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兩只小鳥正停在樹梢。
其中一只還是印度半島特色的壽帶鳥,在分開的枝椏間跳來跳去,嘰嘰喳喳。
你會喜歡吃壽帶鳥嗎?
這可是印度半島的特色菜肴。
盯著那藍頭橙尾的小鳥,盧簫怪異地笑了一下,像是笑給自己看的。
但計劃奏效的大前提是,白冉也在那格浦爾。
盧簫算著分別的日子,已經過了半個月了。她不知道白冉在找不到姐姐蹤跡的情況下會待多久,或許早就離開了那格浦爾也說不定。
她愿意去賭。
人總要掙扎一下,就像知道必將溺死的命運也要在沼澤里撲騰一般。
不然還能怎樣呢?
等待奇跡發生嗎?
具體步驟漸漸在腦海內浮出雛形,越發清晰。
另一個問題。
出于安全考慮,基地里的研究員是不能帶任何武器的;如何將鳥打下來,是當下需要考慮的要點。
幾個研究員從呆站著的少校身邊經過,用疑惑的眼光打量著她。
她立刻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向宿舍區走去。她將什么都不知道,成為一個只專注于研究的機器人。
**
當天晚上,盧簫藏了一根從院內帶來的樹枝,那樹枝開叉得恰到好處,并在實驗室找到了一條皮筋。
她將舊T恤剪成布條,一圈又一圈繞在樹枝上,直到它怎么撅都不會彎。
然后,她將皮筋的兩端固定到樹枝上,綁了幾圈,削去一些地方。
那是最簡陋的武器,但它的殺傷力可毫不簡陋。
**
第二天清晨,盧簫早早地起床,溜到了基地東南側的后院里。那是她昨晚若無其事地經過時,早就謀劃好的監視盲區。
霧氣朦朧。高大的樹木穿梭在水霧之間,成了蓬萊仙境。
很好,樹上停了不少休憩的鳥兒。它們如往常一樣嘰嘰喳喳怡然自得,絲毫沒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命運。
盧簫從地上撿起一小顆石子,掏出手中自制的微型彈弓。
她只記得在童年玩過,但多年不用后已經生疏了。抬起彈弓瞄準時,她的手有些顫抖。
就當它是槍,像槍一樣瞄準。她深呼吸一口氣,手腕用力。
咚!
一聲悶響后,樹干上的某只鳥立刻應聲墜地。
而其它的驚弓之鳥慌亂了起來,瞬間全撲騰著翅膀飛走了。嘩啦啦,嘩啦啦,樹葉間掀起一陣動靜不小的響聲。
盧簫小跑過去,將那支翅膀受了傷仍在掙扎的鳥捏起來。它的爪子很鋒利,但她捏住的手法很精妙,完美避開了被劃傷的可能性。
她毫不猶豫地對鳥的脖頸施加壓力,迫使鳥張嘴,然后電光石火般,袖口里的一個小紙團順著手腕滑下,順利飛進了鳥的喉嚨里。
手法很快。
她知道現在的自己很殘忍,和昨天拜圖少將的行為沒什么分別,可她別無選擇。
突然,背后響起了一個聲音。
“你在干什么?”
從鳥群受驚那一刻起,盧簫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出,已做好了準備。
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個佩戴紅袖章的安保人員正站在身后約五米遠的地方。
安保看到盧簫的肩章后,恭敬地敬了一禮:“長官好。”
“你好。”盧簫仍捏著那只拼命掙扎的壽帶鳥。
安保瞥了一眼那只受傷的可憐鳥,語氣轉向嚴厲:“為確保基地安全,我不得不問您一些問題。”
盧簫特意掐住鳥的身體,故意讓它更加痛苦。
“請問。”
安保指了指她手中的鳥。
“哪兒來的?”
“我用石子扔下來的。”
“你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把它打下來。”盧簫故意閃爍眼神,同時將下巴和脖子微微顫出一個奇怪的弧度,營造出一種神經質的狀態。
安保再次看向那只鳥。他看到少校的指甲扣緊的鳥的皮膚中,血順著她的手指滴下來,染紅了指尖。
“您到底想干什么?”
盧簫深吸一口氣,就好像接下來的話很難以啟齒一般。嘴唇一直在顫抖,氣息越來越紊亂,就如昨天得知了真相的白浩智中校一般。
“您不妨直說。”
盧簫扁扁嘴,咬咬下唇。她直勾勾地盯著面前的人,語氣兇惡且煩躁。
“我受不了了,需要發泄。”
安保立刻恍然大悟,用同情的眼光打量面前這位女軍官:“基地內有解壓消遣的地方。”
盧簫面容扭曲,控制不住般吼了出來:“你難道指望我和那群臭男人一塊用玩具解決生理需求?”
緊接著,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咬咬牙,收起失常的表情。
“但基地內實在沒有女性軍官,還請您諒解。”安保眼中最后一絲懷疑煙消云散。
他想起來了,這位女軍官便是中央特派的、昨日新到的研究員。見過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很清楚,剛到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受到打擊與驚嚇,這樣的反應合情合理。
剛來的人,人性尚未完全泯滅,知道實驗室里的事情后怎么說也不可能維持鎮靜的。
盧簫灰色的眼珠一直在顫抖。她如瘋狗般上前一步,把安保人員嚇了一跳。最優秀的警司當上了實力派演員。
“所以我只是想欺負一下這些鳥兒。虐鳥違法嗎?我又不能欺負實驗對象,也不能欺負同事,不是嗎?”
“基地內有心理輔導,您可以去。”安保的語氣變弱了。
盧簫不依不饒:“心理醫生也常年被關在這鬼地方,難道他們就能正常了?”
安保啞口無言。
兩人靜靜對視了許久。
空氣靜默得很尷尬。
盧簫捏住鳥兒的手慢慢抬起,她盯著它痛苦的掙扎,嘴角勾起一絲變態的笑容。
一種近乎忘我的境界。
安保徹底明白了。他訕笑一下,不自在地說:“或許天才們都有些怪癖,您開心就好。”
盧簫閉上眼睛,思考了一瞬后,又睜開了眼睛。
“你放心,我會把它放走的,用不著你清理尸體。”
“您開心就好。”安保一言難盡地敬了一禮,然后轉身離去了。
看著那逐漸遠去的背影,盧簫將手中的鳥摔到地上。她的手法看起來很殘忍,實際上在憋著勁,并沒有給它帶來很大傷害。
最優秀的警司完全可以成為最優秀的犯罪者,因為她知道該如何做得滴水不漏。
最便捷的是,沒人知道這位女軍官曾經是叱咤風云的總局軍警;通常情況下,專注于科學本身的研究員們對其它事情一竅不通。
更何況,很多在第四基地工作的軍人,精神都或多或少有些問題。他們與世隔絕太久了,沒人知道這位年輕少校的履歷,都會把她的話信以為真。
沒人知道這是一個親眼見證過死亡的警司長。
沒人知道這是一個看過無數血腥場面的指揮官。
沒人知道這是一個曾多次吞下鮮血的狙擊手。
于是漸漸地,所有人都習慣了基地內有一個虐鳥狂魔,一個新來的、莫名其妙的女研究員。
而盧簫本人,則一直在扮演一個無法承受精神壓力的瘋子,一個因害怕殘忍而埋頭計算的膽小鬼。
她別無選擇。
**
在那之后,盧簫不斷打鳥下來,不斷將一個個紙條塞進它們的肚子。一開始需要近半分鐘,后來只需要幾秒鐘。
三天過去了。
一個星期過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
那紙條上內容不同,卻都只有寥寥幾個字母。受限于紙條空間,她只能寫很短小的單詞。
【weg(離開)】
【Gefahr(危險)】
【neuD(新D)】
……
白冉能捕到這些鳥嗎?
這些鳥被彈弓打得受了傷,飛一會兒停一會兒,行動極為不便,怎么說也很好捕到。
也不一定需要抓捕。
鳥消化不了纖維素,這些紙條將隨著排便原封不動地排出體外,混到一堆堆鳥糞里。
也正是因為它是德語,她毫不擔心有人在鳥糞里發現這些紙條。那格浦爾的原住民不會理解它們的含義,只會當它們是哪家小孩的鬼畫符罷了,不可能舉報。
日復一日。
盧簫計算著物理科送來的算式,并和數學科的同僚們討論驗證。沉浸在數學的海洋里,她暫時能忘記一切。
而午休時間,盧簫便會坐在墻根發呆。
她毫無包袱地坐在人來人往之處,呆滯地望著藍天白云,那也是演給別人看的。
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白冉在不在那格浦爾,也不知道就算白冉在那格浦爾,能不能看到這些紙條。
每張紙條都可能出意外:掛到最高的樹枝上,掉到湖里,剛好掉到柴火堆里化為灰燼。而人生恰恰充滿了意外。
但即便這樣,她也未曾放棄;人總要掙扎一下,即便掙扎是徒勞的。
在這期間,唯一與外界溝通的橋梁是《世州評論報》。每隔一段時間,便會有專車運來過去幾個星期印刷的官方報紙。
她向來排斥這種滿是套話的媒體,但有一天,她在上面找到了熟悉的名字。
唐曼霖也在世州的清查行動中被革職了。
盧簫毫不意外。她知道唐曼霖是真的腐敗,一查一個準。在最好的青春年華中,唐曼霖曾大手筆為自己花過不少錢,可每一塊州元都不是干凈的。
她曾想過檢舉,可還是因可能的代價閉了嘴。
她想起了當年的膽小。
而現在,唐曼霖終于被世州清查了。
盧簫對此感到欣慰,但莫名其妙的,感覺生活中又流失了什么東西。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過去就過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
時間一點點地流逝。
第一次踏進第四秘密研究基地的時候還是五月,再睜開雙眼,日歷莫名其妙翻到了十月。
那格浦爾沒有秋天,只有雨季。
盧簫喜歡這樣的傾盆大雨,因為蚺蛇喜歡水。
眾目睽睽之下,她經常會跑到大雨中奔跑。雨點打到皮膚上,浸濕她襯衫的最后一個角落。
這是什么感覺?
她想起了往事,想起了實驗室里的艾希莉婭,只覺得自由。
無數個望不到頭的黑夜里,夢中仍會出現西西里島的維納斯。
現在盧簫確定了,那美到眩目的維納斯就是愛人。夢境是一個預言,一個暗示。盡管閱盡了世間的丑惡,她卻依舊相信愛與美之神的存在,因為不屈的反抗便是愛與美本身。
一切準備就緒。
第四秘密研究基地內部,有一個47平方公里大的發射場。二十幾顆巨型DNA靶向摧毀彈停在各處,等待踏入的世界的那一刻。
工程師與操作員忙碌地穿梭在它們之間。
盧簫依舊在演算,無休無止。
基地滿是和平的假象,高高的圍墻內根本聽不到炮火聲,但她已聾掉的左耳卻總能聽見不太平的聲音。
那是幻聽,是戰爭留下的后遺癥。
時間漸漸逼近了2193年的尾巴。
在每個擔憂不安的日子,盧簫選擇仰望星空,看到了萬年前的閃爍。只有星空才會讓她感受到久違的平靜。
來自宇宙的平靜。
作者有話要說:
完善最后的大綱中……12月日更,爭取完結!
第82章
2194年1月1日,十二顆D彈沿著既定的軌跡,向附近的南北赤聯中心城市飛去。
新的一年,卻沒有新生。
世州第四秘密研發基地的研究員全部湊到了發射場邊。
他們莊嚴肅穆地注視一顆顆“戰爭杰作”騰空而起,穿進星河。那是十年來的辛勤勞作,是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的證明。
“哦——”歡呼聲此起彼伏,瘋狂的科學家們既在為自己,也在為祖國慶祝。
夜幕下,一串串火焰似煙花般燦爛,與包圍他們的機器運轉聲共同組成視聽盛宴。
盧簫夾在人群中,銀灰色的眼眸也隨著導彈尾部噴涌的火焰移動。那一刻她想哭,在過去的幾個月中,她無數次想哭,可一次都沒能哭出來。
未來會怎樣?
她又會怎樣?
人群仍在歡呼,仍在興奮,將她擠來擠去。視線邊緣,八顆備用D彈孤零零散在角落,無力感達到頂峰。
盧簫悄悄穿過人群,走出了殘忍的熱鬧。
她沿小路走進主樓,走到了關押萬惡之源的房間。昔日緊閉的、嚴防死守的合金門,此刻卻若無其事地大敞著。
沒有人再關心床板上的女人。
從那天起,艾希莉婭·施朗徹底喪失了存在的價值。
房間內空無一人。
盧簫到邊上搬了個凳子,坐到睡著的艾希莉婭身邊。四肢被固定在這狹長的床板上,可憐的蛇人只能無休止地昏睡。
突然,艾希莉婭的鼻翼輕輕扇動。
過了片刻,她睜開了雙眼,幽暗的淺綠色漸漸取回意識。她輕輕轉過頭來,看到暗紅色軍服后,驚恐化作無力的麻木。
盧簫也無力地撐在旁邊。她很難過,卻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艾希莉婭張開了嘴,發出了含糊的“嗚嗚啊啊”,好像在詢問什么,但誰也聽不懂。多年來暗無天日的關押已經剝奪了她的語言能力。
盧簫知道她聞到了什么,內心一顫,第二層悲傷涌上心頭。
沉默的少校走到房間的某些角落,撥開做掩飾的物件,用隔音海綿的邊角料按上了所有的收聲孔。長期在警衛司的工作經驗讓她對監聽器的位置了如指掌。
這下,盧簫才解開軍服外套,從最深處的內口袋掏出了那把蛇骨刀。
看到熟悉的物件后,艾希莉婭的精神狀態開始走向失常,喉嚨中發出咕嚕咕嚕的怪聲,顴骨也浮現出鱗片的輪廓。
盧簫輕聲道:“這是薩凡娜給我的。”盡管收聲孔堵上了,也要注意音量。
一句話,讓艾希莉婭呆住了。她沒料想到能在這里能聽到熟悉的名字。太過遙遠的回憶。
雖然她不太能講話,但別人說的話都能聽懂,因為平常總能聽到研究員之間的交談。
但緊接著,艾希莉婭的眼神開始困惑。她的記憶早就混亂了,無法確切想起這個名字的具體含義。
盧簫讀懂的那眼神。她和白冉在一起太久太久了,當然能明白這雙和白冉無比相像的綠眼。
“薩凡娜是你妹妹,從你們家逃出來的那個姑娘。”
“妹……”那是艾希莉婭第一次吐出正常的音節,眼神中的困惑也隨之減弱了。
盧簫猶豫一瞬,握住了艾希莉婭的手。很冰冷僵硬的手指,如鐵鑄成的一般。
“她很想你,甚至還為了你加入北赤聯的軍隊。”
艾希莉婭沒有反抗,任這個灰發灰眼的陌生人握住自己的手。或許也是因為太久沒人這么溫柔地對待她了,讓她竟不知該如何反抗。
“聯……我?”
盧簫點了點頭:“嗯。”
艾希莉婭好像有點想起話怎么說了。她的舌頭卷了卷,抖了抖,吐出了更多字節。
“她……什么?怎么?”
盧簫安慰式地摩梭那只手。
“她活得很好,一直在等你回去。一切都結束了,這只是個噩夢,你馬上就能醒來,馬上就能回去了。”
這些話都是她編的,面對絕望的艾希莉婭,她只能編織一個甜美的夢境。
“夢?”
“是的,夢。”
“夢?”
“對,閉上眼睛,睡吧。”
盧簫輕輕撫摸艾希莉婭金色的發絲,哼起了熟悉的曲調。她跑調得很厲害,但大概也能分辨出來在哼什么歌。
《愛之悲》。那是她自己在昏迷時聽到過無數次的曲調,由首席小提琴手薩凡娜親自演奏的。
很顯然,艾希莉婭也聽過這首著名的小提琴曲。她的眼角流出了渾濁的淚,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盧簫站了起來,將蛇骨刀收回內口袋。
走之前,她取下了所有按在收聲孔上的海綿。
**
2194年上半年,是最輕松的半年,最漫長的半年,也是最絕望的半年。
《世州評論報》將美化后的戰況展現給了封閉在高高鐵墻內的研究員們。
南北赤聯再在D彈爆炸之后陷入了恐慌,全國上下大亂,時振州立刻趁機派兵占領了這兩個國家。
到四月份左右,新印刷的銅版紙地圖只剩下兩個顏色:代表世州軍政一體國的紅色,和代表舊歐民主聯合國的藍色。
赤道聯合王國和拉彌教徹底成為了歷史的塵埃。
世州開始大批向南半球派兵,侵略舊歐最后的領土;第四次世界大戰正式進入到了最后的階段。
與外界隔絕太久的人通常不再關心塵世,但盧簫仍不知疲倦地讀完了每一張報紙。她想找出任何可能和愛人有關的消息,哪怕一點也好。
可惜,全部都是徒勞。
但盧簫相信,聰明的愛人一定能夠很早就察覺到事態的不對,一定能夠平安無事的。白冉總能平安活下來,她堅信。
艾希莉婭仍被關在小黑屋里,但看管已然松了許多。有時候,盧簫會偷偷溜進去,帶些肉食給她。她知道,自失去存在的價值后,這位可憐的蛇人就一直在挨餓。
研究員們沒了上級的硬性任務,開始研究更加理論的東西。
物理科的同僚們開始圍著黑板算數,探討當下最熱門的話題“β衰變與中微子”。
電子科與數學科合作,嘗試發明出設想中的“計算機”,他們一遍又一遍地提出草圖的設想,不厭其煩地擺弄真空管和水晶二極管。
生化科的同僚們終于著手研究對人類有益的課題了,他們沒日沒夜地聚在實驗室里,研究牛胰島素的結構,嘗試搞清G鏈和O鏈所有氨基酸的排列次序及其結合方式。
再后來,更沒人去管這條蛇了。
于是,盧簫向保衛處申請了艾希莉婭的研究使用許可證,借研究之名干一些尚留有人性光輝的事。
她悄悄從宿舍帶了一條毯子,蓋到艾希莉婭的身上。她不怕冷,但她知道蛇人很怕冷。
她偷偷在軍服口袋里塞些熱氣騰騰的肉餡餅,帶回來喂給艾希莉婭。早些年和白冉的相處提供了寶貴經驗,她知道蛇的飲食偏好。
她輕輕在艾希莉婭的耳邊講故事,陪她聊天,有時也會用德語聊。她發現艾希莉婭也能聽懂德語,因為施朗家族的人都需要用德語閱讀老版的醫學書籍。
艾希莉婭漸漸取回了語言能力,終于可以吐出完整的一句話了。雖然從普通人的視角來看仍支離破碎,但對她這樣的人來說是天大的進步。
僅僅在關懷?
