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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四十五萬州元。

    盧簫看到保釋金數目時,差點驚掉下巴。

    司愚只是一個一窮二白的畫家,如此巨額的保釋金只能說明,世州根本不想給她任何離開的機會。只要有理由,甚至會軟禁她一輩子。

    難怪這些人被稱作“行走的四十萬”,真值錢啊。

    盧簫自嘲式地笑了一下。

    合上資料簿后,她苦惱地走出后門,望著淺藍色的天空出神。

    心情異常煩躁,她真的很想管索拉博借一支煙,但還是忍住了。吸煙只會損害身心,沒必要開這個頭。

    太弱小了。

    什么也幫不上。

    只能看這位流浪藝術家自生自滅了。

    “請問這位迷人的警司,我能否為您排憂解難呢?”熟悉的聲音。

    盧簫一驚,只見側邊閃出一個翠綠色的人影。若不是提前知道那是拉彌教的罩袍,活脫脫一個幽靈的形態(tài)恐怕會把人嚇出心臟病。

    網紗面罩下,幽綠色的眼眸莫名像古墓里的鬼火。寬大的罩袍下也能看出那身形的高挑,胸前豐滿凸起的一片更是表明了她的身份。

    那是兩個月都未曾見過的身影。

    “白……”但只說出了一個字,盧簫便不知道該怎么接了。直呼其名實在不禮貌,自己好像也沒怎么直呼其名過;但叫這女人“白少校”又顯得怪怪的,尤其是在其穿綠袍而非穿軍服的情景下。

    “叫我‘少校’吧,我喜歡被高捧的感覺。”毫不避諱的耀武揚威,熟悉的態(tài)度,熟悉的配方。

    盧簫頓了頓,敬了一禮:“白少校,有什么事嗎?”

    世州軍人的習慣,一帶上軍銜,話語的禮貌層次會高上好幾級。

    綠袍輕輕抖動了兩下,其下的人在笑,且笑得并不太禮貌。

    “我們真是不一樣。”

    “什么?”盧簫有預感,這女人又要說什么一針見血卻令人不適的話了。

    “你喜歡用軍銜疏遠,我喜歡用軍銜調情。”

    盧簫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隔著網紗盯著那雙隱約瞇起的眼睛。腦海里閃出過往的某些片段,讓她臉頰的溫度升高了些許。

    “言歸正傳,我是來保釋人的。”白冉的聲音終于聽上去正經了些。

    “保釋誰?”盧簫疑惑。

    “司愚。”

    盧簫愣住了。她從不知道,白冉和司愚還有秘密勾結。

    “但是要四十五萬州元。”

    “我有。”白冉的語氣輕飄飄的,就好像那是四十五而不是四十五萬。

    盧簫睜大雙眼。

    她再次深刻意識到,自己對白冉一無所知。她沒料到白冉這么有錢,更沒料到白冉會愿意花這么大價錢保釋一個窮畫家。

    無權過問別人的私事。盧簫鎮(zhèn)定地點點頭。

    “請進警局填表。一切都確認好后,我們就可以放人。”

    “真專業(yè),都不過問原因的。”

    這句話聽起來很嘲諷,但并沒有證明其嘲諷的確切證據,盧簫便用平常的話術回應:“保障您的個人權益。”

    不過話一出口,她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怪怪的,也有點像嘲諷。

    “呵呵,果然是盧上尉。”

    聽到那帶軍銜的三個字時,聯(lián)想到剛才這女人的某句話,盧簫覺得萬分不自在。

    兩人繞到開羅警衛(wèi)司的正門前,一前一后,且距離保持得很穩(wěn)定。

    門口站崗的兩位警員看到罩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后,表情很新鮮。

    倒不是說他們不常在海關見到赤聯(lián)女人,但罩最高遮蓋等級的“沃爾卡”的女人,還是頭一次見。罩“沃爾卡”的女人,大多來自更為極端的南赤聯(lián);而受國際局勢影響,南赤聯(lián)的人通常不會來世州。

    當然,盧簫也拿不準為什么白冉要穿“沃爾卡”。世州又不是赤聯(lián),沒必要穿。

    這樣一想,為掩蓋身份的可能性更大,畢竟保釋政犯很容易惹禍上身。

    白冉的腳步很柔,但又莫名很沉重,死氣沉沉的。好像在控訴什么,在為什么鳴不平。

    之后的過程中,兩人沒再多說過一句話,全程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盧簫很慶幸白冉收起了惡劣的習慣,不過這女人過于一本正經的表現有點毛骨悚然。

    白冉靜靜地在綠袍下填表,盧簫靜靜地坐在她的對面。

    纖細的手指如雪,鮮紅色的指甲油仿佛在滴血。

    紅色是警告的顏色。盧簫并不記得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涂過指甲油;從指甲油的完整狀態(tài)來看,應該是最近新涂的。

    守在不遠處的警員們開始竊竊私語。

    “哇,赤聯(lián)人這么有錢的?什么背景啊?”

    “做生意的唄,有什么奇怪的。”

    “不是說赤聯(lián)女人不能做生意么,難道她是……”

    “噓。”

    雖說白冉承認過聽力不好,但盧簫還是覺得,白冉應該已將上述對話盡收耳底了。作為那些警員的上級,她替他們的嘴碎感到羞愧。

    大氣的字如行云流水般飛舞,白冉的手跡只能用賞心悅目形容。百分百文化人的字跡,每個間架結構與連筆都恰到好處。筆尖摩擦紙張的聲音,意外合上了時針的移動。

    這字跡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見過。

    盧簫皺起眉頭思索,卻思考不出來個所以然來。她想到了某個人的字跡,卻肯定二者沒必然聯(lián)系。好看的字都是相似的,只有丑字才會丑得千奇百怪。

    “好了。”白冉將表格推到對面的軍警面前。

    然后,她抽出了一張不起眼的白色支票。

    但上面的數額卻很抓眼,正好四十五萬州元。世州中央銀行開具的,也有在特定燈光下呈紫色的防偽標識。

    盧簫接過表格,檢查上面的每個信息。

    在姓名一欄,她看到一行故意潦草的字母,愣了一下。她抬頭看向白冉,意料之中捕捉不到任何痕跡。嚴嚴實實的“沃爾卡”之下沒有表情。

    雖說中文才是各國的官方語言,但當今世界格局的變化畢竟過于緊迫,部分專有名詞如姓名是允許用其它語種填寫的。

    她便沒說什么,只是重新辨認一遍。

    終于,辨認出的內容如下:

    【Savanna】

    雖然不知道這個名字的正式音譯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白冉”。

    她警惕地皺起眉頭,拿起支票比對。既意外又不意外,她看到那張支票上的名字也是“Savanna”。

    是偽造的支票嗎?還是……

    盧簫捏著紙張邊緣的手指出了汗。

    然而專業(yè)檢驗人員接過那張支票,用紫外燈核驗了幾分鐘后,點了點頭。

    沒有任何問題。

    內心的疑惑越來越多,但盧簫什么都不敢問。別人的私人財產,跟自己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盧簫盯著網紗后面平靜的綠眼:“請出示身份證明和證明材料。”這也是官方流程之一。

    白冉從“沃爾卡”的側兜掏出了一小沓折疊的文件,遞了過來。

    將文件展開的那一剎,盧簫再次震驚了。是舊歐民主聯(lián)合國的公民證,財產證明和工作證明。

    不是護照,而是公民證。而且無論從哪個細節(jié)觀察,多年警司的經驗都在告訴她,這個公民證是真的。名字真真切切就是“Savanna”,只有名沒有姓,又或許“Sa”就是她的姓;而旁邊的一寸證件照,分明就是白冉的臉。

    審閱完畢,盧簫遞給身旁的男警員:“雷米,把這些拿去復印兩份。”

    “是。”

    罩綠袍的女人一動不動。

    盧簫也一動不動。

    她知道白冉原本身份,知道其中必有蹊蹺,但不打算深入盤問任何事情。她比白冉還希望司愚能被盡快保釋出去,不然被押到中央監(jiān)獄就危險了。

    資料復印完畢,雷米將那一沓紙裝袋,還給了白冉。白冉接過的時候,懶懶地說了聲謝謝。

    然后,盧簫陪同白冉走出了警局。旁邊一眾忙碌的警員們,在她們經過時,都會停下手上的工作,注目一瞬。

    “只要提款順利,我們就放人。”

    “嗯。”

    “兩個工作日。”

    “我相信你們。”不過語氣很嘲諷,跟說反話沒什么區(qū)別。

    夕陽西下,天邊一片赤紅。

    像蛇張開了血盆大口,絲狀云朵是一排細而尖的牙。

    看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身影,盧簫陷入沉思。

    她想起了很久前遇到的那個波斯姑娘。一樣被綠袍封印的美貌,在面紗褪去的那一刻,令人悵然若失。

    為什么白冉突然穿起了罩袍?是被北赤聯(lián)的宗教警察發(fā)紅牌了嗎?她當然希望這個猜測是錯誤的,希望白冉只是單純不想被認出才穿的“沃爾卡”。

    抬起手掌,因高強度訓練留下的厚繭與傷痕仍清晰可見;但那蒼白的繭中,仿若要有蝴蝶飛出。

    這么一比下來,世州不分性別的變態(tài)訓練竟成了一種恩賜。

    盧簫嘆了口氣,轉身走回警局。

    **

    后來,盧簫一直沒搞明白兩個疑點。

    其一,舊歐公民證上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白冉。

    雖然那張證件照像白冉的臉,但一寸照的像素實在過低,世界上長得像的人也太多,不能百分百確定。或許是她的親屬,或許是受別人指示與幫助,又或許是她假借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身份。受人指示的可能性最大,因為如此巨大數額的錢,一個人大概率是拿不出來的。

    其二,白冉究竟為什么要用西文字母填寫這個名字。

    最大的一種可能便是,這個名字的中譯過于出名。有點耳熟,但想不起什么名人和這三個音節(jié)相近。或許是舊歐的名人,只是自己消息閉塞不了解罷了。

    任何國家都不承認雙國籍。作為北赤聯(lián)的軍醫(yī)長,白冉一定要是北赤聯(lián)公民;但一個北赤聯(lián)公民不能同時當舊歐公民。

    見了鬼一般。

    Savanna。

    似著了魔一般,盧簫在腦海里一遍遍回放那個名字。很貴氣的名字,很具仙氣的名字,也像一條蛇妖的名字。

    她很不想承認。

    但確實開始對白冉的身份好奇了。

    那是2190年,在警衛(wèi)司記憶清晰的最后一件事情。

    **

    三天火車,一天大巴。

    抱著黑色的旅行包,盧簫疲憊地靠在車窗邊。同車的人誰也不認識,誰也不想認識對方,多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消耗無謂的熱量。

    為了方便打理,她將在出發(fā)前一天頭發(fā)剪短了。倒也沒寸頭那么夸張,但配上高瘦的身材,這個發(fā)型很容易會被錯認為清秀的小男生。

    因此在大巴上坐下后,一個一米八的男軍人毫無顧忌地坐在了身邊。

    密閉空間內,男人的體味被關得很重,盧簫不得不打開車窗透氣。寒風撲面而來,讓在開羅待習慣了的上尉很不適應。

    大巴沿著額爾齊斯河前進。

    在開羅已一片盛夏時,北方內陸仍一片荒涼。大片山脈上的白雪仍未融化干凈,在褐色的山體上斑駁。冰面邊有三兩白色輪船停泊,哨聲回蕩在萬里無云的天際。盡管車內暖氣很足,但看到漫山遍野光禿禿的巖石時仍會打個寒噤。

    這是西伯利亞,地球上最冷的土地之一。

    冰冷的沉睡之地。

    她想起一句名言,或許是某位上校說過的。

    ——能挺過西伯利亞摧殘的軍人,才有資格成為軍官。

    閉上眼,四年前的情景歷歷在目。

    狂風呼嘯,寂寞在雪地中無限放大。這句話是對的,只有狼才能挺下來。

    恍惚間,盧簫總有種不真實感。

    斑駁的灰色山脈是一樣的,內燃機的機油味是一樣的,被暗紅色軍服占據的大巴是一樣的。但明明才過了四年,是什么不一樣了呢?

    她想起了那場戰(zhàn)爭。

    無論過去多久,在某天晚上的熟睡中,刀光血影還會悄然劃入夢境。

    在入伍時,大家都曾立志成為一個正直的人民守護者。

    但那場戰(zhàn)爭的勝利守護了誰呢?是司愚,還是戰(zhàn)死的士兵們?

    可懷疑與批判又能帶來什么?是新生,還是無妄的災禍?

    多么荒謬。

    正直與邪惡的邊界越發(fā)無法分辨,她已分不清對和錯。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剝絲抽繭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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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世州鷹眼軍校的進修役訓練場坐落于鄂木斯克北邊。

    荒原中央,厚厚的鋼板墻構成一座圍城,封鎖了槍聲與吶喊。大門左側是軍綠色十字國旗,右側是印有老鷹的暗紅色世州軍旗。兩面歷經風霜的旗幟迎著寒風飄揚。

    盧簫和一同報到的尉級軍官站在大門旁。六月的寒風威力不減,依舊刮得人鼻腔生疼。

    隨著太陽漸漸升高,氣溫勉強升到了十度以上。

    一個佩有金鷹胸章的軍官向他們走來。世州鷹眼軍校也是中央直屬機構。

    “少尉出列!”

    隊伍中一半人踏步走出,站成一列。他們是這群人中最年輕的一批,年輕的朝氣在陽光下閃爍。但即便是這樣,盧簫還是能敏銳察覺到,他們也就是自己的同齡人而已。

    “中尉出列!”

    剩下的四分之三踏步出列。

    余光看著他們的面容與肩章上的金星,盧簫越來越陌生。那些人臉上的歲月已超過了自己不少。

    “上尉出列!”

    盧簫向右踏出一步,因身高自然站到了女軍人列隊的靠前處。

    走過同級的上尉們身邊時,她有些緊張。這些人是白冉的同齡人,根本不是自己的。

    軍官向三列人敬了一禮。

    “進門后,少尉左轉,中尉右轉,上尉向前,尋找對應的標牌依次報到。齊步走!”

    盧簫跟隨著向前走去。

    嗒,嗒,嗒;馬皮靴底叩出清脆的響聲。他們第一次聚集到一起,步伐卻出奇的默契而整齊。隨便抽幾人都能組成訓練有素的閱兵方陣,這是世州軍人一貫的良好素養(yǎng)。

    團結緊張,嚴肅壓抑。走進訓練場內,一切都是三年前的氛圍。

    灰色水泥地上,鋼筋混凝土場館內,到處張貼著紅色標語。軍服是暗紅色的,但標語是鮮紅色的。

    ——向偉大的時元帥致敬

    ——時代鑄就軍隊,軍隊守護人民

    ——寧可前進一步死,決不后退一步生

    安靜等待。

    密集人群中,冷風不再。

    登記報道的軍官坐在帳篷里,頭也不抬地寫著資料。

    盧簫走到他面前,立正敬禮后,將證件遞去:“盧簫上尉,中央陸軍高級指揮官,開羅邊境警衛(wèi)司正警司長。”

    軍官手中的筆突然停住了。他瞇起眼睛看看上面的資料,好像在核對什么。

    “盧簫——上尉。”

    “是。”

    “年齡?”

    “23歲10個月。”

    隊伍后面?zhèn)鱽砹瞬豢伤甲h的唏噓。或是對那個名字,抑或是對那個年齡。

    盧簫萬分不自在,只想趕緊完成登記,逃出這里。

    “請問有什么問題嗎?”

    負責登記的軍官挑了下眉,意味深長地搖搖頭:“那看來這兒沒寫錯。沒事了。”然后,他將證件遞還給盧簫。

    盧簫收起證件,走出帳篷。

    經過后面的上尉們時,她感受到了來自十幾雙眼睛的注視,還有特意壓低聲音的談論。

    而不論是注視還是談論,負面的評價占壓倒性優(yōu)勢。

    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事實上,她確實也沒做錯什么。唯一的“錯”,便是年齡與軍銜的格格不入。

    而那些尚能收斂的眼光與品頭論足,僅僅是噩夢的開端而已。

    因為這個時代和她的眼眸一樣,都是灰色的。

    **

    盧簫率先到宿舍中收拾東西。

    大概是個巧合,今年這間宿舍就在四年前那間的斜對面,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只可惜熟悉的面孔一張沒見到,她有些失望。

    仔細想想,這倒也正常。中尉到上尉的晉級周期一般在六年,只是自己因前年夏天的大案提前晉升了。換個角度想,認識新同學也很激動人心,說不定能遇到更好的人。她一直在嘗試樂觀。

    她的行李少而井井有條,因此不過十分鐘便收拾好了。衣服和雜物甚至都沒占滿私人空間的一半,堪稱軍隊內務的典范。

    盧簫將空空如也的行李袋卷起來,放進最底層的柜子中。

    然后,她拿起一本書,在書桌前看了起來。也不知受了誰的影響,她最近很喜歡看時政評論雜文集。

    咔嚓。

    背后的門響了。

    盧簫轉頭,看到一個扎高馬尾的女生走了進來,左右手提著兩大個行李箱。從外貌來看,應該是亞裔;從身材來看,大概是文職或技術職。

    那個女生將行李箱往床邊一靠,看到室友是何方神圣后,她的表情很驚異也很排斥。

    “啊,你就是那個才23歲多的警司?”

    “是。你好,我叫盧簫。”盧簫立刻站起,禮貌地伸出手。

    然而那個女生卻無視了她的動作,一邊拉行李箱拉鏈一邊說:“我叫千在熙。你長得好奇怪,到底是哪里人?”

    “我媽媽是俄裔。”盧簫習慣性用軍姿站立,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

    “哦,但你長得也不完全像白人。”

    盧簫一本正經地解釋:“我爸爸是東亞人。”

    千在熙一邊將內衣袋掛到衣柜內桿,一邊用余光瞥她,皺起的眉頭閃過一絲不悅。

    “現在又不是訓練,站那么直干嘛?”

    盧簫立刻活動了一下手臂,局促不安。看來還是沒改掉這個毛病,她抱歉地笑笑:“站崗站習慣了。”

    千在熙哼了一聲,繼續(xù)收拾東西。那冷哼好像在說,你就裝吧。

    空氣陷入尷尬的沉默。

    盧簫不知道該說什么,便繼續(xù)看書,但沉浸不進去。不知怎的,她總覺得這位新認識的室友不太好相處。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聲問話打斷了即將沉浸的盧簫。雖然她很不喜歡看書時被人打斷,但還是好脾氣地放下了書本。

    “喂,為什么你還不到24歲啊?”

    “去年提前晉升了。”盧簫實話實說。

    千在熙將空行李箱推往角落,頓了一會兒,她萬分疑惑地發(fā)問:“不是,我都29了,就算你提前晉升,也不可能比我小這么多吧?”

    盧簫轉頭看向她,認真解答:“我畢業(yè)時定的軍銜是少尉,85年升的中尉,去年因為一個案子又晉升了一次。”

    千在熙的表情有些扭曲。那是一種混合了不解、敬佩、嫉妒與憤怒的表情。她張嘴張了好幾次后,才悶悶道:“好吧。你這里還空著這么大地方,多浪費啊,我把包放這兒了?”

    “好的。”盧簫點點頭。

    看到她一直不慍不火的樣子,千在熙撇了撇嘴。她認為這年輕軍官是個軟包子或偽君子,絲毫沒想到這其實是習慣性禮貌的溫和待人。

    賭氣一般,她將背包向盧簫的儲物盒擠了擠。

    沉默片刻后,盧簫不知該說什么,但又覺得該說點什么。于是,她客套式地問:“請問你是哪個部隊的?”

    聽到這個問話,千在熙的表情怪異地扭曲了一下。她皺起眉頭,用一種尖銳而做作的聲音道:“一個小小的地方軍醫(yī)罷了,哪兒能和你們中央的人比。”

    一瞬間,盧簫很尷尬。

    千在熙繼續(xù)整理行李。

    兩人互不干擾。

    盧簫的眼神雖然在書頁上,但腦海里一直回放著剛才的對話。她在反思,自己是否說了一些不恰當的話。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

    “千在熙。”

    然而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下一句話,就見千在熙瞬間拉下了臉:“你個小孩兒怎么直呼我名字?叫姐姐!”

