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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什么是國家?

    無論是句法層面還是語義層面,這都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句。

    但盧簫很難給出明確的答復。因為當它從白冉口中反問出時,冰冷又悲愴的語氣令它變得無比復雜。

    大雨傾盆的霧氣中,那雙綠眼如幽幽的鬼火,點燃后反而讓空氣變得更冷了。

    它們在期待一個答案。

    “一定范圍內的領土、人民和權力組成的共同體。”盧簫的嗓音干巴巴的,和空氣的濕度形成鮮明對比。

    “啊哈,真有科學性。”

    盧簫聽出來她在諷刺,便沒有說話。

    默契久了,白冉也知道旁邊的人不打算回答。她隨手將沒吃完的鳥肉直接扔進了熊熊火堆中,雙臂交叉抱在胸前說話。

    “知道我的出生地本來的名字嗎?叫巴西。”

    “現在也叫巴西。”盧簫平靜地評論。

    看到那個表情后,白冉眼角的褐色斑紋立刻冒出了鱗片的輪廓。每當她控制不住情緒時,便會不可抑制地顯出獸化的痕跡。

    “但那叫‘巴西帝國’!那是一個活生生的國家,一個君主立憲制的南美國家,而不是什么南赤聯的破自治州,女人甚至可以露肩膀。”

    盧簫感到內心顫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歸于平靜。很久以前她當然也想過這些事情,只不過早就被更悠遠的歷史情緒撫平了。

    “那有什么本質區別嗎?如果眼光再往前放放,所有國家其實都建立在戰爭與吞并上,現今這四個國家也沒什么區別。”

    白冉襯衫下露出的半截手臂青筋暴起。顯然,她對盧簫的反駁很失望。

    “但吞并到一定程度,就很可笑了。如果在七十年前,我才不用和那些張口閉口便是仁義道德的東亞老腐朽當同胞。”

    盧簫冷冷地回應道:“什么是同胞?不管黑皮膚黃皮膚白皮膚,都是人罷了。”她早就沒有民族的概念了。

    “我們現在的這片土地本該能聽到嘰嘰喳喳的印尼語的,而我的家族們本該說滿是大舌音的葡萄牙語。如果不是那些來自舊普魯士的醫學書籍,我這輩子都不會知道西文字母長什么樣。”說著說著,白冉臉上的鱗片越來越多,一開一合的口中,牙齒也越發鋒利起來。

    盧簫絲毫不懼怕那恐怖的獸化趨勢。

    她只是很擔心,并悄悄扶住了白冉的手臂摩挲。上一次見到這樣的狀態還是一年多前。

    當這樣一個女人都無法控制情緒時,吼出的話怕是最復雜的心結。

    “但事實上中文的信息密度最大,最適宜社會發展。”話一出口,盧簫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

    這時,白冉的嗓音開始破天荒的顫抖:“是啊,他們一味追求語言傳達的效率,學著世州的樣子將中文定成官方語言,抹殺的其它的語言和文化。但你知道嗎?印尼語效率比中文還要高,只是時振州不會講罷了。暴.政,都是暴.政。”

    一針見血。

    以前的一針見血是戲謔的,今日卻是悲憤的。

    盧簫想起了叛逆期讀過的禁書。很久以前的世界,或許確實是多彩的,雖然從未得以見證過。

    可惜人總受限于自我經驗,她找不到任何適當的思想或語言,根本不知該如何回答白冉。

    “你怎么忍心譴責我?”無比受傷的語氣。

    注視著那雙清澈又渴望的綠眼,盧簫死死咬著唇,直把唇最后一點血色咬沒。

    愧疚沖昏了她的頭腦,她為擅自評判白冉而抱歉。

    “我同意你的說法。”

    雨點猛烈地撞擊丘陵,合上了白冉劇烈起伏的胸脯。

    暴雨傾盆間,僅存的遮蓋被沖刷干凈,憤怒與委屈孤零零地立在曠野之上。

    白冉終究沒能控制住。

    或許是情緒太過失控,或許是年紀大了;她的嘴瞬間凸起,鱗片刷一下蔓延開來,蓋住了整張臉。

    很快,她的形態便不再能稱之為人,而更接近一條即將生吞獵物的蚺蛇。

    那顆蛇頭近在咫尺,信子一吐一吐,甚至能看清楚上面每一條細紋和每一個鱗片。

    沒有懼怕或排斥,只有難過與心疼。

    盧簫知道,白冉一直在竭力擺脫獸性的控制,保持人的尊嚴是屬于她最后的倔強。

    剛變成蛇形的白冉好像有些脫力,她一個不穩,身子向火的方向傾去。這怪不了她,只是憤怒會讓人無力。

    “小心!”盧簫及時上前攬住她快觸到火焰的身體。

    然后很自然地,將那條通常會被形容成“丑陋駭人”的蚺蛇無比親昵地摟入懷中。

    雨漸漸小了。

    似意識被抽取了一般,白色的巨蚺瞪大眼睛,靜靜躺在上尉的懷抱里深呼吸。肌肉記憶般,她的身后悄悄探出一條粗壯的尾巴,纏住了上尉盤起的腿。

    “如果沒有赤聯吞并其它國家,那些女人本可以不用戴頭巾的。我淋了雨還不夠,他們竟然想讓更多的人一同淋雨。”蚺蛇凸出的嘴僵硬得一張一合,每個細胞都在訴說著無力。

    “我明白,我跟你一起譴責這個世界。”

    盧簫曾以為白冉那滿不在乎的神情下,真的是什么都不在乎;或許她確實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愛人的態度。

    溫柔是最有力的剝皮器。

    從不曾聽過的弱小與無助,終于在那一刻全部展露了出來。

    “所以我加入哪個軍隊又有什么關系呢,反正都是亂七八糟的國家,這個操蛋的世界。”

    無比落寞的聲音,像滾到沙地上的珍珠,一顆顆敲打在聽話人的心上。

    盧簫垂下了眼,悲哀從嗓子中滾落,滾到抽搐的心臟上。

    “我現在能理解你了。對不起。”

    那條蛇抬起眼睛。

    雖然看慣了那雙綠眼在人臉上的樣子,不過當它們安在一條蛇腦袋上時,倒也毫無違和感。

    唯一有違和感的是,明明頂著粗魯兇惡的野獸模樣,眼神卻純真柔弱似初生的孩童。

    白色蚺蛇的瞳孔動了一下。她因沒有眼皮而無法作出眨眼的動作,但盧簫明白她其實是想眨眼的,便點點頭以示回應。

    “你為什么一點都不怕,還敢抱我?”蚺蛇不解地問。

    “為什么要怕你?”

    “因為我現在的樣子。”說完后,她還特意張大嘴,將尖牙抵入上尉纖瘦的脖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咬斷頸動脈。

    盧簫笑著搖搖頭,仍緊緊摟著她:“無論變成什么樣子,只要我知道是你,就不會怕啊。”

    時隔太久,粘膩粗糙的觸感有些陌生,但上尉只會摟得比以前更緊,因為獸化后蛇皮的溫度比往常還要低,她怕愛人著涼。

    “可那年在拉瑙你嚇得不輕吧。”無理取鬧的嬌嗔。

    “那時候我們又不是愛人。”

    蛇的眼珠狡黠地滴溜轉了一圈,帶著壞壞的笑意問:“那你愿意和這樣的我接吻嗎?”

    “當然愿意。不過根據面部結構的差異,我們應該很難真正吻到對方。”無比真摯的話語,一本正經的分析。

    聽到這話,那條巨蚺笑了;笑得很開心,也很溫柔。

    那是盧簫頭一次看到一條蛇露出笑容。很奇異,也很美。

    雨停了。

    白色的蚺閉上了眼睛,細長腦袋上淡褐色的斑紋也很安靜。漸漸的,她的嘴縮了回去,鱗片也隱沒到了皮膚之下。

    看到她重新平靜下來,盧簫重重舒了口氣。

    她抽出一只手,摸摸懷中女人濕漉漉的發頂。好奇心讓她暗暗后悔,剛才本該摸摸那顆蛇頭試試看的;看慣了之后,再回想起那顆蛇頭,竟會覺得很可愛。

    白冉微微低下頭,方便她摸自己的頭發,并在她的懷里蜷得更緊。

    “所以聊了這么多,你依舊要待在世州軍隊嗎?”

    問句與回答間好像隔了幾秒,又好像沒有。

    盧簫不假思索:“是的。”

    白冉瞳孔皺縮,猛地抬起頭,神經質地抓住她的衣領。

    “為什么?”

    “因為和你不同,世州是我的救命恩人。”

    冷靜,理性。

    白冉皺起眉頭,每個表情的細節都寫滿了困惑。

    盧簫繼續解釋:“我爸死的時候欠了很多債。我媽媽沒有也很難找到工作,我哥哥還沒高中畢業;如果不是世州,我們全家是要喝西北風的。那時的我太小,什么都想不到,唯一能想到的解決方法是出賣身體,甚至都和老板談好了第一夜的價錢。所以每當遇到紅燈區的小姐們時,我就會想,如果過去出了點差錯,我應該也是她們的一員。”

    “呵,原來如此。”

    “但那個時候,一個叫徐伯樂的軍官出現了,現在他已經老得退伍了。”盧簫的目光漸漸悠遠,看到了很久不曾看到的事物。“世州軍方給我了獎學金和入伍的機會。如果沒上過軍校,我根本不會讀書的,更不會知道原來我可以做到這么多厲害的事情。”

    悲愴滲入心底,緩緩流淌。

    她們肩靠著肩,身體漸漸脫力。

    盧簫嘆了口氣。

    “即便它是一個虛假的國家又能怎么樣呢,它曾經給我的溫度,無論怎樣,也不該忘記。”

    “明白了。”白冉望著熊熊燃燒的火焰,綠色的瞳映出橘色。

    盧簫注意到了氣氛的低迷。

    于是她重新神采奕奕,振作了起來:“等這場戰爭結束,說什么都要退伍了;然后我就回家種地,和你一起好好生活。它給我了體面的權利,我給它稱霸的權力,扯平了。”

    聽到這話,白冉露出了一個凄涼的微笑。

    盧簫眨眨眼,笑著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嫌棄我當農民的話,我想想……當個小學數學老師吧,中學我學歷不夠。”

    “戰爭結束?如果看不到戰爭結束呢?”

    “什么?”尚沉浸于憧憬的盧簫問得心不在焉。

    “如果你看不到戰爭結束呢?那還有未來嗎?”

    盧簫明白她的擔心,立刻答:“我會盡量避免親自上陣危險的事情,不會戰死的,你放心吧。”

    “如果是因為其它不可抗力呢?”

    盧簫突然捕捉到了一絲不對勁。明明是濕熱的盛夏,她卻感受到了刺骨的冷。

    “你什么意思?”

    “一個假設,想讓你放眼當下而已。”白冉挑挑眉,但笑容仍然凄涼。

    過往的片段在盧簫腦海里飛快閃現。不對,不是假設,這女人不會亂假設如此奇怪而悲傷的事情。

    她警覺地頂著白冉:“究竟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白冉故作輕松地笑了起來,嘗試打哈哈掩蓋過去。“放心吧,如果你死了,我第一時間會殉情的。”

    人所作出的一切假設都基于現實,她一定知道些什么。而且根據第六感的指示,這個現實恐怕會很可怕。

    盧簫抓住白冉的胳膊,不依不饒:“告訴我。”

    然而白冉終也沒有回答。

    她一開始就不打算回答。

    她只是扣住了上尉的下巴,然后狠狠吻了上去。侵略性的吻漸漸化作上下挑逗的手,剝離上尉本緊繃的思緒。

    而吻著吻著,疑問很快在上尉的腦海里融化,最后消失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每日一重復:這是治愈文治愈文非常治愈(魔鬼低語)

    周六加更一章~

    第72章

    那天晚上,盧簫在營帳里審閱后勤保障的表格時,門外響起了內賈德中士焦急的聲音。

    “報告。”

    “請進。”昏黃的熱燃燈光中,盧簫頭也沒抬。

    內賈德中士匆匆走來,剛站定就說:“報告長官,達麗婭喝多了,醉得很厲害。”

    那個名字讓心臟顫動了一瞬。

    不過盧簫只是蹙了蹙眉,注意力依舊在工作上:“跟我有什么關系?”

    顯然,這句話把內賈德問得很尷尬。他僵硬地張了張嘴,好像接下來的話很難啟齒一般。

    “有話快說。”盧簫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抬頭看向局促不安地下屬。

    “她非要您過去,誰也拽不走她。”內賈德咽了口口水。“當然,我們沒懷疑您和她有什么。”

    后面那句話頗有越描越黑的態勢。

    “……知道了。”盧簫立刻放好文件,從座位上站起。

    剛走出營帳,盧簫就聽到了遠處的吵吵嚷嚷。大約在一公里外,不像是吵架,像是正常聚會的喧鬧,卻又比聚會的喧鬧嘈雜些許。

    帶路的內賈德中士走在前面,他高狀的身軀擋住了月光,形成一片黑暗的陰影。

    看著他的背影,盧簫不禁在心里感慨時間的流逝。

    那年在拉瑙的他不服管教的樣子很是滑稽,但如今變壯了也變沉穩了;而自己的身體機能倒是下降了,若今日再出手,恐怕也不知道誰會把誰先扳到地上。

    “那個……不知您還記不記得,達麗婭長得好像當年的那位白少校。”或許是路途有些遙遠,內賈德終于鼓起勇氣和這位女長官敘舊了。

    盧簫愣了一瞬。不過她絲毫不意外,畢竟當年白冉在訓練場的樣子實在過分引人注目。

    “嗯。”

    “您說,這是天意,巧合,還是幻覺?”內賈德的聲音變得有些魔幻,似在憧憬,似在緬懷。“是不是戰爭也能像那年一樣,很快就結束了呢?”

    好似一根魚刺卡在嗓子里。

    盧簫的睫毛顫動一瞬,說:“那年的戰爭并沒有很快結束,只是個開始而已。才過了三年,我們就又在這里相聚了。”

    “您說得對。”內賈德的聲音一下子氣餒了。

    沒有人想打仗。

    大家都在默默忍受。

    盧簫抿了抿嘴,抬眼看向夜空中的月亮,今夜是個滿月之夜。

    “但南赤聯戰場很快就會結束,之后你們就可以暫時休息了。”

    “真的嗎?”

    “真的。”

    那是盧簫早就根據戰場形勢得出的結論。而且有傳聞說,南赤臉政府已經在起草投降書了。

    終于走到了一群人喧鬧的地方。

    然而剛看清楚那群人在干什么時,盧簫的臉就綠了。

    一群男兵正圍著一個女人竊竊私語。就像夜總會里,一群人圍著臺上的脫衣舞娘扔錢一般的氛圍。

    他們的眼光色迷迷的,可礙于軍隊紀律,他們誰也不敢上前輕舉妄動,因為那女人是個作戰同僚。

    耳邊傳來了下流的品頭論足,很熟悉的戰場風情,但一直包容性很強的盧簫從未像現在這樣感到這么反胃過。

    她強硬而焦急地撥開人群,發現被圍著觀看的正是白冉。

    只見那女人坐在草地上,手拿一瓶半空的啤酒,嘴里念念有詞的樣子。

    她正跟男兵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而仔細聽她話語的內容,依舊是熟悉的口無遮攔的風格,口中的黃段子甚至比男兵們的還惡俗上幾百倍,這讓男兵們笑得越來越曖昧,越來越猥瑣。

    剛聽兩句,盧簫就感到臉頰在燒。

    這些渾話的威力可比以前聽到過的任何一句都大。她都不知道原來那個張口閉口神學政治的女人,竟然也能說出如此下流到極點的話來。

    有傷風化的事情不止于此。

    她的襯衫扣子全開了,露出了白里透紅的胸脯與腹肌,引得周圍的男兵們一陣咽口水。她的頭發同樣也是凌亂的,就好像剛睡起來一般慵懶而滿不在乎。

    說著說著,好像是渴了,她抬起啤酒瓶咕嘟咕嘟喝了起來。因抬起的角度實在過于狂放,淡黃色帶著酒氣的液體從嘴角涓涓流出,順著下巴流成一條小河,再滴答滴答聚到鎖骨之中。

    這女人又在發什么瘋,盧簫咬牙切齒地走上前去。她可不記得酒量無敵的白冉會喝醉,肯定是故意耍酒瘋引人注意的。

    醉醺醺的女人眼神和聽力都不太好的樣子。直到上尉走到了視線的兩米內,她才注意到,嘴角在不經意間勾起。

    白冉懶懶地抬眼,臉頰紅成幾小時前的晚霞。

    月光下,盧簫與那雙灰綠色對視一剎。她有些困惑,因為好像在那眼神中找到了奇異的悲傷。

    周圍的竊竊私語變本加厲,黃段子的主題加了另一個人。其實他們并沒注意到走進來的人的身份。

    盧簫盡力不讓自己的語氣帶上責怪,同時蹲下去,盡可能鐵面無私地將白冉的襯衫扣子扣上。

    “你喝這么多酒干什么?”

    “為了忘記。”

    “忘記什么?”