不,在替世州贖罪。
**
4月14日那天,盧簫想起了愛人的生日。
她為不知死活不知去向的愛人點了一支蠟燭,慶祝其36歲的生日。生活總要繼續,那還是有點信仰比較好。
暖黃色的燭光中,她看到了白冉的臉。閃爍而跳躍,無論哪個角度看,都美得令人語塞,即便有皺紋也是美的。
又近一年沒見過了那雙綠眼睛了。
又或許本來就不會再見。
盧簫閉上眼睛,一切已都不重要了。
委屈的,痛苦的,憤恨的,在那一剎煙消云散,在那一刻成為別人的故事。那是無比短暫,卻無比徹底的釋然。
“恭喜你——”
她頓了一下,咽下一口口水。
“恭喜你三十六歲了。”
**
2194年5月26日,世州第四秘密研發基地正式解散。
這一次,中央說話算話,釋放了此基地從上到下所有的工作人員。
一個又一個同僚由專車接送,走出了那扇將他們困在這里許久的大鐵門。對于絕大部分人來說,那可是與世隔絕的十年。
自由了。
終于自由了。
但是,許多走出基地的人并沒有喜悅,占據主導地位的反而是恐懼。他們瞪著迷茫的眼睛,對這個陌生的世界感到害怕。
他們不敢相信,這和幾年前是同一個世界。
就像長期被關在監獄的囚犯一樣,踏出監獄的那一刻,會很難適應這個世界的變化。
基地內所有的物品都要求被處理掉,貴重物品由研究員帶走或運回中央,帶不走的物品就扔掉或銷毀。
但最棘手也最難處理的物品只有一件。
就是那D彈爆炸后僅存的蛇人,關押了六年的實驗品——艾希莉婭·施朗。
根據上級傳達的命令,艾希莉婭屬于需要銷毀的物品。
意料之內,世州頒布的新政規定了對待蛇人的立場。蛇人沒有任何人權和生存空間,所有人都應拿出對待賤民的態度對待它們,讓它們慢慢自我消亡。
但命令收是收到了,卻沒人敢動。面對注射下便會死亡的毒劑,從上至下所有人只會面面相覷。
所有人都習慣了殘忍對待艾希莉婭,卻沒人敢親手結束她的生命。他們愿意間接當劊子手,卻不愿直接當劊子手。
真滑稽。
盧簫在心里冷笑,你們明明折磨她折磨得那么開心,比殺死她還要惡劣呢。
不過,倒也能理解。
這些人一生從事腦力勞動,生活在安靜和平的假象中,別提上戰場了,就連死刑執行的場面也沒看過。
“各位應該將樂于奉獻的精神發揚光大,主動承擔這個任務。”拜圖少將咳嗽一聲,發現依舊沒人動后,很是尷尬。事實上,作為基地最高領導人的他也不敢注射。
會議廳很大,沉默被襯托得更加寂靜。
于是,盧簫堅定地站了起來。
她無所畏懼地迎向無數個驚愕的目光:“我來。”
會場爆發出一陣驚呼,就連拜圖少將本人也開始面部扭曲。沒人能想到,主動請纓的竟會是一個年輕且膽小的女軍官。
拜圖攥緊拳頭,不可思議地問:“盧少校?這不是沖動之言吧?”
“我上過戰場,也擊斃過不少人,多殺一個人無所謂。”盧簫面無表情地回應。
會場再次爆發出驚呼。
拜圖少將的眼神越發驚異困惑。
盧簫當然知道他在困惑什么。不過事到如今,也不會有人再追究什么過往了。
拜圖沉吟片刻,通過了她的請求。
**
2194年6月11日。
基地幾近空空如也,人都跑光了。
盧簫握著裝有毒劑與注射針的盒子,走進了那間熟悉的小黑屋。房間空空蕩蕩,走廊也空無一人,沒人敢看這直戳了當的殺人場面。
馬皮靴底磕地磚的聲音也空空蕩蕩。
被折磨了那么長時間,就算活下來,也將一生都活在陰影中,早點解脫何嘗不好。
盧簫下定了決心。
看到熟悉的灰發灰眼,艾希莉婭的綠眼迸出了喜悅與渴望。她不知道少校手里拿著什么,更不知道即將迎來的命運。
“你來了。”仍被鎖在床板上的艾希莉婭簡短地問候。
嗓音和白冉很像,長相也和白冉很像,一切都讓難過愈發濃重。
好像有什么不對。
盧簫盯著艾希莉婭,在臉上搜尋著什么。發現了什么之后,她的目光停在了艾希莉婭的眼神上。
“我問你一個問題。”
“問。”艾希莉婭眨眨眼,透露出了與年齡外貌不符的純真。
盧簫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捏著盒子的手突然收緊。剛走進房間時還有的堅定正式動搖了。
“你想活著嗎?”她最大限度壓低了聲音。雖然這里已經斷電,但還是應該保險些。
艾希莉婭的眼神倏然變化,好像明白了這個問句,又好像沒有明白。淺金色的眉毛微微蹙起,額頭上的皺紋顯出深深的溝壑。
盧簫也自覺殘忍,于是換了個說法:“你想不想永遠睡過去,不再看到這個世界?”
艾希莉婭終究還是曾經的知識分子。即便現在精神被折磨得有些失常,也依舊能懂這些話的深層含義。
“我?我……”
“這種試劑能讓你永遠睡去,而且沒有痛苦。”盧簫抬起盒子,晃了晃。
艾希莉婭迷惑了,但迷惑不是關于死亡的:“問我,為什么?”
“我在征求你的意見。如果你想死,我注射藥物;如果你想活,我會想辦法讓你活。”
艾希莉婭沒有說話。她愣愣地看著盧簫,仿佛老年癡呆了一般。就在盧簫快要擔心的時候,她的眼角流出了淚,一滴接一滴。
“為什么?”
“對于一個無辜的人來說,生與死是天生的權利。”
“我,是人?”
“當然是。”
艾希莉婭越哭越傷心,她想抬起手擦淚,可四肢仍禁錮在床板上。
盧簫掏出鑰匙,解放了她的四肢。
艾希莉婭顫巍巍地坐起。她全身上下骨瘦如柴,沒有一塊肌肉能使上勁,只能由盧簫扶起來。
“我想見她。”
盧簫當然知道指的是誰。我也想見她,她也默默想著。
“我想見孩子,我的。”艾希莉婭繼續抽泣。
你的孩子很可能早就不在了,盧簫想說卻沒能說出。
艾希莉婭撐不住了,向一邊倒去,盧簫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我無能為力,我也不知道現在外面是什么情況,對不起。”既有力又無力。
艾希莉婭閉上了眼睛,靜靜聽著少校的心跳,正如多年前她妹妹聽的那樣。
時光重合了。
過了許久,艾希莉婭又開口了。這次她只說了兩個字。
“陽光。”
“嗯?”盧簫眉毛動了一下。
“想看。”
盧簫立刻將試劑塞入了口袋,嘴角勾起凄涼的笑。
“我明白了。”
第83章
最終只有拜圖少將來到了這件逼仄的房間。可以理解,不會有人想看一具冰冷的尸體。
站在尸體前的盧簫敬了一禮,她的軍禮一直很標準。
“您可以檢查一下。”
“全注射了?”
“是的。”
拜圖連連擺手,一臉嫌棄:“不用檢查了,我直接叫人搬走。”
“我自己把她扔外面就好。”盧簫眼睫毛都沒動一下。
“你可以?”
盧簫點點頭,直接把板上的艾希莉婭橫抱了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拜圖再度震驚到不能自拔。他怎么也想象不到,那看起來空蕩蕩的襯衫下,肌肉的線條究竟是如何發達的。
盧簫自顧自走出了房間,懷里抱著那將近一米八如竹竿的身體。
潮濕的霉味終于脫離了鼻尖,取而代之的是越來越近的戶外空氣。稍稍一抬頭,刺眼的陽光從走廊盡頭半敞開的門射入。
那是她一年以來頭一次走出鐵門,久違的自由甚至令人窒息。
圍墻的另一邊陌生到不可思議,每顆草踩上去的觸感都很奇特。很遠很遠的地方散落著三三兩兩的小村落,融進藍天白云與地平線之間。
盧簫繞到一棵粗壯的樹后,將懷中的人輕輕放到草地上。這里蚊蟲很多,不過蛇人的皮膚有鱗片保護。
躺到草地上的當然不是真正的尸體。
她控制了劑量,讓艾希莉婭暫時假死了。
盧簫早已提前和安保科的人打了招呼,讓他們留一輛車,最后自己開車走。
在返回基地取行李時,她的心口突然開始一陣陣地疼。
**
盧簫握著方向盤的手萬分生疏。
過去幾年里,她騎過無數次馬與摩托車,就是沒正經開過汽車。
現在該干什么?
中央一定馬上又會派新的工作。但她不想再回到研究所了,就算不是高密研究所也不想去,過去一年的所見所聞已經撕開了她的心。她想回警衛司總局,回到那個已沒有唐曼霖的總局,離家的車程只有幾個小時。
后座上,艾希莉婭無力靠在椅背上,淺綠色的眼睛望向車窗外,波光粼粼。凹陷下去的臉頰與營養不良的軀體沐浴在光明下,終于顯得沒那么可怕了。
“陽光。”
“對,這就是你向往的陽光。”盧簫將車拐進通往最近的村落的土路上。輪胎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勻速前進,上下顛簸。
“去哪?”
盧簫頓了頓。
“先休息幾天。等你能走路了,我帶你回家。不管怎么說,你自由了。”
那句話讓艾希莉婭的眼神亮了,但也僅僅一瞬而已。她想到了另一樁心事,近乎白色的睫毛垂了下去。
“我們去找薩凡娜?”
薩凡娜。
盧簫強忍住即將掉下的眼淚,控制面部肌肉讓嘴角盡可能上揚:“好啊……總能找到的。”
艾希莉婭揚起鼻子,鼻翼輕輕煽動。她睜開眼睛,迷茫地望向駕駛座。
“盧少校,你要哭了?”
她們的嗓音太像。
她們的長相太像。
盧簫想起了白冉曾喊過的一聲聲“盧少校”。那時她總是帶著調侃的笑容,像念咒語一樣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直到自己的臉頰泛起惱羞成怒的桃紅。
已整整一年過去了。
她在哪兒?是否還活著?活得怎么樣?無數個得不到解答的疑問涌上心頭。
盧簫張開了嘴。
她要告訴艾希莉婭她和白冉的關系。她想用講述過去的事情逃避現實,她想將思念全盤托出,她想崩潰地大哭一場。
突然,車劇烈地抖動了一下。緊接著,一聲巨響過后,車胎爆了,整輛車向一側傾斜。
盧簫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走神了,竟沒發現路上有尖銳物品。
但為時已晚,她艱難地把著方向盤,嘗試不讓車輛在土坡上側翻。
汽車在土坡上劃過一個驚險的半圓后,終于停了下來。
盧簫第一反應便是看向后座。
艾希莉婭果然受驚了,全身開始劇烈地抖動起來,口中也吐出了怪叫。關押了五年,她的精神病一直斷斷續續的,一有風吹草動便會瘋狂。
等等。
視線里出現了其它詭異的東西。
盧簫以為出現幻覺了,瞪大雙眼,但車窗外不遠處分明就出現了好幾個人影。
“不許動!”粗惡又熟悉的口音。
盧簫立刻高舉雙手,一動也不敢動。時間隔得太久了,她暫時想不起來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
那個口音毫不留情地命令道:“盧少校,如果想讓您和您的同伴都活命的話,請現在下車。”
盧簫緩緩轉過身來,準備乖乖下車。
此刻的她身上沒有任何武器;但就算有她也不敢拿出來,因為僅憑腳步聲就能判斷出來,背后至少有五個人。
下車,面前站著一排便裝的高壯男子,行為舉止都很規范,一看就是軍隊里面的。
沒解決試驗品的事情敗露了?可她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她的大腦瘋狂運轉,不知該如何向上級解釋。
背后傳來了艾希莉婭瘋狂的嚎叫聲。
其中一個男子聽得很不耐煩,踏上前去,直接用槍把敲暈了艾希莉婭。
然后,一個明顯是領導者的男子走上前來,往盧簫的手腕上拷上手銬。銬上后他思索了片刻,仿佛覺得不太牢靠,頭偏向一邊示意。
另一個矮瘦的男子上前來,掏出一根注射器,將針管粗魯地戳進盧簫的小臂中。
一陣刺痛從血管內蔓延開來。
盧簫這才察覺到了真正的危險,這幫人根本不是自己人。
“你們干什么!”
打頭的男子冷笑一聲:“客氣點,您現在是俘虜了。”
剎那間,在完全陷入昏迷之前,盧簫終于想明白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了。因為在研究所封閉了太久的緣故,她過了很久反應過來。
典型的澳島口音。
這些人是舊歐軍方派來的。
**
再次醒來時,是在舊歐澳島的監獄里。
舊歐境內一切設施都很古舊,監獄也不例外。四面的墻壁已經掉漆,斑斑駁駁;馬桶圈碎了一半,生銹的鐵床也搖搖晃晃。
沒有任何隱私可言。
隔離柵外面坐著一個時刻緊盯的士兵,即便上廁所都要打量打量。
俘虜沒有任何人格可言,能單獨關在一個隔間已經算是幸事。
絕大部分俘虜還不如一條狗。
盧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著灰黑色的墻壁出神。
她知道自己對于舊歐來說是十惡不赦的壞蛋,斃千百萬次都不足惜的那種;但詭異的是,她現在仍活著。
已被關在這里好幾天了。
按理說,以世州軍人的血性,應該一頭撞死在敵軍的監獄里;但盧簫并沒有。經過這么多事情,她已對世州沒有任何熱情,當然不會為它的榮耀自殺。
艾希莉婭也不知去向,據說被關在另一個牢房里。舊歐知不知道蛇人的事情?如果知道了,會怎么對待艾希莉婭?
盧簫不敢去想。雖然世州才是最沒人性的那一方,但她也不敢信任舊歐的人性。天下的烏鴉一般黑。
另一個問題。
經過一年多與世隔絕的日子,她不知道家人怎么樣了。如果自己失蹤的消息傳回去,媽媽的病情會不會加重;如果世州軍方知道自己成為俘虜且沒有自殺的消息,家人會不會受到威脅。
想到這里,盧簫又開始難過。手銬冰冷而沉重,她看不到生存的意義,就像那年在戰場上尋死的愛人一般,絕望而無助。
就一直這樣當舊歐的階下囚嗎?
他們要干什么?而我又該干什么?
盧簫一直沒想通,為什么舊歐要那么大費周章抓走她,明明世州軍隊有不少更厲害且軍銜要高上不少的人。
這時,一個舊歐士兵走到了隔離柵前。
“請您跟我走,我們上級要見你。”
盧簫別無選擇,只得跟他走。舊歐的監獄也不是吃素的,各類防守都很森嚴,完全不能動逃跑的心思。
走廊很安靜,但也很壓抑。無數個灰藍色軍服,無數雙充滿仇恨的眼睛,一切都讓她四肢僵硬無比。
他們走到了獄長辦公室。
進門,偌大的辦公室內不僅有監獄長,還有一個從肩章來看軍銜為上校的舊歐軍官。
那個舊歐上校看到盧簫后,主動站了起來,還敬了一禮。
“盧簫少校。”
“您好。”戴著手銬的盧簫無法回禮,也不打算回禮。一個軍禮可抵不過下三濫的綁架手法。
看到她這個態度,舊歐上校早有預料般笑了笑:“在別人的地盤還這么囂張,不愧是世州軍人。”
“因為我們不怕死,也不怕折磨。”
這句話有著奇怪的威懾力。
舊歐上校的笑容變尷尬了些許,語氣也柔和了不少:“別誤會,我們抓您過來也是無計可施,不會虐待您的。”
“那你們要干什么?”
“我們只是想換回阮林楚上尉罷了。”
盧簫一下子明白了,舊歐是打算拿自己交換俘虜的。她有點想笑,可并不是愉快地笑,而是滑稽地笑。
舊歐上校咳嗽了兩聲,繼續補充道:“他也是指揮官,雖然在隊內的地位和軍銜沒有您高,卻是阮社長的侄子。”
懂了,因為和核心領導人沾親帶故,所以必須要保下來這個人。
明白一切后,盧簫只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她灰色的眼珠審視般地看向那位舊歐軍官,滿是灰塵的臉遍布寒意。
“您什么意思?”舊歐上校蹙起眉頭。
“我沒有任何交換價值。”盧簫憐憫地對他說出實話。“我左耳聾了,早就不是指揮官了。”
奇異的靜默。
舊歐上校瞳孔驟縮:“原來是這樣!我說怎么回事!”