    盧簫僵住,不知道這是玩笑話還是認真的。她一臉懵圈,張半天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明明職級相同,這位軍醫(yī)小姐卻簡直比唐中校還囂張跋扈。

    她僵硬地微笑著:“你是認真的嗎?”

    這個表情像是汽油一般,澆起了千在熙的怒火。她傲慢地揚起頭,漸漸逼近,眼里甚至透出威脅的光。

    “叫啊!”

    那一瞬間,盧簫突然看到了惡魔的舊影,各色長角的怪物突然就在眼前叫囂環(huán)繞,背后滲出冷汗。

    大腦一片空白之下,她迅速將面前人推開,且忘記了控制力度。

    電光石火。

    無論是反應速度還是力量,作為軍醫(yī)的千在熙根本無法反抗。她直接向后倒去,后背重重磕到了墻上。

    咚。

    糟糕,闖禍了。

    盧簫趕快上前拉起她,關切道:“對不起,你沒事吧?”還好,她并沒有受傷,萬幸沒碰到后腦勺。

    然而千在熙只是將她的手打開。

    “好啊你。用這么大勁兒推人?”

    盧簫的聲音越來越委屈,越來越軟:“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好了好了,離我遠點,我要去打水了。”千在熙不耐煩地推開她,留下一個鄙夷的眼神。

    盧簫呆呆站在原地。

    站一會兒后,她回到了書桌前。她想提筆在日記本上寫點東西,卻什么也寫不下。無論是在荒原飛馳的列車還是西伯利亞的寒風,什么都想不起來。

    局促不僅沒有消退,反而越來越沉重。

    **

    2190年6月1日晚。

    進修役啟動儀式。

    上到上尉,下到下士,所有參加本次進修役的軍官皆集中到了訓練場大禮堂。禮堂內的裝潢延續(xù)世州的建筑傳統(tǒng),金屬、水泥與暗灰色的大理石在各領導人的畫像與名言中交替穿梭。

    啟動儀式開始前和開始后一樣安靜。

    禮堂右側掛著一個橫幅:管住身體,管住意志。嘴也包括在身體中,于是說話也成了所有軍人都要抑制的沖動。

    一個身穿暗紅色中年軍官走上演講臺。他便是世州鷹眼軍校的校長,黃疾刃少將。

    他威嚴地掃視著幾百名尚年輕的軍官們,敬了一禮。

    “奏世州軍歌!”

    演講臺側的管弦樂團應聲奏樂,熟悉而充滿殺氣的旋律回蕩在禮堂中。近一千名軍官的嘶吼穿破厚厚的水泥墻,直沖云霄。

    軍歌結束后,是黃少將長達四十分鐘的演講。冗長乏味的字正腔圓,憤慨激昂的親切鼓勵。無論內容怎樣,所有軍官都昂頭一動不動,認真在聽。

    晚飯還沒吃,盧簫的胃在一抽一抽地疼。最近她的胃一直不太好,但必須忍耐,必須保持軍姿。

    軍校負責人伊藤上校送別黃少將后,清了清嗓子:“下面有請參訓代表席子佑發(fā)言。”

    這個名字有點熟悉。

    倒不如說這個姓有點熟悉。

    一個長相英氣的高個子女生走上演講臺,馬尾辮和眼珠都像在墨水里泡過一般烏黑。她的氣場是軍人的,眼神卻是當紅影星的。

    “大家好,我是來自中央戰(zhàn)區(qū)的海軍預備參謀長,席子佑上尉。”

    盧簫睜大了眼睛。

    這個上尉也過分年輕。沒錯,看上去很像自己的同齡人。而且最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只是一個上尉,便已是中央戰(zhàn)區(qū)的預備參謀長。

    “很榮幸能夠代表全體軍官發(fā)言。敬愛的時振州總元帥有言,無法挺過最艱險的境況,就無法成為一名合格的軍官。今天,我們共同聚集在最寒冷的西伯利亞,即將迎來新的挑戰(zhàn),從而蛻變成更強大的軍官。這將是磨煉意志的一年,這將是理想升騰的一年……”

    做作的官腔讓她的年齡老了十歲。

    盧簫不自在地瞥向旁邊的同志們,發(fā)現他們都是一副意外又不意外的表情。就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誰,也都對這名參訓代表的身份沒有意見。

    望著席子佑的側臉,盧簫希望接下來的一年不要跟她扯上關系。這個人看起來不僅過分危險,而且囂張跋扈得比千在熙更甚。

    應該問題不大。

    雖然同為上尉,但之后會分成四個訓練連,成為同窗的概率相對較小。

    **

    散會后,盧簫和千在熙走向食堂。她能明顯感受到千在熙不待見自己,只是出于寂寞才走在一塊。畢竟進修役第一天,誰的熟人都很少。

    盧簫邁大步子,只想盡快吃上飯,然后去醫(yī)務室開點胃藥。

    樓道里,迎面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

    是席子佑。

    與演講臺上的熱情洋溢截然相反,現在的她比西伯利亞的平原還冷漠。三個同級軍官諂媚地圍在她身旁,說說笑笑。這個小團體就像高官和她的三個走狗。

    盧簫皺眉。即便是天才,也不該這樣自大。

    席子佑捕捉到了她不悅的表情。那張棱角鋒利的方臉上,柳葉狀的眼睛像條蛇。語氣尖銳刻薄得像把裁紙刀。

    “好看嗎?”

    盧簫立刻轉頭將視線移開,沒理她。這人脾氣可真大,跟所有人欠了她八百萬似的。

    席子佑冷哼一聲,帶著小跟班走遠了。

    看她走遠后,千在熙才壓低聲音,責怪般地湊到盧簫耳邊說:“你不知道她是誰啊?”

    盧簫很懵:“誰?”

    千在熙像看傻子一樣看向她,就好像剛才的問句不可理喻一般。

    “你仔細想一下這個名字,這個姓!”

    “席……難道是席子英的!”盧簫倒吸一口冷氣。

    “沒錯,她侄女。席子鵬他閨女。”

    席子英便是國家三位副元帥之一;其權力一人之下,億人之上。而其弟席子鵬則是世州總戰(zhàn)區(qū)紀律監(jiān)查委的總書記,負責監(jiān)督各中央委員會的行為,甚至掌握許多高官的生殺大權。

    所有疑問瞬間明朗。

    如此想來,這個席子佑確實有傲視群雄為所欲為的資本。頂級軍二代出身,只要不犯下大過,仕途無疑會直上青云。預備參謀長是中央想賦予她的,而上尉的軍銜是中央尚需要留存的臉面。

    出生就在羅馬的人,誰也羨慕不來。

    千在熙斜眼看著她:“要么巴結她,要么離她遠點,像你剛才那樣可不行。傻小孩。”

    盧簫不再言語。饑餓讓胃越來越疼,她的額角都滲出了冷汗。

    這段路過于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她們終于到食堂了。

    左看看,右看看。

    不愧是鷹眼軍校,待遇不錯。最左邊是各色蓋澆飯,緊鄰的三個窗口是香鍋冒菜,中間是中式面食,右邊則是烤豬肘炸薯條等歐式餐食。

    混著油香味的大堂里明媚溫暖,安撫了盧簫本壓抑的心。

    **

    那是另一個夢境。

    一匹狼被關在生銹的鐵籠里。

    明明它的脖子上沒有項圈,卻仍畏畏縮縮。腐爛的血痕侵蝕它的身體,鮮血混著糞便的味道引來無數蒼蠅。

    碎骨粘著腥臭的肉,散落在籠子的角落里。

    或許是太餓了,它起身走到尚留有肉絲的骨頭邊,輕嗅起來。肉或許不新鮮,但仍能果腹。

    尊嚴已消失不見。

    骨頭上生了蛆,但狼仍俯身啃食,而且嚼得很香。

    她看得心慌。

    明明眼前是個籠子,卻像看到了一面鏡子。

    這時她注意到,身邊有一團不知名的黑影,模糊得像昏黃的回憶。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半問:“為什么要把它關起來?”

    “磨光它的意志。”

    狼的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灰色的眼睛露出兇光。那眼神讓她異常害怕,卻又無比熟悉。

    灰色的毛開始泛紅,就好像披著斑駁的軍裝。

    “然后呢?”她好像知道了答案,卻還是要問。

    一雙充滿了嘲諷與憐憫的綠眼在黑暗中幽幽燃起。

    “讓它成為一只狗。”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不讓過分年輕的軍官繼續(xù)晉升,是對她的一種保護

    第33章

    早晨六點到操場集合的時候,盧簫精神恍惚。昨晚的噩夢讓她沒睡好。

    天還黑著,八連的同學已經到齊。

    突然間,一個高高的身影讓她瞬間清醒。站在隊伍最前方的,被一群人簇擁著的,擺著一張臭臉的,正是那個風光不可一世的席子佑。

    簡直運氣感人。

    傳說中的墨菲定律永遠適用,無論多小的概率。

    盧簫這時才突然想起,雖然上尉會分成四個連,可失調男女比例讓她們必定在同一個連相遇。

    沒辦法,只能盡量忍讓,平安度過這一年就好。于是,她裝作無事發(fā)生,按照身高排在了隊伍第三名。

    席子佑站在隊伍的第一個。她的身高目測在一米八左右,若不入軍隊,打籃球怕會很合適。

    晨練不允許穿厚衣服,鄂木斯克清晨的寒風讓軍官們凍得直哆嗦,可誰也不敢放棄直挺挺的軍姿。

    西伯利亞的六月。

    魔鬼之地的六月。

    一聲哨響過后,一個女教官向她們走來。紅發(fā)藍眼,皮膚蒼白得像紙,典型的凱爾特人長相。

    而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盧簫的心跳漏了半拍。訓練不允許帶刀,但那一刻,日內瓦精制刀具的觸感卻停留在了胸膛。

    上天的眷顧,命運的巧合。大家都知道,鷹眼軍校的教官是輪換制,天南地北的校級軍官都有概率上任;但在茫茫人海中能精準遇見,實在過于偶然了。

    灰色的眼睛與藍色的眼睛對視的那一剎,時間都停滯了。

    內心一陣暖流劃過。

    盧簫忘記了這次進修役遇到了一切不愉快。

    “你們好!我是接下來一年,你們八連的教官,伊溫·坎貝爾。叫我伊溫教官就行。”她的軍服上是兩條橫杠和一顆星,是少校軍銜。若不是肩章證明,誰也不會相信這樣一位漂亮溫婉、約三十五六歲的女士竟已是少校。

    “教官好!”八連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吼出回應。

    伊溫教官沖上尉們和藹笑笑:“凍壞了吧?我們先晨跑,跑熱了再認識一下。今天第一天,也不為難你們。一萬米,在一個小時內跑完,我掐表。跑步,走——”

    用最溫柔的語氣,下最狠的命令。

    大家,尤其是文職軍官,內心哀怨卻無法反抗。在世州軍隊必須一聲不吭地絕對服從。

    盧簫倒沒什么意見。萬米晨跑是進修役的常規(guī)操作,只不過軍銜不同頻率不同。她一直對自己夠狠,更何況是在經歷了那場內戰(zhàn)之后。

    跑起來,寒風像一把把利刃,刮得臉生疼。四肢被保暖褲束縛,有些麻木地擺動。

    她盡力奔跑在橙色的橡膠跑道上,好讓自己暖和起來。

    一千米過后,肺在痛苦地灼燒;三千米過后,灼燒感漸漸消退。

    不知不覺中,盧簫已經跑在最前面,甚至甩出第二名幾十米。這只是一次晨跑,她并沒想競爭什么,只是以前在中央軍隊高強度的體能訓練幫助了她。

    再一次轉彎后,余光中出現了席子佑高大的身影。雖然氣喘吁吁,但她兇狠的表情仍然不減,甚至比平常還要嚇人。

    這人好像很不爽,但她并沒有心思理會,或許只是咬牙堅持的時候不便表情管理吧。一萬米還有一半,專心跑步才是要緊事。

    跑著跑著,太陽從高墻上升起,帶來晨光熹微。

    跑著跑著,風變得溫柔,陽光下的操場散出溫柔的綠色。

    像風一樣自由。

    盧簫抬高腿,閉上眼睛,短短的頭發(fā)在風中一甩一甩。累,但是快樂。或許旁人很難理解這種心境,但對于她來說確實如此。獨行在風中時,干什么都是輕松的,干什么都是甜的,即便是魔鬼般的一萬米。

    24圈。還有1圈。

    綠茵場邊等待的伊溫教官看了一眼秒表,然后露出微笑。那笑容很有感染力,減輕了盧簫肌肉的痛苦。

    天亮了。

    訓練場一片光明,就像奔跑著的軍人們。

    “42分35秒。”盧簫率先沖過白線時,伊溫教官報出了時間。

    盧簫漸漸減速,然后在跑道盡頭變成走路,走回田徑場。心肺的負荷漸漸爆炸,寒冷之中四肢僵硬,她大口大口喘著氣。

    見下一名還離得很遠,伊溫歡快地小跑到她面前,悄聲稱贊道:“不愧是我們盧小簫同學,體能真不錯。”

    “謝謝。”盧簫立正一瞬。

    伊溫被這種乖而嚴肅的語氣逗笑了。本就高瘦的盧簫剪短發(fā)后活脫脫一個清秀少年,和說話的語氣很有反差感。

    “怎么剪了頭發(fā)?是不是什么奇怪的屬性覺醒了?”

    “因為短發(fā)便于打理。”盧簫耐心解釋。

    聽到這話,伊溫教官甜甜一笑。深深眼窩中,那大海一樣的蔚眼睛瞇成月牙。她想起了兩年前第一次遇到這位小可愛的時候,也是這樣,說什么都當真。

    她很想再說幾句話,但跑道上其他人已臨近終點,便只得走開了。

    盧簫的心跳終于恢復了些,停到跑道邊為同窗們加油。

    不久后,席子佑也沖過了終點。氣喘吁吁,臉紅得嚇人。

    無意間對視時,盧簫感覺很不舒服。她說不上那樣的眼神的涵義,但著實是不想再對視了。

    晨跑后,女上尉們稍作拉伸,立刻站好隊。

    太陽已經升起,鄂木斯克的寒冷不再難以忍受。湛藍天空中,輕紗似的白云乘魚肚白的光束移向遠方。

    汗水和喘氣聲浸濕露天訓練場的空氣。

    伊溫教官拍拍手,興致高漲:“大家都很棒,這么冷的天,最慢的都一個小時跑完了!哼哼,誰都不用罰跑啦。年輕小丫頭的體力就是不一樣,一個晨跑都能跑這么快。是吧,小盧上尉?”

    這位過分活潑的教官實在不像個人到中年的少校。但相比起總瞪眼的更年期大媽,擁有這樣活潑幽默的教官也未嘗不是件幸事。

    盧簫不好意思笑笑,低頭以示謙虛。

    “身體素質稍有落后的同學也別氣餒,離最終考核還有一年呢,慢慢來。人到一定歲數后,身體素質確實會下降。看看,今天跑在前面的不都是小朋友嘛?席子佑也是啊,她才25歲。”說罷,她沖隊伍打頭的席子佑眨眨眼。“剩下的同學我還不認識,一個一個做自我介紹,也讓大家都認識認識。天太冷,怕你們著涼,邊跳邊說也行哦。”

    響亮的聲音回蕩在操場。有口音差異,但都中氣十足。

    大家來自五湖四海,身份各異。有地方的,有中央直屬的;有文職,有武職,也有技術職。屬實多樣。武裝部財務參謀,保密所研究院,空軍指揮官,西邊支局的警司,甚至還有東亞文化中心的部長。

    內心涌上一股莫名的暖流。人生竟然有這么多可能性,而且無論沿著哪條道路,都能沐浴在最蓬勃的陽光下。

    只是。

    雖然都在陽光下,有的人卻會被自己的影子遮住。

    人是天生的社會性動物。僅僅過了半天,八連的所有人就好像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形成了一個個小團體。

    少尉們尚年輕,沒有復雜的人際關系;三十而立的上尉們就不一樣了,活生生讓軍校進修役成了微型官場。

    人人都是行走的招牌,人人都被分成三六九等。

    尤其在朋友的選擇上,甚至還形成了一條特定鄙視鏈。中央鄙視地方,技術職鄙視武職,武職鄙視文職。

    世故之人口中“最沒技術含量混飯吃的”,便是被明目張膽內涵的地方文職軍官。

    無論席子佑人本身如何,她永遠是人際關系中最吃香的。隨便往哪兒一站,就有人圍過來巴結她。

    中央直屬的技術武職,軍二代,成績好;大概率是未來的大將甚至元帥。

    理論課結束后,千在熙就和席子佑那幫人主動混熟了。高技術含量的軍醫(yī)夠格。

    盧簫坐在教室靠窗的角落,翻看新發(fā)的課本,萬分享受在照進來的陽光下看書的感覺。她渴望友情,卻不喜歡這群人,所以寧愿孤身。

    反正,習慣了。

    更反正,不習慣也終能習慣。

    忽然,她的余光注意到了一個同樣孤零零的身影。

    是申荷娜,那個年近三十的東亞文化分中心宣傳部長。無論是年齡還是職位,她都處在食物鏈最底端,當然在人際交往上就會處于弱勢。

    其實晚些晉升何嘗不是件好事,她想到以前因提前晉升遭受的無數嫉妒與怨恨。不,或許自己只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罷了,盧簫惋惜地看向那溫柔的側臉。

    于是她放下書,走了過去。

    “要一塊吃飯嗎?”

    申荷娜很是意外地轉頭。在看到來者何人后,好像有些失望,又有些羞愧。她遲疑了一下,表情如做夢般朦朧。

    “真的嗎?”

    盧簫只覺得很諷刺。這真是個鬼地方,比那個地方還鬼。她盡可能讓笑容不那么蒼白無力:“當然了。我剛才看到你就有一種感覺,我們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

    申荷娜愣了一下,緊接著被她小孩子氣的發(fā)言逗笑了。她的眼神慢慢變得很慈愛,就像母親一般。她比盧簫大九歲,本實在不好意思成為朋友;但突然,她又好像無所顧忌了。

    “好呀。”

    盧簫便坐到她身邊,和她談天說地了起來。不愧是文職人員,說話很有智慧;不愧是比自己年長很多的人,能講出很多有趣的生活經驗。聊著聊著,她很幸運能認識這樣一位同伴。

    她不知道,為什么所有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避申荷娜;也不知道,為什么所有人看自己時都帶著深深的惡意。

    她認為很多問題是找不到答案的,所以并不想理會。

    教室的另一端,某雙眼睛在注視。惡毒的怨恨灼燒綠火,這其實已是答案。

    盧簫卻渾然不覺。

    **

    午飯前,是參訓體檢。

    抽完血后,盧簫和申荷娜到更衣室里脫衣服。

    席子佑和其新晉跟班瓦妮莎也在。看到她們時,席子佑的嘴角立刻向下扯動,拋出了一個嫌棄的神情。

    晦氣。

    盧簫沒有理會,繼續(xù)和申荷娜說說笑笑。但申荷娜的情緒明顯有了變化,好像在害怕什么,回應也變得心不在焉。

    盧簫也覺氣氛壓抑,便不再說話,默默走出更衣室。

    測身高體重處,她排在幾個女軍官后面老實等待。軍人們的作風一向毫不磨嘰,沒過幾分鐘就輪到她了。

    “身高172.4,體重57.7。”管測量的醫(yī)生邊寫邊記。

    盧簫點點頭,準備離開。

    “站住。”醫(yī)生叫住了她。

    她立刻停下腳步,看向醫(yī)生。

    只見醫(yī)生皺了皺眉,一副苦口婆心的樣子:“你太瘦了,這個身高怎么也要62千克以上才合格。血色素也不高,很危險。從今天起必須多吃點,注意營養(yǎng),最好多長幾斤。”

    后面突然散出陣陣竊笑。她能很明顯地分辨出竊笑的來源,但懶得理會。

    “是。謝謝您。”

    更衣室內空空如也。

    盧簫微微松了一口氣,準備穿衣服。但很奇怪,本整齊疊在長椅上的衣服不見了。再定睛一看,衣服被放到了靠墻的儲物柜頂端。可能是長椅上不該放東西吧,她沒想那么多。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她猛然回頭,發(fā)現是席子佑。那雙大手爬上自己的大臂,不懷好意地捏了捏。可能是身高的原因,氛圍倍感壓抑。

    “身體挺硬朗,可惜太干癟。記得多吃點啊。”很陰陽怪氣的聲音。

    盧簫抓起她的手腕,很輕松便甩開了:“未經允許不要對別人動手動腳。”她竭力控制著自己語氣中的不善。

    席子佑愣了一下,顯然沒預料到這位身材瘦削的軍警能有這么大勁,有些尷尬地活動了下肩膀。

    “怎么這么大反應?呵呵,難道你是同性戀不成?”

