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琪琨知道魏芷一直有服用安眠藥入睡的習慣。
等到她均勻的呼吸聲從枕邊響起后,他悄悄翻身下床,來到了主臥里的浴室。
他用力握住門后的反鎖旋鈕,像在拖拽一個沉重的卡車,緩緩地轉動旋鈕。鎖舌彈出,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燈的開關就在墻上,他視若無睹,坐到了馬桶蓋上,掏出攥在手里的手機,切換小號后,打開了“海豚之家”聊天群。
他無意參與群中幼稚可笑的聊天,只是來回不斷地刷新著聊天記錄,借此重新取回自己的冷靜。
魏芷取代了翁秀越,成為了生長在他眼中的惡性腫瘤。這顆腫瘤比翁秀越更大,更惡劣,更頑強,想要切割掉這顆腫瘤,要花費之前十倍的努力。
他一定能想到完美的謝幕辦法。
季琪琨退出了小號,將手機息屏后,浴室被完全的黑暗所籠罩。他把背抵在冰冷堅硬的水箱上,水箱蓋的地方因為碰撞發出了一聲微小的咔嚓聲。
這聲微小的聲響掐住了他的呼吸,他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黑暗中房門的方向。
門外若有若無的呼吸聲似乎停止了。
漫長的二十秒后,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季琪琨呼出一口濁氣,站了起來剛想往外走,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馬桶的水箱。
幽暗之中,隱約折射出慘白光芒的水箱似乎有著某種魔力,使他向著水箱的蓋子伸出了手。
“老公,你在洗手間?”
突然響起的敲門聲讓季琪琨打了個冷顫,手指下意識地按向了沖水。嘩啦啦水聲響起后,他裝作剛上完廁所的樣子,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是啊,你怎么也醒了?”
“我好像聽到了什么聲音。”
魏芷雪色的面龐在白蕾絲睡裙的映襯下顯得更沒有血色,她的目光從他身后一掃而過,似乎在判斷他說的話有幾分真假。
“你不在旁邊,我睡不著!彼p輕環住了他的腰,語氣里似有幽怨,季琪琨卻從她的眼眸中看不到絲毫愛意。
那雙讓他本能想要回避的眼眸,更像是深夜的叢林里發出幽幽綠光的眸子。
從她身上,他看不到絲毫當初吸引他墜入愛河的樣子。
安慰的話語熟練地脫口而出,他一邊用溫柔的語氣說著那些陳詞濫調,一邊將她送回床上,迫不及待地松開她冰涼的手。
重新躺回床上后,他又一次和魏芷互道晚安。
在晚安之后,面對面側躺的兩人先后閉上雙眼,又過了半晌,季琪琨從黑夜中睜開了眼。
他冷冰冰地注視著觸手可及的那張面龐,同時也在內心下定了某種決心。
……
清晨六點,季琪琨的鬧鐘準時響起。
雖然今天不用上班,但他還是關掉鬧鐘起床,按往常的生活習慣,換上運動套裝出門跑步。
七點,他回到家,沖了個涼水澡。為仍在睡夢之中的魏芷準備了豐富的早餐。
等到現磨咖啡的香氣和多士爐剛剛出爐面包片的甜蜜馥郁充滿空氣,季琪琨才打開臥室房門,溫柔喚醒了床上的魏芷。
他的態度宛如熱戀初期,魏芷迷蒙的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了許久,似乎在辨認他是否是她熟悉的那個人。
“寶貝,起來吃早餐了?禳c,不然面包和咖啡都要冷了!彼H熱地在她額頭留下一吻,率先走出了臥室。
魏芷在床上坐了起來,像是還沒睡醒,一動不動地聽了一會臥室外擺放碗碟的聲音,然后才走進了浴室洗漱。
五分鐘后,她走出房間,季琪琨已經將自制三明治和熱咖啡都在她的座位前擺好了。
“以往都是你為我準備早餐,今天我想主動一次,感謝老婆以往對我的付出。”季琪琨笑道,“坐吧,咖啡溫度應該正好!
魏芷配合地在他對面坐下,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怎么樣?”季琪琨笑著說。
“好喝!