顯然,世州軍方并沒有理會舊歐的請求。
這也在意料之中。
本來成為俘虜在世州軍隊就是一件特別可恥的事情,再加上被俘的軍官會被懷疑與舊歐互相勾結,無論從哪一點來看,都沒有交換價值。
也就是那一刻,盧簫感到異常心寒。她更不知道生存的意義了,眼前的世界越發沒了色彩。
“您不妨盡早解決我好了。”
一個廢物沒有存在的價值。
她想起一幕幕無力的往事。什么都保護不了,什么都改變不了,痛苦地茍活,還不如一條狗。
舊歐上校尷尬笑笑。
“但不管怎么樣,您對世州也算重要人物。”
“我并不算。”
“您上過《世州評論報》,拿過無數一等功,是世州最年輕的少校。”
“世州政府需要宣傳,我代替了海報,僅此而已。”
舊歐上校不知該如何評論,沒控制住,一拳垂到了桌角上,把監獄長和另一個小士兵嚇了一跳。
“我會再跟你們談判的。我們需要阮林楚,再加幾個戰俘也可以。”
盧簫面無表情:“那我拭目以待。”
**
接下來的日子,盧簫決定放空思緒。讓大腦不那么痛苦,也為死亡做準備。
不重要,什么都不重要了。
飯吃到嘴里沒味道,好像不太新鮮,卻總能坦然接受;斑駁的墻壁好似放映著連環畫,可以看一整天;聾掉的左耳也習慣了,失衡的世界成了正常的世界。
她累了,即便是她也會累;她不想再反抗什么了,這一生反抗的事情夠多了。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
可能過去了很久,也可能沒過幾天。從對世界失去信心的那一剎起,她就不再關注時間。
太陽已經照得老高,從高高的窗子射進久違的金黃。澳島的天氣一直很干燥,近些天季節踏入了寒冬,每寸皮膚都干冷干冷的。
盧簫躺在床板上發呆。當一天不怎么活動時,她的代謝就格外低,不吃飯也不會餓。
突然,看守的士兵走到了隔離柵前,掏出鑰匙。
“有人來探望您了。”
很久沒聽到過別人說話了,導致盧簫以為幻聽了。
“盧少校,有人來探望您了。”士兵尷尬地重復了一遍。
盧簫這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是真實存在的。她懶懶地轉過頭去,身子卻一動不動,好像對這個新消息并不感興趣。
“探望?”
不會又是那個舊歐軍官吧,長期與世州談判無果,被迫來勸降了。或者是發現了自己的履歷,決定處死自己也說不定。
“對,是您的朋友。”
盧簫這才警覺起來,一下子從床板上彈起。與此同時她的余光看到,這個士兵兜里鼓鼓囊囊的,估摸被塞了不少錢。
很明顯,他被賄賂通關了。
過于熟悉的作風,過于熟悉的手法。盧簫不敢給自己太大希望,可死去的記憶總是不斷復活。
人總該有希望。
于是她立刻發了瘋一般沖上前來,像個精神病,像條瘋狗。
那個看守的士兵以為出了什么意外,嚇得從腰間掏出槍防衛。
然而盧簫只是沖上來的速度快了些,并沒有做出什么出格的舉動,也沒理會那把抵在自己胸口的槍。
“快帶我去。”
舊歐士兵不明覺厲地咽了口口水,乖乖帶她向探監室走去。雖然盧簫是個階下囚,但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卻讓他不得不產生敬畏之心。
走廊兩側不斷傳來腳步聲。
盧簫的心跳越來越快,她從未這么希望過一條路到盡頭。
在探監室門敞開的那一剎,盧簫停住了腳步,全身上下開始由內而外地顫抖。
陽光勾勒出一個過分清晰的人影,如夢如幻。長期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盧簫被那直撲面而來的陽光弄迷了眼。
是夢?是現實?
是夢中的現實?還是現實中的夢?
探監室中央坐著一個披著呢大衣的女人。
相較一年多前添了些老態,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魅力;皮膚仍蒼白如雪,發絲仍如雪地上的麥浪,綠眼仍如湖底翡翠,嘴上仍抹著世上最明麗的口紅。
盧簫笑了。
這是一年多來,她頭一次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因為金發碧眼的維納斯也在沖她微笑。
作者有話要說:
淚目了,前幾章我都寫得心梗了。
第84章
盧簫坐到了桌子的對面。
她想擁抱對面的人,卻被桌子硬生生隔開了。
那不是桌子,那是銀河。
白冉的眼睛也渴望地閃爍著,竭力控制著想沖上來相擁的沖動。
盧簫不可思議道:“你還活著。”
“你也還活著。”白冉也不可思議。
剎時間,所有絕望已煙消云散,見到愛人足矣。
盧簫死死咬住下唇,快要咬出血了。她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可一時間什么都說不出來。
于是白冉先開口了,輕柔地笑著。臥蠶會帶動眼角,浮出水波般的魚尾紋。
“古有‘飛鴿傳書’,今有‘鳥糞傳書’。”
然后她就懂了。
僅憑紙條上的幾個字母,她就能推斷出來隱藏在背后的意思,憑借兩人之間的默契。
盧簫內心一顫,立刻感謝起當時的掙扎。那一年付出的一切苦痛都化作回味的甜,泡軟了身上所有骨頭,讓她垂下頭埋到了手銬之間。
“謝謝。”她也不知道在向誰道謝。或許是向曾經的自己,或許是向白冉的敏銳,又或許是向眷顧的命運。
在一旁看守的舊歐士兵紅了臉,他隱隱猜到了兩人的關系。不過他也明白,沉默就是最好的尊重。
白冉長長的淺金色睫毛抖了一下。
“我把姐姐保釋出來了。謝謝你救她出來。真有意思,受過那么多折磨,她本來想死的。但有那么一瞬間,她想到了一些事情,就又不想死了。”
“想到了什么?”這也是盧簫一直不明白的事。
“她說,你的出現讓她看到了陽光。她很多年沒見到過的美好如洪水一樣襲來,突然就看得到希望了,很奇妙,就像有人把封在頭頂的天花板鑿開了。”
聽到那句話,盧簫感覺頭頂上壓抑著的東西也揭開了些許。
“太好了。她見到你一定很開心。”
“誰說不是呢。”白冉笑得既溫柔又無力。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白冉想到了什么,眉頭皺了起來。
“怎么了?”盧簫擔心地問。
白冉深呼吸一口氣,眉頭擰成痛苦的模樣:“但他們就是不放你,多少錢都不放。”
毫不意外。
盧簫平靜地回應:“我知道。他們想用我換阮文儒他侄子。”
“世州不會換的。”白冉迷惑了。
“當然,我已經沒有價值了。”
白冉咬牙切齒,綠眼瞬間迸出兇光:“那幫狗娘養的!賣命了這么長時間,說沒用就沒用了。”
蛇憤怒起來的樣子非常嚇人。
舊歐士兵再度嚇了個夠嗆,掏出槍自衛。
“或許等他們認識到我沒價值后,就能讓你贖我走了。”盧簫怕白冉控制不住情緒變成蛇形,只能柔聲安慰她。
那雙灰眼睛像有魔力一般,總能讓發狂的人不再發狂。
白冉立刻冷靜了下來,嘆了口氣。
“好好活下去。”
“會的。”
“會有辦法的。”
“會的。”
無論過了多少年,盧簫仍不知道那天的確切日期。在牢房里渾渾噩噩度日許久,她早就沒有時間概念了。
但那確實是她重新奪回希望的一天。
因為不知從何時起,她唯一的寄托也變為了一個具象的人。
**
自從那天見到白冉之后,盧簫便不再以躺在床板上發呆度日,而是有規律地鍛煉,思考。
她甚至還請求看守給了她一支粉筆,在地磚上一遍遍演算沒想明白的定理,再一遍遍用袖子擦凈。數學不是人生陰影,研究所才是。
白冉也會有規律地前來探望,并托看守悄悄送些點心進來。巧克力,布朗尼,黃油蛋糕,一切都正中盧簫的口味。
本蠟黃的氣色好了不少,本瘦成骨架的身體也圓潤了起來。
世界總是充滿戲劇性變化。
有一天,如童話書里統一的結局那般,那位舊歐上校親自來到了牢房前,打開了長久以來一直緊閉的柵格門。
“盧少校,您自由了。”
剛鍛煉完的盧簫滿頭大汗,說話也在喘。
“我自由了?”
“世州同意釋放阮上尉了,托您的福。”
盧簫震驚到不能自拔。她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讓一直以來冷酷無情的世州軍方動搖了。
看到她的表情,舊歐上校點點頭:“一聽到對象是您,席少校立刻介入并親自拍板,真不可思議。明明這事跟她沒關系,她卻愿意濫用職權幫助您。”
席少校?
盧簫很確信,席子英應該是元帥才對,“席少校”這個稱呼又是從何而來?
“對了,她給你發了封傳真。”舊歐上校走上前來,恭敬地打開盧簫的手銬。“您現在可以去倉庫領取扣押的行李了。”
盧簫疑惑地接過上校手中的紙。
猶豫片刻后,她直接展開看了起來。只需看一眼署名,她便明白了一切。這不是世州的仁慈,而是某人的報恩。
【請不要返回世州,世州軍方將不再接受你。我知道你不喜歡軍隊,所以我銷毀了你的所有檔案,你全家已被遣送出境,安心當個舊歐公民即可。
現在我們兩清了,愿一切安好。
席子佑】
又是一個差點被遺忘的名字。
盧簫鼻子一酸,將那封信小心翼翼地疊起,塞進褲兜。她想起了那個艱難的雪夜,明明只過去了四年,卻如上個世紀的事情似的。
所有事情都連成了一個圈。
這個到處都是棱角的世界,竟然也會有溫潤的圓圈。
“您可以去倉庫取行李了。”舊歐上校對她奇特的表情不明所以,便重復了一遍。
盧簫沖他笑笑,說:“知道了,謝謝。”
頭一次看到這位世州軍官露出笑容,舊歐上校愣住了。他不明白那封傳真究竟有什么值得高興的,明明世州軍方都遺棄了她。
然后,盧簫昂首挺胸,按照走廊墻壁上指示牌指示的方向走去。
**
盧簫走出舊歐紐曼大監獄時,身穿一件灰色毛衣和亞麻色長褲,外面罩一件沒有任何裝飾的黑色羽絨服。羽絨服很破舊,多處漏了羽絨。
可盡管全身上下灰頭土臉衣衫襤褸,挺直的脊背與不凡的氣質仍讓她鶴立雞群,沒人會認為她是流浪漢。
暗紅色的軍裝全部扔到了垃圾桶。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個軍人,而是個平民。
她提著從研究所拿來的行李,走向最近的車站。感謝澳島干燥的天氣,行李沒長霉。
七月初的紐曼有寒意,但在明媚陽光的照耀下,寒意微不足道。兩旁的行人從她身邊匆匆走過,沒人知道這個年輕女子的履歷。
盧簫向前走著,雖然手里提著兩大包行李,卻渾身輕松。陽光點到她窄窄的鼻梁上,點到她薄而干裂的嘴唇上,她整個人控制不住地微笑著。
就如當年那本《格林童話》里講的那樣,她便是傻到極致的漢斯。
她將金子換成了牛,再把牛換羊,把羊換雞,最后把雞換成了剪刀。而在井邊休息時,剪刀不小心掉了下去,最終一無所有。
為世州服務了這么多年,最后卻什么也沒得到,甚至還被驅逐出境。
但盧簫只覺得自由,而自由帶來了輕松。她抬臉迎向陽光,灰眼珠閃閃發亮。
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靈上的創傷,從今往后都將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完成了向世州報恩的使命,并名正言順地退出了軍隊;那一刻起,她終于可以擁有其它的理想了。
車站處,她看到白冉果然等在了站牌旁。她們沒有提前約定,彼此卻都知道要在此匯合。
路過的人們或多或少都會看白冉一眼。盡管白冉已經三十六歲了,沒能像年輕巔峰時期那樣美到極致;但歲月不敗美人,她的樣貌依舊很出眾。
盧簫走上前去,在白冉身邊停下。
她們一個光鮮亮麗,一個衣衫襤褸,像兩個世界的人。
但兩個世界的人見面即擁抱。渴望了一年多的擁抱,穿越時間和空間回到了現實。
盧簫將臉埋到愛人的頸間,細嗅其中的香水味。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熟悉的海鹽柑橘香,很清新,也很醉人。
白冉手漸漸攀到盧簫的后腦勺中,纖長的手指穿過發絲,輕輕揉搓。
抱著抱著,她們的臉頰蹭到了一起。而臉頰蹭著蹭著,她們的嘴唇觸到了一起。
就像雨點會自然從天空墜向地面一樣,擁抱會自然轉向接吻。
在包容開放的舊歐,同性戀不違法,但也足是件稀奇事。路人們開始放慢腳步,好奇地注視她們。
但她們不在乎。
一年多未見,她們只想親昵地吻上日思夜想的唇。
而路人們看著看著,竟鼓起掌來了。
老人們先是驚訝,但也連連點頭,表示包容與贊同;就連小孩子們都在為這美好的愛情鼓掌,父母也絲毫沒有捂他們眼睛的意思。
聽到莫名其妙的掌聲后,盧簫這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從白冉身上離開。
余光里,那些舊歐路人們的表情真摯而溫柔,這是在壓抑的世州從未看到過的景象。
那一刻,盧簫更加感謝世州將自己驅逐出境了。她更加理解了為什么法蒂瑪和司愚選擇了舊歐,也理解了當年的薩凡娜為什么選擇了舊歐。
見面吻后,白冉接過其中一包行李,替她提在手上。
兩人向特定的某個站臺走去。盧簫不知道白冉要帶自己去哪兒,但她百分百信任著白冉,便一句話也沒問。
走著走著,白冉解釋了未來的后續規劃:“我幫你把家人接到杰拉爾頓了。司愚和法蒂瑪也住杰拉爾頓,戰時很多建筑都損毀了,你們只能暫時跟她們住一塊。不用擔心,她們的房子算是棟小別墅,房間很多,能容得下你們一家人。”
盧簫有些為難道:“又麻煩她們嗎?”
“她們不給你交保護費就不錯了,”白冉嬉皮笑臉道,“到處都在打仗,保不齊明天就有野蠻人入侵,需要你保護呢。”
看著那熟悉的調侃表情,盧簫哭笑不得又安心。
她們踏上了開往澳島西部城市杰拉爾頓的電力火車。維多利亞大沙漠的荒蕪景色漸漸遠去,干燥漸漸轉為了沿海地區的濕潤。
列車上,盧簫眼睛亮晶晶地扒著車窗。她很高興能在車上而不是馬背上看澳島的土地;她很高興能坐到普通車廂而不是軍用車廂。
白冉撐在小桌板上,用叉子插著剛買的小芝士蛋糕。她自己不吃蛋糕,當然是送給盧簫的。不過盧簫凈顧著看風景了,目前還沒空吃東西。
白冉輕哼了一聲。
“這里資源不豐富,不過風景不錯。舊歐喜歡把囚犯流放到這里來,怕不是讓他們賞風景。”
“漂亮的風景可以凈化心靈。”盧簫忍俊不禁。
白冉也瞇起眼睛,笑了。
“這么說來,大自然是個道德衛士。”
那一年,在軍隊待了十六年的老兵正式退伍。
那一年,盧簫28歲。
作者有話要說:
28歲,按理說應該是戰爭大女主全書結束的年齡了——
但我要寫到38歲(不是)
第85章
杰拉爾頓的環境比想象的要好。澳島西南部臨海,盡管在深冬也絲毫不干冷。
因世州政府故意宣傳詆毀的緣故,真正到來之前,盧簫總有一種這里會到處破破爛爛的設想。
但事實上,舊歐的街道不僅干凈,而且色彩斑斕又藝術感,整體氛圍比世州要強得多。她在街道上看到了不少雕塑,模樣抽象卻富有美感,想必是哪個藝術學校畢業生的杰作。
法蒂瑪和司愚的房子在城郊西北部。
雖然小別墅空間很大,但戰爭時期誰都沒有錢,里面的裝潢很破,其中一個房間的頂部甚至會漏雨。幸運的是,七月的杰拉爾頓正逢旱季,可以等冬天過去后再修繕。
盧簫和白冉住到了二樓最靠外的房間里。
表面上說是為了節省空間,實際上和愛人睡在同一個房間天經地義。還有一個原因,冬季溫度不低的杰拉爾頓沒有炕和壁爐,晚上和白冉睡一起可以幫她取暖。
艾希莉婭安頓到了她們隔壁的房間。
自從見到妹妹后,她的精神日漸正常,通常情況下已不會發病。法蒂瑪在送餐過去時經常會陪她聊天,而法蒂瑪的笑容也能治愈一切。
現在的唯一問題是她身上的潰爛,因實驗而留下的傷時不時會發炎。因此白天大部分時間里,白冉需要隔三岔五查看姐姐的身體狀況。
家里剩下的五口人在盧簫抵達杰拉爾頓五天后,也到達了法蒂瑪和司愚的房子里。
跨越了半個地球,路途實在太過遙遠,她們無法帶太多的私人物品,因此抵達之后出現了不少麻煩。在戰爭這種非常時期,任何困難都可以克服,旅途平安已是莫大的幸事。
沒有人愿意背井離鄉,可大部分人都能理解這迫不得已的離去。
娜塔莉亞向來是個愛國分子,也會想念柏林的天氣,但她理解女兒的痛處,因此全程沒給過太大壓力。
只是她一直安逸生活慣了,加上身體總是斷斷續續出毛病,有時會控制不住大發雷霆。每當這時,白冉便會出面甜言蜜語幾句,立刻就能替盧簫哄好她。娜塔莉亞早就認可了女兒和這個女人的關系,并且很高興能有這樣一個好人陪伴女兒。
凱瑟琳對救命恩人的決策百分百支持,決定跟隨到天荒地老。再加上她本身底層出身頭腦不靈光,盧簫說什么她便做什么,也算是全安頓過程中最省事的一個。
兩個孩子也沒什么問題。
盧平只是個兩歲的小女孩,暫且不談;雖然盧安已經上二年級,曾在世州的公立學校受到了不少畸形的教育,但他能隱隱約約明白不可抗力是怎么一回事,會尊重大人們的安排。
唯一棘手的是嫂子。
被世州政府洗腦的望月綾子動不動就一哭二鬧三上吊,認為在舊歐生活侮辱了她的人格,還揚言要帶著安安跳海。
盧簫被她鬧得無計可施,拿出了一些錢,讓綾子帶著侄子離開去找滿意的地方生活。
然后綾子就不再吭聲了。
當慣了家庭主婦的她可不敢一個人上街去。
這就是新生活開始前的故事。
**
別墅后有一個小院子。
因為之前只有法蒂瑪和司愚兩個人生活,院子里只種了些調料,如蒜、辣椒、小蔥和韭菜。
旁邊的小圈里則養了幾只雞和兩頭羊。
法蒂瑪和司愚兩個將將一米六的弱女子,力氣小容易累,且對農活都不太擅長,就沒太打理過后院,也從沒想過要新開墾或承包一片農田。
“你們只種這些東西,平常吃飯怎么吃呢?”盧簫在了解周邊情況時,有些不解。
世州與舊歐正在澳島北部打仗,四周都是封鎖口,貨輪很難運送貨物過來,即便是沿海城市。
這個年代物資短缺,物價極貴;如果不想辦法自給自足,很可能未來哪一天就吃不上飯了。
法蒂瑪眨眨潑墨般的大眼睛,從表情到語氣都很純真:“司愚賣畫,我烤面包和蛋糕賣給附近的人,然后去附近的集市買吃的。我們平常吃不了多少東西,雞每天下好幾個蛋呢。”
盧簫陷入了沉思。誠然,自己的到來打破了這二人生活的平衡,她心里有些過意不去。
“長官,您不要擔心,我們的生活暫時沒困難。”法蒂瑪溫柔地笑著,露出一口可愛的小白牙。“平平安安都很可愛,每天看到他們我也開心。”
這姑娘的表情確實一副歲月靜好的樣子。
盧簫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我已經不是軍人了,不用再叫我長官了。”
“不管您是誰,都改變不了您是那個可親可敬的長官的事實。我誰都不認,我只認您。”法蒂瑪的大眼睛亮得很真摯。
盧簫更不好意思了。她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做過什么,值得這樣一個姑娘這么無條件相信并追隨自己。
那么,該怎么辦呢?
