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
季琪琨走進家門,在玄關處換上拖鞋,他抬起頭,目光落在廚房中島忙碌的魏芷背影上。
“老婆,又在辛苦?”他微笑著走來中島,從身后環住了魏芷的身體。
“我才開始準備晚飯,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回來了。”魏芷勉強自己露出笑容,“你先忙你的事吧,晚飯還有一段時間。”
季琪琨沒有離開,反而貼得更近,低沉沙啞的聲音幾乎直接鉆進她的耳中。
“我想你了。”
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順著她的裙擺探了進去,輕輕摩挲著她溫熱的腿根。魏芷全身僵硬,心提到了喉嚨眼,但旋即,那只手離開了她的身體。
季琪琨環住她的腰,吻了吻她的臉頰,帶著一絲責怪說道:
“你不想我嗎?”
“……我們才剛剛分開啊。”
“是啊,才剛剛分開。”他自言自語般說道,“但我已經開始想你了。早知道,就讓你多等我一會,我們一起回家。”
他松開了魏芷的身體,笑道:
“你慢慢準備吧,我去書房了。”
季琪琨進入書房,那扇禁忌之門在魏芷眼前關上。她站在原地好一會不能動彈,季琪琨碰過的地方,就像是有一條冰冷的大蛇爬過,只留下戰栗的雞皮,和恐懼的余韻。
晚餐之后,季琪琨少有的沒有立即返回書房,而是留在了廚房幫魏芷整理家務。
他一邊將洗碗機中洗好的碗筷收納進櫥柜,一邊對魏芷說:
“這個周末我終于能休息了,你有什么想做的,老公陪你。”
“公司里的事都忙完了?”魏芷一邊擦著柜面,一邊努力用平常的語氣回應他。
“公事永遠也忙不完,但我總得抽出時間來陪老婆。”
“如果你忙,不用管我。我不想耽擱你的正事。”
“陪老婆就是正事。”季琪琨笑道,“最近新上了幾部電影,我聽小唐說還不錯,要不周末我們去看電影吧?”
“你和唐秘書關系這么好,都交流起電影心得了?”
“畢竟平時呆的時間長,什么都會聊一些。不過還是以工作為主,小唐的工作能力不用我操心。”
“是啊,你和唐秘書在一起的時間比我還長,我都嫉妒了。”
魏芷故意說道。
“工作而已,你才是我唯一的老婆。”季琪琨笑著說。
“你最好心口如一。”魏芷用手指點著他的胸口,也笑道。
這一刻,他們就像世間最平凡的一對新婚夫妻。
但她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他也不知道她心中所想。
他們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
這一夜,魏芷靠安眠藥入睡。
同床異夢,也是夫妻之間最平凡的一種狀態。
周末,季琪琨果然履行了諾言,帶著魏芷去看了最新的電影。兩天時間,他們不僅看了兩場電影,還逛了兩場畫展。
在琳瑯滿目的畫展中,魏芷和季琪琨不約而同被一幅幾乎占據整面墻的巨幅油畫吸引了目光。
那是江都市一名新銳畫家對耶羅尼米斯·博斯的《人間樂園》仿作。
畫面左側,伊甸園中綠意盎然,亞當和夏娃在繁茂的樹下相依相伴,純真無邪。陽光透過樹葉灑落,斑駁陸離,仿佛天堂的一抹溫柔輕撫著大地,空氣中彌漫著寧靜與和諧。
中央的畫面則是一場狂歡的盛宴,巨大的水果、奇異的生物與裸體的人□□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荒誕不經的景象。人們在水中嬉戲,在草地上狂歡,笑聲與歌聲交織。
右側的地獄則是黑暗與恐怖的深淵。惡魔與怪獸橫行,受苦的靈魂在痛苦中掙扎,扭曲的身體與猙獰的面孔構成一幅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這里沒有光明,唯有遠處的業火在熊熊燃燒。
“你喜歡耶羅尼米斯·博斯?”季琪琨問。
魏芷搖了搖頭:“我只是喜歡這幅畫帶給我的感覺。”
“我也喜歡這幅畫。”季琪琨說,“蜜月旅行的時候,我們可以去西班牙。這幅畫的原畫保存在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
他牽住了魏芷的手,感受著魏芷的五指慢慢扣緊了他的,他的心,卻飛回了八年前。
“寶貝,你現在的畫風和以前有天壤之別了。”季琪琨若有所思。
透進金黃夕陽的畫室之中,把長發用皮繩隨意挽在腦后的梅滿背對著他,正在一張畫布上描繪窗外湖景。
燦爛又粼粼的湖泊,在她筆下卻變得荒誕暗沉,就連周遭的樹影都變得扭曲混亂。
“不好看嗎?”她忐忑不安地問。
梅滿停下畫筆,轉過頭來,逆光下的她,面龐和畫作一樣扭曲模糊。
