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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兩只小鳥正停在樹梢。

    其中一只還是印度半島特色的壽帶鳥,在分開的枝椏間跳來跳去,嘰嘰喳喳。

    你會喜歡吃壽帶鳥嗎?

    這可是印度半島的特色菜肴。

    盯著那藍頭橙尾的小鳥,盧簫怪異地笑了一下,像是笑給自己看的。

    但計劃奏效的大前提是,白冉也在那格浦爾。

    盧簫算著分別的日子,已經過了半個月了。她不知道白冉在找不到姐姐蹤跡的情況下會待多久,或許早就離開了那格浦爾也說不定。

    她愿意去賭。

    人總要掙扎一下,就像知道必將溺死的命運也要在沼澤里撲騰一般。

    不然還能怎樣呢?

    等待奇跡發生嗎?

    具體步驟漸漸在腦海內浮出雛形,越發清晰。

    另一個問題。

    出于安全考慮,基地里的研究員是不能帶任何武器的;如何將鳥打下來,是當下需要考慮的要點。

    幾個研究員從呆站著的少校身邊經過,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她。

    她立刻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向宿舍區走去。她將什么都不知道,成為一個只專注于研究的機器人。

    **

    當天晚上,盧簫藏了一根從院內帶來的樹枝,那樹枝開叉得恰到好處,并在實驗室找到了一條皮筋。

    她將舊T恤剪成布條,一圈又一圈繞在樹枝上,直到它怎么撅都不會彎。

    然后,她將皮筋的兩端固定到樹枝上,綁了幾圈,削去一些地方。

    那是最簡陋的武器,但它的殺傷力可毫不簡陋。

    **

    第二天清晨,盧簫早早地起床,溜到了基地東南側的后院里。那是她昨晚若無其事地經過時,早就謀劃好的監視盲區。

    霧氣朦朧。高大的樹木穿梭在水霧之間,成了蓬萊仙境。

    很好,樹上停了不少休憩的鳥兒。它們如往常一樣嘰嘰喳喳怡然自得,絲毫沒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命運。

    盧簫從地上撿起一小顆石子,掏出手中自制的微型彈弓。

    她只記得在童年玩過,但多年不用后已經生疏了。抬起彈弓瞄準時,她的手有些顫抖。

    就當它是槍,像槍一樣瞄準。她深呼吸一口氣,手腕用力。

    咚!

    一聲悶響后,樹干上的某只鳥立刻應聲墜地。

    而其它的驚弓之鳥慌亂了起來,瞬間全撲騰著翅膀飛走了。嘩啦啦,嘩啦啦,樹葉間掀起一陣動靜不小的響聲。

    盧簫小跑過去,將那支翅膀受了傷仍在掙扎的鳥捏起來。它的爪子很鋒利,但她捏住的手法很精妙,完美避開了被劃傷的可能性。

    她毫不猶豫地對鳥的脖頸施加壓力,迫使鳥張嘴,然后電光石火般,袖口里的一個小紙團順著手腕滑下,順利飛進了鳥的喉嚨里。

    手法很快。

    她知道現在的自己很殘忍,和昨天拜圖少將的行為沒什么分別,可她別無選擇。

    突然,背后響起了一個聲音。

    “你在干什么?”

    從鳥群受驚那一刻起,盧簫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出,已做好了準備。

    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個佩戴紅袖章的安保人員正站在身后約五米遠的地方。

    安保看到盧簫的肩章后,恭敬地敬了一禮:“長官好。”

    “你好。”盧簫仍捏著那只拼命掙扎的壽帶鳥。

    安保瞥了一眼那只受傷的可憐鳥,語氣轉向嚴厲:“為確保基地安全,我不得不問您一些問題。”

    盧簫特意掐住鳥的身體,故意讓它更加痛苦。

    “請問。”

    安保指了指她手中的鳥。

    “哪兒來的?”

    “我用石子扔下來的。”

    “你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把它打下來。”盧簫故意閃爍眼神,同時將下巴和脖子微微顫出一個奇怪的弧度,營造出一種神經質的狀態。

    安保再次看向那只鳥。他看到少校的指甲扣緊的鳥的皮膚中,血順著她的手指滴下來,染紅了指尖。

    “您到底想干什么?”

    盧簫深吸一口氣,就好像接下來的話很難以啟齒一般。嘴唇一直在顫抖,氣息越來越紊亂,就如昨天得知了真相的白浩智中校一般。

    “您不妨直說。”

    盧簫扁扁嘴,咬咬下唇。她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人,語氣兇惡且煩躁。

    “我受不了了,需要發泄。”

    安保立刻恍然大悟,用同情的眼光打量面前這位女軍官:“基地內有解壓消遣的地方。”

    盧簫面容扭曲,控制不住般吼了出來:“你難道指望我和那群臭男人一塊用玩具解決生理需求?”

    緊接著,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咬咬牙,收起失常的表情。

    “但基地內實在沒有女性軍官,還請您諒解。”安保眼中最后一絲懷疑煙消云散。

    他想起來了,這位女軍官便是中央特派的、昨日新到的研究員。見過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很清楚,剛到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打擊與驚嚇,這樣的反應合情合理。

    剛來的人,人性尚未完全泯滅,知道實驗室里的事情后怎么說也不可能維持鎮靜的。

    盧簫灰色的眼珠一直在顫抖。她如瘋狗般上前一步,把安保人員嚇了一跳。最優秀的警司當上了實力派演員。

    “所以我只是想欺負一下這些鳥兒。虐鳥違法嗎?我又不能欺負實驗對象,也不能欺負同事,不是嗎?”

    “基地內有心理輔導,您可以去。”安保的語氣變弱了。

    盧簫不依不饒:“心理醫生也常年被關在這鬼地方,難道他們就能正常了?”

    安保啞口無言。

    兩人靜靜對視了許久。

    空氣靜默得很尷尬。

    盧簫捏住鳥兒的手慢慢抬起,她盯著它痛苦的掙扎,嘴角勾起一絲變態的笑容。

    一種近乎忘我的境界。

    安保徹底明白了。他訕笑一下,不自在地說:“或許天才們都有些怪癖,您開心就好。”

    盧簫閉上眼睛,思考了一瞬后,又睜開了眼睛。

    “你放心,我會把它放走的,用不著你清理尸體。”

    “您開心就好。”安保一言難盡地敬了一禮,然后轉身離去了。

    看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盧簫將手中的鳥摔到地上。她的手法看起來很殘忍,實際上在憋著勁,并沒有給它帶來很大傷害。

    最優秀的警司完全可以成為最優秀的犯罪者,因為她知道該如何做得滴水不漏。

    最便捷的是,沒人知道這位女軍官曾經是叱咤風云的總局軍警;通常情況下,專注于科學本身的研究員們對其它事情一竅不通。

    更何況,很多在第四基地工作的軍人,精神都或多或少有些問題。他們與世隔絕太久了,沒人知道這位年輕少校的履歷,都會把她的話信以為真。

    沒人知道這是一個親眼見證過死亡的警司長。

    沒人知道這是一個看過無數血腥場面的指揮官。

    沒人知道這是一個曾多次吞下鮮血的狙擊手。

    于是漸漸地,所有人都習慣了基地內有一個虐鳥狂魔,一個新來的、莫名其妙的女研究員。

    而盧簫本人,則一直在扮演一個無法承受精神壓力的瘋子,一個因害怕殘忍而埋頭計算的膽小鬼。

    她別無選擇。

    **

    在那之后,盧簫不斷打鳥下來,不斷將一個個紙條塞進它們的肚子。一開始需要近半分鐘,后來只需要幾秒鐘。

    三天過去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那紙條上內容不同,卻都只有寥寥幾個字母。受限于紙條空間,她只能寫很短小的單詞。

    【weg(離開)】

    【Gefahr(危險)】

    【neuD(新D)】

    ……

    白冉能捕到這些鳥嗎?

    這些鳥被彈弓打得受了傷,飛一會兒停一會兒,行動極為不便,怎么說也很好捕到。

    也不一定需要抓捕。

    鳥消化不了纖維素,這些紙條將隨著排便原封不動地排出體外,混到一堆堆鳥糞里。

    也正是因為它是德語,她毫不擔心有人在鳥糞里發現這些紙條。那格浦爾的原住民不會理解它們的含義,只會當它們是哪家小孩的鬼畫符罷了,不可能舉報。

    日復一日。

    盧簫計算著物理科送來的算式,并和數學科的同僚們討論驗證。沉浸在數學的海洋里,她暫時能忘記一切。

    而午休時間,盧簫便會坐在墻根發呆。

    她毫無包袱地坐在人來人往之處,呆滯地望著藍天白云,那也是演給別人看的。

    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白冉在不在那格浦爾,也不知道就算白冉在那格浦爾,能不能看到這些紙條。

    每張紙條都可能出意外:掛到最高的樹枝上,掉到湖里,剛好掉到柴火堆里化為灰燼。而人生恰恰充滿了意外。

    但即便這樣,她也未曾放棄;人總要掙扎一下,即便掙扎是徒勞的。

    在這期間,唯一與外界溝通的橋梁是《世州評論報》。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專車運來過去幾個星期印刷的官方報紙。

    她向來排斥這種滿是套話的媒體,但有一天,她在上面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唐曼霖也在世州的清查行動中被革職了。

    盧簫毫不意外。她知道唐曼霖是真的腐敗,一查一個準。在最好的青春年華中,唐曼霖曾大手筆為自己花過不少錢,可每一塊州元都不是干凈的。

    她曾想過檢舉,可還是因可能的代價閉了嘴。

    她想起了當年的膽小。

    而現在,唐曼霖終于被世州清查了。

    盧簫對此感到欣慰,但莫名其妙的,感覺生活中又流失了什么東西。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過去就過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

    第一次踏進第四秘密研究基地的時候還是五月,再睜開雙眼,日歷莫名其妙翻到了十月。

    那格浦爾沒有秋天,只有雨季。

    盧簫喜歡這樣的傾盆大雨,因為蚺蛇喜歡水。

    眾目睽睽之下,她經常會跑到大雨中奔跑。雨點打到皮膚上,浸濕她襯衫的最后一個角落。

    這是什么感覺?

    她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實驗室里的艾希莉婭,只覺得自由。

    無數個望不到頭的黑夜里,夢中仍會出現西西里島的維納斯。

    現在盧簫確定了,那美到眩目的維納斯就是愛人。夢境是一個預言,一個暗示。盡管閱盡了世間的丑惡,她卻依舊相信愛與美之神的存在,因為不屈的反抗便是愛與美本身。

    一切準備就緒。

    第四秘密研究基地內部,有一個47平方公里大的發射場。二十幾顆巨型DNA靶向摧毀彈停在各處,等待踏入的世界的那一刻。

    工程師與操作員忙碌地穿梭在它們之間。

    盧簫依舊在演算,無休無止。

    基地滿是和平的假象,高高的圍墻內根本聽不到炮火聲,但她已聾掉的左耳卻總能聽見不太平的聲音。

    那是幻聽,是戰爭留下的后遺癥。

    時間漸漸逼近了2193年的尾巴。

    在每個擔憂不安的日子,盧簫選擇仰望星空,看到了萬年前的閃爍。只有星空才會讓她感受到久違的平靜。

    來自宇宙的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

    完善最后的大綱中……12月日更,爭取完結!

    第82章

    2194年1月1日,十二顆D彈沿著既定的軌跡,向附近的南北赤聯中心城市飛去。

    新的一年,卻沒有新生。

    世州第四秘密研發基地的研究員全部湊到了發射場邊。

    他們莊嚴肅穆地注視一顆顆“戰爭杰作”騰空而起,穿進星河。那是十年來的辛勤勞作,是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的證明。

    “哦——”歡呼聲此起彼伏,瘋狂的科學家們既在為自己,也在為祖國慶祝。

    夜幕下,一串串火焰似煙花般燦爛,與包圍他們的機器運轉聲共同組成視聽盛宴。

    盧簫夾在人群中,銀灰色的眼眸也隨著導彈尾部噴涌的火焰移動。那一刻她想哭,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她無數次想哭,可一次都沒能哭出來。

    未來會怎樣?

    她又會怎樣?

    人群仍在歡呼,仍在興奮,將她擠來擠去。視線邊緣,八顆備用D彈孤零零散在角落,無力感達到頂峰。

    盧簫悄悄穿過人群,走出了殘忍的熱鬧。

    她沿小路走進主樓,走到了關押萬惡之源的房間。昔日緊閉的、嚴防死守的合金門,此刻卻若無其事地大敞著。

    沒有人再關心床板上的女人。

    從那天起,艾希莉婭·施朗徹底喪失了存在的價值。

    房間內空無一人。

    盧簫到邊上搬了個凳子,坐到睡著的艾希莉婭身邊。四肢被固定在這狹長的床板上,可憐的蛇人只能無休止地昏睡。

    突然,艾希莉婭的鼻翼輕輕扇動。

    過了片刻,她睜開了雙眼,幽暗的淺綠色漸漸取回意識。她輕輕轉過頭來,看到暗紅色軍服后,驚恐化作無力的麻木。

    盧簫也無力地撐在旁邊。她很難過,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艾希莉婭張開了嘴,發出了含糊的“嗚嗚啊啊”,好像在詢問什么,但誰也聽不懂。多年來暗無天日的關押已經剝奪了她的語言能力。

    盧簫知道她聞到了什么,內心一顫,第二層悲傷涌上心頭。

    沉默的少校走到房間的某些角落,撥開做掩飾的物件,用隔音海綿的邊角料按上了所有的收聲孔。長期在警衛司的工作經驗讓她對監聽器的位置了如指掌。

    這下,盧簫才解開軍服外套,從最深處的內口袋掏出了那把蛇骨刀。

    看到熟悉的物件后,艾希莉婭的精神狀態開始走向失常,喉嚨中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顴骨也浮現出鱗片的輪廓。

    盧簫輕聲道:“這是薩凡娜給我的。”盡管收聲孔堵上了,也要注意音量。

    一句話,讓艾希莉婭呆住了。她沒料想到能在這里能聽到熟悉的名字。太過遙遠的回憶。

    雖然她不太能講話,但別人說的話都能聽懂,因為平常總能聽到研究員之間的交談。

    但緊接著,艾希莉婭的眼神開始困惑。她的記憶早就混亂了,無法確切想起這個名字的具體含義。

    盧簫讀懂的那眼神。她和白冉在一起太久太久了,當然能明白這雙和白冉無比相像的綠眼。

    “薩凡娜是你妹妹,從你們家逃出來的那個姑娘。”

    “妹……”那是艾希莉婭第一次吐出正常的音節,眼神中的困惑也隨之減弱了。

    盧簫猶豫一瞬,握住了艾希莉婭的手。很冰冷僵硬的手指,如鐵鑄成的一般。

    “她很想你,甚至還為了你加入北赤聯的軍隊。”

    艾希莉婭沒有反抗,任這個灰發灰眼的陌生人握住自己的手。或許也是因為太久沒人這么溫柔地對待她了,讓她竟不知該如何反抗。

    “聯……我?”

    盧簫點了點頭:“嗯。”

    艾希莉婭好像有點想起話怎么說了。她的舌頭卷了卷,抖了抖,吐出了更多字節。

    “她……什么?怎么?”

    盧簫安慰式地摩梭那只手。

    “她活得很好,一直在等你回去。一切都結束了,這只是個噩夢,你馬上就能醒來,馬上就能回去了。”

    這些話都是她編的,面對絕望的艾希莉婭,她只能編織一個甜美的夢境。

    “夢?”

    “是的,夢。”

    “夢?”

    “對,閉上眼睛,睡吧。”

    盧簫輕輕撫摸艾希莉婭金色的發絲,哼起了熟悉的曲調。她跑調得很厲害,但大概也能分辨出來在哼什么歌。

    《愛之悲》。那是她自己在昏迷時聽到過無數次的曲調,由首席小提琴手薩凡娜親自演奏的。

    很顯然,艾希莉婭也聽過這首著名的小提琴曲。她的眼角流出了渾濁的淚,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盧簫站了起來,將蛇骨刀收回內口袋。

    走之前,她取下了所有按在收聲孔上的海綿。

    **

    2194年上半年,是最輕松的半年,最漫長的半年,也是最絕望的半年。

    《世州評論報》將美化后的戰況展現給了封閉在高高鐵墻內的研究員們。

    南北赤聯再在D彈爆炸之后陷入了恐慌,全國上下大亂,時振州立刻趁機派兵占領了這兩個國家。

    到四月份左右,新印刷的銅版紙地圖只剩下兩個顏色:代表世州軍政一體國的紅色,和代表舊歐民主聯合國的藍色。

    赤道聯合王國和拉彌教徹底成為了歷史的塵埃。

    世州開始大批向南半球派兵,侵略舊歐最后的領土;第四次世界大戰正式進入到了最后的階段。

    與外界隔絕太久的人通常不再關心塵世,但盧簫仍不知疲倦地讀完了每一張報紙。她想找出任何可能和愛人有關的消息,哪怕一點也好。

    可惜,全部都是徒勞。

    但盧簫相信,聰明的愛人一定能夠很早就察覺到事態的不對,一定能夠平安無事的。白冉總能平安活下來,她堅信。

    艾希莉婭仍被關在小黑屋里,但看管已然松了許多。有時候,盧簫會偷偷溜進去,帶些肉食給她。她知道,自失去存在的價值后,這位可憐的蛇人就一直在挨餓。

    研究員們沒了上級的硬性任務,開始研究更加理論的東西。

    物理科的同僚們開始圍著黑板算數,探討當下最熱門的話題“β衰變與中微子”。

    電子科與數學科合作,嘗試發明出設想中的“計算機”,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提出草圖的設想,不厭其煩地擺弄真空管和水晶二極管。

    生化科的同僚們終于著手研究對人類有益的課題了,他們沒日沒夜地聚在實驗室里,研究牛胰島素的結構,嘗試搞清G鏈和O鏈所有氨基酸的排列次序及其結合方式。

    再后來,更沒人去管這條蛇了。

    于是,盧簫向保衛處申請了艾希莉婭的研究使用許可證,借研究之名干一些尚留有人性光輝的事。

    她悄悄從宿舍帶了一條毯子,蓋到艾希莉婭的身上。她不怕冷,但她知道蛇人很怕冷。

    她偷偷在軍服口袋里塞些熱氣騰騰的肉餡餅,帶回來喂給艾希莉婭。早些年和白冉的相處提供了寶貴經驗,她知道蛇的飲食偏好。

    她輕輕在艾希莉婭的耳邊講故事,陪她聊天,有時也會用德語聊。她發現艾希莉婭也能聽懂德語,因為施朗家族的人都需要用德語閱讀老版的醫學書籍。

    艾希莉婭漸漸取回了語言能力,終于可以吐出完整的一句話了。雖然從普通人的視角來看仍支離破碎,但對她這樣的人來說是天大的進步。

    僅僅在關懷?