白冉在舊歐銀行里存了不少錢。因此這一陣子,暫時需要靠愛人的存款養活全家。
“我的錢就是你的錢,”白冉倒對此毫不在乎,“我賺錢就是為了你。”
每次聽到這句話,盧簫就覺得臉頰在燒。聽上去沒什么毛病,就是羞恥度爆棚。
而白冉恰恰很享受看愛人難堪的模樣。
但坐吃山空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要想辦法長遠發展。盧簫知道戰時通貨膨脹的速度,很擔心手上的列歐哪天便成了一堆廢紙。
應該怎么做呢?
盡管生活看似平靜,她仍在不斷思考。
**
那段時間,盧簫經常會望著窗外思考。
幾公里外,碧藍的湖水泛著清透的綠光,在明媚的陽光下波光粼粼。沙灘靠里便是一望無際的荒漠草原,每戶人家之間都隔得很遠,斑駁的黃色被襯托得格外凄涼。
雖然她不懂農學,但她隱隱有種預感。或許每寸土地都有變成農田的潛質,而在不安定的時代中,土地是唯一牢靠的東西。
兩天后,盧簫下定了決心,去問法蒂瑪:“你們這里有沒有農業相關的書籍?”
“嗯?”法蒂瑪歪頭想了想,走到一個大箱子旁翻了翻,翻出了一本厚地像塊磚頭的大部頭,題目為《鄉土重建寶典》,遞給盧簫。“這本如何?這本就像個農業百科全書,我以前遇到不懂的問題就會來翻翻。”
正在客廳里擺弄顏料的司愚往這邊瞥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沒說話。
盧簫瞥了一眼出版社,上面印有舊歐官方印刷的公章,這是一本官方認可的農學專業書籍,她微微放心了些許。
“很好,這本就可以。”
然而。
回到房間里,盧簫光是看目錄就有些發愁。每個名詞都很陌生,字小得像螞蟻;再隨便翻幾頁,動不動就有泛黃的書頁缺一塊。
無奈。
但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盧簫深呼吸幾口氣,坐到床邊開始閱讀。
“這是什么?”剛洗過澡的白冉好奇地湊了過來。她的發絲濕漉漉的仍在滴水,不過她也沒打算擦干。
“《鄉土重建寶典》。”盧簫一本正經地回答。
聽到這個充滿鄉土氣息的名字后,白冉直笑得直不起腰,一把環住了愛人的肩膀。
“我親愛的數學家,你要轉行當農學家了嗎?”
“不,我只是覺得該多種些菜了,還是自給自足的模式最保險。”盧簫感受到脖子后側浸濕了一片,冰冰涼涼,讓她心跳漏了幾拍。
白冉的臉頰貼了上來,輕輕摩挲:“我有很多錢,你不用擔心。”
“那也不行,需要雙重保險。”盧簫盡力維持無動于衷。
致命的柔軟貼上了后背。
愛人的氣息伴著清新的香水味,悄悄點到了她的耳朵上。
盧簫立刻全身僵硬。
是太年輕氣盛了嗎?
……
她們也不年輕了吧,尤其是這條蛇?
盧簫一邊顫抖一邊克制,按著書頁的手指滲出了汗。
“讓我看會兒書……”
“慢慢看,不著急。”
“我需要盡快看完,才能盡早做出決斷。”盧簫閉上眼,鼻尖也滲出了絲絲汗珠。
白冉不以為然,手指指上目錄的某處點點:“這書還教你母豬的人工受精呢,你不先用自己實踐一下?”
粗俗得很熟悉,卻不會令人厭惡。
“哈?”盧簫被這么直接的話震驚得啞口無言,五官都快尷尬歪了。
白冉靈巧地滑過身來,一手奪過那本書,一手將盧簫向床上推倒。
“親愛的長官,可以賞我好聽的聲音嗎?”
“不要用奇怪的稱呼。”盧簫心砰砰跳得快要炸裂了。她看著白冉越來越近的臉,咽了口口水。
真奇怪,明明那張臉有了皺紋,卻愈來愈像神了。像夢境中西西里島上的維納斯,在泡沫中誕生的愛與美之神。
白冉挑挑眉,紅唇一撅。淺金色的發絲貼著她的臉頰,黏在她的嘴唇上。
“就許法蒂瑪這么叫,不許我?”
“法蒂瑪的醋你也吃?”盧簫瞪眼。
“何止!我還吃我姐姐的醋呢,她憑什么那么喜歡你?”
“……”
盧簫無辜的小鹿眼一直在躲閃。
白冉調皮地咬咬唇,晃晃腦袋。
然后,她扣住愛人的下巴,直接吻了上去。那個吻先是輕輕柔柔的,在某一瞬間突然加重,變為侵略性的吻。
明明自她們久別重逢后的第一天起,她們就天天纏綿至筋疲力盡。
可仙境總是無止境地蔓延。
不明白究竟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還是她們出了問題。
而盧簫一直很乖很乖,任身上的人制著,也任她的手到處造次。
欲望是個無底洞。
與年齡無關,只與對象有關。
不管接觸到哪里的皮膚,盧簫都會覺得血液沸騰。多年過去了,歲月改變了不少東西,曾經秒天秒地的絕世美人風韻不比當年,但她仍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她們愛慘了彼此。
從身體愛到靈魂。
**
盧簫三天之內就把那本厚厚的《鄉土重建寶典》看完了。從她在研究所接觸到的有限的生物知識來看,上面教的大體沒錯,可以信任。
或許旁人看來會很不可思議,但她確實全部看完了。她看書一目十行又記性很好,數理天才很輕易就能融會貫通。
她列好了在下次集市需要購買的東西。
首先是種子,玉米和胡蘿卜的種子。
現在正值七月中旬,是澳島的深冬。小麥的播種時間已經錯過,若執意逆天播種風險太大,這么重要的糧食問題上不能冒險。
于是經過精打細算的思考,她在適宜于七八月份播種的作物中,選擇了玉米和胡蘿卜。玉米屬于好吃又好種主食,胡蘿卜也是應季且營養豐富的蔬菜。
其次是雞仔和豬仔。
在吃肉方面,養豬的性價比很高,因為豬的口糧容易解決且生長周期很短。現在一家多了不少口人,要多買些雞,每天才能得到足夠的雞蛋。小雞分不出公母,因此需要多買些雞仔,才能保證會有一定數量的母雞。
與此同時,她和白冉去東邊進行了一次田野考察,選好了一片可以開墾的荒地。經判斷那里土質不錯,雜草很少,離家近,又連著一片湖泊的支流,不愁灌溉。
盧簫蹲在湖邊,手指插進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溪流。不愧是杰拉爾頓,深冬白天的氣溫接近二十度,即便是白冉都不會凍得跳腳。
此刻的她戴著一個潦草的大草帽,身穿迷彩長袖與土黃色寬松亞麻褲,腳踩滿是泥土的舊布鞋。若從遠處看,恐怕都分不清她是男是女。
白冉的手指也穿過那涓涓細流,笑著看向她:“你現在真的很像個農民。”
“我現在就是個農民。”盧簫聳聳肩。
白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看向腳邊的土地。一陣微風拂過,是暖的。
“我的夢想實現了。”
“什么夢想?”
“有個農民老婆。”
“你上次不還說是‘數學家老婆’么?”
白冉咧嘴一笑,綠眼迎著正午的陽光,翠成金字塔尖的橄欖。
“夢想是會變的。”
盧簫眨眨眼睛,也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朋友:你應該多發點糖。
我:好的。
大白蛇這小嘴真是叭叭的,簡直把世界上的甜言蜜語說盡了hhh
第86章
那是盧簫頭一次下農田,不過任誰看到她干活時的樣子,恐怕都很難相信這一點。
她蹲在那片選好的地上,鐮刀飛快,隨著她彎腰一點點前進,割下來的草一堆堆碼放整齊。這些草她將背回后院,喂給綿羊和新買的牛犢。
接下來做什么?
總之不能造籬笆。
這里沒有機車也沒有馬匹,所有木板都需要靠人力一趟趟從鎮子上運來。盧簫計算過時效,發現沒十天半個月完不成,于是運木板的事情需要暫時擱置,等耕種結束后再補運。
反正這里地廣人稀,民風淳樸,沒有籬笆也問題不大。
眼下,耕種才是要緊事。
法蒂瑪家沒有養牛,集市上賣的又都是小牛犢,只能人工翻耕。光是除草就已經要了盧簫半條命,更別提翻耕了。
而玉米以點播為主。先在田間挖好等距的坑穴,再在每個坑里撒入兩粒優選的種子,埋土的時候還要注意埋得疏松透氣,留給種子足夠的呼吸空間。
這也是一項浩大的工程。
農活的體力勞動強度不亞于軍事訓練,干到最后肺部炸裂,盧簫總會想起魔鬼般的萬米晨跑。
盧簫總會想方設法弄到舊歐的報紙。
上面有很多關于戰爭現狀的報道,每看一次,不安感就加重一次。
各國媒體都一樣,都擅長用美化的語言描述丑陋的事實,以此來制造假象安撫民眾。
但這招對于曾在軍隊待過的盧簫并不適用。她能看出每個文字背后的意思,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清楚地知道澳島戰況的嚴峻。
舊歐民主聯合國在南半球的實力不容小覷,93年那場戰役打得也確實艱難。但今非昔比,吞并了南北赤聯的世州此刻就像一個巨大的怪物,長著血盆大口,一點點蠶食著別國的土地。
當年世州軍隊在維多利亞大沙漠北部僵持不下的城市,已經在8月3日拿下了。照這個速度,前提是所有指揮官都不犯病,盧簫估算,今年年底世州軍隊就會到達杰拉爾頓附近了。
而一旦軍隊過境,不論其領導者如何大發善心,老百姓都會遭到一定程度的洗劫。
盧簫想起了當年在舞鶴郊區的一幕。無論怎么下命令,下屬都會想方設法蝗蟲過境,榨取敵方百姓最后一點油水,容易卷走的錢財和貴重物品尤其不牢靠。
更何況,如果哪天因為通貨緊縮舊歐大量印鈔,就算白冉手里的那么多錢也不再牢靠。
為了下一年的口糧,全家人都要勞作起來。
但究竟誰能勞作,成了個問題。
媽媽身體不好天天臥床,盧平才兩歲,盧安在鎮子里的教會學校上小學,艾希莉婭肌無力又患有精神疾病,都不能當勞動力使用。
白冉雖是南赤聯貴族出身,但畢竟是在軍隊待過的人。軍醫也是軍人,也經歷過艱苦的戰場,干農活不算什么。
蛇人,尤其是蚺蛇原身的蛇人,力氣很大,推犁翻地得心應手。但她上了年紀,體力不比幾年前,推一陣子便需要休息休息。盧簫很感激愛人的幫助,卻舍不得她累,經常勸她休息。
法蒂瑪是個總為別人著想的天使。
只是她這樣嬌小柔弱的女孩子,天生不適合農間勞作。她推犁推得臉都紅了,但還是步履艱難地不停前進,像個輸不起游戲的小孩子。有一天因為太過勉強自己,她一直勞作一直勞作,最后竟不聲不響地暈了過去。盧簫發現時法蒂瑪已經昏過去許久了,喂了不少糖水才挽救回小天使的低血糖。
凱瑟琳知道寄人籬下該多幫些忙,但笨手笨腳的程度堪稱幫倒忙。
說過挖坑前要看看位置,她卻總是忘記,最后她的坑排布一塌糊涂,堪比隕石隨機降落。在看到盧簫扭曲的表情后,她連連道歉,直道歉道得盧簫都不好意思說什么。一個態度良好、金發碧眼的美麗花瓶。最后就只能讓她撒種子,每個坑兩粒,這種任務她倒還能不出差錯地完成。
大畫家司愚則直接拒絕了去田間勞作。
她認為創作的價值遠大于物質糧食,非常耿直,而她骨瘦如柴的身形也確實不能體力勞作。但事實來看也確實是這樣,在舊歐出名的她,隨便一幅畫都價格不菲。
盧簫表示理解,也尊重藝術家的理想。
最棘手的?
嫂子依舊是最棘手的那一個。
盧簫實在不明白,這女人是怎么活到現在的。說她腦袋不靈光吧,可在偷懶方面倒得心應手。全天一半時間要不在接送安安,要不就在廁所蹲著。“懶驢上磨屎尿多”,她看到嫂子就會想到這句古話。
正午的太陽很毒。
好在深冬微涼的空氣抵消了熱辣。
滿頭大汗的盧簫坐在翻好的土地上。土地既松軟又扎實,自然本身的活力順著脊背傳來,安撫了她疲憊的心。
耕種就快完成了。
大部分都是她一個人完成的。
雖然土地上空空如也,但下面沉睡著無數精挑細選后留下的飽滿種子,等待著屬于它們的成熟與收獲。
遠處傳來了牛群的低鳴。
抬頭,地平線綠絨絨的草坪閃著金光。
手放在磚紅色的土壤上。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對土地的熱愛是怎么一回事。
**
盧簫怎么也想不到,最能幫忙的反而是八歲的小侄子。
男孩子天生活潑好動,總有一身使不完的勁兒。在學校憋壞了的他,每天回來就嚷嚷要干些農活。
盧簫一開始只給他一些簡單的工作,但過了幾天發現,盧安能高效完成不少任務。雖然他是男孩子,卻比女孩子還要細心,尤其在照料牲畜上十分老道。
這天,盧安割完草,喂完了后院的牛羊們,回到了別墅前的空地上玩耍。
他在空地上用樹枝、干草和石頭搭了一個小城堡。他經常會在那個小城堡旁邊編故事,有時妹妹盧平過來,他便會講給她聽。
夕陽是橘粉色的。
澳島海邊的景色很美,美到能讓人忘掉這是一個滿是戰火的年代。遠處的海面波光粼粼,三兩歸航的漁船,船帆也染成了粉色。
看著盧安孤零零的身影,盧簫有些過意不去。
這陣子忙于耕種,她已經很久很久沒陪伴過侄子了。她仍記得,過去幾個星期來,侄子多次想找自己說話,可自己總是在忙。
于是,盧簫走了過去,在城堡旁悄悄坐下。
盧安編故事編得太過入迷,并沒有發覺姑姑坐在了身邊。
“……人們都認為托馬斯是個只會說謊的大騙子,是壞國王的幫兇,可薇薇安依舊認為他是個英雄。薇薇安問,你為什么不和大家說說清楚呢?托馬斯就不說話,他就是笑。薇薇安不明白他的意思。其實托馬斯是這么想的,別人怎么說都不重要,別人說他是大騙子,他也不會真的成個騙子,別人說他是好人,他也不一定就是好人了。”
漸漸的,盧簫也被這故事吸引進去了。雖然盧安的用詞很稚嫩,情節很簡單,但她依舊被吸引著。或許那就叫天賦。
約五分鐘后,一個故事講完了。
盧安抬頭休息休息,發現姑姑就坐在身邊,嚇了一跳。他紅著臉,語塞道:“姑、姑姑?”
