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接待北赤聯軍官?”盧簫覺得很蹊蹺,過分蹊蹺。她可從沒有接觸過外交相關的工作。
“是的,一位軍醫女士。很不好意思打擾您,但她點名要您陪同游玩。”
軍醫。女士。
盧簫瞬間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一股熱氣從心底灼燒了上來:“白冉少校?”
通訊員沉默了片刻,討好般道:“是這樣的,她成功治好了兩位領導人的重病,為酬謝她,我們問她想要多少酬金,然而白少校只是提出了想在歐洲大陸游玩一番的想法。我們本來調了專業的導游陪同,她看到導游時卻非要求換人。我們問她想換誰,她堅持說‘盧簫上尉’。我們反反復復確認了好幾遍,她指的就是您。據傳您和白少校在南北內戰中很熟識,少校不想讓陌生人陪同,我們也懂。于是席元帥便立刻讓組織調您,望您理解。”
“我明白了。”
“白少校的性格有些古怪,委屈您了。”
“能為我國外交事業作出貢獻是一件幸事。”很官方的客套,盧簫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
“感謝您的配合。”
掛了電話后,盧簫只覺得莫名其妙。她實在想不出,女人又在搞什么鬼。
但她同時也很慶幸這個任務給了自己。如果是其他女軍官陪同的話,很可能又要被哄騙上床了。將危險因素鎖定在自己身邊,也算造福世界了。
在想到通訊員所說的“性格有些古怪”時,她不禁笑了起來。
白冉確實是個古怪的家伙,那張嘴令人又愛又恨,嘲諷起來無差別攻擊,狠起來連自己都罵。
事不宜遲。
盧簫起身,打算去給德聞和索拉博安排任務。如果未來哪天調離了這里,他們都可以成為繼任的警司長。
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盧簫想起,她和白冉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見面了。而上次見面時,白冉全身上下罩著拉彌教的“沃爾卡”,看不見任何表情。
時間過得真快。
今后時間會一直過得這樣快。
**
很久沒來過日內瓦中心城了。
盧簫背著黑色的大旅行包,走在日內瓦的街道上。雖然她無法準確估計此次行程的時長,但她素來習慣了輕裝上陣,不需要太多行李。里面只有兩套便服,一套薄睡衣,少許洗漱用品和必要的證件。
不愧是日內瓦,整個城市都很摩登。
死板而嚴肅的摩登。世州的最高科技都率先運用在了這座城市之內,但都是些死氣沉沉的科技。電力驅動的升降梯,不銹鋼制的路燈,以及顏色單調的市內擺渡電車。
金碧輝煌的世宮佇立在市中心。據說很久以前,那棟建筑叫“萬國宮”;只不過當今只有四個國家,怎么都稱不上“萬國”了。
而在世宮內部,她看到了身穿北赤聯軍裝的白冉。
雖然旁邊有很多軍銜極高的世州官員,但她仍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白冉。皮膚白得像雪,嘴唇紅得像血,淺金色的長發隨意挽在腦側,任碎發四處飄散。一群人中,只有那女人最不像個軍人。
盧簫在那一排死氣沉沉的高官前站定,敬了一禮。
“長官們好。”
“你好。”最中央的一個約六十歲左右的女軍官點了點頭。她長得很漂亮,但一般人看到她不會在意她的容貌,因為她渾身散發出來的氣場實在太過強大。真人比報紙上的樣子還要凌厲。
那是盧簫頭一次見到席子英副元帥本人。
一股奇異的親切感撲面而來,因為她的五官和侄女席子佑很相像,利落而干凈。不愧都姓席。
席子英說話時,嘴角僅輕微扯動:“白少校用她高超的醫術成功救治了兩位重要人物,是我們世州政府的大恩人。盧簫上尉,請你好好帶她休息放松,期間薪資照發。”
不知是不是錯覺,盧簫看到她墨黑的瞳仁中有種鄙夷的意味。和進修役一開始的席子佑眼神很像。
“是。”盧簫面無表情。
余光中,白冉的嘴角勾起了曖昧的微笑。每當她露出那種笑容的時候,整個人格外像條無法馴化的蛇。
“白少校,您確定不需要其他人陪同了?”另一個中年男軍官看向一動不動的白冉,問話的方式很小心翼翼。從肩章來看,他是少將級別的。
真是見了鬼了,無論在哪個國家,明明那些人軍銜要比白冉高不少,卻都跟供祖宗似的供著她。盧簫實在不明白。
“確定。”白冉笑著聳聳肩。“盧上尉非常有趣,她一個人,能頂一個連的人。”
再次看向盧簫時,席子英眼中的鄙夷更足了。
很顯然,她聯想到了一些令人不齒的情況,但礙于情面什么都沒道破。更何況,官場上亂七八糟的事情多了去了,用人賄賂其他官員的現象也屢見不鮮,她都知道。
席子英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那么,我把盧上尉交給您了。”
盧簫瞬間不自在了起來。剛才那句話聽起來有點不對勁。
白冉覺察到了年輕上尉的尷尬,沖席子英眉毛一挑:“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還是‘把我交給盧上尉’這個說法更準確一些。”
不知是不是巧合,旁邊一個男軍官咳嗽了兩聲。
**
兩人并肩走在去咖啡廳的路上。
因工作繁忙的原因,盧簫基本沒去過咖啡廳這種慢節奏的地方,很不習慣。但白冉要求兩人先去喝杯咖啡,她便只能陪同。
畢竟答應過席元帥,要無條件陪這女人玩得盡興。只要不需要出賣身體,一切都好說。
白冉解開了軍服外套,露出里面純白色的長袖毛衣。雖已進入四月,這條怕冷的蛇依舊在穿毛衣,正午明媚的陽光和她厚厚的衣服格格不入。
盧簫問:“你為什么會給我們的官員治病?”
白冉雙手插兜,抬臉迎向陽光:“世州官方向北赤聯政府求助,北赤聯評估了那三個人的病情后,就派我過來了。”
盧簫注意到了一個不自然的細節。一般人都會用“我們”,而非生硬的“北赤聯”,白冉說話的方式過于生疏。以前也是這樣的嗎?
“派你?”
“我的醫術稱得上北半球第一。”
白冉一直有種特殊能力。無論說什么話都讓別人感到不爽的能力。
“挺大的口氣。”
白冉笑瞇瞇道:“因為我從不撒謊。”
盧簫點點頭,表示同時認可“不撒謊”和“第一”兩件事情。于是乎,那些高官們的態度立刻合理起來了。
“所以他們都在縱容你。”
“嗯哼。”
“那你在南半球排不了第一嗎?”盧簫很好奇。
“當然,”白冉閉眼一瞬,“雞頭和鳳尾的區別。”
南赤聯的醫術尤為厲害,這件事只是之前有所耳聞,今天才得到了明確證實。
在好奇心驅使下,盧簫繼續問:“是因為施朗家族?”
只見白冉的表情僵了一下,綠眼在一瞬間透出冰冷的迷茫。
但很快她便調整過來了狀態,恢復了平常的表情和語氣:“南赤聯的所有醫科大學都被他們壟斷了。他們的醫術越強,需要他們的人就越多,光憑這一點他們就掐住了南赤聯的政治命脈。外人以為施朗是一群醫生,實際上他們是一群醫閥。”
原來如此。
盧簫微微低頭,猶豫道:“那我殺了那個施朗,算是傷害了醫學界吧。”
“不算,他又沒學醫。”白冉的語氣很冷淡。
這句話,讓盧簫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傳聞。據說白冉和愛德華·施朗中尉是熟人,但從這個語氣來看,一點都不像很熟的樣子。……不對,這女人很少說話這么冷淡,怕正是熟識的標志。
兩人走進市中心最高檔的咖啡廳。
柜臺后的服務員在看到白冉灰綠色軍服后,愣住了。她看到盧簫的暗紅色軍服后,愣得更加徹底。
白冉走上前去,直接跟服務員點單:“一杯熱美式,一杯冰摩卡。”
一旁的盧簫蹙眉:“你要喝兩杯?”
“摩卡給你點的。”說罷,白冉從兜中掏出錢包。
盧簫不樂意了:“憑什么幫我點單?強盜行為。”
“因為我很確定你的喜好。節省時間不是軍人的傳統美德么?”白冉正要付錢的手停在了空中。“不然你想喝什么?”
“……”盧簫盯著菜單,停止了思考。冰摩卡確實是自己想點的,真是有火發不出。
看到她的表情,白冉又得意上了,抽出兩張票子拍到柜臺上。配合她斜靠在柜臺邊的姿勢,活像鄉村大土豪。
盧簫迅速按住她的手:“我付吧,世州會根據發.票報銷的。”
“兩杯咖啡而已。”白冉毫不在意地挑挑眉。
好好好,你財大氣粗。真搞不明白,為什么一個軍醫會這么有錢。
兩人坐到咖啡廳靠窗的位置。并不是因為白冉多么喜歡陽光,而是因為有陽光的照射,靠窗比較暖和。畢竟四月的日內瓦比十二月的拉瑙還冷。
白冉小口喝咖啡的樣子很優雅。
三根纖長的手指捏住杯柄,傾斜出一個個好看的弧度,將其中的深棕色液體送入口中。熱美式的熱氣蒸騰開來,讓她的臉頰染上了潤潤的淺粉色。
盧簫則用吸管喝著冰摩卡,望著窗外發呆。巧克力與奶油的香味在口腔內緩緩化開,她著實不習慣慢節奏的生活。
“小朋友,摩卡好喝嗎?”對面的人發問了。
盧簫不想理她。但發覺白冉一直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后,她沒好氣道:“小朋友不能喝咖啡。”
“哦。”白冉表示理解地點點頭,緊接著壞笑更甚。“大朋友,摩卡好喝嗎?”
“好喝。”盧簫不好意思地別開眼神,雖然她自己并不知道為什么要別開,明明不心虛。
白冉的笑容漸漸變得溫柔,比森林所有老虎融化成黃油還要溫柔。淺金色的睫毛上下飛舞,翡翠狀的眼睛在斜射的陽光下閃爍。
“每次看到你開心的時候,我也很開心。”
看到那樣的眼神時,盧簫感覺耳根發燙。好像從那條蛇的表情中找到了粉紅色氣泡,卻不敢確定,也不敢承認。
于是,她尷尬地轉換了話題。
“我記得你說有三個官員病重。但席元帥的說法卻是‘治好了兩位重要人物’?”
白冉立刻收起了笑容,聲音也隨之低沉:“是的,我治好了穆漢瑪瑪和席子鵬,另一個人沒治好。”
“這樣。”盧簫覺得沒什么問題,只能為逝者默哀。再高明的醫生,面對一些病癥時也會束手無措的。
但白冉的睫毛都沒動一下,便補充了下一句話。一張纏滿寒冰的網落入深海。
“沒治好的人是韓權宇。”
盧簫愣了,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韓、韓權宇?”
那個名字讓她瞬間回到了多年前的黃鶯案。她是絕對的唯物主義者,可那一刻,她卻相信了報應。
“有些人不值得被救。”白冉已經很久沒繼續喝咖啡了,綠眼越來越冷。“比如人品惡劣的狗官。”
韓權宇確實是一個人品惡劣的地頭蛇,但她沒料到一個北赤聯軍官竟然也能有所耳聞。大概是他干過的事與惹過的人太多了。
“哦。”盧簫干巴巴回應一聲。她感到心情舒暢,卻又為這種心情舒暢而愧疚。不該為一個人的死亡而幸災樂禍,但對象是這樣一個人時,幸災樂禍好像又變得合理了。
白冉嘆了口氣,攪拌棒意味不明地攪拌著咖啡,蕩起一圈圈波紋。
“作為一個醫生,我不能殺人,只能不救人。”
心底有什么柔軟的部分被擊中了。那場內戰中手上沾滿的鮮血猛然侵入了回憶。
盧簫苦笑,灰眼珠陷入陰天的井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殺人。”
話題突然變得沉重了。
兩人沉默了許久。窗外的行人來來往往,和安靜悠閑的咖啡廳內仿若兩個世界;各色皮鞋硬邦邦地踏在磚地上,揚起陣陣灰塵。
盧簫率先打破了沉默,并將話題轉換到了更輕松的方向。她一直是破冰者。
“你想去哪旅游?”
“你推薦哪條線路?”白冉反問道。
盧簫認真地思考片刻,老實答:“戛納,羅馬,那不勒斯,雅典。南部沿海比較適合你,風景美,濕度大,氣溫高。”
白冉邊聽邊笑,邊喝咖啡邊笑。
盧簫不悅皺眉:“笑什么?”
“真是一點兒私心都不帶啊,親愛的盧上尉。”
“……怎么了。”
“建議都是好建議。不過嘛,我更想去北邊一點的地方,比如——”說到這時白冉故意停住了,一副賣關子之態。
“比如?”
白冉抽出攪拌棒,像指地圖一樣,在餐巾紙的一角點了點。棕色的咖啡漬暈染開來。
“柏林。”
作者有話要說:
席子英內心OS:這就是傳說中的世州著名蚊香?業務真廣啊這孩子,勾引完上司勾教官,勾引完教官勾盟軍。
盧簫內心OS:我冤……
第42章
盧簫的眼中閃過迷茫。
“柏林?你是說德區的柏林?”
白冉眨眨眼:“確切一點兒,盧上尉故鄉的柏林。”咖啡見了底,她將杯子推到一邊。
“你去柏林干什么?那兒沒什么好玩的。”
白冉故作苦惱地晃晃頭,無奈道:“你不是想家嗎?成人之美是我素來的美德。”
“可這跟你想去哪兒有什么關系。”盧簫的語氣逐漸減弱,開始心虛了。她雖然也很想回柏林,但又不好意思承認這一點。
“可憐的盧上尉今年除夕又沒能回得去家。”
盧簫垂下眼睛,喝完最后一口摩卡:“習慣了。”摩卡這種飲品真好喝,她想。
“反正我就是要去柏林,而且你得陪我去。忘了席元帥的話了?”戰術由規勸變為了任性。
盧簫仍在猶豫:“其實我沒意見,但柏林真的又冷又干燥,你會很不適應的。”
白冉不以為然,嘴作出了吹口哨狀。
“把你的衣服借給我。”
“你可能穿不上。”盧簫下意識瞥了一眼白冉的胸口,臉頰溫度驟然上升。
“那就把你借給我,你體溫高。”
“……”
白冉笑瞇瞇問:“怎么樣?問題解決了沒有?”
“沒解決,駁回。”盧簫別開眼神,裝作什么都沒聽見看向窗外。她搞不明白為什么心臟可恥地加速了,而且根本停不下來。
白冉圍好圍巾,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那條厚厚的羊毛圍巾和周圍人的裝束格格不入。
“沒關系,會解決的。”
**
日內瓦開往柏林的列車上。
兩人換好便服,坐在商務艙的最前列。
在那之前,盧簫從來沒坐過商務艙,因為有公務時坐軍用車廂,沒公務時坐價格低廉的普通車廂。
中歐平原的嫩綠上,冷白色的蒸汽不知疲倦地嗚嗚作響。
盧簫穿的是單衣,只不過外面罩了一件夾克;而對比之下,白冉的高領毛衣和厚重的風衣像是另一個季節的人。
白冉安靜靠在車窗旁看報。細邊的眼鏡讓她看起來比最儒雅的學者還要斯文。
奶油色的高領毛衣,卡其色的修身風衣,配上她盤在腦后的金發,整個人像巴洛克時期的建筑。
她正在看的是《世州評論報》。她汲取文字信息的速度很快,頗有一目十行之風,眉毛和睫毛隨上面的文字不斷顫動。
不得不說,這女人遮得嚴嚴實實的時候,頗有“猶抱琵琶半遮面”之美,反倒誘惑更足。“diegrosseStille”(宏大的寧靜),盧簫想到了這個通常形容藝術作品的詞。
如果這女人能一直安靜下去就好了,嗯,最好永遠別張嘴。
因為看得過于入迷,盧簫甚至忘了自己手中拿了另一本書。平日很愛看書的她,十分鐘過去竟一個字都沒看。
而白冉已看完手中的報紙,抬了起頭。
發現盧簫在看自己后,她十分迷惑愣了一下。緊接著,她的眼睛瞟到了盧簫手中的書。年輕的上尉一個字都沒看的事實,很明確擺在了眼前。
盧簫迅速將書捂在小桌板上,但很顯然,尷尬的場面已無法挽回。
白冉意味深長地點點頭:“盧上尉今天的閱讀速度很溫和。”
盧簫尷尬至極,沒有說話。尤其是在白冉的用詞讓嘲諷加倍的情況下。
“還是說——她已經讀完了其它的書?”白冉一邊說著,身子一邊向前壓去,貼盧簫貼得很近。
離近看,即便隔著玻璃鏡片,那雙綠眼睛也真的很像翡翠,綠得清澈,綠得名貴。不對,與其說像翡翠,不如說像小時候玩的玻璃彈珠,因為中間有一條瞳孔的黑線。
盧簫感受到了她逼仄的氣息,向遠離的方向挪了挪,小心翼翼。她憋了半天,最后悶悶道:“抱歉,我剛才在盯著你看。”
“為什么要道歉?”白冉饒有興趣地盯著她。
“在當事人不知情的情況下,這是一種很不禮貌的行為。”一本正經。
“沒關系,我喜歡別人盯著我看。”白冉輕松地微微揚起下巴。“因為我好看?”