    不,在替世州贖罪。

    **

    4月14日那天,盧簫想起了愛人的生日。

    她為不知死活不知去向的愛人點了一支蠟燭,慶祝其36歲的生日。生活總要繼續,那還是有點信仰比較好。

    暖黃色的燭光中,她看到了白冉的臉。閃爍而跳躍,無論哪個角度看,都美得令人語塞,即便有皺紋也是美的。

    又近一年沒見過了那雙綠眼睛了。

    又或許本來就不會再見。

    盧簫閉上眼睛,一切已都不重要了。

    委屈的,痛苦的,憤恨的,在那一剎煙消云散,在那一刻成為別人的故事。那是無比短暫,卻無比徹底的釋然。

    “恭喜你——”

    她頓了一下,咽下一口口水。

    “恭喜你三十六歲了。”

    **

    2194年5月26日,世州第四秘密研發基地正式解散。

    這一次,中央說話算話,釋放了此基地從上到下所有的工作人員。

    一個又一個同僚由專車接送,走出了那扇將他們困在這里許久的大鐵門。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那可是與世隔絕的十年。

    自由了。

    終于自由了。

    但是,許多走出基地的人并沒有喜悅,占據主導地位的反而是恐懼。他們瞪著迷茫的眼睛,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感到害怕。

    他們不敢相信,這和幾年前是同一個世界。

    就像長期被關在監獄的囚犯一樣,踏出監獄的那一刻,會很難適應這個世界的變化。

    基地內所有的物品都要求被處理掉,貴重物品由研究員帶走或運回中央,帶不走的物品就扔掉或銷毀。

    但最棘手也最難處理的物品只有一件。

    就是那D彈爆炸后僅存的蛇人,關押了六年的實驗品——艾希莉婭·施朗。

    根據上級傳達的命令,艾希莉婭屬于需要銷毀的物品。

    意料之內,世州頒布的新政規定了對待蛇人的立場。蛇人沒有任何人權和生存空間,所有人都應拿出對待賤民的態度對待它們,讓它們慢慢自我消亡。

    但命令收是收到了,卻沒人敢動。面對注射下便會死亡的毒劑,從上至下所有人只會面面相覷。

    所有人都習慣了殘忍對待艾希莉婭,卻沒人敢親手結束她的生命。他們愿意間接當劊子手,卻不愿直接當劊子手。

    真滑稽。

    盧簫在心里冷笑,你們明明折磨她折磨得那么開心,比殺死她還要惡劣呢。

    不過,倒也能理解。

    這些人一生從事腦力勞動,生活在安靜和平的假象中,別提上戰場了,就連死刑執行的場面也沒看過。

    “各位應該將樂于奉獻的精神發揚光大,主動承擔這個任務。”拜圖少將咳嗽一聲,發現依舊沒人動后,很是尷尬。事實上,作為基地最高領導人的他也不敢注射。

    會議廳很大,沉默被襯托得更加寂靜。

    于是,盧簫堅定地站了起來。

    她無所畏懼地迎向無數個驚愕的目光:“我來。”

    會場爆發出一陣驚呼,就連拜圖少將本人也開始面部扭曲。沒人能想到,主動請纓的竟會是一個年輕且膽小的女軍官。

    拜圖攥緊拳頭,不可思議地問:“盧少校?這不是沖動之言吧?”

    “我上過戰場,也擊斃過不少人,多殺一個人無所謂。”盧簫面無表情地回應。

    會場再次爆發出驚呼。

    拜圖少將的眼神越發驚異困惑。

    盧簫當然知道他在困惑什么。不過事到如今,也不會有人再追究什么過往了。

    拜圖沉吟片刻,通過了她的請求。

    **

    2194年6月11日。

    基地幾近空空如也,人都跑光了。

    盧簫握著裝有毒劑與注射針的盒子,走進了那間熟悉的小黑屋。房間空空蕩蕩,走廊也空無一人,沒人敢看這直戳了當的殺人場面。

    馬皮靴底磕地磚的聲音也空空蕩蕩。

    被折磨了那么長時間,就算活下來,也將一生都活在陰影中,早點解脫何嘗不好。

    盧簫下定了決心。

    看到熟悉的灰發灰眼,艾希莉婭的綠眼迸出了喜悅與渴望。她不知道少校手里拿著什么,更不知道即將迎來的命運。

    “你來了。”仍被鎖在床板上的艾希莉婭簡短地問候。

    嗓音和白冉很像,長相也和白冉很像,一切都讓難過愈發濃重。

    好像有什么不對。

    盧簫盯著艾希莉婭,在臉上搜尋著什么。發現了什么之后,她的目光停在了艾希莉婭的眼神上。

    “我問你一個問題。”

    “問。”艾希莉婭眨眨眼,透露出了與年齡外貌不符的純真。

    盧簫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捏著盒子的手突然收緊。剛走進房間時還有的堅定正式動搖了。

    “你想活著嗎?”她最大限度壓低了聲音。雖然這里已經斷電,但還是應該保險些。

    艾希莉婭的眼神倏然變化,好像明白了這個問句,又好像沒有明白。淺金色的眉毛微微蹙起,額頭上的皺紋顯出深深的溝壑。

    盧簫也自覺殘忍,于是換了個說法:“你想不想永遠睡過去,不再看到這個世界?”

    艾希莉婭終究還是曾經的知識分子。即便現在精神被折磨得有些失常,也依舊能懂這些話的深層含義。

    “我?我……”

    “這種試劑能讓你永遠睡去,而且沒有痛苦。”盧簫抬起盒子,晃了晃。

    艾希莉婭迷惑了,但迷惑不是關于死亡的:“問我,為什么?”

    “我在征求你的意見。如果你想死,我注射藥物;如果你想活,我會想辦法讓你活。”

    艾希莉婭沒有說話。她愣愣地看著盧簫,仿佛老年癡呆了一般。就在盧簫快要擔心的時候,她的眼角流出了淚,一滴接一滴。

    “為什么?”

    “對于一個無辜的人來說,生與死是天生的權利。”

    “我,是人?”

    “當然是。”

    艾希莉婭越哭越傷心,她想抬起手擦淚,可四肢仍禁錮在床板上。

    盧簫掏出鑰匙,解放了她的四肢。

    艾希莉婭顫巍巍地坐起。她全身上下骨瘦如柴,沒有一塊肌肉能使上勁,只能由盧簫扶起來。

    “我想見她。”

    盧簫當然知道指的是誰。我也想見她,她也默默想著。

    “我想見孩子,我的。”艾希莉婭繼續抽泣。

    你的孩子很可能早就不在了,盧簫想說卻沒能說出。

    艾希莉婭撐不住了,向一邊倒去,盧簫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我無能為力,我也不知道現在外面是什么情況,對不起。”既有力又無力。

    艾希莉婭閉上了眼睛,靜靜聽著少校的心跳,正如多年前她妹妹聽的那樣。

    時光重合了。

    過了許久,艾希莉婭又開口了。這次她只說了兩個字。

    “陽光。”

    “嗯?”盧簫眉毛動了一下。

    “想看。”

    盧簫立刻將試劑塞入了口袋,嘴角勾起凄涼的笑。

    “我明白了。”

    第83章

    最終只有拜圖少將來到了這件逼仄的房間。可以理解,不會有人想看一具冰冷的尸體。

    站在尸體前的盧簫敬了一禮,她的軍禮一直很標準。

    “您可以檢查一下。”

    “全注射了?”

    “是的。”

    拜圖連連擺手,一臉嫌棄:“不用檢查了,我直接叫人搬走。”

    “我自己把她扔外面就好。”盧簫眼睫毛都沒動一下。

    “你可以?”

    盧簫點點頭,直接把板上的艾希莉婭橫抱了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拜圖再度震驚到不能自拔。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那看起來空蕩蕩的襯衫下,肌肉的線條究竟是如何發達的。

    盧簫自顧自走出了房間,懷里抱著那將近一米八如竹竿的身體。

    潮濕的霉味終于脫離了鼻尖,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近的戶外空氣。稍稍一抬頭,刺眼的陽光從走廊盡頭半敞開的門射入。

    那是她一年以來頭一次走出鐵門,久違的自由甚至令人窒息。

    圍墻的另一邊陌生到不可思議,每顆草踩上去的觸感都很奇特。很遠很遠的地方散落著三三兩兩的小村落,融進藍天白云與地平線之間。

    盧簫繞到一棵粗壯的樹后,將懷中的人輕輕放到草地上。這里蚊蟲很多,不過蛇人的皮膚有鱗片保護。

    躺到草地上的當然不是真正的尸體。

    她控制了劑量,讓艾希莉婭暫時假死了。

    盧簫早已提前和安保科的人打了招呼,讓他們留一輛車,最后自己開車走。

    在返回基地取行李時,她的心口突然開始一陣陣地疼。

    **

    盧簫握著方向盤的手萬分生疏。

    過去幾年里,她騎過無數次馬與摩托車,就是沒正經開過汽車。

    現在該干什么?

    中央一定馬上又會派新的工作。但她不想再回到研究所了,就算不是高密研究所也不想去,過去一年的所見所聞已經撕開了她的心。她想回警衛司總局,回到那個已沒有唐曼霖的總局,離家的車程只有幾個小時。

    后座上,艾希莉婭無力靠在椅背上,淺綠色的眼睛望向車窗外,波光粼粼。凹陷下去的臉頰與營養不良的軀體沐浴在光明下,終于顯得沒那么可怕了。

    “陽光。”

    “對,這就是你向往的陽光。”盧簫將車拐進通往最近的村落的土路上。輪胎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勻速前進,上下顛簸。

    “去哪?”

    盧簫頓了頓。

    “先休息幾天。等你能走路了,我帶你回家。不管怎么說,你自由了。”

    那句話讓艾希莉婭的眼神亮了,但也僅僅一瞬而已。她想到了另一樁心事,近乎白色的睫毛垂了下去。

    “我們去找薩凡娜?”

    薩凡娜。

    盧簫強忍住即將掉下的眼淚,控制面部肌肉讓嘴角盡可能上揚:“好啊……總能找到的。”

    艾希莉婭揚起鼻子,鼻翼輕輕煽動。她睜開眼睛,迷茫地望向駕駛座。

    “盧少校,你要哭了?”

    她們的嗓音太像。

    她們的長相太像。

    盧簫想起了白冉曾喊過的一聲聲“盧少校”。那時她總是帶著調侃的笑容,像念咒語一樣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直到自己的臉頰泛起惱羞成怒的桃紅。

    已整整一年過去了。

    她在哪兒?是否還活著?活得怎么樣?無數個得不到解答的疑問涌上心頭。

    盧簫張開了嘴。

    她要告訴艾希莉婭她和白冉的關系。她想用講述過去的事情逃避現實,她想將思念全盤托出,她想崩潰地大哭一場。

    突然,車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緊接著,一聲巨響過后,車胎爆了,整輛車向一側傾斜。

    盧簫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走神了,竟沒發現路上有尖銳物品。

    但為時已晚,她艱難地把著方向盤,嘗試不讓車輛在土坡上側翻。

    汽車在土坡上劃過一個驚險的半圓后,終于停了下來。

    盧簫第一反應便是看向后座。

    艾希莉婭果然受驚了,全身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口中也吐出了怪叫。關押了五年,她的精神病一直斷斷續續的,一有風吹草動便會瘋狂。

    等等。

    視線里出現了其它詭異的東西。

    盧簫以為出現幻覺了,瞪大雙眼,但車窗外不遠處分明就出現了好幾個人影。

    “不許動!”粗惡又熟悉的口音。

    盧簫立刻高舉雙手,一動也不敢動。時間隔得太久了,她暫時想不起來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

    那個口音毫不留情地命令道:“盧少校,如果想讓您和您的同伴都活命的話,請現在下車。”

    盧簫緩緩轉過身來,準備乖乖下車。

    此刻的她身上沒有任何武器;但就算有她也不敢拿出來,因為僅憑腳步聲就能判斷出來,背后至少有五個人。

    下車,面前站著一排便裝的高壯男子,行為舉止都很規范,一看就是軍隊里面的。

    沒解決試驗品的事情敗露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她的大腦瘋狂運轉,不知該如何向上級解釋。

    背后傳來了艾希莉婭瘋狂的嚎叫聲。

    其中一個男子聽得很不耐煩,踏上前去,直接用槍把敲暈了艾希莉婭。

    然后,一個明顯是領導者的男子走上前來,往盧簫的手腕上拷上手銬。銬上后他思索了片刻,仿佛覺得不太牢靠,頭偏向一邊示意。

    另一個矮瘦的男子上前來,掏出一根注射器,將針管粗魯地戳進盧簫的小臂中。

    一陣刺痛從血管內蔓延開來。

    盧簫這才察覺到了真正的危險,這幫人根本不是自己人。

    “你們干什么!”

    打頭的男子冷笑一聲:“客氣點,您現在是俘虜了。”

    剎那間,在完全陷入昏迷之前,盧簫終于想明白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了。因為在研究所封閉了太久的緣故,她過了很久反應過來。

    典型的澳島口音。

    這些人是舊歐軍方派來的。

    **

    再次醒來時,是在舊歐澳島的監獄里。

    舊歐境內一切設施都很古舊,監獄也不例外。四面的墻壁已經掉漆,斑斑駁駁;馬桶圈碎了一半,生銹的鐵床也搖搖晃晃。

    沒有任何隱私可言。

    隔離柵外面坐著一個時刻緊盯的士兵,即便上廁所都要打量打量。

    俘虜沒有任何人格可言,能單獨關在一個隔間已經算是幸事。

    絕大部分俘虜還不如一條狗。

    盧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著灰黑色的墻壁出神。

    她知道自己對于舊歐來說是十惡不赦的壞蛋,斃千百萬次都不足惜的那種;但詭異的是,她現在仍活著。

    已被關在這里好幾天了。

    按理說,以世州軍人的血性,應該一頭撞死在敵軍的監獄里;但盧簫并沒有。經過這么多事情,她已對世州沒有任何熱情,當然不會為它的榮耀自殺。

    艾希莉婭也不知去向,據說被關在另一個牢房里。舊歐知不知道蛇人的事情?如果知道了,會怎么對待艾希莉婭?

    盧簫不敢去想。雖然世州才是最沒人性的那一方,但她也不敢信任舊歐的人性。天下的烏鴉一般黑。

    另一個問題。

    經過一年多與世隔絕的日子,她不知道家人怎么樣了。如果自己失蹤的消息傳回去,媽媽的病情會不會加重;如果世州軍方知道自己成為俘虜且沒有自殺的消息,家人會不會受到威脅。

    想到這里,盧簫又開始難過。手銬冰冷而沉重,她看不到生存的意義,就像那年在戰場上尋死的愛人一般,絕望而無助。

    就一直這樣當舊歐的階下囚嗎?

    他們要干什么?而我又該干什么?

    盧簫一直沒想通,為什么舊歐要那么大費周章抓走她,明明世州軍隊有不少更厲害且軍銜要高上不少的人。

    這時,一個舊歐士兵走到了隔離柵前。

    “請您跟我走,我們上級要見你。”

    盧簫別無選擇,只得跟他走。舊歐的監獄也不是吃素的,各類防守都很森嚴,完全不能動逃跑的心思。

    走廊很安靜,但也很壓抑。無數個灰藍色軍服,無數雙充滿仇恨的眼睛,一切都讓她四肢僵硬無比。

    他們走到了獄長辦公室。

    進門,偌大的辦公室內不僅有監獄長,還有一個從肩章來看軍銜為上校的舊歐軍官。

    那個舊歐上校看到盧簫后,主動站了起來,還敬了一禮。

    “盧簫少校。”

    “您好。”戴著手銬的盧簫無法回禮,也不打算回禮。一個軍禮可抵不過下三濫的綁架手法。

    看到她這個態度,舊歐上校早有預料般笑了笑:“在別人的地盤還這么囂張,不愧是世州軍人。”

    “因為我們不怕死,也不怕折磨。”

    這句話有著奇怪的威懾力。

    舊歐上校的笑容變尷尬了些許,語氣也柔和了不少:“別誤會,我們抓您過來也是無計可施,不會虐待您的。”

    “那你們要干什么?”

    “我們只是想換回阮林楚上尉罷了。”

    盧簫一下子明白了,舊歐是打算拿自己交換俘虜的。她有點想笑,可并不是愉快地笑,而是滑稽地笑。

    舊歐上校咳嗽了兩聲,繼續補充道:“他也是指揮官,雖然在隊內的地位和軍銜沒有您高,卻是阮社長的侄子。”

    懂了,因為和核心領導人沾親帶故,所以必須要保下來這個人。

    明白一切后,盧簫只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她灰色的眼珠審視般地看向那位舊歐軍官,滿是灰塵的臉遍布寒意。

    “您什么意思?”舊歐上校蹙起眉頭。

    “我沒有任何交換價值。”盧簫憐憫地對他說出實話。“我左耳聾了,早就不是指揮官了。”

    奇異的靜默。

    舊歐上校瞳孔驟縮:“原來是這樣!我說怎么回事!”