魏芷點了點頭,拿起盤子里的三明治慢慢吃了起來。
季琪琨沒有對自己的那份三明治動手,只是默默地看著魏芷進食。在她吃了一半的時候,他冷不丁地忽然開口了。
“小芷,你愛我嗎?”
魏芷抬起眼來。
“我從前有過很多女人,但你是最特別的那一個。我比任何人都要愛你。這份愛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改變,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無論我們之間是否有婚姻關系。你都是我最愛的女人!
魏芷沒有說話,但把手里沒吃完的三明治慢慢放下了。她的這種超出意料的冷靜,反而讓季琪琨內心不安起來。
他強裝鎮定,繼續苦口婆心地說道:
“雖然這段時間暫時沒有警察上門,但我們依然不能放松警惕。我想了一個辦法,老婆。我們先假離婚,然后我送你出國躲一段時間,你可以當出門散心——對了,你可以去西班牙,去普拉多博物館看《人間樂園》。等到過個一兩年,風聲徹底平靜了,我再接你回來。好不好?”
“不好!蔽很频木芙^毫不猶豫,也不帶任何感情。
“為什么?”季琪琨追問,“你有什么顧慮嗎,老婆?還是你不相信我?”
“我不想離開你。”魏芷抬起頭來,直視著他急切的目光,“難道你不是嗎?”
“我當然也不想離開你啊,我說過了,這是暫時的,為了我們能夠長久廝守,短暫的分離是必要的!
季琪琨再次加碼:
“雖然我已經為你還清了網上的債務,但你要是出國,身上沒有錢也不行,我會再給你轉一百萬現金,作為你這一年的生活費!
“假離婚?”
“是的,假離婚。”季琪琨見她態度松動,連忙送上蜜語,“過兩年等你回來,我們再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把我們的親朋好友全都邀請來!
“假離婚的時候,財產怎么分割呢?”魏芷神情隨意,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假離婚怎么分割財產呢?”季琪琨故作驚訝道,“伯父伯媽是知道我們簽署了婚前協議的,財產一分割,他們不就知道我們離婚了?驚動了他們,難免不會驚動警察。這就有違我們假離婚的初衷了!
“而如果不分割財產,我可以說你身體不好,去了國外休養,假離婚的事情就只有我倆知道!奔剧麋D了頓,“你問這個,就像是不相信我似的。我很難過,小芷。難道你和我在一起,完全是為了錢,而沒有任何感情嗎?”
“感情?”魏芷慢慢咽下了口中的最后一口碎面包,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現在難道不是你想擺脫我嗎?”
“我從沒這么說過,你怎么能這樣想我?”
“老公,我們在一起一年多了。你的干凈的,不干凈的一面,我比誰都清楚。”魏芷說,“你在我面前說這種話,挺沒有意思的!
季琪琨盯著她看了半晌,隨著一聲嗤笑,他卸下了臉上的虛假表情。
“那你覺得什么有意思呢?你的不雅視頻有意思嗎?”
“你威脅我?”
“我可沒有那樣說過!奔剧麋f,“我給你五百萬現金,一棟三環內的別墅,再加上車庫里的那輛奔馳,還有你的不雅視頻。我們離婚。你從前和以后做的所有事情,都與我無關!
“老公,人是你讓我殺的。你怎么事到如今才后悔呢?”魏芷說。
季琪琨從來不認為翁秀越是他讓她殺的。起碼不是以這種三流美式暴力片的方式殺掉。在他心中,從翁秀越的尸體出現在他的后備箱起,他就成了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始終在為魏芷的愚蠢和瘋狂所綁架。
魏芷理直氣壯的反問,讓季琪琨壓抑已久的憤怒終于爆發出來。
“我沒叫你殺人!如果沒有你,我根本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他猛地一推,桌上的咖啡杯和盛著三明治的瓷盤在刺耳的碎裂聲中相繼破碎。
讓他沒想到的是,魏芷比他的反應更加激烈,就像是達到了超臨界狀態的反應堆,她用更大的憤怒鎮壓了他的憤怒。
在他沒有反應過來之前,臉上就挨了狠狠一巴掌,緊接著,她的尖叫鋪面朝他而來——
“我是因為愛你,才鋌而走險啊!難道愛你也算是我的錯嗎?”
“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又怎么會殺人!”
