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洵很難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像是呆了,方才還能氣勢洶洶興師問罪,現在卻啞了火,云人的話回蕩在他的耳邊,強硬地推著他抵達真相的源頭。
“你是說,因為我沒能寫完這個故事,所以這個世界,這個故事只能……”季洵艱難地開口,云人所有的情緒都伴隨著話語流盡了,那雙眼睛里此刻只余最純粹的天真無邪,讓季洵越發無地自容。
就仿佛云人是囚犯,而自己就是那個劊子手一樣。
“只能一次次輪回,直到能量耗盡……”剩下的話,季洵說不下去了。
他設想過許許多多的緣由,維護劇情也好,找出崩壞源頭也好,離真相全都差了十萬八千里遠。
他沒想到這個世界正在走向湮滅,那么多的生靈都還好好活在世上,連一星半點將要湮滅的跡象都沒有,怎么會……難道《絕塵》又騙了他?
這樣的念頭在季洵腦海里一閃而過,季洵猛地從怔愣中回神:現在還不是感傷的時候,《絕塵》依然有很多事沒有交代。
“那之后呢,之后你做了什么?”季洵穩住心神,繼續問道。
云人行動自如,他抬起頭似乎回憶了一點什么,隨后對季洵說:“后來,我召喚了一個讀者,他失敗了,所以我召喚了我的作者。”
“等一等,”季洵很快說,“太跳躍了,詳細一點。你召喚我們那個世界的人做什么,我們存在于此對你有什么好處?”
云人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季洵,撇撇嘴,抬起腿踹了一腳云彩,隨后才恢復正常的站姿,開口道:“能量,可以給我繼續活下去的能量。”
“是什么能量?”季洵想到了自己和沈修遠曾經的推測。
“我是一本書,是一個故事,”云人手中憑空幻化出了一本云書,書頁在風中嘩啦啦翻過,云人捕風成筆定住書頁,抬頭看向季洵,“我活下去,和故事不斷向前,是同樣的道理。”
“你動筆,故事向前,我活;你停筆,故事結束或暫停,我死,或不死不活。”
“你的創造力,就是我生命唯一的源泉。”
筆尖刺破書頁,云化作的書與筆一同隨風而逝,擦過季洵臉頰時,卻彷如無形的一劍。
季洵想問張浩又是怎么回事,云人知道他會問什么,便自顧自地繼續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不過,那已經是后來我才明白的事情了。”
“以前,我不想死,想活下去就需要創造力,但……我不想找你。”
云人眼中醞釀的恨意清晰可見,季洵狠掐了一把手心,繼續聽著。
“就是你沒有完成這個故事,就是你讓我不停地輪回,就是你害我只能走向湮滅,我不想見到你,我連你的名字也不想聽到,所以我帶來了一個讀者,一個仍對這個故事念念不忘的讀者,他對這個世界有許許多多的暢想,我以為那也是我需要的創造力。”
話說到這,云人自嘲地冷笑一聲,他盯著季洵:“可我錯了,錯得離譜極了。”
“我默許了他所做的一切,眼看著他為了一己私欲,將整個世界攪得天翻地覆,可等到了你寫的最后那個節點的時候,我才發現我錯了。”
“我大錯特錯。”云人笑得咧開了嘴,眼眸中一片清明。“我引狼入室。”
“他汲取了屬于我的能量,只要到達那個節點的末端,另一個嶄新的世界就會從我體內誕生,而那個世界……”
一絲悲戚滑過,云人說:“那個世界會帶走這一個輪回里的所有死物活物,然后憑借他的創造力成為一個完整的故事,一個全新的世界,一個不必輪回求生的世界。”
“可我呢?我時日無多,飲鴆止渴,還要眼睜睜看著一個新世界自我之中誕生……若我不存在意識,這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我有意識,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你明白嗎!”
衣袖被猛地拽住,拽得季洵差點站不穩,云人眼中盛滿了不甘與怨懟,聲音也有了一絲凝滯:“憑什么,憑什么我只能赴死,而一個贗品卻能帶走所有的造物獲得新生,憑什么!”
“而且……他害死了好多生靈,秦子衿死在了溫瑤劍下,定波島被萬坤屠盡,沈修桓成了沈如晦的傀儡……太多了,太多了,死去的生靈太多了,他們本命不該絕啊不知我者!”
云人毫無預兆地一揮手,火海之景即刻在季洵眼前顯現,大地妖魔肆虐,血流成河,南嶺千山付之一炬,火光卻連黑云都照不亮。
季洵不由退了一步,云人仍然咄咄逼人,不依不饒。
“可我救不了他們,新世界即將誕生,只有在終局之前倒轉時空才有一線生機,但我已經沒有力氣了,剩下的能量大半被吸走,我能做什么?你猜,我做了什么?”
季洵回答不了云人的問題,云人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反而大笑道:
“我親手抹殺了一個命不該絕的人啊!”