    顯然,世州軍方并沒有理會舊歐的請求。

    這也在意料之中。

    本來成為俘虜在世州軍隊就是一件特別可恥的事情,再加上被俘的軍官會被懷疑與舊歐互相勾結,無論從哪一點來看,都沒有交換價值。

    也就是那一刻,盧簫感到異常心寒。她更不知道生存的意義了,眼前的世界越發沒了色彩。

    “您不妨盡早解決我好了。”

    一個廢物沒有存在的價值。

    她想起一幕幕無力的往事。什么都保護不了,什么都改變不了,痛苦地茍活,還不如一條狗。

    舊歐上校尷尬笑笑。

    “但不管怎么樣,您對世州也算重要人物。”

    “我并不算。”

    “您上過《世州評論報》,拿過無數一等功,是世州最年輕的少校。”

    “世州政府需要宣傳,我代替了海報,僅此而已。”

    舊歐上校不知該如何評論,沒控制住,一拳垂到了桌角上,把監獄長和另一個小士兵嚇了一跳。

    “我會再跟你們談判的。我們需要阮林楚,再加幾個戰俘也可以。”

    盧簫面無表情:“那我拭目以待。”

    **

    接下來的日子,盧簫決定放空思緒。讓大腦不那么痛苦,也為死亡做準備。

    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了。

    飯吃到嘴里沒味道,好像不太新鮮,卻總能坦然接受;斑駁的墻壁好似放映著連環畫,可以看一整天;聾掉的左耳也習慣了,失衡的世界成了正常的世界。

    她累了,即便是她也會累;她不想再反抗什么了,這一生反抗的事情夠多了。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

    可能過去了很久,也可能沒過幾天。從對世界失去信心的那一剎起,她就不再關注時間。

    太陽已經照得老高,從高高的窗子射進久違的金黃。澳島的天氣一直很干燥,近些天季節踏入了寒冬,每寸皮膚都干冷干冷的。

    盧簫躺在床板上發呆。當一天不怎么活動時,她的代謝就格外低,不吃飯也不會餓。

    突然,看守的士兵走到了隔離柵前,掏出鑰匙。

    “有人來探望您了。”

    很久沒聽到過別人說話了,導致盧簫以為幻聽了。

    “盧少校,有人來探望您了。”士兵尷尬地重復了一遍。

    盧簫這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真實存在的。她懶懶地轉過頭去,身子卻一動不動,好像對這個新消息并不感興趣。

    “探望?”

    不會又是那個舊歐軍官吧,長期與世州談判無果,被迫來勸降了。或者是發現了自己的履歷,決定處死自己也說不定。

    “對,是您的朋友。”

    盧簫這才警覺起來,一下子從床板上彈起。與此同時她的余光看到,這個士兵兜里鼓鼓囊囊的,估摸被塞了不少錢。

    很明顯,他被賄賂通關了。

    過于熟悉的作風,過于熟悉的手法。盧簫不敢給自己太大希望,可死去的記憶總是不斷復活。

    人總該有希望。

    于是她立刻發了瘋一般沖上前來,像個精神病,像條瘋狗。

    那個看守的士兵以為出了什么意外,嚇得從腰間掏出槍防衛。

    然而盧簫只是沖上來的速度快了些,并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也沒理會那把抵在自己胸口的槍。

    “快帶我去。”

    舊歐士兵不明覺厲地咽了口口水,乖乖帶她向探監室走去。雖然盧簫是個階下囚,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卻讓他不得不產生敬畏之心。

    走廊兩側不斷傳來腳步聲。

    盧簫的心跳越來越快,她從未這么希望過一條路到盡頭。

    在探監室門敞開的那一剎,盧簫停住了腳步,全身上下開始由內而外地顫抖。

    陽光勾勒出一個過分清晰的人影,如夢如幻。長期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盧簫被那直撲面而來的陽光弄迷了眼。

    是夢?是現實?

    是夢中的現實?還是現實中的夢?

    探監室中央坐著一個披著呢大衣的女人。

    相較一年多前添了些老態,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魅力;皮膚仍蒼白如雪,發絲仍如雪地上的麥浪,綠眼仍如湖底翡翠,嘴上仍抹著世上最明麗的口紅。

    盧簫笑了。

    這是一年多來,她頭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因為金發碧眼的維納斯也在沖她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淚目了,前幾章我都寫得心梗了。

    第84章

    盧簫坐到了桌子的對面。

    她想擁抱對面的人,卻被桌子硬生生隔開了。

    那不是桌子,那是銀河。

    白冉的眼睛也渴望地閃爍著,竭力控制著想沖上來相擁的沖動。

    盧簫不可思議道:“你還活著。”

    “你也還活著。”白冉也不可思議。

    剎時間,所有絕望已煙消云散,見到愛人足矣。

    盧簫死死咬住下唇,快要咬出血了。她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可一時間什么都說不出來。

    于是白冉先開口了,輕柔地笑著。臥蠶會帶動眼角,浮出水波般的魚尾紋。

    “古有‘飛鴿傳書’,今有‘鳥糞傳書’。”

    然后她就懂了。

    僅憑紙條上的幾個字母,她就能推斷出來隱藏在背后的意思,憑借兩人之間的默契。

    盧簫內心一顫,立刻感謝起當時的掙扎。那一年付出的一切苦痛都化作回味的甜,泡軟了身上所有骨頭,讓她垂下頭埋到了手銬之間。

    “謝謝。”她也不知道在向誰道謝。或許是向曾經的自己,或許是向白冉的敏銳,又或許是向眷顧的命運。

    在一旁看守的舊歐士兵紅了臉,他隱隱猜到了兩人的關系。不過他也明白,沉默就是最好的尊重。

    白冉長長的淺金色睫毛抖了一下。

    “我把姐姐保釋出來了。謝謝你救她出來。真有意思,受過那么多折磨,她本來想死的。但有那么一瞬間,她想到了一些事情,就又不想死了。”

    “想到了什么?”這也是盧簫一直不明白的事。

    “她說,你的出現讓她看到了陽光。她很多年沒見到過的美好如洪水一樣襲來,突然就看得到希望了,很奇妙,就像有人把封在頭頂的天花板鑿開了。”

    聽到那句話,盧簫感覺頭頂上壓抑著的東西也揭開了些許。

    “太好了。她見到你一定很開心。”

    “誰說不是呢。”白冉笑得既溫柔又無力。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白冉想到了什么,眉頭皺了起來。

    “怎么了?”盧簫擔心地問。

    白冉深呼吸一口氣,眉頭擰成痛苦的模樣:“但他們就是不放你,多少錢都不放。”

    毫不意外。

    盧簫平靜地回應:“我知道。他們想用我換阮文儒他侄子。”

    “世州不會換的。”白冉迷惑了。

    “當然,我已經沒有價值了。”

    白冉咬牙切齒,綠眼瞬間迸出兇光:“那幫狗娘養的!賣命了這么長時間,說沒用就沒用了。”

    蛇憤怒起來的樣子非常嚇人。

    舊歐士兵再度嚇了個夠嗆,掏出槍自衛。

    “或許等他們認識到我沒價值后,就能讓你贖我走了。”盧簫怕白冉控制不住情緒變成蛇形,只能柔聲安慰她。

    那雙灰眼睛像有魔力一般,總能讓發狂的人不再發狂。

    白冉立刻冷靜了下來,嘆了口氣。

    “好好活下去。”

    “會的。”

    “會有辦法的。”

    “會的。”

    無論過了多少年,盧簫仍不知道那天的確切日期。在牢房里渾渾噩噩度日許久,她早就沒有時間概念了。

    但那確實是她重新奪回希望的一天。

    因為不知從何時起,她唯一的寄托也變為了一個具象的人。

    **

    自從那天見到白冉之后,盧簫便不再以躺在床板上發呆度日,而是有規律地鍛煉,思考。

    她甚至還請求看守給了她一支粉筆,在地磚上一遍遍演算沒想明白的定理,再一遍遍用袖子擦凈。數學不是人生陰影,研究所才是。

    白冉也會有規律地前來探望,并托看守悄悄送些點心進來。巧克力,布朗尼,黃油蛋糕,一切都正中盧簫的口味。

    本蠟黃的氣色好了不少,本瘦成骨架的身體也圓潤了起來。

    世界總是充滿戲劇性變化。

    有一天,如童話書里統一的結局那般,那位舊歐上校親自來到了牢房前,打開了長久以來一直緊閉的柵格門。

    “盧少校,您自由了。”

    剛鍛煉完的盧簫滿頭大汗,說話也在喘。

    “我自由了?”

    “世州同意釋放阮上尉了,托您的福。”

    盧簫震驚到不能自拔。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讓一直以來冷酷無情的世州軍方動搖了。

    看到她的表情,舊歐上校點點頭:“一聽到對象是您,席少校立刻介入并親自拍板,真不可思議。明明這事跟她沒關系,她卻愿意濫用職權幫助您。”

    席少校?

    盧簫很確信,席子英應該是元帥才對,“席少校”這個稱呼又是從何而來?

    “對了,她給你發了封傳真。”舊歐上校走上前來,恭敬地打開盧簫的手銬。“您現在可以去倉庫領取扣押的行李了。”

    盧簫疑惑地接過上校手中的紙。

    猶豫片刻后,她直接展開看了起來。只需看一眼署名,她便明白了一切。這不是世州的仁慈,而是某人的報恩。

    【請不要返回世州,世州軍方將不再接受你。我知道你不喜歡軍隊,所以我銷毀了你的所有檔案,你全家已被遣送出境,安心當個舊歐公民即可。

    現在我們兩清了,愿一切安好。

    席子佑】

    又是一個差點被遺忘的名字。

    盧簫鼻子一酸,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疊起,塞進褲兜。她想起了那個艱難的雪夜,明明只過去了四年,卻如上個世紀的事情似的。

    所有事情都連成了一個圈。

    這個到處都是棱角的世界,竟然也會有溫潤的圓圈。

    “您可以去倉庫取行李了。”舊歐上校對她奇特的表情不明所以,便重復了一遍。

    盧簫沖他笑笑,說:“知道了,謝謝。”

    頭一次看到這位世州軍官露出笑容,舊歐上校愣住了。他不明白那封傳真究竟有什么值得高興的,明明世州軍方都遺棄了她。

    然后,盧簫昂首挺胸,按照走廊墻壁上指示牌指示的方向走去。

    **

    盧簫走出舊歐紐曼大監獄時,身穿一件灰色毛衣和亞麻色長褲,外面罩一件沒有任何裝飾的黑色羽絨服。羽絨服很破舊,多處漏了羽絨。

    可盡管全身上下灰頭土臉衣衫襤褸,挺直的脊背與不凡的氣質仍讓她鶴立雞群,沒人會認為她是流浪漢。

    暗紅色的軍裝全部扔到了垃圾桶。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個軍人,而是個平民。

    她提著從研究所拿來的行李,走向最近的車站。感謝澳島干燥的天氣,行李沒長霉。

    七月初的紐曼有寒意,但在明媚陽光的照耀下,寒意微不足道。兩旁的行人從她身邊匆匆走過,沒人知道這個年輕女子的履歷。

    盧簫向前走著,雖然手里提著兩大包行李,卻渾身輕松。陽光點到她窄窄的鼻梁上,點到她薄而干裂的嘴唇上,她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微笑著。

    就如當年那本《格林童話》里講的那樣,她便是傻到極致的漢斯。

    她將金子換成了牛,再把牛換羊,把羊換雞,最后把雞換成了剪刀。而在井邊休息時,剪刀不小心掉了下去,最終一無所有。

    為世州服務了這么多年,最后卻什么也沒得到,甚至還被驅逐出境。

    但盧簫只覺得自由,而自由帶來了輕松。她抬臉迎向陽光,灰眼珠閃閃發亮。

    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靈上的創傷,從今往后都將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完成了向世州報恩的使命,并名正言順地退出了軍隊;那一刻起,她終于可以擁有其它的理想了。

    車站處,她看到白冉果然等在了站牌旁。她們沒有提前約定,彼此卻都知道要在此匯合。

    路過的人們或多或少都會看白冉一眼。盡管白冉已經三十六歲了,沒能像年輕巔峰時期那樣美到極致;但歲月不敗美人,她的樣貌依舊很出眾。

    盧簫走上前去,在白冉身邊停下。

    她們一個光鮮亮麗,一個衣衫襤褸,像兩個世界的人。

    但兩個世界的人見面即擁抱。渴望了一年多的擁抱,穿越時間和空間回到了現實。

    盧簫將臉埋到愛人的頸間,細嗅其中的香水味。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熟悉的海鹽柑橘香,很清新,也很醉人。

    白冉手漸漸攀到盧簫的后腦勺中,纖長的手指穿過發絲,輕輕揉搓。

    抱著抱著,她們的臉頰蹭到了一起。而臉頰蹭著蹭著,她們的嘴唇觸到了一起。

    就像雨點會自然從天空墜向地面一樣,擁抱會自然轉向接吻。

    在包容開放的舊歐,同性戀不違法,但也足是件稀奇事。路人們開始放慢腳步,好奇地注視她們。

    但她們不在乎。

    一年多未見,她們只想親昵地吻上日思夜想的唇。

    而路人們看著看著,竟鼓起掌來了。

    老人們先是驚訝,但也連連點頭,表示包容與贊同;就連小孩子們都在為這美好的愛情鼓掌,父母也絲毫沒有捂他們眼睛的意思。

    聽到莫名其妙的掌聲后,盧簫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從白冉身上離開。

    余光里,那些舊歐路人們的表情真摯而溫柔,這是在壓抑的世州從未看到過的景象。

    那一刻,盧簫更加感謝世州將自己驅逐出境了。她更加理解了為什么法蒂瑪和司愚選擇了舊歐,也理解了當年的薩凡娜為什么選擇了舊歐。

    見面吻后,白冉接過其中一包行李,替她提在手上。

    兩人向特定的某個站臺走去。盧簫不知道白冉要帶自己去哪兒,但她百分百信任著白冉,便一句話也沒問。

    走著走著,白冉解釋了未來的后續規劃:“我幫你把家人接到杰拉爾頓了。司愚和法蒂瑪也住杰拉爾頓,戰時很多建筑都損毀了,你們只能暫時跟她們住一塊。不用擔心,她們的房子算是棟小別墅,房間很多,能容得下你們一家人。”

    盧簫有些為難道:“又麻煩她們嗎?”

    “她們不給你交保護費就不錯了,”白冉嬉皮笑臉道,“到處都在打仗,保不齊明天就有野蠻人入侵,需要你保護呢。”

    看著那熟悉的調侃表情,盧簫哭笑不得又安心。

    她們踏上了開往澳島西部城市杰拉爾頓的電力火車。維多利亞大沙漠的荒蕪景色漸漸遠去,干燥漸漸轉為了沿海地區的濕潤。

    列車上,盧簫眼睛亮晶晶地扒著車窗。她很高興能在車上而不是馬背上看澳島的土地;她很高興能坐到普通車廂而不是軍用車廂。

    白冉撐在小桌板上,用叉子插著剛買的小芝士蛋糕。她自己不吃蛋糕,當然是送給盧簫的。不過盧簫凈顧著看風景了,目前還沒空吃東西。

    白冉輕哼了一聲。

    “這里資源不豐富,不過風景不錯。舊歐喜歡把囚犯流放到這里來,怕不是讓他們賞風景。”

    “漂亮的風景可以凈化心靈。”盧簫忍俊不禁。

    白冉也瞇起眼睛,笑了。

    “這么說來,大自然是個道德衛士。”

    那一年,在軍隊待了十六年的老兵正式退伍。

    那一年,盧簫28歲。

    作者有話要說:

    28歲,按理說應該是戰爭大女主全書結束的年齡了——

    但我要寫到38歲(不是)

    第85章

    杰拉爾頓的環境比想象的要好。澳島西南部臨海,盡管在深冬也絲毫不干冷。

    因世州政府故意宣傳詆毀的緣故,真正到來之前,盧簫總有一種這里會到處破破爛爛的設想。

    但事實上,舊歐的街道不僅干凈,而且色彩斑斕又藝術感,整體氛圍比世州要強得多。她在街道上看到了不少雕塑,模樣抽象卻富有美感,想必是哪個藝術學校畢業生的杰作。

    法蒂瑪和司愚的房子在城郊西北部。

    雖然小別墅空間很大,但戰爭時期誰都沒有錢,里面的裝潢很破,其中一個房間的頂部甚至會漏雨。幸運的是,七月的杰拉爾頓正逢旱季,可以等冬天過去后再修繕。

    盧簫和白冉住到了二樓最靠外的房間里。

    表面上說是為了節省空間,實際上和愛人睡在同一個房間天經地義。還有一個原因,冬季溫度不低的杰拉爾頓沒有炕和壁爐,晚上和白冉睡一起可以幫她取暖。

    艾希莉婭安頓到了她們隔壁的房間。

    自從見到妹妹后,她的精神日漸正常,通常情況下已不會發病。法蒂瑪在送餐過去時經常會陪她聊天,而法蒂瑪的笑容也能治愈一切。

    現在的唯一問題是她身上的潰爛,因實驗而留下的傷時不時會發炎。因此白天大部分時間里,白冉需要隔三岔五查看姐姐的身體狀況。

    家里剩下的五口人在盧簫抵達杰拉爾頓五天后,也到達了法蒂瑪和司愚的房子里。

    跨越了半個地球,路途實在太過遙遠,她們無法帶太多的私人物品,因此抵達之后出現了不少麻煩。在戰爭這種非常時期,任何困難都可以克服,旅途平安已是莫大的幸事。

    沒有人愿意背井離鄉,可大部分人都能理解這迫不得已的離去。

    娜塔莉亞向來是個愛國分子,也會想念柏林的天氣,但她理解女兒的痛處,因此全程沒給過太大壓力。

    只是她一直安逸生活慣了,加上身體總是斷斷續續出毛病,有時會控制不住大發雷霆。每當這時,白冉便會出面甜言蜜語幾句,立刻就能替盧簫哄好她。娜塔莉亞早就認可了女兒和這個女人的關系,并且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個好人陪伴女兒。

    凱瑟琳對救命恩人的決策百分百支持,決定跟隨到天荒地老。再加上她本身底層出身頭腦不靈光,盧簫說什么她便做什么,也算是全安頓過程中最省事的一個。

    兩個孩子也沒什么問題。

    盧平只是個兩歲的小女孩,暫且不談;雖然盧安已經上二年級,曾在世州的公立學校受到了不少畸形的教育,但他能隱隱約約明白不可抗力是怎么一回事,會尊重大人們的安排。

    唯一棘手的是嫂子。

    被世州政府洗腦的望月綾子動不動就一哭二鬧三上吊,認為在舊歐生活侮辱了她的人格,還揚言要帶著安安跳海。

    盧簫被她鬧得無計可施,拿出了一些錢,讓綾子帶著侄子離開去找滿意的地方生活。

    然后綾子就不再吭聲了。

    當慣了家庭主婦的她可不敢一個人上街去。

    這就是新生活開始前的故事。

    **

    別墅后有一個小院子。

    因為之前只有法蒂瑪和司愚兩個人生活,院子里只種了些調料,如蒜、辣椒、小蔥和韭菜。

    旁邊的小圈里則養了幾只雞和兩頭羊。

    法蒂瑪和司愚兩個將將一米六的弱女子,力氣小容易累,且對農活都不太擅長,就沒太打理過后院,也從沒想過要新開墾或承包一片農田。

    “你們只種這些東西,平常吃飯怎么吃呢?”盧簫在了解周邊情況時,有些不解。

    世州與舊歐正在澳島北部打仗,四周都是封鎖口,貨輪很難運送貨物過來,即便是沿海城市。

    這個年代物資短缺,物價極貴;如果不想辦法自給自足,很可能未來哪一天就吃不上飯了。

    法蒂瑪眨眨潑墨般的大眼睛,從表情到語氣都很純真:“司愚賣畫,我烤面包和蛋糕賣給附近的人,然后去附近的集市買吃的。我們平常吃不了多少東西,雞每天下好幾個蛋呢。”

    盧簫陷入了沉思。誠然,自己的到來打破了這二人生活的平衡,她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長官,您不要擔心,我們的生活暫時沒困難。”法蒂瑪溫柔地笑著,露出一口可愛的小白牙。“平平安安都很可愛,每天看到他們我也開心。”

    這姑娘的表情確實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

    盧簫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我已經不是軍人了,不用再叫我長官了。”

    “不管您是誰,都改變不了您是那個可親可敬的長官的事實。我誰都不認,我只認您。”法蒂瑪的大眼睛亮得很真摯。

    盧簫更不好意思了。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值得這樣一個姑娘這么無條件相信并追隨自己。

    那么,該怎么辦呢?

