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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瘋蛇的陷阱 > 60-70
    第61章

    盧簫本想回主動去大部隊會匯合,卻在臨行的那個傍晚看到——

    世州軍隊沖進了舞鶴市。

    灰暗的天空下,火光交天。

    久經沙場的盧簫僅憑軍隊腳步與口號頻率便判斷出了,這是厄爾森少校領導下的沖鋒步兵團。

    明明是熟悉的軍隊,熟悉的軍號,但在耳朵里卻那么陌生。

    舞鶴郊區的舊歐人民看到大批暗紅色軍服重新市區時,尖銳的驚叫聲不絕于耳。留守于村莊里的老人和婦女們拿著揚聲器,往市區世州軍隊前進的方向扔石子和垃圾,滿地瘡痍。

    “世州佬滾出大和島!”

    “滾出去,滾出去!”

    “狗娘養的霸權主義!”

    盧簫站在窗邊,望著村鎮街道上憤怒到癲狂的人們,愧疚和麻木輪流站在思緒的頂端。

    而司愚則若無其事地坐在她們小平房前的磚地上,對著發瘋的人們畫寫生。她從來也不是歷史的參與者,只是歷史的見證者。

    法蒂瑪垂著頭,小心翼翼地將雙手搭到上尉僵硬的小臂上。

    “別難過,他們罵的實際上并不是你。”

    “我是參與者,罵我也是應該的。”

    世州分出了一支隊伍,向郊區的小村莊進發。

    說來也很諷刺,在人們聽到敵軍的腳步越來越近后,他們反對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甚至變成了恐懼的沉默。

    “你也無可奈何。”法蒂瑪的心情和身邊的長官一同沉重。“你要去找他們了嗎?”

    聽著越來越近的軍靴聲,盧簫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天越來越黑,熊熊燃燒的火把越來越近。暗紅色軍服在黑暗的籠罩下,像惡魔成批涌出了地獄。

    曾大聲吶喊的舊歐民眾徹底閉了嘴,明明也沒人捂他們的嘴。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因為她不再具有時間的意識,盧簫看到了世州士兵的輪廓出現在了村莊的一頭。

    “長官,珍重。”法蒂瑪的語氣溫柔而留戀,卻又在將人推向冥河的彼岸。

    盧簫背上早就千瘡百孔的背包。她的短袖舊得發黃,腋下的部分磨得很薄,馬上就要破了。

    “你們也是。”

    “晚上太涼了,您穿件我的外套吧。”

    “不用了,謝謝你。”盧簫笑笑,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姑娘今年才剛剛20歲,怎么一副老母親的模樣。

    法蒂瑪卻不容分說,拿了一件薄薄的毛呢坎肩塞到盧簫手里:“披上吧。”

    盧簫不再好意思拒絕。

    “謝謝。”雖然她比法蒂瑪高不少,但身材瘦削,穿進去剛好。

    走出那棟待了近兩周的小房子時,酸楚的留戀泛上眼眶,卻只持續了一瞬。她知道此生不再會回到這里,但經過大大小小那么多次的離別,早已習慣。

    在海嘯的死亡線邊徘徊時仍有春意,現已完全步入夏天。這是軍靴中微弱的蟬鳴和知了的聲音提醒她的。

    司愚頭也沒抬,依舊自我封閉般坐在門前,薄薄的唇間僅吐出了四個字。她的冷靜與其他慌張的舊歐村民格格不入。

    “愿你活著。”這是戰爭期間最好的祝福。

    “謝謝。”

    世州士兵們踏著訓練有素的軍步,越靠越近。

    盧簫踏著和他們一樣的步伐,直接停到他們的前方。

    “緊急!立正!”打頭的軍官大吼命令,厄爾森少校的步兵團立刻停下腳步。

    盧簫沖他們敬了一禮,吼道:“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

    “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列隊中的所有士兵立刻回應。

    “請問您是?”打頭的軍官上前一步,禮貌又嚴肅地問。從肩章看,他的軍銜是中尉。

    “第七十七獨立旅總指揮官,盧簫上尉。”

    氛圍立刻變了。因良好的軍事素養,沒有一個士兵敢控制不住驚呼,但驚異的倒吸氣傳遍了列隊。

    “盧上尉!”那位軍官的眼睛上上下下掃一眼后,聲音都變了。沒有人不知道這位傳奇般的女軍官。“您請稍等,我去報告少校。”

    盧簫點點頭。

    她本想如習慣的那樣說一聲“謝謝”,還是忍住了。軍隊里不該說多余的話,只能收起無用的禮貌。

    長長的列隊在原地默默等待,一動不動。經世州特色軍事體系的培養過后,他們都是最乖的孩子。

    過了約莫一分鐘,厄爾森少校小跑上前。看到昔日一同作戰的同僚的面龐,他滿臉驚喜。

    “七十七那邊跟我說你失蹤了,沒想到還能在這見到你!”

    “我獨自執行了秘密任務,之后受了重傷;再加上沿途暴露的風險比較大,就沒能在規定的時間內趕回去。”

    “不管怎么說,活著就好。”厄爾森少校露出欣慰的微笑。“那兩個人是你解決掉的吧?恭喜你盧上尉,等回去你就能晉升了。”

    晉升。

    這是盧簫最不愿聽到的字眼。

    但她還是露出了熱情的微笑,以防掃了厄爾森少校的興致。

    “但其實晉升不晉升都是次要的,你們突出重圍才是重要的。看來近期伙食不錯,您的臉頰都鼓起來了。”

    “托你的福,真的是托你的福。”然后,厄爾森沖打頭的中尉命令。“你們先去搜查房屋。”

    列隊重新恢復前進,紅壓壓一片涌進了村子。

    那是即將到來的、不可避免的蝗蟲過境。

    “百姓是無辜的,還懇請您能手下留情。”盧簫牙有點癢癢。

    厄爾森狡黠地咧起嘴:“好不容易攻占下來了,當然需要犒勞一下辛苦的士兵們。”

    “話雖這樣說,但燒殺搶掠著實有損世州軍政一體國的形象。臨行前,時總元帥應該也強調過這件事。”盧簫直勾勾地盯著他。

    厄爾森褐色的眼珠閃了一瞬,然后抬手撓了撓后腦勺。不過他說話的時候,好像有些漫不經心。

    “你說得對,我會和他們再強調紀律的。”

    盧簫點點頭:“我的人到哪兒了?”

    “劉青他們么?比我們要再北一些,今天應該到美濱町了。”厄爾森瞇起眼睛,一副陶醉的模樣。“看來你歸心心切啊。”

    “倒不如說責任最大。”

    厄爾森少校意味不明地擠了下眼:“今天太晚了,你跟我們去市里休息吧,明天我借給你一輛摩托車。”

    “麻煩了。”

    耳邊傳來了砰砰砸門的聲響,那是世州占領了又一座大和島城市的奏鳴曲。

    盧簫感覺很不自在,可對話確實沒有終止的意思。她半仰著頭,盯著厄爾森少校褐色的瞳好一會兒。少校在男兵中不算高,但也比她高上半頭。

    終于她耐不住了,不確定地問:“還有什么事嗎?”

    厄爾森悠閑地從軍服內口袋拿出一盒煙,往盧簫的方向遞去。

    “我不抽煙,謝謝。”盧簫禮貌拒絕。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現出不悅的情緒,即便對面這人要當面抽煙。

    厄爾森旁若無人地點燃了煙,開始吞云吐霧。

    “今晚來我的房間一塊喝酒?”

    “我不喝酒,抱歉。”

    “就算你是女孩子也可以喝嘛,咱軍隊里無性別。”

    盧簫蹙起眉頭,被煙味熏得喉嚨發緊。

    “我不喝酒不是因為性別,而是我真的不愛喝,還請您理解。”

    厄爾森一下子耷拉下來臉,瞇起眼睛,比深山老林中的狐貍還要老練。他貼近盧簫,壓低聲音道:“你知道,私通舊歐是很重要的罪行吧?”

    盧簫心里一緊,警覺地問:“您什么意思?”她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

    厄爾森輕輕笑了兩聲,故意把煙霧吹到女上尉的臉上,引得女中尉一陣咳嗽。

    “放心,這段時間你待在了哪里,我不追究。”

    盧簫很惱火。可世州森嚴的階級規定讓她不能發火,只能捍衛自身。

    “我一直堂堂正正做人,不怕非議與惡意舉報,如果您了解我的作風的話。”

    “那你應該也不怕和我私下聊聊天吧?”厄爾森挑挑眉。

    “不怕,我們都是堂堂正正的軍人,不是嗎?”

    厄爾森的眉頭動了一下,仿佛看到遠處有什么刺眼的光溢出來了。

    “是。”

    **

    舞鶴市中心的娛樂場所被世州的軍隊占領了。娛樂場所的女人們載歌載舞,到處都是一派虛假繁榮的景象。

    盧簫很久沒看到過這么歡樂的景象了,即便是虛假的也好。被回憶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大腦終于開始放松。

    或許很快就能勝利,很快就能會到大陸了吧?

    舞鶴畢竟是大和島的小城市,沒有能將氣氛推到頂峰的閃閃發亮的霓虹燈,和日內瓦中心城不能比。

    和往常一樣,士兵們大多都在談論女人與黃色話題,他們中的大多數甚至還付諸實踐,親自去了紅燈區。

    舞鶴市的站街女人基本都是純種東亞人,黃皮膚黑眼睛,皮膚很抗老,五十歲看起來像三十歲。在街道上經過她們時,盧簫感覺到她們和自己很像,畢竟自己也流淌著一半東亞人的血液。

    悲哀涌上心頭,她卻無可奈何,只希望那些士兵的口味不要那么變態,手段不要那么殘忍。至少不要像某些世州高官一樣。

    “那位軍官,要不要來快活快活?”一座破舊的小閣樓窗前,一位看起來才將將成年的姑娘笑得很嫵媚。

    “不用了,謝謝。”盧簫盡可能用溫柔的語氣拒絕。

    而正是這溫柔的語氣,讓對方開啟了第二層哀求。

    “請您來嘛,給您打折。”年輕姑娘很委屈地嘟起涂滿口紅的唇。“是我不夠有魅力嗎?”

    “不是,我是女性。”盧簫哭笑不得。

    這時身后來了幾個世州男士兵,他們喝得醉醺醺的,開始沖二樓的姑娘吹口哨。

    看到那些滿臉流氓氣的男士兵,年輕姑娘臉都嚇白了,開始沖盧簫哀求:“這沒什么的,我怎樣都能讓您快活的。”

    盧簫心里一緊,走向了那姑娘的小樓。她決定裝模做樣地走進去,然后再出來。

    那幾個男士兵也跟了過來。

    盧簫停住了腳步,攔住男下屬們。開口時,嗓音滿滿壓制力:“你們要和我搶嗎?”

    那些男士兵們立刻停下了腳步,對著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人大眼瞪小眼。所幸他們喝醉了,并沒有認出盧簫和其性別,只能隱隱感覺到她是某個上級軍官。

    “對不起!”立刻開口道歉,然后逃之夭夭。

    盧簫松了口氣,打算走進這間房子和那姑娘說明情況。

    不過,年輕姑娘主動走了下來,并迎了上來。她笑得很開心,眼角的淚花已干。

    “請跟我上來吧。”

    “我沒帶錢,就不用了。”盧簫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我本來也只是路過。”

    “不用錢,您幫了我,我整個夜晚服侍您也愿意。”那姑娘軟軟地貼了上來。

    盧簫不明白她為什么愿意這樣做,以為是出于對世州軍人的本能恐懼。她覺得很難過。

    “真的不用麻煩你,我沒什么需求。”

    但事實上,這位姑娘是真心的。或許一開始有恐懼,但最后只剩下熾熱的愛慕。她看到了這位年輕女軍官干凈又柔和的五官,看到了超越性別的風度,看到了正直又美好的心。

    她紅著臉,小聲說:“如果夜晚一定要服務一人的話,您將會是于我而言最大的恩賜。”

    看到她如此挽留自己,盧簫隱隱感知到了一些柔軟的情感,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但留下是不可能留下的,只能盡可能不要什么也不留就離去。

    她抿了抿嘴,認真地說:“我實在是太累了,想回酒店休息。這塊糖給你。”

    那是一塊舊歐本地產的橡皮糖。別的軍官塞給她的,一直沒舍得吃,本打算回酒店再細細品味。

    年輕姑娘看到那塊糖,圓圓的眼睛亮了。很顯然,自打仗開始以來,糖果糕點的價格一路飆升,她也沒怎么正經吃夠這些甜食。

    “拿去吧,我還有很多。”其實她只有這一塊。

    年輕姑娘這才接過,如獲珍寶般捧在溫熱的手心里。雖然她是本該憎恨世州的舊歐人民,可從那一刻起,她的情感變了。

    “那我先走一步了,”盧簫邊向外走邊溫和地笑著,“祝你天天開心。”

    “能遇見您是我的榮幸。”背后傳來的聲音綻放出花朵。

    走出小閣樓后,盧簫邊走邊望著看不見一顆星星的夜空發呆。今天的空氣濕度很大,有舞鶴市位于海邊的原因,也有馬上就要下雨的原因。

    都快六月了,馬上就進入雨季了。

    時間就是這么快。

    “盧上尉,回去別忘了跟我一起小酌一杯?當然,你可以以茶代酒。”

    什么叫煞風景?

    這就是。

    都不用轉頭,盧簫就知道又是厄爾森少校。她冷冷回應:“我沒忘。”

    厄爾森已經喝過些酒了,身體由內而外散發出來了熏人的酒氣。他紅紅的臉頰上滿是亂糟糟的胡渣,看得盧簫一陣反胃。

    “那我們一起走吧。”

    “好。”盧簫很不情愿,但也不想惹醉鬼。她不認為自己打不過一個醉鬼,但畢竟這是厄爾森的部隊,又不是自己的,還是應該盡量留些面子。

    兩人沿著街道向前走去,路邊的街景漸漸由熱鬧變為了寂靜。也就是這份惱人的寂靜,讓詭異逐漸發酵。

    厄爾森少校的胳膊主動搭上了盧簫的肩膀。

    盧簫的身體驟然僵硬。她肌肉緊繃,如備戰狀態般捏住少校的胳膊,隨時都準備將這醉了的上級軍官摔過肩來。

    “盧簫,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女人。你是世間一切女性美和男性美的集合,是森林中最迷人的小鹿。”厄爾森少校開始神志不清地嘟囔。“當然作為我的同事,我深切地信任以及尊重你,你非常能干。但作為一位女性朋友,你也是頂好的人,如果有你當伴侶,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幸事!”

    “……”

    真離譜。

    盧簫越聽越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也不知道該不該強硬將兩人分開。這好像聽起來也不算性騷擾,算是正常的示愛,只不過少校實在神志不清了而已。

    終于,有一個外部力量的介入了。它先將兩人分開,然后又拋下了一句介于調侃和嘲諷之間的話語。

    “盧上尉都訂婚了,您這樣不太合適吧?”

    訂婚?

    盧簫自己都懵了。然而轉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時,她明白了一切。

    神出鬼沒就是那女人的代名詞。

    盡管站在沒有星光的夜空下,皮膚依舊蒼白如雪,發絲依舊如一根根銀線。

    被猛然推開的厄爾森少校瞬間酒醒了大半,一臉困惑地看向身邊這個突然出現的高挑女人。

    只見白冉微啟赤紅的唇,笑瞇瞇道:“現在酒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因想讓本書平安完結,恕我不敢回應敏感的評論……

    不過對任何細節的不理解都正常,歡迎從任意角度批判。我才疏學淺,你們的評論經常能給我很大的啟發~

    ……

    本書的任何人物都不是神,都只是人,她們都有自己的軟弱與卑劣。

    但能算得上一點安慰的是,她們都嘗試用人性的光輝克服哪怕一丁點的卑劣。

    ——

    如果你能理解她們所有人?

    恭喜你,你是個包容溫柔到極致的人。

    第62章

    看著月光下的淺金發女郎,盧簫以為在做夢。

    “訂、訂婚?”看著面前突然出現的女人,厄爾森少校大驚失色。

    白冉瞇著眼睛,戲謔中帶有滲人的敵意。她通常像玻璃彈珠的眼睛,在漆黑的夜空下呈深邃的墨綠色;散開的頭發在溫潤的風中飄動,淺金色發絲鍍上了暗灰色。

    “是啊,您不知道嗎?”白冉湊上來,直戳了當將壓迫感給到厄爾森。“盧上尉一直貼身帶著一把蛇骨刀。”

    “蛇骨刀?”厄爾森逐漸開始面部扭曲。

    盧簫的心跳漏了半拍,手下意識按到腰際。無論在絕境掙扎過多少次,什么都能損壞,什么都能丟棄,唯獨這把刀永遠貼著自己的身體。

    那一刻,她分不清究竟現實是夢,還是夢是現實。

    “是啊,那位可是個赤聯的大人物,也算為兩國和平作貢獻了。有名的貴族出身,國立醫科大的醫學博士,許多高官見他都要慫兩分。而且,特別特別有錢,您都想象不到。”白冉夸著夸著,語氣越來越愉悅。

    就是把自己美化之后的描述,加以魔幻與浪漫主義的改造;陌生,又不那么陌生。盧簫沒有說話,只是默默上揚著嘴角。

    聽著聽著,厄爾森臉頰的酒色褪去不少。

    他看看身邊的盧簫,又看看白冉:“那、那盧上尉怎么還上戰場?那個人不阻攔她嗎?”滿滿的質疑。

    白冉冷笑一聲:“越是有眼光的人,就越不會喜歡籠子里的金絲雀。盧上尉愿意獻身于理想幫你們這群甕中之鱉,你還想回踩一腳嗎?”