    “忘記我喝了這么多酒。”

    “……”

    都不用看她的臉,盧簫就聽出來了這些話的嘲諷意味。白冉又在調皮。

    嗆人的酒氣。

    雖然盧簫早就不再對酒精感到恐懼,但此刻白冉身上的酒氣實在過于濃重,讓她不得不放淺呼吸。

    系好扣子后,上尉嘆了口氣,嚴肅地盯著她:“你知道你違反了軍隊紀律了吧?”她確信白冉的意識實際是清醒的。

    背后莫名傳來了一陣口哨聲,也不知道是誰不要命起了哄,抑或是沒看清楚來的究竟是哪位長官。

    “洛斯!”內賈德尷尬地小聲訓斥。

    盧簫轉過頭來,冷冷地盯著周圍的男兵們,眼神可以殺人。

    “都沒事干嗎?”

    男兵們困惑地看向說話人的肩章,這才反應過來這是他們的最高長官盧上尉。

    而反應過來后,他們立刻四散奔逃,只祈求長官記不得他們的樣貌。

    待周圍的人散去后,白冉無辜地笑了笑:“處分?無所謂,又不敢開除我。”

    說罷,她裝作不穩,直接向上尉的身體倒去。

    猛然附加的重量讓蹲姿的盧簫差點晃到地上,趕快撐到草坪上保持平衡。但她終也沒有推開渾身酒氣的白冉,溫柔地任她熊抱。

    “你怎么了?”

    “如果能在30歲之前就死去多好?青春永駐呢。”

    盧簫以為她在懷念死去的黃鶯,內心一陣酸楚。剛想開口安慰時,卻因白冉的下一句話噎住了。

    “這樣你就能永遠只記得我最好的樣子。”

    “我說過很多遍了,只要是你,歲月的痕跡也是美的。”盧簫輕輕拍拍她的后背。

    白冉的語氣越來越像個委屈的小女孩。

    “今天我站在鏡子前,我發現胸有下垂的趨勢了。”

    “那是因為你豐滿,跟年齡無關。”

    “我也沒有吃很多,可腰圍還是變粗了。”

    “哪有?我感受不到。”

    “我的脾氣越來越差了。”

    “我倒持有相反的意見。你的脾氣本來很糟,現在反倒越來越好了。”

    但白冉好像越來越不清醒,甚至開始自說自話。她接下來的話既沒有回應盧簫的安慰,也跟前面的話都沒有關系。

    “也是呢,反正大家的日子都不多了……”

    莫名其妙的話最讓人害怕,正如白天時聽到的那個假設一般。

    盧簫內心一顫,問:“為什么?”

    而環在身上的人并沒有回應。

    她沉沉睡去了。

    **

    2192年12月27日,南赤聯正式向世州遞交了休戰請求。

    而盧簫很慶幸時振州沒有貪得無厭地無限拉長戰線,立刻就同意了。

    不過這也可以理解。現今世州的主要目的本就不是南赤聯,而是舊歐;真正要處理南北赤聯的時候,會在已經吞并舊歐之后。

    南赤聯處于當今世界的食物鏈底端,世州甚至都沒額外派外交官前來談判,而是把談判任務隨意交給了三位佩戴金鷹胸章的指揮官們。

    這個外交隊的組成看上去帶些侮辱性質,但南赤聯不敢對此表示異議,其最高長官們只能連夜飛來萬隆接見談判。

    莫名其妙,盧簫就坐到了本該是席子英坐到的地方。

    莫名其妙,她就成了代表世州的高官。

    長桌的一端,坐著三名世州軍官。

    長桌的另一端,坐著南赤聯的政府要官。

    那是盧簫第一次親眼看到只在報紙上出現過的人物。

    政教合一的體制下,神權統治高于一切,那些人物既是南赤聯的領袖,也是拉彌教的領袖。

    最高領袖,樸在閔。

    總統兼拉彌教指導部長,海因里希·施朗;和他很可能是下一任總統的兒子奧斯卡·施朗。

    副總統兼國家利益委員會會長,沙姆思丁·托謬。

    其他站在后面的南赤聯高官也是清一水的男性。他們官員的性別構成是世界上最夸張的極端:根本沒有女性。

    盧簫能明顯感受到對面這幫男人看向自己時的詫異,心底立刻泛起一陣悲哀。

    唇槍舌戰。

    談判是另一種戰場,留下的也只有殘忍。

    雖然有些同情,但盧簫知道,她只能代表本國利益談話。于是她和另外兩個世州的魔鬼一樣,在本就不平等的條約上繼續壓榨這個赤道小國。

    談判似粘稠的米糊般艱難推進。

    雖然盧簫的大腦在條約上,但意識一直停留在別的地方。這次見面讓她觀察到了一些熟悉但異樣的細節。

    海因里希·施朗和奧斯卡·施朗。

    高鼻深目,皮膚蒼白似雪,典型的高加索長相;身材高大,均超過了一米九;淺金色的頭發,淺綠色的眼眸,光線充足時瞳孔會相應變細。

    和自己愛的那條蛇一模一樣。

    剛看到他們時,這種感覺就存在了。

    談判過程中,盧簫的余光總忍不住往施朗們的方向瞟。

    他們一定是蛇人,說不定也是巨型蚺蛇;而細細聯想他們的姓氏時,更是脊背滲出冷汗。

    施朗。

    Schlange(蛇)。

    這大概率正確的猜測也在海因里希的身上得到了驗證。

    根據官方資料,海因里希今年應該才六十二歲,明明是和時振州差不多的年紀;但其蒼老程度卻遠大于時振州,甚至看上去有種命不久矣的感覺。

    這大概也是為什么他要帶著接班人參加這次談判的原因。

    “諸位,請尊重他國人民根據國情自主選擇發展道路的權利。”就連海因里希說話時文縐縐又虛偽的樣子,以及特定的貴族儀態,都能看出白冉的影子。

    但另一個困惑涌上心頭。

    所有的蛇人都是這樣嗎?連外貌特征都和白冉一模一樣?

    “世州很尊重貴國的人權,只是希望我們雙方能夠達成友好協作。”不知是不是錯覺,盧簫總覺得那雙綠眼在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似長滿海藻的千年深井。

    談判結束。

    世州軍方保存好了條約書,雙方相對敬禮。

    “我們還準備了晚宴,由我們南赤聯最好的一批廚師操刀,請您們賞臉參加。”

    “謝謝你們的費心,我們會留到晚宴結束的。”來自世州的霍夫曼中校禮貌地點了點頭。

    正當盧簫打算和另外兩位軍官離開時,海因里希顫巍巍抬起了手。他身旁的奧斯卡綠色的眼仁顫動,好像也想說什么一般。

    “盧上尉請稍等,我請求和您談兩句話。”

    正要出會議廳的盧簫停住了腳步,一臉狐疑地看向金發綠眼的老人。很滑稽,明明自己比這位老人小上近四十歲,卻要被以“您”相稱。

    海因里希微微低頭:“我保證和政治無關,只是一個私人問題,很快的。”其實他的頭大半已經白了,但淺金色和白色的差異并不明顯,因此人們經常會忽略這一點。

    看著空蕩蕩的會議廳,盧簫猶豫地點了點頭。雖然跨國交流按理來說需要另一位軍官的陪同,但短短幾句話應該問題不大。

    “您請速講。”

    海因里希張了張嘴。他年邁的身子站不太穩,奧斯卡立刻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奧斯卡給父親使了個眼色,詢問要不要由自己來問,卻被海因里希堅定的眼神否決了。

    盧簫等待得有些著急,不過她選擇耐心。

    終于,海因里希開口了:“您認識一個金發綠眼,或許如今也叫薩凡娜的女人吧?她在哪兒,活得如何了?”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n個伏筆,包括標題……爭取在80章內把伏筆全部破出來

    第73章

    聽到這問話,盧簫既意外又不意外。不意外的是,她早就想到了海因里希一定和白冉有些關系;意外的是,她不明白海因里希是如何得知自己可能認識她的。

    “認識。”

    “那她現在在哪兒呢?活得如何呢?”海因里希急切地抬起老成枯枝敗葉的手。

    這時,盧簫注意到且明白了另一件事,瞬間明白海因里希是靠什么判斷自己認識白冉的了。因為他說話時輕輕扇動了鼻翼,很輕微,卻很容易被曾當過軍警的上尉捕捉到。

    靠嗅覺。

    那是蛇最擅長的搜索方式。

    “恕我不能透露給陌生人透露別人的現狀和行程。”

    盧簫禮貌地拒絕了,就像以前千千萬萬次在警衛司面對急切的家屬那樣;她不打算詢問或拆穿什么,就讓若隱若現的秘密躺在若隱若現的落葉中。

    奧斯卡瞪大了眼睛,一副血氣方剛的沖動樣子。當然,他看上去四十出頭,也不能用血氣方剛形容。

    但海因里希扼住了兒子即將沖動的發言,溫和禮貌地補充道:“但盧上尉,我們不是什么陌生人,我們是她的家人。”

    “家人?”盧簫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一個問句還是陳述句。

    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他們確實長得和白冉很像。

    海因里希淺綠色的眸掠過一絲悲切的水光:“我是她的父親,這是她的哥哥。她的全名,您肯定能猜到了,是薩凡娜·施朗。”

    薩凡娜·施朗。

    盧簫感覺自己快要不認識這個姓氏了。不,或許是快要不認識這個世界了。

    天旋地轉。

    酸澀泛上心頭,她想起了那年白冉在窗臺邊抽煙的場景,而現在才能理解那憂愁又克制的表情的含義。

    原來當年一槍擊斃的南赤聯軍官愛德華·施朗是她的親人。

    傳言都是真的。

    他們何止是熟人,是同一個家族的親人。

    劊子手的過往讓她內心愧疚,海因里希不符合年齡的蒼老讓她同情。盧簫決定隱去一些事實,用中立而溫和的概括回應他的期盼。

    “薩凡娜現在從了商,跨國販賣鹽糖。”

    兩個南赤聯男人的表情由期待變成了錯愕。

    奧斯卡握緊了拳頭,終于忍不住,在父親的錯愕下沒禮貌地喊了起來:“女人怎么能干那種事?她還是那么不要臉,天天和女人在一起?”

    又一些過往的片段在腦海中閃現。

    ——一個赤聯的女人已是不幸,而一個赤聯的同性戀女人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沒了原生家庭后,我根本不覺得失去了什么,反而得到了不少東西。

    怒火在盧簫的心底安靜燃燒。

    但作為一個素質良好的軍官,她的表情依舊冷若冰霜:“或許吧,我不清楚。”

    海因里希的表情則是厚重而沉思的,像是深陷于回憶之中無法走出。

    “她活得如何?”

    “總體來說她活得還不錯,挺自由自在。”大概這也是白冉會讓自己說出的答案,盧簫想。

    奧斯卡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不公,一臉咬牙切齒;海因里希只是淡淡點了點頭。

    “如果你能見到她的話,能不能替我問問,她愿不愿意回來再見見我?我恐怕也沒剩些時候了。”

    “爸。”奧斯卡拽拽父親的袖子,以此對不吉利的話表示抗議。

    時間沖洗了一切仇恨糾葛。

    再仔細看,海因里希的綠眼上覆蓋了一層淡淡的白膜,很可能是白內障的痕跡。

    拉彌教對女人并不友好,即便是其指導部長的女兒。或許他也是被逼無奈。

    盧簫很想安慰這位命不久矣的老人,卻也無法昧著良心說假話。

    “她不會回來的,您知道為什么。”

    海因里希綻出一個蒼老且蒼白的微笑。在那布滿皺紋的白皮膚上,微笑被襯得越發蒼白。

    “我問的話太蠢了,她當然不會回來,我們也不會歡迎她回來。”

    什么東西堵在了心間。

    盧簫越來越覺得窒息,沖這位南赤聯總統微微頷首:“那么,我告辭了。”

    “很抱歉占用了您的時間。”海因里希無力地說。從那句話起,他已經一點力氣都沒了。

    盧簫點頭示意后,便轉身向會議大廳走去。剛才談話的時間略微有些長了,她擔心另兩個同級軍官起疑。

    背后的聲音比以往更蒼老。

    明明是第一次見面,那聲音卻很留戀,就好像上尉帶走了熟悉的氣味時,把熟悉的人也帶走了。

    那是她所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我沒有女兒了。”似喃喃自語,似悲憤控訴。

    大門輕輕關上,和那日的黃昏一樣輕。

    另一段塵封的往事開啟了回憶。

    盧簫這才想起,那年失蹤的南赤聯外交官小姐也姓施朗。南赤聯唯一一位也是最后一位女外交官,艾希莉婭·施朗,好像也是他的女兒。

    白冉怨恨的神情一直刻在腦海里。

    海因里希悲切的神情也依舊清晰。

    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類似“活該”的字眼,即便是在心里;她也依舊不敢輕易評判別人。

    這個年代,幸福已成了一種奢望。

    何止是幸福,活著都是一種奢望。

    **

    那日的晚宴,南赤聯搬出了國宴廚師,笑臉相陪招待侵犯他們的惡人。

    椰子醬拌米飯,酸辣咖喱,辣牛肉,巴東醬大蟹,再配上牛油果咖啡。

    熟悉的赤聯風格,肉食占比很大,也和白冉平時的吃飯習慣一模一樣。盧簫和另外兩位男軍官坐在長桌的一端,默默吃著幾個月來最豪華的一頓晚餐。

    對面的樸在閔總是微笑,沙姆思丁·托謬也在微笑。他們的笑容滿是發鈍的刀子,無可奈克的恥辱刻骨銘心。

    而海因里希并未出席。

    盧簫垂眼看盤里的食物,只為避開他們的目光。

    不管過了多少年,一定也會記得今天;于是她開始憎恨起自己超人的記憶力。

    **

    拿到海因里希去世消息的那天,蘇門答臘島陰雨連綿。巨人踩過云朵,濺起細細的水花,從萬米高空墜入人間的雨林。

    盧簫蜷在營帳里,盯著報紙上的方塊字出神。

    這是南半球進入盛夏后,她頭一次感到寒冷;刺骨的冷,從骨髓滲出的冷。

    看到這則消息的白冉會是怎樣的心情?

    看到這則消息的她會不會變回薩凡娜·施朗?

    那天歸來后,她一直沒找過白冉。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怎么說,以及如果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反應該怎么辦。更何況,在軍隊里進行私人談話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今天,盧簫認為應該去找一次了。雖然這女人總能無比巧妙地藏起悲傷的情緒,可被掩蓋掉的悲傷也是悲傷。

    明天除了必須留在這里的駐軍,世州軍隊將開始分批撤兵。

    南赤聯的戰場就這么結束了。

    自從白冉加入軍隊,盧簫竟開始舍不得戰爭結束。她知道這是一種低劣又殘忍的想法,卻總控制不住這么想。

    她放下手中的報紙,走到營帳門口,撥開厚重的布簾。

    澡堂般的濕氣撲面而來,整個臉頰立刻蒙上了一層粘膩的水霧。她一直不喜歡這種濕熱的環境,這和家鄉的夏天相差太多太多了。

    一走出去,盧簫就看到淅淅瀝瀝的雨中,空無一人的山腳下躺著一個人。朦朧霧氣中很難分辨出來,但她還是一眼就發現了。

    人們都在帳篷里躲雨,唯有那條蛇特意躺在雨中。

    只見白冉躺在茂密的青草間,毫無顧忌地敞開上身的衣服,雙手墊在腦后,右腿蜷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雨點打到她的鼻梁,她的胸口,浸入她蒼白的皮膚,整個人就像沐浴在浴缸中平靜愜意。

    盧簫沒披雨衣,直接走進了雨中。

    她很少感冒,尤其在蘇門答臘這種沒有空氣污染的地區,淋雨并不會造成什么惡果。

    那段距離只有幾百米,卻總令人覺得越走距離越遠。

    那具身體的輪廓融進愛與美之神的夢中,明明天空暗得可以,卻隱約在她身邊找到了一圈光芒。

    “你還好嗎?”在相距五米時,好像是為了抓住什么即將消散的東西一般,盧簫喊了一句。

    本閉眼休息的白冉睫毛顫動,睜開了雙眼。眼神直直地望著天空,仿佛聲音是從天上傳來的。

    “我一直很好。”

    滴,嗒,滴,嗒。

    不斷有雨點打到眼皮上,盧簫被迫抬起手,用手擋住干擾視線的雨水。猶豫片刻后,她走到白冉身邊,并排躺下。

    草地也是濕漉漉的,躺下的那一刻,盧簫感覺像后仰倒到了游泳池中。她本不喜歡,但白冉躺在身邊,便莫名愛上了這種感覺。

    兩人安靜躺了一會兒。

    “我見到你父親了。”

    “我知道。”毫無意外之情。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他不覺得說我的名字臟了他的嘴么?”