    白冉在舊歐銀行里存了不少錢。因此這一陣子,暫時需要靠愛人的存款養活全家。

    “我的錢就是你的錢,”白冉倒對此毫不在乎,“我賺錢就是為了你。”

    每次聽到這句話,盧簫就覺得臉頰在燒。聽上去沒什么毛病,就是羞恥度爆棚。

    而白冉恰恰很享受看愛人難堪的模樣。

    但坐吃山空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要想辦法長遠發展。盧簫知道戰時通貨膨脹的速度,很擔心手上的列歐哪天便成了一堆廢紙。

    應該怎么做呢?

    盡管生活看似平靜,她仍在不斷思考。

    **

    那段時間,盧簫經常會望著窗外思考。

    幾公里外,碧藍的湖水泛著清透的綠光,在明媚的陽光下波光粼粼。沙灘靠里便是一望無際的荒漠草原,每戶人家之間都隔得很遠,斑駁的黃色被襯托得格外凄涼。

    雖然她不懂農學,但她隱隱有種預感。或許每寸土地都有變成農田的潛質,而在不安定的時代中,土地是唯一牢靠的東西。

    兩天后,盧簫下定了決心,去問法蒂瑪:“你們這里有沒有農業相關的書籍?”

    “嗯?”法蒂瑪歪頭想了想,走到一個大箱子旁翻了翻,翻出了一本厚地像塊磚頭的大部頭,題目為《鄉土重建寶典》,遞給盧簫。“這本如何?這本就像個農業百科全書,我以前遇到不懂的問題就會來翻翻。”

    正在客廳里擺弄顏料的司愚往這邊瞥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沒說話。

    盧簫瞥了一眼出版社,上面印有舊歐官方印刷的公章,這是一本官方認可的農學專業書籍,她微微放心了些許。

    “很好,這本就可以。”

    然而。

    回到房間里,盧簫光是看目錄就有些發愁。每個名詞都很陌生,字小得像螞蟻;再隨便翻幾頁,動不動就有泛黃的書頁缺一塊。

    無奈。

    但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盧簫深呼吸幾口氣,坐到床邊開始閱讀。

    “這是什么?”剛洗過澡的白冉好奇地湊了過來。她的發絲濕漉漉的仍在滴水,不過她也沒打算擦干。

    “《鄉土重建寶典》。”盧簫一本正經地回答。

    聽到這個充滿鄉土氣息的名字后,白冉直笑得直不起腰,一把環住了愛人的肩膀。

    “我親愛的數學家,你要轉行當農學家了嗎?”

    “不,我只是覺得該多種些菜了,還是自給自足的模式最保險。”盧簫感受到脖子后側浸濕了一片,冰冰涼涼,讓她心跳漏了幾拍。

    白冉的臉頰貼了上來,輕輕摩挲:“我有很多錢,你不用擔心。”

    “那也不行,需要雙重保險。”盧簫盡力維持無動于衷。

    致命的柔軟貼上了后背。

    愛人的氣息伴著清新的香水味,悄悄點到了她的耳朵上。

    盧簫立刻全身僵硬。

    是太年輕氣盛了嗎?

    ……

    她們也不年輕了吧,尤其是這條蛇?

    盧簫一邊顫抖一邊克制,按著書頁的手指滲出了汗。

    “讓我看會兒書……”

    “慢慢看,不著急。”

    “我需要盡快看完,才能盡早做出決斷。”盧簫閉上眼,鼻尖也滲出了絲絲汗珠。

    白冉不以為然,手指指上目錄的某處點點:“這書還教你母豬的人工受精呢,你不先用自己實踐一下?”

    粗俗得很熟悉,卻不會令人厭惡。

    “哈?”盧簫被這么直接的話震驚得啞口無言,五官都快尷尬歪了。

    白冉靈巧地滑過身來,一手奪過那本書,一手將盧簫向床上推倒。

    “親愛的長官,可以賞我好聽的聲音嗎?”

    “不要用奇怪的稱呼。”盧簫心砰砰跳得快要炸裂了。她看著白冉越來越近的臉,咽了口口水。

    真奇怪,明明那張臉有了皺紋,卻愈來愈像神了。像夢境中西西里島上的維納斯,在泡沫中誕生的愛與美之神。

    白冉挑挑眉,紅唇一撅。淺金色的發絲貼著她的臉頰,黏在她的嘴唇上。

    “就許法蒂瑪這么叫,不許我?”

    “法蒂瑪的醋你也吃?”盧簫瞪眼。

    “何止!我還吃我姐姐的醋呢,她憑什么那么喜歡你?”

    “……”

    盧簫無辜的小鹿眼一直在躲閃。

    白冉調皮地咬咬唇,晃晃腦袋。

    然后,她扣住愛人的下巴,直接吻了上去。那個吻先是輕輕柔柔的,在某一瞬間突然加重,變為侵略性的吻。

    明明自她們久別重逢后的第一天起,她們就天天纏綿至筋疲力盡。

    可仙境總是無止境地蔓延。

    不明白究竟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還是她們出了問題。

    而盧簫一直很乖很乖,任身上的人制著,也任她的手到處造次。

    欲望是個無底洞。

    與年齡無關,只與對象有關。

    不管接觸到哪里的皮膚,盧簫都會覺得血液沸騰。多年過去了,歲月改變了不少東西,曾經秒天秒地的絕世美人風韻不比當年,但她仍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她們愛慘了彼此。

    從身體愛到靈魂。

    **

    盧簫三天之內就把那本厚厚的《鄉土重建寶典》看完了。從她在研究所接觸到的有限的生物知識來看,上面教的大體沒錯,可以信任。

    或許旁人看來會很不可思議,但她確實全部看完了。她看書一目十行又記性很好,數理天才很輕易就能融會貫通。

    她列好了在下次集市需要購買的東西。

    首先是種子,玉米和胡蘿卜的種子。

    現在正值七月中旬,是澳島的深冬。小麥的播種時間已經錯過,若執意逆天播種風險太大,這么重要的糧食問題上不能冒險。

    于是經過精打細算的思考,她在適宜于七八月份播種的作物中,選擇了玉米和胡蘿卜。玉米屬于好吃又好種主食,胡蘿卜也是應季且營養豐富的蔬菜。

    其次是雞仔和豬仔。

    在吃肉方面,養豬的性價比很高,因為豬的口糧容易解決且生長周期很短。現在一家多了不少口人,要多買些雞,每天才能得到足夠的雞蛋。小雞分不出公母,因此需要多買些雞仔,才能保證會有一定數量的母雞。

    與此同時,她和白冉去東邊進行了一次田野考察,選好了一片可以開墾的荒地。經判斷那里土質不錯,雜草很少,離家近,又連著一片湖泊的支流,不愁灌溉。

    盧簫蹲在湖邊,手指插進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溪流。不愧是杰拉爾頓,深冬白天的氣溫接近二十度,即便是白冉都不會凍得跳腳。

    此刻的她戴著一個潦草的大草帽,身穿迷彩長袖與土黃色寬松亞麻褲,腳踩滿是泥土的舊布鞋。若從遠處看,恐怕都分不清她是男是女。

    白冉的手指也穿過那涓涓細流,笑著看向她:“你現在真的很像個農民。”

    “我現在就是個農民。”盧簫聳聳肩。

    白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向腳邊的土地。一陣微風拂過,是暖的。

    “我的夢想實現了。”

    “什么夢想?”

    “有個農民老婆。”

    “你上次不還說是‘數學家老婆’么?”

    白冉咧嘴一笑,綠眼迎著正午的陽光,翠成金字塔尖的橄欖。

    “夢想是會變的。”

    盧簫眨眨眼睛,也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朋友:你應該多發點糖。

    我:好的。

    大白蛇這小嘴真是叭叭的,簡直把世界上的甜言蜜語說盡了hhh

    第86章

    那是盧簫頭一次下農田,不過任誰看到她干活時的樣子,恐怕都很難相信這一點。

    她蹲在那片選好的地上,鐮刀飛快,隨著她彎腰一點點前進,割下來的草一堆堆碼放整齊。這些草她將背回后院,喂給綿羊和新買的牛犢。

    接下來做什么?

    總之不能造籬笆。

    這里沒有機車也沒有馬匹,所有木板都需要靠人力一趟趟從鎮子上運來。盧簫計算過時效,發現沒十天半個月完不成,于是運木板的事情需要暫時擱置,等耕種結束后再補運。

    反正這里地廣人稀,民風淳樸,沒有籬笆也問題不大。

    眼下,耕種才是要緊事。

    法蒂瑪家沒有養牛,集市上賣的又都是小牛犢,只能人工翻耕。光是除草就已經要了盧簫半條命,更別提翻耕了。

    而玉米以點播為主。先在田間挖好等距的坑穴,再在每個坑里撒入兩粒優選的種子,埋土的時候還要注意埋得疏松透氣,留給種子足夠的呼吸空間。

    這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農活的體力勞動強度不亞于軍事訓練,干到最后肺部炸裂,盧簫總會想起魔鬼般的萬米晨跑。

    盧簫總會想方設法弄到舊歐的報紙。

    上面有很多關于戰爭現狀的報道,每看一次,不安感就加重一次。

    各國媒體都一樣,都擅長用美化的語言描述丑陋的事實,以此來制造假象安撫民眾。

    但這招對于曾在軍隊待過的盧簫并不適用。她能看出每個文字背后的意思,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清楚地知道澳島戰況的嚴峻。

    舊歐民主聯合國在南半球的實力不容小覷,93年那場戰役打得也確實艱難。但今非昔比,吞并了南北赤聯的世州此刻就像一個巨大的怪物,長著血盆大口,一點點蠶食著別國的土地。

    當年世州軍隊在維多利亞大沙漠北部僵持不下的城市,已經在8月3日拿下了。照這個速度,前提是所有指揮官都不犯病,盧簫估算,今年年底世州軍隊就會到達杰拉爾頓附近了。

    而一旦軍隊過境,不論其領導者如何大發善心,老百姓都會遭到一定程度的洗劫。

    盧簫想起了當年在舞鶴郊區的一幕。無論怎么下命令,下屬都會想方設法蝗蟲過境,榨取敵方百姓最后一點油水,容易卷走的錢財和貴重物品尤其不牢靠。

    更何況,如果哪天因為通貨緊縮舊歐大量印鈔,就算白冉手里的那么多錢也不再牢靠。

    為了下一年的口糧,全家人都要勞作起來。

    但究竟誰能勞作,成了個問題。

    媽媽身體不好天天臥床,盧平才兩歲,盧安在鎮子里的教會學校上小學,艾希莉婭肌無力又患有精神疾病,都不能當勞動力使用。

    白冉雖是南赤聯貴族出身,但畢竟是在軍隊待過的人。軍醫也是軍人,也經歷過艱苦的戰場,干農活不算什么。

    蛇人,尤其是蚺蛇原身的蛇人,力氣很大,推犁翻地得心應手。但她上了年紀,體力不比幾年前,推一陣子便需要休息休息。盧簫很感激愛人的幫助,卻舍不得她累,經常勸她休息。

    法蒂瑪是個總為別人著想的天使。

    只是她這樣嬌小柔弱的女孩子,天生不適合農間勞作。她推犁推得臉都紅了,但還是步履艱難地不停前進,像個輸不起游戲的小孩子。有一天因為太過勉強自己,她一直勞作一直勞作,最后竟不聲不響地暈了過去。盧簫發現時法蒂瑪已經昏過去許久了,喂了不少糖水才挽救回小天使的低血糖。

    凱瑟琳知道寄人籬下該多幫些忙,但笨手笨腳的程度堪稱幫倒忙。

    說過挖坑前要看看位置,她卻總是忘記,最后她的坑排布一塌糊涂,堪比隕石隨機降落。在看到盧簫扭曲的表情后,她連連道歉,直道歉道得盧簫都不好意思說什么。一個態度良好、金發碧眼的美麗花瓶。最后就只能讓她撒種子,每個坑兩粒,這種任務她倒還能不出差錯地完成。

    大畫家司愚則直接拒絕了去田間勞作。

    她認為創作的價值遠大于物質糧食,非常耿直,而她骨瘦如柴的身形也確實不能體力勞作。但事實來看也確實是這樣,在舊歐出名的她,隨便一幅畫都價格不菲。

    盧簫表示理解,也尊重藝術家的理想。

    最棘手的?

    嫂子依舊是最棘手的那一個。

    盧簫實在不明白,這女人是怎么活到現在的。說她腦袋不靈光吧,可在偷懶方面倒得心應手。全天一半時間要不在接送安安,要不就在廁所蹲著。“懶驢上磨屎尿多”,她看到嫂子就會想到這句古話。

    正午的太陽很毒。

    好在深冬微涼的空氣抵消了熱辣。

    滿頭大汗的盧簫坐在翻好的土地上。土地既松軟又扎實,自然本身的活力順著脊背傳來,安撫了她疲憊的心。

    耕種就快完成了。

    大部分都是她一個人完成的。

    雖然土地上空空如也,但下面沉睡著無數精挑細選后留下的飽滿種子,等待著屬于它們的成熟與收獲。

    遠處傳來了牛群的低鳴。

    抬頭,地平線綠絨絨的草坪閃著金光。

    手放在磚紅色的土壤上。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對土地的熱愛是怎么一回事。

    **

    盧簫怎么也想不到,最能幫忙的反而是八歲的小侄子。

    男孩子天生活潑好動,總有一身使不完的勁兒。在學校憋壞了的他,每天回來就嚷嚷要干些農活。

    盧簫一開始只給他一些簡單的工作,但過了幾天發現,盧安能高效完成不少任務。雖然他是男孩子,卻比女孩子還要細心,尤其在照料牲畜上十分老道。

    這天,盧安割完草,喂完了后院的牛羊們,回到了別墅前的空地上玩耍。

    他在空地上用樹枝、干草和石頭搭了一個小城堡。他經常會在那個小城堡旁邊編故事,有時妹妹盧平過來,他便會講給她聽。

    夕陽是橘粉色的。

    澳島海邊的景色很美,美到能讓人忘掉這是一個滿是戰火的年代。遠處的海面波光粼粼,三兩歸航的漁船,船帆也染成了粉色。

    看著盧安孤零零的身影,盧簫有些過意不去。

    這陣子忙于耕種,她已經很久很久沒陪伴過侄子了。她仍記得,過去幾個星期來,侄子多次想找自己說話,可自己總是在忙。

    于是,盧簫走了過去,在城堡旁悄悄坐下。

    盧安編故事編得太過入迷,并沒有發覺姑姑坐在了身邊。

    “……人們都認為托馬斯是個只會說謊的大騙子,是壞國王的幫兇,可薇薇安依舊認為他是個英雄。薇薇安問,你為什么不和大家說說清楚呢?托馬斯就不說話,他就是笑。薇薇安不明白他的意思。其實托馬斯是這么想的,別人怎么說都不重要,別人說他是大騙子,他也不會真的成個騙子,別人說他是好人,他也不一定就是好人了。”

    漸漸的,盧簫也被這故事吸引進去了。雖然盧安的用詞很稚嫩,情節很簡單,但她依舊被吸引著。或許那就叫天賦。

    約五分鐘后,一個故事講完了。

    盧安抬頭休息休息,發現姑姑就坐在身邊,嚇了一跳。他紅著臉,語塞道:“姑、姑姑?”

    盧簫抱歉地笑笑。

    “對不起,你講得實在太好了,我就忍不住偷聽完了。”

    盧安嘟起嘴,羞澀地點點頭。

    高高的鼻梁,栗色的卷發和墨黑的圓眼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溫柔的小男孩。帥氣如他爸爸,但帥中又帶點柔美,大概是東亞血統進一步純化的緣故。

    兩人并排在地上坐著,望著越來越暗的夕陽。

    盧簫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么,但她實在不太會開啟一個話題,便從最傻的問題聊起。

    “你們在學校里都學些什么?”