    “不關你事。”

    “難怪你頭發(fā)剪得這么短。該不會多暗示暗示自己,就能閉經了吧?”

    低俗的侮辱,刻薄的冒犯。

    盧簫再也忍不了了,一把將她頂到墻上,手肘狠狠抵住她的肩。畢竟年輕氣盛,火氣來得很快。

    雖然席子佑人高馬大,可力量終不敵上過戰(zhàn)場的軍警,便只能狼狽貼墻。瞇眼注視一會兒后,她突然咧起嘴角,狼狽中泛起一絲得意。

    “噢,你急了。”

    盧簫注視著她,眼睛都沒眨一下:“沒錯,我急了。所以你更該注意自己的言辭。”

    這樣的回答顯然在席子佑意料之外。她半張著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像頭一次遇到承認自己急了的人,也好像頭一次遇到敢這么與她作對的人。

    明明沒有烏鴉,卻隱隱傳來了烏鴉的叫聲。

    盧簫見她不再言語,繼續(xù)道:“非要通過貶低別人來彰顯自己的價值嗎?別人的怒火能給你的履歷鍍金嗎?”

    聽著聽著,席子佑的表情逐漸變成了哭笑不得,好像在看一條發(fā)瘋的狗。

    這時,背后傳來一個顫抖的聲音。

    “盧簫!放開她吧。”

    盧簫轉頭,看見申荷娜圓圓的眼睛滿是深沉的憂慮與灰暗的恐懼。

    是了,自己不該惹麻煩,如果連累朋友就不好了。

    她立刻松開席子佑。

    席子佑看看不遠處的申荷娜,再看看盧簫,臉上爬滿詭異的笑容:“你這人挺有意思的,要不要交個朋友?”

    盧簫將柜頂的衣服拿下,專心致志地扣襯衫扣子。上面沾了一層厚厚的灰塵,但她并不在意,回去洗洗就好。

    席子佑皺眉:“我在問你呢。”

    “隨便。”盧簫冷冷答道。

    席子佑開始哈哈大笑,就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恰巧,千在熙和瓦妮莎也測完身高體重回來了。她們看到這樣的場面,面面相覷。

    盧簫沒理會她,快步走出了更衣室。

    申荷娜嘆了口氣,也隨她走出了更衣室。

    食堂里落座后,盧簫沒好氣地咬著漢堡。面前還有奶酪薯條和炸雞翅。很膩,但她打算全部吃完。經體檢處醫(yī)生的一番話后,她決定每頓都多吃點,好增強體質。接下來的一年會有四次大拉練與無數次高強度體能訓練,不能拖八連后腿。

    申荷娜小口小口吃菜,一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盧簫注意到了她的情緒,問:“怎么了?”

    “唉,你不該招惹她的。”

    “我沒招惹她。是她先招惹我的。”

    “……我當然也知道,但是這個真的,怎么說呢。”

    “別擔心,我盡量離她遠一些。”盧簫胸有成竹。

    “真的嗎?”

    “當然。”

    兩人無言片刻。

    申荷娜吃完盤中的食物,不解地眨眨眼。那是她一直想的問的:“你好奇怪,別人都一心想巴結她。你知道她是誰嗎?”

    盧簫用紙巾擦擦嘴角的蛋黃醬:“知道。這有什么奇怪的,你不也沒巴結她嗎?”

    申荷娜的笑容有些古怪。

    那笑容好像在說,訓練場的天空是一塊巨大的藍色垃圾,水泥地是一片堅硬冰冷的灰色垃圾,而她們是其間毫無價值的小垃圾。

    “或許吧。”

    **

    燈光下,盧簫正在做理論課作業(yè)。

    這是一道計算理想氣體分子速率分布函數值的題。物理和數學都是軍事理論體系下的必修課,也是進修役結業(yè)評定的重要參考。

    自當年成為軍警后,她忘了許多知識,現在只能一點點撿起。

    讓思維肆意沉浸在公式中,不僅不覺厭煩,反而覺得心曠神怡。

    微分方程,二重積分,封閉曲線所經坐標。每當看到千變萬化的數字時,她便會想起幾年前軍校的日子。

    自己也曾在結業(yè)考試的數學科目中拿了最高分,也曾勉強算得上是個天才;可惜命運未曾眷顧,終也沒能成為一名研究員。

    九點半到了。

    她立刻放下筆,收拾好教材和筆記本。洗漱睡覺。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抬頭,窗外漫天繁星。一道光束橫穿天空,高聳的燈塔留下落寞的黑影。黑影刺向天空,天空也是寂寞的。

    千在熙帶著發(fā)箍,往臉上擦著各式護膚品。她的皮膚吹彈可破,細膩到不像一個經歷風吹日曬的軍人。

    各自洗漱,各自睡覺,幾乎一句話都不會說。

    這算是一種變相的和諧吧。

    洗漱歸來的盧簫站在門邊。

    “我關燈了。”

    “好。”

    作者有話要說:

    越壓抑的環(huán)境,莫名其妙的對立矛盾越多……(我指的是小說,才沒有指現實呢)

    第34章

    那是鄂木斯克嚴寒褪去的第一個傍晚。

    遠遠眺望市內,圓頂建筑上的雪已融化干凈,額爾齊斯河也重新流淌。晚霞似火,燒透天空,每個走在訓練場上的士兵都像古老的銅像。

    世州鷹眼軍校的氛圍變得愈發(fā)壓抑,中央隔三岔五派來的督導都板著臉。不知是什么變化帶來的烏云,每個教官的神情都黑成深淵。訓練強度肉眼可見地加大,軍官們暗暗叫苦不迭。

    只有兩周一次的聯(lián)誼晚餐會除外。

    那是為數不多的歡樂時光,所有人都可以忘記汗水與酸痛的肌肉,在溫暖的房間里談笑風生。不同房間內擺著不同的自主美食,幾個連的人可以自由交流。

    盧簫在八連實在沒什么朋友。和談不來的人硬談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于是,她便獨自從八連根據點溜開,到其它房間尋找和自己一樣落單的軍官。隨意聊聊天,吃點東西,就能慵懶地消磨完這段時光。

    她在隔壁房間,遇到了一位來自熱帶戰(zhàn)區(qū)的男中尉林深。

    談了兩句后,他們發(fā)現彼此都認識尹銀煥上尉,共同話題不少。兩人坐在房間角落的沙發(fā)上,喝酒吃點心。當然,盧簫只喝茶水。

    “尹上尉可固執(zhí)了,”林深喝了一口啤酒,“不敢相信你們竟然沒吵過架。”

    “是嗎?完全沒看出來。”

    “我被他罵過好幾次,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盧簫笑笑:“可能因為你是他的‘親兒子’吧。”

    林深點點頭,有了醉意。他恍惚地嘆了口氣,拿出一支煙,詢問式地遞給盧簫。

    盧簫搖搖頭:“謝謝,不抽。”說罷,拿起一塊巧克力泡芙塞入嘴中。

    “我以為你們女生都在減肥。”林深嘿嘿笑了兩下。

    “不,我要增肥。上次被隊醫(yī)說了。”

    林深打量了她一下,表示理解。

    “確實該胖點,看上去一副骨架子。對了,你們連是不是有一個叫薇拉的女生?”

    “你是說薇拉·瓦利耶娃?”

    “沒錯,就是她!她在文藝匯演上唱的那首歌真好聽啊,人也好看,像個洋娃娃。”

    盧簫撲哧一笑:“洋娃娃。你見過比我還高的洋娃娃嗎?”

    林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那張臉就是洋娃娃的臉嘛!和在歷史雜志上看到過的沙俄美女一樣一樣的!”

    “她確實漂亮。北邊支局的警司長,有勇有謀。怎么,你想認識?”

    “如果有機會的話……”

    看著面前男中尉羞澀的樣子,盧簫忍俊不禁:“雖然我跟她不熟,但……做個中間人或許還是可以的。”

    雖然剛認識林深沒多久,但簡短交談后能確定這是個不錯的男生;而且長相陽光周正,薇拉應該也不會排斥認識。

    “真的嗎?拜托了!”

    “那就跟我走。但后續(xù)有什么發(fā)展你得自己努力。”盧簫眨眨眼,從沙發(fā)上彈起來。

    林深將空啤酒罐扔進垃圾箱,立刻隨年輕的上尉走出房間。

    剛到八連根據地門外,盧簫停下了腳步。

    里面?zhèn)鱽砹撕逍β暎錆M尖銳的惡意。她一下子分辨出來,最爽朗的笑發(fā)自席子佑粗獷的嗓子。

    走進房間,女生們正圍成一個個小圈,聊各種各樣的八卦。

    盧簫環(huán)顧四周,找到了薇拉所在的小圈子。薇拉正和隔壁連的女生并排坐在小沙發(fā)上吃哈密瓜。

    “薇拉。”

    薇拉在看到來者后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有一個朋友想認識你,可以嗎?”

    薇拉的眼神奇怪地閃爍了一下。那眼神仿佛在感嘆,你的朋友,你怎么會有朋友。隨后,她的眼神停到了盧簫身后的林深上。

    “可以。”

    “這是四連的林深。”盧簫笑著指指林深。

    “你好,我是林深。文藝匯演上聽到了你的歌,我已經是你的粉絲了!”不知是不是借了酒勁,林深毫不羞澀,宛若社交達人。

    薇拉的小娃娃臉綻開了笑顏,而且并不是為客套而浮現的。這正是她喜歡的男生類型。然后,林深順利加入了吃哈密瓜的兩位女生,開心地聊了起來。

    盧簫暗暗松了一口氣。她識相地退出了薇拉的小圈子,心情很愉快。這也算成人之美。

    突然,她有些擔心。不久前,荷娜拒絕和自己離開八連根據地,說不想離開集體。但這就意味著她要和席子佑共處一個空間了。她在哪兒?

    一陣不愉快的笑聲。

    一陣惡魔般的笑聲。

    盧簫順著笑聲望去,果然是席子佑所在的圈子。那是八連最大的“小集體”,約有十幾個人。薇拉本來也屬于它,只不過是暫時離開而已。

    席子佑翹著二郎腿坐在圈子中心,和大家喝酒。八連的女生們靠在她身邊,溫和地嬉笑著。明明是個民主國家,卻有種帝制復辟的感覺。

    申荷娜也在這個圈子中,在一個角落。

    眉頭緊縮,盧簫想叫她出來。但轉念一想,既然荷娜想和她們玩,就說明她喜歡。那就不聲不響地離開這里,反正最美味的巧克力泡芙在隔壁。

    然而,接下來席子佑的一句話讓她立刻停下了腳步。

    “都說女人三十一枝花,最年長的申小姐是什么花啊?”

    “什么啊?荷花?”瓦妮莎好奇地問。

    “是、是什么?”申荷娜緊張得都結巴了,但還是不得不回應。

    席子佑瞥了她一眼。

    “夜來香。”

    所有人都開始哄堂大笑。大家都能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在嘲諷她的體味,她很愛出汗。

    而她們當中,席子佑無疑笑得最厲害。但她的笑好像不是真心的笑,而是故意示威。

    聯(lián)想到過去幾天的點點滴滴,盧簫確信,席子佑和申荷娜以前認識,而且鬧得很不愉快。

    申荷娜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顫抖地看向周圍人,好像在做思想斗爭。她很想懟回去,可又知道懟回去并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這群魔鬼。

    盧簫的手臂肌肉倏然繃緊,沖了上去:“笑什么笑!”

    笑聲瞬間停止,房間內充滿了尷尬的空氣。

    尤其是席子佑,顯然沒料到會有人沖上來指責。她冷笑一聲,瞇起眼睛。

    “你該不會不懂笑點吧?”

    “正因為我懂,所以才不好笑。”盧簫面若冰霜。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

    盧簫咬著嘴唇,看看申荷娜蒼白的臉。眾目睽睽下,她向席子佑逼近了一步。大家更是倒吸一口冷氣。

    席子佑表面上冷靜喝酒,但額角滲出的汗出賣了她,不安而警惕地盯著逼近的盧簫:“你什么意思?”

    “如果笑話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那就不是幽默,是人身攻擊。”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氣。就連其它的小圈子也停下交談,房間安靜得過頭。

    席子佑有些屈辱地頓了一下。

    “這么護著她干什么?她需要你護著嗎?”

    “她是我朋友。”

    席子佑立刻爆發(fā)出獰笑,晃動的啤酒灌濺出滴滴白沫。看熱鬧的人更加聚精會神了。

    “朋友!哈哈,你竟然會有朋友?”

    “很稀奇嗎?”盧簫冷冷地看著她。

    席子佑沒有回答,只是轉頭看向快哭了的申荷娜。再開口時,語氣威脅滿滿,像要把人掐死在塑料瓶里。

    “親愛的荷娜,你真的是她的朋友么?”

    申荷娜低頭不語,眼眶紅得滴血。

    盧簫氣得渾身發(fā)抖,竭力控制自己揍人的沖動:“你們都多大了?有意思嗎?”

    申荷娜仍然不敢說話,思想持續(xù)掙扎。究竟誰犯下了什么罪,要接受這種精神折磨?

    席子佑露出了一個不耐煩的表情。

    盧簫嘆了口氣,大聲道:“別為難她了,她不是我朋友,我沒朋友。行了吧?”

    席子佑滿意地笑了。周圍迸出一陣唏噓,有幸災樂禍,有失望,也有同情。其實大多數人并不討厭盧簫,可誰也不敢表現出來。

    盧簫毫不意外,眼睫毛都沒抖一下。略有難過,卻不委屈,弱者的保護神確實是這個待遇。她面無表情地點點頭,欲轉身離開。

    “恭喜你,成為了‘孤獨風中一匹狼’。”席子佑價將空啤酒罐拋進垃圾桶,旁邊散出稀稀落落的笑聲。

    盧簫沒有停下腳步。

    “謝謝。我喜歡做狼。”

    **

    自此,盧簫徹底被八連孤立。

    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向訓練場。

    后來她明白了,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所有集體都需要一個可以消磨時光的靶子,尤其在一個無聊壓抑的時代中。這個時代越無聊,越壓抑,就越需要撕碎點什么;一槍一槍打在靶心,直至它千瘡百孔,心里便涌起一絲變態(tài)的爽意。

    她主動取代了申荷娜,成為了那個靶子。

    而她是個絕佳的靶子。

    不喜交際,不合群,過分年輕,又有一定的知名度。

    有時,坐在訓練場邊的樹蔭下,她會看到申荷娜和薇拉她們談笑的身影。沒有悲傷,沒有委屈,只會由衷地替她高興。

    自己可以輕松忍受,別人卻不可以,盧簫暗暗這樣想著。

    席子佑越來越得意,不僅會挑釁,還會故意教唆別人挑釁。那張方臉和撲克牌上的國王一模一樣,蒼白麻木。

    無數聲竊竊私語。

    “24歲?上尉?這合理嗎?”

    “你們猜,為什么她會破格晉升?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還記得那篇報道嗎,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據說她是‘那個’,離她遠點。”

    ……

    只是有一個奇怪的細節(jié)。其他人在看向自己時,即便在嘲諷,眼神也并非鄙夷,而是疑惑與恐懼。

    沒錯。

    是疑惑,是恐懼,但絕不是厭惡或鄙夷。

    盧簫不明白;但也不用明白,因為事實毫無美感。

    因為——

    誰也不敢相信,有人會甘愿犧牲自己保護一個弱者。明明是一個傻里傻氣的舉動,卻莫名散發(fā)駭人的光芒。雪上加霜的是,這是她們所見過最年輕的上尉,一個素質訓練和理論課都名列前茅的標兵,一個溫和有禮的紳士型軍官。

    幾個因素疊加,活生生的人被迫澆筑成了假人。

    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做作出來的。這樣的人不可能存在。所有人的心底都存在著一抹灰暗,想看其露餡,想看其跌下神壇。有人曾享受過她的善良與正直,并且心懷感激,但也從未停止質疑。

    于是,她們因懦弱將敬仰轉化為怨恨,最后再轉化為恐懼。

    躲避,就好像在躲避一個本不該存在的神話;貶低,就好像踩掉巨人的肩膀便能成為巨人。

    盧簫站在鄂木斯克的陽光下,一動不動。八月的風拂過臉頰的汗水,靜寂地吹起軍校制服下擺。絨毛般的草芽環(huán)住馬皮靴的橡膠底。

    那是一座金色的雕像。

    **

    那段灰暗日子唯一的光,就是伊溫教官。

    那是她一直以來敬仰的長官,永遠不偏不倚,溫柔正直。

    軍體操經常需要兩兩搭檔,而八連剛好有25個女生。

    于是,盧簫便被理所當然地剩下。不是沒有人愿意,而是沒有人敢。主動和異類搭檔,便是暗示自己也同為異類。在席子佑老雄獅一般的注視下,一個個女生巧妙地繞開她,組成一個個圈。

    每到這時,伊溫便會開心地歪歪頭。也不知她是沒注意到八連的陰暗,還是選擇性用笑容掩飾憤憤不平。作為立場不同的教官,她總也不會理解,為什么剩下的總是盧簫,而不是笨拙古怪的瓦妮莎,或羞澀憂郁的申荷娜。

    “你們可太貼心了,每次都把盧簫剩給我。她的動作超標準,最適合陪我做示范了。來,扣我脖子,用力點。”

    “是。”盧簫上前一步,抬手扣住了伊溫的脖子。

    “今天我們學習第三十四勢。我先示范一下,睜大眼睛看啦,一會兒要提問的。”

    眾人屏氣凝神。

    一股輕柔的力量點破肌肉的著力點,盧簫感到重心不穩(wěn)想保持平衡,卻被教官很輕巧地翻到了地上。脊背磕地,她及時蜷起身避免受傷。

    示范在電光火石間結束。

    伊溫將她拽起來,笑笑:“辛苦啦!”

    對視時,那雙藍眼睛中的溫柔似訴出了萬千話語。好像在說,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別擔心。

    盧簫沖她敬了一禮。

    余光中,席子佑的眼神很怪異,好像比往常惡毒千百倍。

    室內訓練館隔絕了外界的寒冷。

    每當這個時候,盧簫總會暫時忘記八連是如何對待自己的,貫穿心臟的血管中只有躍動的暖流。

    **

    萬事宜早不宜遲。

    這是盧簫一生信奉的準則,洗澡也是如此。晚飯過后立刻洗漱,便可避開高峰期的人群。

    抱著滿當當的雜物籃,她來到了四樓的澡堂。

    說來也怪,每當看到這樣空曠的澡堂時,她就會想到那條蛇……與過分桃色的身體。

    盧簫脫下滿是汗水的制服,塞進臨時儲物柜中,走進去。

    花灑的聲音,霧蒙蒙的熱氣。

    與以往不同,今天這個時間點已經有人了。

    但愿不要是席子佑。

    經過某個隔間時,她用余光看到是伊溫教官,瞬間松了口氣。

    滿臉泡沫睜不開眼,伊溫憑借感覺向花灑摸去。

    忽然,她踩到了什么奇怪的東西。泡沫覆蓋的視野與突然襲來的光滑,讓她徹底站不穩(wěn)向后倒去。

    “小心!”

