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關派出所,小小的問詢室里站滿了身穿警服的人。負責做筆錄的男警察飛快地敲擊著鍵盤,在他身后是兩位眉頭緊皺的正副所長。張開陽坐在男警察身旁,主導問詢工作。他緊緊盯著對面的翁秀越,神情嚴肅而認真。
“……你和魏芷是什么時候決定聯手的?”
“就在季鐘永收到真征信的那一天!蔽绦阍秸f。
墻上的圓形鐘表靜靜懸掛,秒針緩慢而沉重地移動。往昔的片段在翁秀越的腦海中一一閃過,仿佛只要跟隨指針的軌跡,就能回到那個熟悉而又遙遠的時刻。
“那一天,魏芷來了兩次!
第一次,她的十指空空如也。
“你是哪一種母親呢,翁秀越?”
魏芷對她說道。
她戳破了她一直以來的虛張聲勢,戳破了她內心最不愿正視的那一面,她不愿意承認,卻不得不承認,她是后一種無法理解女兒的母親,女兒一直沒有向她尋求幫助,也是因為害怕她的責罵。
一層水霧蒙上了視野,她從晃動的水波中怒視著魏芷,身體里發出像被激怒的母牛那樣的喘息聲。
魏芷也眼也不眨地與她對視。
她們的眼中除了彼此之外再無一物。
“翁阿姨,梅滿不希望你一錯再錯下去。”魏芷說。
翁秀越從她的眼神中察覺了什么:
“……你和梅滿什么關系?”
“我是梅滿資助的那名高中生,和你一樣——”
魏芷說:
“我也很愛她!
問詢室內,翁秀越的話音落下后,房間里鴉雀無聲。
張開陽調取銀行流水必須有所長簽名,調查結果也必須進行匯報。魏芷是梅滿資助學生一事,所里的負責人都知道。
但在那一時刻,在事情發生之前,這只是魏芷作為資助學生反而愛上資助人前男友的道德問題。
按照通常的流程來說,他們原本連這個問題都無法發現。魏芷和季琪琨在當時的時間點并沒有線索指向兩人有犯罪活動,再多的推測都是毫無根據的臆測,對他們毫無緣故地進行調查,不僅在程序上難以走通,從結果上來說也只是白費功夫。張開陽執意要調取流水,在那個時候的他們看來,只是自找麻煩。
老吳擰開手中的保溫瓶喝了口水,借此來掩飾后知后覺的尷尬。
“她說,她追求的不是某一個人的正義,而是所有情感操控受害者的正義。她要通過季琪琨來讓全國的人都明白,這種行徑卑鄙無恥,必將受到法律的嚴懲。”
在那間光線無法穿透的水站閣樓,有更為強烈明亮的東西照亮了她。
翁秀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震撼的感覺油然而生。
站在她面前的魏芷,有著比誰都堅定無畏的眼睛,那是歷經磨難后的幸存者之眼,閃爍著不屈的勇氣之光。
在那雙眼睛面前,她只為自己先前的言行感到羞愧,說不出一個不字。
“第二次來,她的手上戴了結婚鉆戒。我們演了一場戲,好讓季琪琨相信我們真正決裂了!
“季琪琨中計之后,立即拉攏魏芷,想要借她的手來除掉我!
“怎么除?”張開陽問。
“他認為魏芷有殺人偽裝意外而不被發現的才能。”翁秀越冷笑一聲,“他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喪心病狂。”
“接著說!睆堥_陽說。
“在水站二樓,我和談進偽造了兇案現場,用的是雞血,因為我們也不想真正驚動刑警。在魏芷和談進的幫助下,我被裝進了行李箱。魏芷帶著我回到鷺島府的地庫。為了更逼真地騙過季琪琨,我在車庫打破了自己的頭,劃傷了臉,然后讓魏芷用保鮮膜將我捆起來!