季洵瞳孔驟縮,幾乎立刻下意識地控住了云人的肩:“你說什么,你殺了誰,難道是成……”
“成玉。”云人不為所動,只在提起這個名字之后閉了閉眼:“那時我就想好了,我要倒轉時空,讓新世界在誕生之前就徹底湮滅,哪怕讓我只剩下輪回一次的能量都絕不后悔。而下一次,我要把你找來。”
“可是,我已經沒有足夠倒轉時空的能量了。”云人睜開眼,垂眸回憶著山崖之上那個白衣的冷面男人。
“于是我找到了一個,一定會答應我的請求,并且身份最適合對你最合適的人。我告訴他,我有辦法救活所有人,但代價是必須有一個人徹底消弭世間,我問他愿不愿意……”
當日景象再度浮現眼前,云人卻沒再讓季洵看,只自己一個人回憶著崖上的巨石,呼嘯的狂風,天際的火海,和男人比日月星辰更具光華的眼睛。
“他說,‘我愿意’。”
“我用你創造他的能量倒轉了時空,湮滅了新世界,找到了你。就在你踏進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我的能量不再流逝了。”
云人倏忽一笑:“我活下來了。”
季洵一點都不覺得這是什么能讓人笑出來的事情,他在云人的話中感到了無盡的悲傷與絕望,更感到了無邊無際的后悔和愧疚,他慢慢松開了放在云人肩頭的手,暗暗握起了拳。
深呼吸過一回,季洵沉聲道:“一切因我而起,我會留下了結此事,請你先放張浩回家。”
云人聞言一挑眉:“可以,本來我留著他,就是為了給你添堵的。現在確實沒有這個必要了。”
季洵松了一口氣,他大概能感覺到自己的話語對《絕塵》的效力,現在再回想從前,也能從聊天記錄中窺得一二,比如對方不能對自己說謊,只能模棱兩可應付過去。
“說到做到。”季洵補了一句。
“肯定。”云人隨口說:“但送他回去的時候,裂縫會將你也吸進去,我不太相信你說的留下,所以我要來請你留下。”
季洵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但自己的能力凌駕于對方之上,《絕塵》怎么能留得住他?
就在季洵疑惑之時,云人忽然說:“抬起你的雙手看一看吧。”
四周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季洵沒有發現云人默默藏起了左手,他抬起雙手,低頭看去——
數不盡的黑線不知何時攀附上了季洵的十指,一匝又一匝地將每一根手指完全包裹,仿佛十個微小的深淵一般吞吃掉了所有手指,季洵滿腹疑惑,他不知道這些黑線是何時出現的,更不知道這些黑線的盡頭通向何處,只看得見黑線盡數穿云而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知道這些黑線是什么嗎?”云人忽然繞到季洵身后,冷不丁冒了一句。
季洵被嚇得一驚:“是什么?”
“是你和這個世界里,每一個生靈的因果。”云人低語。
就在話音落下一刻,季洵猛然感到指間黑線重有萬鈞,直將他拉得摔倒云端,動彈不得!
云人滿意了,在天際畫出一道一人高的裂隙,狂風驟然大作,強大的吸力直接將千里之外的張浩給吸了進去,季洵卻在此紋絲不動。
不久,裂隙關閉,狂風偃旗息鼓,云人蹲下身,看了看季洵的狼狽樣,又捻了捻自己手上的黑線。
晚霞倒影在云人眼里,難以分辨的愛恨也在他眼眸中交織,季洵卻只聽到一句:
“我寧可你心里沒有我們。”
季洵走后,沈修遠把自己關在季洵的竹屋里關了整整三天。
這三天里,他舍不得動季洵的茶具,也舍不得動桌面上未收拾的書本,除了將沈修桓找到的證人一事告知龍淵外,只偶爾坐在床邊地板上,或調息,或淺眠,卻無論如何也休息不好,只有躺在季洵床上時,聞見那熟悉的草木香氣,才能安然入睡。
沈修遠坐在床邊地板上,仰著頭,想的只有一個人。
日升月落已三輪,季洵怎么還沒有回來?
床鋪的草木香氣已經淡去,沈修遠只能借兩件舊衣放在枕邊,可即便如此,這間屋子里季洵生活的痕跡也在不斷消失,直到草木香氣徹底消失了,沈修遠才踏出屋子。
可他依然沒有離開小院,他日復一日精心侍弄著季洵留下的花草,想著季洵回來時看到花草長勢喜人也許會高興不少。
除了侍弄花草之外,沈修遠也會在后山練劍,打發時間之余,他總會對著決疑發呆。
劍穗也好,劍鞘劍身也好,這柄劍能勾起的回憶太多,一不留神,一天就過去了。
十日,沈修遠在小院里獨自生活了整整十日,直到秦子衿和龍淵來告訴他,無憂和溫瑯醒了,他才和這二人一起踏出了院門。
才出院門,秦子衿還沒開始唧唧喳喳,沈修遠便先道:“師父這幾日閉關,便不同我們一起了。”
這原本只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交代,秦子衿和龍淵卻都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秦子衿問沈修遠:
“師兄,你在說什么?”
“你不是一直都在青霜峰自學修行嗎,哪里來的師父呀?難不成是睡迷糊了……”
沈修遠立刻停下了腳步,面上震驚一閃而過,他強行壓下驚濤駭浪一般的不安:“哦?誰睡迷糊了還說不定,我要再考考你們……”
沈修遠一頓,抬起決疑立時轉向龍淵問道:“大師兄,我這柄佩劍,叫什么名字?”
龍淵沒想到會突然問自己,但也只愣了一瞬而已,隨后便笑道:
“還能叫什么,這不是你后來重鑄的齊光嗎。”
龍淵一語落在沈修遠耳中便如平地驚雷、晴空霹靂,他望了望手中的決疑,又回頭望向那間小院,只丟下一句“你們先去,我隨后到”便急速奔回了小院。
他毫不顧忌身后龍淵和秦子衿的視線,也不在乎手中決疑發出的小小嗡鳴,他發了瘋一般地在屋里四處翻找,季洵的衣物也好,書本也好,全都留在原處,周遭所有似乎都毫無變化,但沈修遠在翻找中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望著決疑想。
從前,這個世上沒有成玉的痕跡。
而今,這個世上也沒有季洵的痕跡。
季洵從一開始,就從不曾在這世上留下什么。
季洵身在何方,是否安全無虞?
季洵還在這個世界嗎?
季洵……真的存在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