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秀越留在畫廊的屬于“鄭田心”的號碼已成為空號,張開陽也聯系了畫廊里曾經和“鄭田心”有過交情的員工,得到的消息是“鄭田心”沒有聯系過她們任何一人。
在沒有備案的前提下,他無法調用天眼來尋找翁秀越,光以一人之力,想要從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擅長隱匿偽裝的女人,無異于癡人說夢。
翁秀越再次消失了,但魏芷沒有。
他還記得季琪琨上班的時間,他熬過一個無眠的夜,在早上九點的時候,撥通了魏芷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似乎電話那頭的主人正在思考要不要接通,在電話自動掛斷的前一秒,他聽到忙音結束,魏芷平靜的聲音出現在聽筒中。
“你好,張警官。”
“我想和你見面聊聊。”張開陽開門見山道,“關于你和梅滿的事情。”
比接通電話前更長的沉默出現了。
魏芷半躺在沙發上,目光落在落地窗外一縷從厚重云層中刺出的金色晨曦上。微弱的金光灑落在她的身上,無知的童稚的朝陽,在她漆黑的發絲間跳舞。在她腳下,是那盆已經燒為灰燼的婚前協議。
“下午三點。”她說。
“可以。”張開陽立即說。
掛斷電話后,張開陽立即拿起自己的夾克披上,大步走出了大山關派出所。
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三點,時間還早,但他迫切地想要先去約定的地點看看。魏芷提出的見面地點在三環外毗鄰郊區的一棟爛尾樓里。
這個地點一定有它自己的意義。
他開車來到水嶺街,在街邊停車下車。那棟寬闊而巨大的爛尾樓醒目地佇立在一片低矮樓房之中,周遭圍著一片斑駁的藍色施工圍墻,因為無人看顧,早已爬滿了翠綠的藤蔓。
張開陽繞著圍墻走了一圈,找到墻上的開口。
藍色的小門虛掩著,門上纏繞著一條銹跡斑斑的鐵鏈。
張開陽將生銹的鐵鏈扔在地上,毫不猶豫地踏入了遺棄之地。
圍墻內的空地上,雜草肆意生長,半人高的它們像是荒野中的一片綠色海洋,隨風輕輕搖曳,偶爾有幾株高大的蘆葦在其中鶴立雞群,細長的葉子在微風中沙沙作響。草叢間散落著一些廢棄的建筑材料:斷裂的磚塊、生銹的釘子和破舊的安全帽。
五層的爛尾樓沉默不語,像是一座未完成的紀念碑。水泥色的身軀上,鋼筋如鐵銹色的荊棘般裸露在外,向著天空伸展。樓層之間的窗口空洞無物,仿佛一只只被掏空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遠方。
他慢慢走入爛尾樓中,空曠的一樓除了支撐的立柱以外,只有零星的塑料垃圾。他一層一層地走上樓梯,直至走上第五層天臺。
張開陽站在天臺邊緣,再次環視爛尾樓四周景象。
四周聽不見人的喧囂,遠處城市邊緣傳來的模糊噪音,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午后最刺目的陽光穿破灰色的云層灑下,只在草尖上留下些許光亮,轉瞬即逝,很快又被大樓的陰影吞噬。
他眺望著遠處的城景,忽然意識到,在之前的調查中,魏芷和梅滿的生活軌跡無法交匯,是因為她們常駐的地點都離彼此太遠,但如果是以這棟爛尾樓為起點,無論是到江都美院還是魏家,都只需要二十分鐘的步行時間。
在全國聯網的所有慈善機構中,他都沒有找到魏芷的備案數據。
梅滿對她的資助,一定是沒有經過正規機構的。一個生活在城東,一個生活在城北的兩個人,是如何交匯的?