    “國文,數學,技術,音樂還有美術。”盧安回答。

    “最喜歡哪科?”

    “我喜歡國文課,看文章很有意思。”

    盧簫點點頭。她想到了自己的小學時光,昏黃的回憶太過遙遠。

    那時也像這樣快樂嗎?那時的同學是什么模樣,上課的老師又是什么模樣?那時的世州又是什么樣子呢?

    過了片刻,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問:“那數學呢?喜不喜歡?”很熱情的詢問,似在尋找一個知己。

    盧安為難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后如下定很大決心一般,垂頭喪氣道:“那些數字像糨糊一樣,每天黏在紙上亂作一團,我搞不懂。”

    滿是抱歉的意味。

    他知道姑姑是研究所的數理天才。

    盧簫愣住了。

    一方面,她對安安不喜歡數學這個事實感到困惑,她以為家族的數學天賦是與生俱來的,就像當年的哥哥在退學前也是數理一把手;另一方面,她為侄子的語感和比喻能力而震驚,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八歲孩子說出的形容。

    盧安盯著城堡看了一會兒。

    他悄悄向盧簫身邊貼了貼,低聲道:“姑姑,和你說的一樣,學校里沒人說‘偉大的時元帥’了。”

    盧簫突然緊張了起來,忙問:“那你有沒有說?”

    盧安悶悶搖頭。

    “沒有,我聽你的話,從來沒說過。”

    盧簫重重松了一口氣。

    她輕輕摸摸侄子軟軟的小腦袋,稱贊道:“做得對。”

    盧安眨眨眼睛,繼續說:“這里真的好奇怪啊,我們班竟然有同學信教,他們每天開飯前都要說什么‘阿門’。”

    “這里不是世州,是舊歐。舊歐有宗教信仰自由。”盧簫說完后,抿了抿嘴。她想到了即將或者已經消失的拉彌教。

    盧安很疑惑:“可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上帝。”那是每一個世州人民都知道的事情。

    “是的,我們可以不認同,但我們要尊重。”盧簫語重心長。緊接著,她感覺剛才的說教缺乏實例支撐,繼續補充道。“就跟要尊重……嗯……我和你白冉姑姑一樣。兩個女人在一起確實不同尋常,但是你們也要尊重。”

    “哦,對呀!”盧安也不知怎的突然來勁了,兩只小手都攥成了小拳頭。“你和白冉姑姑甜蜜蜜,兩個女孩子也該叫夫妻。”

    “……”

    看到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這么興奮,盧簫臉紅了。她的舌頭開始打結,大腦一片空白。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舊歐學校的包容風氣影響了侄子,將他教育成了一個善良包容的人。

    “嗯哼,我們可比蜂蜜還甜。”背后傳來了一個慵懶又調侃的聲音。

    盧簫轉過頭去。

    白冉披著一件厚大衣,悄悄站在了身后,長至腰際的金發隨意垂在身側。大衣則下是睡衣,應該是下午睡了一覺剛起來。

    盧安也轉過頭去,在看清楚是誰后,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

    “白冉姑姑!”

    小孩子們都很喜歡白冉。

    無論是盧安還是年僅兩歲的盧平,他們見到白冉時都會立刻興高采烈起來。

    盧簫能理解。

    說來也怪,白冉對待很多成年人的態度都很惡劣,但她卻能對孩子們永遠保持溫柔。無論多么冒犯的問題說出多么愚蠢的論斷,她都會微笑回應,就好像孩子們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政治家一般。

    果然是太喜歡小孩子了么。

    盧安心虛地瞥了一眼盧簫后,立刻撲上去環住白冉的腰。他親昵地貼著白冉,一臉幸福。

    白冉手放到他的頭上,淺綠色的眼睛如春日湖面上的柳葉。

    看著他們二人,盧簫突然能理解那日白冉的醋意了。好像就算是自己的侄子,也是會吃醋的。

    不想讓別人抱只屬于自己的愛人,小孩子也不行。

    盧安驕傲地甩甩腦袋,沖白冉炫耀道:“今天老師夸我作文寫得好。”

    “我就說咱安安將來能成大作家。”白冉瞇起眼睛。

    盧簫心里的醋意更濃重了。突然間,她就想不起來白冉之前有沒有這么毫無嘲諷之意地夸自己了。

    盧安開心的笑了兩聲后,表情又歸為凝重。

    “可是我媽媽說文字沒用。”

    白冉挑了挑眉,嘴角下扯。

    “別聽她的。文字很有用,它能控制一個人,還能把人變成木偶。”

    “把人變成木偶?”盧安的眼睛亮亮的,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嗯。”認真而平和的語氣。

    盧簫悄悄撓了撓臉頰。

    她的心里突然很感動,溫馨過頭的對話令四肢軟得像棉花糖一樣。失去了很多年的正常生活,終于在那一刻全部回歸。

    一直渴望的幸福。

    天色已晚。

    郊外的天空很清朗,墨藍色從最上方爬下來,蓋住夕陽羞怯的橘粉色。

    “你們仨,回來吃飯啦——”望月綾子站在門口招手。

    盧簫和白冉對視一眼,眼里盡是笑意。

    “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溫馨場景真的心情會好!迫不及待想寫下本甜文了(哭)

    第87章

    如果沒有戰爭,這本是最幸福的田園生活。

    給家畜喂食,到地里干活,中午累了就躺在泥土地上打個盹。提著盛滿河水的鐵桶走向田間,潑向越來越生機盎然的禾苗。

    盧簫的臉因長期風吹日曬而變得像個東南亞人,唯有缺乏黑色素的白冉仍是雪山的模樣。

    她們都有了鄉下人的氣質。

    快樂而自在的氣質。

    冬季播種的玉米,將在夏天的尾巴收獲。綠油油的玉米稈在微風吹拂中越來越挺拔,玉米穗漸漸從包裹的綠葉中探出腦袋。

    盧簫每天一起床就會在日歷上畫個圈,心急如焚。所有糧食一定要在世州軍隊攻進杰拉爾頓前全部收掉藏起來,不然一定會被軍隊卷走。

    澳島戰況進一步惡化。

    舊歐有放棄抵抗的意思,開始節節敗退。這當然在意料之中。世州吞并了南北赤聯,沒有蛇人惡意阻撓,時振州鐵著腦袋一言九鼎,無論從哪個角度想,舊歐都只有失敗的份。

    皮爾巴拉淪陷了。

    紐曼淪陷了。

    卡那封淪陷了。

    作為一個新舊歐人民,每日拿到報紙后,盧簫覺得頭暈腦脹。

    新的不平等條約?

    還是……她不敢去想。

    **

    戰況越來越壞,舊歐的領土越來越小。

    最直觀的一點是,司愚的畫賣不出去了。

    沒人敢買。

    北邊全成了世州的領土,誰還敢買這位“惡意詆毀世州政府的反賊”的作品呢?誰要是敢買,恐怕明天腦袋就掉了。

    房間里的畫越積越多。司愚仍在習慣性地不停創作,可成品只能堆在客廳的角落里吃灰。

    從經濟價值上看,司愚和她的畫不再具備價值;但盧簫尊重她,從沒要求她幫過任何一次農活,甚至還會主動去集市上幫她置辦畫具。

    “如果實在需要,我可以干些簡單的農活。”手上滿是油彩的司愚并沒有抬眼看盧簫。不過她臉上的寒冰越來越少,嘴角甚至能扯出一個弧度。

    盧簫盯著那張未完成的畫布看了一會兒,嘆服。

    “不用,我很喜歡你的畫。”

    司愚狹長的眼中蹦出了驚異,鷹鉤鼻硬朗的線條也在陽光下柔和了不少。她面無表情的方式溫和了些:“謝謝。”

    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就擺在那里,經過時只需看一眼,焦躁的心靈便能得到平靜。

    這個世界再爛,也需要藝術的存在。

    藝術是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一束光。

    盧簫無時無刻不在感謝音樂與美術的魅力。

    雖然存款越剩越少,卻總有一份專門留給藝術。留給司愚的粉彩,留給白冉的松香。

    不忙的時候,白冉會在客廳拉小提琴。好幾年過去了,無數戰火與顛沛流離留下了痕跡,當年盧簫送的那把小提琴卻完好如初。

    白冉拉過許多曲子,卻沒再拉過《流浪者之歌》了。或許從某一刻起,她已經忘記了曾為流浪者的悲戚。

    每當琴弦顫動,才兩歲的盧平便會圍過去,乖乖蹲在沙發上看敬愛的白冉姑姑拉琴。

    “小提琴,小提琴!”一曲終了時,盧平總會重復兩遍樂器的名字,就好像那是什么有魔力的咒語一般。

    看著那伶牙俐齒又故作老成的小姑娘,盧簫總會禁不住微笑。她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怎樣,但或許是同為灰發灰眼的緣故,她好像在看自己童年時光的錄像帶。

    另一個時間線上,自己從小就能受音樂的熏陶,怎么說也不可能五音不全了。

    白冉將小提琴架到脖間,沖兩歲的小姑娘笑笑。

    “今天咱平平想聽什么?”

    盧平歪頭看看她,斷斷續續地吐出稚嫩的童音:“Erlkoenig!(魔王)”

    盧簫和白冉同時愣住。

    小孩子的語言天賦果然驚人,她們有時會在私密話題上用德語,沒想到盧平竟也學會了幾個詞。

    “Erlkoenig!Erlkoenig!(魔王!魔王!)”看到兩個大人的表情,盧平來勁了,繼續重復了兩遍。

    白冉收回驚訝的表情,沖她笑笑:“好呀。”

    琴弓架到琴弦上,卻一直在顫抖。

    白冉的睫毛也在抖。那可是舒伯特寫的一首難度極高的神曲,自從她無法專職拉小提琴后,她一次都沒能完整地拉下來。

    盧簫看出了愛人的猶豫。本來要去割喂羊的草的她停下了腳步,坐到了沙發上。

    她沖白冉笑笑:“我也能聽嗎?”

    白冉的綠眼閃爍一瞬,透出與她通常情緒不同的羞澀。

    “當然。”

    盧簫眨眨眼,繼續補充了一句:“首席小提琴手薩凡娜小姐,我一直是你的忠實聽眾,無論你拉成什么樣,我都會想吻你手的。”

    那句話勾起了回憶中的往事,讓破舊的客廳變成了東京大劇院。斑駁的天花板突然金碧輝煌,掉漆的墻壁突然熠熠生輝。

    恍惚間,那個高挑豐滿的身影穿上紅色的禮服裙,走回了灰暗的塵世,穿破了黑白的畫面。

    白冉閉眼笑了笑,深呼吸一口氣。

    再睜眼時,她的手腕開始用勁,琴弓劃過琴弦,悠揚的音符從琴體飛揚而出。

    琴弦快如急雨。

    漆黑的森林中,狂風大作。

    盧簫想起了很久以前借的古典選集,其中有一首歌德的敘事詩也叫“DerErlkoenig(魔王)”。

    或許其間有不準的和弦,有斷掉的連音,但幾個聲部的層次被白冉處理得很明顯。強弱得當,樂感超越一切,沒人再在意她的手是否不再靈活。

    如如泣如訴的琴聲。

    音符喚起了敘事詩的詩行。一位絕望的父親抱著兒子穿越叢林,一個可怕的魔王跟在他們身后,陰魂不散。

    ——Siehst,Vater,dudenErlkoenignicht?(看,爸爸,你瞧見那個魔王沒?)

    ——DenErlkoenigmitKronundSchweif?(那戴著皇冠,拖著長衣的魔王?)

    余光里,艾希莉婭坐到了門口的臺階前。

    她也在聽妹妹拉小提琴。那個側臉既憂傷又溫暖,籠罩一片白色的綠眼霧氣朦朧,整個人如古希臘靜穆的雕塑。

    琴弦一直在顫,顫得人心跳越來越快。

    中間時不時蹦出來主旋律的音符如鼓點一般,敲得聽眾越來越緊張。

    明明是晴天,卻好似即將有暴風雨襲來。音樂的力量過于強大,盧簫感到心臟抽搐了幾下。

    抱著孩子的父親越來越慌張。

    懷中的孩子呼吸越來月急促。

    ——MeinVater,meinVater,jetztfasstermichan!(爸爸,爸爸,他現在抓我來了!)

    ——ErlkoenighatmireinLeidsgetan!(魔王抓得我疼痛難熬!)

    一片震耳欲聾的噪音。

    即便只剩下右耳,馬蹄聲也震得人頭很痛。

    不對,這不是小提琴。

    盧簫警覺地從沙發上彈起,沖到門前,向遠方望去。

    黑煙滾滾。

    喊叫聲,發動機聲,炮火反擊聲,驚慌馬蹄聲。所有聲音都指向噩夢成為了現實,曾經的恐懼終于降臨到了身邊。

    那是舊歐的主力部隊,正在撤退。

    而且已經撤退到杰拉爾頓北邊約五公里處了。

    ——ErreichtdenHofmitMüheundNot,(那位父親終于趕到了家里,)

    ——InseinenArmendasKindwartot.(他懷里的孩子卻已斷氣。)

    小提琴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表情都萬分驚恐。

    “魔王”真的來了。

    **

    2194年11月16日,黑暗開始的日子。

    僅剩的半天時間里,盧簫喊上了全家所有人,跑到田里收玉米和快熟的蔬菜。其實玉米并沒完全成熟,但她知道,如果現在不摘,軍隊過境后就什么都沒了。

    盧簫瘋了一般,懷中抱滿玉米,飛跑往返于農田與倉庫之間。

    白冉,法蒂瑪,凱瑟琳和她一樣,都在飛奔,透支體力地飛奔。誰也沒想到,世界末日竟來得這么快。

    司愚頭一次下地,她如筷子一般的胳膊抱不了幾個玉米,但仍在努力。戰亂時期,畫家搬的不再是畫具,而是玉米。

    就連平日一直吊兒郎當的嫂子也慌了,她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賣力地掰著一個又一個玉米棒子。

    甚至長久以來一直在臥床休息的娜塔莉亞也下來,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日,杰拉爾頓鎮上的教會學校緊急停課了,盧安也趕回了家。而一回家,懂事的他立刻明白大人們在干什么,也過來一塊幫忙了。

    竭盡全力。

    這是平民百姓的戰場,只為捍衛賴以生存的口糧。

    然而半天時間實在太短太短。

    每個人都拼盡全力,才勉強將一半玉米搬回房子。望著田間尚存的大片玉米地與其間即將飽滿的玉米,盧簫的心臟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盧簫不打算去管胡蘿卜。

    一來時間不夠,暫時顧不得那幾畝蘿卜,主食終歸比蔬菜重要;二來胡蘿卜生長周期有點長,目前還沒熟,摘下來也不能吃;三來浮胡蘿卜在地上的部分很像灌木叢,就那樣混在旁邊的草叢里,缺乏農業常識的士兵們很難認出它們其實是胡蘿卜。

    于是,她用最后的時間拆掉了所有籬笆,將木板隨意散落到各處,做出之前已經有軍隊過來的樣子。或許有用,或許能夠營造一種錯覺。

    希望軍隊手下留情。

    但這也僅僅是希望而已,因為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作為曾經的部隊最高指揮官,她深知底層士兵們的秉性。

    屋里所有的女人們都累到脫力。

    盧簫也渾身肌肉疼。雖然她曾經經受過無數魔鬼的軍事訓練,雖然她起早貪黑干過無數天農活,但依舊累得每個細胞都在脫水。

    “媽媽,我們干什么呀?”被噪音和這陣仗嚇到的盧平扣著凱瑟琳的裙子,瑟瑟發抖。

    “壞人要來了,壞人要來了。”凱瑟琳自己也被嚇得夠嗆。

    盧平看到媽媽都這么慌,她幼小的心靈更承受不住了,哇哇大哭了起來。

    盧簫無奈扶額,但她沒時間去管。她將摘下來的玉米分別藏到家里不同的地方。深知世州軍隊的習慣,知道那些無恥的士兵一闖民宅就直奔倉庫。

    白冉去安撫兩個小孩子了。

    她曾見過不少大風大浪,也很擅長講笑話,兩個孩子靠到她身邊后,終于不再發抖了。

    **

    幸運的是,舊歐大部隊雖然率先經過她們所在的郊區,但他們并沒有闖民宅作休息。他們忙著撤退,就怕世州的爺爺們追上他們,沒人顧得上洗劫民宅。

    不幸的是,世州軍隊在當日深夜也到達了杰拉爾頓西部。

    那一天,沒人能平靜地墜入夢鄉;但世州的兵馬闖入她們的生活時,就好像把她們生生從夢境中拽了出來一般。

    無數暗紅色的軍服在她們的別墅前停下。

    馬皮靴磕地的聲音,馬上就要將她們拖入地獄。

    對于盧簫來說,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往事;但對于家中更多的人來說,那是最恐怖的夢魘。

    “開門!”門外傳來了毫不客氣的命令。

    家中所有人都靜默著,若不是身體所迫,她們甚至不敢呼吸。

    在八雙眼睛緊張的注視下,盧簫上前開了門。

    一開門,就是一個暗紅色軍服的軍官,從肩章來看級別為中尉。他看到屋內全都是女人后,冷笑了一聲:“今夜你們得讓我們的人在這里休息一下。”

    “憑什么!”一向頭腦簡單的凱瑟琳冒冒失失地喊了一句。但當她看到世州軍官冷峻的眼神后,她立刻嚇得縮了回去。

    如果我還在軍隊,你是要給我敬禮的,盧簫想。可惜沒有如果,已成為平民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這個軍官無理要求。

    “進。”

    所有人都冷眼看著進來的一批又一批士兵,唯有望月綾子喜笑顏開。

    世州給她的洗腦仍陰魂不散,她潛意識中仍覺得戰爭中的世州是偉大而光榮的,甚至還去主動為侵略進來的士兵們沏茶。

    士兵們一進門就四散開來,粗暴得井然有序。幾個向儲藏室的方向走去,幾個向臥室的方向走去,幾個又直奔養家畜的后院。

    后院傳來了雞飛狗跳的聲音,很明顯他們在抓雞。盧簫什么都不指望了,她知道這幫人會把下蛋的母雞也毫不留情地殺掉。

    “剛好前陣子沒吃飽,這下終于能開葷了!”