“用保鮮膜和活性炭纏繞十幾圈是魏芷的主意,為了在后備箱中待夠最少四十八小時,我們提前演練了很多遍!蔽绦阍秸f,“保鮮膜和活性炭能遮蔽視線,纏得越多,季琪琨特意解開的可能性就越小。我們在活性炭之間故意露出了面部一角,好讓季琪琨能夠確認我的身份。”
“在他確信我已經被魏芷殺了之后,我們的計劃就正式開始了。”
精神施壓。
□□折磨。
魏芷用從季琪琨身上學到的手段來壓迫季琪琨,打碎了他所有掙扎的嘗試,用堅如磐石的結果告訴他,要想擺脫她,只有殺了她。
翁秀越漫長的講述結束后,問詢室里好一會都沒有聲音。
所長出去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再回來時,神情無比嚴肅。
“我已將情況匯報給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將立即組織人手前往城外搜救!彼L說,“只不過,信號受到干擾,始終追蹤不上,搜山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間——”
“我知道位置。”翁秀越說。
“那就一起走,我馬上聯系刑偵那邊——”
“我有一個要求!蔽绦阍秸f。
“什么要求?”所長瞪大眼睛。
“我要求張開陽也加入此案的調查小組!
人命關天,所長一口答應下來。
不一會兒,張開陽和翁秀越便上了派出所的警車。老吳和另一名年輕警官一左一右夾著翁秀越,張開陽在駕駛席上啟動警燈,隨即猛踩油門。
大雨傾盆,深夜的寬闊大道上,路燈在雨幕中搖曳生輝。
尖利的警笛打破了夜幕的靜謐,許多附近的人家都亮起燈光,有人從窗戶里探出了頭,驚訝地望著這罕見的一幕。
一輛輛警車如離弦之箭般匯聚,以防萬一的救護車緊隨其后,無數旋轉的警燈發出耀眼的光芒,仿佛流動的紅藍光河在雨幕中閃爍。
車窗外水花四濺,風聲呼嘯。抑壓的車內卻寂靜無聲。
“如果趕不上呢?”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共同的疑問。
但只有翁秀越,提前得到過回答。
“那也沒有關系!蔽很普f。
如果我的鮮血,能吸引到更多人來關注這場無聊的復仇。那也沒有關系。
這不是對某一人的復仇。
而是對所有情感虐待的復仇。
爬上地面的第一時間,魏芷撿起了季琪琨掉落在地的工兵鏟,沖向不遠處的信號屏蔽器,用盡全身力氣敲了下去!
黑色的儀器在一瞬間四分五裂。
工兵鏟繼續打擊露出表面的芯片,直到芯片變形毀壞。
魏芷連忙摸出身上的手機,因為密布的樹林和瓢潑的大雨,手機上的信號只有一格。她嘗試著撥出報警電話,卻始終無法接通。
她再看向季琪琨和譚孟彥的方向,季琪琨已經被后者完全壓制,他因過度用力而滿臉猙獰,兩只手雖然用力抵抗著上方的譚孟彥,卻如徒手推山那樣毫無成效。
“你先開車下山,不用管我!”譚孟彥大聲吼道。
在短暫的思考之后,魏芷決定相信譚孟彥。行車記錄儀已經記錄下季琪琨殺人未遂的景象,此時已不必偽裝崴腳來讓季琪琨降低防備,她轉身就往添越的方向跑去。
傾盆的雨水順著她的頭發流淌下來,她的睫毛幾乎都要被雨幕遮蔽。好不容易回到駕駛席,她用手背抹掉眼睛上的雨水,毫不猶豫地啟動了汽車的引擎。
就在她轉動方向盤準備先行下山時,壓制著季琪琨的譚孟彥忽然間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季琪琨抓住機會,一拳將其打翻,隨即抽出藏在外套下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刺向譚孟彥。
電光石火間,譚孟彥向一旁滾去,匕首插入了大腿外側。他發出一聲痛吼。
季琪琨刺中一刀后并未停手,而是連續又刺下了三刀。
當著她和行車記錄儀,季琪琨用力拔出匕首,帶出一串猩紅的血珠,濺射在雨幕中,猩紅與雨水交織,瞬間染紅了夜色。
他沾血的面龐扭向車內的魏芷,握著匕首起身,朝魏芷大步而來。
刀尖上的血珠被雨水沖刷,匯聚到底部,再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滴落。
魏芷的目光在季琪琨和受傷的譚孟彥之間來回移動,踏在油門上的右腳像凍僵了一樣無法動彈。
在離添越只有一半路程的時候,季琪琨突然被拖住了腳步。
他朝下一看,臉色慘白的譚孟彥正死死抱著他的小腿。刺目的鮮血在他身下的水泊不斷擴散。
季琪琨握緊匕首,朝著譚孟彥的后心處全力刺出!
咚!