答案或許就在這棟樓中。
他對爛尾樓拍了些照,然后就坐在建筑的陰影中等待。下午三點整,他靠著冰冷堅硬的水泥石壁,聽到了清晰的腳步回蕩在樓道之間的聲音。
張開陽站起身來,目光望著樓梯的出口,直到那里終于出現了魏芷的身影。
她依舊是往常的樣子,黑發自然披散于肩,簡潔樸素的衣著,那張象征著純潔與柔弱無害的素顏上,一雙烏黑的眸子靜靜地迎接著他的注視。
他曾以為那是一雙令人心生保護欲的鹿眼。
但他忘了,海豚眼也同樣溫順□□。
魏芷走到天臺邊緣,目光從樓下一掃而過,無論是叢生的雜草還是地上映照著灰色天空的水泊,一切都使她感到懷念。秋風吹拂著她過肩的長發,黑發與黑眸交疊,融匯成更深的黑暗。
“我是以外出采購為由出門的,時間不多,你想問什么就問吧。”她漫不經心道。
“這個地方對你有什么特殊意義?”
“沒意義,我只是想選一個避人耳目的地方。”她說,“畢竟,如果被我丈夫知道我私下和警察見面,我會很難解釋清楚。”
張開陽沉默片刻:“你和翁秀越究竟在策劃什么?”
魏芷噗嗤一聲笑了:“……你還真想問什么問什么啊。”
張開陽自認這是一個嚴肅的話題,他沒有參與魏芷的調侃,沉默地望著她。
“看樣子,你已經知道田心姐的真實身份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就是梅滿的母親翁秀越的。”魏芷說,“她想做的,無非就是讓季琪琨受到法律的懲戒,所以她找上已經和季琪琨結婚的我,希望我拿到季琪琨婚內施虐的證據。”
她頓了頓,露出諷刺的笑容,又補充了一句:
“梅滿受到虐待,卻因為不是家庭成員而讓季琪琨逃脫法律懲罰,這件事已經成為了翁秀越的執念。”
“你同意了?”張開陽問。
“我一開始同意了,但后來,我拒絕了她。所以她現在打算做什么,我是真的一無所知。”
“中途你為什么改變主意了?”
“答應她才是我一時鬼迷心竅吧?”魏芷反問,“張警官,季琪琨從前就算有過不對的地方,但他已經改變了,我為什么要幫著外人對付自己的丈夫?”
“因為你也要幫梅滿報仇。”張開陽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想要捕捉其中任何微小的情緒變化。
然而,沒有。什么都沒有。
那雙黑色的眼眸里,只有他故作篤定的面容。
“……什么年代了,張警官。復仇?”魏芷像是聽見了不可思議的笑話,輕輕笑了一聲,“翁秀越對我來說是個陌生人,難道梅滿就不是嗎?”
“我已經知道梅滿常年資助你,就連你大一的學費,也是她在跳樓的一天前轉到你的卡上。你們之間,一定不是陌生人的關系。”
“那又怎么樣?”
“什么……”魏芷理直氣壯的問題,讓張開陽也不禁一愣。
“我說,她資助過我,那又怎么樣?”魏芷說,“她資助過我,我很感激她。但她已經死了,就算我逢年過節想提點禮品上門感謝,她也不在了。除此以外,對一個資助過我的人,我還需要做什么?”
“你想說的,不會是復仇吧?你覺得這現實嗎?張警官。她是資助過我,但她也只是資助過我。”
魏芷的笑容里帶著嘲諷。
“你在應聘到ocean藝術中心的時候,知道季琪琨就是梅滿的前男友嗎?”張開陽問。
“不知道。”她說,“是后來季琪琨主動告訴我,我才知道的。”
“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男朋友,是資助人的前男友——”
“在意這個有用嗎?”魏芷不客氣地打斷他,“在意這個,就能解決我的債務問題嗎?在意這個,就能讓我擺脫我的原生家庭嗎?你說的這些都是無用的空話,而季琪琨,是真真正正改變了我的生活。”
“他拯救了我。”她斷然道。
張開陽的喉嚨里像是堵了千斤重物。
她在說謊,他知道這一點,但他卻無法反駁她的謊言。因為謊言本身是無罪的,在實際傷害造成之前,除了傾聽她的謊言,從中找到萬分之一的真意以外,他什么都做不了。
“……這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季琪琨強加給你的想法?”