    厄爾森少校的眼睛終于完全聚焦,這才認出一直以來說話的究竟是何人:“白少校?”

    很顯然,白冉也給世州西邊的軍團運過物資,用過同樣的假身份。

    “是我。”

    “您這么了解盧上尉?”厄爾森少校笑容很難看。

    “是啊,知道為什么在封鎖線最嚴重的時候,我要冒死替上級運一批物資支持你們嗎?”白冉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整個人比黑壓壓的天空還要像一團霧。

    厄爾森少校的額角滲出了汗珠:“為什么?”

    “因為上面可不敢讓盧上尉死,死了就沒法給那位大人物交代了。”那雙綠眼像魔鬼的瞳孔。

    看她一本正經威脅人的樣子,盧簫盡全力才控制住自己不要笑出來。同時,她感受到了久違的小虛榮,雖然那些話都是這條蛇胡謅出來的。

    厄爾森咽了口口水,因震撼而說不出話。一想到自己剛才對灰發灰瞳的女軍官的失禮行為,脊背就會滲出冷汗。

    白冉轉頭看向盧簫。

    “盧上尉,給他看看你的刀。”

    盧簫猶豫一刻,拿出了那把蛇骨刀。

    輕輕抽出,薄如蟬翼的白色刀片閃著寒光,鍍了厚厚一層金的刀把與赤聯特色的蛇形雕花貴氣滿滿。

    親眼見到那把刀后,厄爾森少校徹底蔫了。他這下才確信了,這個看似永遠溫柔冷靜的年輕女上尉是世界上最不好惹的人。

    “非常抱歉!盧簫,你要相信,我只是喝醉了。”

    “我明白。”盧簫眼睛都沒眨一下。

    “那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說罷,厄爾森便一溜煙地消失在了道路的另一側。

    他甚至都沒想得起來問,為什么很久以前僅僅運送過一次物資的白少校莫名其妙出現在了這里。

    看到那男軍官終于消失在了地平線后,兩人這才緩緩轉過身來,相對而注視。

    盧簫依舊覺得在做夢。雖然早就知道這女人習慣于神出鬼沒,但她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白冉眨眨眼睛,綠眸波光粼粼,赤紅的唇微啟。

    盧簫知道,這是某條蛇想要接吻的表現。

    但習慣于內斂的她不好意思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吻,她便只能撓撓臉頰,小聲問:“你怎么在這兒?”

    “我來接你回家了,長官。”和剛才說過的無數句話都完全不同,此刻白冉說話的語氣溫柔到極致,也甜膩到極致。

    回家。

    這兩個字仿佛有魔力一般,擠壓了她的鼻腔,讓她的眼眶開始發酸。

    盧簫緩緩垂下頭:“回家么……”

    視線內,一只雪白纖長的手伸了出來。白得像雪,白得像天使的羽翼,白到不真實。

    但盧簫并沒有伸手握住它。

    “戰爭還沒結束,我不能回家。”

    天空中的霧微微散去了一些,月亮露出半個腦袋,晴朗月色灑到了她們的頭頂。灰色成了銀灰色,金色成了白金色。

    意料之外,白冉沒有任何悲傷的跡象,甚至還露出了笑容。她笑起來的樣子就是古希臘愛與美之神本尊,前提是不帶嘲諷等負面情緒的時候。

    “明天和你的下屬們打個招呼,就和我回去吧。你可不能拒絕,上級聽說了你的事跡,想把你趕緊召回去做報道,鼓舞民心振奮士氣呢。”

    “怎么回去?”盧簫微微動搖了。

    “封鎖線開了,舊歐在北半球的勢力徹底垮了。現在的話,你想回去就能回去。從前天起,世州就開始大批從華區調兵過來占領大和島,阮文儒那幫人也不敢再待了,連夜撤離大和島回南半球老家嘍。”

    封鎖線開了。

    戰況好了。

    明明才離開了兩周,卻像離開了兩年。

    盧簫如釋重負,全身的力氣像是在那一刻都抽盡了一般,抬起雙手,撐在白冉的肩膀上:“太好了。”

    她總覺得自己早就沒有任何力氣了;但事實上,好像只是見到白冉的時候沒有力氣。

    “我以為你是個人道主義者。”白冉嘲弄般撇了撇嘴。

    “世界上需要憐憫的東西太多,我忙不過來。”盧簫閉上眼睛,好像夜晚的風卷起了沙子。

    白冉俯身在盧簫的額頭上親了一口。不過她的嘴唇接觸的是劉海的發絲,而不是真正的額頭。

    “我很高興你不是無腦的圣母。”

    盧簫抽回手,還原成一本正經的姿態并換了個話題。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司愚給我寫了信,告訴我你在她這里。”

    “給你寫了信?”

    “當然,她說你不需要我來接;可我偏要來接你。”

    這個時間點實在有點曖昧。

    盧簫沒好意思提起,便換了個話題:“你住在哪里?”她剛才聽到了遠方的鐘聲,知道現在已經很晚了。

    白冉向前逼近一步,將自己的雙手搭到上尉的肩膀上,漸漸環緊:“怎么,我親愛的小騎士要護送我回去?”

    親愛的小騎士。

    這又是什么鬼昵稱。

    盧簫的耳根開始灼燒,有些慌亂地別開眼睛:“嗯。這邊到處都是世州士兵,我擔心你的人身安全。”

    “是覺得我的尾巴沒力氣,勒不死他們;還是覺得我的嘴不夠大,吞不進他們?”白冉歪頭,瞇眼笑著。

    “都不是。過往經驗表明,在世州軍隊的格斗術下,力氣并不是最主要的影響因素。”盧簫的聲音雖然仍很嚴肅,但開始微微顫抖。

    白冉閉上了眼睛,將鼻尖靠到盧簫的顴骨上。現在這個位置,她每說一句話,熱氣都會撲到對方的嘴角上。

    “每次你說這種話的時候,我都很想把你壓在墻上。一邊依靠著你,一邊壓著你,很矛盾,但確實就是這種感覺。”

    沉寂的記憶重新活躍起來,羞恥感從脖子涌上腦袋。那個夜晚的翻云覆雨在潮濕的空氣中成倍清晰。

    盧簫向后躲了躲:“所以你晚上來找我,就是這個目的?”但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中性的語氣,沒有任何排斥或不耐煩的意味。

    “我的目的是見你,這是一種附加品或額外獎勵,我當然想要。”白冉大大方方地回應,身子前傾,將胸口的柔軟壓了過去。“誰能對自己的愛人沒有欲望呢?”

    還是熟悉的感覺,毫不遮掩的欲望。

    于是,盧簫也褪去了遮蓋。她的手攀上白冉的后背,隔著布料感受那分明的蝴蝶骨線條。熱流穿透指尖和掌心,傳入胸口和小腹。

    “你說得對,我也一直在渴望你。平常我感受不到欲望的存在,但你一出現,它就回來了。”

    明明一本正經的上尉是最不會調情的人,但白冉卻覺得,她就是世界上最會調情的人。

    每一句看似樸素的話,都是世間最美的情話。

    “那——我們走?”咬字一跳一跳,明顯是在挑逗。

    “等等。”盧簫緊張地扣住白冉即將離開的身體。“厄爾森跑走了,我還不知道是哪所酒店能臨時收留我。可如果太破的話……”

    “你能住得了破瓦寒窯,我就住不得茅室蓬戶了?”

    “倒不是這個意思。”盧簫悄悄松開了她。

    白冉炫耀似地揚起頭:“那就去我那里吧。你是不是忘了,你世州高官都要讓兩分的訂婚對象有很多很多錢?”

    盧簫沒忍住,被逗笑了。現在再想想剛才白冉沖厄爾森說的那些話,她覺得沒有任何一個笑話比它好笑。

    “沒忘,而且她最討厭籠子里的金絲雀。”

    白冉神秘地轉過身去,走進無邊月色中。

    “而且,我給你準備了一些東西。”

    “什么?”

    “不告訴你。”

    盧簫便邁開步子,跟了上去。她們身高相近,腿長也相近;因此她們明明沒有提前約定或商量過,卻總能保持一定的步調。

    舞鶴市街區的狂歡漸漸淡去,叫喊與音樂聲漸漸隱沒在幾分鐘前的回憶中。

    白冉好像有些冷了,無意間加快了步伐,肩膀也縮了進去。

    盧簫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立刻將法蒂瑪的坎肩脫了下來,披到了白冉身上。

    白冉回頭,嫣然一笑:“這又是哪個女人的外套?”鼻翼輕輕顫動著,且顫動的頻率很曖昧。

    盧簫愣了一下但毫不意外,因為早就知道蛇的嗅覺很靈敏。

    “和司愚同住的一個姑娘,她看我的衣服磨薄了,怕我冷,就給我披上了。”

    白冉意味不明地點點頭,再開口時,語氣酸溜溜的。

    “盧上尉真有女人緣啊,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迷妹。”

    “不存在這回事。”

    “你不是還給別的女人糖了么?”

    “什么?”

    “小姑娘不是還可憐巴巴地想留你么?”

    “……你跟蹤我?”盧簫雖表面上在皺眉,但心里莫名有點開心。

    “我很喜歡悄悄觀察你。”

    兩人繼續向前走。過了一段時間,薄薄的霧氣中顯現出了一棟小別墅的輪廓。

    兩人走在一起的路途上,怎么走都不會感到累;但看到那棟小別墅時,盧簫卻著實感受到了本暫時想不起的累。

    雖然白冉沒有明說,但盧簫能提前確信,這就是她的住處。因為這棟別墅的裝潢很招搖,金色紅色日式山水畫等元素肆意堆砌,很有她本人的風格。

    “到了,”白冉伸了個懶腰,“今天可以睡個好覺了。”

    果然。

    第63章

    別墅內的裝修以和式風格為主,有種古代神社的感覺。地板和房梁都是實木的,榻榻米,推拉格柵,低矮的楠木茶桌。

    “這是你的房子嗎?”盧簫感覺很魔幻。

    “是。本來我想給司愚和法蒂瑪那小姑娘的,但她們說什么也不要,非要自力更生。可笑的面子。”

    法蒂瑪。

    原來白冉也認識她。盧簫再一次感到時間的流逝,在分別的這么多時間里,她們已經做了不少對方根本不知道的事。

    “法蒂瑪可真是個好姑娘,”白冉脫下外套,“是我迄今為止見到過的唯一的‘純粹的好人’。”

    “我也這么覺得。”盧簫很認可。

    白冉瞥了她一眼,夸張地笑道:“吃醋了?但我不得不說,你雖然也是好人,但并不是‘純粹的好人’;那姑娘才是唯一一個‘純粹的好人’。”

    一直愣站在在門口的盧簫,也脫下了靴子。她雖不太了解大和島的民俗習慣,但隱隱感覺出來不能直接用鞋踩這一塵不染的地板和地毯。

    “算了吧,我不夠格當一個‘好人’。”

    她的靴子也穿得不成樣子,鞋面上有好幾處,鞋底也磨得一塊厚一塊。即便是和別的同僚們相比,她的靴子也算磨損最嚴重的那一批,因為她是獨自奔波了一周多的孤狙手。

    白冉的眼神下瞟一瞬,右眉上挑:“等戰爭結束了,這雙靴子可以入駐博物館了吧?”

    盧簫知道這是在嘲諷它的破舊,但內心毫無抵觸之感。當它們從白冉的口中流出時,變成了安撫。

    走入玄關,襪子踏在軟綿綿的地毯上,如走在天使的羽毛上。

    看著上尉的表情,白冉半委屈半嬉皮笑臉地跟了上去:“終有一天,我要給你世界上最好的靴子;不光是靴子,從頭到腳所有衣服,吃的,用的,任何想要的,我都給你最好的。”

    鼻子又是一酸。

    不知為什么,也不知從何時起,心靈開始變得脆弱。但凡有一丁點溫柔流過,便能擠出眼淚來。

    盧簫好像被逗笑了,又好像沒有:“‘任何想要的’?”

    “呵呵,‘想要的人’當然也可以。不過我可不信世上有比我還要好的人。你見過了我,其他人立刻黯然失色索然無味,怎么會想要任何其他人呢。”白冉高傲地揚起頭。

    自吹自擂雖遲但到。

    堪稱世界上最自大的女人。

    盧簫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身后的白冉:“不,當然有人比你好。”

    白冉愣住了,綠眼透出錯愕,與圓圓的瞳孔一同詫異。

    “誰?”

    盧簫學著這條蛇以前的壞樣,沖她調侃一笑。

    “明天的你。”

    “討厭。”白冉由錯愕變為羞澀,說話的語氣變為了嬌嗔。耳根到臉頰之間泛起桃粉色,她沖上去揪住上尉的臉頰摩挲。

    “我確實討厭。”盧簫用食指抵住白冉的鼻子,把她的鼻子按扁,好好一條蛇被按成了一頭小豬。她一直很喜歡觸碰那高挺的鼻子,因為它的線條實在美麗得過分,只有觸碰才有真實感。

    一人捏臉,一人頂鼻子,兩人嬉笑打鬧著穿過長長的走廊。

    客廳隱藏在層層屏風之后。屏風上的浮世繪大氣磅礴,櫻花和富士山都是大和島最具代表性的圖景。

    客廳正中央,擺放著一張大而矮的和式茶幾,四面沒有凳子,只鋪著一圈圓圓的小蒲團。

    剛走進去,盧簫便被桌子上的那瓶紅酒吸引住了。雖然她對酒一無所知,但還是能從其包裝和擺放的方法感受到這瓶酒的價值不菲。

    白冉搓搓手,點燃屋角的爐子。五月的大和島不冷,但對于一條蛇來說尚不夠暖和。

    準備完畢后,白冉回頭沖盧簫輕輕笑著。

    “這瓶酒很貴。猜猜它能買下多少個你?”

    “……十個?”

    “一個都買不了,傻。千金不換。”

    “……”

    爐火漸漸旺了起來,室內溫度漸漸上升。

    盧簫熱得汗珠滲出額頭,而白冉舒適自得地脫下了坎肩。現在,她們身上的衣物都少得可以。

    白冉走出客廳,從外面拿進來一個盒子。纖細的手指靈巧地拆開紅絲帶,露出里面精致的巧克力蛋糕。

    圓形的小蛋糕上桌,紅酒旁不再空空如也。

    “這是?”盧簫可不記得今天是她們兩人中任何一個人的生日。

    “你應該吃過晚飯了,但沒吃飽。”白冉的胳膊肘撐住下巴,瞇眼壞笑。“路上我可聽到你肚子叫了,叫得那一個凄慘啊。”

    盧簫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頰:“不能說沒吃飽,我消化比較快。”她已羞澀,就會作出這種無意識的動作。

    白冉拿起小刀,輕輕戳戳蛋糕的側沿。

    “所以,就當我今天過生日吧。”

    “這都五月底了。”

    “補過一個,34歲這個數字挺好的,值得補過。”

    “哪里值得了?”

    “個位數比十位數大一。”

    “……”

    果然是隨口胡謅。

    盧簫知道白冉從來不吃任何甜食,因此這個蛋糕只是想給自己吃而已,借口并不重要。

    “你又不吃甜食。”但她還是想別扭一句。

    白冉裝模做樣地把蛋糕切成四塊,但之后動都沒動,就整個推給了盧簫。

    “你說得對,所以我只是想給你買而已。哼,把最后一塊糖給了別的女人的‘爛好人’。”

    盧簫紅著臉低下頭,拿起叉子,將一塊蛋糕送入口中。黑巧克力與奶油的融合恰到好處,蛋糕層綿軟細膩,其中的水果新鮮清甜。

    不得不說,雖然白冉本人從不吃甜食,但她挑甜食的眼光一直很棒。

    白冉一臉溫柔慈愛地看對面的上尉,唇隨著上尉運動的嘴顫動,就好像親身吃到了蛋糕一般。

    待餓狼即將掃蕩干凈蛋糕,她拿起了酒瓶旁的啟瓶器。

    這時,盧簫才注意到桌上有兩個玻璃高腳杯。叉子停在了空中,疑惑在她臉上浮現。

    “一起碰杯,如何?”白冉一用力,一聲砰的悶響過后,軟木塞拔了出來。

    酒氣四溢。

    盧簫瞳孔皺縮,嘴唇顫抖:“我不喝酒。”

    這次的拒絕不似以往鎮靜,因為她實在很難拒絕對面這個女人。可以推開所有人,唯獨無法推開白冉。

    白冉放下軟木塞和啟瓶器,抬起酒瓶,向兩個杯子中倒滿紅酒。

    “每天適當喝些紅酒,可以促進消化和血液循環,讓身子暖合起來,還能延緩衰老。”

    “我不想喝。”盧簫僵硬地握著叉子,怎么都無法將最后一口蛋糕送進口中。

    白冉抬起面前的高腳杯,輕輕搖晃,紅色的液體泛起漣漪。

    “如果我沒猜錯,你不喝酒是因為恐懼吧。”

    吧嗒。

    叉子掉到茶幾上,碰出清脆的聲響。

    盧簫想到了多年前的小黑屋,在囚禁的絕望中被惡魔掐住下巴灌酒的情景。十九歲前的她沒喝過酒,而十九歲的她再也不想喝酒。

    有些陰影需要一生去治愈。

    “我……”她感覺嗓子都不是自己的。

    “如果我能再早些認識你,我會一直保護你。”白冉的表情冷似殘雪,落寞又溫柔。“可惜命運如此,我沒有辦法。”

    “這不是你的錯。”

    “可我還是難過。你不也說過這句話嗎?道理我都都懂,可還是會難過。”

    看到對面人自責的神情,盧簫咬咬牙,一把拿過桌上已斟滿紅酒的高腳杯。濃重的酒氣摩擦得鼻腔很難受。

    “其實沒那么嚴重,我可以喝的。”

    但一直在抖的手腕出賣了她。

    淺金色的睫毛撲閃一瞬,白冉站了起來。她俯過身去,按下盧簫的手腕,示意她不必勉強自己。

    “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幫你把酒和愉悅聯系起來。”

    愉悅。

    盧簫不明白她究竟指的是什么,但熾熱涌上了心頭。

    白冉拿起手邊的酒杯,嘴張得很小,杯體傾斜的幅度卻很大。于是,暗紅色的葡萄酒形成了一條細細的線,順著她的脖子流了下來。

    她的另一只手,則解開了薄襯衫最上面的一顆扣子。

    盧簫看愣了。

    鮮艷的紅色引到白冉蒼白的皮膚上,紅被襯得更紅,白被襯得更白。紅酒流過修長的頸部,滑入她鎖骨的窩中。

    溫暖的熱氣中,白冉的臉頰綻出屬于花朵的紅色。翡翠綠眼開始迷離,甜絲絲的氣味混合著酒氣發散了出來。

    盧簫聞到了熟悉的氣味。腥中帶甜,集合了世間一切魅惑;而那氣味混合著本該嗆人的酒氣,沖淡了酒濃烈的侵略感。

    四月的蛇,五月的蛇,見到了愛人的蛇。

    盧簫看著酒氣中妖嬈又魅惑的曲線,恍了神。

    也就是從那一刻起,酒氣不再可怕,而變成了一種魅惑。

    耳邊出現了塞壬的歌聲,盧簫的大腦亂哄哄的,什么都再考慮不了。

    下一秒,白冉將另一個酒杯舉到了盧簫頭頂,傾斜。

    猝不及防中,紅酒如瀑布般傾瀉到了那灰色的發絲上。

    醉人的液體流過那窄窄的鼻梁,滑過她的下巴,滴到那因瘦而分明鎖骨上,直到薄薄的T恤浸滿了可恥的紅色,緊緊黏在皮膚上。

    盧簫被酒氣嗆得喘不過氣來,不住地咳嗽:“干什么?”