“好看極了。”季琪琨走到她身后,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肩上,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畫作,“這才是藝術。”
“也許是因為我的審美變了吧。”梅滿望著自己的作品,露出了若有所失的表情,“……我再也畫不出從前的那種畫了。現在的我,更喜歡耶羅尼米斯·博斯那樣的風格。”
“這是好事啊。”季琪琨溫柔地說道,“明媚的心靈,對藝術家而言就是毒藥。”
“……是嗎?”梅滿喃喃自語,臉上浮現出一抹虛弱的笑意。
“是的。”季琪琨肯定地說,加重了她肩上那只手的力氣,“你喜歡耶羅尼米斯·博斯,我們以后結婚,就去西班牙度蜜月。耶羅尼米斯·博斯的巔峰之作《人間樂園》就在普拉多博物館。”
梅滿:“……好啊。”
魏芷:“……好啊。”
誓言永遠不會腐朽,所以才可以說給不同的人聽。
第二天,季琪琨如往常一樣六點起床,跑步回來之后沖涼水澡,魏芷為他準備了香脆可口的烤面包片和咖啡。用完早餐后,魏芷又把他送到了家門口。
“路上小心。”她體貼道。
“晚上見。”季琪琨笑著走出了家門。
聽著季琪琨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魏芷轉而走到了一面落地窗前。她等待著,等待著黑色的添越開出地庫,目送著那輛車消失在街道的盡頭,她才轉過身,走到了禁忌之門前。
輸入密碼,開啟書房的密碼。
魏芷再一次站到了臺式電腦面前,面對著熟悉的提示“最愛的藝術家”,這一次,魏芷沒有猶豫,輸入了souldominator。
“歡迎回來”。
屏幕上出現冰冷的歡迎。
他視自己為藝術家,而她們,都是他的藝術作品。
多么的傲慢,多么的冷酷,就像俯視著《人間樂園》的他們,自以為獨立在畫卷之外,其實早就深陷其中。
她打開“我的電腦”,挨個檢查硬盤里的文件。
在一個足有1t的本地磁盤中,她不僅找到了魏來網盤里的4000多g的情感控制資料,還找到了許多以兩至三個大寫字母命名的文件夾。
“zyw。”
“wn。”
“tjy。”
……
魏芷點進其中一個名為“mm”的文件夾,里面都是各式各樣的不雅照片和□□視頻。光影交錯間,女性的面孔被放大、聚焦,而鏡頭后的那個人,卻始終隱藏在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聽不見他的聲音,只有那雙無形的眼睛,如影隨形,窺探著、侵犯著、操控著一切。
盡管如此,魏芷還是從那偶爾露出鏡頭的身體部分,辨認出了他的身份。
魏芷的呼吸開始急促,她感到一股難以名狀的惡心從胃中升起,直沖喉頭。
終于,她再也無法忍受,踉踉蹌蹌地沖出書房,奔向客廳的垃圾桶。她的身體劇烈顫抖,仿佛隨時都會崩潰。她跪倒下來,雙手緊緊抱住垃圾桶,喉嚨發出壓抑的聲響,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
“嘔——”
周圍的光線似乎在這一刻黯淡下來,室內的死寂被她劇烈的嘔吐聲打破,又迅速歸于平靜。她顫抖的雙手緊握著垃圾桶的邊緣,仿佛抓住最后一絲理智。洶涌的淚水順著她的下巴滴落在地毯上,暈開一朵朵濕潤的痕跡。
她的身體在抽搐,但她沒有哭出聲來,她努力壓抑著內心的怒火,那股熾熱的情感在胸中翻涌,卻又不得不被強行壓下,化作一陣陣劇烈的絞痛。
那些殘酷的畫面,就像水下的水草一樣,緊緊纏繞著她的靈魂。
當她連胃酸也吐不出來的時候,身體里只剩下仿佛要將她撕裂的劇痛。
魏芷用紙擦掉嘴上的臟污,強撐著身體站了起來,慢慢走回了書房的電腦前。她逼迫著自己睜大眼睛,用手機記錄下電腦上的發現。手機的內存不夠,她當即買了個大容量移動硬盤,讓跑腿的送來。
1t的文件傳輸了3.7個小時,當傳輸全部完成,她將書房的一切恢復原樣,更換了客廳的垃圾袋。
思考再三,她將機械硬盤放進密封袋中,然后放進了馬桶水箱里。
波蕩的水波吞沒了罪證,被業火灼燒過的傷痕卻不會消失。魏芷坐在馬桶蓋上,身體似乎失去了和她靈魂的連接,她仍在她的身體里面,卻控制不了全身乃至指尖的戰栗。
手機震動起來,屏幕上顯出水站的座機電話。
第一次嘗試,手機從顫抖的指縫中滑落,第二次嘗試,魏芷才好不容易將手機拿到耳邊。
“……喂?”
“鄭田心到水站了,你什么時候過來?”譚孟彥說。
魏芷沒有立即說話。
“誰也不會怪你的,小芷。”母親的聲音再一次回響在腦海之中,“我們都知道你盡力了。”
不力竭而亡,怎么算是盡力?
她所苦苦追求的,不是一個人的成功逃亡,而是所有人的救贖。
為此,她犧牲了一切,孤注一擲地走在這條路上。
“我現在來。”她啞聲說,掛斷了電話。
她絕不會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