盧簫抱歉地笑笑。
“對不起,你講得實在太好了,我就忍不住偷聽完了。”
盧安嘟起嘴,羞澀地點點頭。
高高的鼻梁,栗色的卷發和墨黑的圓眼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溫柔的小男孩。帥氣如他爸爸,但帥中又帶點柔美,大概是東亞血統進一步純化的緣故。
兩人并排在地上坐著,望著越來越暗的夕陽。
盧簫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么,但她實在不太會開啟一個話題,便從最傻的問題聊起。
“你們在學校里都學些什么?”
“國文,數學,技術,音樂還有美術。”盧安回答。
“最喜歡哪科?”
“我喜歡國文課,看文章很有意思。”
盧簫點點頭。她想到了自己的小學時光,昏黃的回憶太過遙遠。
那時也像這樣快樂嗎?那時的同學是什么模樣,上課的老師又是什么模樣?那時的世州又是什么樣子呢?
過了片刻,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問:“那數學呢?喜不喜歡?”很熱情的詢問,似在尋找一個知己。
盧安為難地思考了一會兒,然后如下定很大決心一般,垂頭喪氣道:“那些數字像糨糊一樣,每天黏在紙上亂作一團,我搞不懂。”
滿是抱歉的意味。
他知道姑姑是研究所的數理天才。
盧簫愣住了。
一方面,她對安安不喜歡數學這個事實感到困惑,她以為家族的數學天賦是與生俱來的,就像當年的哥哥在退學前也是數理一把手;另一方面,她為侄子的語感和比喻能力而震驚,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八歲孩子說出的形容。
盧安盯著城堡看了一會兒。
他悄悄向盧簫身邊貼了貼,低聲道:“姑姑,和你說的一樣,學校里沒人說‘偉大的時元帥’了。”
盧簫突然緊張了起來,忙問:“那你有沒有說?”
盧安悶悶搖頭。
“沒有,我聽你的話,從來沒說過。”
盧簫重重松了一口氣。
她輕輕摸摸侄子軟軟的小腦袋,稱贊道:“做得對。”
盧安眨眨眼睛,繼續說:“這里真的好奇怪啊,我們班竟然有同學信教,他們每天開飯前都要說什么‘阿門’。”
“這里不是世州,是舊歐。舊歐有宗教信仰自由。”盧簫說完后,抿了抿嘴。她想到了即將或者已經消失的拉彌教。
盧安很疑惑:“可我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上帝。”那是每一個世州人民都知道的事情。
“是的,我們可以不認同,但我們要尊重。”盧簫語重心長。緊接著,她感覺剛才的說教缺乏實例支撐,繼續補充道。“就跟要尊重……嗯……我和你白冉姑姑一樣。兩個女人在一起確實不同尋常,但是你們也要尊重。”
“哦,對呀!”盧安也不知怎的突然來勁了,兩只小手都攥成了小拳頭。“你和白冉姑姑甜蜜蜜,兩個女孩子也該叫夫妻。”
“……”
看到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這么興奮,盧簫臉紅了。她的舌頭開始打結,大腦一片空白。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舊歐學校的包容風氣影響了侄子,將他教育成了一個善良包容的人。
“嗯哼,我們可比蜂蜜還甜。”背后傳來了一個慵懶又調侃的聲音。
盧簫轉過頭去。
白冉披著一件厚大衣,悄悄站在了身后,長至腰際的金發隨意垂在身側。大衣則下是睡衣,應該是下午睡了一覺剛起來。
盧安也轉過頭去,在看清楚是誰后,一下子從地上彈了起來。
“白冉姑姑!”
小孩子們都很喜歡白冉。
無論是盧安還是年僅兩歲的盧平,他們見到白冉時都會立刻興高采烈起來。
盧簫能理解。
說來也怪,白冉對待很多成年人的態度都很惡劣,但她卻能對孩子們永遠保持溫柔。無論多么冒犯的問題說出多么愚蠢的論斷,她都會微笑回應,就好像孩子們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政治家一般。
果然是太喜歡小孩子了么。
盧安心虛地瞥了一眼盧簫后,立刻撲上去環住白冉的腰。他親昵地貼著白冉,一臉幸福。
白冉手放到他的頭上,淺綠色的眼睛如春日湖面上的柳葉。
看著他們二人,盧簫突然能理解那日白冉的醋意了。好像就算是自己的侄子,也是會吃醋的。
不想讓別人抱只屬于自己的愛人,小孩子也不行。
盧安驕傲地甩甩腦袋,沖白冉炫耀道:“今天老師夸我作文寫得好。”
“我就說咱安安將來能成大作家。”白冉瞇起眼睛。
盧簫心里的醋意更濃重了。突然間,她就想不起來白冉之前有沒有這么毫無嘲諷之意地夸自己了。
盧安開心的笑了兩聲后,表情又歸為凝重。
“可是我媽媽說文字沒用。”
白冉挑了挑眉,嘴角下扯。
“別聽她的。文字很有用,它能控制一個人,還能把人變成木偶。”
“把人變成木偶?”盧安的眼睛亮亮的,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嗯。”認真而平和的語氣。
盧簫悄悄撓了撓臉頰。
她的心里突然很感動,溫馨過頭的對話令四肢軟得像棉花糖一樣。失去了很多年的正常生活,終于在那一刻全部回歸。
一直渴望的幸福。
天色已晚。
郊外的天空很清朗,墨藍色從最上方爬下來,蓋住夕陽羞怯的橘粉色。
“你們仨,回來吃飯啦——”望月綾子站在門口招手。
盧簫和白冉對視一眼,眼里盡是笑意。
“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寫溫馨場景真的心情會好!迫不及待想寫下本甜文了(哭)
第87章
如果沒有戰爭,這本是最幸福的田園生活。
給家畜喂食,到地里干活,中午累了就躺在泥土地上打個盹。提著盛滿河水的鐵桶走向田間,潑向越來越生機盎然的禾苗。
盧簫的臉因長期風吹日曬而變得像個東南亞人,唯有缺乏黑色素的白冉仍是雪山的模樣。
她們都有了鄉下人的氣質。
快樂而自在的氣質。
冬季播種的玉米,將在夏天的尾巴收獲。綠油油的玉米稈在微風吹拂中越來越挺拔,玉米穗漸漸從包裹的綠葉中探出腦袋。
盧簫每天一起床就會在日歷上畫個圈,心急如焚。所有糧食一定要在世州軍隊攻進杰拉爾頓前全部收掉藏起來,不然一定會被軍隊卷走。
澳島戰況進一步惡化。
舊歐有放棄抵抗的意思,開始節節敗退。這當然在意料之中。世州吞并了南北赤聯,沒有蛇人惡意阻撓,時振州鐵著腦袋一言九鼎,無論從哪個角度想,舊歐都只有失敗的份。
皮爾巴拉淪陷了。
紐曼淪陷了。
卡那封淪陷了。
作為一個新舊歐人民,每日拿到報紙后,盧簫覺得頭暈腦脹。
新的不平等條約?
還是……她不敢去想。
**
戰況越來越壞,舊歐的領土越來越小。
最直觀的一點是,司愚的畫賣不出去了。
沒人敢買。
北邊全成了世州的領土,誰還敢買這位“惡意詆毀世州政府的反賊”的作品呢?誰要是敢買,恐怕明天腦袋就掉了。
房間里的畫越積越多。司愚仍在習慣性地不停創作,可成品只能堆在客廳的角落里吃灰。
從經濟價值上看,司愚和她的畫不再具備價值;但盧簫尊重她,從沒要求她幫過任何一次農活,甚至還會主動去集市上幫她置辦畫具。
“如果實在需要,我可以干些簡單的農活。”手上滿是油彩的司愚并沒有抬眼看盧簫。不過她臉上的寒冰越來越少,嘴角甚至能扯出一個弧度。
盧簫盯著那張未完成的畫布看了一會兒,嘆服。
“不用,我很喜歡你的畫。”
司愚狹長的眼中蹦出了驚異,鷹鉤鼻硬朗的線條也在陽光下柔和了不少。她面無表情的方式溫和了些:“謝謝。”
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畫就擺在那里,經過時只需看一眼,焦躁的心靈便能得到平靜。
這個世界再爛,也需要藝術的存在。
藝術是灰暗生活中的唯一一束光。
盧簫無時無刻不在感謝音樂與美術的魅力。
雖然存款越剩越少,卻總有一份專門留給藝術。留給司愚的粉彩,留給白冉的松香。
不忙的時候,白冉會在客廳拉小提琴。好幾年過去了,無數戰火與顛沛流離留下了痕跡,當年盧簫送的那把小提琴卻完好如初。
白冉拉過許多曲子,卻沒再拉過《流浪者之歌》了。或許從某一刻起,她已經忘記了曾為流浪者的悲戚。
每當琴弦顫動,才兩歲的盧平便會圍過去,乖乖蹲在沙發上看敬愛的白冉姑姑拉琴。
“小提琴,小提琴!”一曲終了時,盧平總會重復兩遍樂器的名字,就好像那是什么有魔力的咒語一般。
看著那伶牙俐齒又故作老成的小姑娘,盧簫總會禁不住微笑。她不知道自己小時候怎樣,但或許是同為灰發灰眼的緣故,她好像在看自己童年時光的錄像帶。
另一個時間線上,自己從小就能受音樂的熏陶,怎么說也不可能五音不全了。
白冉將小提琴架到脖間,沖兩歲的小姑娘笑笑。
“今天咱平平想聽什么?”
盧平歪頭看看她,斷斷續續地吐出稚嫩的童音:“Erlkoenig!(魔王)”
盧簫和白冉同時愣住。
小孩子的語言天賦果然驚人,她們有時會在私密話題上用德語,沒想到盧平竟也學會了幾個詞。
“Erlkoenig!Erlkoenig!(魔王!魔王!)”看到兩個大人的表情,盧平來勁了,繼續重復了兩遍。
白冉收回驚訝的表情,沖她笑笑:“好呀。”
琴弓架到琴弦上,卻一直在顫抖。
白冉的睫毛也在抖。那可是舒伯特寫的一首難度極高的神曲,自從她無法專職拉小提琴后,她一次都沒能完整地拉下來。
盧簫看出了愛人的猶豫。本來要去割喂羊的草的她停下了腳步,坐到了沙發上。
她沖白冉笑笑:“我也能聽嗎?”
白冉的綠眼閃爍一瞬,透出與她通常情緒不同的羞澀。
“當然。”
盧簫眨眨眼,繼續補充了一句:“首席小提琴手薩凡娜小姐,我一直是你的忠實聽眾,無論你拉成什么樣,我都會想吻你手的。”
那句話勾起了回憶中的往事,讓破舊的客廳變成了東京大劇院。斑駁的天花板突然金碧輝煌,掉漆的墻壁突然熠熠生輝。
恍惚間,那個高挑豐滿的身影穿上紅色的禮服裙,走回了灰暗的塵世,穿破了黑白的畫面。
白冉閉眼笑了笑,深呼吸一口氣。
再睜眼時,她的手腕開始用勁,琴弓劃過琴弦,悠揚的音符從琴體飛揚而出。
琴弦快如急雨。
漆黑的森林中,狂風大作。
盧簫想起了很久以前借的古典選集,其中有一首歌德的敘事詩也叫“DerErlkoenig(魔王)”。
或許其間有不準的和弦,有斷掉的連音,但幾個聲部的層次被白冉處理得很明顯。強弱得當,樂感超越一切,沒人再在意她的手是否不再靈活。
如如泣如訴的琴聲。
音符喚起了敘事詩的詩行。一位絕望的父親抱著兒子穿越叢林,一個可怕的魔王跟在他們身后,陰魂不散。
——Siehst,Vater,dudenErlkoenignicht?(看,爸爸,你瞧見那個魔王沒?)
——DenErlkoenigmitKronundSchweif?(那戴著皇冠,拖著長衣的魔王?)
余光里,艾希莉婭坐到了門口的臺階前。
她也在聽妹妹拉小提琴。那個側臉既憂傷又溫暖,籠罩一片白色的綠眼霧氣朦朧,整個人如古希臘靜穆的雕塑。
琴弦一直在顫,顫得人心跳越來越快。
中間時不時蹦出來主旋律的音符如鼓點一般,敲得聽眾越來越緊張。
明明是晴天,卻好似即將有暴風雨襲來。音樂的力量過于強大,盧簫感到心臟抽搐了幾下。
抱著孩子的父親越來越慌張。
懷中的孩子呼吸越來月急促。
——MeinVater,meinVater,jetztfasstermichan!(爸爸,爸爸,他現在抓我來了!)
——ErlkoenighatmireinLeidsgetan!(魔王抓得我疼痛難熬!)
一片震耳欲聾的噪音。
即便只剩下右耳,馬蹄聲也震得人頭很痛。
不對,這不是小提琴。
盧簫警覺地從沙發上彈起,沖到門前,向遠方望去。
黑煙滾滾。
喊叫聲,發動機聲,炮火反擊聲,驚慌馬蹄聲。所有聲音都指向噩夢成為了現實,曾經的恐懼終于降臨到了身邊。
那是舊歐的主力部隊,正在撤退。
而且已經撤退到杰拉爾頓北邊約五公里處了。
——ErreichtdenHofmitMüheundNot,(那位父親終于趕到了家里,)
——InseinenArmendasKindwartot.(他懷里的孩子卻已斷氣。)
小提琴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表情都萬分驚恐。
“魔王”真的來了。
**
2194年11月16日,黑暗開始的日子。
僅剩的半天時間里,盧簫喊上了全家所有人,跑到田里收玉米和快熟的蔬菜。其實玉米并沒完全成熟,但她知道,如果現在不摘,軍隊過境后就什么都沒了。
盧簫瘋了一般,懷中抱滿玉米,飛跑往返于農田與倉庫之間。
白冉,法蒂瑪,凱瑟琳和她一樣,都在飛奔,透支體力地飛奔。誰也沒想到,世界末日竟來得這么快。
司愚頭一次下地,她如筷子一般的胳膊抱不了幾個玉米,但仍在努力。戰亂時期,畫家搬的不再是畫具,而是玉米。
就連平日一直吊兒郎當的嫂子也慌了,她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也賣力地掰著一個又一個玉米棒子。
甚至長久以來一直在臥床休息的娜塔莉亞也下來,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日,杰拉爾頓鎮上的教會學校緊急停課了,盧安也趕回了家。而一回家,懂事的他立刻明白大人們在干什么,也過來一塊幫忙了。
竭盡全力。
這是平民百姓的戰場,只為捍衛賴以生存的口糧。
然而半天時間實在太短太短。
每個人都拼盡全力,才勉強將一半玉米搬回房子。望著田間尚存的大片玉米地與其間即將飽滿的玉米,盧簫的心臟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盧簫不打算去管胡蘿卜。
一來時間不夠,暫時顧不得那幾畝蘿卜,主食終歸比蔬菜重要;二來胡蘿卜生長周期有點長,目前還沒熟,摘下來也不能吃;三來浮胡蘿卜在地上的部分很像灌木叢,就那樣混在旁邊的草叢里,缺乏農業常識的士兵們很難認出它們其實是胡蘿卜。
于是,她用最后的時間拆掉了所有籬笆,將木板隨意散落到各處,做出之前已經有軍隊過來的樣子。或許有用,或許能夠營造一種錯覺。
希望軍隊手下留情。
但這也僅僅是希望而已,因為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作為曾經的部隊最高指揮官,她深知底層士兵們的秉性。
屋里所有的女人們都累到脫力。
盧簫也渾身肌肉疼。雖然她曾經經受過無數魔鬼的軍事訓練,雖然她起早貪黑干過無數天農活,但依舊累得每個細胞都在脫水。
“媽媽,我們干什么呀?”被噪音和這陣仗嚇到的盧平扣著凱瑟琳的裙子,瑟瑟發抖。
“壞人要來了,壞人要來了。”凱瑟琳自己也被嚇得夠嗆。
盧平看到媽媽都這么慌,她幼小的心靈更承受不住了,哇哇大哭了起來。
盧簫無奈扶額,但她沒時間去管。她將摘下來的玉米分別藏到家里不同的地方。深知世州軍隊的習慣,知道那些無恥的士兵一闖民宅就直奔倉庫。
白冉去安撫兩個小孩子了。
她曾見過不少大風大浪,也很擅長講笑話,兩個孩子靠到她身邊后,終于不再發抖了。
**
幸運的是,舊歐大部隊雖然率先經過她們所在的郊區,但他們并沒有闖民宅作休息。他們忙著撤退,就怕世州的爺爺們追上他們,沒人顧得上洗劫民宅。
不幸的是,世州軍隊在當日深夜也到達了杰拉爾頓西部。
那一天,沒人能平靜地墜入夢鄉;但世州的兵馬闖入她們的生活時,就好像把她們生生從夢境中拽了出來一般。
無數暗紅色的軍服在她們的別墅前停下。
馬皮靴磕地的聲音,馬上就要將她們拖入地獄。
對于盧簫來說,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往事;但對于家中更多的人來說,那是最恐怖的夢魘。
“開門!”門外傳來了毫不客氣的命令。
家中所有人都靜默著,若不是身體所迫,她們甚至不敢呼吸。
在八雙眼睛緊張的注視下,盧簫上前開了門。
一開門,就是一個暗紅色軍服的軍官,從肩章來看級別為中尉。他看到屋內全都是女人后,冷笑了一聲:“今夜你們得讓我們的人在這里休息一下。”
“憑什么!”一向頭腦簡單的凱瑟琳冒冒失失地喊了一句。但當她看到世州軍官冷峻的眼神后,她立刻嚇得縮了回去。
如果我還在軍隊,你是要給我敬禮的,盧簫想。可惜沒有如果,已成為平民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任這個軍官無理要求。
“進。”
所有人都冷眼看著進來的一批又一批士兵,唯有望月綾子喜笑顏開。
世州給她的洗腦仍陰魂不散,她潛意識中仍覺得戰爭中的世州是偉大而光榮的,甚至還去主動為侵略進來的士兵們沏茶。
士兵們一進門就四散開來,粗暴得井然有序。幾個向儲藏室的方向走去,幾個向臥室的方向走去,幾個又直奔養家畜的后院。
后院傳來了雞飛狗跳的聲音,很明顯他們在抓雞。盧簫什么都不指望了,她知道這幫人會把下蛋的母雞也毫不留情地殺掉。
“剛好前陣子沒吃飽,這下終于能開葷了!”
