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的卷簾門嘩啦一聲提起,穿著白色背心和黑色運動長褲的譚孟彥在門后瞇著眼看她。
魏芷從陽光明媚的室外,踏入昏暗凌亂的水站。
結著蛛網的電燈有氣無力地垂在角落,雀躍的塵埃像興奮無知的孩童,爭先恐后地朝僅有的一束自然光源里擠去。
魏芷踏上腐朽的木樓梯,在吱呀聲中走上水站小小的二樓。
譚孟彥從她身后走出,站到了閣樓唯一的小窗戶前,寬闊的肩膀擋住了大部分光線,閣樓立即暗了一大半,棱角分明的面孔隱于逆光之中,過長的劉海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雙眼。
鄭田心還是坐在那張木桌前,胸前放著一個不銹鋼飯盒,她的笑容在光線的分割下顯得格外詭異,仿佛是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拼接而成。
陽光照亮的那一邊臉龐,肉嘟嘟的肌膚泛著油膩的光澤,笑紋如同被無形的手指輕輕勾勒,嘴角上揚時露出一排整齊卻略顯擁擠的牙齒,那是一種近乎病態的歡樂。而陰影籠罩下的另一半面孔,則沉浸在幽暗之中,只留下模糊的輪廓和深邃的眼窩,笑容在那里變得晦澀難辨,就像是一張面具,掩蓋了所有真實的情感。
這半明半暗的笑容,在光與影的交織中扭曲著,讓魏芷感到背后一陣涼意。
“小魏,我特意給你帶了我得意的燒豆腐,還有土豆紅燒肉……這些都是你愛吃的。”
兩只油膩肥厚的手按住不銹鋼飯盒,將其緩緩推向魏芷方向,飯盒在凹凸不平的木桌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就像一把小刀劃過粗糙的人體皮膚。
木屑如血液短暫飛揚了一瞬,然后就無力地摔落了下來。
魏芷在鄭田心對面坐了下來,看著她打開了不銹鋼飯盒,露出里面還熱騰騰的飯菜。
“快趁熱吃吧。”鄭田心笑著催促道。
“我在季琪琨的電腦里發現了這個。”
魏芷沒有去碰那盒飯菜,而是將魏來的舊手機拿出來,調出她匆忙間在季琪琨電腦中錄下的冰山一角,展示給鄭田心看。
一開始,鄭田心沒有意識到那是什么東西。直到女性赤裸的身體出現在畫面中,她才猛然明白過來,接著,那假面似的笑容瞬間湮沒,一種可謂兇狠可怖的神色出現在她臉上。
“這是在哪里發現的?”
鄭田心說著,就要伸手拿過舊手機。魏芷在那一刻收回了手,十根沒有佩戴飾物的手指緊緊扣在舊手機上。
鄭田心的手撲了個空,詫異地朝她看來。
“拿到這個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當然是去挨個調查這些當事人,找到季琪琨強迫她們拍攝視頻的證據。”鄭田心收回手,笑容重新掛回臉上。
“如果找不到呢?”
鄭田心一愣。
“如果沒有人證,法官就只能從視頻上判斷其中是否存在脅迫。”
魏芷此前已經強迫自己看完了所有視頻,就算沒有——她也知道,季琪琨不需要暴力脅迫。
他有一百種方法,讓女人自愿和他拍這樣的視頻。就像梅滿最后用自己的雙腿從天臺上一躍而下一樣。
“在沒有暴力脅迫、傳播和盈利的情況下,即便是偷拍,那也只是違法行為,達不到犯罪的程度。”魏芷說,“我記得你說過,要想延長追訴期,必須找到他在十年內再次犯罪的證據。”
“……是這樣。”鄭田心的后背靠回了椅背,她笑著說,“我也只是想多種可能多種路嘛。萬一,這里面就有遭到暴力逼迫,才拍視頻的人呢?”
“我說過,如果我發現你騙了我,我會隨時退出。”魏芷說。
鄭田心不慌不忙地說道:“我當然還記得,小魏,我可沒騙你啊。”
“你沒有騙我,你只是誤導了我。”
“你這是在說什么?”鄭田心的笑容有了些微的變化。
“以季琪琨的性格,他會突然自白犯罪過程的可能性幾乎為0。你真正想要尋找,并有把握找到的——”魏芷從木椅上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鄭田心,“是季琪琨對我婚內施暴的證據。”
鄭田心臉上的笑意漸漸轉為了另一種意味。
“所以你才會煞費苦心地幫我隱瞞欠債的事情,幫我嫁入季家,讓我成為季琪琨法定的家庭成員。”魏芷說,“甚至在更早之前,你就開始幫我吸引季琪琨的注意力。只因為我是你千挑萬選之后,最合適的誘餌。”
“你有什么證據?這都是你的猜測呀,小魏。說這種全是猜測的話,只會破壞我們之間的信任。”鄭田心笑道。
“季琪琨的前女友——梅滿和譚靖雁都有一個共同點。”魏芷說。
她曾疑惑過,鄭田心挑選合作對象的標準是什么。
要先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才能知道她的審核標準。如果是為了吸引季琪琨的注意力,讓季琪琨咬鉤而來,答案就昭然若揭了。
“她們都有一個不圓滿的家庭,或許,內心也都有一些創傷。”她說,“譚靖雁三歲的時候父母雙亡,親戚不肯收養女孩,將她送給了一對城里的夫妻。梅滿則由單親母親撫養長大,她的母親是個職業女性。”
“而我,原生家庭壓抑,長期服用抗抑郁藥物。”
“季琪琨喜愛的,就是這種原生家庭有缺陷的女人。她們缺乏愛,所以才會更加渴求愛,”她輕聲說,“……不顧一切的。”
“你從許多人中挑選了我,為我和季琪琨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相處的機會,只為了將我送到季琪琨的刀下。”
半晌的寂靜后,鄭田心的嘴角咧了起來,喉嚨里也發出了一絲輕微的嗤笑。譚孟彥依舊靠在窗前,他的身影融化在光圈之中。
鄭田心拿起一次性筷子,那雙略顯笨拙的手指在光線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粗壯。她拿過魏芷沒碰的飯盒,夾起一筷豆腐往嘴里送去。
“瞧你說的,小魏——”
大塊大塊的豆腐被接連不斷地送進口中,鄭田心的臉頰明顯鼓了起來,仿佛有某種柔軟的力量在里面緩緩涌動。每一次咀嚼,她的下巴都有節奏地上下移動,偶爾,她的嘴唇會輕輕抿合,以捕捉那些試圖逃逸的汁液,而她的目光則始終緊鎖在魏芷身上,保持著一種詭異的冷靜。
“……難道不是你自己想要麻雀變鳳凰,才用了各種小手段去勾引季琪琨嗎?我也只是做了順水推舟的事情呀。”她慢條斯理地說道。
“像譚靖雁和梅滿一樣被季琪琨傷害,也是我自己想要的嗎?”魏芷問。
鄭田心夾起一筷排骨,用力咬了下去,魏芷幾乎能聽到骨頭與她的牙齒發生沖撞的聲音。
“小魏,你也是成年人了。不可能你光想得到好處,卻不承擔代價吧?”
