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洵愣了愣,只這一瞬而已,就已感到沈修遠牽的更緊了些。
季洵下意識回以相同的力度。
沈修遠的不安,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嚴重一些……雖然沈修遠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但季洵想了想,還是向沈修遠走近了一步。
“還不到時候,”季洵望著沈修遠,“我們先回去看看派里的情況,怎么樣?”
“沒事的,我還不走,我想和你說的,也不是這一件事。”
季洵目光溫柔,落在沈修遠眼中就是最好的藥,沈修遠定了定神,才說:“好,我們先回去。阿洵方才是要同我說什么事?”
話題似乎回到了最初,季洵卻還記得沈修遠的故作鎮定,他們之間永遠都橫亙著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即便某天奇跡出現讓他們抓住了對方,他們的掌心也自始至終隔著一張薄薄的書頁。
他本想早些找《絕塵》說清楚,早些將事情徹底了結……
算了,再過一會兒吧。
回到千山派時,山門前一派狼藉,地上躺的是橫七豎八,山門底下,廣陵正拿著掌門玉令研究,白安帶著龍淵善后,見季洵和沈修遠回來了,還問:“掌門師兄呢?”
季洵一聽就懂了:“尚早,魔尊不好對付。可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地方?”
白安掃了一眼地上還在不時哀嚎的修士們:“先回,內門外門都在青霜峰,叫他們來做事。”
季洵應了一聲,環顧四周卻不見林歸鶴、萬坤、余傾、玉衡君四人,便問白安,白安正在給人看傷,聞言頭也不抬:“那個黑衣男人重傷被一個女人帶走了,萬坤不剩多久可活,余傾帶他回葬龍山,二師兄……”
白安頓了頓,緩緩道:“他去祭祖。”
危機總算是告一段落,季洵讓內外門弟子下山幫忙時,那些弟子們嘰嘰喳喳許久才確定三長老叫他們下山不是下山逐出門派的意思,隨后一個個老老實實排隊御劍往凌霄峰去。
過后不久,沈修桓還悄悄請人送了信來,說他時刻盯著溫瑞,叫沈修遠不必憂心。沈修遠將那短短幾行字讀了許久,給了送信的內門弟子兩塊靈石:“勞煩你下山一趟,替我買些桃酥送他,多余的銀錢不必還我了。”
之后他們又去百忘崖看望了無憂和溫瑯,二人在同一間房里昏睡,也不知道何時能醒來。季洵終究是不忍溫瑯再被沈如晦利用,趁白安不在,化去了溫瑯體內沈如晦留下的魔念。
他們來的快,走的也快,還順路檢查了一遍千山派的各處陣法,花了不少時間才再次回到青霜峰。
拾級而上,這一次師徒倆難得的沒有御劍,他們并肩而行,不言不語,也不知道是誰先牽起了誰的手,靜靜地走在斑駁日影之中。
沈修遠忽然很希望青霜峰能再高一些,小院能建在山巔,那樣的話,上山的路也許就不會這么短,季洵也有同樣的想法,可惜如果真是那樣,他們也沒有理由慢慢走過這一段路。
小院很快出現在眼前,季洵甚至已經見得到自己侍弄的花花草草,沈修遠想帶著季洵回屋,可季洵終究還是先停下了腳步。
“就到這里吧。”季洵忽然說,沈修遠回頭想說些什么繞開這個話題,可等對上季洵的眼睛那一刻,沈修遠知道,已經沒用了。
“我怕進了院子,就舍不得走了。”
沈修遠做不出將季洵關在小院里的事情,哪怕有再多不舍與恐懼,他也比誰都清楚,季洵永遠是自由的。
心魔黑泥一般附著在心臟之上,沈修遠分去了大半的神思對付那些不能讓季洵發現的陰暗心思,在季洵眼里就是十分神思不屬,看得季洵心中不舍又多了兩分。
“我去去就回,”季洵忍不住又說,“不論結果如何,我都會親口告訴你,一定是我親自來。”
“我知道,”沈修遠低聲道,“你要我等你嗎?”他特意咬了那個“要”字,季洵有些不解,便見沈修遠靠近了些,略微垂首,直直望著自己的眼睛繼續說:“如果你要我等你,我就等你,無論你要離開多久,我都會一直等著你……但,別讓我自己說這句話,好嗎?”