    “怎么會。”

    “你一定要告訴他我活得很好。”

    “我說過了。”

    “謝謝。”

    盧簫頓了頓,說:“你父親的態度還不錯,他甚至還想臨死前再見你一面。‘其人將死,其言也善’吧。”

    她決定隱去一些細節,雖然不知道白冉能不能猜出來。

    白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真可惜,那老家伙死得太早了,不然我一定給他寄一封信,讓他好好看看,可以抽煙喝酒亂搞關系的女人有多幸福。”

    酸楚。

    或許身為拉彌教的最高檢察官,也只能那樣管教女兒。若一點愛都沒有,拉彌教最叛逆的女人也不可能那樣走出國界。

    盧簫陪她凄涼地微笑:“是有點遺憾。不管怎么樣,他至少給了你學醫的機會。”

    “這點我倒是很感激,雖然我討厭醫學。至少我不是個文盲了,能看懂大部分赤聯女人看不懂的文字。”白冉輕輕笑了兩聲,從草地上撐起來。“自從你得知了我姓施朗,一直在暗暗愧疚吧?”

    本就沒扣子的襯衫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散到兩邊,胸前傲人的輪廓直接暴露在了空中。

    “什么?”一個雨點猝不及防地打到盧簫的眼睛上,令她慌張閉上了眼。

    “愧疚你打死了愛德華。”

    “嗯。”盧簫也從草地上撐了起來,卻沒敢看向那雙綠色的眼睛。

    劊子手的雙重愧疚如潮水般襲來。

    “施朗家族很大,他的關系和我并不算近,雖然童年時玩得很好,可長大后男人們都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放心吧,當我知道他的死訊時,只能想到一個模糊的影子。”

    盧簫沒有回應。

    白冉抱起雙腿,頭埋入膝蓋間。聲音被她的腿阻礙住,變得悶悶的。

    “下次能不能幫我崩了奧斯卡?”

    奧斯卡。

    盧簫的腦海里回放出了他控訴又焦躁的表情。直覺告訴她,這兄妹倆一定發生過什么不好的事情,因此白冉說出這句話時她絲毫不意外。

    如果可以的話,盧簫寧愿一生從未殺過人。但即便如此,她仍誠懇地答:“如果你需要的話。”

    錯愕與感動閃過埋在膝間的綠眼。

    白冉挺起身子,歪頭看向一臉認真的上尉:“但我更需要你的雙手不再沾多余的鮮血。”

    盧簫垂下眼,抬起手,又放下了手。直覺告訴她身邊的人需要安撫,卻不知道此時此刻,什么樣的安撫才是最有效的。

    正當她糾結之時,身邊人濕漉漉的頭發送了上來。那顆淺金色的腦袋鉆入上尉的臂彎中,鼻尖抵住她的胸口。

    “只要你在這里,就是一種安撫。”

    聽到這話,盧簫回抱住了她,閉上眼睛感受兩人皮膚的接觸。此刻的她已不在乎是否有士兵會經過這里,會不會看到她們的樣子。

    雨點很密集,聲音很大,世界卻很安靜。

    “我想做了。”而白冉說出這話的語氣并不是期待。說完后抬起頭,失了血色的唇吻上愛人的脖子。

    誰能對自己的愛人沒有欲望呢?即便是看起來一直無欲無求的盧簫,也對這件事想過很久了。

    但她還是扶住了白冉的身子,捂住了那不安分的唇,竭力阻止了下一步動作。

    為什么?

    答案很簡單。盧簫很久沒感知到白冉的情緒這么低落過了。雖然那淡然又滿不在乎的表情如往常一樣,但確實能感知出來。

    “怎么了?”白冉抬起眼睛的時候,竟看出了久違的委屈。

    盧簫捧起她的臉,在雨點中吻上那高高的額頭。她也開始嘗試像母親一樣對待愛人。

    “你在難過……在害怕。”

    溫柔總能融化一切。

    在額頭上的吻消逝后,心上的某塊木板崩塌了,白冉再也沒有了力氣,躺到了愛人的大腿上。

    “對不起,我不該和你提起家族的事的。”盧簫的手指輕輕穿過那濕漉漉的淺金色發絲。

    雖然她很想繼續向下撫摸,撫摸那張開領口前最具誘惑力的身體部位,但她怕多余的動作再勾起什么不好的回憶。

    因為她隱隱猜到了些許。

    “曾經我覺得我足夠強大,可以獨自消化一切事情。”白冉主動握住盧簫的手,并帶領那只手放到自己的心口上。“直到我遇見了你,我才發現,所有的創傷只是暫時蓋了起來。看到你的眼睛,我就會覺得難過。”

    直接接觸那粘膩的皮膚,盧簫的心跳漏了半拍;但隨著掌心感受到了愛人砰砰的心跳,她的心臟跳得越來越快。

    “如果我能幫你吞掉它們就好了。”

    “那你只要聽我說就好了,”白冉閉上眼睛,“然后不要譴責我。”

    盧簫再一次彎腰吻了上去。這次吻的是臉頰。

    “我怎么忍心譴責你。”

    白冉的嘴角勾起了微笑:“我也知道你不忍心。”

    盧簫等了很久很久,越來越烈的雨點打到她們身上。

    她一直很有耐心,更何況那是自己的愛人。

    過了片刻,白冉終于吸了一口氣,嗓音顫抖地吐出了一句話。

    “你的惡魔是唐曼霖,我的惡魔是奧斯卡。”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時間隔的太久了,可以搜關鍵詞找找~

    ——

    能抗拒一切暴力,卻抵擋不住致命的溫柔。

    小盧漸漸把大白蛇融化了,以后你們將會看到曾放浪不羈的大白蛇天天在盧上尉懷里嚶嚶嚶ww

    第74章

    放在心口上的手僵住了。

    盧簫驚愕地尋找那雙綠眼所在的位置,看到了上方緊促的眉頭與形成的痛苦皺紋。

    “他做了什么?”

    “誘騙我發生性關系。根據你們世州的司法應定義為‘強.奸’吧,因為那時的我才10歲而已。真奇怪,我竟然沒有懷孕。”白冉輕松笑了兩聲。

    黑暗蒙住她們的眼,沉默的烏鴉崩塌。

    盧簫能聽出來,那輕松的笑只是習慣性裝出來的而已。悲傷的集合聚到了那聲笑容,讓聽得人心臟都忍不住裂開。

    她不能再承受雨點的冰涼,忍不住彎下腰去,用自己的身體形成一把傘,擋住即將瓢潑到白冉臉上的雨點。

    “真可惜,我竟然沒有懷孕,不然老家伙會不得不阻止他的。”但白冉的臉頰還是濕了,誰也分不清那是淚還是雨。

    一群黝黑的皮膚中,北歐特有的淺金色發絲是施朗家族的標志。

    皮膚白得像得了病,眼眸綠如青苔。永遠挺直的脊背,永遠嚴厲的冷酷,讓人望而生畏。

    那一年,薩凡娜·施朗作為三女兒出生,洋娃娃般的容貌,漂亮乖巧得像個玩具;但從10歲以后,她才知道,她就是個玩具。

    哥哥的玩具。

    “我想無視一切。可是很疼,真的很疼。”

    惡心,反胃。

    盧簫感到疼痛從小腹傳來,鉆入心底。不知從何時起,她們已開始共用一個感官,兩個曾在性上受過重傷的女人。

    “為什么?”好像也不是在詢問,只是在質問命運。

    “現在想想,他真是個窩囊廢,竟然只能對自己的妹妹興奮。”嘲諷難得染上了激進的尖銳。

    無論過多少年回憶,還是會覺得可笑。

    哥哥奧斯卡有個怪癖:只對金發碧眼的有興致,也就是和自己長相相似的女人,大概可以稱之為“異族陽痿癥”。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妹妹薩凡娜出落成了世界上最模范的女人;而且那是和他一模一樣的、南赤聯境內最純正的金發碧眼。

    有一個那樣的妹妹,再看任何其它女人都會索然無味。

    蛇人終究是流淌著蛇的血液,總有獸性蓋過他們的理性。

    蛇從不懼怕倫理。

    對女人的渴求終蓋過了倫理觀念。

    于是在薩凡娜10歲那年,在其胸前的曲線快要展現出來時,他將其偷偷誘騙進一個房間里。

    “‘不外流的貞操仍是貞操’,那是他嘗試給我洗腦的屁話。”

    10歲那年不是結束,只是開始。

    施朗家族所在的宮殿中到處是金子,也到處是陰影;在難以察覺的陰影中,倫理噩夢再度上演。

    她實在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明明裹得嚴嚴實實,就像“吾主拉彌”教導的那樣,也能引起哥哥的注意。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拉彌女神是生育女神,只要留有后代壯大族群,什么代價都無足輕重。

    白皮膚,金發,綠眼。

    他們像西方壁畫上的兩只天使。奧斯卡將薩凡娜逼到墻角,男天使將女天使壓在身前。

    ——你干什么?

    ——我吃醋。

    ——吃什么醋?

    ——吃你終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妻子的醋。

    ——呵呵。這跟你有什么關系?

    冷若冰霜的抗議在他耳里變成了欲拒還迎的仙樂。

    男天使喜出望外。

    ——我跟你說過,我終生不娶。

    ——別隨便發誓,很可笑。

    ——不,我是認真的。親愛的薩凡娜,你是我的命運之光,我的欲望之火,我的靈魂,我的全部……

    白冉閉上眼睛,卻又馬上睜開了眼睛,呼吸也變得局促。閉上眼,就會想起過往。

    “如果現在回到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該如何正確反抗他了,只可惜那時的我才13歲。”

    無能為力。

    即便是拉彌教指導部長的女兒。

    又或許正因為他是拉彌教指導部長,這件丑聞才格外不得外傳,才要硬生生壓下來。

    那個叫薩凡娜的女孩甚至沒有資格當受害者,因為她自己資質平庸,又是個可悲的女人。而有著高超醫術和政治嗅覺的奧斯卡,會是下一個海因里希。

    男人有話語權。

    奧斯卡·施朗無疑有著更大的話語權。

    在以后很久的一段時間內,她會怨恨自己,為什么生成這個樣子。

    而上學后,她會驚恐地發覺,原來自己在賭博算牌搞曖昧才最有天賦;后來她也因此在醫科學校受到了拉彌教衛士的舉報,收到了一次紅牌警告。

    對自我的憎恨讓她更不敢反抗。

    直到哥哥娶妻后,這段荒唐的關系才迎來一個終結,但它留下的創傷卻是永久性的。

    “當哥哥成為性啟蒙的老師時,學生的性觀念就會變得扭曲。”

    扭曲的經歷所烙下的痕跡很難磨滅。

    盧簫深深知道白冉話中的含義。在十九歲那年之后,每當她牽起警犬的狗繩時,再冷的天氣,額角也會莫名滲出汗。

    “然后我就成了有性癮的壞女人。當我害怕不安的時候,我只能想到這種發泄方式。”白冉拉起盧簫的手,放到嘴邊輕輕親吻。“拉彌亞女神會讓我下地獄的,如果她真的不幸存在的話。”

    過往的一切細節都有了解釋。

    包括怪癖。

    她想看身下人迷茫而臣服的樣子,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仿佛那樣過去就轉嫁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盧簫想到了那年在馬來群島上的臆斷,現在只覺得非常難過。

    她用手背擦干白冉顴骨上的水,嘴唇顫抖:“如果拉彌亞讓你而不是你哥哥下地獄的話,那她自己就在地獄。”

    “也許跟現實比,地獄反倒更舒坦些。”

    “如果有機會,我會殺他的。”盧簫的聲音也冷了下來。一個愿意包容世間一切的人終于也有了斬不斷的怨恨。

    仍躺在她大腿上的白冉無力地笑了,抬手撥了撥黏在上尉額角灰色的發絲。

    “‘惡有惡報’只是童話書里哄人的橋段罷了。在這世上,死亡反倒是一件庇佑,活著能帶來的刑罰要多得多。”

    盧簫沒了脾氣,她知道這句話再正確不過。

    雨仍在下,南半球盛夏的雨似淋浴頭灑出的水,清冽中又帶有一絲暖意。

    白冉抬起了雙臂,環住上尉的脖子。

    那是再桃色不過的暗示。

    盧簫沉下身去,順從地跟著她的動作,但仍不住擔心:“不要勉強自己。”

    “每次感受到你的吻和手指,我都能忘記一點曾經的痛苦,就像我治愈你的那樣。”那句話脆弱的語氣都不像她自己能說出的。

    盧簫俯下身子,在細密雨絲和草絲中伏到愛人的身邊。

    她看到水珠順著那美到無與倫比的鼻梁滑到顴骨,看到細密皺紋中的水痕融進皮膚,看到淺金色的發絲黏在脖側。心上最柔軟的地方觸動了。

    “那請在接下來的一生中,多和我做吧。”

    說罷,她吻了上去。

    溫柔的吻,強勢得恰到好處的吻。

    盧簫探出舌尖,閉上眼睛,一點點勾住愛人唇齒間的草木香氣。她感受到冰涼的鼻尖抵在臉頰,隨著呼吸的頻率輕輕磨蹭。

    “我愛你。”白冉的聲音不似往常,因嘴唇仍緊緊相貼發悶。

    “我也愛你。”盧簫捧著她的臉頰,身子貼了上去。

    漸漸的,她能感受到白冉緊繃的身子軟了下來。一睜眼,立刻就看到了那清綠如潭水的眸以及緋紅如桃花的紅暈。

    盧簫繼續吻著,手指摸向白冉的耳垂摩挲,適時地劃圈揉捏。

    以前被當了太多次母親,這次她決定換個身份,主動當個溫柔到不能再溫柔的母親。

    白冉低吟一聲,禍國殃民的妲己重新登上舞臺。

    對一條蛇來說,雨中的舞蹈無疑更令人興奮,叢林的草地是她最愛的環境。

    本空洞的眼神終于找回了意識。

    **

    雨停了。

    在莫名崛起的陽光的照耀下,天邊出現了久違的彩虹。

    兩人脫力地靠在一塊大石頭后,濕漉漉的衣服晾在最近的樹枝上。

    雨后的空氣較涼,盧簫摟住愛人的身體,嚴防死守可能令她顫抖的涼風。

    “這算是鎮定劑嗎?”白冉低下頭,下巴輕輕靠在盧簫的小臂上。此刻她精神狀態已完全恢復,和往常沒什么兩樣。

    盧簫暖洋洋地微笑:“沒想到我還有藥用功能。”

    皮膚緊貼皮膚,比日光還暖。

    “你一直可以入藥,百病包治。”

    盧簫因為不知道該說什么,便隨意戳了戳白冉的臉頰。戳完之后她感覺這個動作過于莫名其妙,于是又將手伸了回來,不好意思地撓撓自己的臉頰。

    看到這個可愛的小動作,白冉忍不住以姨母的方式笑了起來。

    “這么說來,我該最后再感謝你一次。”

    “感謝什么?”

    “我姐姐。”

    盧簫突然又錯愕起來了,同時神經也再次緊繃。因為她拿不準白冉和姐姐的過往,所以就一直沒提起過。

    而現在白冉主動提起,她便只能繼續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這個為什么要謝我……”

    “我知道當年負責這樁失蹤案的警司也是你。最棘手的案子總是歸你的。”

    最棘手的案子總是歸我的。

    因為唐曼霖要阻止我被中央挖走,把我鎖在她身邊;因為唐曼霖享受我失敗后借懲罰之名折磨我的狀態。

    盧簫在心里自嘲般笑了一下,然后抱歉道:“可我也沒能把她找回來,就和黃鶯案一樣,都失敗了。”

    “但你仍盡最大的努力去找了。而且我聽說,后來世州政府想把這事直接壓下來,你卻依舊在堅持調查,孤獨的小獵犬。”

    盧簫灰色的眼眸突然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她別開眼神:“因為我是警司。”

    白冉閉上眼睛,緩緩道出另一端回憶。

    “在我逃離家族后,唯一愿意和我保持聯系的就是我的姐姐。她在我困難的時候偷偷接濟我,我孤獨的時候偷偷聯系安慰我,那把演出用的斯特拉迪瓦里都是她傾盡所有可移動資金送的。姐姐是……鶯兒死后我還能活下去的原因。”

    一道銀線穿過淺淺的烏云。

    盧簫警覺地抬起頭:“所以你入伍是為了她。”

    白冉點點頭,表情凄涼。

    “北赤聯軍隊是世州的‘可靠’盟友,我本以為能套出什么信息的。”

    盧簫低下頭,喃喃自語:“你找不到的。”

    “是的,我什么都找不到,就好像姐姐根本不曾在這世上存在過一般。就好像她只是我孤單狀態下精神制造出的一個幻覺。”白冉的姿態開始瑟縮。

    那一句話,讓盧簫想到了早已死去的爸爸。

    那年爸爸死后,隨著他尸體的不知去向,媽媽把他的東西都扔掉,他生活的痕跡也消失了。

    很多年后再回憶童年,爸爸的影子也變得越來越模糊,有時候甚至會懷疑他是否真實存在過。

    盧簫想起了戰火中的小提琴手。

    當時她覺得紅得鮮艷,紅得刺眼;現如今想來,是紅得悲傷。

    那是最絕望的告別。

    愛人先在黑暗的現實中慘死,唯一的親人又失去了蹤跡。

    于是,萬念俱灰的女人站在了炮火密集的煉獄中。穿著與愛人最后一次同臺演出的禮服,手握至親之人送的小提琴,全神貫注拉奏一曲《流浪者之歌》,和琴聲共同湮滅。那一刻,她就是世界上最孤獨的流浪者。

    “我姐姐是真實存在的吧?”白冉將頭埋入手中,思索。

    “是。艾希莉婭·施朗。”

    “也對呢,當年你也見到過她。”

    “只見過警衛科的側寫,匆匆一面。”

    不知不覺中,盧簫松開了愛人的身體。她的嘴唇動了一下,欲言又止,很細微的動作,卻還是被白冉捕捉到了。

    “你想說什么?”