“算是吧。”
雖然這個說法很羞恥,但將剛才所想全盤托出會更羞恥。什么“diegrosseStille”,好矯情,盧簫默默捂臉。
“我就知道。我也覺得我漂亮。”白冉的鼻尖快翹上了天,活像只耀武揚威的花公雞。
“……”
自大。不過盧簫思考了一下,如果自己也長成白冉那樣,應該也會自大起來的。
白冉笑笑,摘下眼鏡,放入隨身攜帶的眼鏡盒中。
斯文的氣質又消失了。
窗外的景色由落日余暉漸漸變成滿天繁星。今天空氣很好,夜幕中星星此起彼伏地閃爍。
車廂內的電燈亮起。
從日內瓦發車的火車,是頭批使用電燈的火車,亮度比平常的熱燃燈要高上一個等級。在亮起的那一剎,盧簫被閃迷了眼。
11小時的車程過得飛快。
習慣了獨來獨往的盧簫頭一次發覺,原來長途上的時間可以如此飛快而毫不漫長。
難怪大家喜歡三兩一組搭車旅行,這就是陪伴的力量吧。
快要下車時,白冉從背包中掏出一個小鏡子,還有一支口紅。然后,她旁若無人地涂了起來,手法很穩很老練,就好像在衛生間而不是在車座上。
待她涂完后,盧簫問:“為什么要涂口紅?”
白冉瞬間愣住,迷茫的綠眼和烈焰紅唇形成了鮮明對比。
盧簫以為她被冒犯到了,忙補充道:“我只是好奇一問,不回答也可以的。”這屬于私人問題,確實不太合適,她想。
白冉迷茫的神情依舊在延續。
她張了張嘴,又合上,最后又張開了:“你不覺得這樣顯得嘴唇很好看嗎?”
“……好看。”
“只要我的嘴唇足夠好看,就會有人想強吻我。”說罷,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微笑。有點甜,又有點澀。
盧簫的頭頂瞬間冒出一排問號。
她想到了拉瑙的樹林中的一幕,內心蕩起異樣的感覺:“恕我不理解這種心理。被強迫接吻不會覺得難受么?”
“被喜歡的人強吻是世界上最美妙而刺激的事。完美抵抗的刺激性,暖味中達到超預期的刺激,讓還可以讓對方獲得足夠的性虛榮。”白冉頭頭是道,卻頗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之嫌。
聽著聽著,盧簫繞在邏輯里出不來了,蹙眉苦苦思索道:“被喜歡的人吻也能稱之為‘強吻’?”
華生發現了盲點。
“情趣意義上的強吻。”白冉不悅地嬌嗔回去。“怎么,誰不能做個夢了?”
盧簫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是錯覺嗎?怎么剛才在這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身上,找到了專屬于妙齡少女的羞澀?
所以那天白冉在叢林里強吻我,是因為她自己喜歡,就以為我也喜歡。這么想著,一直耿耿于懷的事情突然就釋懷了。不對,好像也沒有完全釋懷。
盧簫突然反應過來了什么,瞪大眼睛:“所以你強吻我,是覺得我喜歡你?”
“我這么漂亮,為什么會有人不喜歡我?”白冉理直氣壯地反問。
盧簫竟無言以對。
她倒不覺得冒犯,只覺得很好笑,為這種盲目自大感到好笑。腦回路如此清奇,沒想到這女人還有做諧星的潛質。
看到半天沒回應,白冉不開心了:“我說得有錯嗎?”
盧簫笑著點點頭,哄孩子一般:“沒錯沒錯。”
經過剛才那番對話,車窗外的滿天星河更亮了。全世界都更亮了。
“但是——你這個顏色恐怕不太對。”盧簫突然想到了什么,補充了一句。“當然,我沒有藝術細胞,想法不一定科學。”
“嗯?”
“這種紅色的飽和度和明度太高,攻擊性太強,不像準備被強吻的樣子。”盧簫很認真地思考,很認真地分析。
“那你覺得應該要什么顏色的呢?”白冉神采奕奕。每當她看到上尉認真的表情,都能格外神采奕奕。
盧簫思索片刻,老實回答:“大概……介于多加點牛奶的拿鐵和秋天的楓葉之間。”
白冉被逗笑了:“那是什么顏色?”
“如果下次看到,我會告訴你的。”盧簫的表情很認真。
白冉瞇起綠眼,指節輕輕劃過上尉的臉頰。
“我很期待。”
盧簫沒有躲開。
還剩半分鐘到站,白冉把頭靠在了盧簫的肩膀上,神色這才顯出疲憊。一來夜已深,二來昨日做了一天的手術。
“借我休息一會兒。”
盧簫靜靜待在原地,任那顆頭的重量壓在肩膀上。熟悉的混合海洋柑橘與草木的香水入鼻,讓人格外感到安心。
不知從何時起,她已不再排斥兩人的肢體接觸了。
白冉閉上眼睛,與窗外的黑融為一體。
那一刻,盧簫也很慶幸她們的身高差5厘米而不是15厘米,不然這條蛇就該把脖子扭了。……不過蛇的柔韌性應該很好,就算差15厘米也不會落枕的,大概。
盧簫倒沒什么困意。
她靜靜地看著車窗外,遠方的城市中最后一盞燈也熄滅了。
這樣悠閑的生活,讓她恍惚間回到了童年。身邊還有一位朋友陪伴,她自認為這條大白蛇算得上一位朋友。通常情況下她沒什么朋友。
終于,列車到站了。
此刻已是凌晨一點,萬籟俱寂的凌晨一點。
車頭的喇叭傳出字正腔圓的中文播報,劃破了本寂靜的夜空:“終點站柏林到了。歡迎您乘坐本次SEU91K8次列車,我們下次旅途再會。”
盧簫轉頭,沖睡著的蛇輕聲道:“到站了。”
白冉睜開眼睛時,雙眼皮變成了三眼皮,整個人迷迷糊糊的。
“現在幾點了?”
“一點了。”盧簫覺得很可愛。不常看到這副模樣的白冉。
“哦……”聲音也迷迷糊糊的,能聽出說話人實在是太累了。
盧簫撥開她擋眼睛的碎發:“我們先就近找個旅館休息。好好睡起來,明天一早帶你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傳統:沒談戀愛勝似談戀愛
第43章
其實盧簫是開了雙床房的,但最后仍然演變成了一張床的浪費。
夜晚的柏林,氣溫降到了十五度左右。開窗戶時,小風吹進,甚至會有寒意。
于是白冉說什么也不松開剛脫下外套的上尉,盡管窗戶已經關得嚴絲合縫。
盧簫早已習慣了毫無節制地縱容,便將她抱到了同一張床上。冷血動物的體溫還是一如既往的低。
“等等,我換個衣服。”盧簫并不是怕睡不舒服,而是怕衣服上奔波了一天全是土,弄臟白冉。
“不用。”白冉抱得很死。
現在這個姿勢,盧簫能感受到大片柔軟貼著自己的肋骨,以及那冰涼的鼻尖擠著自己的鎖骨。
不知為何,明明以前都只貼著睡,今天卻突然抱住了。
有什么情愫改變了。
很突然。
就像……情侶一樣。
盧簫很慶幸有黑夜作掩護,不然緋紅的臉頰會很丟人。一定是在火車上談到了關于吻與嘴唇的話題,才會過分瞎想。
正要閉上眼睛時,耳邊卻傳來了白冉的聲音。
“你可說過,明天要帶我回家,對吧?”
“嗯。”
“你不是討厭我嗎?”
誰都沒忘記戰火中的對話。
時光倒流,回到炮火連天的古晉。
但已今非昔比。
“見過的人多了,就不討厭你了。”
“這是一句‘Parodie’(戲仿)吧?原句是什么?”
“‘見過的人越多,就越喜歡狗’。”
白冉輕輕笑了起來,雖然笑得很疲憊:“聽起來不像夸贊。”
“無論是什么句子,只要對象是你,都是夸贊。”盧簫也笑了。
白冉摟得更緊了,緊到要融進上尉的身體中。她的聲音變得很害羞,年齡在一瞬間倒退了十幾歲。
“你說,被我自己說過的話撩到算什么?”
盧簫思考片刻。
“‘周行而不殆’。”
白冉很滿意這個回答,頭在上尉頸窩間蹭蹭,也分不清她的原身是貓還是蛇。
盧簫的手指穿過她的發絲,如回音走過九月的稻田。
兩人很快都睡著了。
**
盧簫醒了。
昨天是個無夢的夜晚,醒來時神清氣爽。剛睜開雙眼時她便覺得大腦很清醒,整個世界都很清楚。
白冉的臉近在咫尺。淺金色的眉毛和睫毛,每一根發絲都很清晰。與醒著時完全不同,睡著的她看起來格外溫婉,看不出任何攻擊性。
她的臉上也能看到些許標志著年齡的皺紋,只是皮膚過于白皙,平常很難發現皺紋的存在。
盧簫呆呆地打量著她的臉。去年也有這些皺紋嗎?她想不起來,或許是因為這女人今年又老了一歲,又或許是在戰場上的風吹日曬就是會催人老。
一直保持著側躺的姿勢,她覺得脖子有些僵硬,而白冉的氣息也令她心跳紊亂。
只是剛想活動一下時,她卻發現動彈不得。
盧簫疑惑地向下瞥去,看到自己上身被白冉摟著,而下身被一條粗壯的蛇尾纏住了。熟悉的白色蚺蛇尾,布滿淡褐色的花紋,軟而有力。
好久沒看到過那條蛇尾了。
而且從沒在白冉睡著時看到過它。
大概是太累了,身體過于放松,把我當樹枝了。盧簫猶豫了一下,保持一動不動,任她纏著。
最近發生了許多奇怪的改變。
比如毫不掩飾的自大,比如偶爾羞澀的神態和舉動,比如睡眠中也要保持的擁抱姿態,再比如現在纏著的這條蛇尾。
時鐘滴答滴答,大約過了二十分鐘。
白冉也終于醒來。
她的眉頭蹙了一下,低頭,看到自己伸出的蛇尾后,立刻收了回去。
然而尾巴收是收回去了,但臉色卻越發難堪。如抱了塊燙手山芋一般,白冉飛快松開了懷中的人,坐了起來。
“弄疼你了吧。”
“沒。”
白冉背對她整理頭發,捋順垂到蝴蝶骨的金發。調侃仍帶笑意,卻不太自然。
“果然盧上尉有受虐傾向呢。”
盧簫沒有說話,因為能敏銳察覺到白冉的情緒。對于蛇人來說,伸蛇尾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嗎?之前想勒死別人的時候,不也天天借助尾巴嗎?
白冉仍背對她,換衣服的動作也比往常收斂不少。通常舒展開來的肩頭,向內微微內扣。
現在正好是仲春四月,難道今早伸尾交纏的意思是……盧簫想到了一個有些猥瑣的可能性。她覺得這個猜測最合理,同時也為這個猜測感到羞愧。
于是她決定,過于隱私的話題就不談了。
盧簫配合地轉過身,在另一個角落換衣服。換完后,她像無事發生一般問:“餓不餓?我們先去吃個早飯?”
聽到那若無其事的問話后,白冉終于轉過了頭來。她淺淺微笑了一下:“好啊。”
**
早上九點左右,兩人從柏林市中心出發。
出發前,她們在柏林風情街的鋪子吃了頓早飯。標準的德式早餐,冷面包夾香腸熏肉,還有金燦燦的奶油煎蛋。
盧簫很想念柏林的飯。家鄉的味道隔的時間越久,味道就越香。
白冉則只是一片又一片地吃香腸,從紐倫堡烤腸到血腸,從肝腸到蒜腸。她加起來吃了整整兩大根,引得餐廳服務員和周圍的食客滿臉震驚。
飽餐香腸盛宴后,她拿了杯熱美式慢品,瞬間從茹毛飲血的野人蛻變成了優雅至極的貴族。
柏林氣候干冷,也正是因為這種氣候,陽光很明媚。雖然四月初的大家仍披著厚外套,臉上卻都掛著溫暖的笑容。
陽光照射下,白冉的瞳孔又成了一條細長的黑線,特別,但也沒過分引人注目。
“你扎馬尾的頻率下降了不少。”
“是嗎。”盧簫倒沒發覺這點。
“因為頭發短了?”
“嗯?”盧簫有些詫異地捋了一下垂在耳邊的頭發。明明是去年五月份剪了頭發,雖然當時剪得很短,但長到今日已和之前沒什么兩樣。
“就算剪了一厘米,我也能看出來。”白冉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上次剪到了哪里?”
盧簫比劃了一下長度。
但比劃完后,她覺得有些難為情。就因為那個偏中性的發型,曾在進修役引起了許多不必要的誤會。
白冉笑道:“想想就很可愛。”
盧簫也笑了。
**
再次回到家中時,母親娜塔莉亞開心得不得了。雖然盧簫昨天曾打電話過來,但真正見到女兒時,驚喜絲毫不減。
只不過,莫名出現的女人讓娜塔莉亞愣住了。
雖然生活在德區,但如此北歐化的人種也不常見。還那么高,那么漂亮,所有稀少的因素都疊滿了。
“阿姨好,我叫白冉。”格外簡短的自我介紹。
盧簫立刻明白,白冉是等著自己介紹她呢。
她便補充道:“她是北赤聯的軍醫長,白冉少校。當年南北內戰的時候,她救了我很多次。”
顯然白冉對這個介紹很不滿意,補充了一句:“現在是盧上尉的摯友。”著重強調了最后兩個字。
娜塔莉亞恍然大悟,趕快把她請進門:“白少校,您請進。”
“阿姨啊,叫我‘小白’就行,我和盧簫是同輩人。”
白冉微微鞠了一躬,并將手中提前購置好的花束遞過去。她很尊重德區的習慣,特意在路上買了一束鮮花,還是最招搖的一束。
怎么聽起來像狗的名字,盧簫在心里默默吐槽。而且鬼才和你同輩人,差了八歲呢。
“好,好,小白。”娜塔莉亞親熱地拉起白冉的手。才剛見面沒幾分鐘,她便很喜歡白冉禮貌的態度。
哥哥盧笙和嫂子望月綾子聽到有外人后,匆匆從屋后的農舍趕了過來。他們看到白冉的時候,和一開始的娜塔莉亞表情是一樣的。
“這是北赤聯的軍醫長,白冉少校,也是簫簫的好朋友。”娜塔莉亞聞聞懷中的鮮花,很滿意它的香味。“簫簫終于帶朋友回來了,我總怕她太孤單呢。”
落座到沙發上后,便是例行的寒暄。
“打仗的時候,我家簫簫真是麻煩你照顧了。”
“您這話說的,應該是她照顧我才對。她那溫柔體貼的性子,一看就是出自一個溫暖和睦的家庭。”白冉一改平時的慵懶,眼神格外聚焦,語氣也很認真。
“嗨,她哪兒會照顧人吶。”
白冉喝了口茶,笑道:“好茶。阿姨今年四十幾?”
