用,到時候王韶不一定挪窩,倒是秦鳳路可能會換個能支持他的一把手。
單單和王安石過不去官家或許會琢磨琢磨該向著誰,明目張膽的和官家過不去純純自討苦吃。
官家已經在位好幾年了,怎麼還有人懷疑他開疆拓土的決心?
搖頭.jpg
蘇景殊不想說話,只當自己是個搭弓射箭的工具人。
幸福感是對比出來的,挫敗感也是對比出來的,還好他心態夠穩,不會因為王子純大放光彩就自慚形穢。
孤身深入敵營風險太大,要不是被逼的沒辦法王韶也不會這麼干。
術業有專攻,戰略方面他還有的學,目前想法子提高邊軍將士的生活質量最重要。
“咻——”
羽箭射中靶子,雖然沒射中紅心,但是和剛來時射到別的靶子上相比已經進步了很多。
蘇機宜滿意的點點頭,很好,離百步穿楊更進一步。
綏州事畢,蔡挺很快回到京兆府主持過冬事務。
西北天寒,每年都有很多貧苦百姓熬不過冬天,這幾年朝廷財政比嘉佑年間好很多,轉運司不光要保證軍需,也要保證貧苦百姓的生活。
蘇景殊的試驗田很快申請了下來,他先前在登州種過棉花,雖然自己沒動過手,但是知道要注意什麼地方,開春後多和負責種田的士兵溝通就行。
他是經略司衙門的官,不能和屯田官一樣天天待在田里。
蔡挺也舍不得這麼個人才天天跑田里種地。
青苗法在其他各路已經推行好幾年,陜西路是最後一批,轉運司已經將本錢準備好,只等明年春天開始運行。
這法子在別的地方活民無數,到陜西絕不能拉胯。
蔡挺在推行青苗法的事情上慎之又慎,狄青猜的不錯,蘇景殊這個有經驗的官在他回到京兆府後直接被調去轉運司全權負責陜西路境內的青苗法推行。
從永興軍路的機宜文字調去管整個陜西的青苗法推行,雖然官職品級什麼都沒變,但是職權一個天一個地,忙碌程度也是一個天一個地。
幸好來西北的時候把白五爺也抓來了,不然他還真找不到那麼多靠譜又好用的江湖幫手。
蘇景殊對新法推行熟門熟路,之前在登州的時候什麼事情都是他一手抓,西北的民情和登州不同,但是推行新法的時候大體差不哪兒去。
一段時間的相處下來,蘇景殊也知道了蔡挺為什麼對青苗法那麼緊張。
這條政策雖然是老王提出來的,但是最早卻出自時任陜西轉運使的李參。
朝廷的常平倉形同虛設,農戶經常在青黃不接時找富戶借高利貸,借了高利貸沒幾年就會被利息逼的走投無路,甚至老子死了兒孫也得繼續還,很多百姓為了不連累兒孫寧肯賣田賣宅也不敢借錢來買糧活命。
李元昊建國稱帝之後西北的局勢非常緊張,壓在百姓身上的賦稅也越來越重,朝廷不想辦法給百姓找出路的話可能不等李元昊打過來西北百姓就會揭竿而起。
時任陜西轉運使的李參為了緩解民間局勢重新整頓了陜西路的常平倉,春天時開倉給貧苦百姓借糧借錢,秋天再連本帶利收回來。
雖然常平倉不能覆蓋所有地方,但是那幾年的確救了很多百姓,也讓陜西轉運司多了份收入。
然而官府把利率壓低去救民在放高利貸的豪門大戶看來是搶生意,青苗貸一下子得罪了那麼多豪強富戶阻力太大,之後雖然沒有立刻被叫停,推行下去的政策也變了模樣。
李參的本意是救民疾苦,最後卻成了貪官污吏地方豪強盤剝百姓的利器,最後還是他親自叫停才止住這場鬧劇。
所以即便後來老王在地方也推行過青苗貸,在沒有地方豪強干擾的情況下成效還非常不錯,朝中依舊很多人反對。
一縣一州可以頂住壓力,一路呢?全大宋呢?
經歷過陜西路那幾年亂象的官員想起對當年的青苗貸仍心有余悸,所以即便這邊是首創青苗貸的地方,真正推行的時候卻排在最後。
有坑別處先踩,有錯別處先試,反正陜西這邊必須在盡善盡美之後才肯干,前頭不把坑踩的差不多就算官家親自催也不行。
西北不比其他地方,百姓真要揭竿而起大宋就別想好了。
蘇景殊在轉運司干了倆月越發非常認同前輩們的話,在這邊推行新法必須在政策宣傳上下大功夫才行。
這邊不像京東路那樣有很多宗室高官置辦田莊,但是豪強富戶欺負起人來一樣毫無人性。
好在西北各州上上下下都簡單粗暴,在登州需要軟硬皆施,在這邊只需要硬碰硬。
反正再硬也沒有他們的背景硬。
別說這邊沒有多少宗室高官置辦的田産,就算有也沒用,朝廷明令禁止宗室以及官員過度置辦田産,經不起查的可不是他們。
順便夸一句:有個能上天入地的情報組織真的很不錯。
尤其西北這邊崇尚拳頭大就是硬道理,誰敢阻礙新法的推行就查誰,只要證據擺的全,抄家抄出來的錢財能比轉運使準備的青苗本錢還多。
哪縣哪鄉都有憑借高利貸欺壓鄉鄰的惡霸,沾高利貸的手上基本上都有幾條無辜的性命,就當為民除害了。
白玉堂干這活兒也有經驗,他手下剛招了批北俠歐陽春推薦的正派俠士,還有狄元帥臨時調給他的兵,再加上西北地界兒皇城司探子的配合,沒查虧空勝似查虧空,抄家的動作比江南還大。
別說西北官場,連蔡挺都嚇的不輕。
蔡大人這幾年一直在外為官,只從好友同僚處聽過蘇景殊的名字。
好友提到這位後生都夸贊的多,小年輕人品不好的話也不會被包拯看重,可見這位新來的機宜大人能力和人品都有保證。
等他意識到不對勁再去仔細打聽的時候,京兆府的府衙已經砍了好幾個天怒人怨的鄉間惡霸。
蔡挺:……
這後生看著笑瞇瞇的那麼好相處,怎麼辦起事兒來比狄青還雷厲風行?
什麼?他們當初在登州也這麼干?
這……
好在蔡大人本身也不是墨守成規的人,緊張兮兮的盯了倆月,發現那些平時傲慢不講理的豪強地主罕見的沒有鬧事而是縮著脖子做人後索性任他們繼續雷厲風行。
仔細一想也是,今時不同往日,官家缺錢缺的天下皆知,胳膊擰不過大腿去,現在出點血低調行事興許能躲過去不耽誤子孫後代的富貴,現在梗著脖子和上頭反著來,八成只能在牢里一家團聚。
長江後浪推前浪,現在的年輕人有膽氣,比他年輕的時候厲害多了。
還真別說,城里鄉間少了那些欺壓百姓的惡霸,各州近幾個月受理的治安案件都少了許多。
蘇景殊和白玉堂到西北的第一個年節在忙碌中度過,各州縣按照人口數量都新建了不少常平倉,宣傳工作也已經安排到位。
百姓謹慎,正月的青苗貸在開放依舊有許多窮苦百姓不敢借,能勒緊褲腰帶的都想著看朝廷五六月份收夏稅時怎麼收回青苗錢,只有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的百姓才鼓起勇氣去常平倉借錢借糧。
雖然官府經常不做人,但是和壓根沒人性的高利貸相比還是有那麼點兒可信度的。
青苗法在陜西各州有序進行,谷雨前後種棉花,谷雨前半個月蘇景殊便開始收拾帶來的棉籽。
二十畝地并不多,隨便從哪兒分出來一點都有二十畝,蔡大人分給他的試驗田就在城外的官員職田農莊,甚至沒用到官兵屯戍的田。
蘇大人和農莊里的農人講了兩天棉花該怎麼種,還特意把步驟和注意事項寫到紙上交給農莊的管事,要是還有什麼拿不準就去城里找他,經略司衙門和轉運司衙門肯定有一個能找到。
綏州那邊年前剛安穩下來,梁太後和梁乙埋在興慶府窩了一個冬天又窩出了新點子,這些天梁乙埋親率十萬大軍在荔原堡和慶州城外的險要處修建堡寨,也不知道他們這次想干什麼。
荔原堡外那兩千多頃地是蔡大人親自盯著開墾出來的,勞作屯戍的番邦部落也是蔡大人親自招撫的,少數黨項騎兵過來騷擾沒什麼,西北各州沒有哪個沒被騷擾過,但是梁乙埋親率十萬大軍過來的話荔原堡的駐軍肯定擋不住。
年前派了兩萬精兵到綏州附近修筑堡寨最後寨子沒守住留守的兵也全軍覆沒,這次梁乙埋親自率軍過來肯定不會走去年的老路,指望他們糧草不濟自動退兵不太可能。
西夏大軍號稱十萬,就算實際上沒有十萬也不容小覷,那麼多精兵聚在環慶一帶肯定不會是修堡寨那麼簡單。
蔡挺擔心荔原堡出事,得到消息後就加班加點把手上的活兒處理完然後帶了幾個隨從快馬加鞭趕去環慶路治所慶州。
然而他還沒到慶州亂子就來了。
荔原堡外兩千余頃農田需要耕種,春天不努力秋冬餓肚子,接受招撫而來的番邦部落從來不會在農事上掉以輕心,就算他們祖輩是游牧而生也不耽誤他們現在和漢人學習侍弄莊稼。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什麼都沒有吃飽飯重要。
西夏的軍隊沒有軍紀可言,梁乙埋也沒想過約束手底下的士兵,那群兵匪隔三差五劫掠村寨嚴重影響到荔原堡外的春耕,蕃部巡檢李宗諒忍無可忍,直接帶了一千多人殺去了西夏的堡寨。
他們開墾出來的土地本就不肥沃,辛辛苦苦種地結果旁邊來了夥兒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強盜這誰受得了?
反正李宗諒受不了。
西夏新建的堡寨叫鬧訛堡,梁乙埋親率大軍陳列邊境,肯定已經做好了交戰的準備。
李諒祚一千多打十萬,即便是號稱十萬,縮水一半也還有五萬,結果可想而知。
更糟心的是,興許年前郭逵在綏州一口氣清了西夏八座堡寨讓慶州知州李復圭覺得他上他也行,于是在李宗諒殺出去後立刻命麾下武將李信等人率兵三千去助他一臂之力。
李信等人大概覺得三千打十萬的仗沒法打,到了荔原堡也沒打算真的出兵。
李宗諒一千打十萬肯定打不過,打著打著只能退回駐地,沒想到李信非但沒有沖出去當援軍,還把退回來的李宗諒和蕃部將士都拒之門外。
最後李宗諒和那一千多將士全部戰死,一個幸存的兵丁都沒有。
消息傳回慶州,李復圭氣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不敢出去和西夏人打也就算了還攔著己方殘兵不讓進,誰給他們的膽子這麼干?
李信被罵的狗血淋頭,也怕李復圭秋後算賬算到他頭上,只能硬著頭皮帶上他那三千兵馬重復李宗諒的老路也去打鬧訛堡。
西夏這幾年被大宋的火器嚇的不輕,騎兵避開駐軍敢肆無忌憚的劫掠,雙方大軍交戰不行,他們怕宋兵打不過直接拿炮轟。
之前打李宗諒是因為知道那是番兵手里沒大規模殺傷武器,真正對上宋人的軍隊心里還是慫慫的,即便對面只有三千人也不太敢打。
駐守鬧訛堡的黨項將領已經提前打聽過,環慶路各州基本上都有火炮,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對面來攻的兵力越少越危險。
宋軍待遇等級分明,番兵的待遇和裝備都比不過漢兵,李宗諒帶著一千多人攻打鬧訛堡純粹是莽,李信沒他那麼莽,正如鬧訛堡的守軍所想,他出兵的時候帶足了裝備。
可惜火炮太重搬不動,他也沒權調動火炮,不然他真的能炮轟鬧訛堡。
一千打十萬打不過,三千打十萬也沒好哪兒去。
大宋的武器水平不足以讓他們三千人打十萬,就算有火器傍身也扛不住人海戰術,西夏那邊看這戰好像沒想象中的難打于是直接三千人包了餃子,大有讓他們全都留在戰場上的架勢。
不過西夏軍中也不都是傻子,他們殺一千多番兵宋人能自個兒遮掩過去,殺三千漢兵鬧訛堡就徹底沒法安寧了,于是又主動打開包圍圈把沒死的宋軍放走。
比直接戰死還丟人。
李復圭以為慶州的軍隊裝備精良,梁乙埋號稱率軍十萬估計能打仗的也就一萬出頭,李信率領三千精兵完全可以輕松拆了鬧訛堡,仗還沒開始打他已經寫好了請功的奏章。
武將打了勝仗功勞當然都是文臣的,沒有他們這些“儒將”的指揮粗鄙武人哪兒來的本事打勝仗?
萬萬沒想到李信打輸了,不光輸了還輸的那麼丟人。
李復圭沒法給上頭交差,惱羞成怒之下直接將參戰的將領全部下獄來墊背擋槍。
第225章
*
沒有最離譜,只有更離譜。
短短幾天時間,荔原堡蕃部巡檢李宗諒戰死,之後硬著頭皮攻打荔原堡的李信等參戰將領全部被下獄。
李復圭是慶州知州兼環慶路經略安撫使,他是個文臣,調動整路兵馬的事情還得有環慶路巡檢姚兕的同意。
畢竟是邊地,武將地位再低手里也有實權。
主管軍務的經略安撫使由文臣知州兼任,帶兵作戰的依舊是路巡檢或者鈐轄的活兒。
只是這次鬧訛堡的戰事太過迅速,巡檢姚兕還沒反應過來,李復圭就昏招疊出將事態推向無法挽回的地步。
李信等人被下獄之後,李復圭又派麾下武將去打別的西夏堡寨,如今大軍都在鬧訛堡一帶,別處駐防空虛總能打幾場勝仗。
這時候就別管什麼勝之不武了,追上前頭那個請功的奏章最重要。
被派出去的將領帶兵深入敵後連破西夏多個堡寨,李復圭親自帶兵偷襲沒多少駐軍的西夏金湯、白豹、西和等寨,連番作戰斬首數千級,不管怎麼說總算是和前頭請功的奏章對上了。
至于之前打了敗仗的李信等人,李知州一氣之下全判了斬首。
還在路上的蔡挺:???
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去查的姚兕:???
李宗諒歸順之後主要負責的就是屯田種地,整個荔原堡一共才三千多人,主將帶著麾下最精銳的一千多士兵全部戰死,荔原堡的屯田事業直接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但是現在已經不是操心屯田的時候了,姚兕去追查李復圭報上去的軍功,發現他親自率兵攻破的幾個堡寨在被攻打的時候根本沒有西夏的軍隊,寨子里只有老人孩子留守,而李復圭見狀直接下令將寨中老幼全部斬殺掉充作軍功。
說是斬首數千級,其中七八成都不是兵。
姚兕:!!!
姚將軍倒吸一口涼氣,事已至此他做不了主,只能立刻上報給坐鎮京兆府的狄大元帥讓狄大元帥來處理。
差點沒把狄青給氣死。
勝負乃兵家常事,打敗仗只能說能力不行,殺良冒功那就是人品的問題了。
他們武將平時被耳提面命說要以德服人,要不戰而屈人之兵,要親仁善鄰以和為貴,合著那麼多規矩都是要求武將的文臣不用遵守。
他們打仗連降兵都不能殺,更別提老幼婦孺,本身西北就不太平,李復圭在這兒發什麼瘋?
狄青罵罵咧咧,安排好京兆府的事情點好人手匆忙趕去慶州救急。
雖然光在西北就有好些個文臣能壓他這個平西統鎮大元帥一頭,但是關鍵時刻他這個平西統鎮大元帥也能反過來牽制文臣。
蘇景殊身為狄大元帥身邊的機要秘書得和狄青在一塊兒,本來想著隔幾天出城看看他的棉花地,沒想到還沒等到幼苗從苗床移植到田里就要離開京兆府。
沒有意外的話,可能棉花直到成熟他們都回不來。
梁太後是漢人,剛掌權的時候愿意伏低做小拉攏黨項貴族,時間一長就受不了黨項貴族的貪婪傲慢,朝堂的內斗比前幾年嚴重的多。
西夏和大宋作戰接連失利,梁氏一族需要一場勝仗來挽回名聲,更需要一場大戰來轉移國內的爭斗。
但是打仗不是一個人說了算,西夏的朝堂也不是她的一言堂,黨項貴族大多不愿意直面大宋的炮火,所以這幾年一直是小規模的騷擾,就算能調動上萬的軍隊也是拖拖拉拉打不起來。
當今圣上繼位後停了給遼國的歲幣斷了給西夏的歲賜,還態度強硬的打壓西北邊境的走私問題,如今宋夏通商只能靠邊境榷場。
他們大宋地大物博,西夏有的貨物大宋境內能找到替代品,大宋特有的貨物西夏那邊卻找不到可替代的。
家底豐厚就是好,只要皇帝態度足夠強硬,周邊沒有哪家能在經濟上占他們便宜。
大宋高興榷場就開,大宋不高興西夏就什麼都買不著。
仁宗皇帝在位時周邊的政權就在經濟上被大宋玩的團團轉,即便朝廷不管,大宋的商賈也不是吃素的。
有錢很好,不過單單有錢不夠,還得有足夠的能力守住賺來的錢,在周邊的鄰居全都虎視眈眈盯著他們的情況下,皇帝態度強硬非常有必要。
因為西夏時不時派兵擾邊,這幾年西北各州的榷場基本上沒開過。
大宋朝堂上對邊事的態度出奇的一致,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用錢解決,實在解決不了再說打仗,就是在“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的范圍上有些分歧。
西北的榷場不營業,西夏境內的百姓連日常生活都沒法保障,長此以往就算兩國不開戰西夏境內的百姓也會想方設法遷到大宋境內。
人口是第一生産力,西夏的人口本就不多,雖然不知道具體數目,但是數量范圍應該在一百萬到三百萬之間,甚至比不過大宋一個開封府。
境內百姓遷到大宋境內,西夏就沒法征到足夠的兵,沒有足夠的兵力自保,西夏不攻自滅。
這兩年已經有很多黨項部落遷到大宋境內,可惜西夏不會眼睜睜看著百姓遷走,散居的小部落能偷偷離開,住在城鎮村寨的人口除非舍棄家産不然都沒法搬。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指望西夏境內所有百姓都遷到大宋這邊不太現實,但是只要有那個趨勢出現,大宋再發兵攻夏就能事半功倍。
本來這種溫水煮青蛙的策略還能煮個兩三年,現在卻是不行了。
梁太後本來就想借戰事來穩定國內局勢,只是西夏的將士不愿意打仗,她也指使不動黨項貴族,所以西北一直沒打起來。
李復圭屠殺寨中老幼是瞌睡了給她送枕頭,士兵上戰場都有丟掉性命的覺悟,偏偏他屠的全是老人和孩子。
誰家沒有老人?誰家沒有孩子?
這下可好,接下來肯定有一場硬仗要打。
狄青已經氣到不想和蠢貨多廢半句話,快馬加鞭趕到慶州後直接派兵將慶州州衙看管起來,上到知州李復圭下到衙門小吏全都不許踏出衙門半步。
文臣可以輕易判武將死刑,武將不能輕易給文臣定罪,不過沒關系,他可以八百里加急讓官家來決定怎麼處置李復圭,順便問問全面開戰的話朝廷能不能盡快籌集到足夠的糧餉。
陜西路今春剛剛開始推行青苗法,要是百姓剛從官府借完錢糧沒兩天就又被官府以收稅的名義收回去,官府在民間的信譽就算是完了,蔡大人絕對不會允許出現那種情況。
陜西轉運司的錢財大部分用作青苗本錢,余下的能支撐多久不好說,總之京城得做好供應前線的心理準備。
蘇景殊聽的膽戰心驚,有種明天睡醒西夏軍隊就會兵臨城下的感覺。
被軍隊接手的州衙人心惶惶,李復圭當了幾十年的官從來都是他管別人沒人敢對他如此無禮,要求見狄青無果後在書房里噼里啪啦一通亂砸,幸好派去看守的是狄大元帥身邊的副將,換成別人還真扛不住他這通砸。
蘇景殊捏捏耳朵,面無表情的說道,“雖然他是知州,但是州衙的非正常損耗也得由他負責。”
這半年在轉運司天天和錢糧打交道,他現在看不得任何浪費的行徑。
還有就是,李復圭是不是真有狂躁癥啊?
