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針可聞的問詢室里,翁秀越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對一切提問都聞若未聞。
由于張開陽始終沉默不語,所以問詢主要由另一名警察主導。在多番詢問卻始終得不到回答后,他的語氣也變得更加嚴厲。
“你有權保持沉默,但我也必須告訴你,你的沉默可能會被視為對案件的不利證據!你來這里,肯定是需要我們幫助的,如果你擔心自己的安全或其他問題,請告訴我們,我們可以提供幫助。你也可以要求律師在場,這都是可以商量的。你不開口,我們怎么幫你?”
無論男警察好說歹說,翁秀越始終緘口不言。
終于,男警察失去了耐心,他啪地一聲把手按在桌上,對旁邊的張開陽說:
“既然她不想說,那就讓她自己想一會吧。我要去吃個飯,你呢?”
“你去吧。”張開陽輕輕抬了抬下巴,目光仍鎖定在翁秀越身上。
男警察拍了拍張開陽的肩膀,將人交給他,放心地離開了問詢室。
張開陽沒有開口,翁秀越也沒有開口。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出去吃晚飯的男警察也回來了,翁秀越依然沒有絲毫開口的意思。
“翁秀越,我們現在已經掌握你使用假證,幫助他人使用假證擾亂社會秩序的證據。你如果還要頑抗,事情將會變得對你很不利!”男警察厲聲說道。
他話音一轉,又諄諄善誘道:
“你中午就來了,吃午飯沒有?現在都是吃晚飯的時間了,你在這里干坐著,身體不難受嗎?只要你答應配合問話,我給你點個豬腳飯怎么樣?”
男警察期待地看著她。
半晌寂靜后,翁秀越終于開口,說的卻是:
“你回來的時候,太陽下山了嗎?”
男警察在派出所也有十多年的工作經驗,他立即警覺起來,反問:“下不下山和你的回答有關系嗎?”
“只要見到夕陽下山,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翁秀越說。
男警察猶疑不決,下意識去看張開陽。后者對他點了點頭。
目前掌握在警方手中的證據,只有報假警和使用虛□□件兩項,前者觸犯的是治安管理處罰法,在沒有造成嚴重后果的情況下只是行政處罰,后者在情節較輕的情況下依舊是行政處罰。
一個罪行較輕的嫌疑人想要看看夕陽,并不是什么難事。
男警察站起身來,走到緊閉的窗簾前,一把拉開了。那片黃昏獨有的、宛如被火焰輕染的夕陽毫無保留地涌入室內,像是一塊浸透了歲月的紅綢,輕柔地覆蓋了整個房間。
翁秀越的臉龐在這柔和的紅光中越來越清晰。一對眼窩微微凹陷,眼下泛著淡淡的青色,疲憊如同陰影,深深地刻印在她的面容上。與之相對的,是那雙燃燒著熾熱光芒的瞳孔,她定定地看著防盜窗外的夕陽,那目光仿佛不是在看眼前的景色,而是穿透了這片紅光,凝視著更遙遠不可知的地方。
“現在可以說了嗎?”男警察問。
翁秀越深呼吸了一口,慢慢收回了落在夕陽上的目光。她的后背漸漸離開了椅背,端正了自己的坐姿。
男警察見狀連忙回到問詢桌前,雙手放在鍵盤上,準備記錄下翁秀越的發言。
“我原本下定決心,不再相信任何警察和法官。”翁秀越說,“直到我從魏芷口中聽說,你為梅滿的案子獨自追查了八年。”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張開陽,張開陽身邊的男警察也詫異地看向張開陽。這顯然是他意料外的事情。
“……她說服了我。”
“我們所有人都決定,再相信一次你所堅持相信的正義。”
“這一次,正義會來嗎?”