    “真肥啊,這家肯定還有不少油水!”

    “有羊!”

    另外一些士兵還翻出了床底紙箱中藏起來的蔬菜。

    蝗蟲過境。

    幾個月的辛苦,甚至可能是法蒂瑪和司愚幾年的辛苦就這樣白費了。

    盧簫氣得心口發悶,咬牙切齒道:“你們的上級沒教導過你們,要給平民留活路嗎?”

    那個世州中尉發現了異樣,他觀察到了盧簫說話和儀態的不同,皺起粗粗的眉毛。

    “你是誰?”

    “一個平民。”盧簫冷冷地回答。

    聽到這個答案,中尉松了口氣。帶著巨大的官威在客廳里轉了一圈,在看到白冉和艾希莉婭后,他嘴角勾起了微笑:“嚯,還有兩條蛇。你們這個家真夠下賤的。”

    客廳里所有人臉都綠了,誰也不知道這人是怎么看出來的。

    白冉的臉色也變得格外蒼白。

    盧簫立刻站到白冉面前,將她護在身后,斬釘截鐵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愚昧的舊歐人,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嗎?她的瞳孔,眼角的斑紋,包括那種樣貌,都說明它是條蛇。如果你們害怕的話,我勸你們趁早把她趕出來吧。”

    聽著那些話,白冉的眼神迷惘而空洞。

    艾希莉婭光是看到那些暗紅色軍服就已經起了應激反應,呆若木雞。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娜塔莉亞不得不拉住她的手安撫她。

    盧簫一下子明白了。

    自從D彈爆炸之后,世州已經向民眾宣傳了蛇人的存在,并將世州渲染成粉碎了異族陰謀的大英雄。世州政府開始宣揚蛇人的劣根性,甚至還公然教百姓如何分辨一個蛇人。

    一直嚇得臉色蒼白的法蒂瑪終于坐不住了,站了出來。

    “這位先生,請您管好自己的事。不管她是什么,是不是蛇人,我們愛她,她是我們家的一份子。當您侮辱她的時候,就是在侮辱我們。”她的嗓音抖得很厲害,卻異常堅定。

    中尉愣了。

    他沒想到,這樣一個嬌小柔弱的女子竟然敢跟他這么說話。

    “這世道,蛇比你們還像人。”旁邊的司愚冷笑一聲。她從一開始就對這群蝗蟲毫無畏懼之心。

    那個軍官的面部表情開始扭曲。而看著看著,他好像認出了司愚熟悉的臉,轉而開始困惑。

    短暫的尷尬沉默后,樓上傳來了一個聲音,打破了空氣中的玻璃。

    “快看,這玩意應該價值不菲吧?”一個士兵像是有了什么大發現一般驚喜地叫了出來。

    盧簫心里一緊,循著聲音跑上二樓臥室。

    只見一個男士兵翻出了白冉的小提琴,正在像擺弄玩具一樣撥著上面的琴弦,毫無尊重的意味。

    那是我送的小提琴!

    盧簫的大腦嗡一下爆炸了。

    一轉身,她看到了白冉難過的眼神。她最看不得愛人難過的表情,尤其是那難過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她知道白冉一直把這把小提琴當作寶貝,所以直到現在都完好無損。

    再也控制不住了。

    盧簫一個大跨步上前,顧不得士兵手里有槍,直接把小提琴搶了回來。

    那個士兵怒了,吼道:“給我拿回來!”就好像他才是小提琴的主人。

    說罷他沖上來,想搶回盧簫手中的小提琴。

    沒人知道這是曾經的高級指揮官,鷹眼軍校的尖子生,殺人不眨眼的狙擊手。那個士兵只想到,這是一個好欺負的女人。

    盧簫靈巧地躲開士兵的手法,同時將小提琴塞到白冉手里,整個過程毫無懼色。

    如耍猴一般。

    那個士兵顯然被侮辱到了,紅色涌上臉頰。他惱怒地抬起手,向盧簫的領口抓去。

    白冉淺金色的眉毛緊緊蹙起,綠眼中滿是驚恐與擔憂。

    “小心!”

    盧簫順著那士兵的力量上翻,拱過身,進肩拉臂,那士兵立刻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無意識間,她就使用了世州軍隊的擒拿術。那是她當年幾下就把內賈德擰到地上的招式,也和當年把白冉固定在床板上的方法有幾分相似。

    被按在地上的士兵萬分屈辱,奮力掙扎反擊,但哪想這女人力氣大得出奇,他根本動彈不得。

    “糧食珠寶你們隨便拿,但這把小提琴你們不能碰!”盧簫捏住他的后脖子,狠狠掐住。此刻的她對這幫蝗蟲更恨之入骨了,雖然她曾經也是一名蝗蟲。

    不是所有的蝗蟲都會把人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

    “住手!不能鬧出人命!”領頭的世州軍官,也就是剛才說話的那名中尉聽到了樓上的動靜,火急火燎地趕了上來。

    顯然,兩人扭打撞擊的聲音太大了,他不能坐視不管。

    然而那名中尉一進門就呆住了。

    房間里的景象令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怎么也想不到,壓在上面不是自己的下屬,而是這個看起來瘦削平庸的灰發女人。

    男士兵恥辱加倍,立刻如泄了氣的皮球般停止掙扎,像條死魚一樣趴在地板上。

    盧簫把他松開,站了起來,整理一下衣服。

    一旁的白冉抱著小提琴,擔憂地注視著惹禍上身的愛人。

    “您是舊歐軍官?間諜?”莫名其妙,那名世州中尉開始用敬稱了。他感受到了面前這女人的不尋常。

    “不是。”盧簫斬釘截鐵地否認。

    中尉瞇起眼睛,越發困惑:“那您究竟是誰?”

    盧簫清楚地知道,她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

    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退出軍隊都是莫大的恥辱;世州俘虜和逃兵的下場,遠比舊歐平民要慘得多。

    “我是體育老師,會在學校教孩子們武術。”盧簫面不改色地撒謊。“我的身份和你無關。”

    這個解釋當然不那么信服。

    那名中尉和盧簫對視了足有十幾秒。

    終于,中尉干巴巴地點了點頭:“明白了。我的人給您添麻煩了。”他不相信,但他暫時選擇相信,因為他實質上并不關心這件事。

    不過,剛才那震撼的一幕給了他警示。

    “小提琴這種東西你們又不會拉,動別人的算怎么回事?”中尉轉而開始教訓下屬了,畢竟敗者為寇。“讓他們不要亂動女士們的東西,聽到沒?”

    “聽到了。”那名犯事的士兵臉脹紅了,主要原因為羞恥。

    盧簫攥緊拳頭:“你們最好說到做到。”

    然后,中尉帶著士兵下了樓。臨走前他瞥了一眼盧簫,那眼神混雜著怪異、疑惑與敬畏,像是在看一座巨大的雕塑。

    盧簫冷冷地將眼神刺過去,毫不畏懼。

    白冉從背后環住了她的身體,下巴輕輕墊在她的肩膀上。

    “謝謝。”

    盧簫握住那雙冰涼的手,眼神悠遠而哀傷。總有事情在提醒她的渺小,讓她感受到深深的無力。

    “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們。”

    作者有話要說:

    希拉里·哈恩的《魔王》小提琴獨奏版本,很震撼

    ——

    【引用詩作】

    《魔王》(翻譯選自豆瓣)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

    這樣遲誰在黑夜和風中奔馳?

    是那位父親帶著他的孩子;

    他把孩子抱在他的懷里,

    他把他摟緊,給他保持暖氣。

    我兒,為何藏起你的臉?

    爸爸,你,沒瞧見那個魔王?

    那魔王戴著冠冕,拖著長裙.

    我兒,那是一團煙霧。

    “來,跟我去,可愛的孩子!

    我要和你一同做有趣的游戲;

    海邊有許多五色的花兒開放。

    我媽媽有許多金線的衣裳。”

    爸爸,爸爸,你沒有聽見

    魔王輕聲地對我許下諾言?

    不要響,孩子,你要安靜;

    那是風吹枯葉的聲音。

    “伶俐的孩子,你可想跟我同行?

    我的女兒們會伺候你十分殷勤;

    我的女兒們夜夜跳著園舞,

    跳著、唱著、搖著你使你睡熟。”

    爸爸,爸爸,你沒瞧見那廂

    魔王的女兒們站在陰暗的地方?

    我兒,我兒,我看得清楚;

    那是幾棵灰色的老楊樹。

    “我愛你,你的美貌使我喜歡。

    你要是不肯,我就要動用武力。”

    爸爸,爸爸,他現在抓我來了!

    魔王抓得我疼痛難熬!

    父親心驚膽戰,迅速策馬奔馳,

    他把呻-吟的孩子緊抱在懷里,

    好容易趕到了他家里,

    他懷里的孩子已經斷氣。

    第88章

    那天晚上發生了另一件黑暗的事。

    暗紅色軍服是艾希莉婭一生的噩夢。她一看到那種顏色,就會起應激反應,全身顫抖,口吐白沫。

    那是肌肉記憶。

    白冉瞪著驚恐的眼睛,焦急卻無濟于事。她能安撫許多人,卻不知道怎樣安撫受過巨大心靈創傷的姐姐。

    士兵們粗魯的行為,大吼大叫的命令,無時無刻不在讓艾希莉婭的記憶回到研究所的小黑屋。

    只有盧簫能夠安撫。

    因為她也曾穿過那暗紅色的軍服,而她穿著軍服時給了艾希莉婭許多光明。

    艾希莉婭再怎么害怕,一看到盧簫的臉,恐懼的情緒便會略微減弱。她近乎白色的頭發和睫毛似雪堆積而成,在感受到盧簫的體溫后微微化開了些顏色。

    那也是肌肉記憶。

    “我在你旁邊,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盧簫一邊提防士兵毀壞家具,一邊握住艾希莉婭的手,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盧簫……謝謝你。”艾希莉婭垂下眼,近乎白色的睫毛顫動。“我愛你。”

    盧簫愣住了。

    不過在她轉頭和艾希莉婭對視后,她釋然地微笑了起來。那是來自家人的表白,如剛烤出爐的奶油蛋卷,綿軟細膩。

    遠處,正抱著盧平哼搖籃曲的白冉看過來,眼角寫滿笑意。這種情況下,比孩子還害怕的凱瑟琳暫時不配當母親。

    謝謝。

    白冉做出這樣一個口型。

    不謝。

    盧簫回她一個口型。

    無論那些士兵用什么樣的眼光打量她,她依舊握著艾希莉婭的手。屋子里的女人們都是她的家人,這個女人也不例外,盧簫愿意傾盡全力去保護。

    終于,艾希莉婭完全鎮定下來了。她的呼吸漸漸趨于平穩,脈搏也正常了下來。

    此時已近凌晨一點鐘。

    白冉帶著盧平去二樓臥室了。凱瑟琳似只受驚的小貓跟在后面,要求白冉今天晚上睡在她的房間。

    客廳堆滿了睡在地板上的世州士兵,只有角落幾個抽煙耍牌喝酒的軍官仍清醒著。望月綾子在旁邊給他們端茶倒水,帶著一副諂媚的嘴臉。

    艾希莉婭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我困了。”

    “你先去睡,我等會兒再去。”盧簫雖也有點困了,卻打算再在客廳里留一會兒。她不放心嫂子,怕這頭腦簡單的狂熱分子捅出什么簍子。

    艾希莉婭點點頭,扶住沙發的邊沿站起來,向二樓走去。她高高瘦瘦近一米八的身體搖搖晃晃,好似一陣風吹來就能把她吹倒。

    附近一簇喝得微醺的軍官注意到了正在上樓的艾希莉婭。他們交頭接耳悄悄議論幾句,露出了猥瑣的笑容。

    他們喝醉了。

    他們需要宣泄。

    盧簫仍在沙發上盯著嫂子,漫不經心,心里裝著糧食和未來的打算。

    她并沒有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情。

    一個趾高氣昂的中士從他們之間站了出來,不懷好意地走過去,攔住了即將上樓的艾希莉婭。

    艾希莉婭停住了腳步,大大的淺綠色眼睛盯著那個男士兵。

    男中士盯著她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兒,然后對他的同僚道:“仔細看看,雖然老了點,但還是很有姿色的。”

    “白蛇算稀有品種,當然漂亮。”坐在地上的另一個士兵灌下另一口啤酒。

    男中士笑了兩聲,轉頭沖艾希莉婭吹了聲口哨:“你們拉彌教的女人雖然每天罩著大袍子,但私底下玩得很開吧?蛇做起來是怎么樣的,會用尾巴取悅男人么?”

    怕冷的蛇人衣服穿得很厚,他們卻以為這是故意為之的保守。

    艾希莉婭的眼里迸出恐懼。她不想和世州軍人說話,甚至不想看到他們。

    她顫抖著嘴唇:“我是正經女人。我有丈夫,也有孩子。”

    男中士同情地咂咂嘴。

    “你的男人和孩子早被炸死了。看看我怎么樣?我活兒肯定比你老公好。”說罷,就想上前去摟艾希莉婭的腰。

    他們太久沒見過女人了,見到一個美女就想做些下流之事,也不顧她的年齡已經四十多歲。

    “炸死了?”艾希莉婭的嗓音猛然收緊,一步步向后退。

    男中士傲慢地揚起頭,自以為是地解釋道:“這年頭,能見到蛇人都是件稀奇事了,你們早就被殺光了才對。”

    艾希莉婭沒有說話。

    她只是盯著面前的人,呼吸越來越急促。

    盧簫這才意識到了這邊的異常,噌一下從沙發上彈起,跨過熟睡的士兵們跑來。

    一切都晚了。

    突然,艾希莉婭不受控制了。

    鱗片從她臉上浮現,嘴越來越凸起,一條粗大的尾巴也頂開衣服,從她背后伸了出來。

    然后,蚺蛇化的女人張開了血盆大口。本來就高的她,自脖子以上變成蛇后,更有了龐然大物的壓迫感。

    那些個調戲她的士兵嚇蒙了。他們雖一口一個“蛇人”,此生卻是頭一次親眼見到一個真正的蛇人。

    誰能想到那么漂亮一個女人,竟能變成一條這么丑陋駭人的蛇!

    他們血液凝固,嚇傻了,在原地呆若木雞。尤其是那個直接和艾希莉婭說話的男中士,更是因恐懼而一動不動。

    完全喪失理智的艾希莉婭蛇尾暴起,展開身體,纏住了男中士的身體。

    盧簫撲了上去,嘗試控制住狂暴的蚺蛇。

    然而徒勞。

    艾希莉婭使出了畢生力氣,盧簫根本控制不住,甚至還被甩了出去,背重重磕到了地板上,打醒了睡在地上的士兵。

    男中士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越來越青紫,他快要窒息了。

    本睡著的士兵們紛紛爬起,驚恐地盯著這一幕。他們都是第一次見獸化的蛇人。

    砰!

    子彈穿過艾希莉婭的心臟。

    客廳的另一角,領頭的世州軍官直接用槍擊斃了危害下屬安全的蚺蛇怪物。

    聽到動靜的白冉從臥室沖出來,于二樓的欄桿前見證了姐姐的死亡。

    鮮血從艾希莉婭的胸口噴涌而出,所有蛇的痕跡立刻消失,縮成了一個胸口中彈的女人。

    玫瑰開滿地板。

    盧簫頭一暈,倒在了地上。

    白冉也跪到了地上。

    **

    下葬的那天是個雨天。

    豆大的雨點打到她們身上。

    她們沒有辦法返回南赤聯,返回施朗家族的故鄉,便只能把她安葬在杰拉爾頓西部的海岸邊。

    艾希莉婭的死是意外的,也是意料之中的。在這么殘忍的年代里,她遲早會死。

    無論過去多久,時間都抹不平回憶的傷疤。

    那群世州蝗蟲奪走了太多東西。

    糧食,家畜,過去半年的辛勤勞作,與活生生一條人命。

    每當盧簫和白冉想起那個晚上,悲哀的怒火便會涌上心頭。

    那群穿著軍服的人借戰爭之名遮蓋著無恥的獸性,軍服一穿,個人符號特征徹底消失,所有罪行都得到了合理化。

    ——她威脅了我的部下的人身安全。我們沒向您索賠,已經算好的了。

    盧簫氣得渾身發抖。

    ——她本身就有精神疾病,你們去招惹她,現在反倒怪起我們來了?

    ——有精神疾病的人應該去精神病院,而不是留在正常的社會里。

    滿是鮮血的客廳中,所有士兵們都不再敢造次了。他們注視著長官和灰發女人的對峙,大氣不敢出。

    ——是你們把她變成這個樣子的!

    ——是你們恐嚇她,折磨她,最后拋棄她的!

    怒火在胸腔內升騰,盧簫看著毀壞自己家的蝗蟲們,手臂青筋暴起。

    白冉綠眼中的渾濁也在那一刻到達了頂峰。她看著殺害至親至愛的劊子手們,眼角噙滿淚水。

    但最后,她們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只有一個軍官,盧簫可以解決;但當對方有幾十個甚至一百個士兵時,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是神,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回憶消失,思緒回到現實。

    艾希莉婭的軀體埋到了土中。

    磚紅色的土壤。

    養育過禾苗的土壤,現在將包容死去的靈魂。

    小盧平尚不懂死亡的意義,拽拽哥哥的衣角,悄聲問:“大姑去哪兒了?”