季琪琨顧不上火辣辣的臉頰,下意識地想要去捂她的嘴,掩埋那刺耳的“殺人”二字。
“是你先威脅我,不除掉翁秀越就要和我離婚——是你說要和我重新開始的!你說你想和我,和我們的孩子,組成幸福的家庭——不殺了翁秀越,我們就永遠不會幸福!這些都是你說的,你怎么能夠——怎么能夠在我殺了——”
一個又一個尖銳可怖的字眼從那張毫無理智可言的嘴里說出,季琪琨簡直難以想象,世上竟然有如此癲狂的人,他怕這些可怕的字眼鉆出門窗縫隙,一個箭步跨到魏芷面前。
她后面的話,被季琪琨用右手死死捂住,堵在了喉嚨里。
她更加激動地用力掙扎,十根指尖在他的脖子和臉上劃下一條條血痕。熱辣的感覺從他的皮膚蔓延到他的心臟,有那么一個瞬間,被激怒的季琪琨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就這樣捂死她算了。
但理智仍在起著作用,他知道不能這樣,至少此時此刻還不能這樣。
忽然之間,在他雙手里掙扎的魏芷安靜下來。
她不再吼叫,那雙原本冷靜冰冷的眼眸,忽然俏皮輕快地撲閃起來,他干燥的掌心接觸到了從她唇中呼出的熱氣,他懷著一絲膽顫,緊握著她顴骨和面頰的右手慢慢松開了。
在他的掌心下,是一個若無其事的燦爛笑容。
“老公,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彼衩刭赓獾卣f,好像先前的爭吵以及桌下碎裂的瓷器都是一場幻影。
“……什么秘密?”季琪琨的心狂跳起來。
“你把耳朵湊過來!
季琪琨遲疑了片刻,然后才將耳朵不情不愿地靠近魏芷。她似乎嫌他動作太慢,抓著他的耳朵猛地湊了過去。
在那一刻,他幾乎以為她會突然變臉,狠狠咬他一口。
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傳來,與之相反,只有魏芷說話時輕柔的吐息輕輕觸及他的耳蝸。
“其實,拋尸那晚我是開著空車出城的!
她說。
他后退了一步,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同時一股徹骨的寒意伴隨著腦海中一個可怕的念頭升了起來。
魏芷露出了開懷的笑容,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小孩,漆黑的雙眼閃閃發亮。
“你知道嗎,每次看到你望向奔馳的后備箱我就想笑——”
“為什么,你從來沒有打開過那輛添越的后備箱看看呢?”
魏芷話音落下,空曠的大平層里仿佛還在回蕩著她的余音。
季琪琨臉色慘白,呆站片刻后,狼狽地沖出了房門。魏芷知道他去做什么了,所以安心地坐在一片狼藉的餐桌前,繼續吃著自己剩下的三明治。
季琪琨不知道自己怎么來到車庫的,他望著添越黑色的后備箱,像是望著地獄之門。許久之后,他才說服自己用僵硬的手指,按下車鑰匙上的后備箱按鈕。
地獄之門緩緩開啟。
纏繞著保鮮膜和黑色活性炭的尸體出現在季琪琨眼中,因為尸體開始腐爛的緣故,尸體比他記憶中的模樣略微發脹了,空氣中也出現了一絲隱約的臭味。
上一次,他還敢剝開保鮮膜去確認里面的模樣,這一回,他瘋狂按下后備箱的按鈕,生怕箱門落得晚了一秒。
他根本無法用常人的思考去推測魏芷的行動。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魏芷這些行動的意義是什么。他無法揣度魏芷的下一步行動,意味著他對現狀失去了全盤的控制,一股如同墜入萬里冰封之下的窒息感籠罩著他的全身。
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絕望。
熟悉的腳步聲從身后響起。
那是海豚優雅的擺尾。
“你到底想做什么……”
季琪琨用沙啞得幾乎不成型的聲音說道。
他知道一旦問出這句話,就代表著游樂場的控制權徹底轉移到了對方手里。但他還是問了出來。
因為他已經一籌莫展,被逼入了絕境。
“因為我愛你啊!
她從身后環住他的腰肢,惡劣地說道:
“我要做你一輩子的共犯——”
“讓你一生都無法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