“放心,今天砸多少明天就讓他賠多少。”狄青冷笑一聲,“看看他干的都是什麼事,出兵的命令是他下的,李信等人打了敗仗回來又把罪名都推到出戰的將領身上,合著全天下就他李復圭清白。”
隸屬于州縣的武將出兵需要文臣下發陣圖,雖然如今可以不用按照陣圖作戰,但是東西得有,那是武將合法出兵的憑證。
李復圭可好,下令出兵的時候把陣圖發下去,麾下武將打了敗仗又把陣圖收回來說沒發過,武將的命都不是命是吧?
拿著陣圖都逃不掉背鍋的下場,沒有陣圖還能得了?
狄青看著查出來的東西就來氣,武將畏戰見死不救該罰,明知不是開戰時機非要率軍出擊也該罰,李復圭可以把罪名一條條列出來然後將他們下獄,但是不能為了遮掩他的無能直接將所有參戰的武將全部下獄處死。
西夏又不是第一次在邊境線上建堡寨,他們大宋也沒少借堡寨把邊境線往前推,幾十年來都是這麼斗智斗勇,大不了就是推平堡寨哇呀呀開戰,就沒見過誰打輸了惱羞成怒去殺對面的老弱婦孺的。
這會兒不滿嘴的仁義道德了?這會兒不死守他們的風骨他們的斯文了?
西夏這幾年內斗的厲害,上頭的貴族不把士兵當人看,已經有不少黨項人偷偷歸順大宋,這時候拿老弱婦孺開刀他們還怎麼用懷柔之策歸化黨項部落?
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上策,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辛辛苦苦干了好幾年,一朝所有努力全白費,他沒直接砍了李復圭都是這兩年修身養性成效卓然。
有這麼打仗的嗎?啊?有這麼打仗的嗎?
狄大元帥正罵著,副將孫威腳步匆匆過來,“元帥,又出事了。”
他們趕到慶州之前李復圭又派人去偷襲西夏的堡寨,上次西夏堡寨防備不及時讓他屠了好幾座寨子,這次梁乙埋提前設了伏兵守株待兔,金湯城剛傳來消息,李復圭派去的兩千士兵大敗而歸。
狄青:???
“他屠一次不夠還想屠第二次?”
蘇景殊也聽傻了,見過黑心的,沒見過心這麼黑的,他只能看到對面的老弱婦孺看不到對面的兵嗎?
狄青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立刻下令讓環慶、鄜延、秦鳳、涇原各路的都監、都總管、巡檢、鈐轄等軍官到慶州來商討如何應對即將到來的戰事。
李復圭比他想的還要愚蠢,事情徹底沒有回轉的余地了。
“從慶州到京城八百里加急也要兩天兩夜,再給官家留一天商量的時間,咱們至少要五天才能收到官家的回復。”
梁乙埋號稱十萬大軍,時間不等人,等到官家回復再開始防備黃花菜都涼了。
狄青留下三百士兵看守州衙便直奔城外軍營,太多士兵在城里來來往往容易讓百姓人心惶惶,還是讓他們繼續猜測州衙哪個官犯了什麼事兒吧。
蘇景殊也沒閑著,到軍營後就開始算沿邊各路的糧餉能撐多久。
當過元帥的都知道轉運司給的數據不能信,轉運司說能供應半年,實際上可能是七個月也可能是五個月,全看負責計算的官員謹慎還是怠慢。
轉運司報上來的數據不能全信,還得再算一遍才能心里有數。
蘇景殊:打仗的時候連自家人都不能全信,不愧是大宋。
好在西夏平時就經常擾邊,西北各州防備的緊,小打小鬧西夏討不到好處,大打大鬧同樣也討不到好處。
邊軍將士應付西夏的小打小鬧問題不大,但是隔三差五就有馬匪過來騷擾也夠煩人的。
所有人都知道那些馬匪換張皮就是西夏兵,可只要他們不穿軍裝就沒法以此為由向西夏發難。
騎兵來去如風,打也打不著追也追不上,惹得西北各州的將士都憋著火氣,有馬的都鉚足了勁兒練習騎射要把那些討人厭的馬匪抓起來塞進俘虜營。
人送去勞改,馬留下充軍。
他們大宋不缺錢就缺馬,西夏不賣還不許他們搶嗎?
他們又沒沖進西夏境內劫掠,只有反擊了幾波馬匪而已,世上再沒有比他們更懂禮數的軍隊了好吧。
因為黨項人葫蘆娃救爺爺式的騷擾,西北各州的上等戰馬數量都出現了緩慢但穩定的增長。
對面的確不長記性,但是家底兒也是真厚實。
不行,得想法子把西夏那邊的馬場搶回來幾個,不然他們吃飯都感覺是浪費糧食。
西北各軍近來越發急躁,雖然朝中沒有任何打仗的命令,但是他們私底下已經商量出八百種搶劫、啊不、打仗策略。
軍中在期待打仗,往常最不愿意打仗的經略司也一直在籌備戰事開支,所以就算立刻開戰也不擔心衙門會亂套。
打仗意味著忙的腳不沾地,以前朝廷畏戰,就算將士們打了勝仗朝廷那邊也沒有打勝仗的氣勢,邊軍沒有賞賜,反而打了敗仗的黨項人能強橫的從他們這兒要走錢糧,次數多了不光將士們有意見,負責統計軍需開支的經略司更有意見。
好在當今圣上繼位後不再打了勝仗還賠錢,他們甚至可以從西夏那邊薅東西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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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有馬場,沒錢就用馬抵債。
黨項人也知道他們只能在馬匹上拿捏大宋,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會和大宋展開馬匹貿易,不過沒關系,等糧食耗盡連人都養活不了的時候不愿意賣也得賣。
就這個強買強賣的感覺!爽!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莫欺大宋慫!
經略司的官員都是管賬的好手,只要他們不偷偷搞事情,各州各軍的賬務都能理的清清楚楚。
就是吧,經略司和轉運司不是一個衙門,他們只負責算賬,算完之後還得找轉運司支取錢糧,轉運司那邊卡住的話流程一樣走不下去。
蘇景殊想到這司那司的就頭疼,各個衙門看上去各司其職很有條理,實際上機構重疊的情況相當嚴重。
職責劃分不明確,遇事先推諉扯皮,行政效率低下,衙門說起來大權在握,仔細一看干什麼都受到牽制,一個實權衙門都沒有。
蘇大人搖搖頭繼續干活,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都解決不了冗官的問題他就更不用說了,先走一步算一步。
沿邊各州的高級將領來的很快,第三天早上便齊聚軍營,軍情緊急沒時間給他們休息,人到齊後立刻到狄大元帥所在的中軍大帳開會。
李宗諒戰死之後蔡挺先去荔原堡安撫負責屯田的番邦部落,荔原堡的位置太危險,部衆先把屯田的事情放放,能種就種不能種就算,關鍵時刻還是保命最重要。
荔原堡附近有大順城和柔遠寨,隨後邊軍也會往這邊加派兵力,實在不行就舍了一季的收成。
負責屯田的番邦部衆恨的牙癢癢,好不容易學會種地又讓西夏給攪和的不能種,老虎不發威真當他們是病貓啊?
番邦部衆全民皆兵,蔡大人本意是安撫,去了一趟後卻讓他們更加惱火。
當然,火氣是沖著西夏去的。
武將開會時文官沒有插話的機會,蘇景殊挪到蔡挺旁邊,小小聲詢問,“大人,沿邊接受招撫的番邦部落多嗎?”
蔡挺猜到這小子想問什麼,似笑非笑的回道,“不多,也就幾十個部衆不到千人的小部落而已。”
蘇景殊頓了一下,聲音壓的更低,“大人,您去荔原堡真的不是為了火上澆油嗎?”
蔡挺但笑不語。
蘇景殊給嘴巴拉上拉鏈,很好,懂了。
幾十個不到千人的小部落?
千人的部落絕對算不上小,幾十個具體是多少個不清楚,就算只有三四十個,所有部落加起來也能聚起上萬青壯年。
西北的番邦部落都是游牧民族,上萬的青壯年相當于上萬的精銳騎兵,還是“聚是一團火散是滿天星”式的精銳騎兵。
雖然這個臨時部隊大概率不聽指揮不可控,但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能冒出來幫個大忙。
不愧是能在短短三年內開了兩千多頃地的狠人,這才是真正的猛男,李復圭那只能說是窩里橫。
蔡挺一心二用,一邊聽營帳里的武將討論應敵之策一邊給小年輕講解為什麼要這麼安排。
如今的大宋已經不是李元昊建國稱帝時的大宋,他們二十多年的努力不是白費的,別的不說,情報方面絕對不會落下風。
不敢說和派去遼國的探子比肩,至少在大動作上能提前得到準確的消息。
蘇景殊仔細聽前輩教導,學習的機會可遇不可求,文臣的教導方式和武將是兩個風格,蔡大人會和他說西北各州和西夏各地的軍情民情,狄將軍……狄將軍只會拉他一起上戰場。
話不多說,打一仗自己就明白了。
法子很不錯,就是感覺渾身上下哪兒都涼涼的。
趁現在還沒被拉上戰場,能多聽幾句是幾句。
沿邊四路的經略安撫使和武將一同抵達慶州,有幾位覺得狄青有些小題大做,荔原堡外的幾個回合只是小打小鬧,遠不到四路全部進入戰時狀態的時候。
然而第二天說出這話的人就被狠狠的打臉了。
梁乙埋率兵十萬到荔原堡外修筑堡寨時還假惺惺的說他們只是來修個堡寨,李復圭屠殺金湯城老弱婦孺的消息傳回西夏興慶府後,梁太後立刻下令國中十五歲以上七十歲以下的男丁全部編入軍隊要和大宋開戰。
十五歲以上七十歲以下的所有男丁,李元昊當年打地盤的時候都沒這麼大陣仗,說是傾國而出也不為過。
說沒必要備戰的幾位:……
與此同時,京城關于李復圭的處置也下來了。
李復圭和獄中自幾位被他判了斬首還沒來得及斬的將領全部押回京城受審,官家另派官員過來接手他留下的爛攤子。
新的慶州知州兼環慶路經略安撫使王廣淵是官家的親信,官家還沒當皇帝的時候就跟在官家身邊,官家繼位後地位也跟著水漲船高。
論起和官家的親近,連王安石都比不過他。
不過就算王知州收到任命書後立刻出發至少也要十天的時間,還是他不用收拾行囊路上不耽誤的情況下,在他抵達慶州之前還是得由狄青暫時替他管事。
西夏傾國來攻,接下來沿邊各州都要以戰事為先,這麼一想,他早點來還是晚點來也沒什麼區別。
各路主官在知道對面集結了三十萬兵力後都匆忙回駐地調兵遣將安排防守,雖然他們的兵力比西夏多,但是攻方和守方不能放在一起比,邊境線那麼長,鬼知道西夏會從哪兒撕開口子。
西夏軍號稱進攻的方向是鄜延路,但是他們得到的情報卻是進攻鄜延路是幌子,西夏軍的主力依舊在環慶路。
雖然不太道德,但是情報送過來後其他幾路都松了口氣。
李復圭被押回京受審沒關系,有狄大元帥親自出馬,直接把那幾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夥一塊兒砍了都沒關系。
蔡挺早年在山西這邊管勾陜西、河東宣撫機密文字,當時陜西的主官是范仲淹,雖然范文正公不上戰場,但是蔡大人沒少和將領們一起去前線。
好漢不提當年勇,如今的蔡大人已經五十多歲,慶州還需要有個主官坐鎮,他老胳膊老腿兒的就別往前線湊了。
狄大元帥安排好留守人員便率軍前往極有可能成為西夏大軍進攻目標的荔原堡,留下蔡大人守著空蕩蕩的州衙在風中淩亂。
六十多歲的老將能在戰場上橫掃四方,五十多歲的老臣卻只能留守後方,狄青你是不是歧視讀書人?
狄將軍對蔡大人的不滿置若罔聞,慶州肯定得留個能做主的人,戰場上刀兵不長眼,總不能他這個元帥留在後方讓讀書人出身的蔡大人去前線。
蘇景殊揮揮手告別渾身上下寫滿不樂意的蔡大人,為了讓蔡大人心里好受點臨走時還不忘安慰說新任慶州知州最遲半個月就到,實在不行的話蔡大人就等新知州到了再去前線,反正這場仗半個月打不完。
然後他就被一腳踹出了衙門。
蘇景殊咧嘴笑笑,“蔡大人放心,下官絕對不會臨戰而退。”
要是可能的話,荔原堡外那兩千多頃地也得保住。
兩千多頃開墾好的田地不是鬧著玩的,說他小氣也好說他分不清輕重也罷,他就是受不了那麼多田地荒蕪下去。
百畝為頃,兩千多頃地就是二十多萬畝,邊地軍民辛辛苦苦開墾出來那麼多田地是給西夏軍隊踐踏的嗎?
小小蘇大人的種花魂熊熊燃燒,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安生種地,西夏憑什麼干擾他們種地?
打回去!老農民絕不受欺辱!
天氣漸熱,官道旁的麥田綠油油的格外喜人,就是越往西北走情況越不好,到荔原堡時看到外面大片出苗出的稀稀拉拉的農田後蘇景殊終于忍不住罵了起來。
難怪李宗諒只有一千人也要沖去鬧訛堡和西夏人拼命,沒有哪個農民受得了自家莊稼被糟蹋成這個樣子。
西北土地不肥沃,在這兒屯田首選有河流經過的地方,荔原堡也不例外。
大河之水灌溉莊稼,河南邊是大宋的地盤,河北邊是西夏的地盤。
大宋沿河修了柔遠寨、大順城、荔原堡,西夏沿河修了白豹城、金湯城、德清寨。
駐軍超過三千的堡寨一只手數不過來,那些小寨子就更不用說了。
荔原堡外這兩千多頃地開墾的并不容易,三千多壯勞力種這些地都難,開墾的時候經常是全家老小齊上陣。
番邦部落不懂種地,最開始還得漢人軍民手把手的教。
好不容易開墾出來這些地,西夏軍隊一來直接糟蹋了大半。
對面的西夏軍不種地,但是他們會騷擾,隔三差五騎馬在農田里呼嘯而過,踩踏之後的莊稼能不能成活就全靠運氣。
種下去的可能半死不活,沒播種的也種不下去。
西夏兵都是強盜,農田里沒有衛兵,沖上去講道理的話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蘇景殊磨牙,“大宋不能濫殺無辜,西夏卻能肆無忌憚的殺人毀田,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
幾個副將搬架子掛輿圖收拾房間,一邊收拾一邊吐槽,“沒辦法,大宋要名聲,要先招撫再打服,一舉一動都要有大國風范,西夏屁大點兒的地盤懂什麼以德服人?”
要不是為了招撫周邊大大小小的部落,他們也想、咳咳、不對、他們不想,對老弱婦孺下手是喪天良的行徑,他們不和喪天良的西夏兵比誰更喪天良。
狄青站在架子前研究輿圖,西夏的主力軍意在環慶路,但是具體會從哪個方向進攻尚未可知。
他手上的已經是最詳細的輿圖,但是也只有大宋控制下的這部分是準確的,對面西夏的地盤能有三分準就不錯了。
蘇景殊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再看看木架子上掛著的輿圖,不用狄大元帥開口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要畫圖?”
已有的山川圖他畫不精確,開空白地圖沒問題。
狄青猶豫了一下,搖搖頭,“不行,太危險,等打完仗再說。”
西夏征兵號三十萬之衆,之後會有源源不斷的軍隊涌來,蟻多咬死象,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雖然他最開始關注旁邊這小子就是因為他能畫圖,但是也不能為了精確的輿圖不要命。
“金湯城之前被李復圭屠過一次,沒有意外的話西夏的先頭部隊會沖荔原堡來。”狄青點點輿圖上荔原堡的位置,又點點不遠處大順城和柔遠寨的位置,說道,“這兩處是慶州最重要的堡寨,自當年范文正公修建至今從未被西夏攻破,當年李諒祚親自率軍攻打大順城也是重傷退兵,西夏知道這兩處不好打,所以大概率不會直接朝這兩處去。”
但是事無絕對,萬一梁乙埋仗著兵力多不按常理出牌,大順城和柔遠寨也擋不住數萬的西夏兵。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
狄將軍搓搓下巴,“走,跟我去看看駐守荔原堡蕃部巡檢司的情況。”
蘇景殊眼睛一亮,想起來蔡大人先前的特意來荔原堡“安撫”番邦部衆,再一次成功猜到身邊人的想法,“元帥,咱們主動出擊?”
狄青揚起唇角,“荔原堡外山川險要,不設個伏兵實在浪費。”
西夏這次組織的兵力比李元昊當年還多,兵力多意味著野心大,也意味著西夏軍中會有很多將領覺得這次傾國攻宋隨隨便便就能拿到軍功。
打仗最忌諱輕敵,只是輕敵的毛病大宋的將領改不了,西夏的將領更改不了。
“元帥,我到西北後沒有懈怠操練,您覺得我能打過黨項兵嗎?”蘇景殊有些緊張,“我感覺應該可以,五爺說我現在打三五個地痞沒問題,到時候拿著武器完全可以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第一次上戰場應該會有新手保護期吧?有吧有吧有吧?
狄青腳步一頓,指指不遠處的城墻,“想什麼呢,就算打仗也不會讓你去和西夏兵肉搏,那兒才是你該待的地方。”
練的是騎射不是摔跤搏斗,讀書人要有讀書人的自覺,上前線和上前線也有區別,別太異想天開。
蘇景殊扭頭看向古樸破舊的城墻,腦子一抽脫口而出,“我去跳城墻?”
狄青:……
第226章
*
蘇景殊看到城墻下意識想到瑪麗蘇主角翩翩起舞以美色退敵,或者倒霉主角被威脅上城墻“要麼退兵要麼殺掉”,還有別的亂七八糟的劇情,總之城墻是古代戰亂戲份必不可少的取景點。
雖然荔原堡的城墻才建好三四年就已經破破爛爛,但是再破也是城墻,跳下去能摔的血漬呼啦的城墻。
要是在這兒展開文學創作,他分分鐘能寫出十八個不同的版本。
只要別讓他當主角。
以目前的狀況,除非真的神仙下凡,不然就算排著隊噼里啪啦從城墻上往下跳也沒用。
哦,或許能讓來犯的西夏兵以為他們在發瘋,看完熱鬧後怕被瘋病傳染上于是撤軍。
穩妥起見,還是正經迎敵吧。
狄青:……
他有說要不正經的迎敵嗎?
“讓你上城墻是讓你觀戰,不是讓你當神仙。”狄大元帥咬牙切齒,“西夏這次來勢洶洶,你一個讀書人還想沖上去和他們拼殺?”