    只見白冉又倒了一杯。依舊是她自己喝了一口,喝到臉頰微紅,然后將酒杯舉到盧簫頭頂。

    “我們一起喝嘛。”

    又一杯酒倒在了頭頂上。

    這次盧簫學會了屏住呼吸,并沒有被嗆到。只是大片紅酒流到磨薄的T恤上,濕漉漉貼著皮膚的感覺有點難受。

    紅酒順著劉海一滴一滴地打著鼻尖,酒氣不住鉆進鼻尖。多年來未沾過一滴酒的盧簫光聞聞就開始頭暈了。

    世界開始變得不真實。

    溫潤的空氣,醉人的酒氣,腥甜的香氣,不知從哪里傳來的熱氣。

    這時,白冉跨坐了上來。她環住上尉的肩膀,身子壓了上去,紅唇悄悄湊到耳邊。

    “我要吻你嘍。”

    恍惚間,盧簫差點忘記自己身處何地。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回答了白冉,或回答了什么。

    幾秒后她才反應過來,大概自己回答了“好”。

    白冉的吻沒有立刻落在嘴唇上。

    她先探出舌尖,輕輕掃過上尉的鼻尖,將滴到表面上的紅酒全部收入口中。剛才倒了很多酒,源源不斷地順著那窄窄的鼻梁滑下來。

    掃凈上尉的鼻尖后,她悄悄拿起酒杯,含了一大口紅酒。

    然后,那通紅的唇舌才慢慢下滑,貼上另兩瓣柔軟到不能再柔軟的唇。

    神經膨脹。

    白冉口中的紅酒送了過來,盧簫和她吻著吻著,就不知不覺中將酒喝了進去。

    原來紅酒這么甜。

    比巧克力和蛋糕都要甜。

    盧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瘋狂地想要吻她,想將她口腔里的紅酒全部喝下去。

    緊緊環住那纖纖細腰,兩人的皮膚在緊貼中越來越燙,纏綿的吻讓空氣蒙上了一層粉紅色的柔霧。

    而酒氣中最后一絲嗆人的成分也消失不見,變成了純粹的清甜。

    白冉的雙手輕輕搭在盧簫的頭上,唇齒間散出的紅酒味,讓兩人的頭腦愈發不清醒。

    “好喝嗎?”溫柔無邊。

    撒旦退到了灼熱的陽光之下。

    狄奧尼索斯的光芒震攝一切。

    “好喝。”盧簫喘著氣,臉頰也是紅紅的。

    她醉了。

    她們都醉了。

    白冉挽住盧簫的脖子,唇再次湊到她紅透的耳邊。

    “一起去洗澡吧。”

    **

    那個夜晚,在她們終于帶著尚未全干的身體躺下時,盧簫將臉埋進了白冉的懷抱。

    白冉輕輕摩挲著她的腦袋,纖長的手指穿過灰色的發絲把玩,好像要一根根數清楚似的。

    安慰撫平了因戰爭而受傷的身體與心靈。

    盧簫喃喃道:“我想回家。”說來也怪,她無意識中就將最脆弱的一面完全暴露了出來,此前她從未跟任何人提過這類字眼。

    “我知道,有家的人都認為家是最溫暖的港灣。”白冉將她摟緊,讓柔軟包裹上尉的臉。

    耳朵緊貼蛇漸涼的皮膚,盧簫能清晰地聽到她的心跳。

    “你有家嗎?”

    這是她一直想問卻沒敢問的。

    白冉拍拍她的后背,輕聲回答:“以前曾有的,但后來沒了。”

    盧簫沒有說話。

    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希望能替她憂傷。

    白冉察覺到了氣氛的低迷,語氣便故意比以往輕快了不少:“是我主動和他們斷絕關系的。反正我是‘家族的恥辱’嘛,那就不要把我寫在族譜上。豈不正好?”

    “為什么?”這聽起來確實像這位叛逆之人能做出來的事,不過盧簫還是想問一下原因。

    “因為我是同性戀啊。一個赤聯的女人已是不幸,而一個赤聯的同性戀女人更是不幸中的不幸。”

    赤聯同性戀要被處教刑,世州同性戀犯法。

    從這個角度看,盧簫有時會想,還不如讓舊歐占領世界呢。一個包容多元的文化會很亂,但也會很有活力。

    “在我馬上不得不成為生育工具的年齡時,我遇到了她。你知道她是誰,我不想說那個名字。”

    白冉的聲音漸漸悠遠。

    “我們一見鐘情,她愛我,也愛我的小提琴,邀請我和她一起去舊歐演出。我想都沒想就拋下了一切,離開了赤聯。因為我爸最后歇斯底里的內容實在惡心——‘女人學小提琴是用來變得優雅,用來取悅自己的丈夫的,不是用來光天化日下勾引幾百個人的,知道嗎!我真后悔按照淑女的標準那么認真地培養你’。”

    沒有醋意,只有共情。盧簫抬起手在白冉臉頰上摸摸,發現她并沒有流淚后,才微微放下了心。

    她輕撫白冉的后背,只覺那線條越來越有魅力:“所以你比他們都有資格當人。”

    “我真的很討厭醫學,也討厭赤聯那幫騎在女人頭上作威作福的男人。所以沒了家庭后,我根本不覺得失去了什么,反而得到了不少東西:幸福、快樂、藝術……自由選擇的權利。”白冉的嗓音顫抖一瞬,卻因盧簫的體溫再度恢復正常。

    原來她討厭當醫生,盧簫頭一次知道這一點。她有點想問白冉為什么選擇入伍當了軍醫,可怕又勾起另一段不愿回想的往事,便只能作罷。

    這時,盧簫想到了很久以前,兩個赤聯男人兇惡拽著法蒂瑪手腕的樣子。

    “他們怎么會放你走?”

    白冉自嘲般笑著解釋:“因為他們認識到了我是頭不服管教的野獸,嫁出去也會讓丈夫頭疼的毒婦,留著只會給家族的榮耀抹黑。”

    沒人能笑得比現在的她還苦。

    盧簫想了想,柔聲道:“你所討厭的環境貶低你,可是莫大的夸贊。”

    野獸是個贊美的詞匯,對嗎?

    白冉輕輕笑了兩聲,將鼻尖埋入灰色的發絲。鼻翼不斷煽動,將愛人的氣味吸進去后,精神重新愉悅。

    “不用擔心,我現在又有家了。”她的聲音帶著笑意。

    “是嗎?”

    白冉將臉頰貼上去,嘴角勾起滿滿安全感的微笑。

    “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作者有話要說:

    熱血沸騰.jpg

    第64章

    一夜之間,大和島的土地上處處插上了世州軍政一體的十字軍旗。軍綠色的國旗,暗紅色的軍服;滑稽的配色,卻是最有威懾力的恐怖。

    踏上往回返的輪渡時,盧簫悵然若失地望著港口的世州軍旗。汽輪機顫動的幅度很大,晃得人頭暈腦花;軍綠色的底色中,紅色的十字灼得人眼睛疼。

    她們所乘坐的是一艘商業輪渡,一半用來運載大和島大幅貶值卻能在世州賣出好價錢的貨物,一半用來運載歸國的軍官和出逃的舊歐富人。

    海浪一遍又一遍地卷上海岸,白色泡沫在蔚藍天空下四散奔逃。

    “說實話,我一直沒搞明白,這紅色的十字究竟代表什么?”白冉推了一下眼鏡,困惑與嫌棄占滿綠色的眼眸。

    盧簫認真解釋:“它代表著‘中心’,意思是世州站在世界的中心。”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氣,她早就不覺得自己和祖國是一體的了。

    白冉撅起嘴,搖了搖頭。

    “比我還自大。”

    “因為它有自大的資本。照這個形式,舊歐又要割地賠款了。”海風吹來,盧簫低下了頭。

    白冉輕蔑地笑了兩聲,眉毛挑得很高:“僅僅是割地賠款?”

    盧簫當然知道她是指什么意思,也知道她說的很可能在未來今年成為事實。但大家都是狂風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沙,誰都無法改變歷史進程,只能接受,然后忍受。

    “或許。最樂觀的預計。”

    她們站的地方在甲板邊緣,處在一片寂靜的陰影中,其他人喧鬧的走動全成了遙遠的回音。

    白冉摘下眼鏡,塞入隨身攜帶的眼鏡盒中。世州的軍旗令人心思煩亂,她暫時不想看清楚周遭的世界,只想淺淺封閉在模糊片刻。

    盧簫瞥了她一眼,微蹙眉頭:“你戴眼鏡的頻率增加了。”

    “年齡大了,視力開始退化了。而且總是高強度的手術讓我眼壓偏高。”

    輪渡開始搖搖晃晃,盧簫感到胃里一陣翻騰。她不喜歡現在的環境,也不喜歡白冉說的話。

    “可你才三十多。”

    白冉笑著搖搖頭:“再怎么樣,我也不是你們。蛇的基因讓我們短命,換算下來,比你們的壽命平均要短個十幾年的。”

    “短十幾年?”盧簫瞪大眼睛,近期來最大的凄涼和悲傷涌上心頭。

    這是她頭一次了解蛇人的生命周期。

    “別作出我馬上要死了般的表情,六十多歲還是能活的。”白冉身體前傾,靠在輪渡的欄桿上眺望地平線。“唯一稱得上有影響的么,大概是生育能力了。我們的女人過了三十五歲,子宮就會萎縮。”

    盧簫恍然大悟:“所以拉彌教才那么強調女性的生育價值,強調對女性的限制,以讓她們早早結婚生育。”

    是這樣的。

    一切都是基因的子民,基因的傀儡。

    “不過你又不是男性,我也無法和你生孩子,無所謂了。”

    盧簫點點頭,表示理解。

    或許是文學作品看多了的緣故,或許是戰爭帶來的創傷總陰魂不散的緣故,她寧愿逃離現實片刻,假設一些東西。

    “那如果我是男性,你會想生孩子嗎?”她問得很小心翼翼,因為拿不準這個問題算不算失禮。

    海風一直吹,白冉拉緊坎肩,淺金色瀑布般的長發在空中狂野飛舞。

    “為什么不愿意?我都愛你愛到這個程度了。生一個像你的小家伙,最好也有一雙溫柔又堅毅的灰眼睛,然后把她當你一樣寵愛。”說到這里,她突然頓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都變小了,好像有些羞澀的樣子。“而且我真的很喜歡小孩子。”

    聲音順風傳入耳朵,格外清晰。

    音波變成溫度,涌上盧簫的臉頰。

    “你喜歡孩子,”她的喃喃似自言自語,“為什么。”

    這聽上去并不合理。她一直以為白冉這種強調個人價值、反對傳統女性觀、聰明理性又憤世嫉俗的人會很討厭小孩。

    那雙淡綠色的眼睛此刻卻熠熠生輝,透露出與她平常作風不符的熱情:“因為小孩子真的很可愛。還沒受到這扭曲世界的荼毒,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被保護地好些,他們就會是世界上最純潔的天使。”

    “原來你是性善論者。”和白冉不同,盧簫對于孩子既沒有喜歡也沒有不喜歡。在她眼里,孩子和成人都是人,僅此而已。

    “算是吧。”白冉聳聳肩,眼神和表情重新歸于平靜。

    海風漸涼。

    美夢已醒。

    “我們去船艙里吧。”仍穿著那件破T恤的盧簫已沒有衣服可給她,只能提議換個地方。

    然而白冉卻沒有挪動的意思。

    盧簫察覺到了她還想說什么,便耐心轉過頭去等她說。灰眼珠中的柔和與專注勝過一切傾聽的耳朵。

    白冉頓了頓,露出凄涼的微笑:“不過就算可以,我也會拒絕生下我自己的孩子。我不想讓它流淌哪怕一絲蛇的血液,就像統一前底層印度人不想讓自己賤民的血統流傳下去那樣。”

    微涼的空氣浮起尖銳的玻璃渣,劃得人心口鈍鈍地疼。

    盧簫明白她的意思,嘆氣道:“誰都不想成為‘少數中的少數’。”

    “對自己絕情卻對別人柔情,說的就是你。”白冉笑著點點盧簫的額頭,臉上再次涌現出勾人的媚態。“惡心很久了吧?一起去喝杯氣泡酒,能緩解暈船的感覺。”

    “酒。”盧簫意味不明地重復一遍這個特殊的字。

    白冉微微側傾,湊到上尉身邊輕聲道:“乖,這次自己喝。想要我嘴對嘴喂你話還得等到晚上,光天化日之下實在不太雅觀。”

    臉頰的皮膚如火山爆發般巖漿噴涌。

    盧簫捂臉,嗓音抖成篩子:“我、我……能不能……不要說這些……”甚至有語無倫次的跡象。

    “走吧。”白冉歪歪頭,嫣然一笑,向船艙與人流密集處走去。

    盧簫這才注意到一個細節。

    雖然這女人是個親密接觸的狂熱愛好者,但有其他人在場時,她甚至連手都不會牽。

    也是,在這個壓抑的時代,就算是心里沒鬼的普通朋友都不敢貿然牽手。畢竟舉報是件只有正收益可能性的事情,她的心里泛過一灘酸水。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商務交談與呆滯望天的人們,走進了并不寬敞的船艙。

    在經過船上的其他人時,盧簫又聞到了屬于戰爭的味道,掀起了熟悉的陰影。汽油味,火藥味,血腥味,幾周沒洗澡的酸味。

    兩人坐到了餐廳最角落的位置。

    白冉依舊毫不收斂地展示出了她的闊綽,眼神不曾在菜單上停留一瞬就點完了單。

    而她點單的方式也一如以往的霸道,問都不問對面人的意見就自作主張完成了全部。

    盧簫習慣了,便沒說什么。畢竟挨過那么多次餓吃過那么多次苦,她早就不挑食了。

    只是,白冉大手大腳花錢的樣子讓她不禁有些擔心。

    盧簫皺眉問:“這么揮霍你的財產嗎?”

    她剛才只略瞥一眼就能發現,通貨膨脹與物資短缺的影響下,船上的一切東西都很貴。

    白冉聳聳肩,不以為然。

    “我對我的財產心里有數,不要以為學醫不用學數學。”

    服務員很快將兩杯氣泡酒端上了桌子。戰爭讓水果格外短缺,因此杯沿光禿禿的,不似往常能插一片薄薄的檸檬。

    一口氣泡酒下肚,清爽滿口,胃里的惡心也減輕了不少。

    再喝酒時,盧簫只能想得起白冉口腔的味道。而這么想著,酒精帶來的溫暖立刻成倍放大,讓悶熱的五月更加悶熱。

    對面的白冉大概是渴了,將杯中的氣泡酒一飲而盡,然后遞給誠惶誠恐等在旁邊的服務員小哥。

    “味道不錯。”

    “嗯。”盧簫也喝了好幾口。

    她確實已不再懼怕酒精。曾被強迫灌下的啤酒味道已經模糊,她已經想不起來那時的味覺了。

    服務員小哥又上了一杯氣泡酒給白冉。

    白冉纖長的手指點了點杯壁,示意開啟一個新的話題。

    “咱們都彼此坦誠些。你曾經覺得我是個傻子吧?”

