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匝匝的黑線成了季洵的牢籠,將他困在云上動彈不得,云人則坐在樹蔭下的石頭上面,有時睡覺,有時發呆,有時看兩眼季洵,然后時不時和季洵隨便說兩句話。
季洵只要一看到黑線,就會想到云人所說的因果,每一根線都連接著一個生靈,哪怕只一根都重若千鈞,季洵在面前捏出一團云朵,等能立住了,才想辦法讓自己挪了一段,可惜只挪一小段距離都讓他大汗淋漓,只能挪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好不容易才把自己挪得靠在云板上半躺著。
云端已入夜,滿天星斗綴在天際,季洵仰頭望天,心道,沈修遠應該等了他大半天了。
木桌上放了一枚玉玦和一柄劍,沈修遠拿起玉玦細細瞧了許久,最終無言地放下——那上面不知何時起已沒了半點陣法的痕跡,甚至可以說從未被人施加過任何靈力,這是沈修遠從執明君那里得到的結論。
執明君還告訴沈修遠,玉玦是那位隕落在虛境的長老的遺物,他從前見過的。
從凌霄峰回來之后,沈修遠已經在桌邊枯坐了很久,他的視線在玉玦與決疑之間緩慢移動,最后還是將玉玦仔細收好,隨后捧起決疑細細打量。
決疑發出細小的嗡鳴,沈修遠卻置若罔聞,一邊望著劍,一邊不斷回憶著他與季洵的過往,不眠不休了數日,如今眼睛都熬得通紅。
可這不夠,還遠遠不夠。
數日后,沈修遠收起了決疑,他取來一套全新的筆墨紙硯置于桌上,筆尖一落,十余日便過去了。
木椅上已摞了一堆宣紙,底部還算穩,上部卻好像只是隨意扔來,放的亂七八糟,搖搖欲墜,揮毫之人卻渾然不覺,他反反復復地寫著,回憶著,到頭來紙上終究只落下過兩個字。
“季洵”。
四季的季,“于嗟洵兮”的洵。
沈修遠一遍遍地默念,一遍遍地書寫,半月過去,他總算從滿目的黑白中抬起了頭。
窗外月上梢頭,已入夜了。
若是季洵在的話,他們這時會隨意說說話,站在桌前寫字的人應當是季洵,他會站在季洵身后看一會兒,然后從后邊攬住季洵的腰,下巴擱在季洵肩上,在熟悉的草木清香中吻季洵的脖頸。季洵不會阻止他,只會抬手揉揉他的頭發,笑著說,別鬧了,癢。
沈修遠怔怔地望著外面的月亮,心里忽然難受得緊。
他好想季洵。
燈燭燃盡時,晨光熹微,沈修遠仍怔愣著,不一會兒,他似乎聽到了院門外誰急匆匆的腳步聲,他眨了一次眼睛,身體卻已不自覺地推開了竹屋的門,有誰遙遙地跑來,喊的卻是:“師兄!四師兄今日就要走了,咱們說好了一起送送他的!”
沈修遠這才回過神來,這時他已行至院中,秦子衿也跑到了自己面前,才停下步子就給嚇得退了一步。秦子衿放輕了聲音,小心翼翼道:“師兄……你怎么啦,發生什么了?臉色這么……出什么事了?能和我說嗎?”
“我無礙。”沈修遠笑了一下,拍了拍秦子衿的肩膀,“走吧,我們去送他。”
“哦……”秦子衿心不甘情不愿地轉身,小聲道:“你要是有什么心事,不介意的話,能同我們說就說一說……我已經少了一個師兄了。”
“好,謝謝師妹關心。”沈修遠簡單應下,沒一會兒便同秦子衿一道落在了山門前,溫瑯正在和龍淵說話,周遭卻不見無憂的影子。
溫瑯的神色十分平靜,若是不看他眉間的紅痕,沈修遠還會錯以為他們這是要送溫瑯外出歷練一樣。
“決定好先去哪里了嗎?”沈修遠問溫瑯。
溫瑯笑笑:“聽說極北連天涯有冰一樣的蓮花,想去那里看一看,路上累了,就隨意找個地方歇腳,不強求。”
“莫要勉強,記得帶上師父給你的信物。”龍淵叮囑完一句,秦子衿也說:“路上當心,保重身體,師父這次怎么有那么多話本要帶,占地方不說,出這么遠的門,你也會買許多東西呀。”
“無妨,幾本書罷了,二……玉衡君說,話本也給我路上解悶,還說書本來就是要互相借閱才有意思,叫我不用擔心。”溫瑯說完頓了頓,抬眼往山門里望了望,終是閃過一絲失落。
“這就走了,大家……多多保重。”溫瑯行了一禮,最后掃過一遍昔日同門的面容,隨后轉身走下了階梯。他步子還有些不穩,卻終究在一步一步向前。
等溫瑯的背影將要看不清時,龍淵嘆了一口氣:“你當真不出來嗎?”