蘇景殊訕訕笑笑,“如果我現在騎射刀劍無所不精,倒也不是不行。”
“做夢吧,比較快。”狄青白了他一眼,說完還不忘點幾句,“戰時城墻上會有弓箭手,你別學他們動不動就搭弓射箭,容易誤傷自己人。”
蘇景殊:……
他覺得更應該擔心他會不會被交戰的血腥場面嚇到跌落城墻,而不是擔心他搭弓射箭誤傷自己人。
別把他想的太飄,他真的有自知之明。
蘇機宜想辯解幾句,又不知道該怎麼辯解,只能苦哈哈的表示到時候他努力不給城墻上的將士們添亂。
“元帥,蘇機宜。”提前過來的環慶路巡檢姚兕快步走來,“荔原堡的兵力只剩下一千五左右,這幾年屯田的收成也不太好,糧食夠他們自己吃,供應不了其他軍隊。”
李宗諒死後荔原堡的蕃部巡檢司由環慶路巡檢司接管,姚兕已經將荔原堡的剩余兵力清點完畢,按他的想法接下來的戰事不能再動蕃部巡檢司的兵,不然戰事結束後荔原堡可能只剩下老弱婦孺,但是蕃部巡檢司的兵不同意。
姚將軍嘆道,“西夏這次欺人太甚,蕃部巡檢司損失慘重,男女老少都想出去報仇。”
“慶州兵器制造作院已經準備好開戰的兵器物資,讓蕃部巡檢司的兵去領甲胄武器,按照禁軍的規格領。”狄青沉聲道,“這兩日會有兵器制造作院的兵匠送炮彈過來,盡快把城墻上的箭樓改成炮樓。”
堡寨不是正經城池容不下太多兵力,戰時可以加派人馬,平時只能靠那三五千駐兵。
隔壁大順城也不過五千常駐兵,荔原堡要屯田才有頂格的三千番兵,正常“堡”一級的只有一到兩千兵馬,“堡”之下的“寨”更是只有三五百人。
與其加派兵力駐守不如憑武器取勝,此戰之後荔原堡肯定要補充兵力,到時再想法子防備這些歸降的番邦部落用武器來作亂。
蘇景殊問道,“元帥,荔原堡之前沒有炮嗎?”
“火炮造價太高,邊州的兵器制造作院只能造小炮,像京兆府城門炮樓的大炮只有京城軍器監有資格造,造好之後再送到沿邊各州。”狄青解釋道,“沿邊堡寨抵擋不住西夏大軍,弓弩兵容易轉移,火炮丟舍不得丟毀又毀不掉,一旦落敗只能便宜西夏人,所以火炮只供應主城,堡寨依舊以弓弩為主。”
火炮造價高造的還慢,不過造炮是精細活兒再慢也值得,不能為了快影響質量。
大宋不只西北需要火炮,北邊和西南沿邊都時不時有戰事沖突,京城軍器監放出來一門炮會有一堆城池去搶,他們西北能把各州主城裝備個七七八八全靠隔壁西夏給的壓力足夠大。
連各州的主城還沒有全部配備上火炮,沿邊的堡寨自然得往後排。
這次情況特殊,荔原堡丟了不光先前幾年屯田的努力全白費還會對士氣造成巨大打擊,寧可加派駐軍也不能這時候打敗仗。
這是西夏傾國而出的第一戰,真讓他們打贏了後面更難守。
蘇景殊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火器威力雖大但太過笨重,沿邊堡寨的駐軍大多只有三五百人,配備大規模殺傷武器的確不太合適。
“火炮金貴,還是火蒺藜好用。”姚兕從腰間摸出幾個鐵球,要不是不方便帶太多他能全身上下都塞滿,“把火蒺藜扔去對面比射箭殺傷力大的多,箭可能射不中,火蒺藜炸開四面八方連人帶馬都躲不開,就是沒法扔到太遠的地方。”
同樣的臂力神臂弩可以達到二百四十多步,火蒺藜頂多扔到四十步,雖然炸開一個就能讓對面人仰馬翻,但是四十步還是太近了。
火蒺藜打伏擊戰是神器,換成攻城戰不管是攻還是守都還是火炮更得勁。
狄青看看姚兕手里的火蒺藜,扭頭問道,“子安,這次出門之前官家有沒有給你準備防身的小玩意兒?”
蘇景殊無奈,“你也說了是防身的小玩意兒,威力夠我炸幾個攔路打劫的土匪,打仗的時候肯定還是軍器監給的武器更可靠。”
姚將軍身上的是手雷,他身上走過明路的是爆竹,那點小玩意兒用來和火蒺藜比辱火蒺藜了。
狄青聳聳肩沒再多說,其實他想問的不是官家有沒有準備,而是這小子身後那個神神秘秘的唐門有沒有準備,大庭廣衆之下不好打聽,回頭人少了再問。
姚兕不知道狄大元帥到底想問什麼,以為他只是擔心蘇景殊的安全,拍拍胸口保證道,“元帥放心,以荔原堡如今的兵力,除非西夏分出五萬以上的兵力,不然傷不到蘇機宜。”
要是在城頭觀戰也能被天邊飛來的亂箭射傷,那他只能說蘇機宜命不好。
將領們站在一起說的是如何應敵,蘇景殊在旁邊聽了一會兒便和狄青打聲招呼去巡檢司的後勤官員處詢問情況。
他第一次上戰場,也就只能在後勤上出點力。
西北邊地禁軍廂軍加上鄉兵數量極其龐大,數十萬大軍駐紮邊境,後勤補給幾乎全靠關中地區,百姓壓力太大容易生亂,邊防軍隊的數量也不能減少,朝廷思來想去只能讓邊軍內遷,至少遷到關東地區的糧食能運到的地方。
只是邊軍內遷雖然縮短了運糧路程,卻導致邊境大片地區無兵駐守,必須留下部分正規軍駐守堡寨。
大宋和西夏打了幾十年,修建堡寨的目的已經從最開始的控制險要關隘防范西夏深入變成了以屯田為主。
倒不是朝臣將領不想憑借堡寨擋住西夏入侵的步伐,而是之前幾十年的經驗打破了他們的美好暢享。
修堡寨容易守堡寨難,目前西北沿邊有三百多座堡寨,且數量還在不斷增加,就算每座堡寨只留五百駐軍,三百座堡寨也得占住十五萬的兵力。
西軍三十萬禁軍十五萬鄉兵,十五萬鄉兵基本上都分散在沿邊的堡寨里。
總兵力雖多,但是兵力過于分散,以寡敵衆根本擋不住西夏大軍深入。
朝廷最初想的是即便一座堡寨沒法擋,數座堡寨的駐軍能集中到一座堡寨總能御敵于國門之外。
問題是一座堡寨三五百人,十座堡寨加起來也就三五千人,先不說每座堡寨之間至少相隔五十里這些堡寨的駐軍怎麼在短時間內集合,就算能瞬移出現,堡寨沒有建在交通要道上也擋不住來犯的西夏大軍。
西夏進犯動輒上萬人,三五百人的堡寨去擋就是螳臂當車,也沒有那麼多堡寨愿意送死。
沿邊地帶地形破碎溝壑縱橫,交通要道都在河谷地帶,然而扼要者無法據險而立,據險者必失之沖要。
簡而言之,易守難攻之處無法阻擋敵人進攻,交通要道又無險可守。
大宋有不少堡寨修建在陡峭的山崖上利用山川形勢來自保,但是大部分還是選在平坦的河谷地帶。
既然不能靠堡寨抵擋西夏的攻勢,那就專注屯田。
小波西夏軍來擾就打回去,大批西夏軍來打就棄寨回城,反正西夏軍打不到城里去,等大軍撤了他們再回去收拾收拾繼續種地。
環慶一帶的堡寨基本上都建在河谷地帶,盡量靠近水源和地勢平坦的良田以便耕種,并且都有專門的通道通向河邊,不用離開寨子就能保證生活用水。
只要不打仗,只靠各州的屯田也能養活各州的兵。
可惜邊州即便不打仗也經常有小范圍的劫掠騷擾,一年到頭也沒幾天能安生種地。
自從大宋修建堡寨的目的轉為屯田,西夏的策略也從攻城變成破壞堡寨耕種屯田。
畢竟西夏朝堂上也有聰明人,他們的糧食運到前線不容易,宋人的糧食運到前線也不容易,只要兩邊的後勤都供應不上,他們攻不了宋,宋也攻不了他們。
本來兩邊戰況正陷入焦灼,大宋這邊忽然開始屯田來解決後勤供給,西夏肯定要想辦法搞破壞。
蘇景殊無聲嘆氣,對上游牧民族就是這樣,他們的田地不會動,敵人卻是來去如風劫掠完就走,擋得住是人員傷亡,擋不住是人員傷亡外加一年的辛苦全白費。
邊地開田兩千頃,糧食收成甚至不如中原的十分之一。
往別處運糧也是困難重重,疏通好的糧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又被西夏人占據,運往沿邊各軍的糧食經常有被劫掠的風險。
回頭和蔡大人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在特別偏遠的堡寨種點果實在地底下的作物,果實埋在地里,就算地面有馬蹄踩踏也無妨。
至于西夏人在運糧道路上劫掠,根本就是防不勝防啊。
不行,還是得想辦法把西夏滅掉,旁邊住了群強盜實在太耽誤他們種地。
蘇景殊花了一下午的時間把慶州所有堡寨的情況摸了個遍兒,越看越覺得西夏不能留,那麼多開墾好的地和那麼多沒來得及開墾的地,全都種上高産的糧種能讓整個西北都失去餓死這個死法。
夜幕降臨,各營將士回營休息,堡寨只留巡邏的士兵。
狄青看著面前轉了一圈又一圈的機宜大人,感覺這小子不應該到經略司,他應該直接去轉運使管屯田。
不愧是司農寺出來的官,談起農事比談起軍事還火爆。
出去隨便拉個人都想把西夏滅掉,奈何滅國之戰不好打,他們只能一等再等,等到朝廷覺得可以打了再動手。
蘇景殊結束他的長篇大論,雙手拍在桌子上作最後的總結,“只要每座堡寨都配上足夠多的火器,再把屯田的范圍往前推到沙漠附近,滅夏指日可待!”
狄青嘆了口氣,“行了,趁西夏的先頭部隊還沒打過來趕緊去睡覺,過些天想睡都沒機會睡。”
仗還沒開始打他們這邊就先氣瘋了一個,過幾天打起來可怎麼好哦。
蘇景殊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回到給他安排的房間也睡不著,拿出根據各堡寨情況畫出來的地圖繼續琢磨。
堡寨沒法阻擋西夏大軍,屯田也容易被西夏騷擾破壞,如此情況下大宋依舊鍥而不舍的增加堡寨的數量只能說明得到的好處比壞處更多。
和海岸線之外十二海里都屬于國家領海差不多,大宋默認堡寨附近的人口、土地以及其他各種資源的所有權歸屬于大宋,且這個“附近”并不是具體數值,是大是小全看當地堡寨的本事。
西夏不同意也沒用,大宋修建堡寨就等于自動宣布以上規定。
也就是說,堡寨在軍事上沒啥大用,但是在和西夏爭奪人口和土地資源上起了大用處,只要有堡寨就能逐步控制沿邊的羌戎蕃部,等屯田耕種走上正規,大宋的國土就能自動向外擴張。
堡寨是地盤屬于大宋的標志,同樣也是邊防糧食補給的重要地點,雖然沒法阻擋也沒法抵擋西夏的攻勢,但是該建還是得建。
留守堡寨的禁軍、廂軍加上招募的弓箭手以及弓箭手的家眷,小小的堡寨就是小小的城池,不光可以自給自足,還能運糧給其他不事生産的軍隊。
為了擋住西夏的破壞,也為了能成功運糧給友軍,各堡寨除了駐軍外還有大量民兵弓箭手,有些堡寨甚至只有戰時打仗平時種田的弓箭手負責駐守。
黨項是游牧民族,騎兵來去如風,步兵對上騎兵太吃虧,只能在遠程兵種上下功夫。
堡寨外面都建有四五米高的土石墻保護田地,要是城墻上隔一段距離放一挺機槍,敵人從哪個方向來都能全突突了。
就是造槍太難了。
軍器監的技術人員研究過火銃,形狀外觀是對的,就是用起來故障太多,卡殼、卡彈、啞火、炸膛、槍桿斷裂等等等等,只有想不到沒有見不到。
要是火銃上安個故障報警器,它能從天黑叫到天亮。
在新式火器的穩定性和威力超過現有的弓弩之前,軍中不會更換武器,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出現突突突突突。
算了,夢里什麼都有,睡覺之前他還是繼續算以目前的生産力什麼時候能把西北各州的州城武裝完畢吧。
為了保證質量,火炮的造價居高不下,大炮小炮都賊費錢,火蒺藜之類的小型武器倒是能和刀劍弓弩一樣大批量生産。
西北禁軍虎翼軍人數最多,大宋軍對上黨項契丹的騎兵時最大的依仗就是弩箭,西北和北方的虎翼軍都以弓弩兵為主,其中還有床子弩雄武和飛天雄武這種特殊部隊。
床子弩雄武軍以床子弩和神臂弓這種重武器為主,前者需要幾十個人才能發射,後者單人可以操作,但是對臂力的要求非常高。
飛天雄武軍是炮兵部隊,以前上戰場用的火炮頂多叫拋石機,自從軍器監改良出新型火炮,飛天雄武軍果斷放棄了老舊笨重的拋石機轉投新型火炮的懷抱。
特殊部隊人數不多,但是哪個的殺傷力都非常大,無論攻守都是利器,不是精銳都擠不進去。
顯然,荔原堡這種等級的堡寨還不配有特種部隊駐守。
蘇機宜仔細回想有沒有技術含量沒那麼高還適合現在用的遠程守城武器,還沒等他想到頭緒,外面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夜深露重,火光照徹營地。
蘇景殊聽這動靜感覺像敵人已經打到跟前,連忙推門出去看什麼情況。
住在他旁邊的幾個副將快步過來,“沒事沒事,不是敵人打到跟前,是姚將軍帶兵要出去。”
蘇景殊看看烏漆嘛黑的天,“這時候出去?”
“打伏擊嘛,什麼時候都有可能。”副將笑呵呵將武力值等同一小兵的機宜大人推回房間,“姚將軍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最遲明天傍晚就能回營,大人不用擔心。”
現在是西夏人跨河過來打他們,不是他們跨河去打西夏,自家地盤的地形自家了解,在自家河谷打伏擊還打不贏的話姚將軍解甲歸田都沒堡寨愿意要他。
蘇景殊:額……
好像有道理。
姚兕帶兵出去打伏擊,蘇大人留在房間也睡不著,索性繼續琢磨要努力多少年才能攢夠滅夏的物資。
打開輿圖,區區西夏不在話下。
只要大宋的軍隊能沖破西夏一連串軍司的阻礙,將邊界這圈西夏軍司全部搞定,然後再順著黃河、葫蘆河、靈州川等水流往前打,集中兵力直抵鳴沙城,轟轟烈烈沖到興慶府城下。
看看西夏的地盤,嘖嘖嘖,瞧著是挺大,可惜能住人的沒多少,太遠的地方不說,就說和大宋接壤的這部分。
以前西夏可以借橫山來抵擋大宋,現在綏州在大宋的掌控之下,橫山的屏障作用大大減弱。
天都山可以作為南侵大宋的橋頭堡,還是西夏的南境屏障,東鄰葫蘆河川北連靈州,南面是溝壑縱橫的河谷,現在大宋在河谷地帶修筑堡寨,溫水煮青蛙式的往北推進。
西夏能以天都山為大本營向東南出石門襲擊鎮戎軍,向西南經武延川侵擾渭州,還可從側面配合爭奪葫蘆河川,同理可得,大宋可以反過來從這些方向打回去。
還有大宋和西域各國聯絡的交通要道蘭州,早在好幾年前已經被狄大元帥奪了回來。
西夏能威脅到大宋的蘭州、天都山、橫山三個地方如今要麼已經被大宋拿回來要麼即將被拿回來,只要後勤到位,西軍一路殺到賀蘭山都不成問題。
西夏國力比不過大宋,平日里最常用的手段除了截斷糧道還是截斷糧道,只要讓大宋的前沿軍隊沒法得到糧草補給,困也能把軍隊困死在西夏境內。
問題來了,怎麼解決後勤?全靠征集役夫?
蘇機宜從半夜想到天明,想到外面的士兵開始操練也沒想出頭緒。
算了,出去跑兩圈再繼續想。
荔原堡巡檢司的文官們:???
什麼情況?京兆府來的文官也要和士兵一起訓練?
荔原堡的堡寨部分一共占地不到三百畝,除了巡檢司衙門和駐軍弓箭手以及家眷的住處就是大片的校場,堡寨在河東岸依山而筑,平時除了耕種和必要的采買大家都不怎麼出寨。
平時在寨里校場操練的只有駐寨禁軍以及部落里的弓箭手,頭一次見到讀書人在校場上和壯丁一起操練都驚奇不已。
常年住在堡寨里果然跟不上潮流,他們這兒的讀書人從來不上校場。
嗯,都是下農田。
蘇景殊圍著校場跑幾圈醒醒腦,停下來後發現外面圍了一群觀衆不由滿腦袋問號。
沒見過讀書人跑圈嗎?
小小蘇大人感到莫名其妙,回屋收拾收拾再出門,剛才圍在校場周圍的男女老少竟然還沒散。
悄悄派人過去打聽,打聽出來的竟是觀衆們覺得光練腿腳沒啥用,讀書人有勁兒沒處使可以出門干農活。
蘇景殊:???
對不起,是他冒昧了。
好在沒過多久姚兕就率兵歸來,寨中男女老少都去幫忙照看傷兵,誰都不顧的再討論年輕力壯的讀書人要不要出門干農活。
昨晚有斥候緊急來報,西夏的先頭部隊直奔荔原堡而來,人數不到三千氣勢卻很足。
以前西夏軍只破壞堡寨外面的農田,既不攻打堡寨也不引誘寨中兵丁出戰,把外面的農田毀掉之後立刻打道回府。
這次的西夏軍當別的堡寨不存在浩浩蕩蕩直沖荔原堡,看樣子像是要攻打堡寨,還是趁夜偷襲的那種。
西夏愛搞偷襲他們都知道,斥候刺探的就是這種緊要軍情。
姚兕見不得有西夏人在他面前放肆,前沿部隊敢趁夜偷襲他就敢趁夜打伏擊。
三十年前大宋在戰事上栽跟頭,三十年後大宋還在戰事上栽跟頭,他們這三十年豈不是白活了?
蘇景殊來到議事廳的時候,姚兕身邊的幾個親信正在顯擺他們將軍的威猛。
“西夏的先鋒可能是第一次上戰場,遇上伏擊不光不知道躲,還策馬沖上前要取我們將軍的性命。”
“我們將軍何許人也?咱們西軍出了名的神箭手,只見他搭弓射箭,白光應弦飛出,那倒霉先鋒就被射中了眼睛。”
“說時急那時快,不等那先鋒反應過來,我們將軍沖上前反手一刀就割下他的首級,直接把西夏軍隊嚇的屁滾尿流,逃跑的時候還有好幾個不慎墜落山澗。”
“切,就這水平還敢搞偷襲?”
姚兕半夜出去打了一仗也不見疲累,擺擺手讓話多的臭小子們停下來,“西夏的先頭部隊不會因為死個先鋒就停下,最遲今晚他們就會沖到荔原堡,接下來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狄青扯扯嘴角,“正好,來對地方了。”
三百駐軍加弓箭手守不住荔原堡,他和姚兕加起來兵力過萬,還有緊急調來的火炮和重弩,西夏的先頭部隊能有一個跑掉的都算他沒本事。
狄大元帥活動活動手指,周身戰意盎然,“城墻安排的怎麼樣了?”
蘇景殊上前回道,“箭樓連夜改成炮樓,運來的小炮射程只有五百步,再加上射程千米的床子弩,擋幾波猛攻不在話下。”
副將孫威小聲嘟囔,“五百步的射程能用‘只有’來形容?”
天老爺,真是被軍器監給慣壞了,要知道五年前他們還覺得射程兩百步的火炮是軍中神器呢。
有神器在手,區區西夏何足畏懼?