    盧簫猶豫地盯著她,時間停滯。眼內灰色的井水越積越多,快要溢出。

    白冉的眼神越來越疑惑:“什么?”

    盧簫抿了抿嘴,眼神別向遠方,贖罪般低下了頭。

    “其實我調查出你姐姐最后的蹤跡了。”

    第75章

    “什么?”白冉錯愕地轉過頭去。

    盧簫的語氣變得更弱了,心虛般別開了眼睛:“我收集了為數不多的證據,把相關信息匯報給了總局。我找到了一個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她也說她看見過你姐姐。但我正要繼續追查時,總局緊急發了紅牌,要求我立即停止調查。”

    白冉瞳孔皺縮,嗓音顫抖:“為什么?世州政府明明說得那么好聽,說會傾盡警力搜救的!”

    高高的胸脯劇烈起伏,如快要炸裂一般。

    盧簫的心臟一陣抽搐。

    她為白冉委屈,但又不知道該責怪誰。世州確實傾盡警力了,因為警衛司派出了最優秀的警司,也曾全力搜救過很長一段時間,甚至都橫跨了半個地球。

    “我不知道。”盧簫無力地扶住額頭,也開始遭受回憶的困擾。“但紅牌是很嚴重的信號,我別無選擇,只得連夜返回日內瓦。”

    白冉一把抓住盧簫的小臂,指甲快要嵌入肉里。

    “然后就這樣結束了?”

    “對。”

    “結束了?”

    “結束了。”

    灰色和綠色不安地對峙。

    時間靜止。

    衣服在陽光下炙烤多時了。

    盧簫默默抬起沒被抓的胳膊,拽下差不多晾干的襯衫,將其中一件遞給白冉。

    白冉這才松開了手。

    她握著襯衫的手如擰水一般收緊,隨后又顫抖著松開,最后只能披上衣服。那扣扣子的手法顯然心不在焉,全部錯位了。

    盧簫也穿上了衣服。

    那具身體披上遮蓋,纖瘦之感成倍放大。直直的肩,有力的手臂,讓她看起來像個撐衣服的衣架。

    白冉無助地看向愛人的側臉。

    “所以我姐姐最后的蹤跡在哪里?”

    告訴她嗎?

    告訴她吧。

    “那格浦爾。”盧簫不敢和愛人對視。

    “那格浦爾?你是說印度半島的那個城市?”顯然,這個答案出乎了白冉的意料。

    “是。”其實盧簫當年發現蹤跡的時候,也覺得萬分詭異。

    白冉皺起眉頭,神色嚴峻,思索。

    盧簫問:“你要去那格浦爾嗎?”

    問出這句話時,她感覺心臟已經開始疼了,因為這讓她想到了過去無數次的離別,以及未來仍要到來的離別。

    “如果有機會,我會去的。”白冉嘆了口氣。“但活著的人總比不知死活的人重要。”

    “那你就不去了?”

    “等你不上戰場了,我再退出世州軍隊,去那格浦爾找她。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生還的希望當然很渺茫,但人總要為多年來的無望做點什么,掙扎一下。”

    “你說得對。”盧簫淺淺地微笑。

    白冉完全從震驚與悲傷中走了出來,也露出了淺淺的微笑。沒有太多高興的意味,但仍是微笑。

    “但不會太久,我會回來的。”

    這時,石頭后方傳來了熟悉的喧鬧。

    那是雨停后,其它士兵們出來放風的聲音。他們沉浸在又一場鏖戰結束的放松情緒中,彼此訴說著喜悅與思念,談笑風生的內容終于與戰爭無關。

    綠絨絨的草地上,滿是暖洋洋的陽光。天地間一片祥和,好似萬物復蘇,草長鶯飛,沒有戰火的人間四月天。

    **

    休戰僅僅持續了兩個星期。

    而休戰的這一個星期內,因為要多賺錢而且長途鐵路很貴,盧簫選擇了繼續工作。她選擇留在了布達佩斯戰略中心,和其他同事們制定下一階段的作戰計劃。

    世州的通貨膨脹速度有所放緩,畢竟舊歐賠了不少錢。但即便如此,戰爭中的百姓們仍生存艱難,已不敢奢望除必需品外的物品。

    媽媽寄來了過去半年的開支,所剩的存款不多了。

    一份軍餉很難養活五個人,必須要額外弄些錢。

    盧平需要奶粉,凱瑟琳產后得了許多婦科炎癥;尤其是媽媽最近身體狀況惡化了,在醫療物資都供到戰場的情況下,藥價也在直線上升。人命不能開玩笑,家人的人命更不能。

    或許是奇異的血緣關系,盧簫有時候會想念那個灰發灰眼的小侄女。她現在一定能看出個基本模樣了,也不知能不能像哥哥一樣外貌出眾。

    還有的時候,她會想起法蒂瑪和司愚。

    需要大量賠款的舊歐現在一定是人間地獄,她都不敢設想生活在舊歐的那兩人的艱難。

    錢,錢。

    錢不是萬能的,但錢可以解決大部分問題。

    那十幾天忙碌卻平靜,除去在某天意外見到了愛人,其它的回憶都隨著時間漸漸昏黃。

    布達佩斯的一月很冷,但盧簫卻在為數不多的休息時刻見到了那條怕冷的蛇。裹得像個粽子,臉頰被凍得通紅,站在原地也保持著悄無聲息的小跳。

    盧簫將特意買的另一杯美式遞給愛人,滾燙的液體順著杯壁傳到了凍得瑟瑟發抖的蛇的手中。

    ——現在不怕冷了?

    ——托你的福。

    白冉上上下下打量著上尉瘦削卻依舊直挺的身姿。在那年輕鵝蛋臉上捕捉到疲憊后,她溫柔地瞇起眼睛,紅唇輕輕一動。

    ——這么愛錢?不回去陪陪家人?

    盧簫聲音疲憊卻溫暖。

    ——她們需要錢。

    ——那你為什么不要的我的錢?

    ——錢對你也很重要。

    聽到這話,白冉抿一口熱氣騰騰的咖啡,笑著歪了歪頭。

    ——那我就給你一點點錢,如何?不會影響我,卻能幫你不少。

    盧簫眼神閃爍,仿若在思考要不要欠債。

    欠愛人的債也是債。

    白冉挑挑眉,果斷從手提包中掏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從信封的密封手法來看,那是早就準備好的預謀。

    接過信封后,只輕輕一捏,盧簫便能估計出里面鈔票的金額。

    至少有三萬州元。

    盧簫為難地看向愛人。

    ——這太多了,我……

    白冉最后嫣然一笑,轉身離去。離去前,她留下了一句比黃油還膩的話。

    ——我不規定還款期限,你可以用一輩子還我。

    **

    在2193年2月2日,世州正式向南半球派兵。南北赤聯都成了它的傀儡,派兵時便能直穿東南亞,直入澳大利亞與阿根廷這類舊歐腹地。

    盧簫毫不意外。

    所有人都能看出,時振州的野心永無止境,便只能傾全國之力進一步將戰爭升級。

    沒人喜歡戰爭,拜每天都重復千百遍的“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所賜,卻有人喜歡時振州領導下的戰爭。

    盧簫曾幻想過,是否有朝一日人民能覺醒并認識到時振州是個自大的瘋子,但現在看來根本不可能。

    那她也只能在敬禮的時候,用充滿敬意的方式吼出那一句“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

    出征前,盧簫換下了暗紅色軍服上的肩章。陪伴了近五年的肩章,因風雨的洗禮而斑駁,卻仍被清潔得很亮。

    那是在布達佩斯大會堂舉行的表彰儀式。

    在塔巴科夫副元帥總結完南赤聯戰場的情況后,他開始點名批評和表揚此作戰階段中的軍官們。

    正如大和島與中東戰場結束時一樣,不少軍官都獲得了或多或少的晉升。

    但當盧簫聽到自己的名字及晉升的內容之后,和會場其眾多軍官一樣,她因震驚而僵住了。

    “盧簫,第四集團軍陸軍總指揮官,一等功,晉升少校。”

    因良好的紀律要求,會場的觀眾席上沒人敢發出聲音,但此起彼伏的吸氣聲奪取了沉默的寂靜。

    手腳僵硬得不像是自己的。

    盧簫從第一排座位上站起,在各異的目光下走上了高高的大臺。

    中央高官席子鵬站了起來,從托盤上拿起勛章和肩章,走到年輕的女軍官面前。

    “感謝世州的信任,感謝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盧簫的軍禮一直是標準中的標準,吐字也是剛硬中的剛硬。

    那可是由席子鵬上將親自頒布的勛章與肩章,讓所有同僚羨慕得眼睛都紅了。誰也不敢相信,少校軍銜的年齡限制竟會因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女軍官破例。

    坐在大臺中央的塔巴科夫早就料到了會出現這種氣氛,食指指節點點桌子,冷笑一聲。

    “再怎么樣,校級肩章也不會給年老的平庸人士。”

    接過勛章時,盧簫看到了席上將眼中的欣賞與傾佩。但她絲毫高興不起來,只覺得困在這銅墻鐵壁之內的自己萬分可悲。

    就在拿到獎肩章的那一刻,盧簫意識到,世州的根本意識形態變了,變得比最兇猛的金雕還要恐怖。

    “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最后,兩人相對敬禮。

    會場內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那一刻起,還不到27歲的盧簫成為了校級軍官。

    如果世州成功統一天下,她將載入史冊;那是全世州,也是全世界最年輕的少校。

    **

    飄洋過海后,新組建的第十六集團軍在澳島北部海岸登陸。

    這是只世州派出的眾多部隊之一,不過是最先派出的。

    澳島和新西蘭島毗連南赤聯中心領土,又與舊歐的南美和非洲主要領土割裂開來,時振州認為必須率先攻打,速戰速決。

    戰爭進行到現在,盧簫發現自己已經不暈船了,不論在海面上漂浮多少天都不會,或許這也算一種被迫成長。

    戰爭本身不值得高興,但其中的一些細節總歸令人高興。

    因為在二師六團的醫療部中,她又找到了那個令人安心的身影。

    莫名其妙,那女人的肩章從下士變成了少尉,大概是克斯濱中校觀察到了其醫術的高超,給她多報了些功勛。

    出眾的人很難真正裝成平庸。

    很滑稽。

    那個在不知名角落躲藏著的“達麗婭·科里科娃”不知不覺中就升了軍銜,大概真正的“科里科娃小姐”此刻樂開了花吧。

    第一個夜晚,趁著各團安營扎寨之時,盧簫偷偷找到了扮演軍醫角色很入戲的愛人。

    看到神情嚴肅認真的,白冉先敬了一禮。她敬禮的方式依舊很慵懶,慵懶到像是故意挑釁。

    “哎呀,盧少校晚上好。”

    年輕的少校并未理會那句明顯是故意嘲諷的問候。

    “謝謝你陪著我。”她只想說這一句話。無論她們的關系親密到什么程度,她都認為需要感謝。

    “這么喜歡謝我?那你不如再謝謝我給了你錢。”

    盧簫認真地點點頭:“那件事我也該好好謝謝你。”

    白冉沒繃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比起感謝,還是沖我叫‘無上的女皇大人’更令我開心。被世州最年輕的少校膜拜才是一樁真正的美事。”

    “……”

    盧簫算是發現了,自從晉升后,那女人就開始熱衷于用軍銜打趣。

    “為什么你們家這么需要錢?安安去私立貴族學校了嗎?不對,現在世州境內的所有教育機構都收為國有了吧。”

    雖然白冉平常的作風嬉皮笑臉,但真到正經時刻,卻能一秒變成嚴肅臉。這也是盧簫曾經很討厭,如今卻萬分喜歡的特質。

    盧簫頓了頓,如實回答:“因為我要養五個人。”

    “你們家多了兩口人?怎么回事?”白冉皺起眉頭。

    于是,盧簫講述了去年夏天發生的事情。

    從媽媽的身體講到嫂子的狂熱,從凱瑟琳的到來講到噩夢一般的分娩,最后講了講盧平誕生與名字的由來。

    一個個絕望心酸又不乏溫暖的過往從口中流出,被美化得異常輕巧;但也正是因為這平靜化的處理,反倒讓它顯得更加沉重。

    聽著聽著,白冉的表情從疑問變成了驚異,再從驚異變為了欽佩。默契之中,她能猜出一切愛人經歷過卻隱去的細節。

    最后的字音落幕后,兩人安靜了許久。

    白冉溫柔地盯著愛人的臉龐。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緊接著,她意味不明地問:“凱瑟琳看上去像是愛財的女人嗎?”

    莫名其妙。

    “你要干什么?”盧簫皺眉。

    白冉的嘴角勾起一絲微笑,綠眼滿是調笑的狡黠:“我想把她的孩子買下來,多少錢都行。”

    “……買賣人口是犯法的。”盧簫無奈,雖然知道這只是個玩笑。

    白冉上前一步,不依不饒。

    “信不信?我可以把她培養成最偉大的混蛋。”

    “你是認真的?”

    “像你一樣聰明,但心腸跟我一樣硬。”

    “這……”年輕的少校臉頰開始燒。

    看到她語塞的表情,白冉心滿意足地收起了調戲。

    “沒關系,反正你的家人都是我的家人了。”

    “你真的這么想嗎?”

    “你媽媽很喜歡我,也很照顧我,你嫂子也愛聽我說話,安安也很可愛……她們確實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白冉抬起眼,看向清朗的星空,瞳中倒映出了漫天星河。

    盧簫很久沒有感到這么高興過了,發自內心的高興。看著愛人的神情,心弦被撥出了最美妙的樂曲。

    她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遠處會不會有經過的士兵看見她倆,直接抱了上去。

    猝不及防被主動抱住的白冉愣了一瞬,也抬了手,回應了那個溫暖的擁抱。

    作者有話要說:

    以后該叫小盧“盧少校”了

    第76章

    幻覺。

    在戰場上的幻覺又出現了。紛飛的炮彈幻化成四散的煙花,炸出的碎片化成飛濺的漣漪;火光交織,慘叫連營,所有人都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

    南半球的交鋒格外艱難。

    舊歐的老狐貍們也學聰明了,就像在大和島失去廣瀨徹平和哈魯哈克那樣,他們也派出一個個劊子手。

    于是,世州不斷有別的集團軍的指揮官被舊歐的狙擊手射殺。昔日親愛的同僚一個個成為報紙上冰冷的名字,盧簫看到那些方塊字的時候,沒有恐懼,只有悲傷。

    戰爭進行到這個階段,一些人被迫賣命,一些人被迫在踏在別人的尸體上報名。

    她同意人的平等論,但在戰場上,高級指揮官必須比普通士兵的名貴。

    戰爭越艱難,她越不能下戰場。她一個人的陣亡,將是自己帶領軍隊的千千千萬萬人的死亡。

    所有表明身份的配件深藏起來,她禁止下屬向自己敬禮問好。她像普通士兵一樣生活在小而普通的女兵營帳,和大家吃在一塊,睡在一塊,拋掉所有通常都有的特權。

    一個月內,集團軍內已有兩名指揮官在戰場上被針對,一個已經喪命,一個險些喪命。

    但盧簫從來沒遇到過。

    在性別刻板印象的優越論影響下,敵軍很難想到,在這魔鬼的環境里,世州竟然敢用“嬌弱又感情用事”女性當指揮官。

    那是為數不多的性別恩賜。

    **

    時振州的“速戰速決”夢在三月初破滅了。

    兩國的實力差距沒有他臆想的那樣大。北半球的大獲全勝是因為調兵的難度,但進軍到舊歐的南半球老家后,這個問題就不復存在了。

    最重要的是,舊歐東洋社的南宮千鶴子終沒有下臺。

    這樣的結果不該是她感謝人民,而是人民該感謝她。人們只看到了她的妥協,卻沒有想到,換任何一個總統都不會比她做的更好;事實上也確實是這樣,她的理性與遠謀在另外兩政黨的領導人之上。

    時振州一直希望南宮千鶴子下臺。

    一旦激進的西洋社上臺,以沃爾夫·費曼的秉性,一場激烈的變革將難以避免;而任何一種變革都會讓舊歐內部變得混亂,方便世州趁虛而入。

    可惜沒有如果。

    輸掉了北半球戰場、簽下了不平等條約的舊歐,在南宮千鶴子的正確領導下平穩運行。

    所以問題來了。

    撤退還是前進,這是一個問題。

    戰爭已經進行了一年多,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人民已經快到了疲憊階段;但時振州自己又曾夸下海口,下級宣傳部門也不斷配合,給人民描繪了不少美好藍圖。

    但從現在的情況看來,南半球的戰場可能會以世州失敗而告終。而世州一旦失敗了,之前一年的努力就白費了,人民的失望也會加倍。

    向來一意孤行的時振州別無選擇。

    始作俑者不能認錯,一旦認錯,其權力便會大幅削減。

    盧簫不知道人民是怎么想的。或許很多人開始和自己的想法一樣,但都選擇去當沉默的大多數。

    世州的體系已然牢固到可笑。

    所有政府官員都是時振州的爪牙,任何他不信任或有可能提出異議的人都被罷免。于是到這種程度,從上至下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時振州是錯的,也沒人不敢不照他的旨意去做。

    澳島中心氣候干燥,大片沙漠將無望襯托得更加無望。

    但盧簫終究是盧簫。

    她不會放棄。

    無數個日夜中,她加班加點研究著截獲的電報,分析其中正確與錯誤的信息,嘗試制定更刁鉆的戰略。

    另一件詭異的事情。

    在這個非常時期,與戰爭同時進行的大事件,是時振州的反腐行動。無數高官查出了貪污受賄現象,立刻撤職。

    盧簫并沒有太多心思放到內部的政治上,她只管總方針沒變,要繼續前進征服舊歐。

    名單上的名字她大多數只草草聽說過,唯有“黃滿坡”這個名字在她的腦海里多停留了片刻,那是鷹眼軍校的副校長。她清楚記得黃少將的模樣,怎么也無法將他與貪污聯系起來。

    大概是那些高官沒有向時振州表明忠心吧,她如此猜測。

    但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拿到查處名單的時候,白冉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后,瞳孔驟縮。像是發現了什么重大謬誤一般,她的神情警覺到不能再警覺。

    剛忙完的盧簫隨口一問:“怎么了?”