    盧簫立刻沖上前去,將伊溫拉住。

    因情況緊急,她沒來得及控制力度。瞬間,伊溫順著拖拽的力量倒進了她的懷里,臉也撞到了她裸露的胸口。

    營救成功。

    盧簫長舒一口氣,看向地上的罪魁禍首。那是一小片洗衣皂,或許是從誰的盒子里意外滑出來的。

    伊溫不明狀況地動了動臉,發(fā)覺好像靠到了誰的胸口上,立刻不好意思地撐著救命恩人的腰站直。

    盧簫將欄桿上搭的毛巾遞給她,她趕快將臉上的泡沫擦去。

    在看到是誰救了自己后,伊溫綻開了喜愛的笑容。

    伊溫抬起頭,捏捏面前高瘦上尉的臉,瞇眼笑著:“謝謝你,小騎士。”

    “您沒事就好。”

    “我請你吃夜宵。教官特供烤豬蹄,賊香。”

    “不用了,謝謝。”

    伊溫將濕漉漉的紅頭發(fā)撥到耳后,柔聲道:“我是認真的。要不是你,我后腦勺撞墻的話,沒準直接沒命了。”

    盧簫深思片刻,接受了伊溫的提議。沒有人甘愿欠人情,她能理解。

    “那太好啦!晚上我給你送去,你室友也有份兒,別怕別人誤會。”說到最后兩個字的時候,伊溫的臉靠近了些許。

    看到敬愛的長官漸漸靠近的臉,再聯(lián)想到現在兩人沒穿衣服,盧簫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

    看到她的樣子,伊溫清澈的藍眼睛突然開始閃爍。不知是熱氣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她的耳根越來越紅,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盧簫也瞬間羞澀了。她移開眼神,頓了頓,然后帶點落荒而逃的意味,轉身向其它隔間走去。

    后面不遠處傳來其它隔間的花灑聲,好像還有其他人。

    今天的人真是格外多,大概是訓練強度太高了。

    **

    伊溫教官沒有食言。

    晚上八點半左右,她帶著兩袋打包好的烤豬蹄,笑嘻嘻地上門拜訪。穿便服的她格外親切。

    千在熙在開門時愣了一下,還以為今天是內務抽檢,一臉吞蟑螂的表情:“教官好!”

    “別那么驚恐,我來給你們送豬蹄了。”

    “豬蹄?”千在熙疑惑。

    “盧簫今天幫了我個大忙,這是謝禮。千在熙,也有你的份,拿著拿著。”

    “謝謝。”兩位上尉一同道謝。

    伊溫輕松地擺擺手,離開了。

    門關上后,盧簫立刻拆開袋子啃了起來。

    孜然和辣椒的配比恰到好處,肉皮的軟糯與肉筋的滑膩完美混合,確實美味無比。救人開心,而吃豬蹄也開心。

    千在熙瞥了一眼她,神情古怪。猶豫一會兒后,她也拆開豬蹄,嘗一口后也愛上了。

    只是,那神情里的古怪從未消退。

    **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

    八連女生們眼中的疑惑與恐懼,漸漸變?yōu)榱梭@異與嫌棄。

    盧簫從未在意過,也不打算在意。

    突然有一天。

    軍事訓練課上,盧簫又毫不意外地被剩下了。

    但這次,伊溫教官的臉不再有笑容。那是一張佯裝冷漠的臉。

    “老是你算怎么回事?換個人做示范吧。席子佑,你出列;盧簫去和陽向一隊。”

    “是。”席子佑順從出列。

    名叫陽向純子的上尉故意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

    盧簫無視了她的表情。

    伊溫和席子佑打完防身操八勢后,綻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不錯嘛。以后我應該讓你示范。”

    之后,她的表情越來越憂傷,總是欲言又止,卻終沒開口。

    席子佑瞇起眼睛,好像在冷笑。

    沒有失望,沒有難過,此刻的盧簫內心只有疑惑。這些天來,周圍的人都在變。

    本就不認識的世界變得更不熟悉。

    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直到下課后,伊溫教官在經過時,才暗戳戳往她手里塞了一個紙條。

    盧簫會意,到廁所隔間里才打開看。一行秀氣卻顫抖的小字:

    【來我辦公室】

    **

    天開始變陰。

    很陰很陰。

    帶著不安,盧簫悄悄走進教官辦公室。

    伊溫什么都沒干,看來她一直不安地等在桌前。待門關得嚴絲合縫后,她不自然地請盧簫坐下。

    “我被約談了。”

    盧簫一愣:“為什么?”

    “不知道是哪個小崽子,真是個長舌婦,以后會遭報應的。你不知道?”伊溫不可置信地注視她。

    “不知道。”

    這是實話。盧簫能覺察出有什么不對勁,但并沒關注過不對勁的具體內容。

    烏云籠罩天空,風狂躁地敲打著玻璃。咚,咚,清脆的叩擊帶動心跳。

    伊溫的指關節(jié)不安地敲在實木辦公桌上,發(fā)出規(guī)律卻煩躁的聲響。她開口又閉口,好像接下來的話很難以啟齒。

    終于:“有人造謠我們在約會,說親眼看到我給你送夜宵,和你在澡堂幽靜處調情,還說我課上特殊關照你。可不可笑?”

    盧簫錯愕地睜大雙眼。

    這個緋聞將歷史編成一個童話,離譜卻無處不是現實的影子。肯定是八連的女生干的。

    伊溫嘆了口氣,繼續(xù)說:“現在這幫孩子,真是的,一天天不學好。送夜宵的事兒可能是千在熙傳出去的,但澡堂這個真是邪門,那天也沒有別人在場吧。”

    其實是有人的,盧簫剛想說就噎了回去。眼神下意識閃爍,瞥到灰暗的窗子。

    風逐漸安靜,天空飄起絨毛般細小的雪。

    “你跟誰有仇嗎?千在熙?還是……席子佑?我就覺得肯定是席子佑帶頭的。那么大影響力,也就她能干得出來。”

    盧簫頓了一下。沒有證據的事不能亂說,她決定維護兩位同窗。

    “我不知道。”

    伊溫終于舒展開了笑顏:“真是好孩子,我真的太喜歡你了。”

    說罷,手攀上盧簫的手,輕輕摩挲。而摩挲摩挲著,她長長的睫毛上下?lián)溟W,竟涌出了一直不曾見過的欲望。

    跟喜愛的人這樣肢體接觸,盧簫覺得不好意思又幸福。

    “您……過獎了。”

    “那另一條一定也是嫉妒你的人造謠的吧?”伊溫擅自確定了什么。

    “哪條?”

    “你和總警司長的,叫什么我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世州放開同性婚姻,想和盧上尉結婚的姑娘估計能排大隊吧(羞澀捂臉)

    第35章

    那句話是一張巨大的鋼絲漁網。

    恐懼從深海掀起,扼住盧簫的喉嚨。馬上就要被拖入海底,四肢開始僵硬,并僵硬地掙扎。

    她驚恐地看向伊溫:“誰說的?”

    “不知道啊,可能是哪個總局來的小崽子造的謠吧。這次參訓的人確實有不少警衛(wèi)司的。造你這種人的謠,真是臉都不要了,便宜了那些嘴碎的混球。”伊溫憤憤不平地捶捶桌子。

    盧簫沒有說話,低頭沉思。

    伊溫眨眨眼:“怎么了?別難過啊。”

    “沒事。”

    伊溫安慰式地摸摸她的頭:“過幾天可能會有別人向你調查求證,你實話實說就行。哼哼,我們啊,這叫身正不怕影子歪。”

    身正不怕影子歪。可身子不正呢?

    她早就在幾年前的小黑屋里殘缺破碎,被迫成了那個惡魔的狗腿了。即便后來醒悟了,不顧一切得拒絕了,過于也永遠存在。

    那雙手本該驅散寒冷。而它們此刻卻將雪握住,撒在她的額頭上。

    盧簫至今仍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八連同學們嫌棄得有理,自己活該接受議論的拷打。

    什么都不記得了,什么都不敢記得。

    走出辦公室的那一剎,她看到世界露出了慘白的牙,在冰冷的光下無比刺眼。

    **

    風紀委員會的調查并沒有想象中嚴峻。

    任誰看到盧上尉的模樣,任誰了解盧上尉的作風,都會認定這是個謠言;尤其是在聽說她處于被孤立狀態(tài)后,一切都更加明了。

    也可能是缺乏實質性證據。

    調查結束。

    毫不拖泥帶水,就像走個形式。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風波暫時平息。

    盧簫木訥地抬起手,向上級們敬禮。

    **

    盧簫感到很好笑。

    從緋聞事件開始后,竟沒有一個人向自己求證或詢問。語言能力都要因長期沉默而退化了。

    沒有人關心謠言的真假。

    只有人關心謠言還足不足以支撐一日三餐的閑談。

    從八連傳到七連,再從七連傳遍所有。

    很多人并不知道這個名叫“盧簫”的人是何方神圣,但這不妨礙他們津津樂道。認得她的,當事人在場時還會收斂些許,只是收不住好奇的眼光打量;不認得她的,即使當事人就在旁邊排隊,仍會嘰嘰喳喳講些侮辱性的話。

    但不論怎樣,盧簫總在人群中直挺挺地站著,就像烈火中燃燒的錫兵。伸出手,就會被滾燙的金屬灼傷。

    席子佑曾面對面挑釁過一次。

    “女人三十如狼似虎,那四十的女人如何?”

    “和你沒關系。”

    “怎么和我沒關系?那可是我們敬愛的教官。”

    盧簫灰藍的眼睛倏然結冰。她盯著席子佑的表情,發(fā)現了奇特的蛛絲馬跡,隱隱明白了什么。但她并沒有讓別人難堪的習慣,便盡力語言將隱晦化。

    “是‘我們的’,還是‘你的’?”

    “你什么意思?”

    “你想說我還是她?”灰眼睛中的冰變硬了。

    席子佑臉白了。

    那是她第一次深刻意識到,這人不僅不傻,還比常人敏銳得多。可即便如此,這人也不會利用這種敏銳傷害什么。屈辱變成雙倍,輸得更加徹底。

    那一刻,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這個假到不能再假的錫兵愈發(fā)面目可憎。

    盧簫扭開頭,然后徹底變成一座孤島。

    氣氛詭異,周圍人立刻簇擁席子佑離開。她們沒搞明白狀況,但也自覺沒趣。

    從那之后,沒人再靠近盧簫,無論心懷善意還是惡意。

    畢竟,添油加醋要比拷問當事人快樂不少。

    只有一個人除外。

    某晚收拾背包時,盧簫意外翻到一張卡片。靜靜躺在物理課本的書頁間,尚殘留著寫字人的余溫。

    【對不起。

    我知道她們都誤解了你。我恨自己的懦弱,卻無法改變什么。進修役結束后,如果有機會,我們再一起吃飯吧。】

    眼神剛落下,她就立刻辨認出了這行小字的主人。這是軍警遺留的職業(yè)病。

    它們出自申荷娜之手。

    “對不起”三個字的筆畫,好像有些顫抖。

    眼前倏然浮現出晚餐會的場景,申荷娜紅著眼眶被迫加入大多數,席子佑也因此洋洋得意到不可一世。有人在哄笑,有人在抑制同情,有人在扭曲敬佩。

    很顯然,申荷娜寫下這三個字的時候,腦海里也是那個片段。

    握著卡片的手停在空中。

    趁千在熙洗澡仍未回來,盧簫掏出打火機,將卡紙點燃。火焰吞噬,雪白的紙片很快化作一抹不起眼的灰燼。然后,她將灰悄悄抖入垃圾桶。

    這一舉動不是負面情緒的結果,她只是擔心別人發(fā)現這張卡片,從而為難申荷娜。

    其實,盧簫一直沒有責怪過她。

    大家都知道,與一群人作對遠難于與一個人作對。如果交換一下身份,自己可能從一開始就不會搭理那個格格不入的小孩子。申荷娜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刻薄,并偷偷寫卡片道歉,已經算不錯了。

    人是理性的,而理性恰恰是人類最引以為豪的優(yōu)點。

    誰敢責怪人類的光芒呢?盡管它是冰冷的。

    **

    因為獨來獨往,每天都是一樣的;而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日子更如白駒過隙般飛快。

    士兵們脫去了軍大衣。

    士兵們換上了短袖。

    操場上晨跑的肢體不再僵硬,誰也不用強忍寒風中的顫抖。陽光明媚,空氣清新,涼爽可人。夏天的存在讓西伯利亞變成避暑勝地。

    無數個望不到星辰的夜晚,盧簫仍會夢見長得像那條蛇的維納斯,夢見惡魔的獰笑,夢見鐵籠中狗一般的狼。壓抑的情緒在噩夢中爆炸,讓她能在白天更好地忍受枯燥的孤獨。

    唯一的朋友或許是數學吧。

    隨著理論課接近尾聲,射擊訓練課開始逐步深入。

    盧簫第一次摸到SZ-89型狙擊槍。迷彩的涂漆,流暢的槍體,穩(wěn)定的支架。頭一次,她的心里泛起了武器崇拜。這是世州軍事武器研發(fā)所去年改良好的最新型狙擊槍,微光瞄準鏡精度極高,最大射程直逼1600米。

    “直接用最前沿的武器訓練,你們可是頭一屆!在最真實的情況下模擬,和真實戰(zhàn)場接軌也會更方便。還不快謝謝世州!”佐藤教官自豪地喊。

    “謝謝無上的世州軍政一體國!”

    吶喊聲久久回蕩在空曠射擊訓練場上空。盧簫也在喊,但喊聲開始麻木。和真實的戰(zhàn)場接軌——不早就開始了么?

    臥在地上,槍成了肢體的延伸。

    盧簫屏氣凝神,透過準鏡看向遠處的靶子。她一動不動,大片汗水順太陽穴滑落。瞄準,再瞄準。那不是靶子,是敵人的頭顱。

    扣動扳機,子彈發(fā)射,后坐力貫穿掌心。遠處內燃機的轟鳴震耳欲聾但那一刻,她什么也聽不見。

    天地仿佛死了一般寂靜。

    靶子中心多了一個洞。

    回過神來,她聽到佐藤教官的歡呼。

    “天賦異稟!半個神射手!”

    盧簫愣住,手指在槍管上暗暗摩挲。

    她已經很久沒在一片安靜祥和中摸過槍了。上一次摸槍時,身上無數傷口淌著血,炮火的轟鳴讓人既容易又很難集中注意力。

    她確信,她曾經是喜歡槍的。曾經的射擊場上,因平庸的警用配槍而磨滅的熱情重新涌動,沖破一切阻礙,融進耀眼的陽光中。

    然而真正上了戰(zhàn)場,對槍的喜愛蕩然無存。

    當槍聲頻繁響起之時,便是戰(zhàn)爭爆發(fā)之時;戰(zhàn)爭會讓它變成劊子手,即便在槍口插上一支玫瑰。

    如果……

    望著訓練場另一頭的靶子,她突然懷念起曾在全球舉行的雅典運動會。那是唯一能把槍變成英雄的場合,如今卻已不復存在。

    世界只剩單調的四種顏色,天平平衡與否一目了然,因此當然不再需要體育賽事這種隱形戰(zhàn)爭。

    雅典運動會成為五彩廢料。

    氣流槍填上實彈,開始面目猙獰。

    瓦妮莎撅嘴走來,盧簫讓到一邊。席子佑冷眼看她,嘗試從那面無表情的臉中挖掘出什么,卻一無所獲。

    軍用戰(zhàn)斗機在天空盤旋,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竟有了戰(zhàn)爭的意味。

    盧簫的脊背條件反射般滲出冷汗。

    這是最好的時代……最好的時代。

    她木木地低頭走開。

    **

    鄂木斯克的夏天很短。

    九月初,氣溫開始驟降。

    好像剛開始穿短袖沒多長時間,就又要穿秋褲了。

    開連會時,伊溫教官站在講臺前親切囑咐。

    “大家辛苦啦!又一個月要過去了,堅持就是勝利。

    你們的成績單我拿到了,很不錯。可能是咱班技術職的同學比較多,理論課成績排所有上尉連第一!但相應的,軍事實踐項目都差一些,還得繼續(xù)加油。

    今天有晚餐會,晚飯少吃點留著肚子。提前透露一下,這次有燕麥司康和超豪華水果撈。哼哼,就知道你們會很激動。那我來潑盆冷水,一會兒還有體能訓練!引體向上不到十個的姑娘們要額外加練。

    嗯……最近開始降溫了,多穿點,別感冒噢。咱鄂木斯克就是個冰窖。”

    坐在后排的盧簫靜靜看著講臺上的教官。

    甜絲絲的聲音滑入心田,但那股甜還帶著堅定與果敢。那是無比鼓舞人心的力量。

    風紀委員會調查無果后,長官又恢復了往日的樣子,甚至比往日更加親昵。

    親昵到……盧簫一想到,就會不自在地低下頭。

    午休時聊天的摸耳朵。

    偷偷塞過來的小零食。

    那雙閃爍著過分柔情的藍眼睛。

    在聯(lián)誼會的夜晚,在尉級軍官們歡談暢飲時,伊溫教官甚至會偷偷約她出來,在灑滿月光的空地角落散步。

    并肩走在隱蔽的車輛之間,她們邊聊邊笑;而誰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她們的手牽上了,悄悄藏在一人的大衣口袋中。

    九月的西伯利亞開始降溫,小風一吹,人會下意識縮縮脖子。

    每當這個時候,伊溫便會羞澀地咬著唇,確保手在大衣口袋里捂熱后,放到盧簫的脖頸間輕輕摩挲。

    ——你的皮膚太棒了,東亞人特有的細膩。

    ——盧小簫同學,你真是太可愛了,能天天看到你真好。

    ——你好像個大玩具呀,如果能天天抱在懷里睡覺就好了。

    好像下一秒就會接吻。

    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盧簫總覺得伊溫有想讓親密升級的意味。例如她故作悠閑地閉上眼時,或眨著比湖水還清澈的大眼睛時。

    她們的行為處在一個曖昧的臨界點上。

    說像關愛下級吧,卻又有點越界;說有不明企圖吧,卻又比唐中校和白冉溫和得多。

    盧簫很苦惱。

    她沒談過戀愛,不知道戀愛究竟是什么樣的,不好評判。但自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和伊溫相處時,她總能隱隱看到粉紅色的泡泡。

    如果這算談戀愛的話……盧簫覺得很可怕。世州軍隊內部,同性戀是重罪,除非像唐中校一樣手段強硬做得滴水不漏。她確信伊溫知道這一點,卻又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盧簫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什么情感。

    按理說,她應該感到幸福。

    從兩年前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在看到長官時,世間其它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但實際上,她卻感到排斥。

    她敬仰這位長官,愿意為這位長官而活,卻不想離她太近。聞到長官身上的香氣,無距離地感受長官的溫熱時,卻開始渾身不自在。

    她在搖擺。

    像坐在一個晃悠悠的木馬上,世界馬上就要晃下去。

    而直到一個月后,一個冷冰冰的事實壓過來,她才明白,本能的感覺是對的。

    作者有話要說:

    盧簫,一款合格的成熟女性收割機:

    唐40歲

    伊36歲

    白32歲

    然而……小盧才24歲啊!放過她吧!

    第36章

    在一個陽光明媚上午,盧簫被緊急傳喚到了風紀委員會的辦公室。

    風紀委員長一副皇帝爪牙的做派,不可一世地靠在真皮座椅上睥睨。實木地板很暗,倒也符合他的氣場。

    “盧上尉,您被舉報了。而且經調查,舉報成立。”

    盧簫一頭霧水:“舉報什么?”

    “這封信是不是您的?”風紀委員長從一沓資料中,掏出了幾張不大不小的黑白復印件。

    盧簫疑惑地接過復印件。

    眼神剛落到上面,她就感到一個晴天霹靂。

    那是以前她給伊溫寫過的一封封信的復印件,萬分清楚。

    但又不完全是那些信。那些信被截成一個個小部分,很多句子甚至被不留痕跡地斷掉:例如“我真的很愛您那把刀”被撕成了“我真的很愛您”;“我所熱愛的一切,都能升高我的體溫”被截成了“我熱愛您的體溫”……

    而最糟糕的是,因為那是復印件,根本看不出篡改的痕跡。冷汗?jié)B出脊背,盧簫瞬間明白,她陷入麻煩了。

    “是我寫的,但……”

    風紀委員長粗魯地打斷她:“您就答是不是就行了。”

    “但是這些信的原內容不是這樣的!它們……”盧簫正要爭辯時,突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她不信官方能這么輕易搜查出這些信,更不相信官方按不出信篡改的痕跡。是誰給委員會提供的這些信?又是誰改了它們?

    唯一的解釋便是,一切都是伊溫本人干的。

    風紀委員長顯然不關心事實,只自顧自從抽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那這把刀是不是您的?”

    是伊溫一年前送自己的那把陶瓷刀!