西夏軍傾國而出也才三十萬兵馬,問題不大,只要不是三十萬大軍都用來進攻荔原堡,他們就有信心保住堡寨。
衆人沒在議事廳多做停留,昨晚出去打伏擊的將士回營休息,昨晚休息的將士迅速動起來準備迎敵。
伏擊可以趁夜色打西夏軍個措手不及,先鋒一死大部隊立刻潰散,姚兕帶出去多少人就帶回來多少人,只有十幾個士兵受傷。
正面迎敵和打伏擊不一樣,兵臨城下無論是攻方還是守方都會有大量的傷亡。
不知道荔原堡的藥材能撐多久,傷亡太多的話還要去慶州調配物資。
蘇景殊本想天亮後找狄大元帥探討一下昨天晚上沒想明白的地方,沒想到西夏的先頭部隊來的那麼快。
寨中駐軍和弓箭手統一歸狄青指揮,狄大元帥和姚將軍麾下都是最精銳的邊地禁軍,不說都身經百戰,至少對上西夏騎兵都不帶怵的。
因為蘇景殊以前從來沒上過戰場,也沒有剿匪平亂的經驗,狄青實在不放心就這麼把他扔城墻上,還特意找了個保鏢貼身護著。
小保鏢是姚兕的二兒子姚古,姚將軍說了,他的大兒子姚雄要跟他出去拼殺,二兒子還未及冠留在寨子里正好,免得出現意外他們爺兒仨全部玩完。
小少年姚古很不樂意,但是看在狄大元帥的面子上還是委委屈屈的應下了這個差事。
蘇景殊:……
他覺得他應該沒有那麼脆弱,雖然他沒剿過匪也沒平過亂更沒上過戰場,但是好歹是在地方干過兩年的官,不是溫室里的花朵。
身著盔甲的姚古幽幽嘆氣,“大人,我爹他們打仗有些兇殘,您這樣的不一定受得了。”
他爺爺當年戰死無定川,他們家對西夏是國仇家恨,他爹他叔還有他哥都被監軍彈劾過殺氣太重有傷天和,讀書人嬌貴,初來乍到都受不了戰場上的血腥場面。
蘇景殊不明所以,“都打仗了殺氣不重才有問題吧?”
姚古攤攤手,他從小在戰場上長大見慣了打打殺殺,他也不知道那些家夥為什麼上了戰場還非得端著。
他們殺氣不重死的就是他們,總不能為了面子連命都不要。
還好那種死要面子的文官是少數,大部分讀書人還是正常的。
不過文臣初到西北受不了戰場上的血腥場面倒是真的,別說嬌生慣養的讀書人,就是平時天天操練的士兵第一次上戰場回來後也都好多天緩不過來。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在戰場上長大。
小姚同學是個自來熟,小小蘇大人也是個自來熟,兩個自來熟湊到一起根本不用別人操心。
寨子里氣氛緊張,士兵忙著往城墻上運送弩箭炮彈,領到新武器的蕃部兵馬忙著熟悉兵器,老弱婦孺在傷兵營幫忙,各個營帳忙中有序,只等西夏大軍再打過來。
只是從早上等到中午再等到下午,愣是一個西夏兵都沒見著。
荔原堡全體成員:???
西夏軍臨時改目標了?
狄青皺著眉頭罵了幾句,轉身吩咐副將做好支援大順城和柔遠寨的準備。
結果命令還沒傳到士兵耳中,遲到了大半天的西夏大軍又到了。
蘇景殊居高臨下看著外面烏泱泱一片倒吸一口涼氣,“人數不對。”
斥候報上來的先頭部隊只有三千上下,這會兒沖過來的至少得有三萬。
“對面打仗輸不起,吃敗仗後經常加派人手掉頭搞偷襲。”小姚同學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解釋道,“西夏軍的主力在環慶一帶,經過昨天晚上那一戰,今天梁乙埋選擇增兵的可能幾乎是十成,我爹他們早有準備。”
西夏人都一個德性,蘇大人多經歷幾場戰事就習慣了。
蘇景殊沒再說話,皺緊眉頭繼續觀戰。
西夏軍的先鋒是速度在最快的精銳騎兵,大片騎兵呼嘯而來的場面極具壓迫感,甚至有種城墻在騎兵的沖鋒之後都會轟然倒塌的錯覺。
姚古握緊手刀,越緊張話越多,“大人,我以前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面,您見過嗎?現在什麼感覺?是不是比見官家還緊張?老天,梁乙埋瘋了嗎?小小的荔原堡值得他派那麼多兵?”
他只參與過小規模的偷襲伏擊以及反擊,還沒打過這麼刺激的仗啊!
蘇景殊:……
怎麼比他還話癆?
有個話癆在旁邊還是有好處的,好歹看著對面烏泱泱沖過來的騎兵後不再像剛看到時那樣喘不過氣來。
敵軍涌入寨子不遠處的谷地之後,埋伏在山谷里的弓箭手立刻開始搭弓射箭,在第一波箭雨落下之前,帶著千鈞之力的弩箭已經在西夏的騎兵方陣里轟出數個大坑。
床子弩的弩箭長達兩米,至少需要兩個士兵才能成功發射,射程足足一千多步,堪稱大宋版的重型迫擊炮。
小型火炮的射程只有五百步,五百步之外是床子弩的天下。
然而再密集的箭雨和火炮也無法完全阻擋敵人的沖鋒,晚霞染紅半邊天,敵軍終于來到城下。
按理說被敵人盯上的堡寨都要關緊門防守,但是狄大元帥和姚將軍不一樣,床子弩和火炮轟了幾波,等西夏軍大部隊近前,倆人直接打開寨門率領騎兵沖了出去。
再然後,蘇機宜就被大宋將士們的戰斗力給驚到了。
大宋缺馬,但不是沒有騎兵,和游牧民族干仗不能只靠遠程武器,他們近戰一樣能以騎射對沖。
很不巧,狄大元帥和姚將軍都以騎射起家。
寨門迅速打開又迅速關上,蘇景殊心提到嗓子眼,就算知道他們這里不會出現想回來卻回不來的情況也不行,誰都不知道意外回出現在什麼地方。
戰場上箭矢亂飛,長矛和刀槍在暮色下閃著寒光,前些天還是農田的土地頃刻間被鮮血染紅。
狄大元帥親自出戰,鈎鐮長槍一掃一大片,時不時還能搶個西夏兵的長矛遠程投擲戳死個躲在後面的將領。
姚將軍也不甘落後,黑漆弓一射一個準,看到近身的敵人就反手一刀干掉,親身上陣演示什麼叫殺敵猶如砍菜切瓜。
姚古緊張不已的看著他爹縱橫戰場,口中喃喃有詞,“四十二!四十三!前面是個小首領!漂亮四十四!”
蘇景殊:???
金、金靂附身?
第227章
*
戰斗是傍晚打響的,西夏軍本想以多欺少一雪前恥,沒想到荔原堡不光有姚兕還有狄青,大宋的將士們士氣爆棚,直接反過來沖出去刷戰功。
姚古在城墻上緊張兮兮的數數,一直數到三百二十一才停下來。
他爹年紀大了體力有限,接下來由他哥出場繼續拼殺。
二十!三十!四十!
漂亮!!!
戰斗從傍晚打到半夜,西夏軍發現堡寨的守軍越戰越勇後終于亂了陣腳,就在他們轉身準備撤退的時候,一直沒有動靜的寨門再次打開,千余精銳騎兵朝他們發起了沖鋒。
西夏軍:???
不是!他們才是進攻的一方!
西夏軍打了半天已經筋疲力盡,看到對面的騎兵沖出來完全沒有戰意轉身就是跑。
殘兵連滾帶爬朝著後方的缺口沖,戰場上騎兵步兵混成一片,不受控制的戰馬橫沖直撞,混亂中甚至已經有人死在自己人的馬蹄之下。
然而沖出去也沒用,他們來時的山谷中依舊埋伏有弓箭手,往前往後都是死,區別只是早死和晚死。
士兵士氣崩潰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蘇景殊打起精神瞅準時機,立刻讓提前安排好的大嗓門士兵出場。
城墻上燈火煌煌,簡易版大喇叭沒有後世的大喇叭有用,但是拿來喊話勸降還是夠用的。
——黨項的弟兄們,大宋已經把你們圍成鐵桶,你們逃不掉啦!
——愿意歸順的我們歡迎,想回家的回頭也能回家,投降從寬抵抗從嚴,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降兵不殺!
——各位正將、副將、正副行將、正副佐將還有正首領、小首領,請體諒麾下將士們的心情,莫讓他們作無謂的犧牲。
——降兵不殺!
……
漢語喊完是西夏語,西夏語喊完再是漢語,兩邊輪流交替,務必讓戰場上所有將士都能聽懂。
姚古震驚的看著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大嗓門士兵,“蘇大人,什麼情況?”
蘇景殊打起精神,“勸降。”
姚古不太明白,“戰場上勸降?”
蘇景殊點頭,“對。”
姚古:……
沿邊修建堡寨就是為了招撫番邦,但那都是太平時候以田地為誘餌招攬,怎麼還能邊打邊勸降?
蘇景殊捏捏耳朵,心道勸降是個技術活兒,只要時機抓的好,讓戰場上的西夏兵當場倒戈都有可能。
四面楚歌不是不能復刻,後世八路軍都能招降日軍,他們也不是不能嘗試在戰場上勸降。
梁太後想靠打仗來轉移國內矛盾,西夏的士兵愿不愿意打還不好說。
那邊已經在經濟上被大宋卡了脖子,之前連番戰敗也讓國內開始畏戰,上層貴族不把士兵的性命當回事兒,真正要上戰場的士兵卻很惜命。
命只有一條,死誰身上誰害怕。
興慶府的貴族們覺得大宋和以前一樣沒事兒都能上來咬一口,邊地打仗送命的士兵不這麼覺得。
搶到地盤好處沒有他們的,打敗仗受罰卻得他們受著,世上哪有這般道理?
西夏傾國而出湊出三十萬士兵,愿意打仗的估計連十分之一都占不到。
後半夜沖出營寨的騎兵在戰場上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本就亂了陣腳的西夏兵越發混亂。
這些年不少黨項部落歸附宋人堡寨生活,可見宋人對黨項人不會見面就喊打喊殺。
能活著誰都不想死,西夏境內的百姓這幾年生活越發艱難,有家眷的還糾結家人怎麼辦,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兒連糾結都沒有扔下武器不要命的往城墻這邊跑,一邊跑一邊喊投降。
有一就有二,有些事情一旦開了個頭就別想止住。
西夏主將的臉都黑了,拔刀連砍了好幾個動搖軍心的士兵,然而不等他穩定軍心,好幾個副將都站出來勸道,“將軍,給他們留條活路吧。”
將士都是他們自己部落里的壯丁,全都死在戰場上的話部落就完了。
雖然以他們的地位手底下不會只有一兩個部落,但是對那些小首領而言卻是滅頂的打擊。
宋人對降兵的待遇還是可以的,打散安置到不同堡寨沒什麼,好歹能保住性命。
主將要氣瘋了,他帶了足足三萬大軍前來攻城,城沒攻下來反而帶來的士兵臨陣投降,這讓他的面子往哪兒放?今後的朝堂還有他立足的地方嗎?
別說勸話的是手底下的將領,就是梁國相親自過來也不行。
“廢物!都是廢物!你們手里的刀是干什麼用的?”
“全都不許退!”
“敢降者斬——”
話音未落,飛來的羽箭直沖面門。
更可怕的是,躲過去第一支躲不過去第二支,而狄大元帥保險起見直接三箭連發。
主將在戰場上暴露位置可不是好事,要麼就和他一樣大大方方的上戰場,要麼就從頭到尾躲好別出來,不然就可能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咻——
腦袋瓜和西瓜一樣炸開。
狄青收好弓箭,朝城墻上的姚兕打了個手勢,之後便是毫無懸念的包餃子。
西夏的情報工作太差勁,進攻荔原堡之前不更新荔原堡守軍數量的壞處就是這樣,對面可以圍城,他們也可以反過來將對面圍起來。
敵軍主將愚蠢的暴露位置被狄大元帥干掉,戰斗離結束只差把愿意投降的和不愿意投降的分成兩撥。
愿降的老實待著,不愿降的大刀伺候。
小姚同學已經看傻了,這和他以前見到的不一樣。
不是,他以為他爹打仗已經夠莽的了,怎麼元帥的打法比他爹還要令人摸不著頭腦?
還有這些拿著喇叭勸降的兵,啥時候安排的?
蘇景殊委婉的回道,“我到荔原堡也不是單純的當擺設。”
再強調一遍,大宋在西北的首要策略是招撫,打仗是下下策,他們的首選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就算兩邊已經打了起來,招撫策略的優先級也沒有改變,且永遠不會改變。
能把敵人忽悠過來肯定比真刀真槍出去打強,戰爭的傷亡對上位者而言只是數字,對軍中的將士來說卻是活生生的親友弟兄。
所以狄大元帥打仗有個準則,能忽悠的時候盡量忽悠,不能忽悠的時候再照死里打。
很幸運,他新來的秘書是天字一號大忽悠。
蘇機宜研究過西北各州的招撫策略後深切的意識到各軍將領身邊都缺個靠譜的政委,不是協助處理軍務政務的監軍文臣,而是負責思想紀律政治工作的政委。
大宋周邊戰事頻發,戍邊禁軍的數量早已超過中央禁軍,但是最精銳的捧日、天武、龍衛、神衛這上四軍基本上不會離開京師,邊地的禁軍只有中下等禁軍。
這年頭戍邊不是好差事,和流放來的罪人干差不多的活兒,可想而知心里都憋著氣。
軍中混日子的兵油子太多,臨陣脫逃的不知凡幾,士兵都不知道為什麼打仗,再好的將領也帶不出來能打的兵。
邊軍一直在打仗還好,士兵在生死之間好歹知道拼殺,京城的上四軍基本上沒打過仗,估計只能在門面上扳回一局。
為糧餉當兵和為保家衛國當兵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狀態,短時間內沒法在軍中開展教育工作,拿敵軍來試試效果卻沒問題。
如果連西夏的軍民都能被教化,同樣的法子在大宋軍中效果只會更加顯著。
將士們的思想工作先放放,先拿招降練練手。
蘇大人好歹是看過無數抗戰片的老油條,不敢說對戰事了如指掌,反正出歪主意的時候能讓整個經略司都震驚于他竟然是個科舉考出來的正經文化人。
蘇景殊:……
算了,就當是夸他的。
西北各州經常接收對面的降軍,荔原堡是慶州墾荒屯田的大堡,本身就有半數以上的非漢人成員,倒也沒誰歧視對面來的降兵,頂多就是不搭理他們。
反正都要打散分到別處,搭理了也是白搭理。
“西夏這次損失慘重,梁乙埋不會善罷甘休。”戰場打掃的差不多了,狄青看著己方的損失傷亡皺緊眉頭,“如果梁乙埋死盯著荔原堡,我們擋不住他的第二波進攻。”
姚兕盯著輿圖,搓搓下巴,仗著有狄大元帥托底提出一個建議道,“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
西北邊境線那麼長,大宋三十萬禁軍加十五萬鄉兵散到各處都不見水花,西夏總共才三十萬大軍,就算集中兵力到環慶一路也依舊是分散,除非梁乙埋將三十萬大軍都集中到一個地方。
但是別忘了,大宋各地的駐軍也在盯著對面,只要對面兵力空虛,他們就能趁機過去搞破壞,所以西夏各軍司必須留下足夠的兵力自保。
拋開負責後勤的兵丁,再減掉留守邊地各軍司的將士,真正能作戰的將士遠遠達不到三十萬。
雖然荔原堡如今的兵力剛剛過萬,經過兩場戰斗之後可能已經不破萬,但是進攻和守城是兩種打發,去對面搞破壞不用那麼多兵。
狄青搖頭,“再等等,先看梁乙埋接下來要往哪兒打。”
環慶路的將領不只他們倆,統兵的都總管、都監等人分駐各城池要塞,如果梁乙埋真的要死磕荔原堡,其他各軍便能趁機反攻西夏。
到時只有他們這邊壓力大,只要他們能牽制住梁乙埋的主力軍,其他各軍就能放開手腳往前沖。
不能打到西平府,能打到鳴沙城也行。
姚將軍遺憾的搖搖頭,“聽元帥的。”
既然不能主動出擊,那他去降兵營轉轉。
對面這次只有少部分高級將領和騎兵逃出生天,步兵跑不過弓弩,也知道他們大宋不殺降兵,發現上頭的官都跑完了于是投降的更加利索。
小姚同學頭一次見到那麼大規模的西夏降兵,不過他對這些降兵并不抱希望。
和他爹想的差不多,讓西夏人投降不難,難的是讓他們降了不復叛。
不管是黨項人還是吐蕃人都是一個德性,有好處就來,沒好處就反手插一刀,翻臉不認人的速度比翻書還快。
從小他爹就教他和他哥不要輕信番邦,打仗時能殺盡殺,盡量不給他們留投降的機會。
西夏兵降了又叛的例子太多,軍中糧餉本就不多,好吃好喝喂飽了再回來打他們未免太過分,不如直接不受降。
咳咳,這種私底下的小技巧不能放到明面上,不然會被彈劾,總之就是邊地各軍都不樂意接收西夏降兵。
和西夏降兵相比,他們寧愿接納主動來投的黨項部族。
沒打過仗的普通百姓還好,西夏那邊十年九旱,種地連溫飽都沒法保證,舉族搬遷到大宋境內大多都能安心耕種。
而那些招降來的士兵,嘖,他都不想說。
大宋的西北邊地很貧瘠,西夏境內的絕大部分地方比大宋的西北更加貧瘠,西夏李氏成天琢磨攻打大宋不光是為了野心,還因為國內太窮不得不靠劫掠大宋來生活。
衆所周知,在西夏當兵是沒有軍餉的。
西夏兵想拿到錢只有一個途徑,那就是搶。
打勝仗就有錢糧可搶,打敗仗就死,全看運道好不好。
本來是要麼搶的盆滿缽滿要麼死,大宋愿意以豐厚的俸祿接納西夏的士兵後情況就變了,那些不要臉的家夥打了敗仗就投降,安分不了幾天又結伴出逃,還是帶著從大宋領到的軍餉補貼出逃。
要不要臉啊?要不要臉啊!
小姚同學對非常不喜歡這種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感覺,所以他從小就是他爹的堅實擁躉。
面對西夏軍應殺盡殺,壓根不給他們投降的機會。
他知道大部分士兵當兵都不是自愿的,但是不妨礙他譴責西夏降兵連吃帶拿還反插一刀的行為。
“舉族而遷沒有牽掛可以安心留在大宋,士兵還有家人留在西夏境內,會找機會逃回西夏也可以理解。”蘇景殊說道,“如果你投降敵國在敵國吃香喝辣,你爹你哥你叔都在家等你回來,甚至還有被朝廷問罪的風險,你能放心一直留在敵營?”
“不能。”小姚同學撇撇嘴,“男子漢大丈夫,寧死不當降兵。”
他死就死了,戰死沙場好歹能留下個好名聲,要是傳出去西軍姚家出了個投降西夏的孬種,他全家都沒法擡起頭做人。
蘇景殊搖搖頭,“西夏自有國情在,尋常士兵和出身將門的將領不一樣,影響他們做決定的更多是家眷的生存而非名聲。”
姚古搓搓下巴,“所以?”