張開陽也凝視著翁秀越,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一定會的。”
翁秀越笑了,不是那種充滿市井氣的屬于“鄭田心”笑容,而是理智而成熟的屬于翁秀越的淡笑。
她用八年時間精心籌謀的復仇篇章,首次在警方面前翻開了扉頁。
同一時間,黑色的添越在一條充滿泥濘的山間土路上開著。這里離江都市市區已經有了兩個小時車程的距離。車窗兩邊都是荒山密林,不見人煙。
從傍晚起,窗外就飄起了小雨,隨著夜幕的降臨,雨勢也變得更大了。
隨著添越開上一個土坡,接下來的路就連土路都算不上了,汽車在樹林中左右晃動,偶爾從石頭上飛起又落下,季琪琨不得不握住窗邊的把手才能保持平衡。
他的臉色比往常更加蒼白,不僅僅是因為后備箱中裝有一個正在腐爛的尸體。
“你有多少把握扔在這里不會被人發現?”季琪琨低聲問。
“九成吧。”魏芷不以為意道,“這場大雨會持續兩天。兩天時間,足夠雨水沖刷掉我們的足跡和輪胎痕跡。而且,這座山里有黑熊出沒,把尸體扔在這里,運氣好的話,會被熊吃得骨頭都不剩。”
“確實是個毀尸滅跡的好地方。”季琪琨在心中喃喃自語。
添越在崎嶇不平的林子里開了半個多小時后,魏芷終于停下了車。
車窗外,風雨交加。山林仿佛化作了一頭蘇醒的巨獸,每一片樹葉、每一根樹枝都成了它不安分的毛發,在狂風中肆意抖動。將落未落的雷聲,像是從世界的盡頭滾來,又似是大地深處傳來的怒吼。
密集而猛烈的雨點打在葉子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音,魏芷一手打傘,一手拿起手電筒,照亮前方的地面,率先走出了車輛。
季琪琨往后看了一眼,第二排座椅上靜靜地放著一把嶄新的工兵鏟。
“你還不下車做干什么?”雨簾之中,魏芷回頭來朝他喊道,手電筒的光亮照向前擋風玻璃。
季琪琨瞇起眼,一邊回應一邊開門下車。魏芷沒有給他留傘,他剛一下車就被淋得半濕,為了躲避雨水的攻勢,他一路小跑沖入魏芷的傘下。
“你看,這就是之前為了捕熊留下的深坑。”魏芷站在一個坑洞前,用手電筒照著坑底的樣子。幾根已經風干變色的竹竿,削尖的尖頭正對著俯視坑底的魏芷和季琪琨。
“我們把尸體扔到里面去,再把坑給填埋了。”魏芷說。
“你來扔吧,一會我來填坑。”季琪琨說完,忙又討好地笑道,“我怕那種東西,老婆,你也知道的。麻煩你了,一會老公來填坑,讓你可以休息一會。”
季琪琨哄了幾句,從魏芷手中接過那把雨傘,看著她往后備箱走去。
魏芷打開后備箱,將里面那具被保鮮膜包裹起來的尸體,握住了大概是肩膀的那一塊,用上全身的力氣才將其拉了出來。
撲通一聲,沉重僵硬的尸體落在地上。
被保鮮膜裹起來的尸體并不好抓借力點,魏芷抓住一部分鼓起來的保鮮膜,努力拖拽著往坑邊走去。
保鮮膜在魏芷拖拽的過程中漸漸變得松散。
黑色的活性炭在尸體和保鮮膜之間東倒西歪。
拖行一個超過一百六十斤的重物,即便是讓壯漢來做這件事,也不見得會輕松多少。更別說魏芷只是一個一百多斤的小姑娘。她費勁力氣將尸體拖到坑邊,停在原地撐膝喘氣。黑色的長發被打濕后更加黑亮,從發尖往下滴落著水珠。
“季琪琨,你來把她扔下去——我沒力氣了。”
她說完后,并沒有傳來季琪琨的回答。
一把向上翻開的雨傘,靜靜地待在季琪琨先前所在的地方。
身后,風聲乍起,仿若刃劃破空氣,發出尖銳的嘯叫。
季琪琨握著工兵鏟全力揮出,鏟影在空中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在本能的驅使下,魏芷側身躲過了第一擊,然而季琪琨并未停手,工兵鏟接二連三地揮舞過來,她來不及反抗,也來不及拉開兩人的距離,在腦花四濺和跌落坑底之間,魏芷選擇了跌落坑底。
撲通一聲,她的身影消失在季琪琨眼前。
他加快腳步走到坑邊,往里探頭一看。見魏芷跌坐在兩根削尖的竹子之間,一只手握著右腳的腳踝,臉上難掩痛苦神色。
季琪琨松了口氣,將工兵鏟插入松軟的地面。
“我聽人說,活埋可是很痛苦的一種死法。”他故意嘆了口氣,“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本想給你一個痛快,誰叫你要反抗我呢?”