“真肥啊,這家肯定還有不少油水!”
“有羊!”
另外一些士兵還翻出了床底紙箱中藏起來的蔬菜。
蝗蟲過境。
幾個月的辛苦,甚至可能是法蒂瑪和司愚幾年的辛苦就這樣白費了。
盧簫氣得心口發悶,咬牙切齒道:“你們的上級沒教導過你們,要給平民留活路嗎?”
那個世州中尉發現了異樣,他觀察到了盧簫說話和儀態的不同,皺起粗粗的眉毛。
“你是誰?”
“一個平民。”盧簫冷冷地回答。
聽到這個答案,中尉松了口氣。帶著巨大的官威在客廳里轉了一圈,在看到白冉和艾希莉婭后,他嘴角勾起了微笑:“嚯,還有兩條蛇。你們這個家真夠下賤的。”
客廳里所有人臉都綠了,誰也不知道這人是怎么看出來的。
白冉的臉色也變得格外蒼白。
盧簫立刻站到白冉面前,將她護在身后,斬釘截鐵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愚昧的舊歐人,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嗎?她的瞳孔,眼角的斑紋,包括那種樣貌,都說明它是條蛇。如果你們害怕的話,我勸你們趁早把她趕出來吧。”
聽著那些話,白冉的眼神迷惘而空洞。
艾希莉婭光是看到那些暗紅色軍服就已經起了應激反應,呆若木雞。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娜塔莉亞不得不拉住她的手安撫她。
盧簫一下子明白了。
自從D彈爆炸之后,世州已經向民眾宣傳了蛇人的存在,并將世州渲染成粉碎了異族陰謀的大英雄。世州政府開始宣揚蛇人的劣根性,甚至還公然教百姓如何分辨一個蛇人。
一直嚇得臉色蒼白的法蒂瑪終于坐不住了,站了出來。
“這位先生,請您管好自己的事。不管她是什么,是不是蛇人,我們愛她,她是我們家的一份子。當您侮辱她的時候,就是在侮辱我們。”她的嗓音抖得很厲害,卻異常堅定。
中尉愣了。
他沒想到,這樣一個嬌小柔弱的女子竟然敢跟他這么說話。
“這世道,蛇比你們還像人。”旁邊的司愚冷笑一聲。她從一開始就對這群蝗蟲毫無畏懼之心。
那個軍官的面部表情開始扭曲。而看著看著,他好像認出了司愚熟悉的臉,轉而開始困惑。
短暫的尷尬沉默后,樓上傳來了一個聲音,打破了空氣中的玻璃。
“快看,這玩意應該價值不菲吧?”一個士兵像是有了什么大發現一般驚喜地叫了出來。
盧簫心里一緊,循著聲音跑上二樓臥室。
只見一個男士兵翻出了白冉的小提琴,正在像擺弄玩具一樣撥著上面的琴弦,毫無尊重的意味。
那是我送的小提琴!
盧簫的大腦嗡一下爆炸了。
一轉身,她看到了白冉難過的眼神。她最看不得愛人難過的表情,尤其是那難過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她知道白冉一直把這把小提琴當作寶貝,所以直到現在都完好無損。
再也控制不住了。
盧簫一個大跨步上前,顧不得士兵手里有槍,直接把小提琴搶了回來。
那個士兵怒了,吼道:“給我拿回來!”就好像他才是小提琴的主人。
說罷他沖上來,想搶回盧簫手中的小提琴。
沒人知道這是曾經的高級指揮官,鷹眼軍校的尖子生,殺人不眨眼的狙擊手。那個士兵只想到,這是一個好欺負的女人。
盧簫靈巧地躲開士兵的手法,同時將小提琴塞到白冉手里,整個過程毫無懼色。
如耍猴一般。
那個士兵顯然被侮辱到了,紅色涌上臉頰。他惱怒地抬起手,向盧簫的領口抓去。
白冉淺金色的眉毛緊緊蹙起,綠眼中滿是驚恐與擔憂。
“小心!”
盧簫順著那士兵的力量上翻,拱過身,進肩拉臂,那士兵立刻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無意識間,她就使用了世州軍隊的擒拿術。那是她當年幾下就把內賈德擰到地上的招式,也和當年把白冉固定在床板上的方法有幾分相似。
被按在地上的士兵萬分屈辱,奮力掙扎反擊,但哪想這女人力氣大得出奇,他根本動彈不得。
“糧食珠寶你們隨便拿,但這把小提琴你們不能碰!”盧簫捏住他的后脖子,狠狠掐住。此刻的她對這幫蝗蟲更恨之入骨了,雖然她曾經也是一名蝗蟲。
不是所有的蝗蟲都會把人吃得只剩一副骨架的。
“住手!不能鬧出人命!”領頭的世州軍官,也就是剛才說話的那名中尉聽到了樓上的動靜,火急火燎地趕了上來。
顯然,兩人扭打撞擊的聲音太大了,他不能坐視不管。
然而那名中尉一進門就呆住了。
房間里的景象令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怎么也想不到,壓在上面不是自己的下屬,而是這個看起來瘦削平庸的灰發女人。
男士兵恥辱加倍,立刻如泄了氣的皮球般停止掙扎,像條死魚一樣趴在地板上。
盧簫把他松開,站了起來,整理一下衣服。
一旁的白冉抱著小提琴,擔憂地注視著惹禍上身的愛人。
“您是舊歐軍官?間諜?”莫名其妙,那名世州中尉開始用敬稱了。他感受到了面前這女人的不尋常。
“不是。”盧簫斬釘截鐵地否認。
中尉瞇起眼睛,越發困惑:“那您究竟是誰?”
盧簫清楚地知道,她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
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退出軍隊都是莫大的恥辱;世州俘虜和逃兵的下場,遠比舊歐平民要慘得多。
“我是體育老師,會在學校教孩子們武術。”盧簫面不改色地撒謊。“我的身份和你無關。”
這個解釋當然不那么信服。
那名中尉和盧簫對視了足有十幾秒。
終于,中尉干巴巴地點了點頭:“明白了。我的人給您添麻煩了。”他不相信,但他暫時選擇相信,因為他實質上并不關心這件事。
不過,剛才那震撼的一幕給了他警示。
“小提琴這種東西你們又不會拉,動別人的算怎么回事?”中尉轉而開始教訓下屬了,畢竟敗者為寇。“讓他們不要亂動女士們的東西,聽到沒?”
“聽到了。”那名犯事的士兵臉脹紅了,主要原因為羞恥。
盧簫攥緊拳頭:“你們最好說到做到。”
然后,中尉帶著士兵下了樓。臨走前他瞥了一眼盧簫,那眼神混雜著怪異、疑惑與敬畏,像是在看一座巨大的雕塑。
盧簫冷冷地將眼神刺過去,毫不畏懼。
白冉從背后環住了她的身體,下巴輕輕墊在她的肩膀上。
“謝謝。”
盧簫握住那雙冰涼的手,眼神悠遠而哀傷。總有事情在提醒她的渺小,讓她感受到深深的無力。
“是我沒能保護好你們。”
作者有話要說:
希拉里·哈恩的《魔王》小提琴獨奏版本,很震撼
——
【引用詩作】
《魔王》(翻譯選自豆瓣)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
這樣遲誰在黑夜和風中奔馳?
是那位父親帶著他的孩子;
他把孩子抱在他的懷里,
他把他摟緊,給他保持暖氣。
我兒,為何藏起你的臉?
爸爸,你,沒瞧見那個魔王?
那魔王戴著冠冕,拖著長裙.
我兒,那是一團煙霧。
“來,跟我去,可愛的孩子!
我要和你一同做有趣的游戲;
海邊有許多五色的花兒開放。
我媽媽有許多金線的衣裳。”
爸爸,爸爸,你沒有聽見
魔王輕聲地對我許下諾言?
不要響,孩子,你要安靜;
那是風吹枯葉的聲音。
“伶俐的孩子,你可想跟我同行?
我的女兒們會伺候你十分殷勤;
我的女兒們夜夜跳著園舞,
跳著、唱著、搖著你使你睡熟。”
爸爸,爸爸,你沒瞧見那廂
魔王的女兒們站在陰暗的地方?
我兒,我兒,我看得清楚;
那是幾棵灰色的老楊樹。
“我愛你,你的美貌使我喜歡。
你要是不肯,我就要動用武力。”
爸爸,爸爸,他現在抓我來了!
魔王抓得我疼痛難熬!
父親心驚膽戰,迅速策馬奔馳,
他把呻-吟的孩子緊抱在懷里,
好容易趕到了他家里,
他懷里的孩子已經斷氣。
第88章
那天晚上發生了另一件黑暗的事。
暗紅色軍服是艾希莉婭一生的噩夢。她一看到那種顏色,就會起應激反應,全身顫抖,口吐白沫。
那是肌肉記憶。
白冉瞪著驚恐的眼睛,焦急卻無濟于事。她能安撫許多人,卻不知道怎樣安撫受過巨大心靈創傷的姐姐。
士兵們粗魯的行為,大吼大叫的命令,無時無刻不在讓艾希莉婭的記憶回到研究所的小黑屋。
只有盧簫能夠安撫。
因為她也曾穿過那暗紅色的軍服,而她穿著軍服時給了艾希莉婭許多光明。
艾希莉婭再怎么害怕,一看到盧簫的臉,恐懼的情緒便會略微減弱。她近乎白色的頭發和睫毛似雪堆積而成,在感受到盧簫的體溫后微微化開了些顏色。
那也是肌肉記憶。
“我在你旁邊,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盧簫一邊提防士兵毀壞家具,一邊握住艾希莉婭的手,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盧簫……謝謝你。”艾希莉婭垂下眼,近乎白色的睫毛顫動。“我愛你。”
盧簫愣住了。
不過在她轉頭和艾希莉婭對視后,她釋然地微笑了起來。那是來自家人的表白,如剛烤出爐的奶油蛋卷,綿軟細膩。
遠處,正抱著盧平哼搖籃曲的白冉看過來,眼角寫滿笑意。這種情況下,比孩子還害怕的凱瑟琳暫時不配當母親。
謝謝。
白冉做出這樣一個口型。
不謝。
盧簫回她一個口型。
無論那些士兵用什么樣的眼光打量她,她依舊握著艾希莉婭的手。屋子里的女人們都是她的家人,這個女人也不例外,盧簫愿意傾盡全力去保護。
終于,艾希莉婭完全鎮定下來了。她的呼吸漸漸趨于平穩,脈搏也正常了下來。
此時已近凌晨一點鐘。
白冉帶著盧平去二樓臥室了。凱瑟琳似只受驚的小貓跟在后面,要求白冉今天晚上睡在她的房間。
客廳堆滿了睡在地板上的世州士兵,只有角落幾個抽煙耍牌喝酒的軍官仍清醒著。望月綾子在旁邊給他們端茶倒水,帶著一副諂媚的嘴臉。
艾希莉婭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
“我困了。”
“你先去睡,我等會兒再去。”盧簫雖也有點困了,卻打算再在客廳里留一會兒。她不放心嫂子,怕這頭腦簡單的狂熱分子捅出什么簍子。
艾希莉婭點點頭,扶住沙發的邊沿站起來,向二樓走去。她高高瘦瘦近一米八的身體搖搖晃晃,好似一陣風吹來就能把她吹倒。
附近一簇喝得微醺的軍官注意到了正在上樓的艾希莉婭。他們交頭接耳悄悄議論幾句,露出了猥瑣的笑容。
他們喝醉了。
他們需要宣泄。
盧簫仍在沙發上盯著嫂子,漫不經心,心里裝著糧食和未來的打算。
她并沒有注意到這邊發生的事情。
一個趾高氣昂的中士從他們之間站了出來,不懷好意地走過去,攔住了即將上樓的艾希莉婭。
艾希莉婭停住了腳步,大大的淺綠色眼睛盯著那個男士兵。
男中士盯著她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兒,然后對他的同僚道:“仔細看看,雖然老了點,但還是很有姿色的。”
“白蛇算稀有品種,當然漂亮。”坐在地上的另一個士兵灌下另一口啤酒。
男中士笑了兩聲,轉頭沖艾希莉婭吹了聲口哨:“你們拉彌教的女人雖然每天罩著大袍子,但私底下玩得很開吧?蛇做起來是怎么樣的,會用尾巴取悅男人么?”
怕冷的蛇人衣服穿得很厚,他們卻以為這是故意為之的保守。
艾希莉婭的眼里迸出恐懼。她不想和世州軍人說話,甚至不想看到他們。
她顫抖著嘴唇:“我是正經女人。我有丈夫,也有孩子。”
男中士同情地咂咂嘴。
“你的男人和孩子早被炸死了。看看我怎么樣?我活兒肯定比你老公好。”說罷,就想上前去摟艾希莉婭的腰。
他們太久沒見過女人了,見到一個美女就想做些下流之事,也不顧她的年齡已經四十多歲。
“炸死了?”艾希莉婭的嗓音猛然收緊,一步步向后退。
男中士傲慢地揚起頭,自以為是地解釋道:“這年頭,能見到蛇人都是件稀奇事了,你們早就被殺光了才對。”
艾希莉婭沒有說話。
她只是盯著面前的人,呼吸越來越急促。
盧簫這才意識到了這邊的異常,噌一下從沙發上彈起,跨過熟睡的士兵們跑來。
一切都晚了。
突然,艾希莉婭不受控制了。
鱗片從她臉上浮現,嘴越來越凸起,一條粗大的尾巴也頂開衣服,從她背后伸了出來。
然后,蚺蛇化的女人張開了血盆大口。本來就高的她,自脖子以上變成蛇后,更有了龐然大物的壓迫感。
那些個調戲她的士兵嚇蒙了。他們雖一口一個“蛇人”,此生卻是頭一次親眼見到一個真正的蛇人。
誰能想到那么漂亮一個女人,竟能變成一條這么丑陋駭人的蛇!
他們血液凝固,嚇傻了,在原地呆若木雞。尤其是那個直接和艾希莉婭說話的男中士,更是因恐懼而一動不動。
完全喪失理智的艾希莉婭蛇尾暴起,展開身體,纏住了男中士的身體。
盧簫撲了上去,嘗試控制住狂暴的蚺蛇。
然而徒勞。
艾希莉婭使出了畢生力氣,盧簫根本控制不住,甚至還被甩了出去,背重重磕到了地板上,打醒了睡在地上的士兵。
男中士的臉色越來越蒼白,越來越青紫,他快要窒息了。
本睡著的士兵們紛紛爬起,驚恐地盯著這一幕。他們都是第一次見獸化的蛇人。
砰!
子彈穿過艾希莉婭的心臟。
客廳的另一角,領頭的世州軍官直接用槍擊斃了危害下屬安全的蚺蛇怪物。
聽到動靜的白冉從臥室沖出來,于二樓的欄桿前見證了姐姐的死亡。
鮮血從艾希莉婭的胸口噴涌而出,所有蛇的痕跡立刻消失,縮成了一個胸口中彈的女人。
玫瑰開滿地板。
盧簫頭一暈,倒在了地上。
白冉也跪到了地上。
**
下葬的那天是個雨天。
豆大的雨點打到她們身上。
她們沒有辦法返回南赤聯,返回施朗家族的故鄉,便只能把她安葬在杰拉爾頓西部的海岸邊。
艾希莉婭的死是意外的,也是意料之中的。在這么殘忍的年代里,她遲早會死。
無論過去多久,時間都抹不平回憶的傷疤。
那群世州蝗蟲奪走了太多東西。
糧食,家畜,過去半年的辛勤勞作,與活生生一條人命。
每當盧簫和白冉想起那個晚上,悲哀的怒火便會涌上心頭。
那群穿著軍服的人借戰爭之名遮蓋著無恥的獸性,軍服一穿,個人符號特征徹底消失,所有罪行都得到了合理化。
——她威脅了我的部下的人身安全。我們沒向您索賠,已經算好的了。
盧簫氣得渾身發抖。
——她本身就有精神疾病,你們去招惹她,現在反倒怪起我們來了?
——有精神疾病的人應該去精神病院,而不是留在正常的社會里。
滿是鮮血的客廳中,所有士兵們都不再敢造次了。他們注視著長官和灰發女人的對峙,大氣不敢出。
——是你們把她變成這個樣子的!
——是你們恐嚇她,折磨她,最后拋棄她的!
怒火在胸腔內升騰,盧簫看著毀壞自己家的蝗蟲們,手臂青筋暴起。
白冉綠眼中的渾濁也在那一刻到達了頂峰。她看著殺害至親至愛的劊子手們,眼角噙滿淚水。
但最后,她們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只有一個軍官,盧簫可以解決;但當對方有幾十個甚至一百個士兵時,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不是神,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回憶消失,思緒回到現實。
艾希莉婭的軀體埋到了土中。
磚紅色的土壤。
養育過禾苗的土壤,現在將包容死去的靈魂。
小盧平尚不懂死亡的意義,拽拽哥哥的衣角,悄聲問:“大姑去哪兒了?”