別讓我來說要等你,那樣甚至連一個約定都不是,好像一句自言自語,即便得不到回應也是理所當然的自言自語。
季洵望著沈修遠,他想起了很多事,卻又數不出何時何地,到頭來還是不久前他告訴沈修遠自己姓名時的回憶最為清晰。
“好。”季洵忍住淚意,定定地回望著沈修遠:“請你等我回來。”
沈修遠輕輕抹去季洵臉頰滑落的一滴淚,目光繾綣,眼眶卻也是紅的:“好,我等你回來。”
季洵再也忍不住,沈修遠話音才落他便吻了上去,他想從這個吻里給沈修遠什么,卻也想從沈修遠那里得到什么。
唇舌癡纏之間,沈修遠將季洵抱得很緊,他想忘掉什么,卻也想記住什么。
他們最后相依相偎,十指相扣,季洵碰了碰沈修遠的無名指,沈修遠捻了捻季洵的發尖。
良久,他們各自分開,兩柄利劍出鞘,挾著無盡的微光飛向了云端之上,搭起了世間唯一的通天之梯。
季洵最終帶著從沈修遠那里得到的勇氣飛向云端,沈修遠也將季洵的一切深深銘記于心。
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等季洵回頭時,眼前已是一片空茫,他看不到大地的模樣,只有風云相伴。
季洵遙望許久,終究戀戀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他停在云端,只執一柄和光,對萬里碧空道:
“《絕塵》,來見我。”
季洵一語激起千層浪,絲絲縷縷的白云隨風在前方纏繞出一株樹苗的模樣,伴著愈發狂躁的冷風,樹苗一刻不停地開枝散葉,枝葉愈發繁盛,直到長成參天之木才堪堪停下。
風將飄落的云葉吹成絲縷,云絲漸漸纏繞成了人形,于斑駁的日光之下逐漸有了人的樣貌。
季洵的不動聲色在看清那“人”樣貌的一刻崩裂了一角,他還來不及說話,就聽那個云人先開口說:
“爹,你好,我是《絕塵》。”
云人語氣平鋪直敘,讓季洵感覺仿佛是個假人一樣,但比起這個,季洵有另一句話不吐不快:
“你為什么和沈修遠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長了一副十幾歲沈修遠樣貌的云人不為所動:“爹,請問我可以說假話嗎?真話你一定不愛聽,但沒有你的允許,我說不了假話爹。”
“說真話!”季洵頓感頭痛,見對方半天不講話,額角更痛了:“不許沉默!”
“好的爹。長成這個模樣是因為我推測你應該會對這副樣貌寬容一點,所以采用了沈修遠十三歲的相貌,回答完畢爹。”云人面無表情道。
季洵心想就算是十三歲的沈修遠也不可能這么沒禮貌地和人講話,寬容是對沈修遠才寬容,對你個罪魁禍首你長成個天仙都救不了你。
“換一個,我知道你肯定能換,”但季洵還是不想對著十三歲或者二十五歲的沈修遠興師問罪,又補充了一句,“不管幾歲的沈修遠都不行!”
季洵覺得云人似乎表露出了厭煩一類的情緒,可惜實在微乎其微,季洵都要懷疑自己看錯了,只見云人退回了白云的模樣,花了好一會兒才弄出個像樣的小孩子相貌。
這回好多了,季洵想,雖然還是說不上來哪里眼熟。
“這樣可以了嗎爹?”
“……能別在每句話最后加一個‘爹’嗎?”
“可以的爹。”
“……別加了。”
“好的。”
不值一提的細節總算調整完畢,季洵暗道可算是能進入正題了。
“我有很多事要問你,我們一件一件來。”
“第一,你為什么要把我和張浩帶進這個世界?”
云人忽然皺緊了眉頭,嘴角耷拉著,顯然一副厭煩極了的模樣,季洵有些莫名其妙,卻聽云人接著就答道:
“因為這個世界是殘缺的,失去了創造力,所有的一切都止步不前。這就是原因。”
“殘缺的?”季洵不解,“哪里是殘缺的?我在這里生活了十多年,沒有哪里……”
“故事的結局是殘缺的,”云人說,“或者說,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一個未完成的故事。”
話說到這里,云人扭過了頭,甚至還在原地走來走去,當他看到季洵有些茫然的表情,走來走去的速度更快了,他繞了一會兒,停下的時候差點直接跳到季洵面前:
“因為你沒有寫完,這個故事進行到你最后寫的地方就再也進行不下去,所有人,所有活著的和死了的東西都停留在原地——就是說,這個世界沒死,但也不能算活著——”云人停了停話頭,沒繼續往下,大約是想沉默以對,季洵卻已經不是那個會被這個家伙騙得團團轉的季洵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全部告訴我,一句隱瞞也不能隱瞞。”季洵盯住了云人,云人聽到季洵的話,整個肢體都變得有些不協調,他手高高舉起,又各自向不同的方向揮,十分不協調。
“因為故事沒有結局,什么都進行不下去,時間停止只會讓這個世界消亡,所以我讓一切回到了最初重新來過,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云人的神經質似乎越來越嚴重,他嘴里不斷重復著“一遍又一遍”,腳步也不斷地在原地轉圈,看得季洵感到了一種奇怪的毛骨悚然,然而就在這神經質的重復聲中,云人的聲音越來越像一個正常人,季洵漸漸從中聽出了咬牙切齒的意味,不一會兒,又從咬牙切齒變成了平鋪直敘,再從平鋪直敘變得有了人言一般的抑揚頓挫:
“我進行了三千五百萬七千九百二十二遍輪回,在第三千五百萬七千九百二十三次輪回時,我出現了意識。”
“我記起我只是一本沒有被寫完的書,這個世界里的所有事物,包括我自己,都無法將最后的時間向前哪怕推動一秒。”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輪回,在第三千七百萬九千零一次輪回時,我發現,我快死了。”
“我從你那里獲得的能量,已經無法支撐一次又一次無望的輪回了。”
“我快死了,這個世界里的一切都快要死了,我們都要湮滅在無盡的時間里了。”
“這個世界的一切對此都一無所知,只有我知道我們要死了。”
“可我不想死。”
“不知我者,《絕塵》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