    脊背上的冷汗越來越多,盧簫立刻明白了,在早晨訓練時,風紀委員會已經從內到外搜查了一遍自己的宿舍。如此下來,這個問話是多余的,根本沒有否認的余地。

    “是。”

    委員長點點頭,然后一字一頓道:“這把刀是她丈夫送給她的訂婚禮物。”

    “啊?”盧簫懵了。懵得很徹底。

    她當然不知道這把刀來自她的丈夫,甚至不知道伊溫已經結婚了。她曾經深深敬愛著的長官從來沒提過。

    看到年輕上尉的表情,委員長的表情既同情又嘲諷:“哦?呵呵難怪,果然不知道,不然你的膽子實在大得過分了。知道她丈夫是誰嗎?”

    “不知道。”盧簫實話實說。可她忘記補充了,她并不想知道。

    所以,委員長似炫耀似地告訴了她。

    “最高檢察院副院長。”

    盧簫的呼吸停滯了。那一刻,她都忘了自己還活著。

    作為曾經和現在的軍警,她敏銳地從風紀委員會話語的蛛絲馬跡還原出了事情的脈絡。

    有人舉報到了伊溫丈夫那里,伊溫丈夫怒不可遏,反饋回了世州鷹眼軍校,要求必須有個說法。之后,舉報人趁熱打鐵,奉上了許多可以側面反映盧簫和伊溫走得很近的證據;而委員會私下傳喚了八連的同學,得到了更多可以豐富解讀的細節(jié)。

    風紀委員會率先找伊溫少校了解情況,而伊溫堅稱是單方面受到了騷擾。她說是年輕的上尉主動示好,并提供了信件作為證據;而那把刀被搜查出來后,她撒謊是盧簫擅自拿的,她自己一點兒都不知道。

    與此同時,她也在賭。她賭盧簫沒有證據,賭盧簫不會出賣自己。

    危難面前,人人自保。

    可以理解,都可以理解。

    盧簫半低著頭。

    她不想就這么被拉到泥潭中,但也知道在這種確鑿的證據前,其它的都是浮云。更何況,風紀委員會為了給那位院長一個“交待”,必須煞費苦心“調查”出什么;而伊溫又是院長的妻子,自然不能作為“交待”的結果。

    “必須交待問題,才能放你走。”果然。

    可我沒有問題,盧簫靜靜地看著桌子對面的風紀委員長。因為那是莫名其妙的誣陷,胡亂拼湊起來的事實。

    “盧上尉,請你說話。”

    “我沒問題。那些信被截去了一半,斷章取義。”她沒辦法辯解那把刀,因為沒人會相信,一個中年少校會把珍貴的訂婚禮物給一個同性下屬。

    “但沒人能找到另一半,而已有的這一半已能確定問題。”風紀委員長盡力苦口婆心。“我勸你好自為之,乖乖交待,全部坦白,我們就可以從輕處理。”

    “究竟是什么問題?我們既沒有接過吻,也沒有做過愛,從來沒有越界。我所傾訴的都是敬仰,并非愛慕。”

    風紀委員長開始露出不耐煩的表情:“盧上尉!你要知道,你本來就是高度懷疑對象,既沒有結婚記錄,也沒有戀愛記錄。”

    “不戀愛不結婚就是異類了嗎?”聽到這話,怒火從心底竄起,盧簫的嗓音開始顫抖。

    “在這種情況下,是的。”

    “……”盧簫的太陽穴隱隱作痛。

    辦公室的門響了。

    十分突然,沒有任何預兆,很明顯進來的人是個大官。

    盧簫轉頭,只見鷹眼軍校的副校長黃滿坡少將走了進來。這是她頭一次和這位副校長的距離如此之近。

    風紀委員會迅速從座位上站起,敬了一禮:“長官好!”領導做派瞬間成了哈巴狗。

    黃滿坡點點頭,低頭看向調查檔案。然后,他翻了翻盧簫的資料,嘴角勾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優(yōu)秀的上尉,只不過誤入歧途。沒出現實質性的惡果,問題不大。”

    “您的意思是……”風紀委員長明顯緊張了。

    盧簫也緊張了,因為實在過分迷惑。

    尤其是她和黃少將無意間對視的時候,緊張加劇。那雙琥珀色眼睛的瞳孔很細長,像貓又像蛇,給人無盡的壓迫感。

    “把伊溫·坎貝爾調走,”黃滿坡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盧簫寫兩千字的檢討書,進修役期間無大過即可消檔。”

    **

    一個諷刺的事實。

    檢討書不是有過錯的人寫,而是別人覺得有過錯的人寫。

    而盧簫永遠也不明白,為什么當時風紀委員長讓自己把那把刀帶走。

    自黃滿坡少將離開后,委員長的表情軟了下來。嘲諷不在,只有憐憫。

    ——可憐的上尉,你就留個念想吧。

    ——我跟她沒有關系,也不需要念想。

    ——拿著唄,這么貴的刀。

    她便只得拿了回來。

    窗外陽光明媚。

    她永遠記得兩年前的那個下午。

    伊溫騎著馬,從草場的那頭緩緩走來,暗紅色的軍裝與她火紅的發(fā)色鄉(xiāng)呼應,構成那一秒最美的畫面。溫柔的夕陽下,長官優(yōu)雅而風度翩翩,是世州最優(yōu)秀的騎士,也是世州最美的女軍官。

    然后呢?

    盧簫閉上眼睛,那日的夕陽消失了。金黃色的光被抹去,只剩下一個單調的圖像——騎馬的女軍官。

    她忽然想明白了,在生活特別低落的時候,大腦會無意識中造出一個虛幻的神。那時剛剛受過惡魔非人的折磨,得過狗官的警告,被迫放棄正義的調查;如果沒有一個神,精神是會出問題的。

    是的,從來就沒想明白過生存的意義。

    如果下次再見到那條蛇,一定要問問她在戰(zhàn)火中逃生后,重新找到的意義究竟是什么。那雙充滿嘲諷的綠眼,一定會給出一個一針見血的回答。

    那些美好的品質都是工作所需,僅此而已。任何而一個軍官都會表現出那樣美好的品質,那是每個世州軍人的必修課,僅此而已。

    而當那層金色的夕陽消失時,伊溫和任何人都沒什么不同。

    現在想來,那些舉動確實圖謀不軌,只不過段位比那惡魔不知高到哪里去了。有些溫柔并不是真的。如果沒人檢舉揭發(fā),很難說她下一步會干些什么。

    盧簫低頭看向那把刀。

    不如唐中校敢做敢當,也不如白冉純粹,滿嘴仁義道德與真善美,到關鍵時刻卻會被刺別人以保全自己。這么看來,唯一一個最接近正人君子的竟是那條蛇。真可笑,蛇比人還像人。

    現在她敢評判了,因為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評判。

    甚至還不如自己。

    如果我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將責任全部推卸給一個無辜的下屬,盧簫默默想。

    然后,她將那把漂亮的日內瓦軍刀扔進了垃圾桶。

    **

    伊溫教官被調離那天,八連的所有女生都悄悄圍在走廊窗子前,看那紅頭發(fā)的背影。

    盧簫也呆呆看著。

    一切都如夢一場。從那以后,再無敬愛的長官,再無可以當作目標的豐碑。

    余光中,她看到了遠處的席子佑。

    席子佑的目光好像在癡癡地追隨伊溫教官的背影,又好像只是單純發(fā)愣。將目光收回時,她用一種委屈的目光瞪了盧簫一眼。那是她不多見的,沒有憤恨與挑釁,只有無限委屈的目光。

    盧簫突然覺得有些難過。

    替她難過。

    也就是那一刻她明白,舉報人是八連的女生,但絕不會是席子佑。

    **

    之后的每一天,本就獨來獨往的盧簫更不想看到別人。

    沒什么特定的理由,就是不想說話。

    于是,她會在凌晨五點半到食堂吃早餐,本可以睡懶覺的周末也是如此。這個時間點的食堂靜悄悄的,只有幾個阿姨將剛出爐的包子搬到窗口。

    “阿姨,今天是什么餡的?”

    “豬肉大……哎呀不是,胡蘿卜雞蛋,還有蝦仁的。”阿姨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周末確實很困。

    “各來一個,謝謝您。”

    交票后,盧簫帶著熱騰騰的包子坐到最近的桌子。然而剛將包子擠到塑料袋口時,不遠處的動靜讓她停了下來。

    抬頭,只見席子佑手拿一袋包子,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來。

    她要主動和自己一塊吃飯?

    盧簫一懵,但緊接著反應過來,她只是不得不坐在同一張桌子吃飯。為節(jié)省能源,清晨的食堂只有這一小片開了燈,其它地方都黑燈瞎火。

    席子佑在對面坐下,面無表情,好像也沒太睡醒的樣子。

    余光看到她和大家一樣迷迷糊糊的樣子,盧簫對她的排斥消退了些許。她率先打了聲招呼:“早上好。”

    席子佑有些意外地看向她,眼神瞬間清醒了,沒好氣地回應:“早上好。”畢竟對方先向自己友好問候了。

    盧簫點點頭,繼續(xù)吃包子。

    吃著吃著,她突然覺得很奇怪。自己周末早起是為了避開別人,席子佑早起是干什么?余光偷偷打量,發(fā)現席子佑穿著運動服。

    “起得好早,要去跑步嗎?”

    聽到這句問話,席子佑睜大眼睛,秘密被戳穿一般尷尬。她咽下一口包子,僵硬點頭。

    “好厲害,”盧簫很驚訝,“周末還堅持晨練。”

    “這只是基本的吧。”依舊很尷尬。

    這時,盧簫想起,席子佑這人在周末白天好像也不曾懈怠。

    瓦妮莎她們會到處逛到處玩,但席子佑一直在閉關修煉,嘗試進步。這人很自滿,但一個有天分又嚴于律己的人也確實有資格自滿。

    盧簫對這個并不友好的大塊頭產生了一絲敬仰之心,真心嘆道:“我應該向你學習,難怪你成績進步那么快。”

    席子佑愣住,停下咀嚼的動作,用一種怪異的眼光看向她。那雙柳葉眼在拼命尋找卻一無所獲,便只能放棄掙扎。

    “你不會嫉妒嗎?”她的表情萬分委屈,就和那天看向伊溫教官的神情一樣委屈。

    盧簫愣住了。她始終不明白那表情的含義。

    “不會。有時候會羨慕你,但又會想,那也是你應得的。”

    席子佑沉默了片刻,咽下另一口包子。

    “還有,你明明看出來了,但什么都沒說?”

    “你指什么?”

    “教官。”

    盧簫深吸一口氣,無奈解釋道:“緋聞只會傷害人,又不會幫助人。”這是她的真心話,但出口的時候,她卻覺得有點假。

    砰。

    席子佑的胳膊肘撞到了餐桌上。她低下頭,惡狠狠地咬著包子,好像在深思什么。

    一會兒后,她終于開了口。

    “你應該恨我。莫名其妙的圣母。”

    “你高估我了。”

    “她憑什么那么喜歡你。”

    “但所有人都站在你身邊。”

    “我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你這種人存在。”

    “……”

    兩人在那一刻對視。

    一切豁然明朗,天地卻暗了下來。

    盧簫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突然發(fā)覺,對面的人和自己一樣可憐,她們都很可憐。深沉的憂傷從黑暗處蔓延開來,將她們一同拽入泥潭。

    吃完早餐后,盧簫起身,準備離開。

    她本沒有在周末晨練的習慣,認為一周過去了還是該給自己放放假;但今天見到席子佑后,她決定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

    走到食堂門口時,后面?zhèn)鱽砹讼佑拥穆曇簦裨谕炝羰裁础?br />
    “緋聞不是我傳的。”

    我早就知道了,盧簫想。

    于是她頓了頓,聲音溫柔:“我相信你。”

    **

    鄂木斯克已有冬天的模樣。

    家鄉(xiāng)在南方的士兵們或許已凍得瑟瑟發(fā)抖,但對于本就生活在北方的盧簫來說,現在的冷空氣并不難以忍受。室內有充足的暖氣,和大家一起訓練時揮灑的汗水很溫熱。

    某天,在看到西伯利亞平原中央的訓練場時,盧簫突然覺得它變小了。變成一座灰色的監(jiān)獄,立于灰色的土地之上。她從來沒注意過,原來那鋼筋混凝土墻那么高,那么厚。

    而鷹眼校徽上那只鷹的眼睛,也像千千萬萬個面無表情的高官們的眼睛。同樣精明,同樣銳利,同樣讓人倍感渺小。

    日歷一頁一頁撕去,馬上就要進入十月了。

    10月3日,國慶節(jié)。

    人民的節(jié)日,抑或是國家的節(jié)日。

    對于普通人來說,這是假期;但對于軍人來說,這是神圣的服務日。各軍事機構在這一日均有自己的安排,而對于軍校學生們來說,“慶祝”便是一場特殊軍事訓練。

    一年一度的雪地軍事模擬訓練,俗稱拉練。

    所有尉級軍官們將從高加索山脈的厄爾布魯士山西南據點出發(fā),向北邊徒步前進,直至翻越大山到達東北側的戰(zhàn)略據點。

    雪地拉練很苦很累,其嚴寒比任何訓練都更加折磨。

    為什么要進行這類活動?

    世州軍隊有它自己的思路:一,拉練本身是對意志的一種磨練,能有效提高增強士兵體質及加強戰(zhàn)斗力。二,艱苦條件下,嚴明的紀律能使整個隊伍變得更加團結和更具有凝聚力。三,雪山模擬了高緯度地區(qū)的戰(zhàn)場,其艱苦條件高度還原北部戰(zhàn)場的真實狀況,能夠有效提高軍隊的作戰(zhàn)能力。

    誰也不敢反對,反對就是反動。

    因為這是軍政一體國的象征。

    盧簫靠在床邊,凝望逐漸蕭索的天空。她大概算個異類。她只記得茫茫雪山中,放眼望去,滿是超越世間一切的潔白;寒風凍住軀體,卻凍不住靈魂。

    整理好的軍用旅行包靠在墻角,鼓鼓囊囊融入陰影。

    它在等待凌晨的復蘇。

    作者有話要說:

    怎么寫著寫著成人性暗黑文了?

    是作者君有罪,這么虐小盧ww

    第37章

    濃霧。

    天空還是漆黑一片,世州鷹眼軍校訓練場卻已燈火通明。哨聲,腳步聲,傳令聲,聲音繁雜卻有序交錯。

    鐵門外,是整齊排列的大巴,像一個個長條形的鐵箱子。身穿灰藍色軍服的教官在四處組織紀律,身穿黃色制服的學生如提線木偶般配合組織。

    內燃機顫動,汽油味四溢。

    盧簫跟在無數人頭之后,爬上了開往葉卡捷琳堡車站的大巴。路途遙遠,她們將在火車上度過一晚。

    新來的教官上車,清點人數。

    那是鷹眼軍校的一位常任教官長,名叫雪莉·安德森。同樣都處于不惑之年,但與調走的安德森相比,古板嚴肅了不少。她棕色的頭發(fā)和眼珠像領導辦公室的實木地板。

    大巴開動。

    安德森教官站在大巴最前方,冷冰冰地注視著八連的上尉們。

    “這次拉練要記成績,最好別輸給男生連。爬山時耐力最重要,女人的耐力不比他們差。雪山環(huán)境很險惡,我已提前讓兩位軍醫(yī)同學備好了藥品,若有身體不適請及時尋求她們的幫助。千在熙,樸善花,醫(yī)療物資都備好嗎?”

    “備好了。”兩位軍醫(yī)忙答。

    “所有人再檢查一遍自己的物品。”

    刷刷,刷刷。拉鏈與旅行背包布料摩擦。

    “沒有問題,我們走。”安德森教官轉向司機師傅。“請發(fā)車。”

    車子發(fā)動了。盧簫從車窗向外看去,地平線泛起微光。那條白光是一條直線,割開了天空與地面。

    **

    一入山區(qū),氣溫驟降。

    這就是厄爾布魯士山。寒冷,高聳,海拔稍高便被厚厚的積雪覆蓋。黑夜仍未完全褪去,更顯其神秘莫測。

    高山靴踩到厚實的地面,土地凍得硬邦邦的。

    每一連分別從不同的山腳據點出發(fā),因此這片孤寂的森林前只有八連的人。二十來個女軍官整齊排好隊,等待指示。

    安德森教官哈出的熱氣凝成一團團白霧。

    “我們分成兩個小隊,一前一后,小隊內部千萬不能走散。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我們26個人一直看得到對方,但實現不了也問題不大。優(yōu)先保證小隊的行進安排,沒特殊情況一定要跟緊,明白了嗎?”

    “明白了!”

    在正式登山前,她們還唱了世州軍歌。

    世州軍隊的規(guī)矩,不管進行什么官方活動前,都要唱軍歌以明斗志。跑調的跑調,嗓子沙啞的嗓子沙啞,軍事化的吼聲響徹云霄。

    她們只有二十來個人,隊伍卻有種浩浩蕩蕩的感覺。第一分隊由席子佑帶領,盧簫在隊尾照應;第二分隊由安德森帶領,薇拉在隊尾照應。兩隊各有一個軍醫(yī)同學。

    海拔漸高,空氣漸漸稀薄。

    連續(xù)爬六小時后,她們站在光禿禿的坡地上,拿壓縮餅干填肚子。這是積雪來臨前最后的仁慈。冰冷環(huán)境下,每咽一口都覺得刺骨。

    但沒有人抱怨。

    所有人都會微微皺眉,但早已習慣。在決心進入軍隊的那一剎,就是拋棄自我的那一剎。絕對擁護組織,絕對服從一切安排,即便是將槍口對向自己。

    吃完后,她們將包裝袋埋到石頭下。都是軍用可降解塑料,便于隨地丟棄。

    邁開腳步前,盧簫向后看去。安德森教官所帶的二分隊落在了后面約五百米處,因為她把體質較弱的同學主動留到了自己隊中,方便照顧。

    內心很溫暖,但她不再有敬佩的情緒。

    席子佑盯著她身后看了一會兒,發(fā)現了什么。

    “你別動。”

    席子佑從側邊繞過去,站到盧簫身后。

    盧簫便沒動。

    背后傳來了拉鏈聲。

    “外層拉鏈沒拉好。”

    “謝謝。”

    席子佑沒有回應。

    “要不要等等教官她們?”陽向純子突然問。

    席子佑抽緊背帶,冷冷道:“不需要。我們在晚上的休息點等她們就行。這種情況,沒必要互相等。”

    隊伍重新出發(fā),繼續(xù)向山頂前進。

    盧簫瞥了一眼登山表,海拔已近兩千米。從高度來看,她們已完成了今日目標的一半;但實際上真正費時間的,就是最后那兩千米的高度。

    植被漸漸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什么都沒有的白色,只有偶爾凸起的斑駁巖石。空氣也越來越冷。

    積雪層越來越厚。二十幾個黃點散落在白皚皚的大地上。寂靜的白色中,一串串黑色腳印比顏色更加寂寞。

    所有人拿出雪杖,插入未知的雪地中,以對抗未知的危險。

    盧簫走在隊伍的末尾,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以及十來個上下擺動的人頭。

    她們沿著軟綿綿的陡坡攀爬,像踩著天使的脊背。每走一步,雪都會在鞋面的擠壓下迸出清脆的聲響。

    太陽漸漸上升至頭頂。

    雪地的反光越來越嚴重。

    第一分隊暫時停下,統(tǒng)一佩戴好雙層防霧雪鏡。即便隔著灰暗的鏡片,雪還是亮到令人不適。

    “都戴好鏡子了吧?再拉一下帶子,務必確保牢固。”席子佑環(huán)視四周。

    所有人聽從她的指令,再次檢查了一番。

    灰色的鏡中視野里,席子佑在一群人間像一根石柱。冰冷,死寂,卻可以將背靠在上面。

    天生的領導者,盧簫想。

    必須在天黑前到達四千米的休息站點,不然在山腰過夜會很危險。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因此盡管四肢已開始疲憊,她們也不敢放慢腳步。

    重體力消耗下,部分人出現高原反應,已開始使用氧氣瓶。

    盧簫的呼吸也受到一定阻礙,但尚能忍受。資源有限,未出現明顯癥狀時要省用。

    正處于生理期的她,小腹隱隱傳來下墜感。她咬著牙,低頭看向逐漸密集的腳印。

    領頭的席子佑背影依然堅毅挺拔,本就一米八的她在陡坡上方顯得更高了。

    乍一眼看上去她好像并不累,只是走某一步的時候,那不小心打彎的膝蓋出賣了她。

    能忍受。

    都可以忍受。

    軍隊就是一個忍受的組織。

    **

    第一分隊成功在天黑前到達了晚間休息點。說是休息點,其實就是幾塊有圍欄的空曠平地,便于扎帳篷。

    此處休息點供八連和三連使用。三連早就到達,男軍官們已經拉起帳篷休息了。男性還是具有天生的體力優(yōu)勢。

    平地中央,有一間極為狹窄的、擋風用的小屋。

    八連的女軍官們在圍坐在點燃的煤氣邊,火光驅散了寒冷,瞳孔倒映出溫暖的橙色。爐鍋中的速食咕嘟咕嘟,不斷冒出熱氣。一天沒吃上熱東西的她們目不轉睛地盯著。

    “為最小化氧氣消耗,每個人的份額很少,請大家理解。實在感到難受的,應該都帶巧克力了吧?吃點。但也得省著吃。”席子佑攪拌著速食。

    屋外隱隱傳來腳步聲與裝備的碰撞聲。

    “啊,瓦妮莎她們終于到了!”一人聽到動靜,松了口氣。

    席子佑冷著臉:“少說話。”

    那人好不容易泛起的笑容消失了。氣氛重新歸于壓抑。

    盧簫知道,席子佑批評得對,必須盡可能減少不必要的體力消耗。五千米海拔的影響下,最早明天中午才能到達山頂,最終翻到東北據點的時候恐怕得后天晚上了。

    而她們的物資很有限,非常有限。

    在板著臉的席子佑的審視下,所有人吃完了自己份額的速食。

    處理完一次性紙碗后,她們從小屋走出,回到自己的帳篷,開啟第一夜的睡眠。

    爬進睡袋前,盧簫最后看了一眼夜空。她們所在的地方,天空是晴朗的。漫天繁星眨著眼睛,漆黑在高處變成水銀色。

    但是,西北方向。

    濃霧伴著烏云,將天空完全染黑。

    **

    哨聲響起。

    微弱的日光透過帳篷的布料,盧簫睜開了眼睛。身體暖和,鼻尖卻冰涼。

    羽絨睡袋的溫度讓她不愿離開,但又不得不離開。她深呼吸一口氣,拉開睡袋,多穿一層羽絨衣后爬了出來。

    身邊的樸善花這才睜開迷迷糊糊的睡眼,十分艱難地掙扎了一下。

    “趕快收拾吃東西,二十分鐘后出發(fā)!”