蘇景殊捏緊拳頭,“所以我們要做的是讓他們在逃走之後想法子把家眷也遷過來而不是撈一把就跑。”
而且只有大宋這樣家大業大的國家可以這麼干,西夏貧瘠養不起生活在那里的百姓,連這麼干的資格都沒有。
樹挪死人挪活,一個人歸降安不下心,全家全族全部落都遷過來總行了吧。
只要有想法,西夏朝廷管的再嚴也擋不住百姓搬遷。
姚古歪歪腦袋,感覺不太可能,“愿意歸附大宋的都是活不下去的,就拿荔原堡的番邦部落來說,要不是當初蔡大人招他們到這兒來耕種屯田,他們活過那年冬天的可能性都不大。”
要麼在寒冬凍餓而死,要麼死在劫掠其他部落的路上,也有可能劫掠之前先被別的大部落吞并,總之都是要傷到根本的大劫。
寒冬臘月大部分番邦部落都勒緊褲腰帶過日子,大宋各州在冬天也會加強防備。
小部落劫掠大宋成功率幾乎為零,被大部落吞并下場更慘,全部落都會被抓去當奴隸,怎麼看都是主動歸附大宋更好過。
他們失去了自由,但是得到了活命的機會。
接受大宋的招攬就意味著要聽大宋的安排,沿邊各路非戰時以種地為先,戰時二十歲以上的壯丁都屬于戰斗力,每戶九丁以上抽五、六丁抽四、四丁抽三、三丁抽二、二丁抽一,蕃部兵馬雖然不是禁軍,但是訓練時都是按照禁軍的規格來訓練。
家底不豐厚的小部落會為了活命接受這個條件,稍微大一點的部落就不行。
有些是不接受大宋的招攬也能活的很好,有些是即便心動也走不掉,大貴族不會放任能給他們帶來利益的小部落遷走。
“能不能遷出來是他們的事,讓他們不顧千難萬險也要遷出來是我們的本事。”蘇大人眉眼彎彎,只要鋤頭揮的好,沒有墻角挖不倒,歸根結底還是看民心。
“大宋對蕃部兵馬的待遇已經夠好了,士兵由朝廷分配耕地,將領按等級發放俸祿和添支錢,要讓他們不顧千難萬險也要遷出來還不得把他們捧上天?”小姚同學連連搖頭,“不行不行,番邦欺軟怕硬,大宋態度太好他們更瞧不起大宋。”
他感覺朝廷現在的政策已經很偏向番邦,雖然這種偏向的確讓很多游離在西夏和青唐吐蕃政權之外的小部落歸順,但是這種歸順并不長久,一旦形勢有變那些小部落立刻就會倒戈。
蘇景殊無聲嘆氣,正是因為用錢招攬來的部落沒有定性才更需要讓他們從心底里認同大宋。
番邦和漢地的文化不互通,短時間內讓番邦部落打心底里認同漢家文化很難,生活困難的地方也沒有那麼多讀書人,空談保家衛國一點用處都沒有,得另外想辦法來進行思想教育。
不能引經據典,不能掉書袋子,要讓大字不是一個的尋常士兵和普通百姓都能明白為什麼要保家衛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咬文嚼字顯擺自己懂得多。
大宋的文臣很厲害,可惜還是受限于時代不懂群衆路線的好。
蘇景殊沒有和小姚同學多說,拿到巡檢司統計出來的降兵的人數和基本身份便去降兵營打探情況。
姚古前想後想左想右想怎麼想怎麼不放心,生怕文弱的蘇大人被西夏降兵傷到,寸步不離走哪兒跟哪兒。
這次的降兵太多,蘇景殊不介意身邊多個能打下手的少年郎。
咳咳,之前什麼情況他只從別的同僚口中聽說過,第一次親自參戰就是那麼大的場面還怪激動的。
西夏在荔原堡外的谷地被伏擊損失慘重,梁乙埋為了鼓舞士氣特意分出三萬大軍,原以為能以多欺少打個翻身仗,萬萬沒想到荔原堡的兵那麼多。
不光兵多武器精良,還有個大殺器狄青。
三萬大軍已經不能說是先頭部隊,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他們主力軍的一路兵馬,這路兵馬的主將當場被狄大元帥射殺,軍心已經崩的不能再崩,除了少部分有馬的仗著戰馬跑的快迅速撤離,其他上到將領下到小兵都選擇了放棄治療。
宋人不殺降兵,為了保命投降不丟人。
除去戰死的以及撤退的西夏軍,目前被控制起來的降兵超過兩萬。
蘇景殊看到數據的時候忍不住後怕,兩萬能上戰場的士兵,還有兩千多的輕騎兵,放到平時推平荔原堡都不成問題。
幸好狄元帥和姚將軍都在,不然荔原堡還真不一定能守住。
姚兕過來的時候倆人正在降兵堆里和西夏兵嘮家常,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周圍一圈黨項兵全都眼淚汪汪。
不對,他兒子怎麼也在抹眼淚?
姚將軍滿腦袋問號,朝旁邊的士兵擺擺手讓他們不要打擾里面嘮嗑,自個兒隨便找個地方坐下聽他們在說什麼。
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一群人竟然在用西夏語聊天。
西北出身的將領大多都會西夏語,雖然他兒子還沒有官職,但是從小到大耳濡目染也能用西夏語交流,蘇大人剛到西北沒多久,怎麼也會說西夏語?
能考上狀元的讀書人就是厲害,這學習能力一般人還真比不上。
蘇景殊的西夏語只學了小半年,勉勉強強能溝通,知道小姚同學會西夏語後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為了讓降兵放松警惕,能說成什麼樣算什麼樣,反正有姚古給他兜底。
拉進距離感的小技巧:問問題,讓對面有參與感,然後慢慢引導對面說話。
怎麼和士兵有共同語言?談待遇、談福利、談家庭、談煩心事兒,總有一個能戳到對方的心窩子。
正在說話的西夏兵歲數不大,西夏朝廷這次征調國內十五歲以上七十歲以下的所有男丁,小兵正好卡著年齡被編入軍中。
旁邊的老兵你一句我一句說家里日子不好過,說朝廷賦稅太重,說他們也不想打仗,小兵抱著膝蓋聽著,沉默了半晌才啞著嗓子說他想他娘。
此話一出,周圍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蘇景殊無聲嘆氣,十五歲放在哪兒都是半大孩子,除非是外敵入侵國將不國,不然這個歲數的孩子上戰場就是不合理。
小姚同學也是這個年紀,即便他從小在軍營長大也只能在城墻上觀戰,姚將軍打仗再莽也不會允許年僅十五歲的兒子到戰場上拼殺。
如今的大宋沒有弱勢到那種地步,就算軍中有各種各樣的弊端也不需要讓半大孩子去拼命。
小兵抹了把眼淚,他爹五年前被征走,之後就再也沒有音信,家里只有他和他娘相依為命,這次他也被強拉走當兵,他怕他娘一個人在家根本活不下去。
姚古吸吸鼻子,“我也想我娘了。她不想讓我跟著我爹上戰場,但是我想和我爹我哥一樣守家衛國所以偷偷跑了出來,我爹發現後還揍了我一頓,我求了好久才讓他同意帶上我。”
戰場上生生死死太常見,他想和父兄一樣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也不該不和娘親打招呼就走,也不知道娘親發現他不見了之後急成什麼樣。
姚兕:磨牙.jpg
臭小子現在才想起來和不和家里打招呼就走不對?等他意識到錯黃花菜都涼了。
半大少年離家之後想娘親令人心酸,其他人的話匣子慢慢打開,年歲大的士兵也各有各的心酸。
有征兵時剛成親半年妻子剛懷孕的,有部落里只剩下他一個壯勞力其他全是老弱婦孺的,有離開時家里已經揭不開鍋的,還有好不容易從戰場上回家還沒過兩年安穩日子就又被強征來的。
蘇大人聽的眼眶發紅,不知道是他運氣不好還是西夏軍隊中大部分都是這種出身,這麼一對比甚至感覺他們大宋的兵制也還行。
蘇景殊!清醒一點!不要比爛!
姚古淚眼婆娑的和衆人介紹大宋對降兵的政策,不管家里怎麼樣,至少在大宋軍中不用擔心被餓死,實在放不下家里的話就想法子把家里人也接過來,蘇大人說了,只要走正規流程軍營絕對不會攔。
西夏降兵聞言驚疑不定,雖然這位小哥說的很像真的,但是他們還是不敢相信。
他們是降兵,軍營不阻攔他們離開難道不怕他們一去不回?
蘇景殊沒有過多解釋,在這邊嘮了一會兒便拉著控制不住情緒的姚古轉移陣地,將領那邊有專人看管,他們多在士兵群體里轉轉。
姚兕看著他們這兒停停那兒坐坐,要不是親眼所見都不敢相信西夏降兵的嘴巴能這麼不把門。
不過再一想也是,尋常士兵沒那麼多想法,當兵還有被強拉來的,心里有怨氣也正常。
若是大宋的士兵被俘虜到西夏營中,氣氛到了也會說些家里的情況。
問題來了,蘇機宜和降兵聊這些干什麼?策反西夏降兵讓他們反攻西夏?
應該不是,降兵再怎麼有怨氣也還是西夏人,除了少部分為了前途什麼都不管的人,正常人都不會到那種程度。
而那種為了前途什麼都不管的人在他們這兒一般叫小人、奸佞、亂臣賊子。
忙起來時間過的很快,不知不覺又到日頭偏西,小姚同學以為他在邊州長大見多識廣,沒想到在真正的人間疾苦還是見識少了。
姚兕站在營門口,看倆人忙完準備喊他們去吃飯,結果胳膊還沒擡起來就先被他兒子一嗓子“爹”給嚇的渾身起雞皮疙瘩。
降兵們剛回憶完自己的悲慘人生,猛不丁聽到有人喊爹都擡起頭,一雙雙通紅的眼睛唰的一下看過來,饒是姚將軍這種猛將一瞬間也感覺頭皮發麻。
蘇景殊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等姚將軍手忙腳亂撕開忽然黏人的小姚同學才開口問道,“姚將軍,河對面的西夏堡寨是什麼情況?”
“那個寨子叫礓砟寨,去年年底才建成,守寨的將領叫香都,里面沒多少人。”姚兕回道,“西夏奪綏州不成才學大宋在邊地修筑堡寨,可惜學的不倫不類,連選址都不會選。”
選哪兒不好非得選大順城和柔遠寨正中間,再往南一點就是荔原堡,要不是礓砟寨太小打下來也沒什麼用,就寨子里那兩百多個守軍估計連柔遠寨都打不過。
嗯,柔遠寨是慶州沿邊最早修建的堡寨,很小、很老、很破、很舊,至今沒被西夏攻破過不是因為位置多險要或者守軍多難打,而是攻打小寨子得不償失。
蘇景殊點點頭,又問道,“如果能讓對面舉寨來投呢?”
姚兕愣了一下,“還有這種好事兒?”
蘇景殊回頭看看暮色下越發安靜的降兵營,“也不是沒有可能。”
戰場上拼殺他幫不上忙,敵後工作還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堡寨的守將大多會把家眷接到身邊,長期駐守堡寨的士兵也會選擇就近成家,讓堡寨舉寨來降的難度比西夏腹地的百姓遷居大宋低很多。
姚兕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機宜想去寨子里招降?”
蘇景殊挑了挑眉,“試試又不虧。”
礓砟寨離他們很近,荔原堡又剛拿下那麼多降兵,這時候不來一出“四面楚歌”更待何時?
第228章
*
簡單又迅速的晚飯之後,蘇景殊去找狄大元帥詢問能不能拿河對面的礓砟寨試試手。
白天的降兵訴苦大會給他帶來了少許靈感,西夏內部已經拉胯到沒有基層士兵愿意為他們說話的地步,這時候不招撫還等什麼?
但凡降兵里有三成以上對朝廷抱有希望他都不敢拿河對面的寨子練手,奈何他走遍了整個降兵營,幾乎所有的士兵都在訴說家里的日子有多難過。
出來前他又去將領那邊轉了轉,將領的反應比基層士兵好點,但是也沒好哪兒去。
西夏的士兵沒有軍餉,貴族出身的將領有,只是即便發軍餉也發不了多少,軍中上下的主要收入還是戰利品的分配。
之前幾十年西夏忙于對外擴張,上頭的大貴族拿了戰利品的大頭還能漏點給底下的將士,將士們有戰利品可拿才樂意打仗。
如今的西夏一日不如一日,對外作戰敗多勝少,能活著回營都不容易更別提戰利品。
讓士兵聞戰則喜是有條件的,很明顯,如今的西夏沒有這個條件。
軍中士兵是強行征召的,中層將領是勉強糊口度日的,上層的貴族是不管底下人死活的,這時候再沒有起義就不正常了。
西夏境內的部族遇到天災人禍無法生存時首選就是歸順大宋,正常情況下大宋也會對請求內附的部落進行安撫,內附的部落首領還可以加官進爵。
大宋的招撫政策從西夏沒建國的時候就一直進行著,有之前那麼多年打下的信譽撐著,後面的招撫工作可能會比預想中的更好做。
元帥,要不要試試?
狄青聽完之後覺得招撫河對面堡寨的成功率不低,但是他不太放心讓這小子一個人過去,“梁乙埋接連戰敗,這次三萬兵馬只剩下寥寥數騎,接下來很有可能收攏大軍往一處打,現在出去不安全。”
派人護送也不行,真要倒霉催的撞上梁乙埋的主力軍,再多護衛都沒用。
計劃可行,但是得過些天才能嘗試,至少等梁乙埋的大軍撤走。
蘇景殊應道,“那我回去先擬個章程。”
荔原堡剛接收那麼多降兵他一時半會兒也走不開,先把這邊安頓好再去河對面。
近兩萬的降兵不能都留在荔原堡,這邊後勤撐不住,得趕緊將降兵打散編進其他軍隊,免得他們在梁乙埋再次發動進攻時生亂。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兩萬將士亂起來也挺要命的。
荔原堡巡檢司也怕這麼多降兵鬧出事端,連夜將兩萬人分成二十個小隊送去周邊各城寨,一個地兒分兩百個人,後勤壓力不大也好安排。
這頭風風火火的安置降兵,另一頭,西夏中軍大營里的文臣武將連大氣都不敢出。
大軍主力駐紮在榆林,距離慶州城只有四十里。
這個距離足以讓大宋的官員滋兒哇亂叫高喊西夏大軍已經打到開封城下,也能讓西夏軍一不小心就被集結起來的大宋軍隊全殲。
深入敵境有風險,但是在無敵的震懾力面前那點風險不算什麼。
宋軍雖然能打但畢竟不是神,他們足足三十萬大軍還怕被全殲?
然後他們就被打臉了。
大軍主力沒有被全殲,但是派去打頭陣的三萬先頭部隊只回來了不到三百,和被全殲也沒啥區別。
夜半三更,燭光幽幽,火光沒閃動一次都能讓外面的衛兵覺得里面要有倒霉蛋魂歸西天。
梁乙埋連連受挫怒不可遏,若非身邊人攔著甚至能將傳信兵給砍了。
“三萬人馬就這麼折在小小的荔原堡,都羅馬尾是干什麼吃的?”
營帳中安安靜靜,誰都不敢這時候觸他的霉頭。
都羅馬尾是梁國相的親信,還是掌管軍權的親信,這次三十萬大軍攻宋所有人都覺得必勝無疑,就算不能打下大片地盤也能讓宋人恢復榷場拿錢買太平。
所有人都覺得軍功唾手可得,都羅馬尾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搶到沖在前頭的機會,萬萬沒想到剛出去就把命給丟了。
那家夥被狄青當場射殺,國相罵他他也聽不見,只能讓活著的人膽戰心驚。
沒人知道狄青在荔原堡,他們得到的消息說狄青還在京兆府,荔原堡只有環慶路巡檢姚兕一個主將。
要是知道狄青在,再給都羅馬尾十個膽子他都不敢搶先鋒。
碎裂的瓷片崩到外頭,書案上的文書散作一團然後連同書案一起被掀翻,梁乙埋罵了小半個時辰才勉強冷靜下來。
國內的黨項貴族貪心不足,朝廷征集不了第二個三十萬,不成功便成仁,這次必須得打出功績,否則太後在朝中更加難過。
梁乙埋深吸一口氣,擺擺手讓人將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收拾出去,再擡眼滿目陰狠,“荔原堡有狄青,諸位覺得接下來打哪兒?”
大順城三面環水,當年兩代皇帝攻打都沒能成功,先帝更是重傷而歸,之後沒多久就被霍天雕刺殺而亡。
他們要是能拿下大順城,再多老貴族想跳腳也能拿戰功敲打下去。
和大順城相比,旁邊的柔遠寨更好打,但是即便打下來也沒有拿下大順城值得宣揚。
附近還有大義寨、淮安鎮、東谷寨、西谷寨、業樂鎮等好些城寨,大義寨和業樂鎮形成掎角之勢,是宋人環慶之地防御的大後方,絕大多數兵力都在那邊,能繞開盡量繞開。
大軍只有百日糧餉,這時候轉去打別的堡寨城池已經來不及,必須在附近的城寨中選幾個出來重振軍威。
都能拿下再好不過,沒法全部拿下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一個一個的打。
帳中將領面面相覷,讓他們選他們肯定選柔遠寨,先挑個最容易打的打下來,然後再討論要不要接著打。
先前兩代皇帝都沒能攻下大順城,他們哪兒來的本事去攻打?
荔原堡離大順城只有二十五里,狄青要支援的話很快就能趕到,打柔遠寨好歹有撤退的時間,他們選擇活命機會更大的那個。
將領們心照不宣,但是回話不能這麼回,就算心里想的是先保住命再奢想軍功也得用漂亮話做掩蓋。
“國相,前方探子來報,柔遠寨中只有五千守軍。”離梁乙埋最近的將領硬著頭皮站出來,“如今宋軍重兵駐守荔原堡,不若出其不意進攻柔遠寨。”
一來宋軍剛打完一仗可能會懈怠,二來柔遠寨與荔原堡距離足夠遠,等支援的兵馬抵達時他們大概率已經拿下柔遠寨。
他們三十萬大軍打五千宋軍,柔遠寨絕對撐不住。
哦,現在只剩下二十七萬。
問題不大,二十七萬大軍也不是五千宋兵能抵擋的。
梁乙埋更想打大順城立下不世之功,但是他也知道大順城不好打,接連的敗仗不允許他再冒險,這次得穩重求勝,“吩咐下去,明日一早兵發柔遠寨。”
柔遠寨、大順城、荔原堡三城互為聲援,其中大順城才是宋人真正的防御中心,想用三兩日的時間將城拿下幾乎不可能。
柔遠寨和荔原堡是大順城兩翼的防御線,柔遠城向東直通大順城,他先把柔遠寨拿下,然後再從柔遠寨攻打大順城。
狄青在荔原堡又能如何,一個人還能擋住他三十萬大軍?
“廢物!都是廢物!”
梁乙埋想起狄青氣不打一處來,剛扶起來的書案再次被重重掀翻在地。
當年霍天雕要是直接把狄青弄死現在哪兒還需要這麼頭疼?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就這還想造反當皇帝?