“……你還記得你真正的名字嗎?”
鄭田心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可怕的冰冷。眼角余光中,譚孟彥也抬起了頭,露出了那雙黑白分明,天生帶著冷意的眼眸。
她毫不退縮地看著鄭田心。
她的目光中沒有任何掩飾,也沒有任何溫柔,只有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審視。
這種注視讓鄭田心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仿佛自己的一切秘密都被暴露在陽光之下。
同一時刻的大山關派出所,張開陽從師弟手中接過了一沓資料。
“和去年一樣。”師弟說。
為了防止梅滿那樣的事再次發生,八年的時間里,張開陽一直拜托手下的師弟留意季琪琨的動向,同樣,他也在一直追蹤翁秀越的行蹤,擔心她一時沖動,犯下無法挽回的錯誤。
季琪琨還算安分守己,但翁秀越,在這八年時間內,卻從未出現過。
她家里的水電早已停用,就連物業費也一直欠繳,戶籍沒有遷移,房產和車卻都落下了厚厚的灰塵,社保更是自辭職之后就一直斷繳,甚至名下的信用卡和銀行卡,都沒有再發生過任何交易。
她就像從這個世間消失了一樣。
就連季琪琨在六年后重返江都市,翁秀越也始終沒有出現過。
難道是時光抹平了傷痛,她已經放下過去,重新開始了?
想起翁秀越曾經在派出所里充滿仇恨的眼神,張開陽直覺這件事始終沒有結束。
湍急的河流,只是從地面,轉移到了地下。
“已經這么久了,師兄,你還要繼續跟下去嗎?”師弟勸道,“八年都沒有動靜,那就是真的過去了。”
張開陽并沒有被說服,他繼續問道:“譚靖雁和王雙的雙親那里有消息嗎?”
譚靖雁為季琪琨打掉一個孩子,又因為季琪琨的分手威脅,疲勞駕駛出了車禍當場身亡;王雙則是季琪琨的另一個前女友,在梅滿之后,他們交往了一年時間,分手的時候,王雙已經患有重度抑郁,自殺挽留季琪琨未果,如今已被她的父母送往國外療養。
如果翁秀越要尋找復仇的幫手,這兩人的父母就是很好的選擇。
“我把翁秀越的外貌特征給他們說了,照片也看過了,但這些年來,翁秀越都沒有找過他們。”師弟說。
張開陽緊皺眉頭,沉默了下來。
“啊,不過——王雙的母親那邊,說一年前有個女人去找過她們。”
“一年前?”
師弟連忙解釋道:“因為和翁秀越的外貌特征明顯對不上,所以我就沒跟師兄說。估計就是單純的好事者吧,來王雙的父母那里打聽八卦的。”
“你還記得那個人的外貌特征嗎?”
“那當然——因為太好記了。”師弟說道,“來找王雙父母的,是一個目測一百八十多斤,不修邊幅的胖女人。”
……
你還記得你真正的名字嗎?
時間從魏芷發出叩問的這一秒起,變得粘稠而緩慢,鄭田心面無表情地看著魏芷一翕一合的嘴唇中,一字一頓地吐出她的名字。
那三個字,宛如毒沼澤中傾倒而出的淤泥,逐漸淹沒了鄭田心的身形。
骯臟腐臭的淤泥下,藏著她真正的模樣。
“如果是你,你能忘記嗎?”她問魏芷。
魏芷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她也不需要任何人來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鄭田心放下一次性筷子,從桌前慢慢站了起來,龐大的身形仿佛一座沉重的山丘,逐漸遮蔽了桌面的光線。投下的陰影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悄無聲息地在桌面蔓延開來。
她的目光空洞而冷漠,肥厚的臉龐在光與影的交錯中顯得更加陰森。在這片寂靜中,她就像是一個沉默的巨人,存在本身就是一場無聲的噩夢,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翁秀越眨也不眨地看著魏芷,說:
“我不能,也永遠不會忘記。”
“我是一個失去女兒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