    “我從未這樣想過。任何人都有聰明之處,我只是覺得你有些瘋,大概受過什么精神刺激。”盧簫說的是實話。而事實證明,這女人確實曾受過不小的刺激。

    “呵呵,那換我來。說實話,以前我可覺得你是個蠢蛋,表面聰明內心傻得要死的那種人。”明明那紅唇一張一合的方式很優雅,卻吐出了毫不修飾的粗話。

    盧簫點點頭,并不感到冒犯。雖然她自己不敢貿然評判別人,但她維護別人評判的權利。

    “我一個童年玩伴也這么說過,說我總冒傻氣。”

    這時,服務生上菜了。天婦羅和玉子燒,金燦燦的,都是大和島特色傳統菜肴。

    白冉抿嘴笑著,拿起筷子劃了一個圈:“后來我想明白了。”或許那不是圈,是在描摹上尉的輪廓。

    “想明白什么?”盧簫也拿起筷子。

    白冉卻并不著急說話,好像在故意賣關子。她夾起一塊天婦羅送入口中,細嚼慢咽得品味了好久,然后認可式地點點頭。

    就在盧簫本以為她不打算說話了時,她終于開口了。

    “我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反抗世界。我反抗的方式是做個壞人,而你是做個好人。”

    **

    其實盧簫本不打算承認自己的功勛。

    因為它建立在陰險的伏擊之上,根本稱不上英雄行為。

    奪取兩個人的性命值得被稱贊么?更何況那兩人并非十惡不赦,他們也只是在為國家奉獻出自己的青春。

    但她還是認領了這份功勞。

    因為每當鞋底踏在中歐的土地上時,她便會想起一年只有春節才能回得去的柏林,那白雪皚皚的柏林。

    腦海中的故鄉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時間已成為新時間,哥哥已經死去,養活一家人的重擔現在全部架到了她的肩膀上。

    功勛沒有光榮。

    但是功勛有錢。

    無論是站在記者面前接受采訪時,還是領取由本塞扎副元帥親自頒布的獎章時,還是被特批休假三天時,她都只能想到這一點。

    時隔五個月再次回到世州的土地上時,盧簫憑借敏銳的觀察力洞察了通貨膨脹的程度。物價貴到令人發指,那也是時間流逝的痕跡。

    于是,她帶著額外一筆錢回到了故鄉。很大一筆錢,剛下車時天氣實在炎熱得難以忍受,她甚至舍得犒勞自己一根糖水冰棍。

    六月初已有了盛夏的跡象。

    因軍隊風紀要求依然穿著長袖長褲的盧簫滿頭是汗,但汗珠之間是溫暖的笑容。

    她背著黑色的雙肩包,腳步輕快。就好像童話中的漢斯既獲得了自由,也帶回來了金子。

    站在那棟熟悉的小房子門口,盧簫邊敲門邊喊。長期作戰傳達口令的怒吼讓嗓子沙啞了些許,卻依舊洪亮而正派。

    “媽媽,我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以前開頭我曾提過一個算式,后因那段時間太敏感刪掉了:

    【2189-250=?】

    以上為社會發展大約參照,我從對話到描寫都在避免使用任何超出這個時間段的名詞。

    當然,某些必要的改造除外,因為不改會被狙……

    落后的社會背景其實一直在為本文的設定服務:

    如果是現代背景,蛇人的先天優勢將在科技的彌補下微不足道,恐怕很難成為超出常人的卓越醫生,暴露身份也是分分秒的事。

    如果是現代背景,一個國家的體量是難達到文中這四個國家的程度。

    如果是現代背景,世州很難把大部分民眾完全洗腦。

    ……

    第65章

    開門的卻不是媽媽,而是嫂子。

    望月綾子看到門口的盧簫時愣了,圓圓的眼睛像是剛睡醒一般。

    在看清楚是小姑子后,她立刻撲上來抱住:“簫簫,你終于回來了!”

    綾子的風格和往常相似,卻不再一樣了。那厚厚浮腫的眼皮遮著還沒流完的淚水,凹下去的眼眶無力地托著發黑的眼眶。

    隱約之間,盧簫看到了嫂嫂身后滿載喪夫之痛的悲傷巨幕。她知道再多的語言都無濟于事,只能回抱住綾子嬌小的身軀。

    “笙他走了……他走了……”幾秒寂靜過后,綾子開始小聲啜泣。“簫簫,我該怎么辦呢……”

    怎么辦?

    當然是繼續活著。

    盧簫雖這么想,卻柔聲安慰道:“別害怕,一切有我呢。我會像以前他做的那樣,拼盡一切讓你們活得好好的。”

    “如果沒有你,我真的都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了。”綾子的淚水沾濕了盧簫的胸襟,幾天來忘卻的眼淚在那一剎那全部涌了出來。

    悲傷的巨幕之后,黑色天鵝絨蓋起回憶,將寄托遷移到了亡夫的妹妹身上。

    “媽媽呢?”盧簫問。

    “她在換季時感染了風寒,一直以來身體不是很好,門這邊風大,她過不來。”綾子松開小姑子,重重嘆了口氣。

    “風……風寒?”盧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現在都六月了,天氣這么熱,門口的風怎么會有影響。

    綾子認真點頭。

    “一直低燒。”

    “有去醫院嗎?”

    “醫生說是免疫力降低,一直在喝藥。”

    最壞的預設涌上心頭,盧簫沖到里面的臥室,咔一下把門拉開。

    娜塔莉亞正靠在床頭喝藥,蒼白的臉頰陷進去不少。大大的中藥碗和她袖口纖細的手腕形成鮮明對比。

    “媽!”盧簫一陣心酸,沖上去跪在床邊。

    “啊簫簫,你終于回來了!”娜塔莉亞放下即將喝空的碗,沖女兒擠出一個微笑。

    但盧簫看出了那微笑的涼。也正因為她看出來了,所以她決定不提悲傷的事情。

    “是啊,我回來了,而且沒有缺胳膊少腿!還帶了一個獎章回來!”

    娜塔莉亞眼睛一亮:“獎章?快讓我看看。”

    她嘗試從床上撐起來,可并不是很穩,盧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這兒。”盧簫從內兜掏出絨布包裹的獎章,遞給媽媽。

    娜塔莉亞接過那金燦燦的金屬物件,拿到距眼睛很近的地方欣賞。

    欣賞片刻后,她欣慰地笑了:“你看,比你哥哥有出息多了。”

    哥哥。

    從剛進來起,盧簫就一直在避免提起這個話題,但最終還是沒能逃過去。

    盧簫頓了頓,說:“倒也不能這么說,哥哥他在曾在他的領域上大放光彩。”

    娜塔莉亞垂下眼睛,沉思道:“他勇于穿越封鎖線當然很勇敢,但我知道他的動機。他并不愛我們的國家,只是為了牟利而已,更別提任何榮譽感了。”

    盧簫很少反駁母親的話,但那一刻她禁不住說:“媽,錢很重要。錢也是一種信仰,它能養活很多人。”

    或許是因為她雖然不喜歡哥哥,但也不忍心和媽媽一起貶低哥哥。

    “你也會為了錢拋棄其它的美好品質嗎?”娜塔莉亞蹙眉,不認識般盯著女兒。

    “不會,”盧簫毫不猶豫,“只是我沒資格譴責這么做的人。”

    娜塔莉亞的頭低了低,靠到女兒的胸口,栗色的發絲垂到了小臂上。

    “溫柔又正直的好孩子。”

    “因為是您的孩子。”

    母女靜靜相擁,時光慢了下來。

    靜下心來后,盧簫突然嗅到了媽媽身上的香水味,海洋柑橘草木的香味,熟悉又陌生。

    這好像不是媽媽原來經常使用的那款香水,反倒是白冉經常使用的那款才對。

    盧簫以為自己的嗅覺出問題了,小心翼翼問道:“媽,您換香水了嗎?”

    娜塔莉亞笑著摸摸女兒的頭。

    “是啊,你最好的朋友送我的。當然了,你媽媽我也不是貪便宜的人,我回禮了一大袋子手工香腸。”

    “最好的朋友……”盧簫突然汗顏。

    娜塔莉亞點點頭,反問:“對啊,你不是托小白給我們送存折了嗎?她真是個好孩子啊,當時綾子情緒崩潰得很厲害,全憑她一張嘴安撫了下來。”

    媽媽每次提到白冉都贊不絕口,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收了當第二個親女兒。醋意和竊喜因此一同在盧簫的胸膛升騰。

    鼻尖充斥著熟悉的香水味,此刻的盧簫對不知在何方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齒。下次再見面,怕都會有種亂.倫的感覺了。

    不對啊,盧簫這時突然反應過來,如果是白冉帶來了哥哥的死訊,媽媽應該也知道她也是穿過封鎖線的商人之一才對。

    “白冉也穿了封鎖線吧?”

    “對,但她是一個非常有理想抱負的青年,我很喜歡。”娜塔莉亞褐綠色的眼珠亮晶晶的,喜愛之情都快溢出眼眶了。

    無論是“有理想抱負”還是“青年”,都和白冉這個人毫不沾邊。

    盧簫越發無語,她實在想象不出來白冉和媽媽說了什么,才能讓她對這些離譜的偽裝深信不疑。

    “這……不至于吧。”

    “哎呀,你怎么能這種態度評價這么好一個女孩呢!”

    盧簫迷茫地眨眨眼。

    她實在不理解為什么媽媽死命認定哥哥動機不純,而白冉的動機就是純的。胳膊肘往外拐嗎。

    “大概是我和她太熟了,所以忽略了她的閃光點。”

    確實太熟了,都熟到床上了,她耳朵燃燒地想。

    娜塔莉亞撅著嘴,嗔怪地點點女兒的額頭:“不可以把任何人的好當作理所當然哦!”

    盧簫悶悶地點點頭,內心隱隱替自己鳴不平。她當然認識到了白冉過人的魅力,但什么理想熱情之類的字眼真的和她本人不沾邊。

    但不管怎樣,她能明顯感覺到,媽媽的氣色相較于剛進來看到之時,已好了不少。

    不管怎樣,只要媽媽開心就好。

    那條蛇還真是個頂好的醫生,盧簫調侃式地想,都不用到場就能治病。

    “那我不打擾您了,您先休息會兒,我去和嫂子說說話。”

    “去吧。”娜塔莉亞的臉頰竟染上了紅潤之感。

    關上主臥室的門后,盧簫重重地松了一口氣。她拿了在媽媽手里巨大而在自己手中微小的中藥碗,去廚房清洗。

    這就是凡事都做最壞的打算的好處,但凡局勢明朗一絲一毫,便能勾起無邊的快樂。

    洗了碗后,她返回了客廳。

    安安仍沒有放學回家,只有綾子一人的客廳空蕩蕩的。

    嫂子依舊沒有工作的跡象。

    盧簫想起曾旁敲側擊過很多次,但她總是以女人的本職工作推脫,說什么也不肯出去工作,就在家里耗著,和媽媽搶為數不多的工作。

    哥哥活著時,她靠哥哥養活;而現在哥哥死了,她只能靠自己的養活。

    但今天,嫂子破天荒干了些看起來有用的事情,盧簫暗自欣慰了片刻。大約是在織毛衣補貼家用?

    綾子手中的毛衣針左右擺動,帶著一根又一根織成暗紅色的網。如果沒看錯的話,那張暗紅色的網上還有一片軍綠色的方形圖案。

    盧簫靠到她身邊。

    “這是在織什么?”

    “給安安的圍巾。”

    “你真是太目光長遠了,現在剛六月。”盧簫笑了笑。

    “我要在他的物件上逐一補國旗。這大概也算一種支持我們偉大祖國的方式吧。”

    盧簫愣住。

    恍惚間,她突然覺得不認識嫂子了。在她印象里,嫂子一直是個任何時候都傻乎乎的樂天派,從不顧大局的那種。

    “你是……認真的嗎?”

    聽到這句質疑,綾子被冒犯了一樣,開始像只炸毛的貓沖盧簫呲牙咧嘴:“怎么?難道你看不起我,認為我不可能有這種覺悟嗎?”

    盧簫噎住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么,脊背身出冷汗。

    因為她看到了過分夸張執著的熱情,就像大街上貼洗腦海報,大喊“神圣的戰爭萬歲”的狂熱分子一樣。

    綾子意識到了什么,語氣與神情一同軟了下來。

    她暫時放下毛衣針:“大概和你們軍人比起來,我的覺悟確實不夠,你有資格看不起來。我都不能為時總元帥上戰場捍衛祖國,還是你們最厲害。”

    大概是白冉待多了的緣故,盧簫下意識以為這是陰陽怪氣。但在那張小圓臉上搜尋了半天后,她確定了嫂子是百分百認真的。

    陌生帶來了恐懼,恐懼帶來了排斥。她僵硬地笑笑:“那倒也沒有,你們在后方支持我們,也是一股重要的力量。”

    聽到這話,綾子臉上鋼鐵的部分終于融化了些許,繼續歲月靜好般地織起圍巾來。

    看著那嫻熟做女紅的手法,盧簫感覺心臟的跳動越來越不安了。

    是脫離群眾太久了嗎,為什么群眾能這么心安理得地熱愛這場霸權戰爭?她不理解,也不敢理解。

    突然,綾子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急切地看向盧簫:“你說,我是不是該盡快再嫁呢?”

    “啊?”盧簫再度愣住。她一直以為嫂子對哥哥忠心耿耿,根本料想不到她竟能說出這種話。

    “時總元帥說,每個女人都該為國家生一個孩子嘛。但現在可憐的笙走了,我別無他法了。”說著說著,落寞爬上綾子因悲傷凹陷的臉頰。

    恐懼與不安之感越來越濃重。

    JedeFrausolldemFuehrereinKindschenken.(每個女人都該為領袖獻上一個孩子。)

    她忘記曾在哪里看到過這句話了,但能確定自己曾看到過。

    而現在,當類似的思想從身邊最親近的人口中表達出來時,恐懼加倍。

    “但你已經為我們的國家生了安安。”盧簫不解道。

    “但現在我們的國家打仗了,需要更多勇敢的戰士。”綾子緊握拳頭,竟有了一絲世州軍人的風范。

    盧簫頭一次覺得,原來世州軍人的風范如此滑稽。

    瘋了。

    大家都瘋了。

    “一個也夠了,你不要有太大的壓力。”盧簫心口不一地悶悶回應著嫂子,但實際上她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

    不能說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她知道,自己真正所想是永遠不能說出的,要永遠保持“正確”的政治態度。

    我果然不像那女人那樣勇敢,盧簫苦澀地想。

    “希望將來安安能成為你這樣的人,親愛的簫簫。”

    盧簫尷尬微笑:“還是他自己的選擇最重要。”

    “那我希望他自己選擇參軍入伍。幾歲就可以上軍校了來著?”

    “……”

    雖然她表面上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嫂子聊天,但內心的疲憊讓她只想現在回房間躺著。

    終于,另一個聲音的介入拯救了她。

    “我回來啦!”

    坐在沙發上的兩個女人一同轉頭向大門看去,只見剛剛和門把手差不多高的安安,正一邊握著鑰匙一邊笨拙地換鞋。

    現在世州的管轄很嚴,街上到處都是巡視的軍警,因此剛上一年級的安安可以獨自上下學。

    這是開戰后為數不多的益處。

    “啊,姑姑好!”看到沙發上的盧簫,盧安驚喜地放下書包,沖了過來。

    看著小侄子陽光明媚的笑臉,盧簫感覺心稍稍受到了些許安撫。

    然而正要擁抱小侄子時,小侄子的意想不到的舉動卻又讓她的胳膊停在了空中。

    “偉大的時總元帥!”盧安停在了沙發邊,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差敬個軍禮了。

    那身小學校服也讓盧簫的心臟停了一拍。淺淺的軍綠色,胸口處繡著十字國旗,讓一個個稚嫩的小學生看起來戰場上的士兵。

    世州境內的學生校服也不知從何時起悄悄改了版。

    一旁的綾子面帶自豪地打量著自家兒子。

    盧簫咳嗽了一生,無奈地扶住小侄子的肩膀:“安安,你這是跟誰學的?”

    盧安不解地眨眨眼,還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他半垂下頭,小聲解釋道:“我看學校里的領導和街上的人們都這么打招呼呀。”

    果然。

    小孩子是沒有什么意識的,只可能是耳濡目染。

    “原來如此。不過這些都是大人們說的話,而且一般是軍隊才用的口號,小孩子不說的。”

    “哦。”盧安面露羞愧之色。

    綾子也恍然大悟:“這樣啊!看來我那些街坊們也不該隨意說,畢竟‘時總元帥’神圣,不能隨便用來打招呼。”

    “沒事,等你長大了……在某些場合是可以說的。”盧簫感覺自己的大腦已經停止運轉了。

    鈴鈴鈴。

    真奇怪,總近些天來總有救世主撈起即將溺死的思緒。

    “是上個月水電的賬單到了吧?”綾子頭也不抬,仍勤勤懇懇地織著毛衣。

    “我去開門。”盧簫率先從沙發上彈起來。她不想再在沙發上坐著了。

    拖鞋擦著木地板的聲音,在盧安和綾子的說笑聲中隱沒。

    然而站在門口之時,有預感一般,盧簫突然開始害怕,就好像門那一側是另外一個世界。

    等在門外的或許不是郵遞員。

    而隨著門縫漸漸大開,門口的人印證了她的猜想。

    那是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保守預計不出一周便要生產,手里還顫巍巍拉著一個破舊的行李箱。

    這是誰?

    為什么明明臨產,卻不好好在家里休養生息?

    盧簫從來沒見過,她也確定媽媽和嫂子也從沒見過。

    但就在那一秒,她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白冉說過的一句話,心里涌上一個可怕的猜測。

    而不幸的預測總是最準確的。

    那女人看著盧簫,薄唇輕輕一動吐出聲音:“請問這是盧笙的家嗎?”