“……”沉默中,有誰解下了隔絕氣息的斗篷,露出一張蒼白至極的臉。“這樣就好,已經足夠了。”無憂收起了斗篷,眼睛卻一刻也舍不得離開遠方的背影。
“也許有朝一日,我懂得了知足常樂,他懂得了兼愛眾生,到那時再見面……”
“他就不會痛了吧。”
無憂的聲音消散在了風中,無憂的少年在風中長大了。
龍淵和秦子衿還有事要做,便先行離開,獨剩下沈修遠與無憂站在山門前,許久后,沈修遠轉身走向了凌霄峰主殿。
“掌門師叔,弟子自請外出歷練,歸期未定,請您示下。”
“怎么了?”無憂在山門站了一會兒,就見沈修遠又回到山門,沈修遠對他笑了笑:“我也要走了,師兄。”
“你也?”無憂不解,“外出歷練?”
“不,”沈修遠垂眸道,“我……要去找我的道侶。”
“道侶?!”無憂震驚得聲調都變了:“你什么時候有的道侶,哪兒來的道侶?!是哪朵桃花,是師兄我認識的人嗎?”
沈修遠臉上仍掛著慣常的微笑,此刻看來卻不知為何帶了一分疏離:“你不認識,大家都不認識他。”
無憂的表情更古怪了:“看不出來啊,你竟然背著我們鐵樹開花,老實交代,他姓甚名誰,祖籍何處家住何處,相貌如何品行如何……”
無憂一副喋喋不休的架勢,沈修遠失笑,剛想打斷,無憂卻主動停了下來,他仔細打量了沈修遠的表情,正色道:“只要你相信他是值得攜手一生的人,我想我們千山派所有人,都會祝福你們的。”
“當然,不能忘了請喜酒。”
沈修遠望著無憂,對上這般目光,無憂渾身都在起雞皮疙瘩,他趕緊對沈修遠擺擺手:“行了行了,趕緊去吧,不過回來以后,記得自己去找龍淵和小師妹認不告而別的錯!”
“有機會的話,我會去的。”沈修遠說完,轉身在山門前,面對凌霄峰大殿行了一個大禮。
之后,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沈修遠先去了山下的小鎮,他來到季洵常買的點心鋪前,同老板娘說:“勞煩裝一包桂花糖,,一包綠豆糕,多謝。”
老板娘笑得親切:“就知道你又來買綠豆糕,今兒多給你裝兩塊。”
“多謝老板娘了。”沈修遠接過兩個紙包,將銀錢遞過去,狀若不經意地問:“對了,老板娘這些年可曾見過戴帷帽的,衣裳同我有些相似的人?”
“沒有啊,咱們這么小的鎮子,哪兒見得到那么奇怪的人,要是真有,哪怕他只來過一次,我都肯定忘不掉。畢竟小鎮子,茶余飯后就那么點能聊的,缺的就是新鮮事呀。”
沈修遠不動聲色一點頭,“我曉得了,多謝。”“欸,慢走。”
離開了點心鋪,沈修遠并未如往常一般徑直離開小鎮,而是尋了個茶攤,隱匿了身形,整整坐了一日。
直到確認這里沒有季洵的痕跡,才帶著兩包點心離開,可他終究舍不得吃,珍之重之地收了起來。
等阿洵回來了,就送他些點心吃吧。沈修遠想。
離開了小鎮,沈修遠很快到了云城。
他走在云城的大街小巷里,傾聽著每一戶人家里傳出來的聲音,花了整整五日,才將整座城都走遍。
一無所獲。
于是他去了洛城。
他先進了聞鶴樓,問小二:“你們從前提醒過我被人跟蹤的事,現在可有別的線索了?”
小二搖搖頭:“咱們從未發現過這種事,是不是客官記錯了?”
沈修遠垂眸:“也許吧……洛水白市可要開了?”
小二掐指一算:“尚有數月,客官來的不巧,不如過些時日再來?”
沈修遠點點頭,不再多言,轉身出了聞鶴樓后便進了附近的巷子里。
他其實并未走過太多路程,但他沒有想到,無論他走到哪里,他都還記得季洵身在此處的模樣。
所有的記憶至今仍然歷歷在目,熟稔地和老板娘聊天也好,和他一起御劍飛行也好,裝作何求時應付追兵也好,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可季洵究竟在哪里?
為什么只是去尋天道而已,這個世間便徹底沒了他的痕跡。
仿佛和這個世界從未存在過成玉一樣,沈修遠找不到季洵的痕跡,潛滋暗長的不安便破土而出,有朝一日必將長成參天巨樹,成為心魔絕佳的棲息之所。
絕不可以。
沈修遠抬起手中嗡鳴的決疑劍,無言地望了許久。
他忽然對決疑說:
“你想告訴我什么,你希望我去做什么?”
“說出來,用我聽得懂的語言說出來。”
“我只是一個書中人,沒法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決疑。”
“決疑,也許……你根本不叫決疑。”
“這世上既然沒有成玉,也就不該有成玉親自鑄造的決疑。”
“你隨時都可以按我說的方式告訴我,但如果你只是一柄劍,我什么都不會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