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夜幕如同一幅黑灰色帷幕,從上而下地壓迫著城市,吞噬了云層中的最后一絲光線。
天幕之下的世界被龐大的摩天大樓所遮蔽,街道如同一片黑暗的脈絡,充滿了模糊的交通喧囂,馬路對面,那家總是一扇緊閉的卷簾門示人的水站孤獨地佇立著,其狹小的身形被整齊停放的警車所遮擋。
警燈投射出閃爍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氛圍。
幾名身穿警服的男民警正在警戒線外大聲驅散圍觀的人群,而一旁,一名年輕的女民警正耐心地向附近的居民詢問情況。半開的卷簾門和無數的水桶隔斷了大部分好事的目光。
水站二樓,狹窄的空間里同時容納了三名正在做初步勘察的民警。
張開陽正是其中之一,他隔著手套拿在手中的是一根透析用的管子,管子上也沾染著零星血跡。除開地面和物品上的血跡,最讓他在意的就是這套自制的透析儀器。
十分鐘前,大山關派出所接到匿名報警電話,稱水站里發生了命案。不待接警員繼續詢問,電話就被對方掛斷了。
吱嘎吱嘎的聲音從樓梯上響起,是老吳趕到了。
他穿著鞋套,小心避開腳下的雜物,站到了張開陽身邊。
“情況怎么樣了?”
“沒有發現受害人,只有一些血跡。從位置和分布來看,無法判斷這里是否發生了搏斗!睆堥_陽說,“所里聯系上報警人了嗎?”
“報警人是用路邊的公用電話報的警。”老吳搖了搖頭,“我已經聯系刑偵大隊了,你把目前為止的情報整理一下,等會一起轉交給他們!
如果真的發生了命案,以派出所里的技術手段,很難掌握有用的線索。指紋提取、dna提取,這些都是刑事偵查的范疇。派出所,只能做現場保護的工作。
接下來,小小的水站更加擁擠熱鬧。所有民警都退到了水站外,只留下刑偵大隊的人在里面調查取證。
水站的主人也在這時匆忙趕到了現場,張開陽將其帶到警車上隔離開來,單獨詢問。
然而,水站的主人對水站里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早在一年前,他就將水站長期轉租給了一個年輕男人,按年來給付租金。
“你知不知道水站長期閉門停業的事情?”
“我不知道啊,我怎么會知道他這一年怎么經營的——警官大人,你說,他按合同每年先付我錢就行了,我管他經營情況干嘛。俊
“合同帶來了嗎?給我看看!
水站主人提前想到了這一點,來的時候就帶上了轉租合同。
然而,那一份合同沒有經過任何公證,連身份證復印件都沒有,只有單薄的一個簽名。
“哎喲,我當時看過身份證了,確實是這個人這個名字,他說不想去復印搞那么麻煩,我就隨他去了啊——誰知道后面會發生這種事情!”水站主人后悔不迭地說。
張開陽緊皺眉頭,手中握著那份合同末尾。在他大拇指的前方,有一個潦草的落款。
“譚孟彥!
這是一個熟悉的名字。
張開陽當時查遍了ocean藝術中心的所有工作人員,只有他和鄭田心的資料在戶籍檔案中無法核實。和鄭田心一樣,這個名字下面沒有任何資產,也沒有銀行卡,工資用現金結算。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了頭。
透過警車的玻璃窗,他凝視著對面林立的高樓。
黝黑的夜空沉甸甸地壓在這座城市之上。四周的窗戶像是鑲嵌在黑暗中的無數顆琥珀,每一盞燈火都暈染出一片溫馨與寧靜,在這無數個散發著柔和光芒的矩形之間,有一扇寬闊的大落地窗卻漆黑得如同被世界遺忘的角落。
它沉默而孤立,與周圍的明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像是一張大口,在這夜晚中無聲地吞噬著一切光線。
張開陽直直地凝視著那片黑暗,仿佛看見了暗處偷窺的那雙眼睛。
……
季琪琨僵立于窗前,寒意如冰霜般從腳底悄然攀爬上脊梁。街燈閃爍,紅藍交織的光芒仿佛一雙雙神秘的眼眸,窺探著這幢沉默的大樓。他的視線模糊地穿透玻璃,凝視著樓下那片混亂的景象,耳邊仿佛依然回蕩著目睹翁秀越尸體時那劇烈的心跳聲。
是報警?還是不報?
這個問題依舊纏繞在他心中,沒有得出最佳的答案。而越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留給他選擇的空間也就越小。
他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二十二歲的青年了,他有了更多需要考慮的東西,為此必須犧牲一些樂趣。一直以來,他都平衡得很好,再也沒有發生過梅滿那樣的事情。
他不可能,也絕不會甘愿,在距離集團王座只有一步之遙的地方,跌落懸崖。
咔嚓一聲,溫暖的昏黃燈光從身后亮起。季琪琨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虛空中飄來一陣輕快的小調,宛如惡魔的低語,迫使他緩緩轉身。
廚房上方的燈開了。
在暖洋洋的燈光下,魏芷身穿一件粉色的圍裙,正一邊哼歌,一邊慢條斯理地切著秋葵。
外面的混亂,似乎絲毫沒有影響到她。
她的雙手已洗凈血跡,但小臂上仍殘留著淡淡的緋紅。刀鋒在砧板上輕快滑動,發出有節奏的“啪嗒”聲,秋葵的粘液緩緩沿刀刃滑落,留下黏膩的痕跡。
她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
無論是季騰還是梅滿的時候,季琪琨都是在確定自己不會落網的前提下動手。因為知道自己無懈可擊,所以才能在面對任何人的時候,都鎮定自若。
魏芷呢?