    盧安卻已經明白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想起了艾希莉婭大姑過去的點點滴滴,漆黑的瞳仁轉起淚水。過去的磨難加深了他們的感情。

    他用手背擦擦眼角,高高的鼻梁上滿是紅印:“她去另一個世界了。”

    “另一個世界?好玩嗎?”懵懂而稚嫩的童音。

    盧安沒有回答。

    他回答不出來。

    他們本來就沒有爸爸。

    法蒂瑪蹲了下來,摟住盧平小小的身軀。她的嗓音很溫柔,卻很堅定。

    “別擔心,以后你會再見到大姑的。幾十年之后,等你慢慢長大,慢慢變老,就能見到她了。”

    “哦。”盧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司愚將一副油畫放到墳頭正上方。

    那是她連夜趕出來的畫像,上面的艾希莉婭笑得很平靜。只不過在大雨之下,那幅油畫很快模糊成了一團團抽象的色塊。

    白冉抱住了愛人,沒哭沒喊,異常安靜。

    盧簫輕輕拍拍她的后背。

    灰色和金色的發絲濕漉漉交疊。

    在分開的那一剎,盧簫看到了那雙綠眼中的孤獨。似一潭長滿水藻的死水,平靜,幽深,卻又寒冷。

    那是屬于最后一個蛇人的孤獨。

    **

    那天之后,娜塔莉亞也病得更厲害了。

    那群世州士兵在混亂中把她的結婚戒指搶走了。一枚純金的,滿載風雨與回憶的戒指。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不完全受本能的控制。人除了需要物質,更需要精神上的慰藉;而一旦慰藉消失,人便會于一夜之間垮下來。

    娜塔莉亞一夜之間老了,像個半死的人。栗色的長發從根白了起來,皮膚上的皺紋爬得越來越密,眼中的光越來越微弱。

    或許不光是因為那枚戒指,也是因為親眼見證了蝗蟲過境的殘忍。任誰經歷過這種事情,都會喪失對這個世界僅存的希望。

    盧簫曾以為,媽媽不在乎爸爸的死。但那枚丟失的戒指告訴她,媽媽仍然在乎死去的爸爸。

    明明已經是死去十七年的人了。

    而且還是那樣死去的。

    她不明白。

    然而世州軍隊掃蕩過后,家里連糧食都剩得很少,更別提媽媽的藥了。沒錢,沒東西,盧簫只能眼睜睜地看媽媽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白冉頻繁探望過娜塔莉亞。她一直很關心娜塔莉亞,因為娜塔莉亞曾給過她不少屬于長輩的關懷與照顧。

    然而,有豐富醫學知識與醫生經驗的她搖了搖頭。當人的精神狀態萎靡時,身體的惡化是成倍的。

    經歷過這么一系列事情之后,誰都無法振作起來。

    但除了悲傷,除了懷念,好像還有一種情緒縈繞在媽媽心頭。

    愧疚。

    盧簫想問,卻怕問出傷心的往事,惡化媽媽的病況,便終沒敢問。

    終于。

    在十二月底的某一天,娜塔莉如風中殘燭般倒在了床上,再也起不來了。

    盧簫跪倒床邊。

    她拉住媽媽的手,渾身都在顫抖,可仍在嘗試控制悲傷的情緒。

    娜塔莉亞虛弱地吐出氣聲。

    “我要去見你爸爸了。”

    “媽媽,不會的,你不會死的。”

    “我也該去見他了,我想他了。”

    “你不恨他嗎?”盧簫想到了往事,想到了被迫走入軍校的那一幕,說不上來的排斥吵得大腦亂哄哄的。

    娜塔莉亞閉上了眼睛。

    “不,我現在理解他了,我想他會恨我才是。”

    盧簫困惑地搖了搖頭。她隱隱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可說不上來。

    娜塔莉亞的手指輕輕顫動了一下。

    “他說得對,世州確實不是東西。”

    “誰?爸爸說的?”盧簫瞪大眼睛。在她的印象里,以及媽媽給她描述的印象里,她一直以為爸爸是個不關心政治的醉鬼。

    娜塔莉亞沉默了許久。

    有那么一瞬間,盧簫甚至以為她已經斷氣了,嚇得趕緊將手指放到媽媽的鼻孔前試探。

    終于,娜塔莉亞再度開口了,嗓音中滿滿的愧疚。

    “我應該還他一個清白。”

    “您是什么意思?”

    “你爸爸的死因……”娜塔莉亞噎住了,好象是被淚水噎住的。

    “酗酒,然后賭博欠債?”

    “那是世州給他的罪名。”

    作者有話要說:

    每當寫到一個人物死的時候,我就會回去翻翻Ta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然后生與死都會更加清晰。

    第89章

    盧簫嗡一下腦袋炸了。

    “什么?”

    “因為他說了實話……那時的我不理解他……但最后,他就和馬博賴一樣……”

    記憶猛然閃現回多年前的開羅。一個死不瞑目的檢驗科主任,一個被迫跳窗的替罪羊。

    “馬博賴?”盧簫木偶般重復那三個字。

    娜塔莉亞的氣息越來越微弱。

    “你也……不要恨他了。你爸爸……是……偉大的。”

    盧簫還想再問些什么,可媽媽的手已一動不動。

    娜塔莉亞死了。

    盧簫一時沒反應過來至親之人的死亡。

    她只是迷惑地望著天空。也就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很久以來從未想起的事情。

    她從不記得爸爸酗酒成性,甚至都沒聞到過他身上的酒味;她也不記得爸爸賭過派,至今仍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欠下那么多債務的。

    而媽媽的幾句話,撥開了一直存在著的烏云。

    盧簫想起了上小學的時候。

    有時放學回家后,她會看到世州的軍警闖入家里搜查,而爸爸板著臉和他們理論,最后幾個軍警悻悻而去。

    有時在街上漫游時,會看到爸爸寫的抗議書。

    不是酒鬼,不是賭徒,不是壞人;爸爸是一個參與政治的勇士。再深挖記憶,那句“你們不能對批評的聲音選擇性耳聾”記憶猶新。

    寧肯不要舌頭,寧肯空空蕩蕩。

    盧簫終于想起來了。

    她想起來往后一直縈繞在心頭的憂傷從何而來,想起了對司愚與生俱來的共情,也想起了早就對世州政府冷眼的根源——那是曾存在的父親無形之中教給她的。

    而那時的媽媽不理解。

    直到親歷這場戰爭,媽媽才看清世州的丑惡嘴臉。不,或許她之前也覺察到了,只是火沒燒到自己身上,便可一味地責怪當出頭鳥的丈夫。

    而那時的自己蒙在鼓里,還以為世州是給了自己出頭機會的大恩人。

    一切都晚了。

    鮮血已經吞下。

    回過神來,娜塔莉亞已沒了呼吸。

    房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空。

    盧簫愣住了。

    然后她趴在床沿,哭了起來。

    **

    盧簫走在海邊的沙灘上。

    她已經很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再加上悲傷的情緒比海水還廣闊,她走得搖搖晃晃的。

    十二月的杰拉爾頓很美,卻是荒蕪的美。

    大片草坪被兵馬踏得光禿禿的,黑漆漆的枯樹干滿是榴彈爆炸后的痕跡。以前同一時間能聽到的牛叫已經消失了。世州軍隊一過,家畜都被他們宰了吃,也不管農戶們的死活。

    這是盧簫頭一次以平民百姓的視角見證戰爭。

    同樣很殘忍,但和戰場上震耳欲聾的殘忍不同,這種殘忍是安靜的。過于寂靜,寂靜得讓人頭痛欲裂。

    她感覺靈魂被抽空了。

    一次次跌倒,一次次被生活打耳光,又一次次站起來。這次她也需要站起來,繼續向前奔跑。

    “牧羊犬,你怎么耷拉著耳朵?”背后幽幽傳來一個聲音。

    盧簫回頭,只見白冉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來。陽光斜射至她蒼白的臉龐,高高的鼻梁削出一片陰影,遮住她背光的那一面臉。

    “這又是哪兒來的稱呼?”

    “因為在你旁邊會讓人感到很安心,像站在一只溫順卻勇猛的大狗旁。該抱抱時抱抱,該咬人時咬人。”白冉歪歪頭。

    盧簫躲開眼神,沒有理她。

    不過白冉出現在視線內后,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許。

    白冉快步跟上來,彎腰擋到她面前:“媽媽臨死前跟你說了什么?”

    “說我爸爸是像馬博賴一樣,被世州害死的。因為他惹怒了世州政府。”

    每當想起這件事,盧簫就覺得委屈。早知道這樣,她從一開始就不會入伍。沒有給殺父仇人當傀儡的道理。

    白冉毫不意外,挑了挑眉毛。

    “我早就料到了。”

    “為什么?”

    “你的叛逆基因總得有個來處。”

    “……”

    “這不挺值得驕傲的嗎,”白冉摟了上去,“你的爸爸是個有骨氣的人。”

    “可我一直在恨他。”盧簫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白冉蹭蹭她的臉頰,血色微薄的唇貼上愛人的右耳。戰爭時期已經弄不到口紅了。

    “你要是再愧疚的話,媽媽就白白替你承擔啦。”

    “唔。”

    “姐姐的死沒打敗我,媽媽的死也不會打敗你。”只要她們兩人仍一起活在人間,靈魂就永不會熄滅。白冉依舊老習慣,省略了后半句。

    盧簫嘆了口氣,重新抬起眼睛,看向陽光。

    “你說得對。‘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兩人沿著海灘前進了一會兒。

    盛夏很熱,盧簫走著走著,便出了一身汗。白冉卻反而越貼越近,眼神愈發迷離,就好像出汗的愛人更加誘人。

    盧簫踢走一個貝殼,神情突然嚴肅。

    她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白冉眨眨眼。

    盧簫緊握拳頭,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灰色眼眸中映出波瀾的藍色。小鹿眼,鵝蛋臉,窄窄的鼻梁,小小的嘴,哪一處都和她發狠的表情格格不入。

    “我發誓,此生我都不會再進世州的體制,為它做事。”

    白冉盯著她的側臉,勾起調侃的微笑。

    “真的?”

    “真的。”

    “如果世州吞并了整個地球,你怎么辦?世州大部分職位都是公有編制。”

    “那我就當農民。總之我不會再為它做事了,它不配。”

    白冉聳聳肩。

    “不,你會的。”

    “不會!”

    “會的。”

    “不會!”

    像兩個斗嘴的小孩子。

    “如果人民需要你,你會的。世州不配,但無辜的人民配。”白冉輕輕笑了笑,拈了拈飄在空中的灰色發絲。“我太了解你了。”

    盧簫無奈地哼了一聲。

    “那我希望人民永遠不需要我。”

    “這個愿望不錯,你可以當今年的生日愿望。”

    盧簫不服氣地撅起嘴。

    白冉笑得花枝亂顫。

    **

    沒有人會為2194年的12月31日感到高興。

    沒有人會慶祝這次跨年。

    每一年都比過去一年糟,2195年更是糟中之糟。

    在世州士兵徹底消失在南部后,盧簫打量著空蕩蕩破爛爛的家,知道最艱難的一年到來了。

    母雞只剩下了兩只。

    至于為什么那群世州蝗蟲還留下了兩只雞,大概是因為他們害死的艾希莉婭,心存愧疚。

    家中藏匿的蔬菜和糧食,一半都被世州的士兵發現并當日卷走了。

    農田里一片荒蕪。

    剩下沒能收回的玉米,已經變成了一堆踩扁的秸稈。辣椒和青椒這些調料也沒能幸免。明明士兵們根本不需要,但還是毀了它們,他們只是想踩在舊歐百姓的頭上作威作福。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些官兵不認識胡蘿卜。

    所以,地表上看起來像一堆草的胡蘿卜完好無損,碳水含量不低的胡蘿卜也能讓家里人多撐一陣子。

    昔日虛假的繁榮已不復存在。

    家中值錢的東西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凈,床板間白冉特意夾藏的州元是這個家中唯一值錢的東西。或許以后換官方貨幣的時候有用,但目前也沒有用。

    舊歐的貨幣列歐成了一團廢紙。

    戰后物資短缺,上面的金額甚至還不如印它的紙值錢。人們開始拿它糊窗戶,貼墻板,就是無法用它買東西。

    人們回到了最原始的時代,以物易物的時代。一個雞蛋換一小袋玉米,一根胡蘿卜換一捧小麥,一頭羊換一棟房子。

    白冉說,我在世州中央銀行還有很多錢,可在這個鬼時候取不出來。

    盧簫說,這次換我養你吧。

    那么多張嘴,都需要吃飯。

    甚至雞也要吃飯。

    如果半年后不想再挨餓,必須從現在開始播種。

    余下的玉米不允許播種足夠的莊稼,做口糧都不夠。

    或許以后會有機會弄到足夠的糧食的,但錯過了播種季節就沒辦法了。盧簫決定先犧牲一個月后的口糧,挑出一些飽滿的種子,到地里耕種。

    除此之外,她特意留了一部分胡蘿卜,讓它們熟透開花,結出種子。明年的口糧中也要有胡蘿卜。

    在那個魔鬼般的一月,每個人都不曾吃過一頓飽飯。

    飯的單調性達到頂峰。胡蘿卜拌玉米,紅薯泥拌胡蘿卜,時不時能加一兩個炒雞蛋。而雞蛋也是稀缺物資,首先緊著正處于身體發育期的盧安和盧平。

    已經快九歲的盧安懂得生活的艱難,經常會故意說自己吃不下雞蛋,想要給姑姑吃。

    綾子對此非常不滿:“讓你吃你就吃!”說吧,把放到桌子上的雞蛋又塞了回去。

    “姑姑比我更需要它。”盧安搖了搖頭。

    “怎么不想著你媽媽?”

    “媽媽,”盧安似小大人一般正色看向她,“姑姑每天都在田里干活。”

    綾子啞口無言,嘴里不滿地嘟囔了幾句,便不再說話了。

    法蒂瑪開心地摸摸安安的頭,稱贊道:“真好的孩子。這么說來,是應該讓你姑姑多吃點。”

    盧簫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她一直在小口小口吃盤中的東西,一塊胡蘿卜嚼了足有一分鐘,一營造出自己夠吃的錯覺。只是沒想到,家中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饑餓。

    法蒂瑪輕輕一笑:“我一般就收拾收拾屋子,不需要吃這么多的。長官,這個給你。”

    她舀出兩勺紅薯泥,不容分說就放到了盧簫的盤子里。雖然只有兩勺,但那也是她盤中食物的三分之一。

    骨瘦如柴的司愚本身就吃得少,她無所謂地將盤里剩下的紅薯全部推到了盧簫面前,然后若無其事地走掉了。

    “我在監獄里吃得還不如現在多呢。”她面無表情地留下一句。

    盧安也趁機把今天的雞蛋塞到了姑姑手里。

    本來盤中就沒什么東西,打算一會兒抓田鼠充饑的白冉輕輕微笑著。雖然她的臉頰也深深凹陷下去,但表情中的溫暖與欣慰到達了頂峰。

    只有綾子。

    或許是安逸生活過慣了,綾子對現在倒有諸多抱怨。而且像是故意刁難一般,她總是喋喋不休地沖盧簫抱怨。

    “為什么不回柏林?時總元帥肯定不會讓我們挨餓!”

    “你想回的話可以回去,我回不去。”盧簫冷冷回應。現在的她極度厭惡“時總元帥”這四個字。

    “每天都是這些,這日子沒法過了!”綾子開始哭哭啼啼。

    盧簫一開始還會安慰她幾句。但后來實在聽得多了,就直接懟了回去:“我在大和島上連續吃過一個月的魚和蟲子。院里或許有菜青蟲,要不要嘗嘗?”

    綾子嚇得臉色發白。光是想想那些蟲子就能奪走她的魂。

    “綾子!簫簫好心養我們,我們沒資格胡鬧。”路過的凱瑟琳責怪地瞥一眼鬧別扭的綾子。她現在是盧簫的忠實擁護者。

    綾子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

    口糧還是不夠。

    但能換的東西已經換完,沒什么可以再拿出來換的東西了。

    方圓幾公里內,只有一家免遭蝗蟲的毒手。因為那棟房子的地理位置比較偏,世州軍丟剛好忽略了他們家。

    盧簫偷偷觀察過那家人的倉儲情況,可以判斷出其口糧至少還能支持一年。

    走到絕境時,尊嚴可以不要。

    再這樣下去,家里人要餓死了,尤其是本就身體不好的孩子們。

    二月初的某一天,盧簫敲開了那家人的房門。

    那家只有三個人,身強力壯的男主人和容光煥發的女主人,以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

    只有三口人的話,那他們倉庫里的糧食夠吃到猴年馬月了。她也是經過了嚴謹盤算,才鼓起勇氣上門借糧食。

    開門的是五大三粗的男主人。周圍的人都在挨餓,但他卻胖得富裕,明顯是因為糧食很充足。

    男主人對衣著破爛的女人不屑一顧,就像暴發戶對待窮親戚一樣鄙夷。他認為當今社會動蕩,不想給出任何一點糧食。

    盧簫表示想等今年五月玉米收獲了,會將借走的糧食如數奉還。她的態度很誠懇,而實際上她也一直是個講信用的人。

    男主人嗤之以鼻,他認為這女人的話不可信,根本不想幫忙。

    就在盧簫想繼續嘗試說服他時,大門粗魯地關上了。

    回去的路上,盧簫攥緊拳頭。

    走在一片荒蕪之間,她迷惘地望著漸漸黑下去的天空。未來會怎樣?她們會餓死嗎?會嗎?

    她無比期盼三個月后的收獲,可時間不能跳躍。每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無比絕望。

    忽然,她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在如此絕境中,還能遵守道德嗎?還值得當正人君子嗎?她想起了過往,想起了曾經給予自身的期望,難過更加難過。

    軟綿綿的四肢忽然就輕快了些許。

    回到家中后,白冉柔聲詢問她今天的情況。其實從愛人空手回來時,她便已經隱隱猜到了一切。

    盧簫只是搖了搖頭。

    白冉臉上鱗片暴起,非常生氣:“他們吃的那么多,卻不肯分出一點幫助我們?”