盧安卻已經明白了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他想起了艾希莉婭大姑過去的點點滴滴,漆黑的瞳仁轉起淚水。過去的磨難加深了他們的感情。
他用手背擦擦眼角,高高的鼻梁上滿是紅印:“她去另一個世界了。”
“另一個世界?好玩嗎?”懵懂而稚嫩的童音。
盧安沒有回答。
他回答不出來。
他們本來就沒有爸爸。
法蒂瑪蹲了下來,摟住盧平小小的身軀。她的嗓音很溫柔,卻很堅定。
“別擔心,以后你會再見到大姑的。幾十年之后,等你慢慢長大,慢慢變老,就能見到她了。”
“哦。”盧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司愚將一副油畫放到墳頭正上方。
那是她連夜趕出來的畫像,上面的艾希莉婭笑得很平靜。只不過在大雨之下,那幅油畫很快模糊成了一團團抽象的色塊。
白冉抱住了愛人,沒哭沒喊,異常安靜。
盧簫輕輕拍拍她的后背。
灰色和金色的發絲濕漉漉交疊。
在分開的那一剎,盧簫看到了那雙綠眼中的孤獨。似一潭長滿水藻的死水,平靜,幽深,卻又寒冷。
那是屬于最后一個蛇人的孤獨。
**
那天之后,娜塔莉亞也病得更厲害了。
那群世州士兵在混亂中把她的結婚戒指搶走了。一枚純金的,滿載風雨與回憶的戒指。
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人不完全受本能的控制。人除了需要物質,更需要精神上的慰藉;而一旦慰藉消失,人便會于一夜之間垮下來。
娜塔莉亞一夜之間老了,像個半死的人。栗色的長發從根白了起來,皮膚上的皺紋爬得越來越密,眼中的光越來越微弱。
或許不光是因為那枚戒指,也是因為親眼見證了蝗蟲過境的殘忍。任誰經歷過這種事情,都會喪失對這個世界僅存的希望。
盧簫曾以為,媽媽不在乎爸爸的死。但那枚丟失的戒指告訴她,媽媽仍然在乎死去的爸爸。
明明已經是死去十七年的人了。
而且還是那樣死去的。
她不明白。
然而世州軍隊掃蕩過后,家里連糧食都剩得很少,更別提媽媽的藥了。沒錢,沒東西,盧簫只能眼睜睜地看媽媽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白冉頻繁探望過娜塔莉亞。她一直很關心娜塔莉亞,因為娜塔莉亞曾給過她不少屬于長輩的關懷與照顧。
然而,有豐富醫學知識與醫生經驗的她搖了搖頭。當人的精神狀態萎靡時,身體的惡化是成倍的。
經歷過這么一系列事情之后,誰都無法振作起來。
但除了悲傷,除了懷念,好像還有一種情緒縈繞在媽媽心頭。
愧疚。
盧簫想問,卻怕問出傷心的往事,惡化媽媽的病況,便終沒敢問。
終于。
在十二月底的某一天,娜塔莉如風中殘燭般倒在了床上,再也起不來了。
盧簫跪倒床邊。
她拉住媽媽的手,渾身都在顫抖,可仍在嘗試控制悲傷的情緒。
娜塔莉亞虛弱地吐出氣聲。
“我要去見你爸爸了。”
“媽媽,不會的,你不會死的。”
“我也該去見他了,我想他了。”
“你不恨他嗎?”盧簫想到了往事,想到了被迫走入軍校的那一幕,說不上來的排斥吵得大腦亂哄哄的。
娜塔莉亞閉上了眼睛。
“不,我現在理解他了,我想他會恨我才是。”
盧簫困惑地搖了搖頭。她隱隱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可說不上來。
娜塔莉亞的手指輕輕顫動了一下。
“他說得對,世州確實不是東西。”
“誰?爸爸說的?”盧簫瞪大眼睛。在她的印象里,以及媽媽給她描述的印象里,她一直以為爸爸是個不關心政治的醉鬼。
娜塔莉亞沉默了許久。
有那么一瞬間,盧簫甚至以為她已經斷氣了,嚇得趕緊將手指放到媽媽的鼻孔前試探。
終于,娜塔莉亞再度開口了,嗓音中滿滿的愧疚。
“我應該還他一個清白。”
“您是什么意思?”
“你爸爸的死因……”娜塔莉亞噎住了,好象是被淚水噎住的。
“酗酒,然后賭博欠債?”
“那是世州給他的罪名。”
作者有話要說:
每當寫到一個人物死的時候,我就會回去翻翻Ta第一次出現的時候,然后生與死都會更加清晰。
第89章
盧簫嗡一下腦袋炸了。
“什么?”
“因為他說了實話……那時的我不理解他……但最后,他就和馬博賴一樣……”
記憶猛然閃現回多年前的開羅。一個死不瞑目的檢驗科主任,一個被迫跳窗的替罪羊。
“馬博賴?”盧簫木偶般重復那三個字。
娜塔莉亞的氣息越來越微弱。
“你也……不要恨他了。你爸爸……是……偉大的。”
盧簫還想再問些什么,可媽媽的手已一動不動。
娜塔莉亞死了。
盧簫一時沒反應過來至親之人的死亡。
她只是迷惑地望著天空。也就是那一刻,她想起了很久以來從未想起的事情。
她從不記得爸爸酗酒成性,甚至都沒聞到過他身上的酒味;她也不記得爸爸賭過派,至今仍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欠下那么多債務的。
而媽媽的幾句話,撥開了一直存在著的烏云。
盧簫想起了上小學的時候。
有時放學回家后,她會看到世州的軍警闖入家里搜查,而爸爸板著臉和他們理論,最后幾個軍警悻悻而去。
有時在街上漫游時,會看到爸爸寫的抗議書。
不是酒鬼,不是賭徒,不是壞人;爸爸是一個參與政治的勇士。再深挖記憶,那句“你們不能對批評的聲音選擇性耳聾”記憶猶新。
寧肯不要舌頭,寧肯空空蕩蕩。
盧簫終于想起來了。
她想起來往后一直縈繞在心頭的憂傷從何而來,想起了對司愚與生俱來的共情,也想起了早就對世州政府冷眼的根源——那是曾存在的父親無形之中教給她的。
而那時的媽媽不理解。
直到親歷這場戰爭,媽媽才看清世州的丑惡嘴臉。不,或許她之前也覺察到了,只是火沒燒到自己身上,便可一味地責怪當出頭鳥的丈夫。
而那時的自己蒙在鼓里,還以為世州是給了自己出頭機會的大恩人。
一切都晚了。
鮮血已經吞下。
回過神來,娜塔莉亞已沒了呼吸。
房間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空。
盧簫愣住了。
然后她趴在床沿,哭了起來。
**
盧簫走在海邊的沙灘上。
她已經很久沒吃過一頓飽飯了,再加上悲傷的情緒比海水還廣闊,她走得搖搖晃晃的。
十二月的杰拉爾頓很美,卻是荒蕪的美。
大片草坪被兵馬踏得光禿禿的,黑漆漆的枯樹干滿是榴彈爆炸后的痕跡。以前同一時間能聽到的牛叫已經消失了。世州軍隊一過,家畜都被他們宰了吃,也不管農戶們的死活。
這是盧簫頭一次以平民百姓的視角見證戰爭。
同樣很殘忍,但和戰場上震耳欲聾的殘忍不同,這種殘忍是安靜的。過于寂靜,寂靜得讓人頭痛欲裂。
她感覺靈魂被抽空了。
一次次跌倒,一次次被生活打耳光,又一次次站起來。這次她也需要站起來,繼續向前奔跑。
“牧羊犬,你怎么耷拉著耳朵?”背后幽幽傳來一個聲音。
盧簫回頭,只見白冉正在向自己的方向走來。陽光斜射至她蒼白的臉龐,高高的鼻梁削出一片陰影,遮住她背光的那一面臉。
“這又是哪兒來的稱呼?”
“因為在你旁邊會讓人感到很安心,像站在一只溫順卻勇猛的大狗旁。該抱抱時抱抱,該咬人時咬人。”白冉歪歪頭。
盧簫躲開眼神,沒有理她。
不過白冉出現在視線內后,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些許。
白冉快步跟上來,彎腰擋到她面前:“媽媽臨死前跟你說了什么?”
“說我爸爸是像馬博賴一樣,被世州害死的。因為他惹怒了世州政府。”
每當想起這件事,盧簫就覺得委屈。早知道這樣,她從一開始就不會入伍。沒有給殺父仇人當傀儡的道理。
白冉毫不意外,挑了挑眉毛。
“我早就料到了。”
“為什么?”
“你的叛逆基因總得有個來處。”
“……”
“這不挺值得驕傲的嗎,”白冉摟了上去,“你的爸爸是個有骨氣的人。”
“可我一直在恨他。”盧簫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白冉蹭蹭她的臉頰,血色微薄的唇貼上愛人的右耳。戰爭時期已經弄不到口紅了。
“你要是再愧疚的話,媽媽就白白替你承擔啦。”
“唔。”
“姐姐的死沒打敗我,媽媽的死也不會打敗你。”只要她們兩人仍一起活在人間,靈魂就永不會熄滅。白冉依舊老習慣,省略了后半句。
盧簫嘆了口氣,重新抬起眼睛,看向陽光。
“你說得對。‘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
兩人沿著海灘前進了一會兒。
盛夏很熱,盧簫走著走著,便出了一身汗。白冉卻反而越貼越近,眼神愈發迷離,就好像出汗的愛人更加誘人。
盧簫踢走一個貝殼,神情突然嚴肅。
她停下了腳步。
“怎么了?”白冉眨眨眼。
盧簫緊握拳頭,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灰色眼眸中映出波瀾的藍色。小鹿眼,鵝蛋臉,窄窄的鼻梁,小小的嘴,哪一處都和她發狠的表情格格不入。
“我發誓,此生我都不會再進世州的體制,為它做事。”
白冉盯著她的側臉,勾起調侃的微笑。
“真的?”
“真的。”
“如果世州吞并了整個地球,你怎么辦?世州大部分職位都是公有編制。”
“那我就當農民。總之我不會再為它做事了,它不配。”
白冉聳聳肩。
“不,你會的。”
“不會!”
“會的。”
“不會!”
像兩個斗嘴的小孩子。
“如果人民需要你,你會的。世州不配,但無辜的人民配。”白冉輕輕笑了笑,拈了拈飄在空中的灰色發絲。“我太了解你了。”
盧簫無奈地哼了一聲。
“那我希望人民永遠不需要我。”
“這個愿望不錯,你可以當今年的生日愿望。”
盧簫不服氣地撅起嘴。
白冉笑得花枝亂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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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為2194年的12月31日感到高興。
沒有人會慶祝這次跨年。
每一年都比過去一年糟,2195年更是糟中之糟。
在世州士兵徹底消失在南部后,盧簫打量著空蕩蕩破爛爛的家,知道最艱難的一年到來了。
母雞只剩下了兩只。
至于為什么那群世州蝗蟲還留下了兩只雞,大概是因為他們害死的艾希莉婭,心存愧疚。
家中藏匿的蔬菜和糧食,一半都被世州的士兵發現并當日卷走了。
農田里一片荒蕪。
剩下沒能收回的玉米,已經變成了一堆踩扁的秸稈。辣椒和青椒這些調料也沒能幸免。明明士兵們根本不需要,但還是毀了它們,他們只是想踩在舊歐百姓的頭上作威作福。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些官兵不認識胡蘿卜。
所以,地表上看起來像一堆草的胡蘿卜完好無損,碳水含量不低的胡蘿卜也能讓家里人多撐一陣子。
昔日虛假的繁榮已不復存在。
家中值錢的東西都被搜刮得一干二凈,床板間白冉特意夾藏的州元是這個家中唯一值錢的東西。或許以后換官方貨幣的時候有用,但目前也沒有用。
舊歐的貨幣列歐成了一團廢紙。
戰后物資短缺,上面的金額甚至還不如印它的紙值錢。人們開始拿它糊窗戶,貼墻板,就是無法用它買東西。
人們回到了最原始的時代,以物易物的時代。一個雞蛋換一小袋玉米,一根胡蘿卜換一捧小麥,一頭羊換一棟房子。
白冉說,我在世州中央銀行還有很多錢,可在這個鬼時候取不出來。
盧簫說,這次換我養你吧。
那么多張嘴,都需要吃飯。
甚至雞也要吃飯。
如果半年后不想再挨餓,必須從現在開始播種。
余下的玉米不允許播種足夠的莊稼,做口糧都不夠。
或許以后會有機會弄到足夠的糧食的,但錯過了播種季節就沒辦法了。盧簫決定先犧牲一個月后的口糧,挑出一些飽滿的種子,到地里耕種。
除此之外,她特意留了一部分胡蘿卜,讓它們熟透開花,結出種子。明年的口糧中也要有胡蘿卜。
在那個魔鬼般的一月,每個人都不曾吃過一頓飽飯。
飯的單調性達到頂峰。胡蘿卜拌玉米,紅薯泥拌胡蘿卜,時不時能加一兩個炒雞蛋。而雞蛋也是稀缺物資,首先緊著正處于身體發育期的盧安和盧平。
已經快九歲的盧安懂得生活的艱難,經常會故意說自己吃不下雞蛋,想要給姑姑吃。
綾子對此非常不滿:“讓你吃你就吃!”說吧,把放到桌子上的雞蛋又塞了回去。
“姑姑比我更需要它。”盧安搖了搖頭。
“怎么不想著你媽媽?”
“媽媽,”盧安似小大人一般正色看向她,“姑姑每天都在田里干活。”
綾子啞口無言,嘴里不滿地嘟囔了幾句,便不再說話了。
法蒂瑪開心地摸摸安安的頭,稱贊道:“真好的孩子。這么說來,是應該讓你姑姑多吃點。”
盧簫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她一直在小口小口吃盤中的東西,一塊胡蘿卜嚼了足有一分鐘,一營造出自己夠吃的錯覺。只是沒想到,家中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饑餓。
法蒂瑪輕輕一笑:“我一般就收拾收拾屋子,不需要吃這么多的。長官,這個給你。”
她舀出兩勺紅薯泥,不容分說就放到了盧簫的盤子里。雖然只有兩勺,但那也是她盤中食物的三分之一。
骨瘦如柴的司愚本身就吃得少,她無所謂地將盤里剩下的紅薯全部推到了盧簫面前,然后若無其事地走掉了。
“我在監獄里吃得還不如現在多呢。”她面無表情地留下一句。
盧安也趁機把今天的雞蛋塞到了姑姑手里。
本來盤中就沒什么東西,打算一會兒抓田鼠充饑的白冉輕輕微笑著。雖然她的臉頰也深深凹陷下去,但表情中的溫暖與欣慰到達了頂峰。
只有綾子。
或許是安逸生活過慣了,綾子對現在倒有諸多抱怨。而且像是故意刁難一般,她總是喋喋不休地沖盧簫抱怨。
“為什么不回柏林?時總元帥肯定不會讓我們挨餓!”
“你想回的話可以回去,我回不去。”盧簫冷冷回應。現在的她極度厭惡“時總元帥”這四個字。
“每天都是這些,這日子沒法過了!”綾子開始哭哭啼啼。
盧簫一開始還會安慰她幾句。但后來實在聽得多了,就直接懟了回去:“我在大和島上連續吃過一個月的魚和蟲子。院里或許有菜青蟲,要不要嘗嘗?”
綾子嚇得臉色發白。光是想想那些蟲子就能奪走她的魂。
“綾子!簫簫好心養我們,我們沒資格胡鬧。”路過的凱瑟琳責怪地瞥一眼鬧別扭的綾子。她現在是盧簫的忠實擁護者。
綾子的臉一陣青一陣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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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糧還是不夠。
但能換的東西已經換完,沒什么可以再拿出來換的東西了。
方圓幾公里內,只有一家免遭蝗蟲的毒手。因為那棟房子的地理位置比較偏,世州軍丟剛好忽略了他們家。
盧簫偷偷觀察過那家人的倉儲情況,可以判斷出其口糧至少還能支持一年。
走到絕境時,尊嚴可以不要。
再這樣下去,家里人要餓死了,尤其是本就身體不好的孩子們。
二月初的某一天,盧簫敲開了那家人的房門。
那家只有三個人,身強力壯的男主人和容光煥發的女主人,以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
只有三口人的話,那他們倉庫里的糧食夠吃到猴年馬月了。她也是經過了嚴謹盤算,才鼓起勇氣上門借糧食。
開門的是五大三粗的男主人。周圍的人都在挨餓,但他卻胖得富裕,明顯是因為糧食很充足。
男主人對衣著破爛的女人不屑一顧,就像暴發戶對待窮親戚一樣鄙夷。他認為當今社會動蕩,不想給出任何一點糧食。
盧簫表示想等今年五月玉米收獲了,會將借走的糧食如數奉還。她的態度很誠懇,而實際上她也一直是個講信用的人。
男主人嗤之以鼻,他認為這女人的話不可信,根本不想幫忙。
就在盧簫想繼續嘗試說服他時,大門粗魯地關上了。
回去的路上,盧簫攥緊拳頭。
走在一片荒蕪之間,她迷惘地望著漸漸黑下去的天空。未來會怎樣?她們會餓死嗎?會嗎?
她無比期盼三個月后的收獲,可時間不能跳躍。每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無比絕望。
忽然,她想到了一種可能性。
在如此絕境中,還能遵守道德嗎?還值得當正人君子嗎?她想起了過往,想起了曾經給予自身的期望,難過更加難過。
軟綿綿的四肢忽然就輕快了些許。
回到家中后,白冉柔聲詢問她今天的情況。其實從愛人空手回來時,她便已經隱隱猜到了一切。
盧簫只是搖了搖頭。
白冉臉上鱗片暴起,非常生氣:“他們吃的那么多,卻不肯分出一點幫助我們?”