在最后一刻趕下車的魏芷,用工兵鏟的鏟子背面狠狠擊中季琪琨的后腦勺。他晃了一下,踉蹌著跌倒在地。
魏芷扔下工兵鏟,連忙去確認譚孟彥的傷勢。
他臉色白得像紙,就像缺氧那樣喘著粗氣,鮮血一刻不停地從他的大腿根部涌出。譚孟彥用力推開魏芷,用沙啞的聲音道:
“別管我,快走!”
季琪琨搖搖晃晃地扶著車頭重新站了起來,鮮血從他頭上流下。
“你們一個都別想走!”
他憤怒地朝車輪胎刺出匕首。刺啦一聲,輪胎里的氣體隨著破口迅速外逃。
趁他破壞輪胎的時候,魏芷爭分奪秒地扶起譚孟彥。同時,她不忘撿起地上的工兵鏟。
“我拿走了行車記錄儀的內存卡!
她用一句話打消譚孟彥的掙扎,這才將他的手臂順利扛到了肩上。
他們深一步淺一步地踏入山林,大雨如注,將視野壓縮至幾尺之內。濕冷的空氣混雜著泥土的腥味,遠處滾動的雷聲,帶來陰郁的回響。
地面泥濘不堪,枯枝爛葉橫陳,看似是平地的地方卻可能是凹陷的土坑,魏芷和譚孟彥每邁一步,鞋子便陷入潮濕的泥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拉拽。再加上譚孟彥腿部受傷,他們前進的速度十分緩慢。
很快,身后就傳來了季琪琨追擊的聲音。
“談進,你不是要為你妹妹報仇嗎?怎么現在夾著尾巴逃竄了?”
山林深處彌漫著濃重的濕氣。季琪琨昂貴的休閑西服被雨水浸透,艱難跋涉在灌木叢中的他就像一個失去理智的野獸。
那雙黝黑的眼眸在斑駁血跡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
他急促的呼吸帶著狂熱的節奏,追尋獵物的心神卻比平常更加冷靜和精準。
談進替代了翁秀越,那么翁秀越去哪里了?
他沒有時間細想,也不愿去細想。因為后果他承擔不起。
除了一條路走到黑,他已經沒有其他選擇。
藏在泥濘中的大樹根莖和凸起的巖石隨時可能讓他失足,盡管視線受阻,他仍憑借狩獵者的本能,堅定不移地向前。
在他心中,一個聲音在警告他事態已經失去控制,提醒他在不知不覺間跨過了無法回頭的界限。
然而,這聲音被腎上腺素的狂潮淹沒,追捕的興奮和消滅眼前威脅的欲望占據了主導。
他緊握匕首,刀柄在雨水和汗水的浸泡下變得濕滑。
為了擾亂前方兩人逃跑的決心,他故意大聲說道:“談進,你知道你妹妹怎么死的嗎?是被自己蠢死的!”
譚孟彥的腳步猛地一頓,但馬上,魏芷就拉著他繼續往前走去。
“我本來想體面一些分手,但她實在是聽不懂人話。不僅在各個社交軟件上搜索我的名字,還擅自用我女友的身份去探聽我在江都美院的行蹤。她太不要臉了——我從來就沒承認過她是我的女朋友。難道她不清楚,自己只是送上門的飛機杯嗎?竟敢以女友的身份到處敗壞我的名聲,我要求她在二十五小時之內趕到江都,只是一個小小的懲罰!
夜雨中互相攙扶的那兩個身影并沒有停下腳步,因此季琪琨繼續說道:
“法律不能判我的罪吧?”他發出猖狂的大笑,“又不是我用手槍頂在她腦袋背后要求的,她在路上發生車禍,不應該歸罪于她太蠢了嗎?她讀書的k市離江都市有四十小時的車程,本來就是怎么也趕不到的!”