    第66章

    僅憑眼前的畫面,在警衛司工作多年的盧簫便能在一秒鐘內拼湊起事件的原貌。她可曾是最優秀的警司,最孤獨的獵犬。

    接近真相的猜測化作汗珠,從太陽穴間滑落,四肢如泡在冰窖里一般冷。

    “請問這里是盧笙的家嗎?”半天得不到回應,挺著大肚子的女人再次開了口。

    盧簫從那語氣中聽出了世界上最憤恨的無助。也就是在這無助的引導下,她如實回答了:“是。”

    “你也是他的情人嗎?”

    若脫離了那個語境,這會是一句很接近侮辱的話;可惜有了這個語境。

    盧簫不覺得冒犯,只替她感到悲哀。她看到那雙握著行李箱拉桿的手有些顫抖,憤怒與憎惡便被掃到了壓在心底的密碼盒中。

    “我是他妹妹。”

    聽到這話,那女人突然艱難地彎下腰去。若不是大著肚子,恐怕她下一秒就會狠狠地跪到地上。

    “可以收留我嗎?我沒處可去了。盧笙他妹妹,你行行好,我肚子里這也是你們家的種啊。”

    金發碧眼的女人高鼻深目,和德區北部原住民的外貌特征一模一樣,和某條北歐長相的蛇一樣。

    那雙水藍色的眼睛太美太美。

    那是高加索人的美,此時此刻卻是可悲的美。

    盧簫從未像現在這樣這么想要逃離這個家,就好像罪惡深入流淌進了她的每根血管。

    這算是男人與生俱來的貪婪嗎?家里有一個黑發黑眼的東方老婆,卻還要外出去搞個金發碧眼的白人婦女。

    悶熱的空氣里,蚊蟲肆意飛舞。僅僅在門口站了幾分鐘,盧簫便能感到蚊子打了臉好幾次。

    那圓如石墩的肚子刺激著她的眼睛,博取了一切同情。

    背后的客廳內傳出小侄子給嫂子背書的聲音,一頓一頓,本該萬分和諧,卻在當下的情景無比刺耳。

    “先進來吧。”盧簫扶住大門,語氣變得柔軟。

    “謝謝謝謝。”懷孕的女人顫巍巍拉起行李箱向里面的方向走來。

    盧簫看到了她腳腕的浮腫與行動的不便,想到了多年前嫂子懷孕時痛苦的景象。胎兒們都在以母親的身體為代價進行發育。

    什么無恥的情婦、卑鄙的第三者;那是一個孕婦。

    于是她走上前去,一把接過女人手中的行李箱,然后用空出來的手攙扶女人的胳膊。

    嗒,嗒。

    拖沓的腳步聲漸漸逼近背書聲。

    在沙發上聽兒子背書的綾子察覺到了異樣,轉過頭來。

    而正熱火朝天背著國語課文的盧安也停下口中的話語,瞪著迷茫的大眼睛順著母親的方向望去。

    “他們是?”女人的身子有些無力地前傾,若不是盧簫小臂肌肉倏然收緊,她肯定會栽倒到地上。

    綾子看著女人的大肚子,表情露出了同曾是孕婦的、共情的憐憫。她無比相信著自己的丈夫,無論如何也不會猜到這女人的身份。

    “我嫂子。”說這句話的時候,盧簫的嘴唇在不住顫抖。

    如果嫂子大發雷霆,一哭二鬧三上吊怎么辦?把這位即將臨盆的孕婦扔到街上,讓她自生自滅嗎?

    她在嘗試尋找一個隱瞞女人身份的方法,避免一場硝煙的發生;她從沒像現在這樣感激嫂子的單純過。

    可惜當事人毫無自覺,一切徒勞。

    那名孕婦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絕望地抓住盧簫的大臂不住搖晃:“什么,盧笙他結婚了!他從來沒跟我說過!旁邊那是他兒子嗎,快告訴我他不是,哦,他也沒跟我提起過……”

    小侄子盧安的眼神越發困惑起來。才上一年級的他什么都不能理解,只覺得姑姑攙扶的這個女人有些可怕,便緊緊貼著自己的媽媽。

    綾子再笨也不是傻子。她明白了大半,臉色煞白,卻仍佯裝鎮靜地摸摸兒子的頭:“安安,你去給奶奶講故事,好不好?”

    盧安呆若木雞。

    “奶奶這么喜歡你,你要多陪陪奶奶。”盧簫也附和著嫂子,用裝出來的鎮靜安撫六歲出頭的小男孩。

    盧安這才反應過來,懂事地沖大人們點點頭,然后小跑進了娜塔莉亞的房間。大概是感受到了氛圍的異樣,他進門后還貼心地帶上了門。

    “你真的和我老公搞上了?你確定是他嗎?”綾子皺眉,圓眼中仍留有一寸希望。

    懷孕的女人看到了墻上掛著的結婚照,確定上面男人的身份后,開始崩潰大哭。因身體的不便,她哭起來整個身子都在抖,盧簫只能盡全力扶住她。

    “盧笙這個混蛋!提褲無情,就連他的死都是我他媽托人打聽到的!”

    一切都清晰明了。

    一切都沒有誤會的余地了。

    綾子放下手中的毛衣針,走到哭泣的女人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會兒后,她咬牙切齒地問:“你哭什么?我都沒哭呢!”

    懷孕的女也咬牙切齒。

    “因為我受到了欺騙!”

    “我就沒受到過欺騙嗎?”

    “你至少有了一個家,我卻什么都沒有!”

    “你管這叫家?一個男人不僅死了還出軌的地方,叫家?”

    綾子握起拳頭,盡全力控制越來越大的嗓音。

    盧簫肌肉緊張地擋在中間,生怕兩個女人直接動手打起來。

    雖然她們的力量不大,但真下起狠手也會鬧出人命的,尤其是在其中一人還是孕婦的情況下。

    兩個女人的對峙構成一座壓抑的雕塑。

    明明白冉早就告訴過這件事情。

    而現在,盧簫才為過去感到后悔。

    那時的自己只想維護一個虛假的和平,卻遺忘了它可能帶給別人的傷害。而那別人不僅是自己的嫂子,還有一個素不相識卻同樣可憐的女人。

    “這里是我家,你滾出去!”綾子失了智,抬起手就想把那女人往家門外推。

    眼看那雙手就要擠壓隆起的腹部,盧簫自己擋了過去,被嫂子推了一個重重的趔趄。

    一陣巨大的沖擊穿過皮膚打入胃部,令她一陣咳嗽。就算是個嬌小的弱女子,真發起狂來,力量也是超乎想象的。

    看清楚推的是誰后,綾子憤怒得面目扭曲:“連你也在護小三!跟你哥一個貨色!”

    懷孕的女人緊緊護著肚子,恐懼隨著脹起的胸脯不斷溢出,那是每個母親的本能反應。

    千古罪人已經死去,留下活著的人互相殘殺。

    “綾子!”盧簫用軍隊中正派的嗓音講理,豆大的汗珠從太陽穴中滑出。“不管她怎么傷害了你,她都是一個即將臨產的孕婦,你要是害她流了產,你的手上也將沾滿鮮血!”

    懷孕的女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靠在盧簫的背后。

    綾子的表情動搖了。

    “我的手上已經沾滿了鮮血,”盧簫抬起雙手繼續說,“我可以明確告訴你這種感覺非常不好受。”

    兩個帶著深仇大恨注視彼此的女人在視線內定格。

    一個女人笨而懶,什么事情都干不好,在丈夫死后依舊不知道出去工作,只能靠小姑子的軍餉繼續生存。

    一個女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當了小三,懷孕近臨盆走投無路,死皮賴臉地想留在正妻的家庭尋求庇護。

    盧簫不喜歡的事物有很多,太多太多。

    但她選擇包容,而不是厭惡。

    盧簫不喜歡她們。

    但她選擇保護她們,從現在起。

    賜予她們和平吧,即便和平是虛假的。

    安靜了幾秒后,大約是沒有后續說理的推進的緣故,惡毒重新浮上了綾子的臉頰。她越發面目猙獰,抬起手想要痛揍懷孕女人。

    “我還就為民除害了!小三的壞種根本就不算人!”

    一如既往的執拗,情緒即將失控。

    盧簫急了,虛偽的話脫口而出:“她也在為國家獻上一個孩子!代表我們家!”言不由衷得滑稽。

    但在一個滑稽的時代中,往往滑稽的話語才是最有效的。

    最后的殺手锏。

    那句話像一個魔咒,立刻解除了綾子即將到達頂峰的憤怒。

    隨著那雙眼睛由扁變圓,她的呼吸漸漸平穩,空氣中的敵意也漸漸散去。

    “啊簫簫,你說得對!是我格局太小了,我自己沒法為國家再獻上一個孩子已經很糟了,若是阻礙別人的神圣那就更可恥了!”

    “對啊,說不定我會生個小子,還會上戰場呢!”懷孕的女人這才不怕了,從盧簫的背后笨拙地鉆出來炫耀。

    原來國家的“大愛”真的可以化解女性的“小愛”。莫名其妙的,盧簫竟真的感謝起了偉大的時總元帥。

    “你叫什么?我怎么稱呼你?”綾子看看女人的大肚子,表情變得急切了起來。“還有幾天就會宮縮了吧。”

    “我叫凱瑟琳·馮·庫爾司,叫我凱瑟琳就好。是的,我也覺得快了。”凱瑟琳低下頭,輕輕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肚子。

    盧簫覺得當下的場景十分魔幻。但魔幻的幻覺總好過悲慘的現實,如此無光的日子需要和睦相處的光芒。

    “那你就可以暫住在我家,就寬限幾天。”綾子頓了頓,思考了,卻沒完全思考。“如果你這生出來真的是我老公的孩子,嗯……”

    凱瑟琳焦躁地蹙起眉:“那肯定是盧笙的種啊,我沒有別的男人。”

    “我很難相信你,畢竟他是我的老公。”

    “話是這樣說,但是……”

    盧簫嘆了一口氣,插進她們的對話。

    “不管怎么樣,就先住在這里吧。我會請求上級都給我幾天假期,這幾天出現什么事都可以由我幫忙解決,我可以在需要時送凱瑟琳去醫院。”

    “這不合適吧。”綾子僵硬地笑了一下。

    盧簫敏銳捕捉到了那表情的涵義。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嫂子和哥哥對金錢的關注是一樣的。

    于是,盧簫盡可能說得輕描淡寫:“我在大和島擊斃了舊歐要官,立了大功,剛發了很大一批錢。財務問題你不用擔心,多一張嘴吃飯而已。”

    她當然知道在這個隨時都會通貨膨脹的年代,有多少錢都不夠;但為了穩定兩個不知情的女人的情緒,她只能獨自承擔一切擔憂。

    聽到這話,綾子終于發自內心地喜笑顏開,也終于真正接納了這個突然出現的懷孕女人。

    娜塔莉亞帶著盧安從里面的主臥走了出來。綾子親熱地拉著凱瑟琳的手,就好像那不是搶了老公的情敵,而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作為老一輩的傳統女性,娜塔莉亞的表情分外精彩。聽著聽著,她恨不能趕緊把兒子的墓一把火燒掉。

    盧簫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愿意一無所有地追隨哥哥。

    或許是長得太帥了?顏值能夠征服一切。又或許有些人天生就會討女性歡心,她想。爸爸又何嘗不是如此,能套到媽媽這樣一個大美人,多少是有些遺傳的力量在的。

    她想到了童年時期的羨慕。

    她曾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是親兄妹,卻只有自己長相平庸;她曾不明白,為什么明明是親兄妹,卻只有自己不會好聽的花言巧語。

    而現在,這種羨慕轉化為了一種空洞。她不想憎恨自己的親哥哥,便只能用空洞的情緒填補。

    算了,他犯下的罪,也由我一點點還了吧,盧簫無奈地想。

    刀光血影在眼前閃過。

    要還的債太多了,也不差這一樁。

    **

    那天晚上,盧簫給陸軍作戰部寫了請假信。依舊是熟悉的方正小字,一筆一劃都異常清晰富有規矩。

    據有生產經驗的媽媽和嫂子共同推測,凱瑟琳不出五天就要生產,自己必須陪在這里。

    媽媽身體不好本就需要照顧,而頭腦簡單的嫂子經常會好心辦壞事根本靠不住,說什么也要等無辜的生命出世后再離開這個家。

    現在是夢?還是現實?

    她經常分不清楚,自己希望的是哪一邊,究竟是夢成為現實比較好,還是現實成為夢比較好。

    于是,她頂著疲憊的身子與心里鉆進薄薄的被子,在夏日的蟬鳴中退出現實的夢,踏進夢的現實。

    作者有話要說:

    期盼著庇護,卻仍選擇了強大。

    第67章

    第四天半夜,凱瑟琳的羊水破了。她發出了殺豬一般的嚎叫,讓睡在地鋪上的盧簫倏然驚醒。

    拉亮電燈,查看情況。

    床上的女人痛得每個五官都在緊縮,悶熱的空氣中汗水浸濕了整個床單,盧簫想起了六年前嫂子生產時的那個夜晚。

    隔壁臥室里,被吵醒的安安開始大哭。顯然,他被震破天際的痛苦哀嚎嚇到了。

    “哭什么哭,丟不丟人!你都是個男子漢了!”綾子很不耐煩,差點要給自己兒子一巴掌,然后急匆匆走出了臥室。

    娜塔莉亞也醒了。雖然她不喜歡這個破壞兒媳幸福的第三者,但同為女人,她知道懷孕生產的危險與痛苦;于是,她也立刻頂著蓬亂的頭發來到了盧簫的房間。

    兩個生產過的女人一同來到這個狹小房間。焦急之中,她們直接踩過地鋪的被子。

    頭一次看到這陣仗的盧簫有些心慌。

    她拿不準分娩的過程究竟該是怎樣的,不知道光憑母親和嫂子兩能不能直接在家完成這次生產。

    周日的凌晨一點街上空無一人,更別提計程車了;若真的要去醫院,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神通廣大的陸軍指揮官也會有束手無策的地方。

    家后院的倉庫倒是有兩輪推車,但在柏林郊外這馬路常年失修的地方,其顛簸程度恐怕是虛弱的孕婦承受不了的。

    盧簫等待兩位富有經驗的婦女發言,就好像犯人等待法官的裁決。明明只安靜的幾秒鐘,卻似安靜了幾個世紀。

    在看到床上凱瑟琳的情況后,娜塔莉亞和綾子對視一眼,表情復雜。

    綾子剛想開口,就被娜塔莉亞抬手打斷了。而一直作為淑女典范的娜塔莉亞從沒這么粗魯過,這也暗示了事態的嚴重。

    “她脫水了,快喂點!”

    綾子沿襲了往常的習慣,一動不動。只要在場有其他人在,她就不覺得指令是下達給她的。

    于是,盧簫手忙腳亂地拿起桌邊常備的水壺,像之前幾個無眠的夜晚那樣,將水壺傾斜出適當的角度,為痛苦的孕婦喂水。

    有規律的蟲鳴與無規律的宮縮,夜幕之下的房間內滿是汗水與液體的酸味。

    娜塔莉亞探下身去,不由分說直接掀開凱瑟琳裙子的下擺,將腦袋湊到前面認真查看。看著看著,她蹙起眉頭,伸手向前撥拉兩下。

    緊接著,她說話聲音都變了:“收縮的頻率不對,骨盆又太窄,是要難產的節奏。”

    最壞的結果雖遠必到。

    吐司掉到地上時,總是涂黃油的一面朝下。

    盧簫立刻在孕婦腰下墊上毛巾,毫不猶豫:“我送她去醫院。”

    凱瑟琳疼得神志不清,白沫從嘴角涌出,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她也只是個初次經歷分娩的女孩子,甚至比盧簫還要年輕。

    綾子不敢置信:“這么晚了,哪里叫得到車啊?”

    “我抱她去。”盧簫的聲音冷靜而堅定。

    “你瘋了,至少有三公里!還要抱著這女人,多重啊!”

    盧簫沒有回應,只是全神貫注在自己的腰際系上一圈衣服,并用繩子捆緊。這將成為簡陋的腰拖,替她分擔女人的重量。

    她抱過白冉,但那女人的體重顯然不能和即將分娩的女人相比。一百二十斤和一百六十斤的區別,而且路途也遠了些許。

    為確保萬無一失,必須做好準備。

    “簫簫,別勉強自己,我試試能不能……”看到女兒做出通常屬于男人的舉動,娜塔莉亞臉煞白煞白的。

    “人命不能開玩笑,”盧簫的雙臂穿過凱瑟琳身下,“我可以半小時內到。”

    頭一次看到小姑子使出怪力的綾子呆若木雞。經常性穿寬松衣服的盧簫看起來很瘦,因此抱起孕婦的那一剎,視覺沖擊力著實不小。

    可眼下實在沒有更好的選擇。

    踏出家門的那一刻,盧簫想到了什么,微微轉頭,額外留下了一句話。

    “媽,我可是軍人啊。”

    那句話沒有溫度,卻涵蓋了一切溫度。

    娜塔莉亞褐綠色的眼珠流出了一滴晶瑩的淚珠。她經常性忘記女兒軍人的身份,只有在一些特定時刻,才能想起女兒曾受過的摧殘。

    盧簫一頭扎進夜色之中。

    漫天星光如熊熊火光。

    她的腳步穩健中帶著急切,羚羊般飛快的步伐卷起鄉土小路的塵土;她走出夜色,扎進戰場的槍林彈雨之中。

    這也是一場戰爭。

    人命的戰爭。

    光是速度快還不夠,還需要盡可能保持平穩。羊水一直在流,浸得腰際的毛巾濕噠噠的從而變得無比沉重,托舉的手臂也變得黏糊糊的。

    每個母親都值得被敬佩,耳邊每傳來一聲哀嚎,她便會這樣想一次。

    她能注意到所有人的偉大,卻總是忽略自己的偉大。

    五百米過后,盧簫漸漸開始感到吃力。

    她大口著喘氣,腥臭味磨得鼻尖生疼,肺也似炸裂了一般難受。抱著于自己兩倍寬的孕婦狂奔三千米是件折磨人的差事,可也不能放棄,必須堅持。

    凱瑟琳艱難地睜開眼,盡全力向盧簫的胸前靠,以減輕她的負擔。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齒間擠出幾個字。

    “謝謝你……”

    “如果你能平安,再感謝我吧。”盧簫聞到了肺部傳來的血腥味,可她不敢咳嗽。

    “不平安……也該謝你……”唇中的血色越來越淺。

    生活只是暫時這樣,還是會一直如此?