“哪兒啊,都五十五了!”
“您底子好,心態年輕,又有兩個爭氣的孩子,可不顯年輕嘛。”
娜塔莉亞笑得合不攏嘴。
坐在旁邊不知說什么的綾子也跟著傻笑,她只能覺察出氛圍很輕松愉悅。
盧簫完全插不上話。她也慶幸自己不需要說話,不然一定顯得像個傻子。
不得不說,白冉很會察言觀色,聊天時情商爆棚。任誰見了她現在的樣子,都不會相信她平時是那么一個討人嫌的爛性子。
盧簫靜靜地觀察著兩人。不是錯覺,白冉和媽媽的側臉確實很像,美人果然有共同之處。
然而聊著聊著,娜塔莉亞好像發現了什么,眼睛停留在了女兒朋友的嘴唇上。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白冉挑挑眉:“怎么了阿姨?”
“你是不是給簫簫寄過信?”娜塔莉亞意味深長地瞇起眼睛。
正在喝茶的盧簫差點全部噴出來。她瞪大眼睛看向媽媽,心慌慌:“媽,那是個不知名的惡作劇,不是她!”
看到那局促到不行的模樣,白冉輕輕笑了起來:“對,我不喜歡寄信的,有事我都打電話。”
娜塔莉亞將信將疑地松了口氣。
這時,盧笙從廚房里走出,端了一盤切好的水果出來。他將水果放到茶幾上后,在坐到了沙發一側。
他在經過的時候,白冉皺了一下眉頭。很微小的表情變化,摻雜著疑惑與排斥。
“盧先生長得真像阿姨,真帥。”白冉狹長的綠眼突然轉向了盧笙的方向。“您結婚了嗎?”
“當然。”盧笙回答得莫名其妙,旁邊的綾子也滿臉問號。
一旁的盧簫也覺得莫名其妙。嫂子就坐在旁邊呢,怎么還問這個問題?
白冉平靜地眨了眨眼:“對不起,我口誤了。我想問的是,你們有孩子了嗎?”
“有的,”綾子搶先回答,“他今天上幼兒園去了,五點去接他。”
白冉點了點頭,客套地笑著:“一定很可愛。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有孩子了,沒帶什么禮物,待我離開時給個紅包吧。”
“不用不用,怎么能讓您破費呢。”綾子慌忙擺手。
白冉卻沒有看綾子,仍在盯著盧笙。
“盧先生也是這兩天剛回的家嗎?”
“是,生意很忙,昨天剛到的家。”
白冉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生意忙啊。那她們還真是寂寞。”
“沒辦法。”盧笙苦笑。“那白少校呢?您結婚了嗎?”
“沒有,我玩心太重。”白冉笑著聳了聳肩。
而也就是聽到了最后幾個字,盧笙的表情開始變得不太自然。
盧簫察覺到了空氣異樣的變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她能感覺到白冉話里有話,但尚猜不到其真實含義。
在眼神交互那一剎那,她在那雙綠眼中看到了嘲諷與同情。
作者有話要說:
盧上尉什么都不知道,各位的笑容卻已逐漸變態
第44章
下午,娜塔莉亞和綾子到街上買晚餐用的食材,而盧笙則到附近的街區上去談生意。
白冉靜靜地在沙發上喝茶。作為一條蛇,她的耗水量很大,一個人就把第二壺茶掃蕩干凈了。
看著一時間空蕩蕩的家,盧簫心里也暫時落寞。她思索了一下,決定回房間里看書,走前不忘對白冉說一句:“你自己玩會兒。架子上的書隨便拿。”
“等等,我和你說件事。”白冉放下茶杯,從沙發上站起。
盧簫停下腳步,轉身等待她說話。
“怎么了?”
“你哥哥真帥,一定有不少女人愿意倒貼吧。”
盧簫皺眉。她不明白白冉說這話什么意思,沒頭沒腦的。
白冉緩緩向她逼近,揚起下巴,綠眼中又閃出熟悉的壓迫感。
“怎么這個表情?因為我夸你哥哥長得帥,吃醋了?”
“別自作多情。”這條蛇的自戀真可謂登峰造極,盧簫很服氣。
白冉進一步壓了過來。
盧簫感到局促不安,向后退了了幾步,卻觸到了冰冷的墻壁。雖然她確信這女人打不過自己,可氣場帶來的壓迫感就是很難消除。
白冉抬起右手,將年輕的上尉壓到墻壁上,而上尉沒有反抗,只是皺眉盯著她。
“你哥哥確實帥,想必以前也有很多人夸過吧。”
“是。”
“嗯……”
看著那張充滿魅惑的臉,盧簫仿佛明白了什么,表情開始扭曲:“你想干什么?別破壞別人家庭!”
白冉愣了一下,緊接著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甚是刺耳。眼睛瞇成一條縫,胸脯急促地一抖一抖。
“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知道,為什么你和你哥哥長得完全不像。”
盧簫扭開頭,不悅道:“我也沒辦法。”她一直知道自己沒哥哥長得好看。
笑聲立即停止。
白冉抬手,捏起她的下巴,將她的頭強硬地扭過來。
“放開我。”盧簫很沒好氣。“不然我就要還手了。”
白冉當然沒有放手,全把抗議當作耳旁風。
她默默注視著上尉,上下閃動的綠眼睛好像在尋找什么。漸漸的,她的眼神開始迷離,臉也越靠越近。充滿情與欲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會溺死在粉色海洋的泡沫中。
她要親過來了,盧簫立刻閉眼,想到了拉瑙叢林中的強吻。而背后是冰冷的墻壁,無處可逃。
然而吻沒有落下。
再睜眼時,面前一臉壞笑,像個詭計得逞的小孩兒。任誰看到她那時的笑,都不會相信她三十多歲的。
“你在期待什么,嗯?”
盧簫惱羞成怒,一把推開她。
白冉平靜地閉上眼,好像在回味什么。她的手指撫過盧簫的臉頰,再到纖細的脖子上停下。
“別妄自菲薄嘛。要我看,你比你哥哥長得還好。
臉沒那么立體,但也多虧了這點,你的輪廓大體柔和可愛。眉毛很英氣,眼睛卻像只小鹿;鼻子猛一看很秀氣,其實線條很硬。尤其是你的眼睛,顏色獨特:不完全是灰色,有點發黑有點發紫,在特定的燈光下還能看出藍色。這奇怪的顏色,總給人一種瑪格麗特泡的冰塊的感覺。
這兒冷漠,那兒可愛,這兒單純無辜,那兒兇得像條獵犬。我該稱它為什么呢——分割的和諧?”
聽面前人一本正經地分析自己的長相,盧簫的耳朵越來越燙。
“怎么樣,現在開心起來了嗎?”白冉挑挑眉,恢復了往常輕松又調侃的語氣。“話說回來,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盧簫的聲音很弱:“那你想說什么?”
白冉的神態倏然認真。
“你哥哥出軌了。”
過于猝不及防。
“啊?”盧簫整個人僵住。
“我能清楚地聞到,他身上有別的女人的味道。沒錯,我能分辨出是雌性。香水混雜特定荷爾蒙的氣息,位置很靠下,而且跟你嫂子的明顯不同。”
盧簫的大腦亂哄哄的,一片空白。她好像聽懂剛才那番話了,又好像沒聽懂。
白冉松開她,嘆了口氣:“你不相信我的嗅覺?”
盧簫想起了以前的許多細節,深知蛇嗅覺的靈敏。而她也深信白冉不會撒謊,因為她自己也想到了以前回家時從嫂子口中拼湊出的猜測。
“我信你,只是這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白冉注視著她:“你打算怎么辦?”
“我管不了,”盧簫悶悶道,“就這樣吧。”
“你們不是拉彌信徒,對男人的出軌也這么寬容?”語氣冰冷。
盧簫明白她在誤會,急了:“不是這個問題。我爸已經死了,現在我哥是我家的經濟支柱。綾子家沒什么人,我侄子才四歲,戳穿了只會讓她難過,卻什么也做不了。她根本沒辦法離開我哥;沒頭腦,沒魄力,沒能力,這是社會給她多年以來的教育。我寧愿不讓她們知道,就像以前一樣生活。”
白冉沒有說話。
盧簫的語氣也越來越弱,最后凝成一聲苦笑。
“如果……我能經常在家保護她們,我哥早就該滾蛋了。可現實中我常年不在家,把他惹毛了,只會對媽媽和嫂子造成傷害。”
白冉臉上的寒冰化開了,變成一滴滴水,流動。她跟著盧簫苦笑:“你說的對,是我站著說話不腰疼。很多事不存在最優解,只有妥協解。”
“只能祈禱她們下輩子不再是女人。”盧簫低下頭。
也就是那一刻,她的內心涌起了對白冉的敬佩,同時還有愧疚。
當年她曾和許多人一樣,暗暗否定過白冉的生活作風;現在看來,抽煙喝酒且不戴頭巾何嘗不是一種前衛的反抗。那可需要莫大的勇氣。
白冉沒有再說話,回到沙發上坐著。
空氣安靜了許久。
“如果我也有你那樣的嗅覺就好了,會成為一個更厲害的警司的。”再開口時,盧簫轉換了話題,并嘗試讓聲音聽起來歡快。
白冉懶懶地瞥了她一眼:“蛇能分辨出許多味道。感染的味道,糜爛的味道,癌細胞的味道。”
“天生的醫生。”盧簫很是羨慕。難怪白冉的醫術那么高超,這相當于種族優勢了。
“也是天生的偵探。”白冉冷笑一聲,抬頭,空洞地望向天花板。“若女人有話語權,赤聯那幫男人早就該死千萬遍了。”
一句話,讓當過多年警司的盧簫察覺到了異樣。她早就隱隱猜到了,只是一直沒直戳了當地問過。她頓了頓,壓低聲音問:“像你一樣的人有多少?”
“根據族群保密協議,我不能告訴你任何信息。”白冉翹起二郎腿,背重重靠到沙發背上。“不過你肯定能推斷出來些無關緊要的信息。”
“大概。”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大部分或幾乎全部蛇人集中在南北赤聯,這是從白冉的生活習性推斷出的。
其次,南赤聯的蛇人數量一定碾壓北赤聯,這是從醫學水平推斷出的。而蛇人的總數量不會太多,但也不會太少。
印證此猜想的很重要的一點是——拉彌教。
南北赤聯的國教。
拉彌教的圣物是蛇,他們唯一的主“拉彌”便是蛇之女神,半人半蛇的怪物。在南北赤聯中,殺蛇是犯法的。赤聯人只是在崇拜自己的族群,萬分合理。
眼前閃過某些細長的瞳孔。
她想到了在黃少將的辦公室中看到的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她想到了失蹤的南赤聯外交官。
她想到了……
脊背突然滲出冷汗。
她突然覺得不再認識這個世界。
不是恐懼或排斥,只是單純的陌生。就好像都已經學到了高數,突然有人告訴自己“1+1=2”其實是錯的。
孤獨感伴著渺小感,如洪水般襲來。
盧簫愣愣地站在原地。
白冉好像誤解了她表情的意思。
“放心,只要不說出去,你就是安全的。”
“為什么要包庇我?”盧簫干巴巴地問。
“因為我想。”
“……”
“世界上很多事情不需要理由,不是嗎?”
這件事情不是。
但盧簫終也沒能問出口。
**
那天晚上,全家一塊吃飯時,盧簫比往常更加沉默。每當看到哥哥那張帥臉時,她就為此由衷地悲哀。
她為擁有這樣一個哥哥感到恥辱。
好在白冉的情緒很足,讓飯桌的氛圍不至過分壓抑。
娜塔莉亞和綾子什么都沒有察覺,表面上,這間柏林郊區的小房子里和平常一樣溫暖。
是生活偶爾這樣,還是一直如此?
咽下最后一口白米飯,盧簫的灰眼珠充滿迷茫。
一直如此。
白冉瞇起的綠眼給出了答案。
**
晚上,盧簫察覺到了另一番異樣。
在安排住宿時,盧簫以為白冉會要求和自己一個房間,畢竟自己房間的那張床挺大。
但白冉不僅主動睡到了隔壁滿是灰塵的客房,且毫無找上門來的意思。
睡前,盧簫擔心地站在門口。
“如果冷的話,我房間的暖爐也給你。”
柏林晚間氣溫很低,對一條蛇來說,一個暖爐怕不夠。
“不用了,謝謝。”仍沒換睡衣的白冉坐在床的角落,像一座雕塑。
盧簫疑惑地歪歪頭,然后離開了。
臨走時,留下了一大桶剛打的飲用水。
**
第二天,在經過客房時,盧簫立刻察覺到了不對勁之處。她習慣于早起,一直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一個。
門縫中沒有熱空氣傳出。
白冉晚上沒有開暖爐。
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多管閑事,但她沒控制住,焦急地敲了門。
沒有回應。
白冉在冷風中瑟縮的樣子歷歷在目,盧簫的心懸到了嗓子眼。該不會凍死了吧?
于是她顧不得什么禮節,直接開了門。
床上的白冉裹在薄薄的被子里,如死了般一動不動。
盧簫一驚,沖上前去,手指率先伸到白冉的鼻孔前。幸好感受到了氣息,她松了口氣。
但從這條蛇的皮膚狀態來看,感覺并不是很健康,像是生病了一般。要不要幫她打開暖爐呢,盧簫在猶豫。
這時,白冉窄窄的鼻翼輕輕扇動,好像聞到了什么東西。緊接著,眉毛開始顫動,呼吸逐漸趨于紊亂。被子下方漸漸凸出一塊,和蛇尾的形狀重合。
床上的蛇倏然睜眼。
在看到身旁的盧簫時,她的表情瞬間變成了驚恐,一把推開靠得太近的上尉。
“你干什么?”白冉輕輕喘著氣,臉頰全是紅色。拉起的被子也遮不住那不住起伏的胸脯。
盧簫愣了,她頭一次在這條蛇的臉上見到這個表情。
“我怕你生病了,你沒開暖爐。”
“我知道。”白冉飛速轉過頭去,聲音開始怨念。“這個溫度我死不了。”
盧簫皺眉:“確定嗎?”她可不覺得剛才的樣子像是沒事。
“確定。”白冉背對著她,一動不動。“離我遠點。”
一直主動肢體接觸的到底是誰啊?盧簫越發疑惑。是自己做了什么,惹她不高興了嗎?