“我做的一切決定,都出于我個人的意志。”
她的目光中夾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力量,這目光既不躲閃也不帶畏懼,即使是在最黑暗的時刻,也像是一盞永不熄滅的燈塔,散發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唯有這一句話,是由心而發。他終于確信,她應聘ocean藝術中心,成為季琪琨的女友直至妻子,每一步都是在遵從自己的意愿。
“張警官,你是個好警察,所以我今天才會答應來見你。但同時,這也是我最后一次私下見你。”魏芷說,“如果以后還有什么事,我只接受警方的傳喚。”
她臉上那種仿佛和朋友談笑風生的隨意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平靜和疏離。
說完之后,她也不在乎張開陽的反應,自顧自地轉身往樓下走去。
啪嗒,啪嗒,啪嗒——
她的腳步聲回蕩在空無一人的爛尾樓里。
咔嚓,咔嚓,咔嚓——
梅滿按了好幾下打火機,淺橘色的火焰才姍姍來遲。她小心翼翼地將火機湊近蛋糕上的蠟燭,火焰逐漸轉移到十六根彩色的蠟燭上,整個六寸蛋糕周邊一圈,都搖曳著溫暖的火焰。
小小的火焰照亮了昏暗的爛尾樓,這里不再陰森,不再冷寂,溫暖的燭光以微弱之身,溫暖了整座空曠冰冷的大樓。
“我們來打個賭,看你能不能一口氣吹滅!”梅滿端起蛋糕,滿臉笑容地對戴著紙皇冠的她說道。
她深吸一口氣,然后用力吹出,十六根蠟燭接連熄滅了火焰。
“哇!好厲害!”
梅滿的笑容更加明媚溫暖,那種像是面對易碎物品珍惜小心的態度,讓魏芷心中不住發酸。她從未被如此對待過。她沒有接過梅滿手中的蛋糕,而是控制不住地,將臉埋在雙手之中流起了淚。
她聽到了蛋糕被放下的聲音,然后一個溫柔的懷抱輕輕摟住了她,一只細膩溫暖的手,慢慢地拍著她的后背。
梅滿什么都沒說,但魏芷的眼淚流得更加洶涌。
那一天是她的十六歲生日,兩個小時前,她剛剛被梅滿從天臺邊緣拖了下來。
“活著究竟是為了什么?”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個念頭就時時回蕩在她的腦海中。
人有活著的權力,是否也有放棄活著的權力?
當生命只剩下無盡的痛苦和壓抑時,苦熬的意義究竟是為了什么?為了自己?還是為了那些說著“自殺是不負責任行為”的看客?
那天是她的生日,王琳給她煮了長壽面,還買了麥當勞回來給姐弟倆吃。
一個小小的麥辣雞翅套餐,她和弟弟一起分享,王琳一口沒有吃,只是一邊說著“媽不餓”,一邊滿面笑容地看著姐弟倆狼吞虎咽。
那一天,她還收到了弟弟的生日禮物,一只活動的紙片小人,身上涂著藍色的蠟筆,象征著她最喜歡的那條藍裙子。
“等過幾年我可以打工了,我送你一條真的裙子。”魏來好像不好意思似的,偏過頭,面對著一旁的墻壁小聲說道。
她原本感到了幸福。
但當深夜打牌歸來的魏杉,聞到了空氣中殘留的麥當勞香味時,因為輸錢而不痛快的他暴跳如雷。
他不在乎王琳買麥當勞的理由,他只在乎他本就不多的賭資又變少了。
燈光昏黃搖曳,魏杉映照在墻上的身影更加扭曲可怕。他對著摔倒之后蜷縮起來的王琳不住拳打腳踢,魏芷哭喊著撲了上去,想要用自己的身軀保護母親,但隨即就被魏杉一腳踢在腹部,不得不痛苦地彎下腰去。
“你這個賠錢貨,知道家里沒錢還要亂花錢,我告訴你,老子再也不會給你交學費了!從明天就你就別去學校了,給我找個地方進廠打工!你看看人家十五六歲的就能打工賺錢養家了,你呢?!白吃白喝十六年,還不知感恩!”
“滾!把老子給你買的衣服脫下來,滾出我家!”