    “沒事……”白冉的回答明顯心不在焉。她在思考,在神游,注意力根本不在對話上。

    白冉這個狀態引起了盧簫的警覺,因為她很少露出這么嚴肅的神情。

    “你不舒服嗎?還是想到了什么?”

    那雙綠眼這才聚焦回來,不安地閃爍著看向愛人:“我很好,不用擔心。”但避開了后一個問句。

    盧簫徹底轉過身來,直勾勾看向她,提問得激進而堅定:“名單上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

    白冉眨垂下眼咬著牙,仿佛在做思想斗爭。

    過了片刻后,她說:“這上面大部分的人……我認識。”

    “你的人脈真廣?”盧簫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理解她的意思。

    “不是,我的意思是……”白冉突然壓低了聲音,湊到盧簫耳邊。“上面大部分都像我一樣。”

    盧簫立刻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

    被罷免的貪官很多都是蛇人。

    但她依舊很困惑:“你們不都生活在赤道附近嗎?”

    “有些必要的人是生活在世州和舊歐的。”

    “必要?”盧簫皺眉,她對這個形容詞感到不適,說不上來的不適。

    白冉搖搖頭:“是我用詞不恰當。”嘗試混水摸魚。

    這時,另兩個女軍醫走進了營帳。

    白冉使了個眼色,兩人不約而同地緘默,然后分開到了空間的兩側。

    **

    盧簫開始大把大把掉頭發。

    自從沿岸進軍到沙漠邊緣后,每天看地圖都是一種煎熬。

    2193年4月2日,通訊部截獲了一封電報。

    破譯之后,盧簫從內容中得知,因內部叛徒投敵,舊歐軍隊找到了世州第十六集團軍的中心力量。她們所在的斯特克里克地區位置與作戰計劃均完全暴露,舊歐已派出了三支軍隊,分別從東西南面包圍。

    叛徒?

    盧簫咬牙切齒,一拳拍在桌面上。

    如果電報中所言是真,那么他們已經很危險了;如果是假,那就更危險了,因為不知道舊歐到底做了什么打算。

    要撤退嗎?

    中央明確下令過不能撤退,如果真的向北退了,上面會問責。

    狗屁問責!

    盧簫深吸一口氣。如果真的出了危險必須撤退,那些年輕的生命不能因時振州的一意孤行而白白犧牲。

    所有人都知道,每封電報都有一定概率被截獲,因此適時發出假電報尤為重要。

    但為保內部通訊安全,甄別真假電報的特殊密碼每隔一定時間就會換,現在拿不準這是真電報還是未破譯完全的假電報。

    各種數學公式在腦海里愈來愈混亂,盧簫決定再等等看。

    而4月4日,世州截獲了另一封電報。

    這封的內容和上一封相似,卻略有區別。據這一封提供的信息,世州內部并沒有叛徒,舊歐將從東西北三面包圍新波西米亞,一個更靠北的城市。

    來不及破譯了,盧簫和破譯密碼的同事們都很頭疼。

    必須盡快做出決策。

    是向北撤,還是向南前進?

    北邊還有不少城市,但撤到一定程度就會面對汪洋大海;南邊則是維多利亞沙漠,一個更惡劣的環境。

    盧簫想相信自己的直覺,卻又不那么敢相信。

    澳島中部是維多利亞沙漠,她不覺得舊歐會選擇從南邊派兵,那樣需要穿過或繞開沙漠;在僵持不下的危險中最好還是向南靠,剛好也符合世州下達的永不撤退的指令。

    然而在第二天深夜,世州軍隊遭到了敵方空軍的轟炸。轟炸的方式很陰險,有限的火力直接炸掉了物資倉庫與機動車群。

    隨著驚叫與反擊的炮火聲,三輛舊歐轟炸機墜落,在地上砸出了駭人的深坑。

    夜晚被硬生生照亮成了白天。

    熊熊火焰中,大桶大桶的汽油化為黑煙;燃燒的機動車怒吼著,受驚的馬兒四處嘶鳴。

    遭遇空襲既是不幸又是萬幸。

    那一刻,盧簫確定了舊歐很清楚自己軍隊的位置,世州內部出現了叛徒。

    她立刻發電報給世州的南赤聯駐軍,請求全力支援派兵,從更大的包圍圈剿滅圍住第十六集團軍的敵軍。到時候兩面夾擊,舊歐便只有落敗的份了。

    但打敗舊歐之前,首先要確保自己部隊的安全。

    盧簫很慶幸,還好沒有相信自己的直覺,必須趕緊北撤。

    雖然值班的士兵非常警覺通知得很早,不少機動車保留了下來;但目前所剩的汽油量很少,最保險的代步工具只剩下馬群。

    于是,她決定讓軍隊內較重要的人物率先騎馬向北,剩下的士兵們跟在后面接應。

    當然,因為不知道舊歐的速度,后面的人兇多吉少。可戰場毫無人性可言,該狠的時候必須狠,優柔寡斷反而是最惡劣的殘忍。

    她沒有對任何人解釋作出此決斷的原因。她只能當一個有所隱瞞的惡人,好讓留在后方的士兵們有點希望。

    一個個高級軍官上了馬,開始向溫德姆港口進發。快馬加鞭,馬蹄聲如戰鼓聲,揚起干燥微涼的沙土。

    夜幕之下,一個個黑影漸漸縮小在地平線上。

    白冉也在配備戰馬的名單之中。

    這并非完全出自私心,只是實際情況剛好符合了私心。每批隊伍都必須配備一定比例的軍醫,而愛人的醫術在軍醫中無疑是拔尖的。

    盧簫知道自己是個罪人,也愿意當一個罪人。

    但她愿意當罪行輕一些的罪人。

    她先護送其他人上了馬,將優秀的馬匹都流給別人,卻給自己留了一匹并不那么健壯的馬。她對自己的馬術頗有信心,又或許是經歷了那次海嘯之后,她僅剩的一點畏懼都沒了。

    不過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為白冉留了一匹不錯的馬。高大健壯,聽話溫順,任何人騎上它都能肆意馳騁。

    然而,白冉說什么也不先撤退。她只是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笑道:“我留在后面。”

    她高挺的鼻梁割開了黑暗,只留下半邊光影。

    “后面太危險了。”

    “我不騎馬。”正如剛登陸蘇門答臘的那天那般,白冉特意離馬匹隔了八丈遠。

    都什么時候了還在耍性子!

    本就著急上火的盧簫終于控制不住脾氣了,沒忍住吼了出來:“為什么?”

    明明天氣已經涼了下來,她的汗水卻早已浸透了軍服。

    看到那焦急到哭表情,白冉終于收斂了些許往日的嬉皮笑臉。她輕輕嘆了口氣,嚴肅道:“我不能騎馬。”

    “為什么?”盧簫急得手臂都顫了。

    “馬的嗅覺很靈敏,我們的氣味對于它們來講是種危險的信號。所有動物都討厭我們。”白冉的語氣很平靜,但也很凄涼。

    “氣味?”盧簫總是忘記,自己的愛人不完全是人,同時也是一條蚺蛇。

    白冉沒有說話,向那匹馬的方向靠近。在距離一米左右的時候,那匹通常很溫順的馬突然開始大喘氣尥蹶子,就如發了瘋一般。

    所有焦急與責怪在那一剎消失不見,盧簫只能再次為自己剛才的怒火而抱歉。

    “你先走吧,我死不了,別擔心。”白冉溫柔而平靜地微笑。

    盧簫痛苦地握緊拳頭。

    “我不想讓你面對任何可能的危險。”

    突然,盧簫想到了什么,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摸向被汗水浸透的衣服。

    雖然她的嗅覺遠不及蛇和馬,但也能聞出自己身上因多天沒洗澡和大量出汗散發出的酸臭味。

    雖然人來人往,盧簫卻毫不猶豫地脫下了上衣,整個上身直接暴露在了空氣之中,緊急時刻沒有廉恥。

    白冉不解其意地歪頭。

    盧簫直接把脫下來的軍服塞到愛人手中,態度堅決。

    “你的衣服跟我換一下。”

    白冉明白了過來,笑著搖搖頭:“那你身上就會有我的氣味了。”

    “我又不是你,我會出汗。”

    白冉徹底明白了過來。

    很快,兩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全身的衣服都換了。

    這次白冉再靠近那匹馬時,馬終于不再發狂。

    她生疏地跨上去,在原地等待愛人的指令。這是她第一次上馬,雖然她竭力保持著鎮靜,但緊縮的肩膀與不斷發抖的手腕仍出賣了她。

    而換上白冉衣服的盧簫在原地做了不到一分鐘的快速高抬腿后,汗水成功浸濕了新換上的衣服。

    她走向自己那匹稍瘦的馬,也沒有任何問題。

    “用腳掌前面踩蹬,千萬要抓緊韁繩!你跟在我后面就行。”盧簫看出了愛人的緊張,因為那雙雪白的手在不住顫抖。“騎馬很累,馬跑起來要收緊肌肉,身體微微前傾,你自己找感覺適應。”

    緊急情況下,一個新手也必須學會在馬背上狂奔。

    盧簫沖白冉點點頭,以示對她姿勢的認可,想讓她不要再那么害怕。

    “你很有天賦!夾馬肚子提速,收韁繩減速,韁繩左右的力道控制方向。但你不用擔心,這匹馬會跟著我的。”

    看著愛人臟兮兮卻充滿熱情的側臉,白冉緊握韁繩的手終于不再大幅度顫抖,緊縮的肩膀也漸漸松了下來。

    “駕!”盧簫大力夾馬,馬立刻向前飛奔而去。

    原來在馬背上的感覺是這樣的。

    像風一樣,像雷一樣,像翱翔的鷹一樣。

    “駕!”雖然身下的馬已隨愛人的馬自發向前奔去,但白冉還是忍不住喊了一句,像個三歲的小孩子一樣興奮。

    遠處的黎明靜悄悄升起,金色的光芒席卷大地。

    那是自由的吶喊。

    作者有話要說:

    盧簫一點都不圣母,關鍵時刻甚至可以當“面壁者”。

    第77章

    夜色之中,世州的前方部隊在馬背上瘋狂前進。馬蹄在澳島的荒漠上翹起漫天塵土,引得士兵們一陣咳嗽。

    從斯特克里克到溫德姆港口近五百公里。就算馬不停蹄,不吃不喝不睡,也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時間。

    但馬會累,人也會累,他們中途不得不停下休息,最終耗時實際上會拉到兩天。

    他們將后方部隊遠遠地甩在后面。

    盧簫不知道后面的情況,也不敢知道,但沒人會責怪她的殘忍。

    她希望海峽另一頭的同僚接收到了電報,并已經趕往溫德姆接應;不然就算成功到了澳島邊上,也依舊是甕中之鱉。

    又是幾個小時過去了。

    馬背上一顛一顛,行進的時間長了,腰和大腿上的肌肉都開始酸得像在醋中跑過一般。

    盧簫低下頭,防止風沙進入口鼻。

    她總時不時瞥向斜后方,確認新手和她的馬總穩穩跟在后面。雖然知道自己不該把他人當傻子看,但她確實很擔心白冉從馬上摔下來。

    “累了就跟我說,我帶你休息會兒。”

    “不累。”

    白冉搖搖頭,聲音已累的沙啞,但神情仍興奮得像個不知疲倦的孩子。顛簸之中,她沒綁緊的發繩早已不知去向,淺金色的頭發在烈風中上下飛舞,滿是生機與活力。

    晃動中,盧簫看到那雙蒼白的手染上了點點紅色,那是被韁繩磨出的血。出發得太過匆忙,她忘記了只是軍醫的愛人手掌內并沒有厚厚的繭。

    “我要停一下!”她吼了一聲。

    “嗯……”

    “吁——”盧簫勒緊韁繩,重心后移,身下并不算強壯的戰馬立刻減速,由奔馳變為了快步。

    緊跟在背后的馬蹄聲也漸漸放緩。

    兩匹馬一同停下后,盧簫靈巧地翻下馬,從一側的行囊中掏出一副手套。手套被磨得破破爛爛且滿是油污,但在這么艱苦的條件下,千金不換。

    白冉的綠眼閃爍一瞬,接過手套。

    “那你呢?”

    盧簫沒有說話,只是手掌朝上展示給她。那雙常年摸刀槍進行軍事訓練的手,內部早已結了一層比沙漠還黃,比石頭還硬的繭。

    違和。

    與那雙小鹿般的眼睛違和,與那永遠溫柔又平靜的神情違和,與那看起來纖瘦無比的身材違和。

    白冉細而平的淺眉末端微微下壓,聲音輕柔。

    “原來騎馬這么累。”

    “所以你撐不住了要及時告訴我,我們停下。”

    “你也是。”

    “不用擔心……”

    然而盧簫話沒說完,嘴就被堵上了。

    被另兩瓣唇堵上。

    不過那吻只蜻蜓點水,便立刻收了回來。

    白冉笑笑,轉身向自己的馬走去:“繼續吧。”

    **

    騎兵分隊平安到達了溫德姆港口。

    在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映入眼簾之時,所有人的心既放了下來又懸了起來。

    盧簫快馬加鞭到列隊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空無一物的海平線。放眼望去,空曠的藍色占滿視線。

    在馬背上的時候,她一直在設想如果援軍不來該怎么辦。但現在,她不想再設想了。

    終于。

    遠處,綠色的軍艦如綠色的波濤,軍綠色的十字旗正向岸靠來。

    等在馬旁的第十六集團軍發出了歡呼。

    雖然那只是集團軍很小的一部分人,但歡呼聲仍震耳欲聾,他們滿是塵土與汗水的臉頰煥發了希望的神采。

    突然,遠處的天空傳來發動機的聲音。

    不對勁。

    是相反的方向,而且不是世州現用的任何一種載具的內燃機聲音。經過多年了歷練,盧簫光憑轟鳴的聲音就能大致判斷出裝甲的種類。

    其他軍官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不安地轉向聲音來源。

    天空上出現了戰斗機的影子。

    東西兩側也有敵軍部隊的聲響,約兩公里左右。

    “舊歐的軍隊!上馬!”盧簫大喊一聲,所有軍官都翻身上馬。

    白冉猶豫地看著身邊的馬。她身上盧簫的味道已經散去,馬又開始害怕她,不聽使喚了。

    時間緊急,沒辦法了。

    盧簫飛速沖過去,上了馬,壓低身子按住雙手馬的頭。

    “到我后面來。”

    白冉立刻趁這個機會,也跨上了那匹馬。

    “穿過我的腰,抓緊鞍子!”話音未落,盧簫就大力一夾馬肚子,而那批高大健壯的馬立刻飛奔了起來。

    雖然當馬匹承受兩人重量時,速度會大幅度減慢;但盧簫不敢讓白冉一個人騎馬躲避轟炸。

    騎兵的奔逃路線,混亂中帶有秩序。

    轟!

    咚!砰!

    一顆顆炮彈在四面八方炸裂開來,留下飛濺的土塊與一個個深坑。

    零零散散的灌木叢燃起灼熱的火焰,時不時還會爆裂,嚇到飛奔的馬匹。

    馬術高超的盧簫格外小心,選擇的行進路線便也格外刁鉆。白冉抓著馬鞍的手很僵硬,呼吸也因越來越危急的狀況而急促。

    但馬終不敵天上飛的飛機,很快便有轟炸機盤旋在她們頭頂。

    盧簫一邊盡全力操縱著有些不受控制的馬兒,一邊抬頭觀察著天空。

    她看到戰斗機底部的投彈艙內,一顆閃著寒光的彈頭浮現了出來,瞄準的方向正是她們所在的位置。

    轟轟轟……

    與此同時,一枚枚世州的防空導彈向澳島的土地上飛來,開始打擊舊歐空軍。

    “捂住頭!”