一條焦躁不安擺動著的蛇尾,悄悄從被子下方探了出來。似不耐煩的推脫,似控制不住的勾引。
盧簫立刻明白了。
心跳得很快,跳得很狂。
她立刻向后退開幾步,低頭道:“抱歉,打擾了。”然后飛快逃離了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首先,作者君從來不寫ABO;其次,作者君從來不寫ABO。
第45章
哥哥、嫂子和媽媽去參安安的幼兒園運動會了。媽媽總說要給孫子一個完整幸福的童年,因此盧笙再怎么不情愿,也被生硬地拽了去。
盧簫獨自向集市街走去。
花菜,黃瓜,青椒,洋蔥,白筍,還有豬腿肉。要買的東西不少,都是為今晚的大餐做準備的。
她已經很久沒買過菜了,以至于看到小商小販的秤,會愣一下它們是干什么用的。
在家的最后一餐。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假期”,由預想中的兩周變成了五天。
娜塔莉婭說要做頓好的,因為誰也不知道全家下次再一起吃飯是什么時候。
那天在咖啡館聊天時,盧簫以為白冉打算在世州停留至少半個月。哪知昨天,這女人便板著臉鬧起冷脾氣了。
——我明天就要回赤聯。
看著她隱忍得很痛苦的神色,那如大病一般的神色,盧簫當然答應。異鄉終究是異鄉,別人家終究是別人家,這種狀態下,肯定在世州待不痛快。
白冉這幾天的飯量越來越少。
而到昨天,她說胃不舒服,一整天一口飯都沒吃,即便桌上擺的是她最喜歡的肝腸。今天晚上的大餐估計也不會吃,媽媽一定焦急卻無可奈何。
四月,翹尾巴,焦躁,拒食。
盧簫在大腦挖掘出很久以前的生物書里的內容,更加確定了之前的推斷。
如果蛇人尚留有蛇的特征,那有發情期當然正常。
盧簫將排卵期偶爾會有的欲望放大十倍設想了一下,已經開始替白冉痛苦了。她知道不該有憐憫的情緒,自己沒有資格憐憫任何人,但還是很難過。
不知她回到北赤聯之后,是否能找到另一條蛇解決呢?那么漂亮的一條,找誰都會很容易吧。頭一次,她竟因白冉的放浪作風感到安心。
買菜之前,盧簫來到了很有名的一家美妝店。就算今天不來買菜,她也會來市中心的街區的。
她要買一件禮物。
雖然曾在那張保釋單上看到過“4月14日”,但她仍不敢確定白冉的生日究竟是幾月幾號,因為那可能是假信息。但她更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因為她自己的生日是8月18日。
4.14,8.18,數字上有種莫名其妙的和諧。
生日禮物,抑或是感謝禮物。因為偶然在深夜里回憶起過去兩年時,來自一條蛇的善意蓋住了一望無際的黑。
收到禮物總能讓人心情好些吧?她能理解白冉不開心的狀態,尊重這種狀態,但也同時希望她能在不開心的范圍內盡量開心。
然而走在琳瑯滿目的貨架前,盧簫迷茫了。
她從來沒涂過口紅,對口紅色系一無所知。光從高光棒和指甲油中找到口紅專區,就已耗費了全部精力。
終于,一個導購出現了。
“您好,請問需要幫助嗎?”
“我想買一支口紅。”
“這些都是,任您挑選。”
盧簫點點頭。
然而沒過幾秒,她人傻了。外型各異的金管黑管上,數字五花八門,02,80,749,622……為什么口紅會有這么多型號?
盧簫寧愿做一套高數試卷。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請問,為什么管子上有這么多不同的數字?”
導購小姐十分禮貌地微笑:“不同的顏色。”
紅色能分出這么多種類嗎?盧簫既震驚,又新奇,或許身為畫家的司愚來了才能全部分清吧。
“那有沒有看起來溫柔一點的顏色?”
那日火車上的對話,滑稽中鐫刻著不可磨滅的承諾。
“溫柔一點兒的顏色?”導購思考片刻,從上百支口紅中抽出一支,擰開。“這支顏色日常,而且很顯白。”
導購微笑著,用口紅在手背上劃了一道,展示給她。
盧簫看著膏體,嘗試將它代入白冉的嘴唇。拜立體幾何學的天賦所賜,她能很輕松地具象一些場景。
很接近了,但仍不夠完美。她一直是個完美主義者,在家也習慣把被子疊豆腐塊的那種。
“有沒有更暖一點的?最好帶點橙色。”
像拉瑙的夕陽一樣。
導購明白她的意思,卻犯難了:“我明白,您是指去年流行的‘珊瑚色’。但是這種顏色會有點顯黑,我還是更推薦剛才拿給您的這款。”
“不是我涂,是送朋友的。”盧簫耐心解釋。“她是北歐高加索人種。”
顯然,導購小姐的文化沒到能理解“高加索人種”一詞的水平。小小的眼睛頓時充滿了大大的疑惑。
盧簫立刻會意,換了一種說法:“就是很白很白,鼻子很高,眼窩很深的那種。”
導購恍然大悟:“哦!那我明白了。”說罷,她熟練地從柜臺深處抽出另一支。
當擰開第二支口紅的蓋子,盧簫看到了希望,但仍不滿意。飽和度稍微有些高,溫柔感欠缺。
“這支如何?”導購一臉期待。
“這支太亮了,請再拿一支暗一點的。”
完美主義者的煩惱。
之后,導購拿了四支不同的顏色,兩人一同筋疲力竭。拿鐵,楓葉,夕陽,珊瑚,各種事物在眼前飛舞,天底也開始旋轉。
盧簫萬分慶幸平時不用化妝,不然血壓一定低不了。
好在最終還是找到了完美的顏色。
196號,介于多加點牛奶的拿鐵和秋天的楓葉之間,介于拉瑙的夕陽和海底的珊瑚之間。
這個顏色在手背上一劃,充滿溫柔的誘惑呼之欲出。
雖然不確定別人看到涂著這支口紅的白冉敢不敢強吻她,畢竟其本人的攻擊性實在過強,但比那支過于女王范的正紅色不知強到哪里去了。
思緒飛舞。
叢林的綠葉間,濕熱的空氣鉆入耳朵。站在古老榕樹前的女人嫣然一笑,嘴唇上的顏色穿越時間和空間,近在咫尺。
……
等等,為什么突然開始想象自己強吻白冉的畫面?盧簫臉頰的溫度驟然上升。
大概實在代入不了別人,就只能暫且代入自己,因為目前還沒碰到一個敢肯定能強吻白冉的人。
“您說過您要送人吧?對于包裝有要求嗎?”
“按最高檔來包裝,”盧簫毫不猶豫,“我可以加錢。”
這支口紅其實并不便宜,但和那把小提琴相比,已經算是白菜價了。
導購微笑著去拿包裝。她從柜臺后拿出了一個花里胡哨的紙盒,一些鮮花瓣,還有各色卡紙和綢帶。
是不是太華麗了?盧簫對此并沒有概念。
不過在想到那女人就喜歡這些花里胡哨的時候,她覺得華麗到滑稽反而更好。
盯著導購飛舞的手發呆,她自己根本沒意識到,在挑選口紅顏色上耗費了太多時間。
打包好口紅后,盧簫抬手看了一眼表。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頂多再過半小時,媽媽就要回家做飯了!
于是,街上多了一個以軍步跑沖向菜市場的女人。
**
回到家后,等候多時的媽媽嗔怪道:“你這樣,我怎么放心你獨自生活呢?”
她接過大包小包的菜,核對里面的品種。
“媽,部隊有食堂。”盧簫尷尬地將禮品袋藏到身后。
但將各色蔬菜攤到灶臺上后,娜塔莉亞還是發現了這個異常的舉動。
那通常只有溫柔的褐綠色眼睛一瞪,右手抬起,點到盧簫的鼻尖上。因為身高關系,她抬手的幅度很夸張。
“藏什么呢?”
盧簫眨眨眼,結結巴巴道:“給、給白冉的生日禮物。今天她生日。”聲音壓得很低。
娜塔莉亞歪頭盯著女兒看了一會兒,表情意味深長,直把盧簫盯得心慌慌。
盧簫突然就有了一種感覺。
那是她設想中的,現實中卻從未發生過的情景。就好像在某個高中的午后,給愛慕的同桌偷偷塞牛奶糖時,卻被班主任抓了個現行。但她并沒有上過普通的高中,一切都只是想象中的感覺。
黃油在鍋上化開,冒出滋滋的香味。
娜塔莉亞臉上的困惑也化開了。
她溫和地微笑著,捏了捏女兒的臉:“看到你有這么要好的同伴,當媽的也開心。”
盧簫松了口氣。她把小袋子放到遠離灶臺的櫥柜上,問:“要不要幫忙?”
“把土豆皮削了吧。別削到手指呦,咱家創可貼沒剩幾個了。”娜塔莉亞圍上圍裙,把解凍的青豆粒倒入黃油中煎炸。
滋滋滋。
“削土豆還是沒問題的……”盧簫汗顏。為什么媽媽總把自己想得那么生活殘廢啊。
各類廚具在娜塔莉亞的手間飛舞。洗菜,切菜,炒菜,同時干三件事的她比光削土豆的盧簫還快上不少。
做完第一道菜時,娜塔莉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簫簫我問你,小白是不是不愛吃咱家的菜啊?”
“啊?”盧簫放下土豆。
娜塔莉亞分外苦惱:“她這兩天基本一口飯都沒吃,我都懷疑是不是我廚藝在不知不覺中下降了。”
盧簫耳根燙了。她當然知道這種拒食的本質原因是什么,可當然不能跟媽媽說。
于是,她只能解釋:“她身體有點不舒服。”
“不舒服?要不要送她去醫院?”很擔憂的語氣。
盧簫卡殼了一下,然后:“是生理期,媽媽。沒必要去醫院,還是一個人安靜休息會兒更好。”
“那你晚上多給她打些熱水,或者我煮點姜茶好了。”
同為女性的娜塔莉亞當然很理解。她知道月經或多或少都會影響女性的精神狀態,如因疼痛而起煩躁和惡心。
“好。”盧簫總算是松了口氣。
又一盤菜出爐,煎香腸的味道很香。
“簫簫。”
“嗯?”
“LeidestdumanchmalunterEinsamkeit?(你會時不時因孤獨而痛苦嗎?)”
盧簫愣住了,不解地看向媽媽認真的側臉:“為什么問這個?”
“總有一天該安定下來吧,manimmerbrauchtjemand。(人總需要某些陪伴的。)你是怎么想的?”
盧簫立刻開始羞澀:“我?我沒什么想法。”
娜塔莉亞笑著嘆了口氣:“說句政治不正確的話,性別種族信仰什么的都沒關系,我都能接受。”
“誒?”意料之外的話語。
盧簫實在不明白,為什么媽媽明明一直生活在世州,思想卻這么前衛開放。
更不明白,為什么媽媽總是旁敲側擊糾結性別問題,到底是什么讓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性向的。
盧簫很不服氣,憑什么周圍的人總覺得自己喜歡女人。
半天沒聽到回音,娜塔莉亞想了想,補充了一句。
“我只希望,那是一個能保護你的人。”
**
五分鐘后,盧簫被媽媽趕出了廚房,原因是“拖慢進度”。
雖然很不服氣,但她確實認可自己在廚房里屬于礙手礙腳的存在。
手里提著裝著口紅的禮品袋,盧簫站在客廳的角落發呆。時不時的,她斜眼瞥向緊閉的客房,緊張涌上心頭。
她不知道該不該敲門,害怕打擾到精神狀態極度低迷的白冉。
“賊眉鼠眼干什么呢?”哥哥盧笙的聲音突然響起,把她嚇了一跳。
“不關你事。”盧簫收回目光。
盧笙冷笑一聲:“北赤聯女人又沒錢又沒地位,討好她干什么?就算是一個少校也不值得。”
被冒犯的怒火涌上心頭。
“首先,我不是討好她,她真的是我的朋友;其次,很多東西無法也不需要用利益去衡量。”
盧笙噎住了。
盧簫拿起禮品袋,徑直向白冉的房間走去。臨走前,她留下一句似斥責非斥責的話。
“如果什么事都要有個目的,未免太可憐了。”
作者有話要說:
@Z鹿_zz
第46章
盧簫敲響了客房的門。
“干什么?”白冉隔著門分辨出了敲門的人,問話的語氣全是沒好氣的排斥。
“我要給你一件東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盧簫覺得很心虛,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心虛。
里面安靜了片刻。
咔嚓。
白冉開了門。她在毛衣外面裹了個厚毯子,卻仍沒有開暖爐。
盧簫有些慌亂地將手伸出,展示一直藏在背后的禮品袋。
白冉愣了一下,緊接著是蹙眉瞇眼的迷惑。
“這是什么意思?”
“生日快樂。”盧簫目光閃爍。
白冉沉默了。
迷惑在她的臉上停留了許久后,她才開了口:“進來吧。”這是她兩天內第一次把盧簫請進門。
盧簫忐忑不安地補充說明道:“我是在那張表格上看到的。不過今天不是你的生日,那就當它是平常的禮物好了。”
白冉把禮品袋放到桌子上,手輕輕搭在桌沿。
“是我的生日,謝謝你。只不過很久沒人提過‘生日’這回事了,我得反應一會兒。”
“那你自己看吧,我就不打擾你了。”盧簫點點頭,一只腳已經向后退了一點。她能明顯看出,白冉的肢體動作變得愈發僵硬。
“等我拆完。”白冉卻挽留了。大概是因為她知道德區的習慣,知道當面打開生日禮物是必不可少的禮節。
于是,盡管脖子越來越紅,綠眼閃爍得越來越迷離,白冉還是當面拆開了禮物。
撕開精美的包裝紙,在那支精挑細選的口紅展露出來后,白冉的手停在了空中。她一直迷離的綠眼終于瞪大了,那是意外的表現。
“這是?”
“我找到了合適的顏色。”
白冉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思緒也一下子拽回了那日的火車之上。
擰開口紅,白冉表情中的驚喜進一步放大。
介于多加點牛奶的拿鐵和秋天的楓葉之間,介于拉瑙的夕陽和海底的珊瑚之間,和之前描述的感覺一模一樣。
“謝謝。”
白冉擰出口紅膏體,走到鏡子前。因為身體狀況的原因,手法不如之前利落,涂得很慢很慢。
站在側邊的盧簫靜靜欣賞那涂口紅的側顏,心跳不住加快。
恍惚之間,她好像也開始聞到了什么——那就是雌蛇的氣味嗎?淡淡的腥味,又帶有淡淡的甜,讓大腦漸漸一片空白。
意味不明的熱流開始涌動。
“好了。”
大腦的意識重新恢復后,她看到,涂好口紅的白冉重新轉過身來。
白冉笑了一下:“眼光不錯,這個顏色配得上我。”熟悉的配方,即便再無力,也要耀武揚威一下。
在口紅的襯托下,那唇形的漂亮之處展現得淋漓盡致。皮膚反而顯得更白了,似融入了最亮的日光,臉頰因躁動產生的紅色則是漫山飛舞的桃花瓣。
誘人。
盧簫想不到其它的形容詞。所有文學作品在頃刻間全部瓦解,再美的辭藻也鉆入土中。
看著面前人呆滯的表情,白冉咽了口口水,開始轉移話題。綠眼閃爍得像陽光下的翡翠。
“我今年33,一個對稱的數字,和這牌子的標志一樣對稱。”
如被塞壬的歌聲吸引的船夫一般,盧簫向前靠近了些許。
好甜的氣味。
看著一開一合的嘴唇,她什么都忘記了,只是很想觸摸那漂亮的嘴唇。
越來越近。
白冉驚恐地瞪大雙眼,抬起雙臂推開盧簫。因為那是條件反射的動作,沒能控制好力道,盧簫向后趔趄了好幾步。
拉開距離后,盧簫這才真正回過神來,并意識到自己剛才失態了。她迷茫地看向不住喘氣的白冉,不知該如何道歉。
“出去。”白冉嗓音顫抖,纖長的食指指向屋門。
“對不起。”盧簫慌亂沖出了屋子。
**
那天晚上,白冉沒有出來吃飯。
娜塔莉亞擔憂地問:“簫簫,你確定小白沒事嗎?兩天了,只吃那么少,身體會垮的。你要不勸勸她,好歹吃一點。”
盧簫知道今晚的罪魁禍首是自己,臉色很難堪:“我給她留點。”
說罷,她拿起一個空碗,往里面夾留給白冉的菜。雖然她知道白冉很可能不會吃,但還是想留一些。或許吃了呢。
煎香腸,小炒肉,夾著肉沫的土豆絲。白冉的飲食偏好很簡單,就是肉,因此盧簫不停地夾著肉。
“姑娘家家的怎么不吃菜?你給她多夾點菜啊。”娜塔莉亞責怪著。
“呃……”盧簫頓了頓。“經期需要補鐵。”
娜塔莉亞暫且相信了。
在薄薄一層米飯上夾了滿滿一碗肉后,盧簫端著碗和筷子,悄悄走到客房門口。
她輕輕敲敲門:“別生氣了。”
“我沒生氣。”語氣很平靜。
過分平靜的語氣,反倒讓盧簫心涼了半截。
“飯我放門口了,不吃也沒關系。”
“嗯。”
**
第二天清早,盧簫提著行李等在門口。
那將是兩人最后一程。
即將出門時,白冉從口袋包中掏出一個紅包,遞給三歲的小侄子安安。那是她為數不多的,溫柔到無可挑剔的語氣。
“以后也要好好聽爸爸媽媽話哦。”
安安詢問式地看向爸爸媽媽。
盧笙虛偽地笑著:“那怎么好意思……”
娜塔莉亞不可思議道:“哎呀,怎么突然給孩子紅包了?不行不行。”說罷,她彎腰去搶盧安手中鼓鼓囊囊的紅包。
“給孩子的,拿著吧。”白冉禮貌地笑著。“這兩天麻煩你們一家了,謝謝。”
“這怎么算麻煩呢?你在這兒陪簫簫,阿姨多開心吶。而且我們也沒能照顧好你。”
“請您收下。”白冉的語氣很堅定。
盧笙摸了摸兒子的頭,安安便懵懵懂懂地接過。
那紅包鼓得過分,鬼知道裝了多少錢。
盧簫驚異地看向白冉。但在聯想到白冉交四十五萬保釋金都不眨眼后,她又不那么震驚了。
“哎呀真是破費了,太不好意思了……”娜塔莉亞不好意思地看向白冉。
小孩子很好奇,將紅包拆開窺探,里面的紙幣露出一角。
盧簫睜大了雙眼。她相信白冉不會做沒有理由的事情,但還是很驚訝。
“列歐?”另三雙眼睛也不解地看向紅包口的紙幣。
白冉輕輕笑笑:“世州開始大量印鈔了。為了不讓我的心意貶值,就給孩子列歐了。”
理由比行為本身更讓在場的所有人震驚。包括身在軍隊的盧簫都不知道這個消息。最近的社會看上去很太平,完全沒有任何要通貨膨脹的跡象,只是稅率加了些。
但白冉不會說謊,盧簫早就萬分確信這一點。
盧笙急慌慌地問:“真的嗎?”他比誰都愛錢,當然也比誰都關注錢。
“嗯。我建議,如果可以的話,換點外匯儲備吧。”白冉神秘的笑容帶著凄涼,似池塘底的一塊鵝卵石,而那塊鵝卵石即將爆炸。
盧笙猶豫地盯著面前的女人,不知該不該信任這句話。
白冉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她沒有任何表示,只是披上了長長的羊毛風衣。今天的柏林依舊有不少涼意。
“告辭了。再次謝謝這兩天的招待。”
盧簫能感覺到媽媽的遺憾,可也無可奈何。
人的一生中太多大大小小的分別了。
**
兩人走到大路旁,等有固定周期的大巴車。清晨,柏林郊區的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挎著大行李包的兩人。
她們要一起去柏林中心車站,而到了中心車站后,她們便會迎來分別。因為白冉說什么也不要同乘一輛火車。
盧簫很擔心她,但在看到今天的白冉精神面貌不錯后,便又微微放下了心。
然而太陽一曬,溫度上來后,白冉的精神狀態又有了下陷的趨勢。她地呼吸又開始急促,并向遠離上尉的方向挪動了好幾步。
也就是那一刻,盧簫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這條蛇凍得瑟瑟發抖也不開暖爐。低溫能暫時抑制發.情期。
余光里,長風衣的后面隱隱凸起一塊。那是呼之欲出的蛇尾。
與此同時,白冉右眼下方淡淡的褐紋也開始變深,隱隱顯出了幾片鱗片。很不顯眼,但被盧簫敏銳捕捉到了。
從這里返回北赤聯要過好幾天。而盧簫一想到白冉要獨自坐三天的車,就覺得心一陣就一陣地疼。
“如果不是蛇人會怎么樣?可以幫到你嗎?”