    盧簫抿抿嘴,說:“我們不能道德綁架。他們有拒絕的權利。”

    白冉像看不爭氣的傻子一樣看落水狗般的盧簫。

    但盧簫馬上揚起了頭,灰眼珠開始奇異地閃爍。

    “他沒有理由施舍我,但我們也沒有理由餓死。”

    出乎意料的話。

    白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要……”

    “我要當小偷。”盧簫說得輕飄飄的。她早就為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早就不懼怕道德的譴責了。

    酸楚閃過白冉的綠眼。

    “我替你去。”

    盧簫笑了笑:“沒必要臟了你們的手。我本來就不清白,無所謂了。”

    “可是……”

    “你們的身手不行,還是我比較牢靠。”

    去偷,去搶,就是不能餓死。

    盧簫攥緊了拳頭。

    于是第二天晚上,盧簫長途跋涉到那家人的后院,以一個警司的靈活身手翻進去,用大麻袋裝走了不少小麥。

    有一只母雞發現了她,驚慌失措,眼看就要咯咯叫起來了。

    盧簫心里一緊,直接飛撲上去,用蛇骨刀抹了雞脖子。鮮血滴到手上,她心里一邊愧疚,一邊將剛死去的溫熱母雞塞入了麻袋中。

    等莊稼成熟后,我會還過來的。

    盧簫收緊麻袋口,飛一樣翻出了圍墻。

    夜色依舊寂靜。

    **

    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餐桌上多了不少東西。

    危機暫時因不道德的偷竊消失了。

    所有人都很默契,沒有一個人問這些東西是從哪里來的。

    尤其是綾子,在見到久違的肉食后笑逐顏開。

    她一邊大口饕餮著難得的飽餐,一邊夸張地感謝上蒼:“天無絕人之路,感謝命運!”

    但大家都知道,命運從不施舍。

    一切都是因為她們有一個活生生的“救世主”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奧特曼:你相信光嗎?

    白冉:相信。

    奧特曼:真的?

    白冉:真的,我老婆就是光(笑)

    ————

    從歷史來看,盧簫是幫世州侵略它國的、喪盡天良的惡人;從時代來看,世州是盧簫的祖國,她是祖國的英雄。

    從上級來看,盧簫是不服從上級命令的問題下屬;從人民來看,她是默默做正確事情的好人。

    從時代來看,白冉和法蒂瑪都讓家族蒙羞;從女性解放來看,她們是先驅斗士。

    從個人來看,白冉清醒理智,有先見之明;從歷史來看,她高價倒賣物資,是戰爭的罪人。

    從世州來看,司愚是抨擊自己國家的公知;從舊歐來看,司愚是揭露黑暗的良知。

    ……

    所以,當你們既有人愛她們,又有人譴責她們時,這篇文就成功了。

    第90章

    2195年4月,杰拉爾頓正式由世州政府接管。

    當地人可以在一定匯率之下,將失效的列歐兌換成州元。因為魔鬼的指導匯率,人們并沒有富裕多少,但好歹鈔票不再是一沓廢紙了。

    整個澳島幾乎全部淪為世州的領土。

    為了維持穩定,世州專門派貨輪從印尼向澳島運物資過來,收買人心。

    所有舊歐人民都恨時振州,但沒人能拒絕鈔票上的時振州頭像。漸漸的,他們忘記了世州是如何侵略自己的國家的,只知道崇拜不讓他們挨餓的“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

    白冉去年私藏的州元終于派上了用場。

    雖然莊稼仍沒成熟,但生活總歸看得到希望了。

    在新的通商口岸開放的那天,盧簫長途跋涉,推著破破爛爛的三輪車從杰拉爾頓跑到了當加拉港口,排了一天長隊后,滿載各種糧食與蔬菜水果回了家。

    她甚至還有錢買了一匹馬,方便以后往返于兩地之間。

    錢不多,但是夠用;更何況,五月份便可以收新的一茬玉米和胡蘿卜了。

    不用再挨餓了。

    回到杰拉爾頓郊區后,盧簫第一時間便趕到曾偷過糧食的那家人那里,將三大袋麥子悄悄放到他們的門口。

    這家人并不知道糧食是誰偷的,但她仍選擇將偷過的東西還回去。

    這就叫“盜亦有道”嗎?

    回家的路上,盧簫如此自嘲地想著。

    但自嘲過后,便是無盡的喜悅。

    今年可以不用再挨餓了。

    不用再去偷,不用再去搶;不用再在軍隊干虧心事,也不用再面對體制內的條條框框。這是和平獨有的快樂,也是人世間最美好的快樂。

    馬匹小跑著,不知疲倦地拉三輪車前進。

    寂靜的曠野之上,盧簫騎馬的身影融入赤紅的夕陽之中,形成了一副永恒的油畫。

    **

    杰拉爾頓的秋天看似平靜。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燒焦的灌木叢重新長了回來,絕望的棕色漸漸過渡回了生機的綠色。

    五月中旬,去年年底種植的玉米終于收獲了。

    看著重新滿起來的谷倉,滿眼金黃色的收獲,盧簫明白了安全感是怎么一回事。幾年前的她可想不到,一粒粒玉米竟能打消所有的不安。

    后來盧簫明白了,那是經歷過饑荒的一代人特有的安全感。

    那段平靜的日子里,唯有一件事情不平靜。

    而那件不平靜的事,改變了另一件事。

    凱瑟琳的下面突然開始大出血。自從生了盧平之后,她的身體一直就不太好,總斷斷續續出毛病;而在五月初的某一天,她身體的老毛病一并爆發了,大概是秋日降溫的緣故。

    白冉在診斷過后大概確定了病因,當日去鎮里買藥。很奇怪,或許是習慣了蛇人特殊的氣味,家里的馬見到她不僅不害怕,反而很溫順地讓她騎走。

    盧簫則留在了家里。

    她和白冉早就達成了一種特殊的默契,她們中至少又要一人留在家里,以防萬一。剩下的婦孺們都沒有戰斗力,萬一出了點什么事是處理不了的。

    收拾完糧倉后,盧簫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看報。

    不知不覺中,杰拉爾頓的媒體已經被《世州評論報》占領了。但她依舊選擇每日閱讀,因為最虛偽的文字也能蘊含些許有用的信息,她需要保持清醒,不斷思考。

    客廳靜悄悄的,剩下的女人們都在午睡。

    在報紙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大門突然響了。

    咚咚咚,很急很不客氣。

    多年的警司工作經驗從未消退,盧簫光從聲音特征便能在心中大概勾勒出敲門人的畫像。

    一位男性,身高約一米八左右,身材魁梧力氣很大。

    遲疑著,盧簫走到門前,從門上的小孔向外望去:一個衣著樸素,長著大胡子的男人,身邊還跟著一匹馬。

    但那匹馬的外形和普通馬匹不太一樣,應該是軍用馬匹。

    這點一下引起了盧簫的警覺。

    “您好,請問您是?”盧簫壓低聲音,盡可能不打擾二樓午睡的家人們。

    “讓我進去,不然我要踹門了。”粗魯而強硬。“你覺得這能攔得住我?”

    來者不善。

    盧簫對房子的裝修心里有數,知道這男人一腳能把門板踢裂。而門板一裂,便要花錢修繕,而現在這年頭,所有人都沒閑錢修繕房子。

    她實在想不起這人的臉,也不記得最近得罪過誰。世州的執法人員也都是穿軍服的,不會這樣隨便。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現在不處理好這男人的問題,以后他可能頻繁過來騷擾,家里又全是女人,隱患太大。

    于是,盧簫便打開了家門,想盡可能與這位不速之客和平溝通。

    可門一開,那男人便沖進來,舉起了槍。

    “把家里值錢的東西交出來。”

    這句話目的很明顯:搶劫。

    而僅憑他拿槍的這一個動作,盧簫便能辨認出這男人是士兵。奇怪的是,他孤身一人,周圍沒有更多士兵出現的跡象。

    是世州士兵嗎?為了撈油水,偷偷過來洗劫民宅?她心里恨得牙癢癢,只能感嘆世州軍隊內部的管理越來越松散了。

    盧簫深呼吸一口氣,看著那個大胡子男人:“你們去年年底來過了,我們家值錢的東西都被你們搶走了。”

    “我們?世州佬來撈過,我們可沒撈過。”

    盧簫愣了,反應過來后,她瞪大眼睛:“你是舊歐士兵?”看來脫離軍隊太久了,她一時之間竟沒區分出這人來自舊歐軍隊。

    “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滅口。”那士兵冷笑一聲,槍口繼續指著盧簫。

    “逃兵。”盧簫沒有回應,只是狠狠吐出兩個字。她實在不明白,這士兵怎么有臉既當逃兵又來搶劫民宅的。

    忘卻了已久的恨意重回心間。那是對戰爭的恨,并在那一刻集中到了一個無恥的逃兵身上。

    士兵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呵呵,反正我們要敗了,不當逃兵才是傻子。現在,乖寶貝,去打開那里的保險柜。”

    在他的眼里,盧簫只是個普通女人,沒有絲毫威脅。一個穿著睡衣,身材纖瘦,長相溫婉的東亞女人。

    他大意了。

    盧簫高舉雙手,帶著那舊歐逃兵走向客廳角落的保險柜。

    “你要是實在太餓,我可以給你些糧食。但我的錢需要養活八口人,你要是拿走了,我們就沒有活路了。”聲音盡可能保持著平靜,卻越來越冷。

    身后的男人哈哈大笑:“你以為你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沒有資格。”盧簫垂下眼,四肢開始積蓄力量。

    “知道就好。”

    下一秒,盧簫直接側倒到地上,同時一個翻滾抱住士兵的腿,將他拽到了地上。

    整個過程豪不拖泥帶水,比閃電還快。

    她可曾是全世州最優秀的獵犬。

    士兵手中的槍飛了出去,并且直接被甩到了門口。面對一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他一開始就沒有真想開槍。

    士兵反應過來了女人的反抗后,決定用絕對力量壓制她,但很快他便發現,自己根本打不過這女人。

    很快,盧簫的胳膊肘便鉗住了他的脖子,蛇骨刀抵在他的腰際,透過薄薄的T恤衫壓進他的皮膚。

    那個士兵慌了,但即便在這樣的情境下,他也死要面子不想示弱。

    他盡量維持平穩的呼吸:“你是誰?”

    “我曾經是世州軍人。”盧簫一字一頓地回答他,想通過這種警告讓他知難而退。

    “那你怎么會像條狗一樣茍活在這里?”士兵絲毫不怕,他依舊不信一個女人敢傷害他,即便知道了這女人是世州軍人。

    男性生來的自信讓他自主區分了軍人和女軍人;而也就是因為這一點,他后來的言語逐步激怒了盧簫。

    “不關你事。”盧簫盡全力抑制著想揍人的沖動。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用拳頭溝通。

    男士兵不以為然,言語越來越挑釁,絲毫沒有敗將應有的態度。

    “呵呵,你也是逃兵。”

    聽到這話,盧簫的胳膊條件反射般猛然收緊,無意識間將那男人勒得一陣咳嗽。

    “我不是逃兵!我戰斗到了最后一刻!”

    “但你現在在這里,就是逃兵。我們誰也不比誰高貴。”他一邊咳嗽一邊說,氣都喘不出來了。

    “我不比你高貴,但我不是逃兵,我只是被你們綁架到了舊歐,然后回不去了。”胳膊肘勒得更緊了。

    盧簫知道不該和這人理論,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就好像即將獸化的蛇人,怎么也控制不住破皮膚而出的鱗片。

    “一個下賤的俘虜……沒資格……說我……”

    下賤的俘虜。

    一句話,令盧簫理智盡喪。

    你是一個看無恥的墻頭草,一個私闖民宅的強盜,一個欺凌婦女的孬種,有什么資格這么評判別人!我成為俘虜,是因為我曾浴血奮戰過!

    過去幾年內所有硬吞下去吐不出來的委屈,瞬間全部爆發。即便已經回歸平靜,但傷疤一直都在,從未愈合過。

    幾分鐘內,盧簫化身成了一條瘋狗。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好像在捶打什么,好像在哭喊什么,又好像陷入了一場悠長的夢境之中。

    再回過神來,地上的士兵已經斷氣。鮮血不多,卻也染紅了一塊地板。

    “長官,長官!”一個柔和的女聲撫平了她的狂暴。

    盧簫愣在了原地。她顫抖地抬起雙手,怎么也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做出來的事。

    蛇骨刀上沒有沾血,這說明一切都是她的拳頭完成的。

    抬頭,法蒂瑪站在二樓的欄桿上,驚恐而擔憂地望著自己。那雙滿月一樣渾圓墨黑的大眼睛蕩著恐懼的水波。

    盧簫不知道該說什么,如喪失了語言能力一般呆望著法蒂瑪。

    “怎么了,怎么了?”二樓最深處傳來了綾子驚慌失措的聲音。

    法蒂瑪立刻收起驚恐,回頭命令道:“你們不要出來!回房間去!”

    “可是……”

    “沒大事,回去!”那是法蒂瑪頭一次用如此強硬的口吻命令別人,突如其來的威力讓綾子她們真的不敢踏出自己的臥室一步。“不要添亂,一會兒我說可以了,你們再出來。”

    法蒂瑪匆匆下了樓,走到盧簫面前:“我們把他埋到草場后面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盧簫愣愣看著面前的尸體,搖搖頭。她從未想到,有一天惡魔也將奪去自己的心智。

    “我應該去自首。”

    法蒂瑪沉吟片刻,點頭表示同意:“也對,現在是法治社會。別擔心,我可以作證,你是正當防衛。”雖然她很害怕鮮血,可還是蹲到了盧簫身邊,輕輕拍打她的后背。

    “但他并沒有傷害我……”盧簫跪在地上,身體越來越彎曲,好像快要被無形的絕望壓垮了一般。

    法蒂瑪蒼白的小臉上滿是堅毅,摟住敬愛的長官。

    “不,他傷害了您,而且他私闖民宅即將傷害我們,圖謀不軌。”

    這時,大門開了。

    白冉從鎮子里買藥歸來了。

    而她一踏進大門,客廳的景象讓她驚在了原地:一個倒在地上的尸體,散在地上的槍和蛇骨刀,以及環抱住盧簫的法蒂瑪。

    “這是……”

    法蒂瑪抬起頭,沖白冉輕輕微笑:“她是最勇敢的長官,她保護了我們。”

    白冉越發迷茫,眉頭也皺了起來。她溫和地蹲下身去,從法蒂瑪懷里接過盧簫,緊緊摟住哭腫了眼的愛人。

    感受到熟悉的懷抱,盧簫忍不住了,在懷抱中再度抽泣了起來。

    “乖,一切有我們呢。”白冉的臉頰蹭蹭那柔軟的灰色發絲。

    盧簫抓住她的后背,肩膀因哭泣而一抽一抽,似一個無助的小孩子。

    過一會兒,白冉的眼神重新回到了地上那具尸體上。她不明所以地看著它,綠眼因疑惑而顯得顏色更淺了。

    法蒂瑪明白她想問什么。那通常溫柔似水的眼睛,此刻卻能凌厲地戳向地上的尸體。

    “這是個壞強盜,一個舊歐逃兵。”

    **

    世州警衛司澳島第十三分局當日便無罪釋放了盧簫。

    這是杰拉爾頓市中心新建的警衛司,這樁防衛殺人案是他們遇到的頭一樁大案,因此所有警司和警員都高度重視,確保判決結果不能引起民憤。

    首先,這一屋子全是女人。

    其次,這是一個舊歐逃兵,一個危險分子。

    最后,法蒂瑪的口供很真摯,也很令人信服。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個舊歐士兵都負全責,而那憑一己之力反殺強盜的女人值得受到褒獎。

    于是乎,盧簫不僅無罪,還被授予了“人民英雄”的錦旗,其事跡還被打印出來,張貼在了鎮子內的布告板上。警衛司憑這一系列處理,獲得了不少來自舊歐人民的好感。

    當然,他們不明白為什么盧簫能夠成功反擊。

    不過這不是重點,他們也懶得自找麻煩,決定把它歸咎于“女人獨有的智慧”。尤其是后來法蒂瑪的口供中透露過,盧簫曾經是個數理天才,他們就更堅信了這一點。

    只要大家都覺得合理,它就合理。

    盧簫出名了。

    不過她不怕出名。隔了這么幾年,世州的前任指揮官“盧簫”早就消失了,沒人會懷疑她的身份。

    那天起,綾子和凱瑟琳也分外自豪。她們逢人便夸贊自己的小姑子,也享受講述并未親眼見證過的英雄反殺場景,因為可以換來左鄰右舍們敬畏的目光。

    魔幻到不真實。

    只有盧簫才知道,自己是被那名士兵的言語激怒,沒控制好情緒,才干出了這樣一件事。

    不過,或許這也是歪打正著做了一件好事;誰也說不準這無恥的逃兵還打算搶劫到少戶人家。

    白冉和盧簫靠在床頭,一邊看書一邊聊天。電燈的燈光很亮,如白晝一般。不知不覺中,社會中熱燃燈最后一點痕跡也消失不見了。

    “這是隨意輕視別人的代價。”

    “人的本性。”

    “你就從來不會輕視別人。”

    “我么?我……”

    “所以你總能絕處逢生。”

    兩人沉默片刻。

    電燈燈光也無法阻擋夜的深沉。

    白冉突然問:“你說,距離世州統一還有多久?”

    “半年?或者一年。”盧簫能確定結果,卻無法確定過程。

    “我覺得是半年。”白冉垂下眼睛,仿佛在思索什么。

    盧簫點點頭:“你的政治直覺更準,我同意你。”

    白冉微笑一瞬,表情重新嚴肅。

    “那個舊歐逃兵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參軍。”

    盧簫肌肉一下緊繃起來。

    “參軍?可戰爭都快結束了。”

    秋日的蕭索透過窗子傳入室內。

    “所以我想親眼見證舊歐的消亡。”白冉站起來走到窗邊,看向窗外無際的黑暗。“現在想想,這是我唯一值得為其付出的群體。”

    作者有話要說:

    “你就從來不會輕視別人,所以總能絕處逢生。”

    大白蛇依舊一針見血。無論是白冉,法蒂瑪,司愚還是席子佑,本質上都是小盧不偏不倚的平等善良的結果。

    這也是為什么我說這是治愈文的原因:善良一定會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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