    盧簫大喊一聲,扭身撲向白冉,腿使勁一蹬,兩人立刻從馬背上重重滾落了下來。

    那枚炮彈在馬的位置炸開,那匹可憐的戰馬立刻分解成了血肉模糊的馬頭和四肢碎片。

    而兩個活人也受到了沖擊波的碰撞,飛出了好遠。

    盧簫死死抱住愛人,全身護住她的關鍵部位,絲毫不管自己的脊背或四肢會不會受傷。

    她們很快撞到了地上,并受慣性影響滾了好幾圈。在終于停住后,彈片與碎石嵌入了少校的身體左側,她灰色的發絲立刻被殷紅的血浸染。

    舊歐的轟炸機被全部擊落,整片荒原只剩下可悲的殘骸。

    疼。

    好疼。

    盧簫嘗試活動身體,卻怎么也動不了,就好像靈魂被關在了一個狹小的玻璃瓶子里。

    “盧簫!”熟悉的聲音染上了的哭腔,變得萬分陌生。

    意識越來越模糊。

    僅剩的目光費力聚焦,她看到了白冉蒼白的神情與脹紅的雙眼。

    劇烈的疼痛從四面八方襲來。

    不知為什么,這一次的疼痛實在難以忍受。

    或許是戰爭中長期壓抑的絕望,終于在那一刻全部釋放了出來。痛一直存在著,只不過終于全部回想了起來。

    豆大的淚從白冉的眼角滑出,洶涌地滴到了受傷的年輕少校的臉頰上。顫抖著手臂,她脫下了自己的衣服,為傷者止血。

    “疼……”盧簫終于說出了她從未說出的話。或許是因為頭一次看到白冉流淚,讓她也不禁難過了。

    聽到這話,白冉立刻答:“馬上就不疼了。”淚依舊在止不住流,但她顧不上擦淚。

    只見她小心翼翼地從胸衣之后兩胸之間掏出了一個透明的小袋,里面裝了一些白色粉末,約三克左右。

    是鹽酸嗎啡粉。

    白冉將袋口放到盧簫口邊,緩緩傾倒一定計量的止痛粉末。

    “為……”盧簫不明白,為什么她會隨身攜帶這種藥品。

    唇間溢進了藥品的味道,安慰了麻木的舌頭。她咽了口口水,迫使干燥的粉末盡快入胃。

    “我一直備著呢,”白冉邊抽泣邊喃喃,“我就知道,你總會疼得受不了的。”

    盧簫閉上了眼睛。

    她感到身子被抱了起來,那個懷抱不熱,卻很溫暖。她已經很久沒被別人橫抱過了,陌生的感覺讓她有些開心。

    又不知過了多久,嗎啡漸漸起效了。

    好困。

    昏迷前,她最后看了一眼滿臉淚水和汗水的愛人。

    她不想讓愛人哭泣,但卻又發自內心地認為,那哭得梨花帶雨的樣子很美。

    **

    這就是……久違的春天嗎?

    盧簫站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身邊滿是隨風搖曳的紫羅蘭,藍天白云如畫上去的一般。

    她想不起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也想不起自己應該往哪里去。

    就這樣,她漫無目的地走在草地上,腳踏著軟綿綿的綠色地毯,整個世界都為她一人而設。

    隱隱約約,遠處傳來了小提琴聲。

    那是刻在心里的樂器。

    好熟悉的小提琴曲,好熟悉的拉小提琴的手法。

    盧簫抬起頭,可什么也看不見,天空的藍色空空蕩蕩。

    這時,一個聲音從天上傳來。那聲音也是萬分熟悉,但她想不起來是誰。

    ——你能想起來嗎?

    以前就聽過這首曲子,一定聽過。

    悠揚中帶有靈動,悲傷中帶有喜悅,既像大調,又像小調。

    而到了第二個樂段之后,樂聲從悲傷轉到了悠揚。每一次運弓都到了頭,揉弦的幅度越來越大,為數不多的跳音也消失了;但旋律越來越光明,越來越充滿希望。

    像走在玫瑰花園里。

    盧簫終于想起了幾年前聽到這首曲子時的感受。

    ——它叫《Liebesleid(愛之悲)》。好名字,是不是?

    原來它叫這個名字。

    郁結在心底多年的疑惑終于打開,雖然仍想不起來疑惑究竟是從何誕生的。

    ——醒一醒,求求你。

    那是最悲切的乞求。

    也就是那留有回聲的乞求,讓盧簫明白了,自己在大腦的夢境中。

    需要醒來。

    可這首小提琴曲調實在太過舒緩,她聽著聽著,覺得全身軟綿綿的,反而更加不想醒來。

    意識與意識僵持不下。

    突然,那個熟悉的聲音再度從天空傳來。這次它好像轉變了策略,不再柔聲,而變成了冰冷的嚴肅。

    甚至還有陰險的嘲笑。

    ——黃少將只解釋了你為什么去了警衛司,但他可沒告訴你為什么去不成研究所。

    盧簫愣住了,膝蓋突然失去了力氣,重重摔在了草地上,沾了滿身濕漉漉的泥。

    ——你的考卷被替換了。不光是你,那幾年的畢業考核中,所有做出最后兩道數理大題的人,考卷都被換掉了。你最終的成績不理想,恰恰說明你考得太好了,他只能把你的試卷換掉。

    為什么?

    盧簫的身體倏然僵硬,她想起來那是誰的聲音了。

    愛人的聲音。

    ——為拖慢世州科技發展的進度,他們不能讓高端人才持續流入世州研究所。你只是一個犧牲品,僅此而已。

    什么?

    所有溫吞的抵抗全部消失,變成了激烈的反抗。

    現實的光終于照進了眼睛。

    **

    視線漸漸由一條線變得開闊。

    完全睜眼后,盧簫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病房里。四周很安靜,白色的墻壁和消毒水味融為一體。

    陽光從窗戶透進來,在地磚上投下一片金子。

    手被握住了。

    盧簫轉頭,看到了白冉蒼白瘦削的臉頰。眼睛下面浮腫呈紅色,凌亂地挽著頭發,昔日豐滿的身體瘦了不少。

    白冉將那雙手拉起,在手背上重重吻了一下。

    “你終于醒了。”

    盧簫看著她,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過去多久了?”

    “反正戰爭還沒結束。”

    “那就是不久。”

    “兩個星期。”

    白冉繼續親吻著愛人的手,如膜拜心目中的神靈一般虔誠。那雙腫到疲憊的眼睛

    “身體有哪里不舒服嗎?要不要喝水?”

    然而盧簫剛想答“不用擔心”,她就感覺到哪里怪怪的。她盯著白冉的臉,看著那一開一合的唇,內心咯噔一下。

    “你再說句話。”

    “需不需要喝水,或吃點東西?甜食還是可……”

    沒聽完,盧簫的手指就猛然掐入白冉的掌心。左邊空空蕩蕩,一切聲音都是從右邊傳來的。

    白冉也意識到了不對,立刻閉上了嘴,錯愕地注視著盧簫的表情。

    從那以后,盧簫的左耳再也沒聽見過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君真是親媽啊(確信)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第78章

    空蕩蕩的房間。

    空蕩蕩的白色天花板。

    空蕩蕩的左側。

    “我左邊的耳朵聽不見了。”盧簫瞪大了眼睛,眉頭顫動揚了起來。

    聽到這話,白冉也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她本凹下去的臉頰比以往更加蒼白:“左耳?”

    那句反問印證了事實。音波越過了左耳,削弱到一定程度后,鉆進了右耳。

    “對。”盧簫放在身前的手捏住被子,顫抖,把布捏出了深深的褶皺。

    白冉咬起下唇,直咬得它沒了血色。

    “是在你左邊炸開的,剛抱你去大部隊的時候,你脖子左邊和左臂上全是彈片。”

    盧簫的睫毛動了一下。

    “我毀容了嗎?”

    “很幸運,沒有。”

    “確實幸運。”

    那不是軍人,那是一個仍在意自己臉能不能看的年輕女子。

    白冉緊握住她的手,額頭靠在上面,閉眼輕聲道:“難過就哭吧。”

    可盧簫沒哭也沒鬧,只是盯著白色天花板,就好像上面掛著一副博物館展出的名畫。

    她在思索。

    感受到床上人異樣的平靜后,白冉抬起了頭。看著盧簫的表情,她既放心又放不下心。

    “我親愛的盧少校,你在想什么?”

    “我當不了指揮官了。”

    “當軍警也很好。”

    “我不用上戰場了。”

    “你本來就不該上戰場。”

    盧簫活動了一下肩膀,從床上撐起來:“不,我的感情色彩都是中性的。不管怎么樣,至少我右耳還能聽見。”

    而從表情到語氣,確實都是中性的。

    白冉重重松了口氣,身子前壓,輕輕抱住冷靜得不可置信的愛人。

    “你再休息兩天就能出院了。中央寄了不少慰問品給你,有不少你愛吃的零食,多吃點。”

    盧簫低頭沉默片刻,有些僵硬地推開了愛人。

    “我真正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

    “什么?”

    “考卷的事。”

    這時,病房的門敲響了。現在大約是護士換藥的時間,很不合時宜,卻符合生活。

    白冉別開了眼神,從座位上站起。

    “請進。”盧簫沖門口喊。

    果然,一個捧著藥品托盤的小護士走了進來。看到已經醒來的盧簫后,她激動得直顫抖,差點把手中的托盤掀翻。

    “盧少校!您醒了?”

    “是。”

    “太好了太好了,我馬上報告給上級。”小護士連連點頭,小心意義地扶起盧簫的左胳膊。“科里科娃少尉一直很擔心您,現在您終于醒過來了!”

    盧簫眼神閃爍一瞬,有些陌生的名字聽起來莫名曖昧加倍。

    繞開繃帶,拿起新繃帶,涂上新藥,再繞上去;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手法。她對這位不知名的小護士沒有意見,卻很希望為自己換藥的是白冉。

    整個過程中,盧簫的余光一直停在背對自己的愛人身上。昏迷中聽到的話一直如夢魘般纏繞在心頭,讓她的思緒久久不能平靜。

    這個世界變得更加虛假,更為荒謬,她確實不再認識這個世界了。

    換完藥后,白冉很自然地跟在了小護士身后,要故意渾水摸魚一塊離開這個房間。

    “科里科娃,”盧簫直戳了當叫住了她,“我有事和你說。”

    小護士奇特地向后瞥了一眼,而白冉只能停下腳步。

    病房里再一次只剩下她們兩人。陽光斜射進來,空氣是金燦燦而干熱的寂靜。

    “怎么回事?”盧簫只問短短的四個字。

    白冉踱步到窗前,迷茫地望向窗外,高鼻子的輪廓因陽光而閃閃發亮。

    “忘掉那段話吧。我只是想刺激你,讓你醒來而已,所有的都怪我,你只管責備我就好了。”

    盧簫不依不饒,繼續追問。

    “但它是真的。”

    “是真的。”

    “其實到現在,我對于去哪里已經無所謂了。但我想知道,究竟為什么不讓我們去研究所。”

    “因為你們太優秀了。”

    “深層原因。”

    白冉站在窗前,手指緊緊扣著窗臺。她一直不敢與自己的愛人對視。

    “知道這件事情會讓你很痛苦,可你卻什么都改變不了。你還想知道嗎?”

    盧簫沉默了。

    誠然,當什么都改變不了的時候,知道的越少,這個世界就越美好;她也相信白冉一直以來的隱瞞是出于好心。

    可帶有垂死掙扎般的好奇心勝利了。每個人都是明明被宙斯多次告誡,卻還是打開了魔盒的潘多拉。

    “朝聞道,夕死可矣。”盧簫平靜地盯著白冉。“哪怕我可以做任何一丁點動作呢。”

    白冉嘆一口氣,下意識手探入衣兜。

    很久以前養成又戒掉的抽煙習慣又復活了,她想抽煙轉移注意力。但她最終什么也沒有掏出來,隱忍地皺起眉頭。

    “你可以抽。”盧簫寬容地說。

    “不抽了。你在這里,難過了抱緊你就可以。”

    雖然已經隱隱為即將到來的真相而憂傷,盧簫的嘴角卻勾起一絲暖暖的微笑。

    開口前,白冉再次確認了窗外和房間外有沒有人,并鎖上病房,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

    白冉搬個凳子,坐到了盧簫的身邊。看著那雙灰色的眼眸,她蒼白地笑了一下:“問你一個問題,你就明白了。”

    “你說。”

    “如果世界大戰進一步升級,兩國不得不用DNA靶向摧毀彈互相攻擊直至炸毀全球,誰能生存下來?”

    一個問題足矣。

    內心罩住疑惑的濃厚烏云瞬間被撥開一大半,盧簫瞬間感到一股寒冷直刺入自己的脊背。

    雖然她并不是研究所的人,但對這種毀滅性武器的原理與殺傷力也有所耳聞。

    那是一群瘋狂的生物化學學家,與瘋狂的數學物理學家共同研發出來的“戰爭杰作”。

    最可怕的地方是,如另一批物理學家提出的“核彈”設想不同,D彈散射出來的靶向分子毒素只會攻擊特定的染色體,讓一定區域內攜帶人類基因的人瞬間蒸發,而對周圍環境沒有一絲一毫的影響。

    D彈爆炸后,只要穿著防護服便可以開展采礦等生產活動,森林會若無其事地鳥語花香;待兩周后毒素濃度降低到一定程度后,那片地區就會跟往常一樣了。

    這也是為什么當時武器所給出方案時,“核能彈”的方案被否決了,而“D彈”的方案直接通過了。

    一個陰謀漸漸浮出水面。

    于是,盧簫顫抖著嘴唇給出了她的答案:“蛇人。”

    是的。

    從過往經驗來看,半蛇半人和純粹的人類基因不同。如果世州和舊歐都不知道世界上有蛇人的存在的話,D彈當然是按照正常人類設計的,在四處投下殘忍的“戰爭杰作”后,當然會是盤踞在赤道附近的蛇人不受影響。

    赤道聯合王國,尤其是南赤聯將成為最大贏家。

    “這也是我們所想的。”白冉淺金色的睫毛顫動,表示認可這個答案。

    明明是有些炎熱的五月,盧簫卻覺得四肢都凍僵了。早就不認識這個世界了,這種滑稽的感覺早就存在,但現在更加刻骨銘心。

    “但你們怎么能確定,時振州或南宮千鶴子一定會使出D彈這個下下策呢?我相信人的理性,他們都知道發射D彈的后果。”

    白冉冷笑一聲。

    “你知道,時振州并不是時明華的大兒子吧?”

    “知道。”

    “時嘯州本來才是最合格的繼承人,不僅是長子,而且有勇有謀,時明華也認可這一點。只可惜他死于意外,中間隔的又全是女兒,國家就不得不交給時振州了。”

    “死于意外……難道?”

    一直想不通的事件終于有了眉目。

    此前盧簫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會有人冒上絞刑架的風險殺害時嘯州。明明兄弟倆相比,時振州才是該死的那個。

    所以最終,世州軍政一體國才落入了時明華三老婆生的小兒子,當時才年僅二十四歲的時振州手里。

    一個經常發表極端言論、極擅長煽動情緒的瘋子。

    而歷史也證明了時振州接任的危險。

    自四十年前他上任后,世州的軍政一體化逐年加深,對各媒體的管控與藝術的排斥也不斷加強,甚至還篡改了軍歌。

    “四十年來,我們不斷深入世州體系,幫助時振州鞏固權力排除異端,并與此同時阻撓世州的科技發展,就是為了讓他親手毀掉人類。”

    天旋地轉。

    每一句話都能聽懂,但組合起來便成了滑稽的外文。盧簫瞪大眼睛看向窗外,看看那藍天白云是否仍是記憶中的環境。

    “D彈一定會在兩國僵持不下時發射,所以兩國實力的對等尤為重要。”白冉看著藍白條紋的床單,眼神越來越悠遠。“其實以世州的體制,科技發展應該比現在再領先十年,本該碾壓舊歐的。雖然專權不好,但卻很能推動社會發展,真可悲。”

    從現在的狀況來看,世州和舊歐的軍事實力接近持平,它們都有D彈。而都有D彈,卻又都缺少完全的反制手段時,恰恰就是最危險的境況。

    從那一刻起,盧簫明白了,第四次世界大戰根本不是國家與國家的戰爭,而是族群和族群的戰爭。

    “但你們怎么能確定,在戰爭僵持不下世州會選擇發射D彈呢?”