“什么?”白冉已經心不在焉。
盧簫張嘴張了半天,最后才勉強說出那句話。過于難以啟齒。
“亞歷山大街旁有一片區域。呃……他們叫它紅燈區。”
一句話,讓白冉愣住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上尉,嘲諷道:“哦,盧上尉這么了解?”焦躁狀態下,她已完全控制不住任何鋒芒,一字一頓戳得人很疼。
但盧簫并不感到冒犯,她認真地解釋道:“我沒去過,但我同事去過。他們說那里的小姐服務很周到,很有經驗,或許可以減輕你的痛苦。”
白冉笑了,頗有被無語或被氣笑的嫌疑。在嘲笑盧簫,抑或是在嘲笑她自己。
“是什么讓你覺得我想和隨便一個人做?”
“那你之前算怎么回事?”盧簫不解地皺眉。想到大白蛇當年在軍營里的“風流韻事”,她認為其并沒資格如此尖銳地反問。
聽到這句話,白冉的臉色變了。她欲言又止,卻在開口前換成了另一句話,垂下了憂傷的淺金色睫毛。
“呵呵,我掉進了自己的陷阱。”
盧簫不明白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她以為這是默許的意思,上前拽白冉的袖子,想帶她去乘另一趟車。
“走吧。”
觸了電一般,白冉甩開她的手,同時焦躁地扭開頭。
“說了離我遠點!我受不了。”
盧簫迷惑了。因為她聯想到了這幾天無止境的回避,內心掀起一個猜測。可這猜測并不合理,因此她萬分迷惑。
“我又不是雄蛇。”她不是習慣甩鍋的人,但不想無故背鍋。她很確信,自己身上不可能散發出雄性荷爾蒙的味道。
一陣大風吹起,寒意涌上街道。
盧簫看著那落寞的背影,內心也涌上無盡凄涼。不知怎的,她突然為自己不是雄蛇這個事實感到遺憾。
白冉低下了頭,聲音突然委屈。
“可是我喜歡你的氣味。”
猝不及防的答案,過分委屈的語氣。
盧簫心里五味陳雜,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看著那條蛇瑟縮的樣子,心里涌起了異樣的情愫,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猛烈。想安慰她,想擁抱她,想融進她的身體,最后一起炸成一片虛無。
天地間,唯有那條蛇的身影存在。
她真的很希望減輕白冉的痛苦,其它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因為白冉的痛苦會隔著空氣傳遞過來,讓她自己也感到痛苦。
心砰砰跳著,盧簫決心推翻以前的決定。去他媽的假正經,她在心里吐出從未說過的臟話。
“那我來幫你。和熟悉的人一起,會好些吧?”
白冉詫異地轉過頭。她從來沒那么詫異過。
“你是認真的?”
“是。”
有那么一刻,白冉的表情動搖了。但緊接著,她又忍住了。
“不要。”
“為什么?”
“我才不在發.情期做。”像個倔強慪氣的小孩子。
盧簫機械般地停在原地。
“為什么?”
“你說為什么?”
“我想不到任何理由。”
可怕的沉默,有什么東西即將爆發。
“因為它會讓我格外感覺到,我就是一頭野獸!我根本不是人!”白冉的情緒猛然激動。
眼角的鱗片更加突出,好像下一秒她就會變成一頭怪物。以前那么多次的滿不在乎與游刃有余,終于在那一刻盡數爆發。
但盧簫并不害怕。
從很久以前,她就一點也不害怕蛇了。
“我喜歡性,但憑什么要基因操控我,強迫我?我要做自主選擇的愛,我不想成為像他們一樣的動物。懂嗎?”那雙綠眼中的悲憤達到了頂峰,寒風吹過阿爾卑斯山頭的雪。
那雙眼睛好像在說,你是真正的人,你不會理解的。
盧簫煞時明白,這是一種反抗。和抽煙喝酒賭牌一樣,和永遠不戴頭巾一樣,這是一種反抗。
但與其它反抗不同,這種反抗誰也看不到,根本沒有用。發.情期不做,難受的怕只有自己。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對白冉的敬意更加濃重。
盧簫思考片刻,語氣變得沉重而嚴肅:“就算你不是蛇人,是跟我一樣的純粹的人,會來月經的。”
“你想說什么?”怒火依舊存在。
“我不喜歡來月經,來月經會讓我的身體不適合高強度爆發,會讓我一整天都沒辦法正常訓練,會讓我的小腹痛到煩躁。它會讓我感覺到,我是一個天生生理劣勢的女性。”盧簫灰色的眼珠燃起一絲火苗,像煙灰中復燃的希望。“那我能怎么辦?我只能接受它,用棉條和護墊,兜住控制不住下流的血。”
怒火、焦躁與欲望的交織下,白冉不住起伏的胸脯很痛苦,竭力隱忍著一切。
“這不一樣。”
“有什么實質性區別嗎?都是劣勢的象征,都控制不住,都會讓人感到無力。”盧簫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但盡管聲音越來越大,卻不會讓人誤解她在發怒或是什么。
“因為無法改變,就當綿羊?”
盧簫狠狠咬了咬牙。她其實并不想說接下來的話。
“有些事情只能和解。那不叫屈服,就是不作無謂的反抗罷了;如果可以,我連人都不想當。因為真深究起來,需要反抗的事情太多了:作為碳基生物的氧化,作為平民百姓的無力……一部分用來反抗,另一部分用來和解,在這個不美好的世界上找一個盡可能美好的平衡。我們都沒有辦法,就只能這樣。”
白冉閉上了眼。就好像剛才說的話變成了一把把劍,插入了她的胸口。
風依舊蕭瑟,卻不再難以忍受。即便對于生活在熱帶的蛇。
盧簫上前一步,手搭上白冉的肩膀:“什么都不能改變你就是人的事實。你是人,活生生的人。”
說到后面,上尉的語氣已由堅定化為溫柔,而溫柔中又帶有崇敬。那雙灰眼睛中承載了世間一切的值得。
白冉激動的情緒終于消退了些許。她冷靜了下來,表情重新歸于呆滯。
盧簫的睫毛顫動一瞬。像以前白冉無數次那樣,她的食指指節安慰式地攀上白冉的臉頰,輕輕蹭蹭。再緊的擁抱也比不過它。
“你比大部分人都更有資格當人。”
比那些逃兵,比那些偽君子,比那些生而為奴卻沾沾自喜的人都更有資格。
一輛大巴停下。
那是她們本該上的、開往柏林中心車站方向的大巴。
兩人都沒有上車,只是在站牌前對視。
于是大巴只能開走,繼續空空如也。
“你真的愿意嗎?”白冉的音量很小。
雖然這句話沒有賓語,但盧簫當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愿意。你伸出手。”
白冉在默默伸出了手。好像仍在猶豫,卻又帶點斬釘截鐵的意味。
盧簫一把握住那只冰涼得過分的手,緊緊攥在手心。
“走,我們去酒店。”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高能
友情提示:消失的藝術,終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于另一個角落。
第47章
落地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原野。天空很藍,日光很亮,照得房間內暖暖的。
窗簾拉上。
桌上花瓶內插著的玫瑰由鮮紅變為暗紅。
盧簫仔細洗過了手,之后還用酒精消了毒,說她馬上要進行外科手術也不為過。她的強迫癥一直都在,而且會存在于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床上的蛇在蜷縮中等待。那雙幽綠色的眼睛在昏暗中跟隨上尉的身影,似墓道中的鬼火。
“你不許帶有任何同情。”
“我沒有資格同情你。”
“你沒愛上任何人,你現在心里想的只有我。”
“只有你。”
可能是特殊時期的原因,今天的大白蛇尤其嘮叨。但盧簫一直耐心回答,且語氣一直溫柔得能將人融化。她一直很耐心。
白冉將頭靠在膝蓋上,臉頰的紅暈越來越明顯。已經不需要縮近距離,光是看著年輕的上尉,身體便會軟下來。
盧簫坐到床沿。表面淡定,其實在不停的緊張,洗凈的手指不住顫抖。對于這件事,她完全沒有經驗,因為很久以前的記憶都是被挾持在下面的。
白冉表情幽怨:“你之前說了不會和我做。”
“人是會變的,我現在想了。”
“我不信。”
心口不一,抑或是特殊時期引發的疑神疑鬼。明明幾天前還自信滿滿地認為全世界都喜歡自己,今天卻莫名其妙不自信了。
盧簫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靠到白冉身邊。
“因為我確實不是木頭。昨天你涂上口紅后,我很想吻你;你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讓我大腦一片空白。盡管沒有本能的干擾,我還是控制不住,比你低等多了。”
說罷,她的臉貼上白冉的臉頰;她們的臉都在發燙,燙成春日的溫泉。
所有防線盡數崩塌。可以在暴風雨中盡全力托舉最后一塊鋼板,卻無法拒絕早春的一支野花。
白冉轉過身去,環住上尉的肩膀,嗓音沙啞而顫抖:“我在上面。”
盧簫很順從地讓她跨了上來,而自己斜靠在下面。與以往不同,這次她心甘情愿在下面。
尊重傲氣與壓制力,尊重身上人的一切癖好。
白冉將上半身的毛衣瀟灑一脫,扔到盧簫起伏得越來越快的胸口,毫不拖泥帶水。
她抬手將瀑布般的金發撩到身后,鎖骨處的陰影輕微搖晃。
乳白色的皮膚,直而有力的肩,兩側華麗陷進的腰,介于軍人與琴手之間的小臂肌肉線條。圓潤之峰透出無限生命活力,窗簾縫隙投入的熹微晨光之中,那是一座完美的古希臘雕像。
目光所及之處皆為火焰。
那不再是酒店房間,而是史前的雨林。
盧簫從身體到心靈,開始由內而外地顫抖。雌蛇甜甜的氣味鉆入鼻尖,她頭一次覺得,服務于人是種莫大的恩賜。
“我缺乏經驗……可能做得不好。”
“盧上尉天賦異稟,會做好的。”這樣輕松的調侃,終于恢復了些許往常的姿態。
盧簫試探性地將雙手放到那纖纖細腰上。
“那你要及時給我反饋。”
“閉嘴。”那雙綠眼中突然迸出了侵略性,帶著足以吞噬星空的欲望。她捧起盧簫的臉,逼迫她貼近。
是肯定的標志,是樂意的信號。
盧簫不再猶豫,臉頰靠在她的胸口,砰砰的心跳順皮膚傳入耳朵。她們開始共用一個感官。
白冉單手解開盧簫襯衫的扣子,一切動作都熟練流暢。她翹起尖尖的下巴,微笑與迷離的眼神一同誘惑。不知是不是錯覺,好像還能看到點點淚光。
“你只需要告訴我的身體,它完成使命了。最高明的騙術,你懂的。”
**
如何馴化一條蛇?
那天,盧簫找到了答案。
當捕獵式的眼睛蒙上楚楚可憐的淚光時,當臉頰的紅暈透出服從的溫順時,當進攻轉為包容時,她找到了答案。
用溫柔與縱容,用平等與尊重。
她們相對躺在潔白大床上。
她們相對躺在天使的羽毛上。
得到了滿足的蛇環住上尉的身體,將臉埋到她的頸間。
“謝謝。”
“我也該謝謝你。”盧簫抱緊她。
這是真心話。
經過今天,惡魔的陰影已經消散,她將不再懼怕太陽。
身上全是汗,但仍緊緊貼著。
盧簫從沒有這么喜歡過什么;不是指熱愛,而是純粹的喜歡。喜歡的不光是那具身體,還有其內的靈魂,喜歡這女人的一切。
世間沒有任何一種快樂能夠比肩剛才的事情。很慚愧,但這是事實。
白冉的鼻尖貼到她的鎖骨處:“已經很久沒這么舒服過了。”
“我很高興。”
“好想一直抱著你。”很接近調戲的語氣,但相比調戲又過分誠懇,還有點像撒嬌。白冉終于完全恢復了正常,不再受本能的任何干擾。
如果她們的身體可以融入彼此。
如果能夠成為一片永不分離的混沌。
這算是求愛?還是告白?還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
過于模棱兩可的話語,一股陌生的恐懼泛上心頭,讓盧簫的四肢突然僵硬。她想起白冉平常的態度,明白這或許什么意味都沒有。
對這條來去無蹤的蛇來說,還是自由最重要。什么都不要問,什么都不要管,單純的上床就好。
然而剛才自始至終,盧簫只吻過那雪白的頸。她自認為沒有資格直接吻嘴唇。
遺憾,卻又不那么遺憾。
幽靜的秘密并不重要。
“你怎么不理我?”白冉抬頭,不悅地看她。嘴唇輕輕嘟起,任何軍隊的影子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一個單純的女孩。
盧簫愣了:“剛才那句話需要回復嗎?”剛才那句話,怎么聽都是陳述句吧,她很迷惑。
白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額頭蹭蹭她的鎖骨。她被可愛到了,不悅的表情再裝都裝不出來了。
“我知道,你最喜歡‘dasUnaussprechliche’(不可言說之物)。”
盧簫也笑了。
**
從酒店走出后,白冉自顧自換了個方向。街道依舊空無一人,她高傲的走姿掀起了一陣風。
“去車站的大巴在那邊。”盧簫跟了上去,指向另一個方向。
白冉毫無停下腳步的意思:“誰告訴你我要去車站了?”