    帳篷外傳來了安德森教官的吼聲。不知是不是雪地的幻覺,那本該冷冰冰的聲音變了,變得焦急而沙啞。

    休息點的氛圍一下子緊張起來。到處都是腳步聲與帳篷骨架的碰撞聲。

    早餐啃幾個蛋白質棒和巧克力就夠了,熱量足夠。

    然后,盧簫配合樸善花,將兩人的帳篷收起。

    沒有人說話。

    茫茫雪地上一片寂靜,背好行囊的軍官們再度前行。

    第二天,兩個分隊的體力差距便凸顯出來了。不出兩個小時,安德森教官所帶的第二分隊便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

    ——必要時拋棄同伴,以保證大局。

    培訓會上的那句話像一把鈍刀,慢慢在心臟處割開一個口子,刀刃的毒液從傷口滲入,不知不覺腐蝕進每根血管。

    一串串灰色的腳印向山頂處綿延。

    昨日遺留的肌肉酸痛還未消退,卻必須不停前進。海拔已近四千米,剩下的人也支撐不住,拿出氧氣瓶。

    恍惚間,盧簫仿佛以為戰(zhàn)場再度來臨,而她們在進行一場漫漫的長征。四年前也曾翻過另一座雪山,但冥冥之中總感覺有什么不一樣了。

    臨近正午,天卻暗了下來。本明媚的雪地開始變得灰暗且陰冷,讓人的四肢更加僵硬。

    不對勁。

    盧簫抬頭,看到了昨夜西北方向的烏云,明白必須叫住隊伍了。

    “等等!”

    領頭的席子佑也抬起頭,看到了上空的不祥之兆。

    大片濃霧般的云,正在向厄爾布魯士山峰上空前進。來得突然,來得迅猛。天越來越暗,遠處的天空卻驟然亮起,一道閃電劃破天空。

    暴風雪的前兆。

    官方情報有誤,預報中的暴風雪提前了整整兩天。

    明明九月之后,就不適宜登這座山了,盧簫警惕地望著烏云。只是10月3日比什么都重要,而世州政府永遠覺得,軍人可以克服一切。但事實上,她們確實可以克服,因為除了克服別無選擇。

    呼嘯的風迎面吹來,席子佑艱難掏出外兜的地圖。最近的應急據點直線距離約860米。不遠不近的距離,稍稍提速應該能來得及。或許也來不及,因為誰也估測不準云移動的速度。

    “跟我走!”席子佑大喊一聲。

    八連第一分隊的女軍官們有序跟隨。她們的步子很大,卻很輕。一不留神,腿就會卡到厚厚積雪下看不見的石頭縫里。

    忽然,隊伍中間的千在熙大叫一聲。她的腿重重撞到了石塊,整個人跌倒到了地上,把雪面撞開一個人形。旁邊的人趕緊把她拉起,好在并無大礙。

    這時候可千萬不能受傷啊,盧簫在心里替她捏了把汗。

    還有五百米。

    轟隆。

    怎么回事?盧簫心里一驚。

    轟隆隆隆。

    女軍官們停住腳步,不安地環(huán)視四周。

    大地在顫動。

    暴風雪還沒到,另一種自然災害卻突然襲來。

    今日大兇。

    不是地震,也不會是火山噴發(fā),厄爾布魯士山是死火山。抬起頭,臨近山頂的景象震驚了所有人。

    云化作雪,從山頂炸開。大片灰色的,白色的,如萬匹奔騰的野馬,順著陡峭的斜坡俯沖過來。

    “雪崩!”

    最后兩個字從席子佑的喉嚨里炸開,驚慌瞬間席卷了隊伍。

    但想向下跑人的立刻被她拉住了。

    “冷靜,別向下跑!”

    這句話像一只大手,將快在恐懼中溺死的女軍官們拉出。

    是的,遭遇雪崩千萬不能向下跑。人跑不過雪崩,要固定下來,防止被雪埋住。

    八連的女軍官們各自顫抖著將背包中的冰爪與繩套拿出。

    轟……

    雪做的野馬越來越近。烏云已完全覆蓋山峰上空,電閃雷鳴。云層下方北風呼嘯

    盧簫拴住身體,另一頭綁在最近的凸起的石塊上。

    雪崩來了。

    冰冷的雪渣席卷了她們所在的位置,霧氣奪取了全部視野。

    比冰冷更加寒冷,比玻璃渣更加鋒利。

    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很快,大片大片的雪如沙袋一般,壓得四肢漸漸麻木。

    盧簫嘗試在縫隙中呼吸,卻被嗆得難受。呼吸也不是,不呼吸也不是。

    要把口鼻捂上,防止雪灌進去,她將內膽領口盡力向上提。

    突然,她感到有什么東西在顫動。不是指雪崩的顫動,而是雪之下某樣東西在顫動。

    顫動一會兒后,繩子繃緊的力量倏然消失,盧簫一個不穩(wěn)摔到了地上。是石頭松動,還是繩子斷了?雪地柔軟,摔倒并不算什么事故;但……

    厚重的雪繼續(xù)滾落,白色的固體洪水比任何時候都要迅猛。盧簫嘗試用雪爪扣住地面,然而力量根本不夠。

    盧簫順著雪崩滾了下去。

    碰撞感從四面八方襲來,她護住頭部,聽天由命。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脊背撞到了一塊大石頭上。

    很疼。

    疼得她眼冒金星,差點暈過去。

    但她不能暈過去,必須不停擺動四肢,防止被埋到更深的地方。

    全身都在疼。

    又不知過了多久,天地寂靜了下來。也不完全寂靜,風雪交加的聲音有規(guī)律地撞擊空氣;但雪崩是徹底靜下來了。

    什么也看不見,呼吸也困難。盧簫顫巍巍地摸出背包中的氧氣瓶,吸兩口。大腦終于正常些許,可以思考了。

    厚重的雪包裹全身,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但知道要盡快出去。時間越長雪就越硬,逃生的幾率也將越來越小。更何況,現在外面恐怕還下著暴風雪,積雪會越來越厚的。

    冰爪在碰撞過程中沒有抓牢,不知道丟到哪里了。冰鎬和冰錐也沒有。

    盧簫奮力抬手,嘗試用雙手挖出一條通道。手凍麻了,毫無知覺,也使不上勁。

    她只能再度吸了口氧氣。

    如果還有那把刀就好了。但她并不感到遺憾,扔了就扔了。

    盧簫閉眼思考片刻,決定脫下一只登山靴。登山靴的鞋底很硬,還帶鋼釘,可以當作挖雪工具。

    哪邊是上面?此刻的她已方向感全失。挖不對方向便會白白浪費體力,比坐以待斃還要危險。

    一定有辦法,盧簫眉頭緊鎖。靠重力的話……

    她張開了嘴。好久沒喝水了,嘴里很干,但在唾液腺的努力下,終于還是有一串口水淌了下來。

    口水順著嘴角,向右側緩緩滑落。

    左邊是上面。

    盧簫看到了希望,抓緊脫下來的登山靴,一點點向上挖。軍人專屬的強大意志力在此刻派上用場。再疼,再累,再暈,都不會放棄,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活著。

    她再吸一口氧氣,加快挖掘速度。脫下靴子的那只腳在雪中凍麻了。

    終于,外面的風灌入縫隙。

    盧簫擴大洞口,雙手一撐,爬了上去。

    積雪層外的世界,又是另一個世界。北風呼嘯,暴雪席卷天空,陰暗得不分晝夜。

    她重新穿上登山靴,里面的雪粒讓她的腳心一陣刺痛。再檢查一下背包,所幸從山上滾下來時背包沒有損壞,物資都還在。

    她瞇起眼睛,艱難地環(huán)顧四周。

    下方能隱約看見植被的影子,現在海拔應在3500米左右,沒滾下太多。不知道其他人的位置,據點也不確定有沒有人。以現在的身體狀況肯定登不了頂,突發(fā)自然災害,軍校也會理解。

    只能下山。

    山腳的鎮(zhèn)子是目前看來最安全的目標。

    盧簫掏出指南針,順西南方向走去。肋骨隱隱作痛,每走一步都在疼。所幸自己所行的方向不完全逆風,前進的腳步倒也不完全艱難。

    雪越來越大,又一道閃電劃過天空。

    胃餓疼了。

    她的身體越來越冷。

    她覺得此刻應該吃點東西補充能量。可暴風雪實在太猛烈,她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休息。

    咚。咚。

    等等,好像有物體碰撞的聲音。

    盧簫放慢腳步,這聲音很規(guī)律,絕對是人為發(fā)出的。認真傾聽。然而,風呼嘯的聲音不停擾亂耳朵,無法辨認聲音來源。

    管,還是不管?

    盧簫猶豫片刻后,還是覺得應該找到這個聲音。或許會耽誤時間,或許會透支體力,但她決定了。

    如果是走散的同伴,可以結伴而行;如果是遇難的同伴,說不定還能救下一條性命。

    剛好,雪小了。

    碰撞聲倏然清晰,盧簫立刻判斷出求救的方向。事不宜遲,她向這個聲音跑去。

    腿因過度疲勞發(fā)抖,但速度絲毫不減,正如那日抱著白冉穿過槍林彈雨一般。她早就習慣透支體力了。

    聲音來自于最近的懸崖。

    走近后,她俯下身子重心放低,一點點挪到懸崖邊。

    在從邊沿探出頭的那一剎,盧簫驚呆了。

    懸崖下約三米處,有一個約一米寬的小平臺,上面斜躺著一個人,正不停地用冰鎬敲打著地面。其軍褲滲出的血液染紅了雪面。

    而那人,正是席子佑。

    第38章

    那一刻,盧簫深刻認識到了,什么叫命大。

    很明顯,席子佑在暴風雪中滾了下去。

    而這里的懸崖下方剛好有個不規(guī)則的小平臺;而她在連續(xù)敲信號時,聽力敏銳的盧簫剛好路過,剛好選擇營救;而風雪也剛好停下片刻。

    “別敲了。”盧簫沖她喊了一句,讓她盡量保存體力。

    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的席子佑放下冰鎬,微微睜眼。在看清來者是誰后,她瞳孔驟縮,表情驚恐。那表情好像在說,寧愿沒人來。

    盧簫試了試身邊凸起的石塊,很牢固。她一手抱住石塊,一手從懸崖邊伸了下去:“抓住我的手。”

    席子佑一臉錯愕。然后,她苦笑一聲,搖搖頭。

    “別慪氣,被我救又不丟人。”盧簫哭笑不得。

    席子佑也一臉哭笑不得,指指自己的腿。

    盧簫這才明白過來,這個一米八的大個子不是不想起來,而是根本起不來。流了那么多血,腿大概是折了。

    得想想別的辦法。

    有沒有類似繩子的東西?

    然而翻了半天背包,沒找到什么能用的,只有一卷紗布。

    紗布韌性不夠,不能貿然行事。要么把這卷紗布扔下去,讓席子佑先自行包扎一下,然后再想想其它方法?

    她再次探出身子,想把它扔下去。

    這時,她看到了席子佑手中的東西。那是一捆備用的安全繩。

    那不是繩子,是希望。

    盧簫激動地喊:“快扔上來。”

    席子佑微弱地點點頭。

    一。二。三。

    兩人不約而同地默數三個數。

    安全繩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線,穩(wěn)穩(wěn)拋到了盧簫手中。

    毫不猶豫,盧簫將安全繩展開,一頭綁到最牢固的石頭上,一頭拋給席子佑。

    還好長度綽綽有余。

    席子佑會意,將另一端繞腰一圈,用軍隊的方式打好結。

    “那我拉了。”

    說罷,盧簫開始拉繩子。肋骨繼續(xù)隱隱作痛,肌肉抖得越來越厲害,她死死咬住牙。連續(xù)兩天的高強度訓練奪取的她的力量,好像突然就拉不起人的重量了。

    席子佑明白,拉自己的人也受了傷,力氣與精力嚴重不足。她立刻將背包的背帶解開,扔到一邊。只要人能活著,怎樣都會有辦法的。

    盧簫重新用力。

    兩人的神情同樣痛苦,雪地上的血液紅得越來越暗。

    請再讓我透支一次力量吧,盧簫向命運祈禱。她決心匯聚全身力量,再拉一次。

    終于拉動了。

    席子佑的腰離開雪面。

    盧簫將拉上來的繩子艱難繞石頭一圈,卡住。重復,再重復,直到席子佑的胳膊能夠到山邊沿。席子佑盡力動用自己的上肢力量,以減輕上面人的負擔。

    雪花無言落在她們的臉頰上。

    終于上來后,盧簫再也撐不住了,整個人躺到了雪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大腦一片空白。

    但緊接著她意識到,沒時間休息,萬一席子佑失血過多就麻煩了。于是,她強撐著蹲起來,給席子佑的右腿包扎。

    “謝謝。”

    “不謝。”

    異常簡短。

    包扎的手法很粗劣,但也勉強夠用。

    正要站起時,盧簫看向席子佑的腿。

    “你走不了路吧。”

    “我左腿是好的。”

    “你有雪杖嗎?”

    “丟了。”

    盧簫沉默一會兒。她看到下坡的雪漸漸斑駁,灰色的巖石如花懸畫上的點點墓碑。

    “我們兩個人三條腿,也能走。”

    “先休息一下。”

    盧簫轉頭,看到一張蒼白的臉。通常,在席子佑的臉上看不到那樣的神情。她霎時明白,她們都累了,她們都寧愿早就死去。

    雪又開始大了。

    兩人在一塊足以擋風的巨型巖石后并肩坐下。

    盧簫拿出兩塊壓縮餅干,兩塊巧克力。當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后,她所剩的食物和水只夠維持兩頓了。睡袋只有一個,希望今晚能成功到達山腳。

    席子佑接過,蒼白著臉吃下。她吃了兩口,便開始咳嗽。猛烈碰撞不僅傷了她的腿,也傷了她的胸腔。

    盧簫又遞過來她的水壺。

    席子佑愣了一下,那雙眼睛中的不解愈發(fā)濃重,但還是接了過來。

    水壺里的水是冷的,但不會比雪還冷。

    寒冷是厄爾布魯士山上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了。漫天飛舞的雪花從石頭兩側飛過,劃過她們身邊。雪飛快堆積,遠處斑駁的灰色漸漸消失。

    光線微弱,兩人的瞳孔都越來越灰。

    肚子填飽,力氣也恢復了,席子佑終于開始說稍長了句子。

    “你為什么會救我。”

    “為什么不救。”

    “因為是我。”

    盧簫吃下最后一口巧克力。粘膩在口中融化,甜食是個好東西。

    “不至于。”

    席子佑低下頭,雙眼無神地看著最后一塊裸露的巖石。她的表情愈發(fā)挫敗,由慚愧牽引的嘴角不住顫抖。

    盧簫拿出一個透明的小袋,里面是兩片維生素。五彩糖衣在灰色的世界里閃閃發(fā)光,就好像黑白膠片中只有那一片是真實的。

    “把這個吃了。”

    席子佑的表情越來越苦澀,卻也越來越溫暖。她仰起頭,就水咽下了維生素。

    返程開始。

    兩人,三條腿,慢慢向山腳移動。雖然只有三千米,但對于一瘸一拐的兩人來講,比三萬米還要煎熬。

    暴風雪一直持續(xù),呼嘯的風讓她們格外小心。這是兩人頭一次如此長時間地單獨相處。所有同伴仍生死未卜,白茫茫一片中,她們的身影比突兀聳立的巖石還要孤寂。

    天漸暗,雪漸停。

    不是風雪的陰天,而是夜晚的黑天。樹林變成一個個黑影,天空則是黑影的暗房。

    氣溫仍在零下,但相比于山頂,已溫和許多。從那樣的雪崩中逃出后,誰也不在乎寒冷了。

    “要休息一下嗎?”

    “不用。”那嗓音惡狠狠地顫抖。

    盧簫都沒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在不住上揚。肋骨的疼痛突然變得微不足道,站在地獄里擺渡的小船上,她們搖搖晃晃,卻從未失去力量。

    走,繼續(xù)走,拿著手電筒走。

    沒有拐杖,但——

    她們拄著一束光。

    直到遠處的某處,暖黃色燈光穿破黑夜照亮她們的瞳孔。

    四肢在那一剎軟了下去。

    溫熱的淚從眼角滲出,刺痛臉頰的傷口。

    **

    很多人和她們一樣,遇難后也選擇回到厄爾布魯士山腳。汗水與鮮血的味道四處彌漫,別墅內一片潰敗。

    中央調來的搜救隊火急火燎地向東北方向出發(fā);急救車沿公路有序排好,隨時待命。

    而負責指揮調度的軍官一聽席子佑大名,便立刻先安排一輛車搶先護送去醫(yī)院。安全最先確保,物資最先送來,席子佑自帶特權。

    那個軍官恭敬地說:“席上尉請稍等,我馬上調車。”

    “她也受了重傷,把她也帶走。”席子佑指指盧簫。

    盧簫不確定地推脫道:“我還好,可以讓傷得更重的人先走。”

    席子佑笑了,像是被氣笑的。

    “別廢話,你臉都紫了。”

    軍官走開了。

    所在區(qū)域只剩她們自己,空氣一片寂靜。

    盧簫狼吞虎咽吃完一塊面包,再喝些熱水,終于覺得自己活過來了。手指不再僵硬,腿部肌肉放松了許多,這才是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這時,她看到遠處同樣痛苦的軍人們,內心一陣凄涼。

    “我羨慕你。”不知不覺中,盧簫似喃喃自語般吐出一句話。

    旁邊的席子佑愣了一下,然后扭開了頭。破防了一般,她的聲音開始不正常地抖動:“應該是我羨慕你吧。”

    “為什么?”