見前方兩人并沒有停下腳步,他繼續加一把猛火,談起了他是如何虐待操縱那些無辜的女孩,用甜言蜜語欺騙她們錄下今后用作要挾的□□視頻。還夸獎起了魏芷在視頻中的表現如何誘人。
最初,他只是竭力想要激怒魏芷和談進,迫使他們停下腳步,但漸漸的,他忘記了最開始的目的,只是一昧地沉浸在炫耀的喜悅中。
一生之中,他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來炫耀他的作品了。
薄弱的月色透過大雨侵襲的山林,灑下斑駁的光影。
魏芷緊扶著腿部受傷的譚孟彥,小心翼翼地在崎嶇的山路上前行。身后陸續傳來季琪琨得意忘形的聲音。
譚孟彥的呼吸急促,大量的失血讓他連嘴唇上最后的一絲血色也失去了。他全身脫力,但為了減輕魏芷的負擔,仍努力配合著她的步伐。
忽然,魏芷腳下踩空,向著山坡下一頭栽去,手中的工兵鏟也跟著脫落,被她扶在肩上的譚孟彥本可以不受牽連,但他的本能反應就是抓住滾落的魏芷,跟著她一起向山坡下滾去。
在顛簸之中,譚孟彥的一只手始終把著她的后腦,隔絕了大部分的撞擊。
在最后一個翻滾的時候,譚孟彥將她拉入懷中,用自己的后背撞向了冰冷的山路。
一聲吃痛的悶哼從譚孟彥的喉嚨里發出,緊接著那雙用最后的力氣摟住她的雙手,也從背上無力地滑落下來。
鮮血染紅了兩人的衣褲。
她不想說話,也不知道此時該說什么,一切都在他們的計劃之中,甚至是計劃里最好的結果,但她并沒有成功后的喜悅,只有內心苦澀無法言喻的悲痛。
“如果你們想要我的幫助,就將最后的收尾工作交給我!
“如果我的鮮血,能吸引到更多人來關注這場無聊的復仇。那也沒有關系!
水站閣樓唯一的窗戶前,穿著白色背心的譚孟彥對魏芷和翁秀越說道。
手機在摔落的過程中,不知去了哪里。魏芷去摸譚孟彥的褲兜,想要尋找手機報警,卻只摸到更多熾熱的鮮血。
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就連頭頂稀薄的月光,也在走出山林后,反而消失無蹤了。
冰冷的秋雨低沉而綿長地敲打著這寂靜的山路,山林無法承載的雨水順著山路流淌,匯成一條條細碎的溪流,匆匆忙忙地奔向山腳,只留下了單調而凄涼的流淌聲。
魏芷坐在濕漉漉的山路上,身上衣服被雨水和鮮血浸透,她幾次試圖攙扶起譚孟彥,最終還是跌坐回爛泥之中。
“你還好嗎?你一定要堅持住……很快,很快就會來人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山坡上傳來季琪琨下滑的腳步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雨水交織在譚孟彥的臉上,蒼白的面龐透出一種超越痛苦的寧靜。他的呼吸淺促而艱難,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與不可抗爭的命運作抗爭。盡管意識模糊,他仍竭力睜開雙眼,凝視著魏芷,眼中閃爍著復雜的情感。
在他的唇間,聲音如枯葉般輕輕飄落,微弱而沙啞。
“走吧……”
魏芷拼命搖頭,再次站起身來,從他的腋下插入雙臂,嘗試拖動他沉重的身體。相較于譚孟彥的體重而言,她的力氣無異于杯水車薪,她一次次地跌倒在水泊之中,又一次次地站了起來,她徒勞無功地嘗試拖動譚孟彥的身體,就像她在十幾歲的時候徒勞無功地在毒沼澤中掙扎。
“不要死……”又一次跌坐下來后,她跪倒在冰冷的水泊中,拼命哀求,“求你了,不要死……”
遠遠地,警笛的呼嘯聲響徹在風雨之中。
譚孟彥的臉上露出了虛無的微笑,那張總是面無表情的面孔,比任何一次都要溫柔地注視著哭泣的魏芷。
“我本來就要死的……”他說,“別哭了!
魏芷的眼淚卻不停地流下。
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混合著汗水,也許還有淚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落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的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但在魏芷耳中,卻清晰得如同響雷。
“小芷。”
他輕聲呼喚,聲音中帶著無盡的溫柔和不舍,那親昵的二字如同微弱的星光,穿透了風雨的喧囂。
“以后不要再哭了……都結束了!
終于滑下山坡的季琪琨手握匕首向魏芷沖來,一輛警車風馳電掣地急剎在抱著譚孟彥的魏芷面前。然后是更多的警車。
藍紅色的光芒,照亮了黝黑的山間。
“季琪琨,放下武器舉起雙手!”
一聲凌厲的槍響之后,季琪琨雙腳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山路上。匕首也從他手中滑落。
無數警察蜂擁而出,轉瞬就將季琪琨壓倒在地。
隨即趕來的張開陽從魏芷的表情上看出了一絲端倪,他的目光再落向她懷中好像睡著的談進時,腳步慢慢停了下來。
魏芷輕輕放平譚孟彥,站了起來,染著鮮血的右手扯下了脖子上的一條項鏈。
有著黑色花盤的向日葵墜子從銀鏈上滑落。
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