“那你要去哪兒?”
白冉戴起墨鏡,長風衣與短靴讓她看起來如職業女性般干練。
“坐計程車。我要去萊比錫,法蘭克福,然后去阿維霓翁,再一路南下玩過去,到那不勒斯再坐火車。”
盧簫更加迷惑了:“不走了?”她明明記得,今天她們本打算分別來著。
“問題都解決了,走什么?”白冉像看傻子一樣看向她。“你還能休息一周呢,這么早就回去上班,豈不浪費?”
盧簫一下子明白了,笑道:“你說得對,我們該好好放松一下。難得的長假。”
那一刻起,輕松愉悅。
兩人說說笑笑,踏上了一輛計程車。
“喜歡海么?”
“我會暈船。”
“懂了,所以是陸軍指揮官。”
“也不全是這個原因……”
“逗你的,不用總當真。”
**
不管再過多少年,那段回憶仍是最幸福的片段。
沉浸在中世紀的人文盛宴中,什么都可以忘記。阿維霓翁的城墻透露出古老的智慧,為數不多保留在世州境內的舊世紀教堂莊嚴肅穆。
站在羅納河畔,地中海咸濕的風輕輕吹拂臉頰。盧簫眺望著遠方,和身邊的人一同陷入古老的思考。
白冉透過眼鏡,看向遠處的教堂。
“埃克哈特就死在了這里。中世紀為數不多在神學領域承認女性價值的‘異端’,也是為數不多不高高在上用拉丁文裝神弄鬼的大師,然后被判處了死刑。”
“你對神學還有研究?”
她的目光逐漸悠遠:“神學和任何學科都不分家,包括醫學。當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們世州人都不信神了,舊歐人也基本不信。”
“唯物主義能更好地促進科學進步,世州政府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現代社會寧愿信一些更實在的東西。”
“事實上,神是對自然的崇敬的一種轉化。許多古代學者都信神,力學三大定律也照樣在信仰中誕生。”
真正交談起來,盧簫發現,白冉比之前觀察到的還要博學多識。雖然她平時的行事方式很自大,但談起知識來,辯證的態度卻比世州的大部分學者都要謙虛。
“你真的很厲害。”
“謝謝。”
“那你信神嗎?”但話一出口,盧簫就覺得這個問題實在過于愚蠢。白冉是北赤聯出身,當然是拉彌教徒。
然而,答案卻出乎意料。
“不信。”冰冷又干脆。
“你不是拉彌教徒?”盧簫疑惑地蹙眉。
白冉的眉毛微微抬起,很嘲諷的樣子。
“打著信仰的旗號搞群體壓迫,逼女人當附庸,我怎么可能信這種丑陋的宗教?”
“那你信什么?”
她嘴角向下扯動:“我信我自己。”同時,眼鏡順著高鼻梁向下滑了一絲。
“……”盧簫垂下眼,開始思考這句話的含義。乍一聽很荒唐,但細品又會覺得十分合理。也確實是白冉能說出來的話。
羅納河上,三兩只漁船駛向遠方,漁船上的漁夫一邊抽煙一邊聊天,其樂融融。他們抽煙的樣子很快樂,很自得,仿佛那是極樂世界。
“你要煙么?那邊有煙酒商店。”盧簫指向街道盡頭。
白冉笑著搖了搖頭:“現在不抽了。”
“欸?”出乎意料。盧簫清楚記得,當年打仗時,這女人抽煙抽得很兇,只怕把肺都抽壞了。
然而,那雙比翡翠還清澈的眼睛映照著河面的波光粼粼,側臉如溫柔的母親。
“你不喜歡煙味,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懂?】
從愛上盧簫的那一刻,白冉就不再抽煙了,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回顧一下是從第幾章開始的hhh
第48章
人可以靠回憶度日嗎?
在那之后的幾個月里,盧簫仍會不時想起和白冉在南歐的日子,就好像回憶才是現實,但現實并不會成為回憶。
陽光和快樂之城。
白色的小房子排列在矮矮的斜坡上,歡樂的笑聲從枝頭滾落,一直滾到海邊,融進滿是貝殼和花蟹的沙粒。
白冉赤腳站在海邊,日光暖到融化,海風吹起她長長的金發。
——你現在喜歡海了嗎?
——喜歡。
——是因為我嗎?
真是一如既往的自戀,站在一塊礁石邊的上尉想。但她決定讓這條蛇繼續自戀下去。
——是。
然后,白冉轉過頭來,嫣然一笑。
而也就是在那一笑過后,盧簫覺得更加寂寞。
她們在那不勒斯揮手分別。一人坐上駛向開羅的輪渡,而另一人坐上開往里斯本的蒸汽火車。
白冉說,她要回哥倫比亞。
盧簫想,她要當殘雪去了。
警司長辦公室內,盧簫在整理中期匯報的材料。
那張保釋單浮現了出來,白冉的字跡跟新的一樣,甚至還能聞見些墨味。
盧簫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舊歐出差時看到的報紙。有一面是人物專訪,而那期的專訪人物剛好是“司愚”。
各色政治諷刺油畫下面,有一小段對話讓她記憶猶新。無論過多少年都是如此。
——很多人都認為您的原名“司千秋”更好聽,更有詩意。為什么您最終卻選擇了“司愚”作為自己的藝名?
——“司”即“掌控”。在這個世道,“千秋”我掌控不了,能掌控的頂多是我自己罷了。
**
8月18日這天,盧簫收到了一個包裹。包裝得很華麗,像給小孩子的生日禮物。
而打開一看,果然是生日禮物。在郵件送達時間難以估計的今天,這件禮物到達得實在太過準時。
一個又長又扁的物體占據了盒子大部分空間,里三層外三層包得很夸張;它的下面則是一張竹炭紙寫的賀卡。
又是北赤聯特有的竹炭紙,只不過上面的內容不再是唇印,而是大段的德語文字。
她頭一次見識到白冉寫書信用的字體。
花里胡哨又充滿貴氣的圓體。好看是好看,但實在難以辨認,讓人讀得很費勁。
盧簫不明白為什么要用德語。賣弄才學?說實話,她連為什么白冉會德語都沒搞清楚。大概是許多舊時代的醫學書都是用德語編纂的。
【LiebeOffizierin,
allesGutezumGeburtstag!
Ichhabedasbemerkt,dassdudeinMesserverlorenhast.Vielleichtnichtverloren,sondernabsichtlichweggeworfen.Waspassiertistweissichnicht,aberichdenke,dubrauchstjedenfallseinneuesMesser.
Wiealtbistdu?25?Nochsojung.Zujungzusterben.AlsodusollstsoschnellwiemoeglichausderTruppeaustreten.DerKriegkommtvor.Oderwirdvorkommen.Duistesnichtwert,deinLebenzuriskieren,oder?JetztbinichschonnichtmehrSoldatin,natuerlichauchnichtmehrMajor,unddasistgeradewarum,dassichdasWort“liebeOffizierin”amAnfangverwende.
Ichbinklug,undichhoffedubistauch.
DeinepetiteSchlange
(親愛的長官,
祝你生日快樂。
我注意到你的刀丟了。或許也不是丟了,而是有意地扔掉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我認為,不管怎樣你都需要一把新的刀。
你多大了?25歲?真年輕。對于“死”來說太早了,所以你應該盡早退出軍隊。戰爭來了。或者說,它即將要來。而它不值得你付出生命,不是嗎?我現在已經不在軍隊了,當然也就不再是“少校”了,所以我在信的開頭使用的是“親愛的長官”一詞。
我很聰明,希望你也聰明起來。
你的小蛇)】
看了信的內容后,她隱隱明白了為什么要特意用德語。后半部分的句子過于反動,若用了中文,很可能在抽查過程中被扣下。
戰爭又要開始了?
盧簫盯著最后幾行,陷入了沉思。常年在開羅工作的她毫無感覺,因為邊界的動亂本就是家常便飯。可仔細想想,幾個月前在中南歐的一番游歷也沒有任何暗示。
奇了怪了。
她實在想不明白,為什么白冉如此肯定地預測了戰爭。一定有跡可循,只不過別人并沒有發現罷了。那女人能精準捕捉到世州印鈔的信息,一定也能捕捉到其它的。
那么如果開始打仗,會是哪里的戰爭?又是一場需要世州和北赤聯參與的內戰嗎?
閉上眼睛,眼前閃過了2189年末的戰火,回憶瞬間浸入墨水的黑。
一場場槍林彈雨之后,心也會留下應激的創傷;從那之后,每逢雷雨天聽到似炮火的雷鳴時,肌肉都會收緊。
盧簫睜開眼睛,太陽穴滲出滴滴汗珠。
有了之前的經驗,如果戰爭再度打響,自己大概率還是要頂上去的。帶領陸軍的部隊,和敵軍面對面交戰。
沒人想再上戰場。
盧簫警覺地看向窗外,看到遠處的開羅海關跟平常一樣平靜后,微微松了口氣。
【Ichbinklug,undichhoffedubistauch.(我很聰明,希望你也聰明起來。)】
最后那句話像魔鬼一樣回蕩在眼前。捏著卡紙的手,不知不覺中力度加大了。
盧簫不知道北赤聯的情況,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踏進世州軍隊,因個人意愿退出的可能性基本為零。家庭、工作、身份、人際,一切都捏在軍隊的手中。
而且,聰明就是當逃兵嗎?那句話引起了她的生理性不適,甚至還有點惡心。
暫時不想思考這件事。
而停止思考其內容后,她才意識到另一件令人羞赧的事情。
盧簫看著那個署名,停止了思考。
DeinepetiteSchlange(你的小蛇),其中表示“小”的“petit”還借用的法語詞匯,組合起來有種莫名其妙的曖昧。
……
小什么小!小你個頭!年齡小還是體型小啊!
盧簫越看臉越紅,最后啪一下把賀卡翻過來扣到桌面上。白冉一直有種魔力,讓人氣血上涌的魔力。
低頭,深呼吸。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后,她開始拆禮物。
褪去一層層紙和海綿墊后,一個長長的盒子露了出來。真皮的,質感很昂貴。
打開盒子,果然是一把短刀。
看到它時,盧簫僵了一瞬。她想起了伊溫的刀,那把已經被扔掉的折疊刀。
拔刀出鞘。
刀把是空心的,但外面的金屬摸起來很堅硬,外面還鍍了一層金。且鍍金層很厚,光這一點就能看出其價格不菲。
刀柄上方,雕了一圈細密的花紋,很漂亮,仔細看是一圈圈赤聯特色的蛇圖案。下方用紅色油漆涂了一些神秘的符號。
刀體的質地像陶瓷,但又沒有陶瓷那么光滑。湊近聞聞,有種從未聞到過的獨特香氣。
因其材質和構造原因,整把刀拿在手里很輕,跟沒有重量一般。也正是因為它很輕,握在手中會有種融為一體的感覺。
于是,盧簫下意識以為這是一種當擺設用的玩具刀。
然而正要放回盒中收起來時,無意中察覺到的反光讓她停下了手。
好像有什么不對。
她抽出一張空白的紙,將刀垂直于邊緣切入。切割的過程很順暢平滑,完全不停頓,紙一下子就被切開了。
盧簫瞪大眼睛,愣住了。
鋒利程度超乎想象,甚至可以稱之為震撼。之前的那把刀都無法切出這么完美的切口。
她咽了口口水,拿出桌底抽屜里的老虎鉗,夾住刀刃頂端。然后,利用杠桿原理,逐漸對刀柄施力。
施加壓力的手法小心翼翼,因為目的并不是破壞,而是測試。然而很快她就發現多慮了,一般的力量根本損壞不了這把刀。
柔韌度也上乘。
難得的好刀,既美觀又實用。
盧簫盯著那把漂亮的短刀,恍了神。頭一次見到這樣一把奇刀,究竟是什么材質的呢?
不過,這都不重要。
過去的某些片段不斷閃過腦海,匯聚在心里,愈來愈溫暖。海邊的維納斯腳下的泡沫中,一把刀沐浴著愛與美誕生。
盧簫攥緊刀柄,將它插回薄薄的皮質刀鞘。頓了幾秒后,她將那把刀放入了軍服的內口袋。
而內口袋的位置緊貼胸口。
**
九月的某日,盧簫在面對總局送來的一批裝有重要物資的紙箱時,隨手掏出了軍服內口袋的那把刀。
雖然她很珍惜那把刀,但也不會把它當收藏品供著。該用時就用,這是對贈送人最大的尊重。
然而,刀剛劃過一條薄薄的膠帶,背后就傳來一個聲音。
“盧上尉,您這是蛇骨刀?”
轉頭,只見身旁的索拉博少尉從表情到語氣都萬分震驚。
“嗯?”盧簫握著刀的手在空中停住,表情同樣震驚。“這種刀叫‘蛇骨刀’嗎?”
索拉博的表情變得疑惑起來了:“您不知道?”
“不知道,我還沒查過它的名字。”盧簫老實回答。
兩人相對沉默了片刻,氣氛一時間很尷尬。
盧簫能敏銳感覺出來,對面的人想說什么,但卻終也沒有說。她很不喜歡這這種模棱兩可的尷尬態度,便問:“你想說什么?”
索拉博少尉嘿嘿笑了兩聲,有些不好意思道:“您要結婚了嗎?恭喜恭喜。”
空氣安靜,天空好似還劃過一排烏鴉。
“哈?”盧簫此生從未這么迷惑過。
看到長官的表情,索拉博瞬間明白自己說錯話了,抽打起自己的右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關心您的隱私。”
盧簫一個箭步沖過去,逼到下屬面前。她根本控制不住這種激進的態度,因為她隱隱覺察到白冉又干了一件離譜的事,必須問清楚。
索拉博瑟瑟發抖。
盧簫瞇起眼睛:“你說清楚。”她其實并無威脅的意味,只不過過分激動的情緒讓其看起來像威脅。
面對鐵面領導的冷酷逼問,索拉博笑比哭還難看。
“通常意義上,蛇骨刀是赤聯的定情信物,我就以為您……”他說不下去了,因為長官越來越扭曲的表情實在太過可怕。
“你還知道些什么?”