    “因為自由。”

    自由。

    那是兩個烙在心底的字,發(fā)紅發(fā)燙,永遠也不會磨滅。但何為自由?自己自由嗎?

    盧簫不解:“我自由嗎?”

    “我訂婚了。”

    盧簫倏然睜大雙眼。這幾個字像尖刀一般插入心臟,讓她突然喘不過氣。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伊溫教官的臉龐,困惑伴隨悲憤涌出喉嚨。

    “你不是……”

    “他們會打斷我的腿的。她結婚了,我也要結婚。我很懦弱,比你懦弱多了。”

    盧簫被噎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而對方也是個人物。”

    漸漸的,席子佑開始面無表情,就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

    屋子突然冷起來了,盧簫抱手垂下眼睛。她們都是人偶,只不過一個貴一點,一個便宜一點;除此以外,毫無分別。

    “那確實沒有辦法。”

    席子佑呆呆地看向前方。

    “你本來不想當軍警的吧?”

    “我本來報的研究所。”

    “也不想上戰(zhàn)場的吧?”

    “沒人想上。”

    席子佑無力地笑了一下:“果然……我么,我根本就不想在軍隊。”

    “但我們都沒辦法。”誰又有辦法呢。

    “當然。”

    負責調度的軍官返回,請兩人前往救護車的位置。軍官看到席子佑腿的情況后,主動上前攙扶。

    席子佑站起來后,說:“你這種‘爛好人’明明活不下去的。”

    “那倒不一定。”盧簫扣好包帶,也站了起來。

    席子佑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混著嘲諷與憐憫。或許恨意猶在,但那一剎那確實看不出來。

    “如果有人想再調你去研究所,別去。”

    “為什么會有人想調我?”盧簫覺得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有些可怕。

    旁邊的軍官瞥了她們一眼,氣氛突然詭異。

    席子佑頓了一下,發(fā)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于是她搖搖頭,沒再說話。

    **

    那次事故過后,八連少了兩個人。

    嚴格訓練下,世州軍人們皆有著非凡的求生本領;但在那樣險惡的環(huán)境下,誰也不是神,誰都只是人。還是有沒能走出厄爾布魯士山的士兵。

    軍校給了死者家屬一大筆撫恤金,多到讓他們自愿被捂嘴。壓輿論是世州政府最擅長的事情。

    于是,世界任何其它角落里,誰也不知道在10月4日曾發(fā)生過這樣一場災難。

    盧簫望向西南方向的荒野。幾千公里外,那座高聳的死火山奪取了無數戰(zhàn)友的性命。綿軟的白色不再是天使的脊背,而是死亡的虛無。

    或許自己本該被埋在那里。或許媽媽本該拿到一大筆錢。

    和席子佑不經意間對視時,同樣的眼神在空中化為灰燼。

    或許她們本都不該活著。

    **

    十月過后,盧簫明顯感到周圍人的態(tài)度在變化。原本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申荷娜終于敢光明正大地靠近自己,和千在熙在走廊里相遇也能互相打個招呼。

    封印解除。

    她明白,這是席子佑的“恩賜”。

    一米八的大塊頭依舊很少和自己說話,就好像自己是一團空氣;但她沒再為難過自己,更沒有為難過靠近自己的人。

    一場災難讓所有人回到起點。

    不知是不是災難的緣故,今年的教官役取消了,年底的告別便是進修役的終結。

    西伯利亞平原有凍成冰的趨勢,踏上去硬邦邦的感覺,會讓人想起厄爾布魯士山腳。

    盧簫和申荷娜坐在餐廳里。申荷娜小口地品嘗意面,盧簫端著一個漢堡啃,正如一年前那般。

    “好想結婚啊。”申荷娜半開玩笑似地說了一句。

    “那就去結。”盧簫尊重任何想法的人。

    申荷娜眨眨眼睛,認真看向桌子對面的人,筷子停在空中。她們一個是八連最年輕的,一個是最年長的,但在一起總有種莫名的和諧感。

    “都怪你。”申荷娜突然來了一句。

    盧簫懵了:“怪我?”她以為自己沒聽懂話。

    “怪你拔高了我的審美。”

    “……啊?”盧簫的臉開始發(fā)燙,最后一口漢堡遲遲咽不下去。

    看到年輕上尉懵懂羞澀的表情,申荷娜輕輕笑了起來。

    “或許這樣說有點不尊重你。但如果你是個男生,我真想和你原地結婚。”

    盧簫更不好意思了,尷尬撓撓臉頰,小聲說:“這太夸張了。”

    “沒夸張。唉,肯定再遇不到跟你一樣好的人了。”

    “不會的。”

    “會的。”

    看著申荷娜苦惱的樣子,盧簫也開始苦惱地想回復。突然,她樂了。

    “一樣好算什么?你一定能遇到比我更好的人!”

    申荷娜也樂了。

    **

    進修役結業(yè)考試也順利結束。

    2191年末,世州鷹眼軍校訓練場內,本灰色的圍墻到處洋溢著紅色,大約是臨近元旦的緣故。

    盧簫的綜合成績仍然名列前茅,尤其是數理成績,甚至超過了許多研發(fā)部門的同窗。

    數學和物理兩個學科永遠是天賦至上的,不會太過退化。她稍稍寬了心,卻也為17歲那年的發(fā)揮失常感到惋惜。

    而后,惋惜漸漸變成凄涼。

    但都沒有關系,所有凄涼會被時間撫平的,直到當日黃少將的面談——

    自那以后,她的傷口永遠無法愈合。

    作者有話要說:

    好多讀者都吐槽百合區(qū)的同質化……但事實上大家只是想賺錢而已。

    比如這本書的收益就特別特別慘淡……現在每天的收益基本都是隔壁的,但這本書寫的時間是隔壁的兩倍不止啊!(摔)

    所以我只能一本甜文一本劇情流穿插地寫,靠熱題材漲一下筆名知名度,下一本就也只能先開《御姐養(yǎng)成游戲》了。

    不過即便是甜文,也想嘗試寫出不一樣的風格。

    那么,為什么還是會寫劇情流?

    因為喜歡劇情流的讀者啊!比如你們!

    所以謝謝你們,每天看到你們認真的評論,寫作的動力又有了!作者君用十月的日更全勤回報你們!

    第39章

    那天,是進修役結業(yè)式。

    儀式開始前,在收拾東西時,盧簫突然被傳喚至軍校負責人辦公室。

    黃少將坐在漆黑的實木辦公桌前,托腮沉思。上午的陽光很亮,他的瞳孔比往日還要細長,令人冒出冷汗。

    “盧簫上尉。對吧?”

    “是。”盧簫敬了一禮。

    “我們又見面了。”黃少將的聲音很平靜。

    盧簫頓了頓:“是。”她并不想回想,上次見面的場景。

    “嗯。我看了你的成績單,數學99,物理97。”黃少將攥著留有墨水氣味的銅版紙,臉上的肌肉意味不明地抽動。

    “請問有什么問題嗎?”盧簫看著他,發(fā)覺他的眼睛和白冉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瞳仁的形狀都比常人要窄,因此看起來都有點兇有點懶。

    “別擔心,這個成績很好。不可思議,太不可思議了。你知不知道,你是這一屆所有人中的第二?第一名是個研究所的天才,塞班國立大學畢業(yè)的博士。”

    盧簫萬分意外。成績雖只是熱愛的附加品,她心底也控制不住泛起喜悅。

    “報告長官,我不知道。”

    黃少將臉上的寒冰終于融化。他溫和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樣,這是事實。那么,你愿意接受調度嗎?”

    “調度?”

    “研究所需要你這樣的人才。調到生化研究所來,加入世州優(yōu)秀的學者們,一起在技術上支持軍隊保家衛(wèi)國,直接從中央委員會走流程。”

    那一刻,盧簫以為自己在做夢。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最高級技術類職位,還是通過光榮的特批。

    但是,這件事多多少少聽起來不太真實,像是有詐。更何況,腦海里閃過了席子佑很久以前說過的一句話。

    黃少將一下子看透了她的心思。

    他再次開口:“我記得你,你給我的印象很深。”

    盧簫瞪大眼睛。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83屆的,對吧?”

    “是。”

    “最年輕的畢業(yè)生,最年輕的英雄,現在也是最年輕的上尉。不錯,不錯。”黃少將好像在自言自語。

    盧簫不知道該說什么,便保持沉默。

    “當年,你的第一志愿是密碼技術研究院,對吧?”

    黃少將瞇起眼睛,眼中的狡黠像校徽上的那只鷹,又像那條蛇。

    盧簫脊背冒出絲絲冷汗。她從不知道,背后竟然會有這樣一雙眼睛監(jiān)視著自己。

    “是。”

    詭異的沉默。

    “可惜啊可惜,你當年數理還是不錯的,怎么就沒去成研究院呢!其實三四十名也本也是可以去的。”黃少將故作嘆惋,語氣很夸張。“但你知道,為什么你最終去了警衛(wèi)司嗎?當然你的刑偵科也很出色,但那不是主要原因。”

    這正是困惑盧簫多年的問題。怎么也想不通,她便只能自我寬慰。而終于可以逼近真相時,心卻突然開始害怕。

    空氣碎成玻璃渣。

    堅硬的碎片扎進喉嚨,讓她問每一個字時都在疼:“為……什么?”

    黃少將的眼睛突然冒出寒冷的白光,像山頂飛馳的、白馬般的雪崩,即將掩埋這片土地。

    “因為唐曼霖。”

    答案過于離奇,盧簫以為自己聽錯了:“唐中校?”

    “沒錯,不過那時候應該叫她‘唐少校’吧。她執(zhí)意要把你調到警衛(wèi)司,而警衛(wèi)司確實有指標。‘每年都把好苗子調到中央,軍警就不配有了嗎?而且這幾年沒一個能打的,總局下一屆領導班子怎么辦,世州還要不要治安了?’。這差不多就是她的原話,我們一下就被說服了。我們也向她推薦了其他畢業(yè)生,但不知怎么了,她就要你。”

    “為什么?“

    “我也覺得奇怪。后來我偷偷觀察過你,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的。而且她非要調你,你數理的最終考核成績又沒好到那個程度,就放人了。”

    “可是那時候我不認識她。”盧簫的嗓音開始顫抖。明明在整個軍校生涯中,根本沒聽說過唐曼霖這個名字。

    “這就是傳說中的‘眼緣’吧。奇妙的緣分。再或者,你是不認識她,但她早就看上你了。”

    “不……不可能。”

    黃少將嘴角勾起:“據傳你在總局時,她對你特別關愛有加。當然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說她很器重你,確實可能早就看上你了。”

    盧簫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大腦嗡嗡作響,悲傷與憤怒在同一時刻如洪水般襲來,要不是肌肉記憶的軍姿,她會直接暈過去。

    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黃少將繼續(xù)補充道:“據我了解,她喜歡人不奇怪,但她這么喜歡一個人倒很稀奇。唐曼霖的舉動至今仍有些超出我的認知范圍,而且在那之后,她再也沒這么要求調過別人。只能說明她太喜歡你了。”

    盧簫一動不動,依舊一句話說不出。

    黃少將則得意地揚起了頭,咧嘴一笑。對他而言只是計謀奏效了而已。

    “反正這不重要了,現在你有第二次機會,要不要把握住?”

    剛剛得知的一切,都瞬間的瓦解了盧簫的語言系統(tǒng)。她什么都想不起來,只想趕快逃出這里,逃出夢魘一般的真相。

    “你有一天的時間考慮,明天走之前告訴我就行。”

    那一刻,一句“我接受調度”呼之欲出。盧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要逃,逃出警衛(wèi)司,逃出那生銹的鐵籠;而逃去哪里無所謂。

    只要不再看到那張惡魔的臉。以后每次看到那張臉,都將會想起破滅的理想。曾支撐自己奮斗的熱愛,不復存在的熱情。

    盧簫全身都在發(fā)抖。

    黃少將將成績單收起,食指敲敲桌面:“沒什么事的話,你就先走吧。”

    清脆的敲擊聲如破舊的漁網,將盧簫的思緒猛然撈起。那一剎那,一個聲音浮現在耳邊。

    ——如果有人想調你,別去。

    好像有誰說過這樣一句話……想不起來了。大腦隱隱作痛。

    突然,盧簫想起來了。是席子佑說過的話!

    說實話,她不喜歡席子佑;但不知為何,那一刻,她選擇相信那句話。

    這次突然的調度很不對勁;席子佑是有關系的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我不去。”

    再怨恨再難過,理智也要戰(zhàn)勝情感;更何況這么多年過去了,研究所的意義早就變了。

    空氣安靜。

    黃少將顯然很意外,扁了扁嘴:“這么快就拒絕?這可不是一個有大局意識的英雄該做的事。”

    盧簫很官方地回答:“過去的七年里,我已經習慣了警司的工作,本職工作最適合我。而且開羅警衛(wèi)司因條件惡劣很缺人手,我要是走了,很難有人頂上。因此我認為,我留在開羅邊檢處當警司長能更好地報效祖國和人民。”

    聽著聽著,黃少將的表情越發(fā)迷惑。明明這個調度誘惑十足,不該有任何年輕人想要拒絕的,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多年前就很想進研究所的人。

    但他知道,任何軍官都有權拒絕調度,只要理由合情合理。

    黃少將沉默片刻,開口:“我再問最后一遍。你真的考慮好了嗎?”

    “是的。”

    “那好吧,”黃少將點點頭,“你去吧。”

    盧簫沖他麻木地回了一禮。

    她曾無數次死里逃生,但那一刻,她卻覺得從生走向了死。

    **

    那天,盧簫沒有出席結業(yè)式。

    一個人躲在廁所狹小的隔間里,蜷縮在馬桶上。襯衫緊貼她的軀干,隨著肩膀一抽一抽,本就瘦削的身體更顯單薄。

    她哭了。

    從來沒哭過的盧上尉,哭了。

    她知道,眼淚是天下最沒用的東西。但精神低落時,沒人能忍住眼淚的誘惑。無法發(fā)泄的負面情緒,隨一滴滴晶瑩的液體滑落。

    淚順著脖子凸起的血管,滴入鎖骨的凹陷處;鎖骨盛不下,淚又打濕胸口。

    委屈。

    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委屈。

    迷迷糊糊間,唐中校手好像在空中出現,粗暴地捂住她的嘴。

    為什么。

    為什么生活不斷剝奪自己的熱愛。

    盧簫覺得掉眼淚的自己很丟人,卻怎么都控制不住,只能持續(xù)躲在那密閉的隔間內。

    她哭的時候也很安靜,一聲都沒出過,任憑淚水靜靜滑落。就像她一直以來的作風,平靜而克制,世州軍人的典范。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向前看。

    哭沒有用,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可盧簫突然覺得很疲憊,全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漸漸的,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墻上。

    恍惚間,她愛上了眼淚。哭過之后,肩膀又能承受世間一切了;眼淚帶走浮在空中的塵土,堅如磐石的部分才得以留存。

    不知過了多久。

    盧簫隱約聽到有人敲門,有人竊竊私語,又聽到安德森教官焦急的問話。其實她剛才睡著了,意識仍不清醒,但還是打開了隔間的鎖。

    “你還好嗎?”安德森教官看到年輕上尉的模樣,下意識以為她發(fā)燒了,抬手摸摸她的額頭。

    盧簫尷尬地垂下頭:“好。”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臉上哭過的痕跡。

    安德森抬頭看看圍觀的同學們,說:“別圍在這兒,該干嘛干嘛去。我?guī)バ菹⑹摇!眹^的軍官們立刻散開,但余光仍好奇打量。

    “不用……”

    “走。”

    然后安德森不由分說,很悉心地扶著盧簫的肩膀,架她向休息室走去。

    盧簫很慶幸沒碰到什么熟人。

    她不在乎別人對于不實緋聞的議論,卻很在乎別人看到這些可恥的哭過的痕跡。世州軍人不該流淚的。

    這是幾個月來,第一次和安德森教官的肢體接觸。自伊溫事件后,她開始下意識拒絕和任何一位女性同處一米以內的距離。

    不過在肢體接觸的時候,她安心了不少。冰冷正式而克制,和伊溫的感覺完全不同。

    走廊盡頭的休息室很幽靜。

    安德森將她安置到小床上,替她蓋好被子。

    “雖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能讓你哭成這樣的,一定是件很難過的事兒。”

    “沒什么大事。”

    “事情的嚴重程度都寫在你臉上了。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難,可以向我們尋求幫助。我們會保護好每一個學生的。”

    盧簫閉上眼睛,看到一片黑。有鞭子,有煙味,有項圈,還有手握它們的惡魔。但她不能和任何人傾訴,不然只會惹無用的麻煩。

    “對不起,我不能說。”

    安德森沉默一會兒,點點頭:“那我就不問。”

    這位后來的教官很懂得分寸。

    盧簫看向窗戶。

    陽光很刺眼,驅散了眼前的黑。枯黃色的枝椏上,隱約散落著綠色的小點,像一雙雙蛇的綠眼。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聽到了安德森教官站起來的聲音,然后是開門的聲音,最后是關門的聲音。

    盧簫這才覺得困了。

    她很少覺得這么疲憊。即便是肩上插著一把刀,顛簸在馬背上;即便是那次雪崩后,攙著席子佑一瘸一拐前行十幾公里。

    陷入夢境前,她模模糊糊聽到了一句話。那句話很軟很細膩,如一顆橡皮糖塞入剛熱好的牛奶。

    ——沒什么能打敗你。我知道的。

    而說那句話的嘴唇,和一條蛇的嘴唇重合了。

    **

    睡醒后,盧簫已忘記哪邊才是夢境。

    恍惚起身,又恍惚看向窗外,再恍惚地讓大腦活躍起來。

    窗外天色漸晚,紫色的晚霞透過樹影。樹成了一片大葉子,樹干是葉脈,整片天空則是橙紫色的大葉子。

    美中不足的是窗戶玻璃上有兩塊灰塵,像黑黢黢的蟲洞。

    盧簫終于完全冷靜了下來。

    回想剛才的事情,她覺得像別人的事情。

    好像世界一直是這個樣子。

    她將休息室的被子疊成豆腐塊,捋平床單。明明不是病號,卻占用休息室這么長時間,著實不應該。

    最后再檢查一遍休息室的情況,確保它和來時的模樣完全相同后,她挺直脊背,向門口走去。

    出門前,目光無意中掃到門邊的掛歷時,盧簫愣了一下。

    今天,恰好是12月31日。

    是離開訓練場的前一天,也是——

    2190年的最后一天。

    盧簫停下了腳步。她想到了去年在火車上,經過孟買的時候,城市上空煙火燦爛,返鄉(xiāng)路上的心滿是憧憬。

    她曾以為,今年會比去年好。

    實際上呢?孤獨生活,辛勤工作,然后見證無邊的黑暗。

    期待真是一個很蠢的行為。當然,懷抱希望不是,人若一點希望沒有,是會垮掉的;只不過不該有無果的期待。

    于是,盧簫決定,對2191年不抱任何期待。

    變得更好也罷,更差也罷,都是生活。

    **

    不知不覺中,進修役已經結束。

    返回葉卡捷琳堡交通樞紐的大巴整齊排列,所有軍官提著大包小包排隊等候。盧簫靜靜等在隊伍中央,替不存在的人送別自己。

    席子佑在經過她時,猛然停下了腳步。

    盧簫轉頭看向她,不明所以。

    席子佑嘆了口氣,低聲道:“我以為你是裝出來的假人,沒想到是真的假人。”

    “我暫且把這當作夸獎。”盧簫隱約記得以前說過類似的話。

    席子佑拉緊背包抽繩,迎向血紅色的朝陽。暗紅色的軍服在日光沾染下變成滑稽的金色,與廣袤的平原融為一體。

    不管過了多少年,那仍是她們最后一次對話,也是她們見過的最后一面。

    席子佑抬起頭,滿臉皆是朝陽的燦爛。

    “不管想不想,你都值得一直活下去。”

    “你也是,”盧簫嚴肅地點點頭,“世州軍隊需要你。”

    席子佑冷笑一聲:“世州軍隊不需要你。”

    盧簫習慣了她的嘲諷,只是平和一笑。面對同伴時她一直沒什么脾氣。更何況這人說得對,誰都沒有那么不可替代,自己于世州軍隊確實可有可無。

    緊接著的一句話卻出乎她的意料,日光突然撕碎薄霧。

    “這個世界需要你。”

    作者有話要說:

    盧簫:2191年不會變得更好了

    現實中:2023年不會變得更好了

    第40章

    新的一年。

    盧簫穿上嶄新的便服,拿起嶄新的墨水筆。這支筆是警衛(wèi)司的新年禮物,上面鍍了一層金,筆帽上有閃閃發(fā)光的警徽。

    給窗臺及桌面物品罩上防塵罩,回味一下窗外的景色;收拾好行李,再看辦公室最后一眼。暗紅色的軍服整齊地掛在墻上,宣告一年一度的長假的到來。

    其實倒也不必這么煽情,畢竟兩周后就回來。

    去年春節(jié)因排班而沒能回家,今年終于能回了。昨天下午,她已經和德聞少尉做好了交接工作,一切準備就緒。

    經過墻上的鏡子時,盧簫突然意識到,這是她一年以來買的第一套新衣服。沒有過多修飾的長袖長褲,依舊是簡約的正派風。

    過年這種喜慶的日子,是不是該穿裙子?……上一次穿裙子是什么時候?自己真的穿過裙子嗎?