    一雙淺綠色的眼睛早就給出了答案。

    跌跌撞撞在最后幾百米的路上,缺氧與脫力的感覺異常熟悉。無數回憶飛上心頭,盧簫大腦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向前奔跑。

    向前奔跑,向上奔跑。

    穿越濃霧,穿越夜色。

    終于,地平線與樹影之間,醫院白色的墻體在慘白月光下浮現了出來。

    “來人啊!產婦要生了!”盧簫啞著嗓子沖透出些許燈光的值班室大喊。“來人啊!快來人!”

    一個普通而寂靜的夜晚,因上尉頗震懾而穿透的嗓音而不再普通。小小的鄉村醫院里立刻冒出細細簌簌的收拾聲,然后是忙碌的腳步聲。

    當值夜班的醫生們破門而出時,他們看到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一個纖瘦的女子獨自抱著兩倍寬的孕婦,雖然死死咬著牙,卻仍在堅持。

    月光下,那灰色的發絲是最純的水銀。

    **

    盧簫坐在手術室外,高強度運動后遺留的疲憊席卷她的全身。

    六年前,嫂子生產的那個凌晨,哥哥也不在家。

    嫂子的骨盆也小,嬰兒的頭不知怎么就是出不來,隨時都可能有生命危險。

    她仍記得站在醫院的走廊里瑟瑟發抖的感覺。剛過二十歲的自己卻像個中年男子一般,抱著面色蒼白的媽媽佯裝鎮定。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被拋棄的責任轉移到了另一個人身上;在這個比爛的社會中,誰不肯爛,便只能被剝削。

    身體漸漸脫力,盧簫靠在椅背上,意識漸漸模糊。

    她隱約看到了哥哥盧笙那張帥氣的臉,高鼻深目,曾是多少少女的夢。為什么總是我陪著你的女人們生產呢,難道我們是一個人嗎,她心酸地想。

    恍惚間,白冉好像走了過來,冰涼細膩的手蓋住她的眼皮。

    ——睡吧,我的小長官。

    盧簫舍不得閉眼。

    即便是幻覺,她也想多看自己的愛人一眼。

    金發碧眼的維納斯半垂下頭,淺金色的發絲碰到了她的手背。

    ——生活這么無情,竟然還有力氣跑步。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白冉抬起了頭,狡黠一笑。

    ——所以即便是我這樣的惡棍,也會控制不住陷進你的魅力之中。

    ……

    “家屬呢?你是她家屬吧?”

    一個粗暴冰冷的聲音將人硬生生從夢境之中拽了回來。盧簫努力睜開眼,看到一個白大褂從手術室中走出。

    “是。”

    “叫你半天了,沒聽見嗎?”半夜起來工作誰都不容易,有脾氣也是正常的。

    “對不起。”沒辦法,她太困太累了,剛才一直沒聽見醫生的呼喚。

    “她老公呢?”

    “是我哥哥。”

    “人呢?”很不耐煩。

    “死了。”

    空氣突然安靜。

    醫生尷尬地咳嗽了一聲,語氣也柔軟了不少:“那你是她小姑對吧,進來看看你侄女?”

    “侄女?”這個名詞很陌生。六年以來,她只有一個侄子。

    醫生扁扁嘴,嘆道:“對,女孩兒。我希望你們家沒有重男輕女的傳統,不然這個頭胎可不太妙。”他見過太多因嬰兒性別而鬧得不愉快的例子了。

    “沒有沒有。”

    盧簫立刻跟著醫生走進手術室。

    病床上的凱瑟琳奄奄一息,整張臉只能用慘白來形容。她的皮膚本就和雪一樣白,現在更是白得可怕。

    好在還有呼吸。看到那有規律起伏的胸口后,盧簫放下了心。

    “看,這就是你侄女,六斤六兩。”一個小護士靠了上來。

    盧簫看向護士懷里那團毛巾。

    腫腫的眼皮,臉皺得像干透的蘋果,所有的嬰兒都丑得出奇的一致。說實話她對嬰兒臉盲,看不出這個侄女和六年前的侄子有什么不同。

    小護士低下頭,微笑評論道:“很健康也很漂亮,她這鼻子隨媽,將來會很挺的。”

    有些新生兒會睜開雙眼。

    而這個剛出世的小侄女恰巧就是這樣一個新生兒。在出世后的一個小時內便感知到了外界的刺激,并以睜開的雙眼回應。

    而也就是那一刻。

    盧簫愣住了。

    抱著她的護士也愣住了。

    灰色的瞳。

    而嬰兒的頭發也是深灰色的,如稀釋到一定程度的墨汁。

    小護士看看嬰兒,又看看盧簫,看完盧簫,又看看嬰兒,形成了永動機。畢竟,灰發灰眼實在是一個極為稀缺的外貌特征,且跟其病床上的母親極度不符。

    盧簫眨眨眼,尷尬微笑。

    “多少有點家族基因在。”

    **

    一家人圍著剛出生五天的嬰兒沉思。

    身體恢復了些許的凱瑟琳拾起了本能的母愛,抱著自己的孩子愛不釋手,但她的表情也同樣是沉思的。

    嬰兒的灰發灰眼實在太過特殊。

    凱瑟琳是金發藍眼,已故盧笙是栗發褐眼,娜塔莉亞是栗發綠眼,綾子是黑發黑眼,盧安是栗發黑眼——只有盧簫一人是灰發灰眼。

    莫名其妙的巧合。

    得虧自己是女人,不然跳進萊茵河也洗不清了,盧簫暗暗捂臉。

    娜塔莉亞咳嗽一聲,鄭重其事地從科學角度解釋道:“隔代遺傳,和簫簫一樣。她爺爺的發色和瞳色就是這樣。”

    這確實是事實,卻頗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綾子咯咯笑了起來,指著盧簫道:“下次軍隊懷疑你有問題,你就說你不僅結了婚還生了孩子,這就是你女兒。我敢打賭,沒人敢不信。”

    娜塔莉亞也笑了起來,憐愛地拍拍女兒的肩膀:“看來這確實是咱家的孩子沒錯,免得做親子鑒定了。”

    而凱瑟琳也笑了,絲毫沒有感到不舒服的意思。

    她低下頭打量了女兒片刻,滿足地閉上眼睛:“這顏色很好看,而且和她救命恩人一樣。”

    “救命恩人?”聽到這個名號,盧簫很不自在。

    “要不是你抱我去醫院,我可能就和這小家伙一命歸西了。”凱瑟琳的語氣萬分誠懇。“這么想來,也應該由你來給她起個名字。”

    “我?”盧簫有些猶豫,詢問式地看向身邊的媽媽。

    “去吧去吧,”娜塔莉亞湊近女兒的耳邊悄聲道,“現在你才是‘一家之主’呢。”

    一家之主。

    四個字分量很足,如秤砣一般砸到心上。

    綾子緊緊盯著盧簫的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這個“私生女”的姓氏成了一個大問題。

    盧簫在余光中感受到了嫂子的情緒,她知道嫂子不希望再來一個“盧家人”分財產,即便盧笙本就沒有留下多少財產。

    “那個,你姓什么來著?”

    “讓她姓盧吧。”凱瑟琳水藍色的眼睛波光粼粼。

    “我哥哥傷害了你。”

    “你也姓盧。你是個頂好的人,強大美麗又善良,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她姓的是你的‘盧’。”

    聽上去很合理,卻又哪里怪怪的。

    綾子的表情僵住了,但也妥協了。這句話說得沒毛病。

    于是,盧簫只能擠出一個微笑:“好吧,那就姓盧。”

    該叫她什么呢?

    看著嬰兒不諳世事的純潔臉龐,她想到很久以前白冉說過的話,突然理解了孩子的可愛之處。

    只有孩子能無條件對這個世界保持希望。即便是惱人的哭聲,也僅僅是因為想哭而已,不帶任何絕望的悲傷。

    一想到自己或許也曾是這副模樣,盧簫就覺得有些難過。那難過也是無比平靜的,似一條小河靜靜淌過心口。

    沒有人希望出生于這樣一個年代;但既然出生了,那就只能忍受。

    盧簫想到了自己的一生,只希望這個孩子能夠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雖然她只活了二十六歲,卻感覺靈魂早就蒼老了。

    偉大是最惡毒的詛咒,平凡才是最美好的庇佑。

    “叫她盧平吧。”盧簫看了看小侄子盧安,目光卻似穿透他一般悠遠。“兩個孩子連起來就是‘平安’,平平安安長大過一生,多好。”

    “好名字,你果然是厲害人物。”凱瑟琳一下子便接受了這個提議。

    所有人都欣然接受了這個提議。

    娜塔莉亞笑得皺紋很深,摸摸六歲小孫圓乎乎的腦袋:“安安,這是你平平妹妹!”

    瞪著好奇的大眼睛,盧安似懂非懂地跟著奶奶重復了一遍:“平平妹妹。”

    這時,嬰兒睜開了雙眼。

    而恰巧,所有人都看向了盧簫。

    于是所有的目光到同一點上聚焦,整整五雙眼睛。

    盧簫愣住了。

    凄涼的責任這才有了實感。

    她明白了,這個家的重擔徹底架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作者有話要說:

    白:呵呵,全世界都是盧上尉的后宮呢?還有女人為你生孩子?

    盧:不是我的!

    白:嘖,敢做不敢當哦。

    盧:真不是我的……

    白:(捏捏盧簫鼻子)知道啦,我就喜歡逗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第68章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很早就有了。

    12歲那年,父親慘死后,獨自背著比人還高的行李包走向去世州鷹眼軍校的大巴車,還因走得太慢被打了一巴掌。

    這種感覺種下了種子。

    17歲那年,夢寐以求的研究所關上大門,警徽別到胸前,理想和熱情將全部奉獻給世州的治安。

    這種感覺萌出了芽。

    19歲那年,脊背頂著世州高層的黑暗,被囚禁在小黑屋,身體由完整捅成了破碎。

    這種感覺迅猛生長。

    23歲那年,馬皮靴踏上拉瑙的土地,手上沾滿鮮血,從今往后再也無法做毫無負擔的夢。

    這種感覺到達頂峰。

    而就在過去一周,葉子掉了,開始老得枯萎。

    她為家里嚴格制定好接下來一年的預算,把存折和相關資產分別交給了媽媽和世州中央銀行保管;檢查了房子的水器電路,叫工人修繕了老化的部分;帶凱瑟琳和盧平去醫院做了檢查,花費也全部由她支出。

    這是她頭一次認識到,越來越少的存款竟會如此讓人恐慌。

    到底還要再長大多少次?

    人要成熟到什么程度才能到盡頭?

    盧簫站在車站邊上,背著一個沉悶的黑色行李包,等待發往日內瓦中心城的火車。

    “女士,請讓一讓。”背后傳來了幾個不耐煩的聲音。

    盧簫回過神來,立刻向旁邊站過去一步。

    她看到幾個提著大包小包的旅客擦過身邊,踏上開往西伯利亞的藍皮蒸汽火車。這是世州境內剩下為數不多的蒸汽火車之一,再過幾個月,它們就要被新型的柴油內燃機車全面取代。

    抬頭看表,剛過中午,離自己那趟列車出發還有一個小時。

    來得太早了。

    也正是因為來得早了些,她有更多的時間放空累了很久的思緒。

    太陽邊沿,不知哪家孩子高高放起了一只風箏。風箏是生機盎然的綠色,讓本灰色的鋼鐵森林不再壓抑。

    盧簫想到了過去發生的其它事情。

    童年時和哥哥在花園里的玩耍,自己跌倒了開始嚎啕大哭,哥哥扔下了手中新買的玩具過來安撫,結果安撫完一轉頭玩具不見了,兩人一塊嚎啕大哭。

    爸爸剛死的那段時候明明生活拮據,逢年過節時媽媽總把最后一塊排骨夾給自己,而哥哥從未對此提出異議過。

    停職的日子灰暗無比,自己像條落水狗般溜了回家,飽受孕吐困擾的嫂子看到自己陰翳的表情后,竟進了多年未進的廚房,蒸出了一鍋稱不上好吃的玉米饃饃。

    即便遙遠,也有些許溫度傳遞過來。

    而也就是想到這些時,她又覺得不累了。

    **

    中央陸軍部隊最后掃平了中東的剩余土地。在最新一版地圖中,也門也變成了世州特色的暗紅色。

    自閃擊奈良過后,持續了八個月的戰爭令雙方都傷亡慘重。

    只是,有一方先一步不能承受其重。

    縱使開戰前有再多傲氣,現在的舊歐民主聯合國也不敢再反抗了。

    北半球根本不是他們的主場,無數場大大小小的戰爭告訴他們,赤道以北的戰場上他們只有挨打的份。

    于是,現役執政黨東洋社的高官頻繁寄來休戰請求。

    世州卻兵力尚足,沒打算那么早答應休戰。另一批海軍繞過南北赤聯,開始佯裝進攻非洲大陸西海岸。

    看到事態越發危險,盡管舊歐南半球的兵力很足,南宮千鶴子也不敢貿然冒險,只得發出最后的協商請求,聲稱會盡可能讓步。

    這下,時振州才同意進行一次會見。

    2192年8月23日,也門南端的亞丁灣口,時振州總元帥會見了南宮千鶴子總統。

    兩位頭發已經花白的老人坐在實木長桌的兩端遙遙相望,似南北半球被宇宙推開的靜默對立。

    戰場無新事,一切都是千百年來前人們玩剩下的。

    最后,《也門和平條約》依舊沿襲了老樣。

    舊歐應承擔戰爭罪責,向世州賠償軍費共四千三百萬列歐;舊歐政府必須放開南北半球間的全部商道,允許世州派兵進駐坦桑尼亞、埃塞俄比亞和索馬里,并派遣官方領事;由世州財政部主導重定關稅,兩國貿易往來相關事宜上舊歐海關無權自主。

    熟悉的霸權主義。

    熟悉的時振州風格。

    拿到最新一期的軍報后,這則新聞盧簫根本不想再看第二眼。

    贏家究竟是誰?

    過去幾個月內,她在死亡名單上看到了不少熟悉的名字。約瑟夫,千在熙,馮嚴……一個個名字冰冷地印在報紙上,成為了歷史的陪葬品。

    占領北半球就收手吧,難道真的要建立那虛幻遙遠的“世界之州”嗎?

    每次看到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時總元帥有云”,盧簫就控制不住煩悶,也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有跟她同樣的想法。

    又或許,沒什么人有同樣的想法。更多的人還是像綾子那樣,沉浸在戰爭剛開始的虛幻興奮中,盼望自己的祖國真有朝一日能立于世界之巔。

    “堅定不移地相信時總元帥的方針”“應該讓全世界都享受我們的優越制度”“我們將拯救水深火熱之中的舊歐人民”,這才是學校和每日宣傳交給他們的。

    可惜。

    所有世州軍人都知道,時振州的野心遠不止于此。

    只是為防止吃相過于難看,矛盾暫時轉移。

    新的問題由舊歐轉到了南赤聯。

    北赤聯早早就抱好了大腿,而一直站在舊歐這邊的南赤聯成為了時振州新晉的眼中釘。

    如果想在明年大批往南半球派兵,那么征服南赤道聯合王國是必不可少的步驟。

    而盧簫剛在日內瓦處理了一個月要務,就又被通知要上戰場了。

    能者多勞。

    這是上級給她派任務時的附加話語。

    是啊,能者活該多勞。

    盧簫內心毫無波瀾,軍禮依舊標準得駭人。

    **

    《也門和平條約》之后,舊歐內部的政局極為混亂,混亂程度直接到達了七十年來的頂峰。

    在多黨協作的國家里,危難時刻,誰當政誰倒霉。

    九月初,西洋社和中洋社的核心領導開始向議會遞交申請,請求其啟動對南宮千鶴子的罷免程序。

    尤其是極左的西洋社,素來與右翼的東洋社水火不相容。

    現任西洋社社長、舊歐民主聯合國副總統沃爾夫·費曼于下半年的聯合大會列數了東洋社罪狀共九十九件,義憤填膺的演講配上慷慨激昂的音樂,掀起了眾多議員的憤怒。

    現任中洋社社長、國防部長阮文儒繼承了一貫的中立態度,試圖攪渾水;但費曼的演講實在太有感染力,他聽著聽著,開始向西洋社倒戈。再加上東洋社執政時間實在過長,他也開始表達了對東洋社的不滿。

    最后,他也開始要求南宮千鶴子上最高法院接受審判。最高法院的現任大法官是中洋社的要員鄭多義。

    因欠下世州巨額賠償款,舊歐的通貨膨脹速度急劇上升,其人民生活質量急劇下降。

    許多民眾甚至連夜逃向外國,卻被橫在中間的南赤聯戰場攔住了。南北赤聯狹長的國土繞了赤道一圈,如勒住命運咽喉的繩子。

    進退維谷。

    于是,更多的公民開始上街游行。各類花花綠綠的紙板和鐵皮上,滿是對政府的憤怒控訴。

    【廢除不平等條約】

    【勇敢反對世州霸權主義】

    【打倒內賊】

    ……

    而舊歐憲法規定,其公民有集會自由的權利;大把大把的民眾上街游行,各地警察官只能保證大家的安全。

    八月底放送的新聞節目中,南宮千鶴子眼圈浮腫,面容憔悴。黑白的電視畫面中,她像一個老鬼,疲憊地吐出滿是顆粒感的聲音。

    “政治絕不可只有一種聲音,即便它的代價是混亂。”

    **

    南宮千鶴子的那句話當然沒有傳入世州,畢竟世州的各類媒體被政府牢牢把控著。

    政治絕不可只有一種聲音?