果然,又被白冉玩弄了。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和伊溫情況不同,白冉應該不是有夫之婦,這把刀不具備小三的意味。
“您這把蛇骨刀很昂貴,一般都是特高級軍官或者富商才有的,也很配您的身份。我就以為您和哪位赤聯的大人物訂婚了,所以他給了您這把刀。”
盧簫越聽越面目猙獰。她趁沒有更多下屬看到之前,默默把刀插回刀鞘,重新塞進了隱蔽的內口袋。
她深吸一口氣,沖一臉哭相的索拉博道:“原來是這樣,我不了解他們的風俗習慣。這是之前我在北赤聯看到有賣的,而且挺好看,就隨手買了一把。”
“哦。”索拉博松了口氣。
誰也不敢質疑長官,長官說什么就是什么。
“謝謝你的提醒。”盧簫放松下來,沖他微笑了一下。剛才自己態度太兇了,怕嚇到了這位忠心耿耿的下屬。
還是太孤陋寡聞了,她想。大家都知道,就自己不知道,根本還是錯在自己。
于是她暗暗決定,下次再需要用刀,還是多辛苦幾步去拿把刻刀吧。
**
晚上,盧簫借著熱燃燈光,重新打量起了那把所謂的蛇骨刀。
湊近刀刃,蛇骨淡淡的清香讓她想起了熱帶雨林。果然用特定的化學物質和香料浸泡過,刀體的韌性才會這么大。
在拉彌教中,蛇神是至高無上的神,而蛇是圣物。用自然死去的蛇的骨頭做出的刀,當然也是稀少而神圣的。
輕飄飄的刀瞬間變得沉重。
但在此種情況下——蛇骨刀已超越了單純的神圣與純潔的曖昧。
白冉是個人,但也是條蚺蛇。
因此,那把刀就像是她身體做的一樣。
盧簫想起了拉瑙的叢林,想起了沙巴的營帳,想起了柏林的夜晚。而想著想著,心臟就越跳越快。
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圖,收到這么一件意義非凡的禮物,都該高興。即便這個定情信物定的是友情,也算是非凡的友誼。
玻璃罩內,橙色的火苗歡快地跳動,映入灰色的眼珠,煙灰中燃起了光。
握著刀的手突然顫抖,控制不住地貼近心臟,起伏的胸口傳遞了溫度,蛇骨刀也變得越來越熱。
好幾個月沒見了。
明明在孤獨長路上,時間都是以年為單位計算的。但僅僅五個月沒見這條蛇,卻覺得過了好久,久到活成了千年樹妖。
那些日子的溫存纏綿揮之不去。蛇內部的體溫依舊是涼涼的,卻比最滾燙的太陽還要熾熱。
可所懷念的并不是上床,上床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只要能并肩走在街上,不說話也沒關系,時間就會重新放緩腳步。
想她,好想她。
也就是從那個夜晚起,盧簫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寂寞。
作者有話要說:
盧:???
白:www
(梅開二度)
——
有讀者不明白大白蛇的轉變,那我在這里提供一下個人解讀:
【16章前】
在極度壓抑與絕望的心境里,性是唯一可以讓她感受活著的事物。現實中其實也是一樣的,越壓抑大家對黃的渴望越大。而那時候她并沒有完全愛上盧簫,所以跟隨便一個人對她來說都一樣。
此外,她的風流是對拉彌教教義的一種反抗:你們越是壓抑女性的欲望,我就越有欲望。
【16章后】
白冉找到了新的光芒,因此不再需要從性中汲取希望和活著的感覺。她不再跟別人做,因為她只想把這種愉悅感留給盧簫;因為此刻性不是擺脫無聊的工具,而是愛的產物。
而發情期她對性的抗拒也是一種反抗:你們越想讓我有欲望,我就越要控制住。
不管怎么說,大白蛇都是女權的忠實踐行者,也是對傳統訓誡的積極叛逆者。
盧上尉也是如此。
我愛她們。
第49章
10月31日,盧簫前往警衛司總局作年度匯報。
厚厚的羽絨服上,幾片白色悄悄落到上面,像碾碎的椰蓉。
這是2191年慕尼黑的初雪。
但并沒有下大,半小時的細碎雪花后,雪就停了。
盧簫坐在路邊,失神地望著天空,手中的三明治已經涼了。年度匯報結束后,她就一直沒什么胃口。
北邊支局,南邊支局,塞維利亞特別行政局……一個個警司長的匯報殘留在腦海中,如魔鬼般縈繞。
無論在哪里,都有令人意想不到又聳人聽聞的案件。
殺妻案,秘密囚禁案,器官黑市案,世間的一切陰暗都在年度匯報上大展身手,成為一個個晉升的階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從世間消失,變成了肩章上的星星。
相比之下,盧簫很慶幸,今年沒有什么晉升的契機。最惡劣的也不過是那件馬博賴案,和這些刷新對人類認知的案子比起來,不知溫和到哪里去了。
如果事業消沉的代價是和平,她寧愿永遠默默無聞。
早晨的沃夫街人來人往,很是熱鬧。披薩窗口前,人手一杯咖啡的上班族們正排隊等待。拿鐵順著沒拿穩的杯口滴出,滴到斑駁的地上。融化的雪碾成灰色的冰,上面滿是煙頭和灰。
對面是慕尼黑綜合大樓,那里有電影院,桑拿店,棋牌館,還有兩層小商鋪,是市民們休閑娛樂的絕佳場所。
但盧簫對此興趣索然。她打算發一會兒呆,然后到咖啡廳里看書打發時間。
她重新看了看手中的三明治。舍不得浪費食物,便只能繼續吃。一口,一口,和鼻尖一樣冷。
吃完后,她拍了拍凍僵的手。
雪開始融化,僅存的溫暖從灰藍的天空抽離。空氣中傳來灰塵的味道,刺激地摩擦著鼻腔。
在失神的悠閑中,她的眼前浮現出金發碧眼的女人。那條蛇若和自己并肩坐在這里,怕會凍僵的吧?這一生中,她見過雪嗎?
“IchwillnachHause.”
一種很久沒聽過的語言,一句許久沒聽過的話。盧簫以為自己出了幻覺,像回到了童年的花園,字母在花香中飛舞,滿地都是淡粉色的花瓣。
“IchwillnachHause.”那個聲音重復了一遍。
盧簫循聲望去,發現長椅的另一頭坐著一位白胡子老者。身穿破舊的軍大衣,拄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金屬拐杖,像從歷史中走出的幻影。
他的臉部有許多黑紅色的傷疤,高高的鼻子也歪了一個角度。
盧簫立刻辨認出,他臉上的疤是戰爭留下的。有刀痕,彈痕,和燃彈燒傷的痕跡。
“IchwillnachHause.(我想回家。)”老者默默注視著盧簫,仍重復著那句話。
他為什么要和自己說話?盧簫內心滿是疑惑。緊接著,她反應了過來,這老人怕是有阿爾茲海默癥,從家里走丟了。
雖然這里是慕尼黑,不是自己管轄范圍,但碰到需要幫助的人也應履行世州軍警的義務。
盧簫猶豫片刻后,坐到他的身邊:“您知道家在哪兒嗎?”
老人的眼神變得無比迷惑。
“DasistnichtDeutsch.Ichkannleidernichtverstehen.(這不是德語。我聽不懂您的話。)”
盧簫愣住了。這什么年頭了,怎么還有人不會說中文。雖然慕尼黑確實曾是德語地區,但自從2134年世州統一后,其它語言已被全面放棄了。
已經過了近六十年了。
唯一的解釋便是,這位老者得病后將所學到的中文全盤忘記,只保留了第一語言的記憶。
盧簫猶豫了一下,終于像老者一樣開了口。按理說,她不應該講德語的,作為一名警司應該起表率作用,堅持推廣普通話。
“WissenSie,woIhrHausist?(您知道家在哪兒嗎?)”
老者的眼神終于不再迷惑,甚至轉為了欣喜:“NebendemAlexanderplatz.(在亞歷山大廣場旁邊。)”
“Achso,danngehenSiebitte……Entschuldigung,WelcherPlatz?(這樣啊,那請您向……等等,哪個廣場?)”盧簫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睜大了眼睛。
“Alexanderplatz.(亞歷山大廣場。)”
還真是這個名字。
與滿臉欣喜的老者截然相反,盧簫的表情僵住了:“AbereristinBerlin.(但它在柏林。)”
“GibtesProblem?(有問題嗎?)”
“HieristMuenchen.(這里是慕尼黑。)”
老者的眼神再次轉為了疑惑。他點點頭,又搖搖頭,好像聽懂了又沒聽懂。
盧簫倍感棘手。病得不輕,恐怕得聯系家屬領人。那么,就先把他帶到警局查個人識別碼吧。
但她剛要開口時,就又被老人打斷了。
“NocheinKrieg.(又要有一場戰爭了。)”
“Wiebitte?(什么?)”
“NocheinKrieg.SehenSiedieStrassen,diePolizei,siesindeinfachinChaos.Naja,obwohlsiejetztinOrdnungaussehen,sindsiewesentlichextremchaotisch.(又要有一場戰爭了。看看這些街道,這些警察,他們亂成一片。呵呵,別以為他們看起來風平浪靜,其實本質上已混亂不堪。)”
盧簫愣住了,因為這位老者形容得還真的像那么一回事。
但緊接著她反應了過來,只覺得又心酸又好笑。這位老者一定是三戰的老兵,他的記憶應該停留在了七十年前,也難怪他覺得要打仗了。他剛才說的話,是在形容記憶中的柏林吧。
仔細觀察一下那破舊的軍大衣,確實是另一個時代與體系下的產物。她不忍心打斷老者腦海內的電影膠片,便柔聲附和:“Wahrscheinlich.(也許吧。)”
“DenkenSieauch?2191istgenausowie2119。(您也是這么認為的吧?2191年和2119年一模一樣。)”
一句話讓盧簫瞬間迷惑。這個老者到底有沒有記憶混亂?他到底在說哪一年?人來人往的沃夫街亂哄哄的,讓她很難思考。
“EineSekundebitte.WelchesJahristesjetzt?(等等。現在是哪一年?)”
“2191.WartenSiemal,wahrscheinlich2119……Ach,ichkannmichnichtmehrerinnern.(2191。等等,或許是2119……唉,我也記不清了。)”
看來還是記憶混亂了。
她起身走到老人面前,蹲下:“Kommmitmir.IchkannIhnenhelfen.(跟我走吧,我能幫您。)”
“WersindSie?(您是誰?)”
盧簫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EineFreundinvonIhremSohn.(您兒子的朋友。)”不知怎的,她不敢說出“Polizei”(警察)那個詞。
老者點點頭,顫巍巍撐拐杖起身。
這時盧簫才發現,他的左腿是假肢。滿是傷痕的臉,殘破不堪的身體,被遺忘的身份。
這位老人不是三戰老兵,而是三戰本身。
盧簫攙扶他,他沒有推開,兩人像蝸牛一樣緩緩前進。
經過的行人們自覺讓出了一條道,表情冷漠。沒人意識到他們都是軍人,而且是跨時空的軍人。
走到馬路邊時,盧簫抬手叫了一輛計程車。老者沒有說話,順從地跟她上了車。自從她說出“兒子的朋友”后,老者一直很順從。
“去警衛司,謝謝。”
計程車司機從后視鏡瞥了一眼后座上穿便服的姑娘,又瞥了一眼那滄桑老者,表情緊張了起來。顯然,他以為那老者是軍警。
不過結果都一樣,司機的態度變得恭敬,并飛快地發動了車子。
盧簫的余光停在老者的側影上。老者靜靜地望著窗外變換的景色,不知他是否能反應過來,街景已大不相同。
計程車停到了警局門口。
盧簫先下車,然后為老人開車門。老人在她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寒風打到他的他身上,但他好像感覺不到冷。
門口站崗的警員一臉震驚地敬了個軍禮。盡管過了好多年,他還是能記得盧上尉,更確切些,那時的盧中尉。
“長官好!”
盧簫沖他點點頭,扶著老人走進警局。
“Wosindwirjetzt?(我們現在在那兒?)”老人沙啞著嗓音問。
“WirhelfenIhnensofort.KeineSorge.(我們馬上幫您。別擔心。)”
老人突然抓住了盧簫的手。枯樹枝一般的手指在顫,抖下了枯黃的葉子。他的眼神在警員們的肩章上擺動。
“DieSoldaten.SiesindSoldaten.(士兵。他們是士兵。)”
“Nein,siesindPolizisten.(不,他們是警察。)”盧簫拍拍那雙粗糙不堪的手,以表安慰。
走進警局的資料室時,老熟人約瑟夫中尉剛好也在,手里握著一沓貼有鋼印的資料。他在看到來著何人后,眉毛差點挑到發際線,懷念中帶有裝出來的不快。
“你這……”緊接著,他看向盧簫身旁,瞇起眼睛嘴一扁。“哦,經典的‘爛好人盧簫’。”
盧簫懶得理他,將老人身上的個人識別卡遞給資料室的執勤警員。警員接過,按照數字組順序查找登記在冊的公民資料。
老者靜靜地坐在靠墻的凳子上,像一座風雪中的雕像。
紙張翻動的聲音夾雜在緊張的呼吸中。盧簫站在旁邊不安地等待。暖氣打得很足,她將羽絨服脫下,掛到了椅背后,露出了灰色的毛衣,其款式很難辨認是男式還是女式的。
“你這衣服怎么這么土?你是女的么?”約瑟夫抬手將手里的資料塞到架子的頂層。
“我樂意。”
“真沒品味。”
一旁的警員怕兩位長官吵起來,趕緊打圓場:“不管什么衣服,盧上尉穿著都好看,是人造就了衣服。”
聽到下屬這么夸自己,盧簫小驕傲地揚起頭,斜眼看著向約瑟夫。
約瑟夫哼了一聲,擺擺手:“那我走了,‘爛好人’。”說罷便踏出了資料室。
他分別的腳步很輕松,如幾年前一般。但他們都知道,在各種世事變遷后,每次分別都很可能是永遠。
資料室重新安靜。警員默默翻著厚如百科全書的公民信息簿,翻頁聲如淅淅瀝瀝的小雨。
老人一動不動地等待,盧簫靜靜地看。
“找到了,在這里。”
終于。
盧簫接過那張發黃的紙,閱讀上面的文字。
這位老者名叫阿道夫·涅斯伯格,是五年前剛從中央監獄釋放的三戰戰敗國老兵。家住施耳茨街436號,兒女已經盡數過逝,家中只剩他和他的老伴。
苦難偏落窮人家。看到那一長串毫無溫度的文字時,盧簫的心揪了一下。他突然不見,老伴一定急死了,得盡快送他回家。
她彎下腰,看向老者毫無神采的眼睛,伸出手:“Kommmitmir.WirgehennachHause.(跟我來,我們回家。)”
臨近中午,路況良好,公路上空無一車。兩人坐在計程車后排,靜靜等待它的飛馳。
紅綠燈在日光下微弱地閃爍。大概是燃氣管的問題,盧簫已大約有了猜測。再過幾個月,最先進的電力也該用到信號燈上了吧?她想。
余光中,那雙眼睛仍然空洞,一點點腐蝕著臉上的彈坑,露出看不見的白骨。
戰爭就是這么一回事。即便他也曾忠心耿耿,也曾浴血奮戰,但他是戰敗者。從戰爭的囚籠里走出后,他立刻被關進了罪犯的監獄里。而幾十年后,他便被理所當然拋棄在另一個時代的太平盛世中。
盧簫想到了很久沒想到過的事。
消失的賭徒。全家的恥辱。噩夢一般的政審。她仍然記不起父親的臉,但年幼時尚不明白的事情明朗了些許。他只是一個寧可不要舌頭,寧可空空蕩蕩,也要為他們說話的人。
“Wohinfahrenwir?(我們去哪兒?)”老者問。
“NachHause.(回家。)”
“IchhabeeinHaus,richtig?(我有一個家,對嗎?)”