    看著鏡中的自己,完全想象不出穿裙子的樣子,她不禁歪頭疑惑。軍隊生活讓她忘記了一個正常女孩子該怎樣打扮。

    要么今年回家后,和媽媽一起去商業(yè)街買旗袍吧。她還能清楚記得,爸爸最喜歡媽媽穿旗袍。

    雖然她很不想回憶有關爸爸的事情,但他與家庭的回憶密不可分。

    盧簫深吸一口氣,背起行囊,踏出辦公室。

    突然,門外傳來了騷動。腳步聲混著鈴聲,警員們的嗓門此起彼伏。

    又是有大案的節(jié)奏。

    盧簫內心一陣煩悶。現在的市民就不能老老實實過春節(jié)嗎,這樣也能給警衛(wèi)司少添點麻煩。

    緊接著,辦公室的門敲響了。

    梆梆梆,敲門的人很急。

    盧簫只得放下包,打開了辦公室的大門。開門的那幾秒她已隱隱有種預感,又要回不去家了。

    只見德聞少尉站在門口,黝黑的臉頰全是汗。

    “報告長官,東區(qū)的排水管中檢測出了二乙酰嗎啡。”

    一句話,讓盧簫徹底震驚。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下屬:“二乙酰嗎啡?”這個名詞已經很久沒聽到過了。

    “是的。最新抽樣里每升有40微克。”

    “40微克!”震驚加倍。

    盧簫瞬間明白了警局騷動的原因。

    這個濃度已經不是普通的吸毒人員能產生的了,很可能存在隱匿的制毒窩點。在世州的嚴格管控下,毒品是過不了海關的。

    而現在能在排水管中檢測中濃度如此之高的海洛.因堿,不僅是個大案,更是個奇案。

    沒時間震驚了。

    她立刻披上大衣,奔出辦公室。

    走廊中,各個節(jié)假日留在開羅值班的警員們腳步匆匆。

    索拉博少尉在走廊內焦急奔波,快要成無頭蒼蠅了。見到盧簫時,他慌亂敬了一禮:“長官好。”

    “通知市內所有的收費站與車站,接下來三小時內不要放任何人和車輛出去。水檢報告給我。”

    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索拉博飛快將手中的資料塞給她。

    盧簫粗略瞄了一眼。

    “不要打草驚蛇,你和德聞分別去薩達特西北角和博物館東邊待命,讓胡夫包圍大學城的生物研究所。”

    索拉博一驚:“您知道……”

    “我知道。”盧簫異常堅定。

    有過去共事的一年作基礎,索拉博已無條件信任這位長官。沒問任何多余的原因或細節(jié),他直接去聯(lián)系相關警員和警司。過往經驗證明,這位長官的直覺與推理總是準到可怕。

    命令傳達完畢,盧簫立刻帶兩位身邊的警員去開車。

    她要去搜查開羅第一人民醫(yī)院。

    這個病原細菌和放射性藥劑的比例,盡管經過多次匯流,她也很確信毒堿的來源就在醫(yī)院或生物研究所附近。

    而其中一種是醫(yī)院污水常見成份,因此她打算著重搜查開羅東區(qū)的唯一一所醫(yī)院,開羅第一人民醫(yī)院。

    在兩位警員的跟隨下,盧簫包圍了醫(yī)院四樓的檢驗科6號倉庫。軍服來不及穿全套,她便只披了一件上衣外套,腰帶也來不及系。

    不光是來回走動的醫(yī)生和護士,走廊里坐在兩側的病人們也嚇壞了。他們注視著來勢洶洶的軍警們,神色緊張。

    警犬煽動的鼻翼靠近門縫,叫了起來。

    盧簫一腳踹開門,舉起配槍。

    但倉庫內空無一人,只有無數大大小小的紙箱。

    警犬撲了上去,兩個紙箱滾落,里面一卷卷包扎好的紙袋掉了出來。盧簫看上面貼的標簽:硫酸銅。

    盧簫撕開一角,里面的白色粉末與高濃度的味道令他們駭然變色。毒品真的是從一家醫(yī)院里出來的!而且還被堂而皇之地保存在檢驗科的倉庫里!

    緝毒仍未成功。

    光查出毒品在哪兒遠遠不夠,還要追捕犯罪嫌疑人。

    盧簫讓其中一位警員留下封鎖現場,然后沖到護士臺。她將警員證拍到瑟瑟發(fā)抖的小護士面前。

    “給我三天內進出過6號倉庫的人員名單。”

    小護士慌忙將幾張表格掏出,遞給她:“這里。”

    盧簫接過后上下掃視,速度很快,像掃描儀一般。睫毛因全神貫注而不斷顫抖。

    旁邊的警員緊握配槍,左右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

    終于,盧簫在表格的簽字單上,看到了一個寫法不同的名字。這個人在緊張。很細微,但對于一個資深軍警來說能明顯察覺。

    “這個‘馬博賴’是誰?”

    “我們的檢驗科主任。”

    “他在哪兒?”

    “我、我也不是百分百、百確……”小護士看著盧簫的臉,差點被嚇哭,說話都開始結巴了。

    盧簫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過于兇神惡煞了,立刻放柔語氣:“不著急,慢慢說。”

    小護士這才鎮(zhèn)定了些許。

    “他去頂樓急診室了。”

    “好的,謝謝。”盧簫直接從安全通道跑了上去。

    然而剛到八樓門口,走廊傳出的混亂叫聲便讓她意識到大事不妙。犯罪嫌疑人怕已經意識到了什么。

    沖出去,只見一個身穿白大褂的中年男子蹲在走廊盡頭的窗戶上,半身已經探了出去。

    前面圍著的人群嚇壞了。

    “馬主任,馬主任!”

    “您冷靜一點!”

    “馬主任,有話好好說!”

    盧簫沖上去,槍口對準那男子:“不許動!”

    中年男子看到盧簫與她的軍服外套后,苦笑一聲,眼鏡因皺紋的扯動順著汗水滑到地上。

    清脆一聲,鏡片碎裂。

    他的身子繼續(xù)前傾,馬上就要摔出窗外。

    典型的沖動畏罪自殺。

    冷汗溢出脊背。

    “下來!不要沖動!”與此同時盧簫收起配槍,害怕進一步刺激到犯罪嫌疑人。

    “我無可奉告。”中年男子沙啞著嗓子喊了一聲。那漆黑的瞳孔沒有一絲光亮,像人偶無神的玻璃眼。

    很明顯,此人跳樓的心已決,再說什么都只是浪費時間。

    盧簫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前沖去,配槍都被甩到了地上。

    這么大的案子,不能讓他這么死掉。如此懼怕被捕后的拷問,背后一定會牽扯出更錯綜復雜的關系網。

    然而,為時已晚。

    自由落體后,砰的一聲。

    盧簫探出窗子。

    四溢的白色腦漿與暗紅血液,關節(jié)扭曲得像一個制作失敗的人偶。一秒前還扯嗓子大喊的中年男子,變成了一具破碎的尸體。

    人們的尖叫震耳欲聾。

    她不是第一次目睹死亡,今后也將不斷目睹更多死亡;但在馬博賴腦漿迸裂的那一剎那,她看到了無邊的黑。

    絕望、委屈、壓抑與留戀,伴隨飛出的鮮血染紅了水泥地。

    刺耳的警鈴劃破天空,在一樓看守的警員開始處理現場。

    盧簫撐在窗口邊,呆滯地看著已經沒有生命體征的尸體。

    這件案子來得突然,也進展得突然。說來也怪,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心頭卻涌上了不可名狀的悲哀。

    她想不通。

    在返回警局后,她突然反應過來了悲哀的原因。

    那樣的眼神不屬于罪犯。只是人已死,神也無法解釋那眼神的真正含義。

    很久以后她才發(fā)現,或許神不可以——

    但世州政府可以。

    **

    總局立刻接手了這件震驚整個世州的藏匿毒品案。中央也派人連夜趕來開羅調查。

    時隔一年,盧簫再次看到了唐曼霖中校。她終于年過四十,終于有了明顯的屬于中年人的老態(tài)。

    再次面對面時,唐曼霖沒說過多余的話,甚至連問候都沒有。

    “你負責的?”

    “是。”盧簫答。

    “比預想要快不少。從水檢到逼死馬博賴,只用了不到兩個小時。”

    中校在誤會什么。

    盧簫不自在地解釋道:“不是我逼死的,我都把槍扔了。是他畏罪自殺。”

    她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

    唐曼霖頓了一下,露出古怪的笑容:“是,當然是。畏罪自殺。”

    盧簫不知道該說什么。一方面,她覺得“畏罪自殺”四字的語氣實在古怪,讓人緊張;另一方面,她在中校的眼中看到了消失的熱情,又讓人松了口氣。

    這時,一個總局的警員找了過來。

    “長官,違禁品已全部裝車。請您下令。”

    “發(fā)車,運往開羅大使館。讓約瑟夫去海關帶隊調查。”

    “是。”

    為什么要運到大使館?為什么此案剛出,所有細節(jié)還是一團迷霧,總局就知道要去海關調查?就好像它不是一道推理題,而是一道指向明確的證明題。

    疑問在盧簫內心燃起,卻什么都不能問。

    內燃機的轟鳴撼動天空,車頂的軍旗在蔚藍天空下飄動。嚴密封鎖的運輸車碾過積雪,留下焦黑的輪胎印。

    恍惚間,她又看到一具尸體倒在雪白的空地上。肢體四散開來,腦漿攪著鮮血將雪地融化出一個坑。青灰色的眼球飛到一旁,好像在盯著遠去的運輸車。

    十分蹊蹺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

    無數個孤獨的夜晚,盧簫又夢到了海邊的維納斯。依舊沒穿衣服,毫無廉恥地裸著,自由自在地展現身體的曼妙。

    金發(fā)女郎站在西西里島的山巔,看向遠方城市的眼神充滿憐憫。那雙綠眼長滿了水草,比任何時候都要渾濁。

    ——你知道戰(zhàn)爭來臨前的三個征兆嗎?

    盧簫搖了搖頭。

    夢中的她什么都做不了。

    維納斯很自大。在聽到別人不知道她所知道的事時,她笑得很開心。

    ——首先就是輿論引導,讓人民相信他們需要通過一場戰(zhàn)爭反對壓迫;其次便是頻繁進行軍演,演習得越狠越好;最后便是要強行制造糾紛,或許和金錢有關,或許和司法有關。

    盧簫開始沉思,這三點都熟悉得令人害怕。她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聲音突然恐慌。

    ——你是她嗎?

    維納斯站了起來,日光透過身體的曲線,整個人都更加奪目。迎向太陽時,她瞇起了眼睛。

    ——我是世間所有清醒與自私自利的總和。

    **

    兩個星期后,盧簫在報紙上看到了調查后續(xù):

    【開羅第一人民醫(yī)院的檢驗科主任馬博賴系外國間諜,配合舊歐黑市人員非法運毒至世州境內,將五十公斤海洛.因藏匿于醫(yī)院倉庫中。污水檢測人員在排水管中檢出違禁化學成份,開羅警衛(wèi)司隨即前往醫(yī)院搜查,人贓俱獲。馬博賴畏罪自殺,其上衣內口袋藏有線人的聯(lián)系方式,警衛(wèi)司也因此得以查清事件真相。此事件因影響惡劣,我政府于1月28日在開羅大使館與舊歐東洋社代協(xié)商,現已和平解決問題。】

    讀完這篇報道,她僵住了。作為親歷者,這一行行扭曲而詭異的文字散著刺骨的冷。

    上衣內口袋藏有聯(lián)系方式?她眼前閃過了那具尸體。被鮮血染紅的白襯衫薄得像張紙,就算有口袋也藏不了什么。再者,不會有間諜傻到把聯(lián)系方式隨身攜帶。

    她的內心滿是疑問,卻不敢質疑什么。

    政治與自己無關。

    她只知道,今年的春節(jié)又沒能回得去家。2191年的春節(jié)和2190年的春節(jié)一樣,都在無止盡的工作中奔忙。

    盧簫走到墻上貼的地圖前,細細端詳。

    而像是有心靈感應一般,門外傳來了阿圖莎的聲音。

    “報告長官,新地圖。”

    “請進。”

    阿圖莎抱著幾個長條形的盒子走進辦公室。盧簫拿起其中一個放到辦公桌上:“謝謝。”

    待下屬離開后,盧簫坐到辦公桌前,緩緩展開新的地圖。

    比對半天后,她發(fā)現了中東南部的國土變化。紅色的領土,也就是代表著世州國土的面積又變大了。

    也門南部變紅了。

    盒中還有一個小卡片,印了一行說明:舊歐歸還了中東部分領土,我國將其收為中南府下的特別行政區(qū)。

    “歸還”這個詞用的很曖昧。

    作為一個軍人,盧簫當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這樣的事情已司空見慣。

    她揭下墻上的舊地圖,從抽屜中拿出膠帶。在雜物盒中翻找時,底部的一沓舊信讓心臟顫動了一下,信內署名的“S先生”讓她想起了往事。

    明明有著大好前程卻慘死在夜總會中的歌姬。

    明明沒錯卻一定要寫的檢討書。

    明明有結果卻被迫無果的案子。

    當初她將那些信件保存,只是為了激勵自己,以不忘初心;然而現在再看到那個名字,再想起那段往事時,她只覺得悲哀。

    我不是一個好警司,配不上信中的話語,盧簫悲哀地想。于是觸到那信紙的手又縮了回去。

    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己真的有做正確的事情嗎?

    這次的馬博賴案又何嘗不是如此。她隱隱有種感覺,馬博賴實質上只是個替罪羊,一個可悲的政治工具而已;卻什么也做不了。她無法為一個世州官方強行定罪的人伸張正義。

    終于拿起膠帶,正要貼地圖時,卻又有人敲門。

    “請進。”盧簫有些無奈。

    是一個新來的小警員。見警司長時,他有些慌亂地敬了一禮:長官好,這是您的郵件,今天的。”

    盧簫接過那三封信,溫和地點頭:“謝謝。”

    小警員愣了一下,顯然他沒料到警司長會向自己道謝。他有些結巴道:“不、不客氣!”說罷,羞澀跑走了。

    短短一段對話后,他已然成為了警司長的迷弟。

    三封信在辦公桌上展開,盧簫一下就注意到了那封印有舊歐國旗的信。

    舊歐的人?給自己寄信?

    百思不得其解中,盧簫把信封翻過去,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S先生寄】

    真巧。

    或許世界本身就是個巧合。

    她實在想不出“S先生”寄信的理由。明明好幾年沒寄過信了,今天卻突然寄信過來,出了什么事?

    不過收到舊友的來信,怎樣都是快樂的。

    不安著期待著,盧簫拆開了信,展開里面的信紙。不過剛看前面幾行,她就重重舒了口氣。什么嘛,原來是拜年信。

    【親愛的長官:

    請原諒這封拜年信的姍姍來遲。

    聽說您今年因一場大案沒能回家,我替您感到遺憾。說實話,我也很久沒回過家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不愿提起。如果您正為此難過,請記住,世界上有我陪您流浪著。

    我將永遠陪您流浪。

    直到這個世界沒這么操蛋。

    馬博賴案我有所耳聞,也聽說了一些事情。您知道嗎?這人明明被定義為間諜,但前幾天,他的家人們都收到了一大筆撫恤金,多到足以捂嘴。至于為什么,你我心里都清楚。

    您一點兒過錯沒有。您只是在完成緝毒的任務,而且完成得過分出色。沒有人比您更熱愛和平;只是當對象變?yōu)檎畷r,誰都沒有辦法。

    我們都是歷史的塵埃。

    鶯兒的案子也是,您已在力所能及內做到了最好,并把真相交給了我,讓我知道了那些狗官的真面目。所以直到現在,我依舊愛她,也依舊愛您。所有人都該在她的墓前跪下,唯獨您值得永遠昂首。

    我們都是歷史的塵埃,而您是在陽光下最閃亮的塵埃。

    正如我以前一直所說,您是“世州的良心”,是世州僅存的良心。很多人都因您重獲了新生,沒什么能改變這點,請您振作起來。

    當然,如果振作不起來,那就振作不起來吧。就當我說了一句廢話;而前一句確實也就是廢話。

    對了,我提前把2192年的“春節(jié)快樂”一并寫下,以防明年因種種因素無法給您寫拜年信了。一旦開了這個頭,就不好停下。

    春節(jié)快樂。

    春節(jié)快樂。

    S先生】

    盧簫一直很喜歡這位素未謀面的“S先生”的說話方式。

    雖從未見過他,卻能在腦子里模模糊糊勾勒出他的輪廓。高大挺拔,干凈陽光,嘴角總掛著溫和的微笑,一定很有藝術家的氣質。

    如果現實中有這樣一位沉穩(wěn)又活潑,溫柔又清醒的男士……不,這么想是對已故的黃鶯小姐的不尊重。

    這封信莫名擁有鼓舞人心的力量,本因馬博賴案而低沉的心又抬高不少。

    于是,盧簫決定再看一遍。這種行為好像有些幼稚,但反正沒別人知道,多看幾遍讓人開心的內容,無傷大雅。

    然而第二遍看時,她發(fā)現了一件詭異的事情。

    因為實在太多年沒收到“S先生”的信,已經忘記他的字跡是什么樣的了。本來也是這樣的嗎?

    盧簫越看越覺得熟悉,離奇的熟悉。秀麗頎長,如龍如云煙,賞心悅目,一看就是文化人的字跡。

    “S先生”的字她記得確實很好看,但好看的方式和這封是一樣的嗎?

    閉上眼睛,腦海內突然閃過了價值四十五萬州元的保釋。修長的手指捏著墨水筆,在登記表上緩緩移動。

    難道?!

    不對。

    盧簫猛然放下手中的信,去雜物盒翻找其它信件。她顫抖著抽出一張“S先生”四五年前給自己寄過的信,將兩張信紙并排擺放。

    多次比對,反復確認后,她終于帶著疑惑放下了心。“S先生”的字跡一直都如此,五年前的信都是這樣寫的。

    盧簫一直緊蹙著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

    大概只是單純的像而已。

    **

    時間漸漸推移到四月。

    開羅的天氣越來越熱,而且是干熱。太陽一曬,每個人都成了烤面包,而稀疏椰棗樹則是切碎的果仁。

    盧上尉很想家。

    但她不能表現出想家,因為這不是一個有責任有擔當的警司長該表現出來的。

    盧上尉很孤獨。

    但她只能獨來獨往,因為她和下屬們都習慣了“鐵面上司”的身份。

    平平無奇,無聊至極,日子一直都這樣。不管怎樣,無聊等于和平,而世界的和平都難能可貴,這是一個參戰(zhàn)過的軍人最基本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來自中央部門的電話,暫時打破了無聊的循環(huán)。

    “盧簫上尉您好,這里是中央外交委員會。”

    外交委員會打電話來干什么?

    “您請講。”盧簫內心十分疑惑。

    “請您明早前往日內瓦,有一位北赤聯(lián)軍官需要您幫忙接待。”

    作者有話要說:

    白冉:聽說奇怪的情敵增加了?

    ——“請您明早前往日內瓦,有一位北赤聯(lián)軍官需要您幫忙接待。”

    盧上尉震怒:怎么聽起來像三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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