    政治必須只有一種聲音!時振州總元帥的聲音!

    感謝尚不發達的科技。

    紙質媒體非常好控制,電視也不是家家都有的;時總元帥一聲令下,北半球便建起了無形的高墻。

    但盧簫知道了那句話,也因此悄悄佩服起了南宮千鶴子。

    那是后來在收到白冉的信件后,信中的文字告訴她的。依舊是用德語寫的,不然鐵定要被扣留在海關。

    信件算是一種報平安的方式。

    戰爭時期可以發橫財,但這橫財是無比危險的;戰火,檢舉,審判,隨時都有可能喪命。而那女人信守承諾,一直在當一個投機分子,不參與任何國家的政治,一心一意伺機賺錢。

    最近她倒騰白糖去了。食物短缺時,人們對多巴胺的渴望達到頂峰,區區一袋白糖能頂得上幾筐鹽的價格。

    信中還講述了分別后的奇聞軼事,如加勒比海附近會爬樹的蠔,死后還保持著站姿的非洲象,打噴嚏后要請求上帝保佑的天主后裔;其間還穿插了各種黑色幽默,批判這批判那,并拿各種殘忍的事情開玩笑。

    這些文字讀起來,就好像她本人近在眼前。

    嘴角不住上揚的時候,盧簫感覺自己一定會因此下地獄,可還是忍俊不禁。

    在漫長的軍艦旅途上,盧簫總是會把那封信翻來覆去地看。

    又是三個月沒見,看著那炫技一般的圓體字母,心里總會泛酸,卻又忍不住去看。

    雖然這條大白蛇從不曾在任何場合表現出脆弱的一面,但字里行間卻能看出思念的痛苦。她最擅長用調侃掩蓋負面情緒。

    等戰爭結束了,一定要永遠陪著她,盧簫難過地想。

    也就是從那一刻,她決定使出所有的氣力帶領士兵們勝利。

    一定要活下去,也一定要讓戰爭盡快結束。

    她依舊憎惡霸權主義與軍國主義,卻發自內心地希望世州盡快占領世界,越快越好——等所有仗都打完了,時振州得到他想到的東西了,這一切苦難與分別就可以結束了吧?

    想到大和島無助的百姓們,她攥緊了拳頭。

    誰在乎統治者是誰,他們只再乎自己活得好不好;而只要戰爭沒完全結束,他們就不能活好。

    2192年9月24日,盧簫帶領世州第四集團軍,登陸了蘇門答臘群島南部。

    時隔三年的熟悉。

    第四集團軍,那是曾和她在馬來群島出生入死的兵團;只不過尹銀煥已調去了別處,今日和她共同指揮的是另外兩個直屬中央的同僚。

    三個胸前佩戴金鷹胸章的劊子手,在溫潤的藍天白云之下眺望遠山,身后軍綠色十字旗迎風飄揚。

    他們將按照時總元帥的旨意,打開南赤聯的封鎖口。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已陣亡,全勤傷身(癱)接下來兩個月爭取隔日更吧

    第69章

    南赤聯的環境很惡劣。

    十月的蘇門答臘比歐洲的盛夏要惡劣得多。

    濕熱的空氣黏在皮膚上,蚊蟲嗡嗡吵得人腦袋疼。

    盧簫很難想象,為什么赤聯人們能忍受長期生活在這種鬼地方。蛇人暫且不談,他們生來就是要盤踞于熱帶的;但那些皮膚黝黑的、純純正正的人竟也能一年四季在粘膩與毒蟲中任勞任怨。

    各種寄生蟲病和細菌感染開始蔓延。

    世州軍隊從北部帶來了新的病菌,將新的疾病撒到了這片本就不凈的土地上;而熱帶本土的疾病也飛快地鎖住了世州軍隊,不知名的毒癥奪取了無數名年輕士兵的生命。

    瘧疾,斑疹傷寒,甚至還有淋病和梅毒——那是戰爭最先交換的東西。

    素來安靜慣了的盧簫一般不和別人交談,飯點時也一般獨自悶在營帳里一邊看地圖一邊吃,有良好的衛生習慣,也不會像其他下屬那樣亂搞關系或招妓。

    因此她只得過一次瘧疾,而且因戰爭剛剛開始,醫療部奎寧的儲備量尚足,很快就痊愈了。

    她很幸運。

    只有在這種情況,不善交際與遠離人群才成為一種保佑。

    如果不在熱帶,世州軍隊早就能攻下蘇門答臘了;但可惜沒有如果,新型疾病給予了南赤聯軍隊天然庇護所。

    死去的記憶復活,在這里作戰最需要的是軍醫。

    尤其是那些懂得如何治療熱帶疾病的軍醫。

    但如今時振州過于自大,不肯向北赤聯請求援助,決定堅持自力更生,并以此顯出世州軍政一體制度的優越性。

    明明當年和北赤聯合作省去了許多麻煩,盧簫想起當年那一批醫術高超的東南亞軍醫,心底泛起凄涼。

    每天在后方戰場巡視時,滿眼盡是那些觸目驚心的皰疹和紫綠色的皮膚,盡管盧簫見慣了各類傷亡,也控制不住胃一陣翻騰。

    本就苦痛的折磨中,女性軍人受著加倍的折磨。

    內衣磨破了只能任粗糙的布料摩擦,胸圍稍大些的甚至能磨出血來;緊急跑動中胸口一顛一顛,仿佛能把心臟顛出來。

    來月經時,熱帶濕熱的天氣會讓本就無法干爽的部位更黏糊。衛生棉條畢竟才商用,因其處于起步階段尚未被常人接受,制作成本很高,再加上運輸距離的額外成本,她們只能拿到為數不多的衛生巾。

    雖然盧簫很不想承認,但戰場上女性確實具有天然的性別劣勢。

    每次拿女性用品時,她都會感到抱歉;如果沒有她們,這些本能變成奎寧和盤尼西林的。

    一個殘忍的事實。

    難怪戰爭真正開始后,世州開始調整出征的性別比例,盡量減少女性軍官和士兵的上場。上層領導開始“讓女性回歸后方”的方針,對于女軍人也是如此,給她們輕松的工作讓她們休假,好有時間回家相親生子。

    于是世州軍隊中的女性比例急劇下降,由戰前的22%下降為了2%,僅留下了軍醫、后勤以及像盧簫這樣不可替代的戰略人才。

    盧簫親自送走了不少曾經的部下,也聽說了不少曾經的伙伴退伍的故事。她去當文員了,她結婚了,她生子了……一個個曾滿懷理想抱負的女青年變成了她們本最不齒的家庭主婦。

    因病而死的士兵甚至超過了作戰死亡的人數。

    最后一次上傳的電報中,傷亡人數的統計驚醒了時振州,他這才意識到了軍醫的重要性。畢竟他本人不用上戰場,理論和實踐有著巨大鴻溝。

    是的。

    遠在日內瓦世宮里的那幫高層怎么也想不到,炮火與疾病的雙重折磨下,那些不過十幾歲二十歲的年輕生命是如何絕望到窒息的。

    **

    終于在11月11日,邦科會戰僵持不下的空窗期,中央派了另一批軍醫前來支援,他們將在南蘇門答臘已被攻占的港口城市登陸。

    因為去打班港口接送軍醫這件任務實在過于重要,行軍經驗豐富的盧簫親自帶領了一個輕騎兵隊去引路。

    她不能確定電報有沒有被南赤聯截獲,也不能確定南赤聯有沒有能破譯世州密碼系統的技術,但萬事還是小心為妙。

    駿馬飛馳,馬背上的盧簫壓低身子。

    他們留下的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與時刻緊繃的神經相比,騎馬是最不累人的一件事情了。

    一輪紅日從遠方冉冉升起,盧簫帶領的輕騎兵隊終于到達了打班港口。破舊的碼頭前,軍艦的輪廓遮住金燦燦的光,越來越大。

    短,短,短,長,長,短,短。

    尖銳的軍哨聲劃破天空,這是屬于世州的信號。

    軍艦靠港。

    盧簫一聲令下,輕騎兵隊統一翻身下馬。

    齒輪轉動,吊橋翻到舷橋上,穩定連接。一個肩章有兩杠兩顆星的男軍官下了船,走到了盧簫他們面前。

    盧簫上前敬了一禮:“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

    那位男軍官回敬一禮:“偉大的時振州總元帥!”

    兩人微微點頭示意后,開始簡短介紹。

    “我是本次南擊的陸軍總指揮官,盧簫上尉。”

    “我是亞熱帶第二衛生隊隊長,威爾·克斯濱中校。”

    兩人程式化地握了一下手。

    在對視的那一刻,盧簫能明顯感覺到對方的驚異。倒也可以理解,現今的戰場上女人是珍稀動物。

    本次中央一共派出了十七名軍醫前來支援。他們排著訓練有素的隊伍走出船艙,全部都是陌生的面孔。

    物是人非之感。

    卻沒時間傷感。

    當年那批軍醫戰死的戰死,殘疾的殘疾,升職的升職,歸鄉的歸鄉,若要能看到熟悉的面孔反倒奇怪了。

    世州模糊了人種的界限,黑皮膚黃皮膚白皮膚交叉出現,黑眼睛藍眼睛綠眼睛交替浮現,令人眼花繚亂。

    盧簫轉頭,聲音平靜有力。

    “內賈德中士,請帶領大家裝卸物資。”

    “是。”

    然而再轉頭時,那群軍醫中莫名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金發碧眼,膚白似雪,身材高挑。

    這個外形不是誰的專利,但只要是她,盧簫總能一眼認出。尤其是右眼下淡淡的褐色斑紋,那是蛇形化時鱗片最先浮現的地方。

    但盧簫不敢認出。

    因為那人分明就穿著世州的軍服。一襲暗紅色的軍裝,紅得刺眼,紅得嘲諷,蒼白皮膚上似綻開了一副血墨圖。

    世州沒有向北赤聯求助,這女人竟然就入了世州的伍。她不知道白冉是怎么做到的,也暫時沒有心思知道,因為其它情感如潮水般涌上了心頭。

    大概是感受到了上尉目光的異樣,克斯濱中校順著她的目光看后,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盧上尉認識她?”

    “不。”盧簫立刻否認。

    克斯濱中校咧嘴一笑:“那也合理,達麗婭確實漂亮,總能吸引住男男女女的目光。”

    “達麗婭?”盧簫又聽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假名字。

    “達麗婭·科里科娃。這是她的全名,如果您想知道的話。”克斯濱的語氣有些不懷好意。

    盧簫迷茫眨眼。

    雖然這個名字一股俄裔味,就像媽媽嫁過來前,全名叫娜塔莉亞·伊萬諾夫娜;但結合起白冉典型高加索的外形來看,誰倒也不會起疑心。

    克斯濱顯然誤解了上尉表情的涵義,他的眼中燃出輕蔑的火苗,胡須隨意扯動了一下。

    “雖然她不接受男人的求愛,不過聽說她能接受女人的,您可以試一試。”

    面無表情的達麗婭,不,白冉從他們身邊走過,留下一陣淺淺的海鹽柑橘香。

    或許那不是真正的香水味,只是記憶中的香水味,別人聞不見。

    盧簫便也面無表情:“我沒有那個意思,謝謝您。”

    三輛貨車載著滿滿當當的貨物,停在輕騎兵隊的后方,準備出發。為了減輕運輸壓力,盧簫的馬側也掛了不少貨物,辛苦了那匹偏瘦的馬瓦里馬。

    貨車沒有給人的空間,因此新來的軍醫們要和騎兵們一同騎馬。這一點盧簫早就料到了,因此此次前來的士兵們都騎著高一米五以上的大馬,以載多人回去。

    除去開車的,還有十四名軍醫。

    剛好輕騎兵連一共有十五人。

    正當盧簫思考要不要把身后的位置留給特定的人時,她看到白冉和克斯濱談了兩句后便走向了一輛貨車的露天式載貨廂。

    很明顯,白冉并不打算上同僚的馬,而是要擠在破爛壓抑的貨艙里。

    “那個人要坐車廂上么?”盧簫不解地問克斯濱。

    克斯濱聳聳肩,跨上內賈德中士的馬。

    “她腰上有傷,不能騎馬。”不知是不似是錯覺,他說這句話的語氣滿是下流的曖昧。

    腰上有傷?盧簫無意識間皺了眉,她可不知道白冉還有這傷。

    其實她早就觀察到了,從所有人下船之后到現在這段時間里,只有白冉一人始終刻意離馬群遠遠的;在古早的印象中,白冉也確實從來沒騎過馬。

    最后,另一位女軍醫上了自己馬匹。這次的整個輕騎兵隊只有自己一個女性,這位女軍醫只能上自己的馬。

    背后傳來了久違的正常人的溫度,奇異的溫熱讓盧簫有些不適應。

    那位約莫二十出頭的女軍醫小心翼翼地問:“盧上尉,我可以扶住您的腰嗎?”

    “請。”盧簫沒有多想,人上了馬總得扶住一個地方;韁繩在自己的手里,那這姑娘只能扶住自己了。

    于是,女軍醫便貼了上來,環住了盧簫的腰。

    一開始還有些許生疏,但幾秒之后,像是著了魔一般,那擁抱染上了莫名的親昵。

    或許那就是上尉的特殊魔力。

    奇怪的感覺。

    盧簫想起了幾年前開羅的除夕夜,風有些涼,摩托后座上的那條蛇肆意攫取著自己的溫度,不安分的手到處亂摸。

    這時她才有了些許負擔,雖然她并不認為自己是個對其她女性有欲望的同性戀。

    盧簫下意識眼神往貨車廂的方向瞥去,看到裝滿酒精棉的麻袋堆上,一個似笑非笑的眼神調侃中帶著醋意。

    確認其他軍醫也已上馬后,盧簫大聲發出指令:“全體聽令——出發!”

    一匹匹高頭大馬邁出快步。一部分跟在運輸貨車前,一部分護送在它們之后,大家仍神經緊繃著,但氛圍因新人的到來稍稍輕松了些許。

    部分馬匹上的軍官們破了冰,開始閑談。反正載著兩人的馬跑不快,騎著并不費多少氣力,尚有多余的精力說話。

    素來不善言辭的盧簫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也應該說幾句話調節氣氛,不然身后這姑娘可能會被板著臉的自己嚇到。

    哪知,身后的年輕女軍醫率先開口了。

    “盧上尉,您是我的偶像。”

    “啊?”猝不及防,當事人懵了。“你認識我?”

    女軍醫的語氣萬分肯定。

    “您上過《世州評論報》,是吧?”

    “這倒是。”

    “那就沒錯了!您在采訪里的發言給了我力量,激勵了我,我那時從沒想到,原來我們女人也能成為英雄。”

    “那當然了,男人能干的我們都能干。”雖然那些采訪的套話大多不是真心,但能激勵到人就行,盧簫微笑著想。

    “所以我一畢業就選擇了入伍,像您一樣成為一名光榮的軍人,為我們的榮耀與理想獻出生命。”

    盧簫的笑容瞬間僵住。

    所以一個本可以安逸生活的女孩,硬生生被自己言不由衷的話拽到了軍隊里。她本可以成為一個一個普通的醫生,而普通醫生工作個幾年就可以賺得盆滿缽滿。

    那之后,女軍醫再說的什么話她都聽不進去,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

    漫長的路途中,太陽由東邊挪到頭頂,又悄悄從頭頂落向西邊。

    一片迷茫中,盧簫看著前方的路,迷失了自己。

    她將眼神歪向一邊,求助式地看向車廂一側,完美地對上那雙翡翠般的綠眼睛。那下垂的眼角透露著疲憊,但其間的溫柔安撫了一切疑惑。

    無意識中,上尉的嘴角揚起了一個很細微的弧度。

    **

    那天晚上,新到的軍醫們立刻散到了各個營帳,給飽受熱帶病困擾的士兵們做檢查。

    月明星稀,空氣濕熱照常。

    軍醫們抱著一沓沓表格,提著白色藥箱默契地分開。

    一個僻靜的角落里,盧簫悄悄攔住了那個據說叫“達麗婭·科里科娃”的軍醫。或許這位軍醫早就準備好了被攔下,所以才故意走在了隊伍末端。

    那女人一絲不茍地盤起了通常垂成瀑布的淺金色頭發,高高鼻梁上架著熟悉的銀色細框眼鏡,平靜又嚴肅的神情像換了一個人。

    盧簫當然不打算揭穿什么,只是想問清楚。

    因為身穿暗紅色軍服的白冉身上全是違和感,違和得要命。尤其是那肩章上的星很清楚地表明,此刻她只是一個小小的下士,而作威作福的女人素來是喜歡騎在別人頭上的。

    盧簫壓低聲音問:“你怎么混進來的?”