魏杉放開了王琳,轉而一個箭步走到魏芷面前,撕扯起了她身上的衣服。她尖叫著,雙手死死捂著被剝起的上衣,魏杉沉重急促的呼吸帶給她的原始恐懼壓倒了一切,她渾身僵硬,一動不動,恐怖如潮水沒頂。
是鼻青眼腫的王琳沖了上來,和魏杉扭打在一起,讓他放開了她的衣領。
魏杉一拳打在王琳頭上,當著魏芷的面,把癱軟的王琳拖進了臥室。
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魏芷強迫自己僵硬的身軀沖上去時,門已經從內鎖了起來。
魏杉的怒吼是高亢的,是毫不遮掩的,而母親隱忍的哭聲,卻是低弱的,充滿羞恥的。
她拼命拍打著門扉,門卻始終沒有打開。就連對門魏來的房間,也紋絲不動地緊閉著,寂靜的門扉替它的主人傳遞出恐懼和不安,以及關上門就一切消失的自欺欺人。
她哭累了,心也累了。
她的幸福是海面上脆弱的泡沫,只為了映襯隨后而來的絕望而顯現,乍現即逝后,就會被更為劇烈的痛楚所擊碎。
她知道明天之后,太陽照常升起,一切又會重歸日常。
王琳習慣了,魏來習慣了,她卻始終無法習慣。快樂越來越少,幸福消失不見,唯一能感受到的痛苦像是漲潮的潮水,一刻不停地拍打在她的心上。
她拋下受難的母親,不顧一切地跑出了魏家。
她埋頭奔跑,讓喘不上氣的痛苦灼燒著心肺,她多么希望那條狗鏈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她會不受控制地狠狠鞭撻著自己的身體,讓皮膚綻裂,血液流淌。她多么憎恨這個世界,多么憎恨懦弱的母親和暴躁的父親,以及軟弱的弟弟。但她最恨的,還是自己。
無能為力的自己。
回過神來,她已經來到一條偏僻的小路,只有水泥外墻的爛尾樓像一頭潛伏在黑暗中的怪物,等著吞噬新鮮的獵物。
她出神地看著藍色外墻上方透出的天臺,許久后,推開虛掩的小門走了進去。
她像是著了魔似的,一步步踏上了五樓的天臺。站在開闊的天臺邊緣,她俯視著夜色中迷蒙的一切,幻想著腳下是柔軟的青草,躺下去一切煩惱都會消失。
這個念頭使她癡迷。
她踩上高臺,在邊緣坐了下來,雙腳懸空,任由夜風吹拂著她臉上的淚痕。
漸漸的,她越來越平靜,那股念頭也越發強烈。
就在她下定決心,要往下一躍的時候,她被一雙強有力的手從身后抱住,用力拖下了高臺。
因為慣性,她和對方跌倒在一起,她不僅聞到了她身上的柑橘調清香,還聽到了從她胸口里傳出的劇烈心跳聲。
竟然會有人因為她的安危而心跳如擂。
就連對方臉上的后怕和怒容,都使她感到不可思議。
那是她們的初次相遇。
打開書房的門,魏芷再一次站在了那幅巨大的畫作之前。畫布上,天使正在墜落,潔白的羽翼邊緣浸染著黑色的煙霧。
畫布角落留著畫家的簽名:“梅”。
她久久地凝視著那個簽名。
那一天,本來是和舍友一起吃完宵夜準備回校的梅滿,讓舍友先行回校,她則留了下來,為魏芷過了一個特別的生日。
十六根閃閃發光的蠟燭,永遠留在了她的記憶中。
同樣鐫刻的,還有她身上溫暖的柑橘香氣和那雙溫柔的手。
那是一個和她截然不同的美好存在,曾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燦爛和華彩。她包容的雙臂,容納了污濁的她。
她尋死時,焦急憤怒的是她。
她確診重度抑郁時,悲傷難過的是她。
她忍不住傷害自己時,撫摸著她的傷痕泣不成聲的也是她。
她們是如此不同。
為了和她站在相同的地方,她努力掙脫黑暗走向她。
她來到她曾經站著的地方,卻發現她已經墜落沼澤。
魏芷望著那幅畫,低聲呢喃:
“我好想你。”
“貓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