帳中的將領下繼續低著頭閉嘴當鵪鶉,直到梁乙埋罵夠了讓他們出去才松了口氣,再聽下去他們怕事後會被滅口。
大軍集結的動靜很大,西軍的情報向來靠得住,這邊梁乙埋要親率二十七萬大軍進攻柔遠寨的命令剛下來,那邊環慶各州便準備好了反攻。
西夏國小人少湊三十萬兵馬都不容易,大宋那麼大的地盤可不是白來的,西北四十多萬常駐軍打不到興慶府不代表打不到西夏境內,沒道理只能西夏犯賤不準他們反擊。
環慶路、鄜延路、秦鳳路各軍整裝待發,都想趁機收復點地盤。
西夏打他們叫入侵,他們打西夏叫收復失地,沒毛病。
梁乙埋親率大軍攻打柔遠寨的消息傳到荔原堡後姚兕立刻率兵前去支援,雖然他們的武器和士氣都比西夏軍強,但是五千對二十七萬……還是趕緊過去幫忙比較穩當。
荔原堡的守軍被姚兕帶走大半,剩下的那小半也沒留在荔原堡,而是由狄元帥帶去大順城。
來都來了,總得和梁國相面對面的打一場才行。
大順城控扼要塞,自建成以來從未被攻陷過,梁國相對大順城有沒有念頭他不知道,但是他想讓梁國相有念頭也沒用,大宋的城寨不是他說打就想打的。
再說了,范文正公當年在周邊谷地轉悠了大半年才選定的城址也不是隨便選的,不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至少萬人抵擋敵軍三十萬也有勝算。
這次蘇景殊沒有跟著,打仗影響百姓的正常生活,慶州沿邊散居的羌人部落很多,西夏軍出動寸草不生,一旦撞上整個部落都得完蛋,這些天過來投奔的羌人部落太多,必須留人穩定後方。
西軍出神射手,狄大元帥和姚兕將軍的準頭不必說,戰場上被他們盯上就可以提前和美麗的世界說拜拜。
柔遠寨的守將林廣同樣是個神射手,當年李諒祚進攻大順城就是被他一箭射到重傷,有那麼多人形加特林在各寨等著……
唔,祝梁國相好運。
想要進城避難的羌人部落太多,州城縣城以及正常村寨肯定不能讓他們進,能讓他們避難的只有軍事堡寨。
接納他們吧,入城的羌人部落可能和外面的西夏軍里應外合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不接納他們吧,大宋在羌人部落中又會人心盡失。
管也不行不管也不行,進退兩難,怎麼處理都不合適。
前線各堡寨商量了一下,索性讓那些申請進城避難的羌人部落都去荔原堡。
仗打起來後部落里的壯丁幾乎都帶上弓箭大刀編入軍中,需要避難的多是老弱婦孺。
老弱婦孺走不了太遠,也容易被神出鬼沒的西夏游騎偷襲,只能在附近的堡寨中選出一個給他們避難。
荔原堡剛經歷過戰事,梁乙埋大概率不會再去攻打。
就算再有大軍壓境也沒關系,三十萬大軍的速度比不過游騎,他們的情報比西夏軍的兵力變動來的更及時,周邊各堡寨趕得及去救援。
姚古非常擔心前來避難的羌人部族生亂,不讓他去前線他就留在荔原堡保護蘇大人。
只要有他在,進城的羌人誰都別想鬧事。
孩子閑著也是閑著,蘇景殊索性讓他帶領寨中守軍維持進城避難的羌人百姓的秩序。
也不怪姚古緊張,雖然朝中對番邦羌部的策略一直是招撫為上,但是各州各堡寨的守將其實并不樂意接納那些只有遇到困難才想起來大宋的部落。
遇到天災人禍就過來賣個慘,缺錢缺糧缺物資,慘的仿佛明天就滅族,結果渡過難關就翻臉不認人,他們邊州是什麼很賤的地方嗎?
單純是災年還好,給點錢糧就打發了,運氣好還能碰見幾個有良心的部落從此定居大宋境內,戰亂的時候堅決不能隨便放人進來。
不是他們見死不救,實在是血的教訓在前面擺著。
三十年前若非李元昊詐降後讓降卒為內應突襲金明寨,三川口之戰也不會慘烈成那樣,西夏要是沒有三川口之戰的大勝也沒那麼容易立國。
西軍成百上千的將領,其中超過半數都是父兄當年戰死沙場然後被破格提拔上來的。
這次荔原堡招降那麼多士兵是仗著己方兵馬足夠多,即便如此也沒讓降卒在這兒多待,巡檢司當夜就開始分配,第二天一早就把兩萬降兵全部分散開送去別的堡寨。
羌人部落的百姓和降卒的處理方法還不一樣,尋常百姓在戰事結束後大概率還要回到他們原本生活的地方,不能簡單粗暴的分散到其他堡寨嚴加看管。
姚古在心里大罵其他堡寨的守將,都知道羌人部落容易給西夏當內應,憑什麼把燙手山芋全部扔到荔原堡?
“冷靜,淡定,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這時候理應對前來避難的羌人百姓加強看管。”蘇景殊耐心勸道,“要麼在外面擔驚受怕,要麼老實待在城里,正常人都知道該怎麼選。”
姚古咬牙切齒,“城里有吃有喝,他們再趁機生亂就是狼心狗肺,當場砍了都不為過。”
“得民心者得天下。”蘇大人拍拍小年輕的肩膀,壓低省心說道,“把惹事的人記下來,這幾天以安撫為先,戰事結束再秋後算賬。”
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占據道德最高點,要是前來避難的羌人部落中真的有西夏派來搞事的人,那就略施手段讓所有百姓都知道是某些個體先惹事然後他們才從嚴處理。
附近的羌人部落得到指引陸續來到荔原堡避難,幸運的是避難的百姓中沒有混進別有用心的人,亦或是即便是別有用心也沒有用武之地。
前有荔原堡的守軍對他們嚴加看管,後有荔原堡的將士家眷對他們噓寒問暖,一套胡蘿卜加大棒的操作下來,甚至不用巡檢司出馬,部落里的老人家就能把試圖搞事的人摁下去。
不識好歹的玩意兒,自己找死別帶上全部落的人。
後方穩定,前線的戰事也異常順利。
姚兕帶兵支援柔遠寨,同時環慶路副都總管楊遂也派都監高敏從大義寨率兵前去支援。
大義寨是柔遠寨、大順城、荔原堡防線的後方基地,寨子扼守定漢和楊寺岔兩條川道,前可防山嶺後可防山後,是慶州北部的
業樂鎮策應淮安、大順、環州各處,也是環慶路主力軍駐守的地方,各路兵馬都要從業樂鎮派出。
梁乙埋以為狄青要麼坐鎮大義寨要麼坐鎮業樂鎮,萬萬沒想到他能留在荔原堡。
不過現在知道也沒用了,先鋒軍幾乎全軍覆沒,出師不利後面得多打好幾個勝仗才能扭轉士氣。
然而梁國相的運氣實在算不上好,他不光出師不利,後面幾仗也都很不利。
西夏軍主力試圖攻破柔遠寨,環慶路的守軍自然不會放任不管,各路兵馬前往柔遠寨支援,路上瞅準時機還能去對面軍中劫掠一把。
也不知道梁乙埋怎麼想的,竟然放任軍中戰馬在柔遠寨附近放牧,環慶路諸軍看見上好的戰馬在眼前轉悠都心癢難耐,在打起來之前愣是先搶了五百多匹戰馬回來。
到他們大宋地界兒的馬就是他們大宋的馬,別管搶回來之後怎麼分,總之先搶到手再說。
西夏軍:???
到底誰才是來劫掠的啊?
梁乙埋沒防備宋軍還有這一手,趕緊分兵去保護戰馬,西夏軍內部本就混亂,讓他這麼左一指揮右一指揮顯得更加混亂,于是又被匯聚到柔遠寨的各方聯軍橫沖直撞打了個爽。
西夏軍本就士氣不足,接連的敗仗讓軍心更加渙散,梁乙埋看柔遠寨打不下來一咬牙又分兵攻打周圍其他堡寨,結果這次更慘,數萬大軍連只有五百駐軍的大宋堡寨都打不下來。
三十萬大軍轉戰半月損失慘重卻寸地未得,朝堂上已有撤軍的聲音傳到軍中,可傾國而出卻一無所獲未免太丟人,真這麼撤軍他還怎麼在朝堂立足?
梁乙埋死撐著不肯撤軍,就在此時,大宋的反擊也開始了。
鄜延路守將劉紹能在葫蘆河中游的直羅鎮設下伏兵奇襲西夏軍,之後一路追到長城嶺才意猶未盡的撤回大宋境內。
新任慶州知州王廣淵抵達慶州,蔡挺終于把坐鎮大後方的任務交出去,二話不說率軍前往葫蘆河和西夏人干仗。
京城的文臣一個個文文弱弱看上去連馬都不會騎,仿佛只會風花雪月,但是大宋還沒到後世那種文人真的只會讀書的程度,文臣除了年老腿腳不方便這種特殊情況,平時也多是騎馬出行。
西軍身為大宋最後的武力擔當,尚武之風雖然不如漢唐,但是也有很大一部分文臣能上陣拼殺。
不過能上陣殺敵的文臣大多本就是西北人,蔡大人出生在應天府那種中原腹地還能這麼生猛只能說是天性使然。
環慶路各軍趁梁乙埋不注意哪兒防守虛弱往哪兒沖,河東那邊也沒閑著,府州守將折克行直接繞開主力軍殺進西夏境內葭蘆川。
府州位于陜西的最北端,北接草原南鄰黃河,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府州折氏是云中大族,自五代便以府州為根基為中原政權鎮守西北。
中原政權換了好幾個,府州知州一直是折家人,大宋建國後府州知州也一直是折家子弟世襲。
那地方是宋、遼、夏三國交界處,無論契丹人入侵還是黨項人來犯都能起到牽制和側面支援,因為位置太過重要,百年來折家當家人幾乎都是壯年戰死沙場。
折家將不愧是折家將,這些年每次有戰事先鋒軍中都有折家子弟,這次梁乙埋進攻環慶路,折家軍從河東殺入西夏境內也是收獲頗豐,大軍去葭蘆川轉了一圈便斬殺數百戶招降數千人。
折家是世代鎮守府州的黨項人,很多漢人干起來會被詬病的事情他們去干就沒問題,很難說那些投降的西夏兵是真心投降還是被打的真能投降保命。
在環慶沿邊的堡寨投降能被編入軍中屯田或者操練,被折家將帶回府州……那就自求多福吧。
蘇機宜心懷慈悲,真心希望佛祖玉帝太上老君保佑那些倒霉蛋,人口就是生産力,活著做苦力總比直接砍了強。
河東折家軍出動的消息很快傳到前線,姚古羨慕的眼都紅了,“蘇大人您知道嗎,折將軍這次出兵還帶上了他侄子折可適,折可適也沒比我大幾歲,他都能上戰場我爹憑什麼不讓我上戰場。”
西北這邊世代守邊的將門不少,種家軍、折家軍、姚家軍、楊家軍等等等等,各家在對外時同仇敵愾,掙軍功的時候也沒謙讓過。
這次折家軍在葭蘆川大勝而回,折將軍肯定要升官,折可適那小子八成也能撈個差事干干。
他也想要軍功嗚嗚嗚嗚嗚。
“折可適沒比你大幾歲,也就是說他的確比你大。”寨中人口每天都在變化,蘇景殊正在算以目前的人口糧草還能支撐多少天,這些天每天都要干這個活兒,他已經能一邊算一邊分心和小姚同學說話,“朝廷很重視培養西軍子弟,你真不考慮去國子監讀兩年書?”
行軍打仗要學,忠君愛國更要學,趁年輕多讀幾年書沒壞處。
姚古撇撇嘴,“這得怪我爹,誰讓他只是個巡檢?”
雖然他不愛讀書,但是能推卸責任肯定不能自己扛,所以這事兒歸根結底還得怪他爹。
能被破格送進國子監的西軍子弟不多,要麼是本身有讀書的天分要麼是家里老子的品階足夠高。
他爹連高級將領的邊兒都沒摸著,自然沒有送兒子去國子監的資格,想靠他爹的恩蔭去京城估計只能等他爹陣亡。
呸呸呸,雖然老爹總揍他,但是爹還是活著好。
武將升官太難,靠祖上恩蔭不如靠自己。
這次的戰事打的那麼順,帶他一個又能怎樣?
“慎言。”蘇景殊正了神色,“戰事還沒結束,話不要說太滿。”
拒絕半場開香檳。
姚古立刻捂住嘴巴,大宋在戰事上的運氣向來不好,他懂他懂。
正說著,外面忽然傳來號角聲。
姚古心中一緊,聲音都在顫抖,“蘇大人?”
他剛才只是抱怨兩句,就算戰事要從順利變為不順也不能這麼快啊。
蘇景殊放下算了一半的賬,“不急,先出去看看。”
“應該不是敵襲,敵襲不是這個動靜。”姚古慌了一會兒很快冷靜下來,他自小在軍中長大,不同的號角是什麼意思還是能聽懂的,“大人,應該是大軍回營。”
就是不知道回來的是哪路軍隊。
寨中操練的隊伍重新肅整,不多時,率先回來報信并開寨門的傳令兵就到了門口。
太陽已經落山,放眼望去外面沙土茫茫。
蘇景殊拿著特批的千里鏡上城墻,一眼就看到策馬沖在最前面的狄青。
“狄元帥怎麼這時候回來?”蘇景殊皺起眉頭。
姚古眼睛亮晶晶,“等狄元帥回來問問就知道了。”
往好處想,萬一西夏撤兵了呢?
蘇景殊搖搖頭,“梁乙埋打到現在一無所獲不會輕易退兵。”
他當然希望西夏趕緊退兵,大宋還沒做好滅夏的準備,這次只是防守,即便反攻也拿不回多少地盤,仗打的越久後勤壓力越大,再打下去就得從河東路運糧過來。
但是梁乙埋也不是輕易肯退的,他得為他的前途著想,舉國之力出擊卻一點好處都沒討到反而損失慘重,黨項貴族那里他不好交代。
蘇景殊收好千里鏡下城樓,狄青已經風一般沖進來并利落的翻身下馬,“吐蕃董氈部攻夏,梁乙埋退兵了。”
秦鳳路經略司機宜文字王韶說動了青唐吐蕃的大首領董氈,如今董氈正率兵在西夏境內攻城拔寨,梁乙埋再不情愿也只能撤軍回防。
王機宜到秦鳳路一年戰果頗豐,之前還有人彈劾他不懂兵事還非要瞎指揮,那些人在他單騎闖入古渭寨招降之後番邦部落後基本上都沒動靜了。
雖說董氈趁勢攻入西夏境內是青唐吐蕃和西夏的私仇占大頭,但是對大宋而言的確有好處。
姚古恍然大悟,“這一招叫圍魏救趙。”
狄青贊道,“孺子可教也。”
蘇景殊:……
你們武將之間的互相吹捧是不是有點離譜?
第229章
*
吐蕃帝國的興起崩潰幾乎與大唐同步,唐末五代中原戰亂,吐蕃帝國也內亂分裂土崩瓦解。
三破長安為禍中原都是過去,只是百足之蟲斷而不蹶,內亂分裂出來的小政權也不容小覷。
沿邊各路分布的大小部族數以千計,其中秦鳳路的羌人部族最多,漢人在那兒反倒是少數。
諸多羌人部落中,吐蕃人占了超過九成。
先前一統青唐吐蕃唃廝啰已經病逝,繼承他贊普之位的是他的三子董氈。
首領之位新舊更替本就容易造成政權動蕩,即便是正常的新舊更替也一樣,更不用說董氈繼位後大部分吐蕃部族都不服他。
王韶的《平戎策》主張拉攏親宋的部族打服不親宋的部族,漢唐在邊疆的策略都是以夷治夷,只要能控制住羌人首領,青唐吐蕃便不足為患。
董氈急于坐穩贊普之位,再加上青唐吐蕃和西夏本就世代不和,即便沒人去勸董氈也會出兵,有人去勸就更不用說了。
吐蕃大軍趁機攻入西夏境內燒殺搶掠,梁乙埋再不撤兵回防怕是連興慶府都逃不過被掃蕩的命運。
此番西夏傾國攻宋,宋勝。
直接原因:吐蕃偷水晶。
妙啊!
前線各軍追擊兩百里便返回堡寨,窮寇勿追,再深入下去容易被西夏人伏擊,教訓吃多了總能長點記性。
後方大義寨有副都總管楊遂坐鎮,狄青在確定西夏大軍全部撤回後便返回荔原堡。
荔原堡接收了太多避難的羌人部落,如今西夏大軍已退,該走的盡快離開,別全都擠在荔原堡生事。
蘇景殊眨眨眼睛,“元帥,要是前來避難的羌人部落不愿意走呢?”
狄青嗤笑一聲,“他們愿意留下安生種地。”
他同意讓羌人部落進堡寨避難不是因為信任他們,而是怕拒絕會導致今後的招撫工作不好做。
愿意屯田耕種的部落早就歸順大宋了,不愿意屯田耕種的部落再怎麼招撫也沒用,不讓他們走投無路他們就不會服軟。
蘇景殊搖搖頭,口說無憑,他決定帶狄大元帥去羌人部落暫住的營房看看。
二極管思維要不得,人的想法也是會變的。
還是那句話,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墻角挖不倒。
沿邊可供開墾的田地很多,再多前來歸附的羌人部落都能安排,不怕人口多,就怕人口不夠多。
“元帥,蘇大人厲害著呢。”姚古這些天跟在蘇景殊身邊,親眼看著他早上和羌人嘮下午和留守的將士嘮,最初還覺得這是浪費時間,嘮了幾天後也反應過來了,“現在不光寨中守軍恨不得沖出去大殺四方,前來避難的羌人部落更是只恨生錯了時代。”
狄青不明所以,“什麼叫‘只恨生錯了時代’?”
姚古聳聳肩,“要是生在大唐,他們就是名正言順的大唐子民,哪兒像現在這樣想為國效力還得先投個降。”
“是歸附,不是投降。”蘇景殊糾正道,“只要羌人部落不曾與大宋為敵,他們就用不著‘投降’。”
姚古小聲嘟囔,“又沒有區別。”
狄青:???
“什麼情況?”
蘇景殊矜持的笑笑,“沒什麼情況,就是做了點思想工作。”
軍中的思想教育工作幾乎沒有,將領文化水平不高,士兵們更是大字不識一籮筐,單單和他們說要效忠朝廷保家衛國沒用。
空話誰都會說,士兵們聽了就忘和沒聽一樣,得用他們能聽懂的話來說,最好讓他們有參與感。
什麼是家?什麼是國?為什麼要保家衛國?
將士們連為什麼要保家衛國都不知道,讓他們為了朝廷拼命幾乎不可能。
這一點民間的教派就做的很好,白蓮教、摩尼教在民間教衆頗多,教衆為了教主情愿散盡家財,也能義無反顧的豁出去性命,洗腦能力可見一斑。
思想工作大同小異,西軍本就是大宋最有血性的軍隊,給這里的將士講何為家國天下比給其他地方混日子的兵油子講效果好的多。
羌人部落對大宋沒有歸屬感,不過沒關系,他們可以往前挪一挪,按照大唐的版圖來讓他們重新凝聚出歸屬感。
大唐盛世,萬邦來朝,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別管是羌人還是漢人,提起曾經的輝煌總得有點觸動。
羌人部落不在意中原王朝到底是誰當家做主,但是他們在意他們的部落能不能過上好日子。
事實證明這個策略沒有錯,要是盛唐時的西羌過的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好日子,羌人部落們十有八九都能繼續追隨大唐。
如今沒了大唐還有大宋,雖然大宋和大唐相比差的有點多,但是沒辦法的時候拿來當個替身也不是不行。
萬一大宋支棱起來了呢?
蘇政委清清嗓子,“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
儒家孔孟一脈相承的是攻心為上以柔克剛,在戰時說這些有點不合時宜,但是以德服人的確是後患最小的法子。
自古知兵非好戰,深諳用兵之道的人并不喜歡用戰爭解決問題,諸葛丞相七擒孟獲就是這個道理。
他不確定西羌部落要抓幾次放幾次才能心悅誠服,反正應該不至于打七次才能打服。
西北和三國時期的南中地區不一樣,西軍和諸葛丞相麾下的蜀軍也不一樣,大部分部落撐不到第七次就全被殺光了。
寨中將士嚴整待命,隨狄青一同回來的將士也整整齊齊列隊校場。
看模樣和離開時沒什麼兩樣,可是精神氣兒和離開時判若兩人,他們打雞血了?