    “我們認識嗎?”白冉露出困惑而單純的表情。

    和她過分熟悉的盧簫一眼就能看出這女人做作的偽裝,表示汗顏:“……如果你不想認識我的話。”

    聽到這話,那張蒼白的臉立刻綻出了笑容,調皮重新抓住她的氣質。這下,熟悉的白冉才真正回歸。

    “想,怎么不想。”

    “所以你怎么混進來的?克斯濱應該會核查每個人的身份。”

    只見白冉從襯衫內口袋掏出了一個小冊子,遞了過來。

    盧簫接過,發現那是世州軍人證。

    而證件上的名字確實是“達麗婭·科里科娃”,而旁邊的黑白證件照也確實是一個高鼻深目的女人,發色和瞳色也比較淺,只不過肯定不是白冉本人。

    盧簫蹙眉,不可置信。

    “這照片……他沒懷疑什么?”

    “這是我青春期的樣子。”白冉信誓旦旦,語氣嚴肅到可笑。

    “……”

    好吧,黑白照片的像素堪憂,只要人種一樣,一般人都會忽略這個問題。

    盧簫將證件遞還給了白冉,鎖住的眉頭仍沒有舒展開。

    于是白冉笑笑,接著補充道:“大家都很樂意當逃兵,我都不需要使什么手段。有人代替上戰場,除了你誰都會欣然接受的。”

    兩人靜了一會兒。

    雖然知道了這女人是以什么身份混進來的,可更重要的事情卻依舊不明朗。

    盧簫不明白為什么白冉會甘愿加入世州軍隊。根據這女人的過往經歷來看,她應該恨世州恨到了骨子里才對。

    難道要實施什么復仇計劃?難道要做投機分子,看世州終將取得勝利,要提前分一杯羹?

    但她沒有直接問這個問題,只是故作漫不經心地調侃道:“以后有人想罵你,大概可以罵‘三姓家奴’了。”

    當然也有想要招惹白冉的成分在,畢竟這女人以前可經常用一針見血的玩笑攻擊自己。

    不過聽到這話,白冉不僅沒表現出惱怒,反而輕蔑地笑了起來。

    “‘三姓’哪夠?‘四姓’比較合適吧。”

    第70章

    “四姓?”盧簫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附近榕樹上的蟬鳴重新聒噪起來,讓思緒斷斷續續的。

    她知道白冉曾在北赤聯軍隊,又有舊歐公民證,現在加入世州軍隊;根據已知信息確實應該是“三姓”才對。

    那白冉是什么意思?

    整個世界也不過只有四個國家。

    看到白冉自嘲般挑了挑右眉后,盧簫突然明白了什么。那眼角淡淡的褐色斑紋提醒了她,陌生從心底噴涌而出。

    “難道你是從……”

    盡管月光充足,夜卻一下子比任何時候都要黑。

    “沒錯,我的祖國是南赤聯,如果‘祖國’指的是出生地的話。”

    滿不在乎。

    一切表情都在盧簫的臉上僵住。

    所以,白冉是從宗教管控最嚴的南赤道聯合王國逃出來的。覺醒和出逃難度直接上升了一個層次。

    “我這不比呂布厲害?四面人哎。”說這句話的時候,白冉的語氣甚至是自豪的,根本聽不出來她是正話正說還是正話反說。

    如鯁在喉。

    盧簫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呆呆地盯著白冉。

    看來這女人早就沒有任何包袱了。早在三年前,她就曾幫北赤聯與南赤聯作對;其性質的惡劣程度可與現在不相上下。

    可她仍然不能明白。

    再怎么樣,世州軍方可害死了黃鶯,這女人怎么能幫世州做事?又怎么能忍心攻打曾給了自己自由的舊歐?

    看到上尉的表情,白冉敏銳捕捉到了其意。

    于是她聳聳肩,故意補充了一句:“但你知道嗎?我最后一個姓可不是‘世州’。”

    “嗯?”盧簫沒明白這句話。

    白冉閉眼笑了笑,月光下蝴蝶般的睫毛顫動。

    她頓了一會兒,向遠處走去;離開之前,她湊到盧簫耳邊,紅唇微微一動。

    “我干脆姓‘盧’算了。”

    盧簫的臉頰一下子燙成了烤紅薯。

    **

    一個很奇怪的事實。

    世州軍隊在南赤聯戰場上一路暢通無阻,甚至可以稱其為一帆風順。

    或許是因為舊歐剛成為世州的手下敗將,國內亂象迭生,他們根本無暇顧及外國,即便是自己曾經最可靠的盟友南赤聯。

    盧簫知道脫離了舊歐幫助的南赤聯會變得弱小,但沒有想到它竟然會這么弱。

    就好像……

    就好像南赤聯本就打算投降,而抵抗只是一種形式似的。

    不過盡管如此,盧簫也曾負傷過幾次,畢竟這里是戰場。

    而每當負傷之時,她便會見到平常根本說不上話的愛人。那個永遠把頭發一絲不茍地盤起、帶著銀邊眼睛的金發女郎,明明平常的作風吊兒郎當,但真到手術臺上卻令人無比安心。

    其實像盧簫這樣級別的人物,每次都應當由克斯濱中校或趙上尉對其進行治療;但最終還是由白冉或另一個女軍醫接下了任務。

    都在強調戰場上無性別,但事實上性別永遠存在。

    取嵌入肋骨的彈片時需要脫光上衣,處理大腿的傷口也要扒掉褲子;在這種情況下,只能盡量優先安排同性別的軍醫進行手術。

    依舊是悶熱的營帳中,只不過白衣天使不再是牛哄哄的軍醫長,而是一個小小的軍醫下士。

    而迷迷糊糊,盧簫總能看到那蒼白額角滲出的汗珠。

    她發現,只要自己受了傷,再輕微也好,這條從不出汗的蛇也會破天荒地出汗。

    鏡片后,那聚精會神的綠眼睛也很熟悉。

    “盧上尉需要嗎啡么?”

    “不需要,輕傷而已。”

    “果然。”

    白冉的嘴角勾起了意味不明的笑容。那也很熟悉。

    因醫療資源緊缺,小小的營帳里擠了十幾個受傷的士兵。痛苦的哀嚎仿佛快要撐破營帳,引爆天空。

    手術刀切入皮膚,鑷子深入肉中,報復性觸到傷口最深處。

    “疼了就叫。”

    “沒疼到那個程度。”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但也不完全相似。

    在縫合傷口之時,終于不再出汗的軍醫綻出了笑容。她的眼神往四周狡黠一瞟,便立刻俯身湊到了一直隱忍著的上尉的耳邊。

    熱氣輕輕一呼,勾起遺忘了太久的曖昧。

    “忍功真好哦,可怎么在床上就忍不住不叫呢?”

    盧簫立刻羞得耳朵冒煙。

    “咳!”傷口的疼痛化作了一聲咳嗽。

    其他傷員和軍醫以為這位長官染上了肺病,紛紛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不過在看到是漂亮的“達麗婭”在為其治療時,他們的眼光由同情變為了羨慕。

    **

    南半球的雨季從十二月開始。

    檳榔,紅棕櫚,貝葉棕,各種形狀的葉子在雨點的拍打下啪嗒作響。每天一出營帳,暗紅色軍服便會濕噠噠地黏在皮膚上。

    霧氣朦朧間,世州軍隊停滯在了明古魯與巨港之間。

    反正大勝南赤聯已是定局,不差這半個月;中央從明古魯港口送來了源源不斷的物資,一切都不用擔心。

    今年冬天又見不到雪了,望著水位越來越高的溪流,盧簫有些感慨地想。

    此刻的她,正獨自一人走在不知名的雨林中。

    前些日子通訊部截獲了一封與物資有關的電報,因需要確認一下,她便秘密溜出了大部隊,來到CL1034國道邊上探聽情況。

    謹慎總是沒錯的。

    早上還是淺淺的陰天,可一過中午,僅剩的一點太陽腦袋立刻躲進了厚厚的云層之中。

    墨黑的云層席卷天空,豆大的雨點從萬丈高的天空中落下。

    盧簫帶了雨衣,可雨的傾盆程度超乎意料,現在在泥濘的路上行進會有危險。

    于是,她選擇了在最近的一個小山洞里面躲雨。因為怕泥石流或塌方,她靠洞口靠得很近,雨點打濕了她的衣襟。

    那應該是某個南赤聯農民的秘密儲存倉庫,洞深處藏了不少生活用品和糧食,不過她當然不會去動它們。

    盧簫坐到地上,半發呆式地看著手中的指南針。她最近經常會出幻覺,經常會陷入回憶之中。

    她想起了在拉瑙的基地中制定戰略的情景,指南針擺在木制辦公桌的角落,指針靜靜隨著筆尖的移動而輕微搖晃。

    她想起了在厄爾布魯士山上的拉練,凍得皴裂的手握住兜里的指南針,和席子佑拄著手電筒的光前進的暴風雪夜。

    她想起了大和島上的孤身騎行,劇烈顛簸上很難分辨出指南針的方向,身后遙遠的柴油機轟鳴是死亡的喪鐘。

    那些回憶都太過遙遠,都好像是一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她打了個噴嚏,縮縮肩膀,打算靠在墻壁上睡一會兒。

    然而正準備睡時。

    “長官好。”

    盧簫錯愕地抬起了頭,意外看到了全身濕得不成樣子的白冉。她甚至還悄悄掐了自己的手腕一下,以確定自己尚未睡著。

    “你跟蹤我?”

    那是水中的維納斯。

    額角及顴骨的水珠晶瑩剔透,瀑布般的金發緊緊貼著臉頰和脖子,薄薄的襯衫因水而緊貼身體,身體的全部曲線都一覽無余。

    美到極致的維納斯。

    “反正今天沒什么事,出來散散心。”白冉笑著在她的身邊坐下,若無其事。

    那是一個月來,她們第一次真正的獨處。年輕的上尉對此感到懷念,卻也覺得幸福得不真實。

    “這么大的雨應該好好在營帳內休息,不然會感冒的。”盧簫無意識間就開始苦口婆心。

    聽到這話,白冉瞇起眼睛笑道:“那你覺得蚺為什么一天到晚都埋在水里?”

    盧簫蹙眉思考片刻,這才發覺剛才說了一句蠢話。這家伙也算是條熱帶蚺蛇,這么大的雨反而會讓她舒服得不行的。

    “所以親愛的長官,你探出什么所以然了嗎?”

    “沒有威脅,近些天來可以讓大家稍稍放松了。”

    白冉像是早就知道一般,神態無比輕松。

    “我就說嘛。”

    雨一直下。

    叮叮咚咚,噼噼啪啪,溪流湍急,草木盛怒。

    白冉在原地坐了一會兒后,舒了口氣,將身子靠到了上尉的懷里。而上尉很溫柔地將她攬了過來,將自己的胸口借給她依靠。

    一切動作早已成為習慣。

    盧簫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已能顯出皺紋的蒼白皮膚;而白冉的鼻翼貪婪地煽動,攫取著愛人最后一絲味道。

    雨點撫摸著龜背竹闊大的葉子。

    不再年輕的軍醫撫摸著上尉的肋骨,冰涼指尖停在了那隱隱凸起的傷疤上。

    “還疼么?”

    “不疼。”

    “疼了要叫。”

    “不叫。”

    然后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陰雨天總能喚起一些陰郁的回憶與陰郁的情緒。

    灰色與綠色一同望著天空,望著總也潑不完的天空之水,心情中的平靜部分變得黯淡而綿長。

    白冉的下巴抵在盧簫的鎖骨上蹭蹭。

    “我老了吧?”

    “沒有。”

    “胡說,你看得到我的皺紋。”

    盧簫用食指指關節刮了一下愛人美到不真實的鼻尖。

    “歲月總要做點什么。有皺紋不代表老,你依舊比別人漂亮得多。”

    “就會強詞奪理。”略帶嬌羞的嗔怪。

    靜默片刻。

    “你知道嗎?在來的路上,我本想捕個魯氏仙鹟嘗嘗。頭一次來蘇門答臘,就想嘗嘗這兒的特色菜嘛。”白冉的目光開始悠遠,也開始悲傷。“但我發現已經捕不到任何鳥類了,速度跟不上。”

    盧簫想起了那年在拉瑙的叢林中見證到的一幕。那時的她應該還很靈巧,隨隨便便就能捕到獵物當口糧吃。

    無時無刻都有變化在提醒時間的流逝。

    盧簫能理解。過了二十五歲后,她也能明顯感到身體各方面機能也在悄悄下降。

    于是,她換了個角度安慰。

    “明明可以借助工具,為什么非要親自捕呢?”

    “我眼神更不好,射不準的。”白冉凄涼地笑著。

    “嗯……”

    盧簫頓了片刻,盯著遠方某棵樹的枝頭搜尋著什么。

    五秒后,她掏出了腰際的槍。

    砰!

    簡單,粗暴。

    “哈?”白冉疑惑歪頭,因日照不足而圓成滿月的瞳孔顯得有些呆萌。

    盧簫利落地站起來,整理一下衣服,向仍呆在原地的白冉伸出手:“走。”

    白冉仍不明白她的意思,但還是握住那只手站了起來,然后好奇地跟了上去。

    大雨仍然瓢潑,但她們誰也不在乎,任雨點為自己沖澡。

    盧簫的頭發也濕透了,貼著顴骨的線條。向前走時,她一邊用手背抹著眼眶邊擋視線的雨水,一邊撥開雜亂的樹枝與灌木叢。

    白冉一邊跟著她,一邊望著那瘦削卻有力的身體線條出神。

    終于,在一棵樹腳下,盧簫停住了腳步。她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了一具精巧的尸體。

    那是一種極為特殊的鳥。

    通體為藝術品般的亮藍色,腹部呈白色,腳和嘴巴卻是暗暗的黑色。

    “一只雄性仙鹟。”一邊這么說著,盧簫一邊把手中仍殘留些許體溫的鳥遞給白冉。

    白冉露出了驚喜的表情,瞬間快樂得像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手指不斷撫摸著那具亮藍色的鳥體,就好似那不是獵物,而是寵物。

    “這都隔著幾百米了,這么小一只,你是怎么一槍打中的?”

    不可置信。

    “我是老狙擊手了。”

    “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飛上枝頭變鳳凰’。”白冉嬌媚一笑,也不知從哪胡謅出了這么一句押韻的話。“不想吃生肉了,待我回去烤烤再吃。長官要一起吃么?”

    盧簫盯著那只將將一個巴掌長的小鳥,搖了搖頭:“你吃吧,我沒什么興趣。”

    “那我不客氣嘍。”從拿到鳥的那一刻起,白冉一直輕松而愉悅。

    “請。”

    兩人返回山洞后,在洞里收集了些干草和樹枝。因它們受了潮,打火機點了好久才成功燃一個小小的火堆。

    盧簫掏出一直珍藏的那把蛇骨刀,遞給白冉。

    只見她嫻熟飛快地處理好那只鳥,然后穿到了一根長長的樹枝上。很奇怪,雖然她干著野蠻人的事,儀態卻依舊染著優雅的貴族之態。

    不到十分鐘,火上的鳥肉便滋滋烤出了香味。

    白冉悠然地哼著小曲,她哼歌的嗓音也很好聽,不愧是學音樂出身的小提琴手。

    真美好。

    輕輕靠在洞內的墻壁上,盧簫感到了久違的放松。

    烤好后,白冉撕下一片肉放入嘴中。她嚼了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盧簫好奇地盯著那燒得焦而酥脆的鳥皮。

    白冉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從鳥的腹部撕下了一塊肉,不由分說塞進了她的口中。

    盧簫欣然接受了這次投喂。

    不過肉一入口,她立刻明白那意味不明的微笑是什么意思了。這種鳥雖然觀賞起來很漂亮也很蘇門答臘特色,但吃起來卻難吃得要死,簡直比馬肉還難吃。

    再也不想吃第二口。

    不過白冉倒是悠然自得,絲毫不嫌棄這肉的酸硬難吃,一口又一口地品味著這只蘇門答臘島的特色鳥兒。

    或許味道是次要的,新鮮勁才是主要的。

    看著那在火光照耀下無比立體的側臉,盧簫想到了過去一個月中一直想說卻從沒能說出的事。

    “其實在南赤聯的作戰難度很小,你不用來當我們的軍醫的。”

    雖然能每天見到自己的愛人是件幸事,但在戰場上看見愛人就不算幸事了;尤其是愛人因自己的原因,被迫加入了本不該加入的陣營。

    或許怎樣都該道個歉。

    白冉歪歪頭,似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一般撅嘴。

    “可人家想陪著你嘛。到處都是毒蟲和毒蛇,萬一你意外中了毒怎么辦呢?”

    “概率很小,我很小心。”

    “嗯哼。”頗有左耳進右耳出的趨勢。

    于是,盧簫補上了最深層的原因:“反倒害你有了心理負擔,這讓我也很愧疚。”

    白冉依舊吃得很慢卻很香,并毫不在乎地反問道:“為什么會有心理負擔?”

    “和你愛的國家作對。”因為無論是南赤聯還是舊歐,都是世州的敵人。

    白冉拿著鳥的手停在了空中。

    那雙綠眼突然透露出了寒意。

    那是盧簫從不曾見過的、無比認真的寒意。

    陌生的恐懼揪住心臟的一端,將它提上嗓子眼。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錯話,引得白冉憤怒成這個樣子。

    她舍不得愛人不高興,只能無條件后悔剛才不知錯在哪里的話。

    而白冉開口時,那通常調笑的聲音墜入了世上最冷的寒窖。

    “什么是國家?”

    作者有話要說:

    暴論:要寫出最美的愛情羅曼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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