    “如果是別人,有可能不會;但以時振州的性格,他急了就一定會發射D彈。僅僅是因為他是時振州,而世州現在的體系又沒人能阻止他。”

    “但他知道這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她似傀儡般呆滯搖頭。

    “我們也有政治家和數學家。綜合來看,他發射D彈的概率無限趨近于百分之百。別忘了,他是‘時振州’。”

    過往的經驗表明了一切。

    一句話足矣。開展一年多來,他確實是“時振州”,大家都知道他是“時振州”。

    盧簫沉默半晌,問:“所以,為什么要毀掉人類?”她大部分都明白了,獨有這個根源性的問題仍不清楚。

    白冉笑了,笑得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凄涼。

    “我們打不過你們,卻會讓你們感到害怕,那我們為了生存就只能躲在陰影里。就像在十字軍東征中受傷的是最弱勢的猶太人一樣,就像千百年來一直被壓迫的黑人一樣,我們很清楚不存在什么和平共存的社會,少數異類最終只有被迫害的下場。”

    盧簫知道,白冉說的完全正確。她也看過不少違禁的歷史書。如果角色調換,同樣自私理性的人類也會這么做。誰能責備理性的光芒呢?

    于是,現今的整場戰爭都成了一場陷阱。

    那是蛇人的陷阱,一群瘋蛇的陷阱;理性到極致,便成了瘋子。

    “當人類數量削減到一定程度后,蛇人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宣布人才是‘劣等人’,逐漸將人的地球變為蛇的地球。何止是威脅不到,最后他可是要給‘蛇爺爺’們磕頭的。”白冉說著說著,用詞越來越調侃,嘴角的笑意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晶瑩的淚珠。

    族群的邊界模糊了。

    那些人一定想不到,這邊界竟可以模糊到這種程度,世界的某個角落里,一個人和一條蛇看到彼此的不同后仍能愛得很深很深。

    盧簫抬起手臂,用手背輕輕擦拭她的淚珠:“‘這世界沒什么看頭,即便去研究所’,這可是你說的,現在反倒哭起來了?”

    “你的記憶力真可怕。”白冉嘗試揚起頭,但眼淚一直在掉。“我無力回天,可我也真的愛你。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我會確保你沒有痛苦地離去,然后隨你而去。”

    盧簫明白了,卻又沒有完全明白:“為什么?”

    白冉挑了挑眉,神色疲憊而蒼老,甚至連每一滴淚都老的。

    “因為你便是我生存的意義,‘和你一起活到世界盡頭’,這便是我那天晚上起全部的愿望。我已經三十五歲了,不想再找第三個意義了。”

    盧簫沉默了。

    是啊,她已經三十五歲了,而蛇人的三十五歲和人的三十五歲又不太一樣。她一直將其歸結為成熟,但成熟的另一面便是老去。

    今日的陽光很溫暖,但沒人能保證明日的陽光仍然溫暖。甚至,沒人能保證明日是否仍能存在陽光。

    白冉無力地趴在病床邊沿,隔著被子將頭枕到愛人的大腿上。

    “下輩子……我想當個小提琴家,即便沒有天賦也無所謂,因為我愿意每天練習十個小時以上。”

    盧簫將手放到白冉的頭上,輕輕摩挲。

    “那我想當個數學家。我總覺得費馬猜想當‘n>100’時也是正確的,一定是這樣,如果我一生都在學數學,一定可以證明的。”

    然后,她們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神色平靜。

    做夢一般。

    白冉笑出了聲。

    “小提琴家和數學家,真浪漫的組合。”

    在夢境之中,她們設想到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時代。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紛爭依然存在,卻微不足道;她們仍可以關心糧食和蔬菜的價格,卻不用擔心明日是否吃不起它們。

    人們會失去理想,但那只是暫時性的。跌倒后爬起來時至少能看得到希望。可以當不了首席,可以登不上學界的神壇,但默默熱愛愿意熱愛的事物足矣。

    也不用再一次次送別愛人。不,可以送別,但送別的時候根本不用悲傷,因為下一次一定還能看見她。

    到了那個時代,再憤世嫉俗的惡棍也將不再抗爭。

    ……

    或許,也可以抗爭。因為那時抗爭不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生活。

    時間沉寂了很久。

    在此期間,整個世界都成了石膏像,莊嚴肅穆又悲傷。

    突然,盧簫想到了什么,睜開了眼睛。

    “我左耳聾了,不能上戰場指揮軍隊了。”

    “所以?”白冉一動不動。

    “我要去研究所。”

    作者有話要說:

    《瘋蛇的陷阱》

    全文瞎掰,毫無科學和事實依據,看個樂就完了

    第79章

    盧簫背著一個包,提著一個大行李箱,坐上了最后一班前往葉卡捷琳堡的火車。

    她早已習慣了四海為家。

    一天的高強度腦力考試后,她順利拿到了調去研究所的資格。

    反正一個傷員不能上戰場,還不如在其它方面物盡其用,更何況這位前指揮官的有破譯密碼的經驗,數理成績好到可怕,這恐怕便是中央的想法。

    夏日的景象漸漸消退,西伯利亞荒蕪的景象映入眼簾。白云壓得很低,快要壓到地平線上。和預想中的一樣,需要進行大量軍事轟炸試驗的研究所確實要在地方人稀的地方。

    隱姓埋名的英雄,這就是在研究所工作的軍人們的代名詞。

    簽署保密條約時,盧簫看了一眼規定的工作期限,卻發現沒有期限。或許從踏入研究所的那一刻,便要做好奉獻幾十年青春的打算。

    但研究所的工資會很高,高到家里五口人吃喝不愁,且家人們會受到世州嚴密的監視和保護,因此她又很放心。

    又或許,此刻距離世界的盡頭并沒有幾十年,期限不再重要。

    白冉大概已經到達那格浦爾了,盧簫望著窗外想。那里應該暖和得很,濕熱叢林中遍地是陽光。

    她仍記得那時,那雙瞪大的綠眼滿是驚異。

    ——你確定要去?

    ——我想看看即將毀滅我們的怪物,人總要掙扎一下。

    ——你瘋了。

    ——大家都瘋。你看這世界上,有瘋人,有瘋蛇。

    然后白冉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點了點頭。

    兩個瘋子總能互相理解。

    餓了。

    盧簫從背包掏出面包,撕開包裝紙,正要開吃時,手卻停在了空中。

    一直有種奇怪的感覺浮上心頭。

    好像有什么東西沒有想到,有什么東西仍在詭異。

    **

    世州第一秘密研發基地坐落在烏拉爾山脈左側的一個小城,彼爾姆。從葉卡捷琳堡中心車站下車后,她便坐上了研究所派來的專車,閉環來到了這里。

    直到真正進入研究所之前,盧簫是不知道它的確切位置的,只知道全世州境內共有三個研發基地。

    鐵門重重關上的那一剎,兩個世界被硬生生分割開來:基地內和基地外。

    研發基地的裝潢和世州其它建筑的裝修風格一致,甚至和鷹眼軍校沒什么區別,都是拉滿紅色橫幅的鋼鐵森林。

    按照指示在鐵門旁等待時,盧簫突然感覺寒風刺骨,估摸此刻的氣溫在5度上下。

    十月的拉瑙比柏林的盛夏更為惡劣。

    五月的彼爾姆比柏林的寒冬更為惡劣。

    終于,一個從肩章看為少將軍銜的軍官走了過來。他邁著嚴格卻毫無感情色彩的步伐走進盧簫,帶起一陣寒風。

    “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

    “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

    兩人先完成了程式化的敬禮。

    “歡迎來到世州第一秘密研發基地,我是基地的負責人,葉戈爾·尼戈洛夫少將。”他伸出了手。

    盧簫也伸出手,和他握了握:“您好,我是盧簫少校。”

    “盧少校,從現在開始,你不能踏出基地一步。”尼戈洛夫少將開門見山,深眼窩下的陰影如深淵。“基地很大,基礎設施很完善,也沒必要出基地。”

    “是。”這些盧簫早就預料到了,而早就預料到的事情都可以接受。

    然后,她跟隨尼戈洛夫向基地的建筑群走去。汽油和金屬的味道越發濃重,像走近了制造車間。

    一個軍銜稍低一些的士兵走過來,將她手中的行李一一接過,向宿舍區搬運。

    盧簫瞥一眼宿舍鑰匙的號碼牌,0818。真巧,和自己的生日數字相同。

    尼戈洛夫少將邊走邊介紹。

    “根據中央發來的分流結果,你歸屬于數學科的應用部門。你每天的任務就是運算從物理科拿到的算式,把它以最快的速度運算正確,再反饋回物理科。先從較為簡單的算起,若表現得好,就會交給你一些更為復雜精巧的式子,把你調到理論部門也說不定。”

    對于一般人來說,這個工作或許枯燥乏味;但對于盧簫來說,這是她夢想中的工作。

    什么也不用管,埋頭沉浸在數學的海洋中,世界末日都不再和自己有關系。那是一個曾被狠狠剝奪夢想的可憐人的報復。

    后面便是一長段冗長的官方套詞,主旨便是研究所進行的任務是光榮偉大神圣的,要時刻懷揣使命感與責任感。

    全部說完后,尼戈洛夫停下了腳步,銅鈴般的眼睛空洞地盯著盧簫的臉。

    “還有問題嗎?”

    盧簫問:“可以給家人寫信嗎?”

    尼戈洛夫立刻否決了。

    “不可以寫信,包括我也是。但每隔一段時間,通訊科會以你們的口吻,統一給你們的家人寄信的。”

    那句話很平靜,卻說出了晴天霹靂的效果,令盧簫突然迷惑。

    “但是字跡……”

    “信件統一用打字機打印。”

    “可以對信件內容提個人要求嗎?”

    “不可以。”

    “那可以給朋友寄嗎?”

    “只能給你們預留的那個地址寄信。”

    那一刻,盧簫徹底明白了研究所的可怕之處。沒有期限的封閉,完全與世隔絕的生活,看不到希望的折磨。

    她環視四周,發現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蒼白麻木的,像是在訴說他們的后悔。

    她突然明白了多年以前席子佑的勸告。

    研究所比想象中還要恐怖,確實不是人待的地方。異化之后,人不再是人,而是一個個機器。

    “還有其它問題嗎?”

    為什么連信也不能寄?哪怕要經過審查呢?沖昏頭腦的盧簫很絕望。

    “沒了。”

    放眼望去全是灰色,無數暗紅色的軍服也是灰色。一個個房間不再是研究的溫床,而是監獄;鈴聲不再是時間提醒,而是喪鐘。

    或許從今以后再也見不到那條蛇了,或許從今以后只能靠回憶度日了,盧簫的眼眶與鼻子開始一同發酸。

    “那就這樣,今天你可以先休息一下,熟悉基地環境。”尼戈洛夫捕捉到了少校情緒的波動,卻沒有任何表示。或許在研究所工作的時間長了,這已經就是同情的表示了。

    “是。”

    看著尼戈洛夫直挺卻莫名有佝僂之感的背影,寂寞成倍放大,安靜散落在空氣中。

    盧簫前進在走廊里,身邊經過的人群不是潮水,而是涓涓細流。他們的速度很一致,行進的步伐很安靜。

    他們是為了理想?還是為了錢呢?

    現在應該是午休時間,一個又有一個軍官從食堂走出,三三兩兩一排,卻不怎么交談。一個個臉頰寫滿了智慧的沉思,他們本就不是喜愛交流的人,在如此壓抑的環境下更不需要說話。

    在完全冷靜下來后,盧簫理解了關于信件規定。

    世州的發展需要靠這些人,但與此同時,世州也在懼怕這些人。

    研究所集中了全世州最聰明的頭腦。在這里工作的都是數理天才,密碼大神;如若放任他們寫信,任何一個筆畫,任何一個污跡,任何一個字節都可能是帶有特殊含義的密碼。

    危險至極。

    而審查的人智商跟不上,一不留神,便可能泄露出重要信息。

    如果自己的是管理者,也不會讓這群高智商的人自主寫信,盧簫邊走邊想,內心涌過一陣凄涼。

    人類對蛇人的態度想必也會是這樣吧?依賴他們高超的醫術,卻又懼怕他們用這類超常的天分做些什么。

    當天晚上,盧簫也發現了宿舍里有微型監聽器。它所在的位置很隱蔽,但有過多年警司經驗的她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

    但她什么也沒做,什么也不敢做。這明顯是官方安裝的,目的就是為了監視這些聰明到可能會不安分的軍人們,每個宿舍房間里肯定都有。

    在非常時期,隱私就是個偽命題。

    就如之前千千萬萬的夜晚那樣,盧簫獨自完成了洗漱,在床上看了看休閑區借的雜志就睡去了。

    大家都是孤獨的,天才們更是孤獨的。

    **

    第二天起,盧簫正式開啟了在研究所的工作。

    按照指示來到數學科的應用部門,她被帶領到了專屬工位旁。桌上早就整齊摞好了厚厚一沓文件,上面是各類密密麻麻的算式,頂部都蓋了物理科的確認紅章。

    抿了幾口專員送來的咖啡,盧簫便拿起第一頁紙,審視起上面的算式。這些式子并不難,她確信物理科的同僚們都能算出;只不過在追求絕對效率的世州體系下,分工得到了最大化細化。

    精神沉浸在數學世界中,時間就過得格外快。一個個算式在她的筆下變形,由晦澀難懂的鬼畫符變為了再簡單不過的數字。

    當午休的鈴聲響起,思路回到人世間后,盧簫這才有空進行真正的思考。

    反應過來后,她的心涼了半截。

    那凄涼來自一個前任指揮官敏銳的察覺力。雖然這只是純粹的數學算式,但她卻在里面看到了無數熟悉的數字,能立刻推斷出自己算的式子和什么有關。

    11,26,769;那是屬于澳島的數字。

    550,1200,183;那是屬于維多利亞大沙漠的數字。

    都是澳島的數據。

    而自己計算的式子都與軌跡和影響范圍有關,很明顯,物理科正在計算最可行的投彈方案。看來時振州真的鐵了心要轟炸,所以現在一直在為其做準備。

    這是早就知道的事實。

    可當它多次得到驗證之后,震撼只增不減。

    盧簫迷茫地看向窗外,高高的鐵墻擋住了天空。

    **

    第二天。

    各個研究員之間的工作信息是獨立的,沒人能知道對方的工作內容與完成進度,這也屬于世州規定的保密原則。

    但盧簫推測,自己昨天一定完成得很好,因為今天拿到的算式比昨天的有技術含量得多。

    雖然算式很困難,但對于真正熱愛數學的人來說,工作的樂趣反而增加了。

    可以暫時忘掉一切,暫時以為自己的是個偉大的數學家。

    盧簫遇到了意味不明的算式后,在午休期間跑到資料庫拿了兩本參考資料。

    在其中一本《殆周期函數的應用》中,她才覺這兩年在數學領域上的新發現也多得可怕。世界無時無刻都在變化,變得讓她再也不認識了。

    那本書的作者在扉頁留下的一句話,令她無論過了多少年都會記憶猶新:每種軍事武器都不能通過實驗的辦法來制造,它們的設計方案必須先通過理論測試。數學不等同于實踐,卻能解決實踐中的許多麻煩。

    看到作者的照片后,盧簫愣了幾秒。那也是一個高鼻深目的高加索人,在黑白照片中都能看出其皮膚的蒼白,就和那條蛇一樣。

    于是她想到了不知去向的愛人,突然開始難過。

    后悔嗎?

    她說不上來。

    **

    就這樣,日子重復了一周。

    其實盧簫本以為,這樣的日子要重復至少幾年。面對不同的算式,看不同的數學書,關在一個假象安逸的小籠子里,直到天荒地老。

    但事實并非如此。

    某一天的早晨,當她再走向工位時,兩個上校軍銜的軍官已等在了那里。

    盧簫立刻停住腳步,不詳的預感涌上心頭。

    隱隱有什么大改變要發生。

    “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他們相互敬了一禮。那是軍隊內,每次開啟對話前的必經之路。

    其中一位較年長的上校清了清嗓子,說:“盧簫少校,根據您良好的表現,上級決定將您調去世州第四秘密研發基地。”

    調度,又是調度。

    這類話已經聽得麻木了,盧簫敬了一禮,只得同意。

    但緊接著,她反應過來了一絲不對勁。

    全世州境內應該只有三個秘密研發基地,那這“第四”是從何而來?是新建的基地缺人手嗎?

    看著年輕少校的表情,男上校冷笑一聲,說:“那是機密中的機密,您當然不知道。”

    盧簫立刻點頭。

    “我明白了。什么時候動身?”

    “今天。”

    **

    不像調度軍官。

    反而像押送重犯。

    走出第一基地,踏入專門接送的軍車,再乘坐長途軍用鐵路;一路被關押著,就連上衛生間門口都有人蹲守,簡直像個即將去監獄的犯人。

    盧簫和另一位生化科的同僚一起,全程被中央派來的武裝軍警看守著。表面上是在護送,實則在監視。兩雙鷹一般的眼睛,散發出的光芒讓盧簫感到格外不適。

    車窗地簾子被嚴嚴拉上,直到夜深了才能勉強拉開,看一看遠方的城市燈光。

    盧簫對于他們具體的位置一無所知,只能感覺到在一路南下,因為車內的空氣明顯變熱了,最后甚至需要脫下外套。

    吃完盒飯的盧簫抬頭,看向那兩位年輕軍警。如果沒有戰爭,他們本該是自己的下屬。

    “我們要去哪兒?”

    “對不起,我不能說。”冰冷的回答。

    “還有多久?”