“Ja,richtig.(是的,沒錯。)”或許。
亞歷山大街436號。
房子已破爛不堪,到處都是掉下的墻皮,枯黃的爬山虎遮住了窗戶的一半。
盧簫正要拉下門鈴旁的繩子,卻發現大門虛掩著。不會是小偷吧?她的手悄悄放到配槍的位置,保持警惕,踮腳走進房子。
剛進去,她就松了口氣。房間不大,物品擺放整齊,毫無偷盜的跡象。
也是,小偷也不會到這樣窮苦的人家偷盜。
屋子里很冷,且安靜得過份。
還有一種奇怪的味道。
“Irene,Irene!Ichkommezurueck.(伊蓮娜,伊蓮娜!我回來了。)”老者每喊幾個單詞就會咳嗽一聲。
女主人呢?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
盧簫走進主臥,那味道越來越濃重。而看到床上景象的那一刻,她明白了。
是尸體的味道。
床上的女主人早就靜靜地死去了。所以他才會無助地上街,所以他才想找個人帶他回家。
一切都明白了。
盧簫說不出話,只能看著那像睡著了一般的女主人。女主人的表情很平靜,走時沒受太多痛苦,是喜喪。
老者看到了床上躺著的亡妻,卻并沒有哭。他只是靜靜地說:“Ichhabvergessen,dubistschontot.Toll.DannbinichderEinzigeindieserHoelle.(我忘了,你已經死了。挺好的。這樣下來,這地獄只有我一個人了。)”說完,他還笑了。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
盧簫鼻子一酸,卻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老者在亡妻身邊坐了一會兒后,看向盧簫。他的眼神很溫柔,像戰后廢墟上的一朵小花。
“DankefuerdieBegleitung.(謝謝您帶我回來。)”
盧簫有些不自在道:“IchrufedasTotenhausgleichauf.(我馬上去叫殯儀館的人。)”
“Dankenochmal.(再次感謝您。)”老者的背影像一座生銹的銅像。
盧簫上街到電話亭打了電話。
大約一小時后,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處理了尸體。載有喜喪之人的白色面包車駛向天邊,比融化的雪還要寂寞。
本就空的房子更空蕩蕩了。這個年紀的人單獨居住很危險,她也勸過他去老年之家度過余生,但遭到了拒絕。
九十多歲的人還能活多少年呢,他開心就好,盧簫想。
后來她到人力保障局,額外花了半天時間,幫老者申請了低保。
保障局的工作人員在得知她的身份后,都露出了迷惑的目光。沒人知道這樣一個德高望重的長官,怎么會為一個小人物奔波到這種程度。
而盧簫不需要他們的理解。
走在街道上,看著灰成自己眼眸的天空時,悲哀悄悄滲出心頭。
她想起了老者的話。
戰爭真的要開始了嗎?盡管早在幾個月前就收到了白冉的信,但再次感受到這一點時,還是有種不真實感。
但緊接著,無力取代了悲哀。
即便知道戰爭就在眼前,還是什么都做不了。
就像那年墻壁的另一邊便關押著司愚,可自己只能多送她一塊面包。
**
步入十一月后,開羅也降溫了。工作時,要多披一件薄外套,咳嗽感冒的警員也多了起來。
盧簫想給白冉回寄一封信,卻無論如何找不到地址,便只好作罷。因為每封來信都是隱私發件,都沒有地址。
令人煩惱的神秘。
如果有一天,那條蛇像在戰場上那樣偷偷死去,也會不得而知吧。盧簫的心臟驟然收縮。白冉會死嗎?不會吧,她說過不會的,因為她找到了生存的意義。
她開始盼望明年的除夕。
因為想到了2190年的除夕。
這時,桌角的電話響了。
盧簫放下手中的筆,拿起沉重的聽筒。
電話那頭,接線員的聲音畢恭畢敬:“長官,有人找您,姓白。”
是那個姓氏。
是心有靈犀,還是上天在縱容自己的祈求?
盧簫心跳漏了半拍,匆忙道:“請接入。”嗓音開始飄。
嘟……嘟……嘟……
而電話那頭的聲音只說了一句話。很熟悉,也很突兀。
“能帶我看看十一月的維也納嗎?”
第50章
盧簫坐在雅典的車站前。雖然披著厚厚的風衣,但身體仍看起來異常纖瘦,挺直的脊背讓整個人看起來像個衣架子。
在根本不知道白冉到底想要干什么的情況下,她請了整整一周的假。她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白冉比公務還要重要得多。
盧簫靜靜地觀察著街道和人群。
以前曾在博物館看到過古希臘的畫像,只可惜這座城市已幾乎被世州同化,看不到任何愛琴海文明的影子。
白皮膚高鼻梁的人們來來往往,但他們和白冉的長相略有區別。他們的額頭和鼻子幾乎連成一條直線,就像素描作品的石膏像活了一般。
那女人的側臉呢?盡管已半年多未見,她的側影仍清晰得像個照片。鼻梁雖然也高,但和額頭形成了一條優美的弧線,尖尖的下巴也凹下一個坑。
白冉比他們漂亮多了,雖然這種想法不太禮貌,但還是控制不住這么想。
“長官好。”背后響起了那個熟悉的聲音,但其說話的內容不熟悉。
何止是不熟悉,簡直可以稱之為陌生。盧簫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個除夕夜,聽到睡夢中的蛇說夢話的那一刻。
盧簫錯愕地轉頭,看到裹得跟個粽子似的白冉。膨起的羽絨服上,圍了三層的圍巾將脖子和下巴包裹的嚴嚴實實,還有一頂厚厚的羊毛帽子,從頭到腳僅剩半張臉露在外面。
白冉的鼻尖凍得很紅,如蹭到口紅一般。明明雅典的氣溫還在十度以上,卻被她展現出了北極圈的感覺。
“你之前叫過我的‘長官’,今后我會一聲聲還給你。”
“什么?”盧簫歪頭疑惑,并沒有反應過來。
白冉走近,笑道:“現在我是平民了,而您是高貴的長官。”但那雙綠眼中的高傲與嘲諷仍像高高在上的少校。
是了,她自詡為聰明人,已經退出了軍隊。
盧簫不悅地回應:“現在我沒穿軍服,沒必要。”
白冉的眼睛瞇成月牙:“怎么沒必要?你確實是‘長官’嘛。”
聽她不斷重復那樣的叫法,盧簫眼神開始閃爍回避。輕佻得過分的叫法,親昵得過分的叫法,比夢囈還甜蜜的叫法;她的心開始越跳越快。
“我愛叫,”白冉湊到她耳邊輕聲道,“走吧。”
看那裹得嚴嚴實實的高挑身影向車站進發,盧簫抬起了手。維也納的緯度比雅典高不少,氣溫也會低不少。
“你真的可以嗎?”
白冉的腳步沒有停下。
她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嘴邊的話成為漸弱的回音。
“我總該看看真正的冬天吧。”
**
十一月的維也納也在下雪。
像前些日子的慕尼黑一樣,今年冬天到處都在下雪。
踏下火車后,盧簫擔心地伸出手,以備不時之需。她有些緊張地等待后面的人下車。通常情況下,蛇會凍死在雪地里的。
啪。
長筒靴底踏到灑滿鹽粒的磚地上。
但那聲碰撞并不太穩。雖然這人是個醫生,但醫者終難自醫,不管怎樣都需要外界的關懷。
盧簫飛快攙扶住那如一根樹棍般僵硬的身體:“你真的沒事嗎?”
圍巾上勉強顯現出的綠眼聚焦有些許困難。白冉的行動很緩慢,移到站臺的深處用了好幾個小碎步。
“讓我適應一會兒……就好了。”
盧簫頓了頓,手漸漸從她的胳膊移到她的手上。那條蛇的手像冰塊一樣硬而冷,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體征。
緊緊攥住那雙冰塊,嘗試用自己的體溫融化它。盧簫面對著她,將那兩只手分別放入自己的羽絨服口袋中,溫暖再溫暖。
她頭一次慶幸自己的體溫比常人要高。
周圍的旅客們在談笑間走出站臺,他們嘴邊的霧氣融進空氣,飛向天空。
一些人注意到了這邊姿態異常曖昧的兩個女人,開始下流地竊竊私語。
那雙翡翠做的眼睛閉上了,呼吸越來越淺。很疲憊,也很無力。
盧簫越發擔心:“要么還是回去吧?你的狀態……實在不太好。”
那雙綠眼猛然睜開,奇異的憂傷攪在其中。圍巾隨看不見的嘴動了動,機械般說出了和之前一模一樣的話。
“我總該看看真正的冬天吧。”
盧簫萬分困惑,轉頭看向灰藍天空中洋洋灑灑的雪花。她攥那雙手攥得更緊了。
“你見過了。這就是雪,這就是冬天。”
“可是我并沒有真正看過。”
盧簫愣了一下,片刻后,反應過來了她的意思。
在四周都是圍墻的車站中看雪,并不是真正的看雪。維也納這座城市和其中的點點滴滴都是冬天的一部分,都應該好好看看。
“那等你好些了,跟我說。”
“謝謝。”聲音中的力量稍稍回來了些許,或許是手的溫度逐漸上來的緣故。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他們是怎么做的?”
“什么?”
“像你一樣的人,若冬天來到了北方地區,該怎么做才能正常活動?”
“我們不會來北方。”白冉悶悶答道。
“所以你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大概。”
盧簫陷入了沉思。雖然不明白為什么白冉明明可以待在四季如夏的赤聯,卻非要來維也納,但她尊重這個決定,并且希望盡可能幫她完成這個心愿。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以及一種大膽的假設。遇到冬天時,蛇是要下意識冬眠的,因此白冉也下意識一動不動。有效地降低新陳代謝,處于一種“假死”的狀態,這是它們的習慣,它們的本能。
但是白冉并不完全是蛇。
她是人。
她可以吃飯,吃很多飯;她的體溫雖會受外界影響,但不會完全跟環境走。
要試一試。
盧簫捏了捏她的手,笑道:“我們走起來吧。動起來,就不冷了。”
白冉沒有說話,眼神猶豫,淺金色的睫毛凝了一層白霜。她深深信任著年輕的上尉,卻仍在躊躇,因為與天性逆向而行實在違背本能。
“我們在車上吃了飯,你又是個大活人,怎么不能產熱呢?”盧簫拉住她的手,向出站的方向微微退一步。“跑一跑,餓了我請你吃飯。”
白冉被這話逗笑了。
而精神狀態一好,她的肢體也活了起來。
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白冉邁的步子越來越大,身體姿態也越來越輕松自如。
看到積極的苗頭,盧簫感到整個人放松了不少。看著白冉漸漸從圍巾中探出的下巴,她自己都沒意識到時,嘴角便已不住上揚。
“好些了?”
“托你的福。”語氣也愉悅不少。
街上仍在下雪,且越下越大。
身體暖和過來后,白冉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鵝毛般的雪花,驚異寫滿了臉龐。純真籠罩她的臉頰和身體,眼眸中倒映出閃過的白色碎片,此刻的那雙眼睛真真的像個玻璃彈珠了。
“之前從來沒見過雪?”盧簫驚異地問。
沉默了幾秒后。
“沒有。”
不知是不是錯覺,短短的兩個字中聽出了嘲諷。無力又心酸的嘲諷。而且不是在嘲諷別人,好像在嘲諷自己。
空氣變得更冷了。
盧簫低頭看著雪地上的腳印,突然想到了六年前的那個下午。
緊接著,她思考了一下今天的日期。不知是不是巧合,六年前的今天自己也在維也納,而那天的維也納也在下大雪。
骨灰盒的觸感在手中清晰。明明手插在口袋里,卻摸到了冰冷的木頭。
熟悉中夾雜著陌生。
她不解地抬頭看向天空,心臟開始停滯,恍惚間以為時間從未流動過。
再回過神來時,盧簫看到身邊的白冉正在盯著自己。
“想到了什么?”白冉問。
“沒什么。”盧簫答。
兩人默默前進。
她們經過了維也納音樂協會大廳。三層高的古典建筑金碧輝煌,卻異常寂靜。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本應該有交響樂演出的。
“現在還會有演出么?”似問非問,因為問話人早就知道答案。
盧簫實話實說:“只會演軍樂了。”預料之中的答案。
“真可惜,”白冉輕輕笑著,“不然我一定要在那里演奏《卡門》。”
《卡門》。
盧簫僵住了。不知是不是巧合,今天的一切都讓她想起六年前的事情。金色的建筑隱隱傳出花腔女高音的歌喉,撕碎天空,抹去白雪。
白冉挑了下眉,再次斜眼看向她:“想到什么了?”
“沒事。”盧簫搖搖頭,心卻越跳越快。
白冉意味不明地點點頭,張了張嘴,卻終也沒說話。
維也納這座城市不小。但在兩人無止境的走路下,它小得像個玩具城堡。
她們經過一片繁華的街區,經過沉睡著的住宅區,經過蓋上雪被子的農田。
城市即將走到盡頭。
再往外,便是幾片墓地了。
看著通向墓地的小道,盧簫突然很想向后退。回憶越來越清晰,清晰到讓她渾身出冷汗。
某片云杉林的背后,有親手埋葬過的人。而在埋葬的那一刻,她仍清楚地記得,冷風肆起,整個人是那么渺小而沒用,天地間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垃圾。
白冉毫無意識。她走近土路旁的指示牌,注視著墓地的名字。雪花不停往她的羽絨服上落,落出斑駁的白色。
她轉過頭來,指向公墓的一側。她沒有戴手套,纖長雪白的手指在風中僵冷。
“那片墓地,你去過嗎?”
“我?”盧簫突然不知該如何呼吸。
“嗯。去過嗎?”
“……去過。”盧簫閉上眼睛。雖然她既不想承認也不想回憶,可終無法說謊。
但白冉并沒有打算追問理由,這讓盧簫松了口氣。
“我也想去。”
“去墓地?為什么?”
“我從來不去墓地,很好奇。”白冉垂下眼,鼻尖重新染上凍僵的紅色。“不喜歡悼念死人。”
不喜歡悼念死人的話,去墓地作什么呢?盧簫哭笑不得,但還是決定滿足白冉的愿望。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縱容這女人的一切要求。
“那我陪你去。”
“謝謝。”從這一刻,白冉的嗓音開始顫抖。
從來沒聽過白冉的嗓音顫抖,盧簫警覺地轉頭,看到一個越來越木的表情,木得讓人害怕。
幽靜的秘密埋在雪中,被風吹動的枝條沙沙作響。
潮濕的陰天下漸漸聚起薄霧,四散的灰色墓碑上,十字架黯淡無光。世州這地面上早已沒人信教,但立十字架的傳統卻傳承了下來,或許是因為好看。
兩人爬上低矮的山坡。
或許是因為溫度過低的原因,白冉的體力很差,不停地喘著氣。盧簫好幾次想上前扶她,卻被她拒絕了。
她們便只能一點點穿行在墓碑之間。
作為唯物主義者,盧簫并不害怕,但也會覺詭異。或許是因為終也沒能幫到沉睡于墓中的人,她自認為無顏再踏入這里。
爬的過程中,白冉的眼睛在四處瞟,像是在尋找著什么。
她在尋找誰的墓?
盧簫滿心疑問,卻什么也不敢問因為一開口,幽靜的秘密便會碎掉。
終于,白冉停下了腳步,在一塊格外低矮的墓碑前停下。
異樣的熟悉感越來越重,盧簫跟著停下腳步。在瞥到墓碑上的字時,她整個人僵住了。
回憶,又是回憶。
陰魂不散的回憶。
【著名花腔女高音歌唱家
黃鶯之墓
2155.11.22——2185.11.21】
白冉盯著上面的文字,一動不動。側臉的神情中,困惑中有憤怒,憤怒中有悲傷,最后收束成了麻木。
雪落到她的鼻尖,卻毫無融化的跡象,因為那鼻尖實在過于冰冷。
時間停止了,就好像一個世紀過去了。
盧簫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她想問很多問題,卻不知該不該打破空氣中的玻璃。
所幸,白冉先開口了。她說話的語氣仿佛帶有笑意,卻比世界上最巨大的悲傷還要沉重。
“一會兒我跪下的時候,請你保持站立。”
冷風一吹,脊背泛起無數雞皮疙瘩,一切溫度驟然消失。
盧簫臉上的表情全部消失了。她要在黃鶯的墓前下跪?她們認識?
“為什么?”
為什么?為什么?
白冉自嘲般笑了一下,表情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凄涼。她的眼睛仍盯著墓碑上的文字,就像眼球喪失了活動的能力一般。
“因為您是世州僅存的良心。所有人都該在她的墓前跪下,唯獨您值得永遠昂首。”
這句話過分熟悉。
盧簫盯著她的側臉,某些猜測如蜿蜒的蟲子爬上心頭。
而在真正反應過來后。
震驚,恐懼,最后轉變為了憂傷的空洞。
遙遠的注視穿越時空,穿透秘密。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信紙那頭一直素未謀面的人就在眼前。而且,早就在眼前了。
是這個世界變了,還是本就這樣荒謬?本就不熟悉的世界更加陌生,白冉側臉的輪廓也越發陌生。
盧簫瞪大眼睛,嗓音也開始抖:“你是……”
“親愛的長官,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上好榜就有人來找事,大家看見惡評不用管不用回復,放那就行。來來回回就那幾個人,習慣了,前段時間惡意舉報的應該是同一批。
我看不慣的我自己刪了就好,謝謝大家~
……
問我的感受?
感受就是開心!
終于不撲街了,受到了一定關注,黑子都有了(感動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