姚古煞有其事的解釋道,“元帥,蘇大人說這是心靈雞湯。”
雖然不知道心靈雞湯是啥雞湯,但是看著跟打雞血沒啥區別。
更令人震驚的是,前來避難的羌人部落不光沒有惹是生非,還自發組成巡邏小隊幫忙維持治安,荔原堡現在是名副其實的“兵民一家親”。
不是他吹,縱觀西北各州大小三四百座堡寨,能讓番邦部落做到這一步的只有荔原堡。
這還是戰時動亂的時候,要是沒有戰亂誤事,蘇大人出去這兒聊聊那兒嘮嘮能給他們嘮回來數不清的羌人部衆。
“要是沒有戰亂,羌人部落也不會老老實實坐下來和我嘮。”蘇景殊無奈解釋了兩句,讓姚古去巡檢司幫忙,他自己和狄元帥匯報工作。
狄青聽了一路,親眼看到士氣高漲的士兵和再三表示愿意聽從安排的羌部首領,回到書房打開輿圖,“附近除了礓砟寨還有別的西夏堡寨,如果能讓對方守將舉寨歸附,至少能讓西夏人的活動范圍退到百里之外。”
蘇景殊想了想,回道,“如今西夏已經撤軍,拿下邊境堡寨的難度能降低許多。”
剛到荔原堡時他只是想試試,這些天天天在羌人部落中和世代居住此地的部衆打交道,又有種勸降也沒他想象中那麼難的感覺。
不管怎麼說,先試試沒壞處。
王韶都敢孤身跑進吐蕃大本營找吐蕃部落的首領嘮嗑,他有那麼多兵馬當後盾比王韶安全的多,這樣要是還不敢去對面找黨項部落話家常未免太拉胯。
還有就是,他們之前對西夏的認識還是太少了。
滿朝文武都覺得西夏全民皆兵,黨項貴族奢靡度日,全國上下對大宋都是敵視敵視再敵視。
實際上,遼國西夏都有漢人為他們效力,契丹人黨項人不向著他們自個兒的政權再正常不過。
尋常百姓想不那麼多,沒啥深仇大恨的情況下肯定是哪兒能吃飽往哪兒去。
就算有深仇大恨,在性命都沒法保證的情況下也會有很多人選擇先保命。
大宋被民間此起彼伏的造反起義困擾,西夏境內的情況比大宋更加嚴重,只是消息傳不到中原,所以朝臣都沒往這邊想過。
但凡想一想也知道世上不可能存在沒有動亂的國家,大宋都做不到的事情西夏怎麼可能能做到?
天災不會只光顧大宋,西夏的天災一旦降臨比大宋還難收場。
大宋的官員在賑災的時候大部分還是靠得住的,西夏的官……算了,他們封建制度不去降維打擊原始部落制度。
早年李諒祚在的時候推行漢法,還招攬了不少漢人來為他治理國家,為西夏效力的漢人是怎麼想的暫且不說,至少本事是有的。
那些人在大宋找不到出路,到西夏後一有皇帝的支持二要證明他們的能力,沒多久就把朝廷打理的有理有條。
可惜李諒祚親政沒幾年就死了,梁氏把持朝政後把朝中的漢人貶的七七八八,封建朝廷再次退回部落制度。
都退步了能有啥好的,百姓活不下去,民間小部落揭竿而起,就是西夏的黨項貴族勢力太大,小部落揭竿而起也掀不起水花,要不了幾天就被屠殺殆盡。
這幾年越來越多的小部落遷移到邊境生活,離興慶府越遠逃離苛捐雜稅的可能性越大,就算渴死在沙漠里也比被抓去做苦工生不如死強。
“前些年西夏皇室征集數萬民夫在鏊子山大興土木,宮室綿延二十余里,之後又在賀蘭山東麓修筑亭臺樓閣,接連征調的民夫甚至超過十萬。”蘇景殊唏噓不已,“西夏諺語,‘已高貴者,豹皮安袋虎皮箙,府上擺設真華麗;已貧賤者,牛皮口袋牛皮囊,路上所帶白灰皮。’過來避難的黨項百姓說西夏國內貧富分化極其嚴重,達官顯貴年過七十仍花天酒地妻妾成群,民間以乞討為生的百姓數量龐大,甚至有走投無路的百姓為了乞討自斷手腕。”
本身天災和饑荒就逼得小部落走投無路,上頭的大貴族不說賑災還變本加厲的魚肉百姓,遇到百姓抵抗只知道殺,百姓自然不會向著他們。
自然災害不斷,民間顆粒無收百姓無以為生,土地兼并嚴重賦稅徭役繁多,再加上統治階級奢華腐敗不拿普通人的命當人命,哪一條拎出來都是大問題,湊到一塊兒更不用說,亡國流程算是讓他們湊齊了。
以前皇帝能打還能靠劫掠來轉移國內矛盾,現在能打的皇帝在陰曹地府開會,掌權的梁氏和其他黨項貴族發動外戰也打不贏,又沒有解決國內矛盾的本事,民心早就散完了,如今正是大宋趁虛而入的大好時機。
所以他在荔原堡這些天挑了好些個能說會道的說客出來,作文寫詩他們不會,動員黨項部落歸順大宋的本事卻很不錯。
狄青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可以多選幾個西夏堡寨出來?”
蘇景殊重重點頭,“試試唄,試試又不虧。”
趁前來支援的大軍還沒有全部離開,多安排些衛兵保護前去勸降的說客,雖然他覺得這時候應該沒有西夏堡寨敢對說客動手,但是多加一層保障沒壞處。
狄青眉飛色舞,“我就知道你更適合來西北!”
他現在就開始挑選西夏的堡寨。
位置合適的選上!駐軍多的選上!丁口多的更得選上!
這一仗耽誤了上半年的收成,下半年的耕種說什麼都不能再耽誤。
時間不夠人口來湊,只要開墾出來的荒地比現在多一倍就能把前面耽誤的那半年補回來。
蘇景殊矜持的擺擺手,“謝謝夸獎。”
狄元帥行動力超強,一盞茶的時間不到就把需要勸降的西夏堡寨列了出來。
蘇景殊湊上去一看,額,河對面所有的西夏堡寨都榜上有名。
狄青大手一揮,“待會兒姚兕回營,明日讓他親自陪你去礓砟寨。”
礓砟寨離大順城近,如果礓砟寨守將真的愿意舉寨來降,到時大順城的防御就能更上一層樓。
“對了,讓姚古也跟著。”狄青捶捶腦袋,“那小子沒個定性,遇到戰事就想往前沖,老姚實在拿他沒辦法,不介意的話接下來回京兆府也讓他跟著你。”
蘇景殊愣了一下,“讓他跟著我?合適嗎?”
“合適,你把他當書童用就行。”狄青將寫好的單子遞給門口的副將,轉過頭來繼續說,“最好能帶著他讀點書,帶兵打仗也不能太沒文化。”
蘇景殊眼睛亮晶晶,“像范文正公當年壓著您讀《春秋》那樣?”
人家的身份在這兒擺著,讓他打個雜跑個腿就頂天了,怎麼可能真的當書童用。
狄青立刻反駁,“我當年已經有正經的差遣,和那臭小子不一樣。”
蘇景殊小雞啄米般點頭,“好的好的,回頭就帶他讀《春秋》。”
巧了這不是,他讀書時正好主治《春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狄青:……
蘇大人樂得不行,不打擾狄將軍安排接下來的事情,他去和小姚同學說這個好消息。
狄青磨了磨牙,先讓那臭小子高興高興,過些天開始教的時候別後悔。
范文正公壓著他讀《春秋》怎麼了?真以為痛苦的只有他一個?
呵,天真。
狄大元帥在心里給已逝的范文正公告了聲罪,然後才繼續罵罵咧咧。
這年頭武將不好當,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聽命令行事的將領,也有為了爭奪話語權交好文臣的將領。
雖然瞧不起武將是文臣的政治正確,但是還是有很多愿意和武將交好并扶持武將文臣,比如范文正公。
或者說,當年和范文正公一同到西北重建防御體系的文臣對西軍大小將領都有知遇之恩。
朝廷重視對西軍將領的培養,隔幾年就讓他們將家中適齡子弟送去國子監學習。
說是看重,其實也是一種防備。
從小教導他們忠君愛國,長大到戰場上才不容易有二心。
就是吧,武將家庭里出來的少年郎大多不喜歡四書五經,讓他們去國子監學習比揍他們一頓還痛苦,就算家里千叮嚀萬囑咐說學文比學武有前途也沒用。
朝廷有重開武舉的想法,正經讀書考科舉他們沒那個天賦,武舉的文化課努力一下還是有可能的。
不管文舉武舉都是科舉,以前他們被瞧不起他們認了,今後他們走武舉路子出來的武將再被瞧不起就不禮貌了。
西北漢人番人混居,各州官府也會開設義學教導番人四書五經,只是學的沒那麼深。
要是朝廷重開武舉,西北各州的義學立刻就能改頭換面變成武學。
雖然他們都覺得文臣只會紙上談兵,但是不能否認文臣中有部分指揮戰事的水平很不錯,就算是紙上談兵也是有文化的象征,讓家里的小崽子們多讀幾本書肯定沒壞處。
別說什麼十幾二十歲開始學太晚,他當年也是二十多歲還被壓著讀書,他都能學那群皮猴子為什麼不能學?
武將們在家苦口婆心勸小輩們想帶兵也能先考個進士再以文臣的身份帶兵,小輩們聽到後只想讓家里的老子自己先考個進士再回來帶兵。
進士那麼難考,寒窗苦讀的讀書人都有那麼多考不上的,他們哪兒有那個本事?
誰行誰上,反正他們不行。
老一輩的將領被家里的皮猴子們氣的不輕,奈何讀書這種事情強迫不來,學不會就是學不會,硬逼著他們學最終學出來也是不倫不類。
就算朝廷要重開武舉,那些皮猴子的文化水平連武舉的文化考試都考不過也是白搭。
好在雖然文臣看不起武將,民間卻尤其推崇軍功,實在不想讀書的話能專心學帶兵打仗也行。
問題是,哪兒有那麼多天生的將才?連最基礎的兵書都不肯學,上戰場真的不是去送死?
不求他們考進士,至少在朝中文臣罵他們的時候能聽懂這是在罵他們。
當晚姚兕回營,聽狄元帥說已經成功把他家混小子塞到蘇機宜身邊後激動不已,直接就壓著兒子過來拜師。
武將沒前途,能走文臣的路子再好不過。
秦鳳路經略司的苗授少入國子監跟隨胡瑗胡先生學習,因為學的好被被補授為國子生,雖然現在依舊是武將,但是因著胡先生的顏面以及國子監的資歷升遷速度比尋常武將快的多。
還有種家的種建中,那小子前幾年以父祖功勳得補三班奉職,還拜了個進士為師,前不久還考了個試搖身一變成了文臣。
他們知道種家祖上本就出過大儒,大儒的後代讀書有天賦很正常,可種家連著兩代幾十個兒郎都是戰場上沖鋒陷陣猛將,怎麼忽然又返祖了?
提起這個姚古就來氣,說好的一起混日子,你小子怎麼還偷偷學習?
西軍將領經常輪換駐地,各家的同齡小輩也經常在一起玩,本來大家都一起上房揭瓦,這時候冒出來個考試考出來的文臣顯得他們其他人很像傻子。
姚兕之前覺得種家那小子拜文人為師是在胡鬧,現在才知道那是有先見之明。
他們蘇機宜不光是進士,還是三元及第的狀元郎,這些天相處下來感覺很好,不迂腐也沒瞧不起武將,還是狄大元帥給家里的虎崽子提前預定好的啓蒙先生。
這還等什麼?不搶不是人!
蘇景殊:???
那什麼,姚將軍你清醒點兒!種建中拜張載為師的時候張載還沒考中進士!
科舉名次證明不了什麼,能名傳後世的大家就算不考科舉也能有所作為。
張橫渠那是什麼情況?那是年輕時就敢跑去洮西之地招募鄉勇的猛人。
雖然後來被范文正公一本《中庸》勸回了家,但是之後也沒放棄西北這邊的謀劃,考中進士後也輾轉河北、陜西等地為官,還經常在轉運使蔡大人身邊出謀劃策。
隔壁王機宜前些跟在蔡大人身邊長見識,很難說他的《平戎策》有沒有張橫渠的影響。
種建中拜張載為師那是名師出高徒,讓他帶將門虎子他可不敢保證帶出來的是什麼樣子。
學歷濾鏡要不得,他紙上談兵的水平連王子純都不如啊!
狄青看熱鬧看的開心,下午誰說要帶姚古讀《春秋》來著?是誰是誰是誰?
蘇景殊瞪了他一眼,再把唯恐天下不亂的姚古擠一邊兒去,然後拉著姚兕說之以情曉之以理。
讓他帶學生也不是不行,但是最後教出來的學生是什麼樣子他不敢保證。
學是一回事兒,教又是一回事兒,萬一最後發現他只會誤人子弟也不許對他有意見。
姚將軍還沒開口,狄大元帥先替他回答,“沒事兒,就當拿這小子練練手,實在不行的話我再給我家臭小子另擇名師。”
姚兕:“好!”
蘇景殊:……
姚古:……
新鮮出爐的師生二人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誰更悲催。
簡單的拜師禮跟過家家一樣,直到結束蘇景殊都沒反應過來。
他爹他哥都沒收過學生他先收了,他可真是太有出息了。
狄青抱著胳膊笑瞇瞇道,“西軍和這小子差不多大的少年郎還有好些個,你身邊正好缺人手,要不多送幾個過來給你使喚?”
蘇景殊精神恍惚,“這是收學生,不是招人打雜。”
姚古興奮舉手,“我打雜可熟練了,平時跟在我爹身邊也是打雜,有師弟來我還能教他怎麼打雜。”
旁邊三個人:……
姚兕一掌重拍在傻兒子肩膀上,“元帥和蘇大人先說著,時候不早了,末將帶犬子回營。”
聽著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狄青擺擺手讓倆人自便,等人走遠才嘆道,“武將想要蔭子為官太難,要麼升到六品以上要麼戰死沙場,西北又沒有條件讓小子們安心上學堂,只能盡量往各個衙門塞人。”
武將舉薦的名額有限,武跨文更是難于上青天,但凡有點實權的差事文臣就不會放手,就算塞進去也是不起眼的閑差。
可是武將升遷實在太難,饒是種世衡那等名將最終也不過是正七品的東染院使,而將領又時刻都有戰死沙場的風險,所以他們都想在活著的時候給兒子鋪好路。
沒辦法,總不能真的指望那群連坐都坐不住的皮猴子去考進士。
“元帥放心,我肯定好好教。”蘇景殊鄭重其事的回道,“小時候我爹怎麼教我,今後我就怎麼教姚古,讓他考進士有點難,讓他罵人不帶臟字絕對沒問題。”
狄青:……
狄元帥想想老蘇擠兌人的功力,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委婉的補了一句,“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只是賣個慘讓這小子直到軍中將領的日子有多難好讓他用心帶人家小孩兒,不是讓他把人培養成懟遍天下無敵手的噴子。
蘇景殊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元帥放心,我真的懂,時候不早了,明天還得出遠門,慢走不送。”
狄青:???
這就把他趕出去了?
外頭院子里,姚古還在緊張兮兮的問他爹怎麼當一個合格的學生。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聽說拜師和給老師當兒子沒區別,他拿和老爹的相處模式和老師相處會不會不太禮貌?
小姚同學自顧自的點點頭,“未免太對不起老師。”
姚兕捏緊拳頭,深吸一口氣,忍了又忍忍無可忍,最終還是選擇揍兒子一頓解氣。
姚古拔腿就跑,“爹!那麼多人看著呢!”
寨子里那麼多人,好歹給他留點面子。
狄元帥看的直搖頭,算了,他去會會那些被挑出來的勸降使臣。
有些人天生就能說會道,各軍都有嘴皮子利索的兵,留守荔原堡的兵不多也能找出上百個。
蘇景殊從士兵們推選出來的士兵中又選了二十個對朝廷忠心耿耿且動員力很強的出來開辦勸降培訓速成班,使臣預備役們一點就通,說起西北番邦部落比他還熟。
不對比就沒有傷害,他們只需要將番邦部衆過的苦日子和大宋對番邦的招撫政策敘述一遍,甚至用不上夸張的說辭對面就得心動。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兩國停戰更不能斬來使,對面不講道義也沒關系,死在對面沒準兒比活著回來還有價值。
第230章
*
讓大宋變成漢唐很難,讓宋使學漢使搞事卻很容易。
能說會道之輩大多心思活絡,搖頭晃腦掉書袋子他們不行,搞事拉仇恨他們絕對沒問題。
可惜他們這次是真心招撫番邦部落,不能為了名留青史為所欲為。
使臣預備役甲搖頭:“可惜。”
使臣預備役乙嘆氣:“太可惜了。”
狄青:……
手癢,想揍人。
士兵們聽到動靜回頭,看到他們家元帥黑著臉站在門口連忙改口重新說。
使臣預備役甲義正言辭:“西夏朝廷無道,我輩當握三尺之劍,取不世之功。”
使臣預備役乙大義凜然:“西夏百姓饑寒交迫,解民倒懸之苦當從我輩起。”
狄青直接被他們氣笑了,“看來蘇大人教的不錯,短短幾天都學會拽文了。”
衆人嘻嘻哈哈從地上爬起來,“蘇大人說了,接地氣兒的同時也要能拽幾句,不需要太深奧,讓對面百姓覺得咱厲害就行。”
他們的文化水平不高,也就能用漢話拽剛才那幾句,文縐縐的話讓他們翻譯成西夏文他們也翻不出精髓,到了西夏營寨還是得見機行事。
說心里話,他們覺得蘇大人這主意出的非常有水平。
如果有人光明正大的找到他們和他們一起痛罵朝廷無道官吏不公還說隔壁哪哪兒能吃飽穿暖不用擔心賊匪劫掠,他們十成十的會心動。
單單是聽幾句就足夠心動,知道那人說的都是實話更心動。
樹挪死人挪活,人總得先活下去再考慮其他。
幸好這幾年西軍沒再出現過克扣糧餉的事情,西北的百姓也鮮少再因為繁重的徭役揭竿而起,不然他們都沒臉去對面忽悠人。
元帥放心,他們已經學到了蘇大人安撫羌人部落的精髓,就算沒法讓對面寨子哭著求著投降也能保證自身安全。
世上不可能有人想傷害和他們同仇敵愾的人!
要是不小心翻車了也沒關系,他們前腳死在對方堡寨,大軍後腳就能跟上去把對面轟了,合情合理合法,死的轟轟烈烈還能給家里的兔崽子求個恩蔭,這波不虧。
狄青摩挲著指尖,到底還是沒忍住一人賞他們一個腦瓜崩。
此次出行有足夠多的衛兵隨行,誰都別想拿命搏前程。
挨了腦瓜崩的士兵也不惱,躲到他們元帥的攻擊范圍之外笑道,“元帥放心,我們知道輕重。”
能用嘴皮子搞定的事情盡量不動刀子,兩邊打起來他們自家弟兄也有傷亡,最好直接讓對面投降。
別管真心投降還是虛情假意的投降,只要能投降,在蘇大人的教化下即便是虛情假意也能變真心。
他們蘇大人無所不能!
于是乎,無所不能的蘇大人被迫從房間里出來和他們一起挨腦瓜崩。
青天大老爺,他什麼都沒干啊!
熱熱鬧鬧的一夜過去,第二天天色剛亮,寨中兵丁便收拾好準備出發。
沿邊堡寨衆多,大宋各堡寨之間還相隔三五十里,荔原堡不是最前線和西夏的堡寨距離更遠,出發的時間不能太晚。
河谷地帶沒有寬敞平坦的官道,河流沿岸多是被水沖刷出來的黃土溝,很多地方單人單騎可以通過,糧草輜重卻要繞遠路通行。
環慶一帶的河谷還好,至少能想辦法把糧草輜重運過去,秦鳳路那邊很多地方是寸草不生的高原,峽谷密密麻麻連人都沒法過,好不容易清理出來一條能通行的道路還容易遭到埋伏,運糧的難度蹭蹭蹭往上漲。
黃土高原種不出足夠的糧食,其他地方的糧食也很難運過去,若非如此大宋也不會一直拿他們沒辦法。
蘇景殊來西北這些天騎馬的時間比在登州兩年多加起來都長,雖然騎射的準頭依舊有待提高,但是縱馬飛馳一點問題都沒有,再給他兩年時間他覺得他都能去競爭上崗當輕騎兵。
西夏的鐵鷂子算什麼,他上他、額、大概可能也許能行。
不管,再強的騎兵在炮兵面前也是白搭,必要時刻他們能調來炮兵簡單粗暴的轟炸。
如果大炮能運過來的話。
蘇政委帶著保鏢一路飛馳,穿過一條又一條小河繞過一條又一條細溝,小小的城寨終于出現在眼前。
礓砟寨地處兩條溝子交匯處的石頭山腳下,寨子坐南朝北,占地比柔遠寨還要小。
姚兕揉揉手腕翻身下馬,“西夏的堡寨基本上都是這樣,那邊溝溝壑壑太多,只能勉強挑出幾塊平地來建寨子。”
西夏修建堡寨也是和他們大宋學的,他們修堡寨是為了屯田,不能屯田的話就是位置險要可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西夏又不屯田,選的位置也不險要,也不知道他們修堡寨干啥?