    “對不起,這也不能告訴您。”依舊是冰冷的回答。

    旅途持續了整整兩天。

    盧簫在路上從窗簾的縫隙瞥見過雪山,沙漠,還有遠處的高原。她們沒有坐過船,全程都是從內陸繞過來的。

    一下車,盧簫便感到了灼人的空氣濕度。這里是熱帶地區,是經過多場戰爭后她最熟悉的地區。

    從軍用車站到第四秘密研發基地的最后一段路程,也是由專車接送。為了避免透露位置,車輛的行進路線避開了一切可能具有標記作用的地方,從深山老林繞到了郊外的某處。

    那位生化科的同僚對于車窗外的景色無動于衷,麻木的眼神只有困惑。

    但盧簫不是。

    她開始害怕,額角出現了久違的因緊張而流的汗。

    是巧合嗎?預言?還是夢境?

    熟悉的景色。

    雖然這個地方過于冷門偏僻,但盧簫確實來過;而一旦她來過,便能過目不忘。她甚至能清楚記得,車輛所在的這條公路的編號是1843。

    是的。

    誰也想不到,這位女軍官以前就來過這里,所以清楚地知道所在地區的位置——

    那格浦爾。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想起來,在這里要感謝一下博大精深的中文,感謝它的單復數同形。如果是西文版標題,比如“theTrapofCrazySnakes”,恐怕標題留下的誤導性與懸念就沒那么深了。

    其實如果去我wb看封面畫像的原圖,幾個月前發的那張,會發現右上角德語標題中的“Schlangen”是復數。蓄謀已久(狗頭)

    第80章

    第四秘密研發基地在印度半島的那格浦爾地區。確實就是那個那格浦爾,一草一木她都記得。

    盧簫不知道這件事和那件事有什么關系,但這座城市實在給她留下了太多的陰影。

    她想起了多年前在叢林中的考察,化學藥劑和血腥味繞成一縷淺金色的發絲,掛在一株不起眼的灌木叢上。

    在發覺這里是那格浦爾后,那個記憶片段便一直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盧簫和生化科的同僚邁著軍步走進鐵門。

    又是同樣的鐵門,只不過這次的鐵門比第一基地還要高。圍墻不僅遮住了斜側面的天空,更遮住了頭頂上的天空。

    這時她想起來,整段路程里自己沒和這位同僚說過一句話,而他好像還對于安靜怡然自得。或許是多年在壓抑環境工作的后遺癥,即便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也不敢說。

    印度半島的天氣濕熱,第四基地內又處處鳥語花香,和鋼筋鐵板構成了一副奇異的圖景。

    就像瘋人院一樣,和平的時候看起來很和平。

    “白浩智中校,盧簫少校。”

    這次走上前來迎接的,也是一個至少五十歲的中年男軍官。他介于黝黑和白皙的皮膚達到了一種平衡,黝黑是他的種族,而白皙是長期暗無天日的后果。

    “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兩人向他致意,確認了身份信息。

    “歡迎加入世州第四秘密研發基地,能到這里來的都是人才中的人才。我是本基地的第二負責人,拜圖少將。請跟我往這邊來,從現在起,我將為你們介紹研發相關事項。”拜圖少將冷冰冰地轉過身去。

    所有在研究所工作的人都像沒有生命的機器。或許他們本來是有生命的,但有生命的后果只有痛苦。

    他們走進了低矮寬闊的主樓,大門輕輕關上,無聲無息。

    不知是不是錯覺,鼻尖傳來了化學藥劑的味道。盧簫身上每個毛孔都因那嗆人的味道而收縮。

    “你們是從第一基地來的,我知道你們在為發射D彈做準備。”拜圖少將突然放慢了腳步,嘴角勾起一絲陰暗的笑容。“但很不幸的是,你們此前做的所有工作都是徒勞,你們供的那些D彈不會真的發射。”

    徒勞?

    事情變得越來越詭異了。

    “什么?什么!”全程沒多說過一句話的白浩智中校突然怪叫了起來,把剩下兩人嚇了一跳。

    盧簫看到他的額角滲出了汗,瞳孔一縮一縮,是神經質的表現。

    “所聽即所得。”拜圖鷹一樣的眼睛瞥向過分鎮靜的盧簫,冒出指責的情緒。

    盧簫也對此感到意外,但只有一點點而已。

    事實上到這個地步,無論發生什么事,她都不會覺得震驚到不能自已了。早在很久以前,對于世界的認識就已經崩塌;她早就知道,世界的荒謬程度總會超出預料。

    “啊,我過去十年什么都沒干?”白浩智嘴角顫抖著流出白沫,脖子一抽一抽,像一個羊癲瘋發作的病人。

    那樣絕望的反應都是輕的。

    對于一個奉獻于科研的人,最嚴重的打擊莫過于讓其知道此前的研究全是泡沫。一個天才在封閉壓抑的環境辛勤工作了十年,情緒早已暗自崩潰,只不過在那一刻迸發了出來。

    我們一生中做的絕大部分事本就是徒勞,盧簫想。

    拜圖眼神沒動一下,完全忽視了情緒激動的人:“因為從今天開始,你們才會做真正有用的工作。”

    白浩智中校精神失常般捏住自己的臉頰,強迫自己鎮定。而這種物理鎮靜的方式確實有點效果,他終于不再發出“嗚嗚啊啊”的怪叫聲了。

    盧簫灰色的瞳細微地顫動著,等待負責人的下一句話。

    “這是偉大的時總元帥的決策,讓本就偉大的他更加偉大了。”拜圖帶領他們的腳步逐漸放慢,并在一扇偏僻的合金大門前停住。“因為五年前的發現讓我們意識到,我們的第一敵人并不是舊歐,而是另一群人。”

    “發現?”科學家們都對這個詞頗有興趣,白浩智也不例外。他立刻就不癲狂了,重新有了正常人的模樣。

    拜圖沒有回答,只是從腰間拿出一串鑰匙,插入合金門側邊的鑰匙孔中。鑰匙輕輕旋轉,咔嚓一聲,大門向后旋轉,神秘的陰暗與光明一同迸射出來。

    那是一個狹小卻老舊的房間,四面圍滿了擺放藥品和稿紙的長桌。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只在天花板有排風系統,雖然燈光功率很足,卻總有暗無天日之感。

    幾個正在桌前寫算式的研究員聽到聲響,回過頭來,在看到基地的負責人后立刻站起,筆直地敬禮。

    但盧簫的眼神不在他們身上。

    因為她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東西。

    房間的中央有一塊大板子,上面躺著一個人,四肢皆被鐐銬固定在板子的四角,整個人呈大字形展開,一動不動。

    那是一個女人,全身上下沒有衣物,只因風紀需要隨意蓋了一條毯子。

    如公主般躺在幽靜的水晶棺中,雙眼緊閉而神色平靜,但四周沒有王子,只有冷眼做數據的研究員。

    雖然仍隔了近十米,盧簫還是看清楚了那女人的側臉;而看清之后,她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在拜圖少將身邊。

    此生最大的噩夢。

    荒謬的新真相再一次突破了認知。

    她終于知道,一直沒有想到的東西,與一直不安擺動的直覺究竟是什么了。

    拜圖戲謔地瞥了她一眼:“盧少校還好么?”

    “還好。我早飯吃得不多,大概有點低血糖。”盧簫攥緊拳頭,擠出一個無所畏懼的笑容。

    “那結束后你可要多吃點了。”

    盧簫再次將目光放到躺在床板上的女人。

    驚恐化作絕望,凝聚在她的心中,因為僅憑這一個信息,她便在一瞬間推測出了一切。

    不可能……

    可能。

    那是只在警衛科的側寫見過一面的人,一個失蹤了整整五年的人——

    艾希莉婭·施朗。

    淺金色的頭發,高鼻梁深眼窩,皮膚因常年不見陽光而格外蒼白。因為血緣關系,就好像是老去的白冉。

    拜圖少將走到艾希莉婭身邊,面無表情地向下瞥了一眼。

    “躺在這里的這個并不是人。”

    白浩智中校微微張開嘴,注意力徹底轉移:“您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盧簫感覺靈魂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動也不能動,那是此生所遇到過的最大的恐懼。

    床板上的女人感受到了外界的變化,輕輕睜開了眼睛。淺淺的綠色,渾濁的綠色,上面還罩了一層淺淺的白色。

    拜圖嘴角勾起一絲狡黠的笑容:“事實上,這是‘蛇人’。沒錯,就是那種可悲的爬行動物。”

    “蛇人?”白浩智的嘴越長越大,下巴都要掉了。

    “看好了。”

    接下來的一幕令盧簫永生難忘。

    只見拜圖直接伸出手,捏住艾希莉婭的脖子,逐漸施力。

    本迷茫的艾希莉婭開始咳嗽,驚恐地瞪大雙眼。

    條件反射一般,鱗片從脖子側方的淡褐色斑紋浮現,她的身下立刻探出了一條蛇尾,開始痛苦地擺動。和白冉一模一樣的,白色而滿是褐色斑紋的粗壯蚺蛇尾。

    那條尾巴越探越長,想要去纏拜圖的手腕,可惜夠不到。

    拜圖冷笑一聲,松開了手。

    而那條蛇尾立刻無力地垂了下去,漸漸收回。

    最可怕的是,盧簫在余光中看到,身邊這位同僚在一瞬間恐懼之后,換上了狂熱的表情。

    瘋了,全都瘋了。

    一瞬間,她竟分不清楚究竟哪些才是人,哪些才是野獸。

    白浩智上前一步,盯著艾希莉婭的臉,咽了口口水。

    “我可以摸摸看嗎?”

    “摸吧。”

    于是,他在用猥瑣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關鍵部位后,伸手捏了捏艾希莉婭大臂,新的發現真真切切有了實感,奇特的觸感讓他眼神越發狂熱。

    南赤聯最后一個女外交官,此刻變成了一個毫無尊嚴的動物。

    “這個觸感……”白浩智連連搖頭,不可置信。

    “因為它們的皮膚下方就是鱗片。”

    拜圖察覺到了盧簫的猶豫,挑了挑眉:“盧少校怕蛇么?放心,她已經鎖這里好幾年了,意識都沒了,咬不了你。”

    一切都能解釋通了。

    艾希莉婭自失蹤起就一直被關在這里,所以那格浦爾的那縷發絲和掙扎的痕跡是最后的線索。而正因這是世州有意為之的犯罪,后來才會受到紅牌警告,被要求停止調查。

    高明的監守自盜。

    而整整五年多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被關在暗無天日的狹小房間內,供研究供實驗,就這樣任人擺弄。

    “盧少校不摸摸看?你是女人,隨便摸哪我們都不會控訴你。”拜圖冷冰冰地調侃著,眼內泛起一絲懷疑。

    于是,盧簫只能忍住崩潰的情緒,抬手碰了一下艾希莉婭的手背,很輕很柔。

    很久很久以后,再回憶起那一幕,她總會感到胃里一陣翻騰。熟悉的粘膩觸感從指尖傳來,她明白了,那是人性淪喪最可怕的證據。

    研究所安靜的殘忍比戰場喧鬧的殘忍更為恐怖。

    突然,艾希莉婭的鼻尖動了,像是聞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緊接著,她的嘴唇開始顫抖,綠眼瞥向盧簫的方向。

    盧簫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她不明白,明明已經和白冉分開近兩周了,怎么還會有氣味殘存。

    但艾希莉婭的目光漸漸轉移到了年輕少校的腰際。

    盧簫這才明白,是自己腰間蛇骨刀的味道,勾起了可憐女人的本死去的記憶。那是她仍有尊嚴時的記憶,那是她仍可以思考時的記憶,即便需要罩厚厚的綠袍。

    “怎么回事?”白浩智察覺了不對勁,也看向身邊的盧簫。

    盧簫立刻搖頭:“我不知道。”

    拜圖少將倒不以為然,安慰式地拍拍盧簫的肩膀:“蛇人的嗅覺很靈敏,可能她聞到了你身上雌激素的味道,盧少校。這里幾乎沒有女軍人,它肯定覺得很新鮮,別害怕。”

    莫名其妙間,他就自動為少校找了一個借口。

    “明白了。”盧簫再度向后退了一步。她不忍再看艾希莉婭的樣子,可又不能移開視線。

    拜圖盯著艾希莉婭的臉看了一會兒,想起了什么。

    “你們猜一猜,這些怪物都生活在哪里?”

    “在哪兒?”白浩智中校皺眉。

    “赤聯。”盧簫都沒意識到自己吐出了這兩個字,那是肌肉記憶。

    “真敏銳。沒錯,這些怕冷的野獸大部分都生活在南北赤聯。拉彌教就是蛇人的教,才會把蛇怪當神明供起來,尤其是南赤聯,五分之一的組成部分都是它們。”

    白浩智恍然大悟,若不是軍人的素養制止了他,他都要激動地跳起來了。

    他早就被世州培養成一個無情的科學機器,只會對新發現欣喜若狂,而對其反面的陰影視而不見。世州的研究員只負責科研,對科研成果的應用漠不關心。

    盧簫表面上仍保持著鎮靜。

    陰天井水般的灰眼珠看著拜圖少將,問:“所以,請問這里在研究什么?”

    終于進入了正題。

    拜圖少將走到最近的一張桌子,拈起兩張發黃的草紙,在他們面前展示。

    “今年年底,我們將同步秘密發射十二顆D彈,覆蓋南北赤聯的大部分國土。當然不是你們第一基地在研究的那種,而是針對蛇的。”

    盧簫心臟驟停。

    她的手摸向腰際,隔著衣服摸到了蛇骨刀的輪廓。

    秘密囚禁艾希莉婭的目的,這才浮出水面。

    在最冷的時候,赤聯以外的溫度都將不適宜蛇人生存,他們將最大程度地集中在赤聯的國土上。那時候幾顆DNA靶向摧毀彈一投,大部分蛇人都會直接湮滅。

    而蛇人占比極大、甚至其領導都有蛇人的南赤聯將會直接崩潰,世州將不費吹灰之力占領這個國家。

    等等,北半球的冬天對應著南半球的夏天。

    盧簫問:“如果他們在舊歐?”

    拜圖冷笑一聲:“世州和舊歐一直在南半球打仗,想不開才會南下。世州這群蛇高官都被清查了,它們早就屁滾尿流地滾回老家去了。”

    又一幕往事在眼前閃現。

    盧簫這才反應過來,世州確實在借查處貪污腐敗扳倒一些官員,只不過扳倒的目標不是未向時振州表忠心的人,而是早就暴露了身份的蛇人。他們暗中作梗動的手腳,早隨著多年前艾希莉婭的失蹤散落了出來。

    她曾以為,那是一群瘋蛇。

    但現在看來,人也是瘋人。

    兩群瘋子互相傷害,一同把這個世界折騰成絕望的地獄。

    什么是人?什么是蛇?

    ……

    什么是野獸?

    “那么兩位,為了英明偉大的軍政一體國,請抓緊最后的時間奉獻自我吧。”拜圖將稿紙放回到桌上,沖身邊的兩位新人敬了一禮。“等明年一切塵埃落定了,你們若想自由,世州便會給你們自由。”

    聽到那陌生的字眼,白浩智的表情也怪異了起來,就好像不明白少將的意思。

    “自由……”

    拜圖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是的,自由。有限度的自由,因為你們還受世州軍隊管轄。”

    他們退出了這個狹小又逼仄的秘密研究室。

    這是午休結束后的忙碌。

    走廊內人來來往往,在經過那個研究室的時,他們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漠然。

    一個個行走的機器,一個個腐化的傀儡。

    但盧簫沒有時間去同情艾希莉婭,也沒有時間因殘忍而恐懼或惡心。

    她嘗試去博愛整個即將消亡的種族,可怎么也關心不起來,因為所有的關心都集中到了一個人身上。

    她只想到一件事情。

    自己去往了位置未知的研究所,若到了深冬時節,白冉根本沒理由前往寒冷之處,肯定會留在赤聯附近。

    如果留在赤道邊上……

    那她也會隨D彈的爆炸人間蒸發!

    盧簫扶著走廊的墻壁,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也沒人關心她的狀態。她竭力安撫著亂哄哄的大腦,整個人快要因打擊而昏過去了。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因此得知D彈可能會毀滅自己時能夠坦然接受;但她在乎愛人的死活,她不能接受沒有一個沒有白冉的世界。

    在戰場上見慣了生死的少校,此刻全身卻在止不住地抖。從沒有任何一件事能帶給她這么大的反應。

    一定要想辦法通知白冉,讓她離開赤聯。

    可是,能做些什么?

    這里處處是眼睛,處處是枷鎖,連給家人寫信都不能,更別提向外傳達什么信息了。

    或許白冉也在那格浦爾,或許她們只有一墻之隔;但盧簫從未覺得她們的距離這么遠過。

    盧簫深呼吸一口氣,向宿舍區走去。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因為只有鎮定才能思考。

    沒有絕對的死局。

    一定有辦法的。

    走出低矮的主樓,后院綠油油的樹葉反得日光很是刺眼。處處都是虛假的鳥語花香,就好像這個時代是和平盛世。

    抬頭的那一刻,盧簫突然停住了腳步。

    作者有話要說:

    人:你們才在大氣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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