微微上揚的嘴角,喉嚨中輕盈的小調,以及做飯的閑心——她的無懼出自何處?
明知行兇方式粗暴愚蠢,隨時可能落網,仍無所畏懼,她的把握是什么?
他的冷靜是出于理智,而魏芷的愉悅——那種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愉悅——
是因為她瘋了。
她瘋了,或許是被逼瘋了,也或許從一開始,她就不正常。
季琪琨的手心滲出冷汗,心臟在胸腔中狂跳。他望著剛剛殺掉一個人卻反而露出快樂愜意表情的魏芷,無比清楚地察覺到這一點——
他親自挑選的妻子,已經成為一顆失控的炸彈。
比起外面那些可以預見的風險,來自身邊的威脅更加致命。
冷靜下來好好想想,季琪琨在內心說道。
現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魏芷在這次行動中,有沒有留下能讓警方追查過來的把柄。翁秀越改頭換面成鄭田心,連身份都是假的,尸體如今又消失不見,如果她的同伙能做賊心虛不報警,說不定過一段時間,真的能讓這件事無疾而終。
“接下來你怎么打算?”
他來到了中島前方,讓冰冷堅硬的大理石中島作為屏障隔開彼此。季琪琨目不轉睛地盯著魏芷的表情,想要從中捕捉到一絲一毫的不安和恐懼。
魏芷抬頭朝他看來,烏黑的眼眸彎成月牙。
“接下來我還準備炒個肉片,因為時間太趕了,不然我想燒個排骨的。啊,對了,冰箱里還有一顆白菜,也拿出來吃了吧!
“我問的是后備箱里的事情——”季琪琨強壓著焦躁,低聲說道。
“你不想吃這些?要不我們點個外賣吧!蔽很菩χf,“你上次點的那家壽司還不錯,你再點一次吧!
“魏芷!”
“你不想點,那就我點了?”魏芷放下菜刀,作勢從圍裙兜里拿手機。
對季琪琨來說,這是極其熟悉的一幕,熟悉到荒謬的感覺油然而生。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掌握主動權的人。
“……我點。”他從喉嚨眼里逼出沙啞的聲音。
在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之前,他必須穩住魏芷。
半小時后,一盤精美的壽司拼盤和一碟熱氣騰騰的炒秋葵端上了餐桌。
魏芷將一個金槍魚壽司放進了大張的口中。潔白的牙齒用力咀嚼著柔嫩的魚肉,臉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季琪琨什么也咽不下去。
“把你作案的過程仔細說一遍!
魏芷一邊咽下壽司,一邊親密地說道:“老公,你是在擔心事情敗露嗎?不用怕,我有小心收尾的!
曾經象征著俯首稱臣的“老公”二字,此刻卻像魚刺一樣卡在季琪琨的喉嚨里,讓他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
“……你是怎么收尾的?”
“我穿了鞋套,也沒有留下帶血的指紋!蔽很普f,“完事后,我把行李箱輪子滾過的地方也擦了。所有擦血的紙巾我都用箱子帶回來沖進了馬桶!
“你怎么確定沒有人看見你?翁秀越身旁的那個男人呢?”
“因為我約的是和翁秀越單獨見面,而且走的是水站二樓背面的樓梯離開的!蔽很频纳袂橹型钢靡,“水站正門外的街道上有監控,背面樓梯可以直通小路,小路上沒有監控。這些我早就提前調查好了!
“至于譚孟彥,他不會報警的。”魏芷斷然說,“他偽造身份證件、非法監聽、暴力脅迫——又是尿毒癥晚期,報警就是自首,自首就是自殺。”
“那后備箱的東西,你怎么處理?”季琪琨問。
“拋尸的地方我也提前選好了,但現在不是時候!彼Z氣平淡地說,“老公,你怎么不吃?”
季琪琨在腦海中飛速地比較著利弊。
報警,在他幾次反對過季鐘永對他的分手要求下,就會變成戀愛腦的咎由自取,毫無疑問他會失去季鐘永的器重。
更何況,魏芷還見過他電腦里的東西,如果報警,魏芷說不定會報復性地將那些東西宣揚出去,就算警方沒有將他視作兇案的指使人,他苦心營造的社會聲譽和形象也會遭到毀滅性打擊。
同時,他缺乏在看到尸體的第一時間沒有報警的有力說辭,這將是他力證無辜時難以翻閱的一座大山。
不報警,則沒有目擊證人,沒有監控記錄,沒有尸體。
他的心蠢蠢欲動。
“除了譚孟彥,是否有人知道你和翁秀越來往密切?”他問。
“只有張開陽知道。”魏芷說。
不付出任何代價的選擇在強烈地誘惑著他。
“你知道怎么處理箱子里的血跡嗎?”他問。
魏芷抬起眼來:“用水沖洗?”
“家里有雙氧水和小蘇打嗎?”
“有!
季琪琨冷靜道:
“給我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