盧簫抿抿嘴,說:“我們不能道德綁架。他們有拒絕的權利。”
白冉像看不爭氣的傻子一樣看落水狗般的盧簫。
但盧簫馬上揚起了頭,灰眼珠開始奇異地閃爍。
“他沒有理由施舍我,但我們也沒有理由餓死。”
出乎意料的話。
白冉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要……”
“我要當小偷。”盧簫說得輕飄飄的。她早就為自己做通了思想工作,早就不懼怕道德的譴責了。
酸楚閃過白冉的綠眼。
“我替你去。”
盧簫笑了笑:“沒必要臟了你們的手。我本來就不清白,無所謂了。”
“可是……”
“你們的身手不行,還是我比較牢靠。”
去偷,去搶,就是不能餓死。
盧簫攥緊了拳頭。
于是第二天晚上,盧簫長途跋涉到那家人的后院,以一個警司的靈活身手翻進去,用大麻袋裝走了不少小麥。
有一只母雞發現了她,驚慌失措,眼看就要咯咯叫起來了。
盧簫心里一緊,直接飛撲上去,用蛇骨刀抹了雞脖子。鮮血滴到手上,她心里一邊愧疚,一邊將剛死去的溫熱母雞塞入了麻袋中。
等莊稼成熟后,我會還過來的。
盧簫收緊麻袋口,飛一樣翻出了圍墻。
夜色依舊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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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餐桌上多了不少東西。
危機暫時因不道德的偷竊消失了。
所有人都很默契,沒有一個人問這些東西是從哪里來的。
尤其是綾子,在見到久違的肉食后笑逐顏開。
她一邊大口饕餮著難得的飽餐,一邊夸張地感謝上蒼:“天無絕人之路,感謝命運!”
但大家都知道,命運從不施舍。
一切都是因為她們有一個活生生的“救世主”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奧特曼:你相信光嗎?
白冉:相信。
奧特曼:真的?
白冉:真的,我老婆就是光(笑)
————
從歷史來看,盧簫是幫世州侵略它國的、喪盡天良的惡人;從時代來看,世州是盧簫的祖國,她是祖國的英雄。
從上級來看,盧簫是不服從上級命令的問題下屬;從人民來看,她是默默做正確事情的好人。
從時代來看,白冉和法蒂瑪都讓家族蒙羞;從女性解放來看,她們是先驅斗士。
從個人來看,白冉清醒理智,有先見之明;從歷史來看,她高價倒賣物資,是戰爭的罪人。
從世州來看,司愚是抨擊自己國家的公知;從舊歐來看,司愚是揭露黑暗的良知。
……
所以,當你們既有人愛她們,又有人譴責她們時,這篇文就成功了。
第90章
2195年4月,杰拉爾頓正式由世州政府接管。
當地人可以在一定匯率之下,將失效的列歐兌換成州元。因為魔鬼的指導匯率,人們并沒有富裕多少,但好歹鈔票不再是一沓廢紙了。
整個澳島幾乎全部淪為世州的領土。
為了維持穩定,世州專門派貨輪從印尼向澳島運物資過來,收買人心。
所有舊歐人民都恨時振州,但沒人能拒絕鈔票上的時振州頭像。漸漸的,他們忘記了世州是如何侵略自己的國家的,只知道崇拜不讓他們挨餓的“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
白冉去年私藏的州元終于派上了用場。
雖然莊稼仍沒成熟,但生活總歸看得到希望了。
在新的通商口岸開放的那天,盧簫長途跋涉,推著破破爛爛的三輪車從杰拉爾頓跑到了當加拉港口,排了一天長隊后,滿載各種糧食與蔬菜水果回了家。
她甚至還有錢買了一匹馬,方便以后往返于兩地之間。
錢不多,但是夠用;更何況,五月份便可以收新的一茬玉米和胡蘿卜了。
不用再挨餓了。
回到杰拉爾頓郊區后,盧簫第一時間便趕到曾偷過糧食的那家人那里,將三大袋麥子悄悄放到他們的門口。
這家人并不知道糧食是誰偷的,但她仍選擇將偷過的東西還回去。
這就叫“盜亦有道”嗎?
回家的路上,盧簫如此自嘲地想著。
但自嘲過后,便是無盡的喜悅。
今年可以不用再挨餓了。
不用再去偷,不用再去搶;不用再在軍隊干虧心事,也不用再面對體制內的條條框框。這是和平獨有的快樂,也是人世間最美好的快樂。
馬匹小跑著,不知疲倦地拉三輪車前進。
寂靜的曠野之上,盧簫騎馬的身影融入赤紅的夕陽之中,形成了一副永恒的油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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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拉爾頓的秋天看似平靜。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燒焦的灌木叢重新長了回來,絕望的棕色漸漸過渡回了生機的綠色。
五月中旬,去年年底種植的玉米終于收獲了。
看著重新滿起來的谷倉,滿眼金黃色的收獲,盧簫明白了安全感是怎么一回事。幾年前的她可想不到,一粒粒玉米竟能打消所有的不安。
后來盧簫明白了,那是經歷過饑荒的一代人特有的安全感。
那段平靜的日子里,唯有一件事情不平靜。
而那件不平靜的事,改變了另一件事。
凱瑟琳的下面突然開始大出血。自從生了盧平之后,她的身體一直就不太好,總斷斷續續出毛病;而在五月初的某一天,她身體的老毛病一并爆發了,大概是秋日降溫的緣故。
白冉在診斷過后大概確定了病因,當日去鎮里買藥。很奇怪,或許是習慣了蛇人特殊的氣味,家里的馬見到她不僅不害怕,反而很溫順地讓她騎走。
盧簫則留在了家里。
她和白冉早就達成了一種特殊的默契,她們中至少又要一人留在家里,以防萬一。剩下的婦孺們都沒有戰斗力,萬一出了點什么事是處理不了的。
收拾完糧倉后,盧簫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看報。
不知不覺中,杰拉爾頓的媒體已經被《世州評論報》占領了。但她依舊選擇每日閱讀,因為最虛偽的文字也能蘊含些許有用的信息,她需要保持清醒,不斷思考。
客廳靜悄悄的,剩下的女人們都在午睡。
在報紙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大門突然響了。
咚咚咚,很急很不客氣。
多年的警司工作經驗從未消退,盧簫光從聲音特征便能在心中大概勾勒出敲門人的畫像。
一位男性,身高約一米八左右,身材魁梧力氣很大。
遲疑著,盧簫走到門前,從門上的小孔向外望去:一個衣著樸素,長著大胡子的男人,身邊還跟著一匹馬。
但那匹馬的外形和普通馬匹不太一樣,應該是軍用馬匹。
這點一下引起了盧簫的警覺。
“您好,請問您是?”盧簫壓低聲音,盡可能不打擾二樓午睡的家人們。
“讓我進去,不然我要踹門了。”粗魯而強硬。“你覺得這能攔得住我?”
來者不善。
盧簫對房子的裝修心里有數,知道這男人一腳能把門板踢裂。而門板一裂,便要花錢修繕,而現在這年頭,所有人都沒閑錢修繕房子。
她實在想不起這人的臉,也不記得最近得罪過誰。世州的執法人員也都是穿軍服的,不會這樣隨便。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現在不處理好這男人的問題,以后他可能頻繁過來騷擾,家里又全是女人,隱患太大。
于是,盧簫便打開了家門,想盡可能與這位不速之客和平溝通。
可門一開,那男人便沖進來,舉起了槍。
“把家里值錢的東西交出來。”
這句話目的很明顯:搶劫。
而僅憑他拿槍的這一個動作,盧簫便能辨認出這男人是士兵。奇怪的是,他孤身一人,周圍沒有更多士兵出現的跡象。
是世州士兵嗎?為了撈油水,偷偷過來洗劫民宅?她心里恨得牙癢癢,只能感嘆世州軍隊內部的管理越來越松散了。
盧簫深呼吸一口氣,看著那個大胡子男人:“你們去年年底來過了,我們家值錢的東西都被你們搶走了。”
“我們?世州佬來撈過,我們可沒撈過。”
盧簫愣了,反應過來后,她瞪大眼睛:“你是舊歐士兵?”看來脫離軍隊太久了,她一時之間竟沒區分出這人來自舊歐軍隊。
“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滅口。”那士兵冷笑一聲,槍口繼續指著盧簫。
“逃兵。”盧簫沒有回應,只是狠狠吐出兩個字。她實在不明白,這士兵怎么有臉既當逃兵又來搶劫民宅的。
忘卻了已久的恨意重回心間。那是對戰爭的恨,并在那一刻集中到了一個無恥的逃兵身上。
士兵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呵呵,反正我們要敗了,不當逃兵才是傻子。現在,乖寶貝,去打開那里的保險柜。”
在他的眼里,盧簫只是個普通女人,沒有絲毫威脅。一個穿著睡衣,身材纖瘦,長相溫婉的東亞女人。
他大意了。
盧簫高舉雙手,帶著那舊歐逃兵走向客廳角落的保險柜。
“你要是實在太餓,我可以給你些糧食。但我的錢需要養活八口人,你要是拿走了,我們就沒有活路了。”聲音盡可能保持著平靜,卻越來越冷。
身后的男人哈哈大笑:“你以為你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沒有資格。”盧簫垂下眼,四肢開始積蓄力量。
“知道就好。”
下一秒,盧簫直接側倒到地上,同時一個翻滾抱住士兵的腿,將他拽到了地上。
整個過程豪不拖泥帶水,比閃電還快。
她可曾是全世州最優秀的獵犬。
士兵手中的槍飛了出去,并且直接被甩到了門口。面對一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他一開始就沒有真想開槍。
士兵反應過來了女人的反抗后,決定用絕對力量壓制她,但很快他便發現,自己根本打不過這女人。
很快,盧簫的胳膊肘便鉗住了他的脖子,蛇骨刀抵在他的腰際,透過薄薄的T恤衫壓進他的皮膚。
那個士兵慌了,但即便在這樣的情境下,他也死要面子不想示弱。
他盡量維持平穩的呼吸:“你是誰?”
“我曾經是世州軍人。”盧簫一字一頓地回答他,想通過這種警告讓他知難而退。
“那你怎么會像條狗一樣茍活在這里?”士兵絲毫不怕,他依舊不信一個女人敢傷害他,即便知道了這女人是世州軍人。
男性生來的自信讓他自主區分了軍人和女軍人;而也就是因為這一點,他后來的言語逐步激怒了盧簫。
“不關你事。”盧簫盡全力抑制著想揍人的沖動。大家都是文明人,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用拳頭溝通。
男士兵不以為然,言語越來越挑釁,絲毫沒有敗將應有的態度。
“呵呵,你也是逃兵。”
聽到這話,盧簫的胳膊條件反射般猛然收緊,無意識間將那男人勒得一陣咳嗽。
“我不是逃兵!我戰斗到了最后一刻!”
“但你現在在這里,就是逃兵。我們誰也不比誰高貴。”他一邊咳嗽一邊說,氣都喘不出來了。
“我不比你高貴,但我不是逃兵,我只是被你們綁架到了舊歐,然后回不去了。”胳膊肘勒得更緊了。
盧簫知道不該和這人理論,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就好像即將獸化的蛇人,怎么也控制不住破皮膚而出的鱗片。
“一個下賤的俘虜……沒資格……說我……”
下賤的俘虜。
一句話,令盧簫理智盡喪。
你是一個看無恥的墻頭草,一個私闖民宅的強盜,一個欺凌婦女的孬種,有什么資格這么評判別人!我成為俘虜,是因為我曾浴血奮戰過!
過去幾年內所有硬吞下去吐不出來的委屈,瞬間全部爆發。即便已經回歸平靜,但傷疤一直都在,從未愈合過。
幾分鐘內,盧簫化身成了一條瘋狗。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好像在捶打什么,好像在哭喊什么,又好像陷入了一場悠長的夢境之中。
再回過神來,地上的士兵已經斷氣。鮮血不多,卻也染紅了一塊地板。
“長官,長官!”一個柔和的女聲撫平了她的狂暴。
盧簫愣在了原地。她顫抖地抬起雙手,怎么也不敢相信這是自己做出來的事。
蛇骨刀上沒有沾血,這說明一切都是她的拳頭完成的。
抬頭,法蒂瑪站在二樓的欄桿上,驚恐而擔憂地望著自己。那雙滿月一樣渾圓墨黑的大眼睛蕩著恐懼的水波。
盧簫不知道該說什么,如喪失了語言能力一般呆望著法蒂瑪。
“怎么了,怎么了?”二樓最深處傳來了綾子驚慌失措的聲音。
法蒂瑪立刻收起驚恐,回頭命令道:“你們不要出來!回房間去!”
“可是……”
“沒大事,回去!”那是法蒂瑪頭一次用如此強硬的口吻命令別人,突如其來的威力讓綾子她們真的不敢踏出自己的臥室一步。“不要添亂,一會兒我說可以了,你們再出來。”
法蒂瑪匆匆下了樓,走到盧簫面前:“我們把他埋到草場后面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盧簫愣愣看著面前的尸體,搖搖頭。她從未想到,有一天惡魔也將奪去自己的心智。
“我應該去自首。”
法蒂瑪沉吟片刻,點頭表示同意:“也對,現在是法治社會。別擔心,我可以作證,你是正當防衛。”雖然她很害怕鮮血,可還是蹲到了盧簫身邊,輕輕拍打她的后背。
“但他并沒有傷害我……”盧簫跪在地上,身體越來越彎曲,好像快要被無形的絕望壓垮了一般。
法蒂瑪蒼白的小臉上滿是堅毅,摟住敬愛的長官。
“不,他傷害了您,而且他私闖民宅即將傷害我們,圖謀不軌。”
這時,大門開了。
白冉從鎮子里買藥歸來了。
而她一踏進大門,客廳的景象讓她驚在了原地:一個倒在地上的尸體,散在地上的槍和蛇骨刀,以及環抱住盧簫的法蒂瑪。
“這是……”
法蒂瑪抬起頭,沖白冉輕輕微笑:“她是最勇敢的長官,她保護了我們。”
白冉越發迷茫,眉頭也皺了起來。她溫和地蹲下身去,從法蒂瑪懷里接過盧簫,緊緊摟住哭腫了眼的愛人。
感受到熟悉的懷抱,盧簫忍不住了,在懷抱中再度抽泣了起來。
“乖,一切有我們呢。”白冉的臉頰蹭蹭那柔軟的灰色發絲。
盧簫抓住她的后背,肩膀因哭泣而一抽一抽,似一個無助的小孩子。
過一會兒,白冉的眼神重新回到了地上那具尸體上。她不明所以地看著它,綠眼因疑惑而顯得顏色更淺了。
法蒂瑪明白她想問什么。那通常溫柔似水的眼睛,此刻卻能凌厲地戳向地上的尸體。
“這是個壞強盜,一個舊歐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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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州警衛司澳島第十三分局當日便無罪釋放了盧簫。
這是杰拉爾頓市中心新建的警衛司,這樁防衛殺人案是他們遇到的頭一樁大案,因此所有警司和警員都高度重視,確保判決結果不能引起民憤。
首先,這一屋子全是女人。
其次,這是一個舊歐逃兵,一個危險分子。
最后,法蒂瑪的口供很真摯,也很令人信服。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個舊歐士兵都負全責,而那憑一己之力反殺強盜的女人值得受到褒獎。
于是乎,盧簫不僅無罪,還被授予了“人民英雄”的錦旗,其事跡還被打印出來,張貼在了鎮子內的布告板上。警衛司憑這一系列處理,獲得了不少來自舊歐人民的好感。
當然,他們不明白為什么盧簫能夠成功反擊。
不過這不是重點,他們也懶得自找麻煩,決定把它歸咎于“女人獨有的智慧”。尤其是后來法蒂瑪的口供中透露過,盧簫曾經是個數理天才,他們就更堅信了這一點。
只要大家都覺得合理,它就合理。
盧簫出名了。
不過她不怕出名。隔了這么幾年,世州的前任指揮官“盧簫”早就消失了,沒人會懷疑她的身份。
那天起,綾子和凱瑟琳也分外自豪。她們逢人便夸贊自己的小姑子,也享受講述并未親眼見證過的英雄反殺場景,因為可以換來左鄰右舍們敬畏的目光。
魔幻到不真實。
只有盧簫才知道,自己是被那名士兵的言語激怒,沒控制好情緒,才干出了這樣一件事。
不過,或許這也是歪打正著做了一件好事;誰也說不準這無恥的逃兵還打算搶劫到少戶人家。
白冉和盧簫靠在床頭,一邊看書一邊聊天。電燈的燈光很亮,如白晝一般。不知不覺中,社會中熱燃燈最后一點痕跡也消失不見了。
“這是隨意輕視別人的代價。”
“人的本性。”
“你就從來不會輕視別人。”
“我么?我……”
“所以你總能絕處逢生。”
兩人沉默片刻。
電燈燈光也無法阻擋夜的深沉。
白冉突然問:“你說,距離世州統一還有多久?”
“半年?或者一年。”盧簫能確定結果,卻無法確定過程。
“我覺得是半年。”白冉垂下眼睛,仿佛在思索什么。
盧簫點點頭:“你的政治直覺更準,我同意你。”
白冉微笑一瞬,表情重新嚴肅。
“那個舊歐逃兵讓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參軍。”
盧簫肌肉一下緊繃起來。
“參軍?可戰爭都快結束了。”
秋日的蕭索透過窗子傳入室內。
“所以我想親眼見證舊歐的消亡。”白冉站起來走到窗邊,看向窗外無際的黑暗。“現在想想,這是我唯一值得為其付出的群體。”
作者有話要說:
“你就從來不會輕視別人,所以總能絕處逢生。”
大白蛇依舊一針見血。無論是白冉,法蒂瑪,司愚還是席子佑,本質上都是小盧不偏不倚的平等善良的結果。
這也是為什么我說這是治愈文的原因:善良一定會開花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