嘖,畫虎不成反類犬。
反正他們大宋不會浪費人力物力去修建一個沒啥用的堡寨。
除非對面建好主動送過來。
蘇景殊:……
好的,他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對面把建好的堡寨送過來。
一行人來到寨子前,衛兵去門口通報,不多時,礓砟寨的守寨軍官香都便匆匆忙忙跑出來。
老天,他們礓砟寨只是個兩國交戰都會忽略過去的不起眼的小寨子,宋人的官員到這兒來干什麼?
這些人來攻打寨子是不是有點少?
前來攻打的話應該不會這麼好聲好氣的和他們說話,所以他們這是來干什麼?
礓砟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寨子里不光有守軍還有百姓和前來避難的商隊,小小的寨子不知道擠了多少人。
守寨軍官不會放那麼多外來兵馬進寨,蘇景殊也沒強求,只讓姚兕和另外三個士兵陪他一起進去。
愿意讓商隊進寨子避難的守寨軍官壞不哪兒去,有良心就更好勸了。
話說回來,梁乙埋退兵沒通知沿邊堡寨嗎?怎麼商隊還都躲在堡寨沒出去?
幾個人經過檢查被放進寨子,不過也沒有走遠,直接讓人搬了桌椅板凳在門口說話,這樣哪里不對的話扭頭就能跑出去。
香都看到來人中有文臣打扮的官立刻松了口氣,優柔寡斷的大宋文臣,就算帶了武將也肯定不是來打架的。
正要說話的蘇景殊:……
兄弟,你放松的是不是太明顯了?
姚兕經常和黨項將領打交道,平時不打仗的時候也能坐下來說幾句,瞅著寨子里亂糟糟的人擠人嘖了一聲,“礓砟寨現在有多少人?怎麼擠成這樣?”
“有過來避難的百姓,還有去慶州做買賣的商隊。”香都嘆了口氣,“戰事來的倉促,商隊被堵在半路上不敢往前走也不敢退回去,只能就近找堡寨避避。”
雖然說出去不好聽,但是西夏的兵的確以劫掠為榮,大小商隊在西夏境內遇到游騎都得破財免災。
平時走商都得擔心被搶劫,戰時不光得擔心貨物還得擔心小命兒,平時在附近活動的商隊幾乎全都連夜趕到寨子里避難。
商賈消息靈通,對各個寨子的情況心知肚明,能就近避難就不會選遠處的堡寨,畢竟西夏大軍近在咫尺,在外面的時間越長風險越大。
蘇景殊聽的直搖頭,“這不行啊,那麼多人擠在寨子里糧食夠吃嗎?”
香都的臉色更苦,“頂多再撐三天。”
蘇大人嘆氣,“你們梁國相已經退兵回防興慶府,寨子沒得到消息?”
看來這座寨子的確不受重視,好在守寨的軍官是個正直的人,這麼板正的軍官留給西夏真是可惜了,搶走搶走搶走。
蘇景殊眨眨眼睛,痛心疾首的說道,“青唐吐蕃的大首領董氈率兵攻入西夏境內,梁國相為了保住興慶府已經將全部的兵馬都撤走了。”
現在環慶沿邊只有大宋的兵馬,再過不久連大宋的兵馬也會返回駐地。
戰爭已經結束了親。
香都:???
仗打完了?也沒人和他們說啊!
他這些天忙著讓寨子里的商隊和百姓不起沖突,成天當判官累死個人,寨子里守軍只有兩百多,放到外面也濺不出什麼水花,也沒有軍隊打到他們這兒來。
既然梁國相已經退兵,那這幾位過來有何貴干?
香都很想立刻派人去其他堡寨打聽情況,確定大軍撤走後趕緊讓寨子里的商隊離開,可是眼前這幾位看上去官不小,尤其是這個文官,雖然笑的和和氣氣但是總有種後背發麻的感覺。
礓砟寨那麼小,應該不會有大人物盯上這兒吧?
幸好蘇大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不然他很可能缺德的和眼前的守將說不只礓砟寨被盯上,環慶路沿邊二十多座堡寨無一例外都被盯上了。
不知道也好,到時發現多座堡寨同時倒戈也是個驚喜。
寨子門口的桌椅板凳很簡陋,但是桌上擺著的烤羊肉聞起來卻香的要命。
蘇景殊把肉分成幾份,明明是來“做客”卻比主人家還自在,“別客氣,邊吃邊聊。”
肉是他帶來的,他來分沒毛病。
可惜談正事的時候不能喝酒,不然邊喝邊聊更熱鬧。
香都咽了咽口水,有些傻眼。
這人真香、啊不、這肉真狡猾。
說話就說話,干什麼拿烤肉來誘惑人,不知道他們礓砟寨已經斷肉好些天了嗎?
平時糧食就來的不及時,只能靠來往的商隊補給,戰時連吃都吃不飽更不用說吃肉了。
狡詐的宋人!
真香。
包在油紙里的烤羊肉已經變涼,味道也算不上多好,不過夏天吃東西沒那麼多講究,對許久沒嘗過肉味兒的人來說,就是冰天雪地里生啃也好吃。
香都把這輩子最痛苦的事情想了個遍兒,這才忍住沒有撲到烤羊肉上先吃為敬,“這位大人,礓砟寨中只有兩百守軍和守軍的家眷,如今還有諸多前來避難的商隊和百姓,我們……”
有話好好說,說不下去了再看看要不要打。
然而話還沒說完,只見對面的文官震驚道,“在距離大宋如此之近的地方只留兩百守軍,你們的朝廷是讓你們來送死的嗎?”
香都:……
他也想知道。
但是上頭下了命令他也不能不遵守,礓砟寨雖然位置不好還小,但是正是位置不好還小才能被無視,只要他們不主動出去惹事,寨中守軍和家眷就是安全的。
特殊情況就是現在這樣,外來的商隊要進寨子避難,他們自己人不敢出去又不能表現的太慫,只能度日如年苦苦支撐。
商賈欺軟怕硬,表現的太慫可能連寨子都不歸他們了。
可能守寨將領這些天過的過于痛苦,再加上蘇政委非常及時的捧哏,即便桌上沒有酒氣氛到了也開始大倒苦水。
能好好活著誰想過朝不保夕的日子,可是朝廷讓他們來駐守堡寨他們就得來,抗拒服兵役的話死的更快。
邊地堡寨和城池還不一樣,糧餉幾乎沒有,吃喝花銷全靠自己,這邊甚至連能開墾的田地都沒有,只能見縫插針種點糧食果腹。
要不是他們是朝廷的兵,他們都想和周邊部落一樣投奔大宋。
乞求內附能分到良田,部落首領還有官職俸祿,不比提心吊膽留守堡寨強?
蘇景殊沒有打斷他倒苦水,等他說的差不多了才發自肺腑的問道,“為什麼守寨將領不能請求內附?早年西夏境內遭遇天災朝廷賑災不利時黨項將領都會率部衆歸順,如今也一樣。”
香都沉默。
蘇景殊真誠的對上他的眼睛,“在下狄元帥麾下機宜文字,此番前來所為何事將軍應該也能猜到。”
香都張張嘴,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糟糕,烤羊腿太香,他的腦子剛才好像被糊上了,這是大宋的文臣,不是他們西夏的文臣。
可是他說的真的很有道理啊。
香都心中的天平漸漸有了偏向,蘇政委也再接再厲繼續講之前歸附大宋的黨項將領一二三。
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道理。
朝廷不靠譜就有點自覺,管天管地還管底下人跳槽?
黨項將領和部落首領歸順大宋的例子數都數不完,都不用他說,香都將軍自己也能列出一二三。
西夏朝廷不頂事兒也不是一天兩天,從建國前到現在遇到災荒第一反應都是劫掠其他地方,如今他們沒法再以劫掠為生,可想而知普通百姓的日子過的有多難。
大宋就不一樣了,大宋的朝廷對賑災很有經驗,雖然兩國關系不好,但是以往西夏遇到饑荒的時候大宋也會幫忙賑災,連皇帝都會特意叮囑榷場不要禁止糧食交易來盡量讓西夏普通百姓活下去。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在大宋皇帝心中黨項百姓也是大宋的百姓。
黨項李氏本就是占山為王,西夏早晚會被大宋收復,跟著他們混沒前途。
香都將軍自己想想是不是這麼道理,黨項大貴族奢華腐敗魚肉百姓,官僚地主橫征暴斂強取豪奪,連服兵役的壯丁都是三天餓九頓,尋常百姓更是餓殍遍野。
反觀大宋這邊,經常和大宋將士打交道的都知道大宋對前來歸順的部落待遇很好,大部落的首領甚至還有官爵封賞,錢糧布匹和良田更是應有盡有。
想想,尋思尋思,仔細琢磨琢磨,是不是感覺不太對?
連大宋朝廷都知道在西夏發生饑荒的時候恢復糧食交易,黨項貴族卻還趁機橫征暴斂,這還看不出哪邊才是可以追隨的圣主明君嗎?
香都越聽越心動,但是礓砟寨不是他一個人的寨子,他得對麾下兩百多守軍還有家眷負責。
蘇大人察言觀色的本事是朝堂上歷練出來的,一眼就看出了他在想什麼。
歸順大宋後最不需要擔心的就是家眷,還有人不知道大宋會給歸附的番邦部落發地發糧種讓他們就地屯田嗎?
礓砟寨的條件是差了點兒,但是這兒離大順城近,糧食不夠可以直接找大順城申請支援。
大宋的堡寨都是這樣,能自給自足的就自給自足,不能自給自足的就申請支援,反正周邊有大城池托底,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和西夏那種一方有難八方等著分遺産的情況完全不一樣。
看看礓砟寨的位置,很好,離大順城非常近。
衆所周知,大順城、柔遠寨、荔原堡在防御外敵入侵的時候是一個體系,柔遠寨位置險要,大順城和荔原堡屯田數千頃,只要礓砟寨成為大順城的附屬堡寨,背靠數千頃的屯田還能餓著他們?
香都還沒開口,旁邊守著的幾個兵先忍不住了,“老大,沒糧的時候可以找大順城要糧呢。”
守寨的士兵不想聽上頭的貴族怎麼作惡,也不在乎兩國朝廷哪個好哪個壞,朝廷離他們太遠,他們只想知道沒糧的時候可以申請支援是不是真。
礓砟寨建成一年多了,每次缺糧都是他們自掏家底從來往商賈手里采買,上頭根本不管他們的死活。
寨子里兩百多弟兄,加上家眷一共七八百人,短時間內可以靠家底撐著,時間長了難道要餓死在寨子里?
這邊能種田的好地方都是宋人在種,大順城、荔原堡本身就有很多黨項部落歸順,他們打不過就加入吧。
姚兕看看悠哉悠哉的蘇大人,再看看不遠處咬耳朵的礓砟寨守兵,有種接下來即便他們什麼都不說也能讓對方和他們一起回去的感覺。
勸降的難度比想象中低。
蘇景殊側身低聲道,“主要是西夏朝廷不做人,沿邊的寨子活不下去肯定要另找出路。”
礓砟寨有這麼多商賈過來避難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商人愿意來說明寨子的管理還算可以,如此大宋接收這塊地方也不算虧。
不過姚將軍說的不錯,勸降的難度的確比想象中低。
他來之前想的是在礓砟寨待上兩三天然後親身出演四面楚歌的名場面,為此還提前學了西夏的民謠和諺語,現在看來估計也都用不上了。
不是他們厲害,而是西夏朝廷太拉胯。
姚兕看看天色,“看守將的反應,咱今天晚上就能回到荔原堡。”
蘇景殊點點頭,沒有意外的話,三五天的時間足夠派出去的所有人都回到荔原堡。
等梁乙埋將打到西夏境內的青唐吐蕃趕回老家,環慶沿邊的西夏堡寨也都改頭換面豎起大宋的旗幟了。
這波配合打的好,青唐吐蕃的大首領值得大宋的封賞。
荔原堡中,狄大元帥也是這麼想的。
以前大宋同時面對遼國和西夏,這邊打完那邊打,經常顧首不顧尾吃敗仗,現在終于輪到西夏感受多線開戰的“快樂”了。
這還只是開始,以後“快樂”的日子多著呢。
吐蕃各部并不聽從朝廷指揮,這次出兵西夏單純是他們想打,官家已經派王韶到秦鳳路經略河湟,等河湟一帶盡數回到朝廷的掌控之中,西夏就天天都能享受顧首不顧尾的快樂。
此次舉兵三十萬傾國攻宋草草結束,西夏損失慘重,大宋這邊的傷亡卻遠不如預想中的慘烈,不管從哪方面說都算是大勝。
戰報八百里加急天天都在往京城送,最遲明日朝中就知道西夏攻宋不成大敗而歸。
此戰的主要戰場在環慶路,出彩的將領也都在環慶路,哦,還有個府州折家軍,軍功報上去應該都能升幾級。
招降番邦部落也是功勞,如果能把西夏堡寨勸到大宋這邊來更是大功一件,但是以朝中文臣的脾性,不排除會有人彈劾他們說勸降西夏堡寨是主動挑事兒讓他們把到手的堡寨再趕出去。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以他對朝中文臣的了解,出現這種言論的可能性極大。
如此一來,這事兒怎麼匯報就得再琢磨琢磨。
是的,雖然派去各堡寨的使臣剛離開荔原堡沒多久,但是狄大元帥已經可以確定大部分人都會得勝歸來。
有歸降的堡寨在前頭探路,那些猶豫不定的堡寨遲早也會投入大宋的懷抱。
狄大元帥糾結了半晌一個字也沒寫出來,索性把糟心事放到後面先忙其他的。
事情塵埃落定之前不能提前請功,上一個提前請功的李復圭這會兒估計還在刑部大牢里待著,他們不能重蹈覆轍。
等派出去的說客全部回來,到時把匯報的活兒交給他的機宜大人。
計劃通。
沒有跟去做勸降工作的姚古也沒閑著,他還處在拜了個狀元為師的興奮中,因為不知道拜師後要學什麼,這會兒正在奮筆疾書給分散在西北各州的小夥伴寫信。
主要是寫給種建中,看看他在橫渠先生門下都學了些什麼。
京城的文人什麼情況他不清楚,但是他知道橫渠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曉人和。
張橫渠早年在西北游學,中間去京城考了個進士,之後又收徒講學,講的主要就是兵法和西北戰局。
他們家老師看著和橫渠先生不太一樣,年紀也比橫渠先生小很多,講學的重點會放在哪兒?
兵法戰局?老師好像不太行。
天文地理?他好像不太行。
總不能是四書五經吧?
嘶,希望不要那麼可怕。
邊地堡寨屬于偏遠地區,信差隔很久才來一次,且戰時會由軍隊接手所有消息傳播的渠道,直到戰事結束才恢復正常。
算算時間這幾天就能恢復,就是速度可能比平時慢。
好在種建中如今在熙州任推官,熙州離慶州不算太遠,半個月的時間足夠等到回信。
要是在他離開荔原堡之前還沒等到回信,那就只能再給那家夥寫封信換個新地址。
他可是要跟在老師身邊打雜的人,當然是老師在哪兒他在哪兒。
因為老爹太爭氣,他終于不是沒有老師的野學生了。
傍晚時分,蘇景殊帶著礓砟寨的守寨將領一起回來見狄大元帥,勸降效率高之高把狄大元帥都嚇了一跳。
如何安置礓砟寨可以明天再討論,機宜大人先來想想怎麼和朝廷匯報。
蘇景殊下意識回道,“如實匯報,怎麼了?”
話說出去才意識到狄元帥說的是什麼意思。
招降游離在各個政權之外的部落是他們招撫有方,招降明確歸屬于西夏的堡寨卻可能導致朝中某些慎重過頭的家夥說他們在主動挑起戰事。
王韶在秦鳳路舉步維艱就是因為這個,李師中覺得青唐吐蕃現在很好,一旦他們要開拓河湟勢必要得罪董氈和其他吐蕃部落,若是得罪董氈,下次和西夏開戰的時候誰還幫他們在背後偷襲西夏?
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徹底掌控河湟比多個吐蕃中間人對大宋更有利,只是他們不想承擔招撫失敗的風險,索性直接在開始之前就掐掉。
讓西夏堡寨的守將舉寨來降是好事,但是部分大宋朝臣的腦回路異于常人,他都能想到消息傳回朝中那些人會怎麼罵了。
——戰事剛剛停息,此時招攬西夏堡寨無異于當堂挑釁,此事萬萬不可!
別說不可能,前些年種諤招降綏州黨項首領奪回綏州的時候那些人已經罵過一輪,要不是官家堅持種將軍無錯,那些持反對意見的朝臣能把立下大功的種將軍貶到山溝溝里去。
幸好官家靠得住。
蘇景殊哼了一聲,“我先給太子殿下寫封信,請太子殿下和官家先在朝會上探探朝臣的口風。如果朝中反對的人多就把事情都推到我身上,如果沒什麼反對意見就如實匯報。”
武將升官不容易,好不容易拼死拼活升上去不知道什麼時候犯了個小錯就被一擼到底,他年輕不怕貶,有什麼事情都沖著他來。
嘖,也就是他不在京城,不然他非得和那些動不動就西夏惹不得的家夥對罵。
什麼人啊?有點骨氣行不行?
惹不得惹不得也惹那麼多回了,西夏傾國來戰都討不到好處,他們勸降幾座堡寨怎麼了?非得人家打到家門口還把臉湊過去讓人家打才開心?
狄青遞過去一杯熱茶,“冷靜,官家貶誰也不會貶你。”
當年種諤招降綏州那麼大的事情官家都抗住了,這次大概率也不會有事。
他就是不太放心所以多說了幾句,沒想讓這小子一個人扛所有的事兒。
蘇景殊喝口茶冷靜冷靜,一杯茶喝完也沒冷靜下來,“西夏已經亂到百姓完全沒有活路的程度,朝中還有人當他們是動不得的龐然大物不是蠢就是慫。”
狄元帥幽幽嘆息,“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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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戰報八百里加急送到官家手中。
西軍大勝,滿朝皆喜,兩府重臣齊聚垂拱殿商量怎麼進一步收拾西夏。
朝廷若要反攻,西北只有狄青和郭逵遠遠不夠,雖然倆人都是進過樞密院的重臣,但是武將畢竟是武將,還得有個文臣坐鎮西北才行。
正經讀書人出身的文臣,還得是政事堂宰相副相這個級別的文臣,如今的陜西轉運使蔡挺不夠格。
韓琦和富弼年紀大了不爭這個差事,文彥博堅決反對繼續用兵被無視成透明人,不算幾個老一輩的宰相,競爭這個差事的就只剩下王安石和韓絳這一對好友。
大宋的宰相要有治理地方、出使番邦、帶兵出鎮三樣履歷,老王有前兩樣,如今只差帶兵出鎮就能湊夠履歷再往上升一升。
王韶開拓河湟是他一路保舉,可他至今沒有帶過兵打過仗,談論起邊疆軍事難免有些底氣不足,這時候讓他去陜西不光能親自指揮西軍作戰還能給王韶掃平前路的障礙,怎麼看都非常值得去爭。
不過小韓相公給的理由也很充分,朝中新政離不開王相公,出鎮陜西還是交給他這個不那麼重要的人為好。
他曾擔任過樞密副使,也曾參與過整頓禁軍,坐鎮陜西他比王安石更合適。
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