“季琪琨,你過河拆橋,以為殺了我就可以擺脫我?”魏芷強忍著崴腳的疼痛,強撐著站了起來,怒視著坑上的季琪琨,“我要是死了,警察很快就會查到你身上來。我勸你現在收手,我可以當做你一時沖動,既往不咎。”
“一個為了錢和我結婚的女人,就算是在還清網貸后卷款而逃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他蹲在坑邊,悠然地看著坑底的魏芷,那種游刃有余的神情又回到了他的臉上,“畢竟,你身邊的人和我身邊的人,都是這么看你的。”
“我不想把事情做得這么絕,是你逼我的。魏芷。”他緩緩說道,“就像你說的,大雨會沖刷掉我們的輪胎痕跡,如果運氣好,野熊會把你們吃得一根骨頭不剩。只要找不到尸體,警察就無法立案,等時間一過,大家就會忘記你的存在。梅滿至少還有一個翁秀越在死了之后尋找證據幫她伸張正義,你呢?你的家人都死光了,只要過個半年一年,根本沒人記得你!”
魏芷掃了一眼坑的深度,找到了幾個可供攀爬的地方,但只要季琪琨還守在坑邊,她就沒有機會爬上地面。
大雨傾盆,雨聲和風吹樹動的聲音像是一場雜亂無章卻又氣勢磅礴的鼓樂表演。
魏芷必須為所有人爭取時間。
“兩年前,我來到畫廊應聘,處心積慮地成為你的女朋友和未婚妻。如果我愛你,我就不會用翁秀越的尸體來恐嚇控制你;如果我想要你的錢,我就應該答應你的要求拿錢走人。如果我和翁秀越是一伙的,我就不會殺了她。可我既不愛你,也不接受你給我的錢,還把翁秀越也殺掉了,難道你就一點都不好奇原因嗎?”
她的話果然吸引到了正準備將那具被保鮮膜纏繞的尸體推下坑底的季琪琨。他停下了走向尸體的腳步,重新回到了坑邊。
他并非傻瓜,翁秀越死后的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隱隱約約地察覺,魏芷恨他。那種恨絕非一時起意,而是長年累月的積累。
他當然好奇原因,但他努力克制住了這股好奇。
因為他清楚魏芷現在說的任何話,都是為了改變他的心意。
“只要你死了,一切原因也就不重要了。”短暫的思量之后,他輕蔑地嗤笑了一聲。
魏芷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你還記得‘小瓜子’嗎?”
魏芷的話語,讓正欲轉身的季琪琨猛地停下了動作。他重新望向坑底的魏芷,既感到不可思議,又感到豁然開朗。
“原來是你——”
“……你果然見過我和梅滿的聊天記錄。”魏芷說。
季琪琨有一種親自揭開了謎底的暢快感,他得意道:“我當然見過了,梅滿在我面前沒有秘密。我不光見過你和她的聊天記錄,我還讓她在我面前親手刪了你的聯系方式。”
“你真的很讓人討厭。”他若有所思地說道,“八年前你就總在線上勸梅滿和我分手,八年后你同樣成為了險些讓我身敗名裂的絆腳石。你做這些事的理由,不會是為了給梅滿報仇吧?”
魏芷的沉默讓季琪琨忍不住狂笑起來:
“為了給梅滿報仇,你睡了她睡過的男人,殺了她最親的媽媽——魏芷,你可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啊!”
“你總是用□□羞辱來掩飾你的弱小嗎?”
為了獲得季琪琨的青睞,魏芷花費了許多功夫去了解他,知道怎么討他歡心,也知道如何最有效的激怒他。
“你喜歡貶低侮辱你的伴侶,離間她和身邊人的關系,只因為你是個無能的懦夫。你缺乏正面的手段來使對方心悅誠服,只能像陰溝里打洞的耗子一樣暗自發力,你并不明智,贏得也不輕松,你獲取愛的方式就是將別人也一起拽到陰溝里來,哪怕是在陰溝耗子里面,你也是最膽小,最齷齪,最弱小的那一只——離了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你什么也不是。”
“你——”季琪琨勃然大怒,但旋即,他就冷靜下來,臉上綻開一個獰笑。
“海豚會愛上河豚嗎?當然不會了。在海豚眼中,那只是一個會分泌快樂氣體的香熏球罷了。我對梅滿,對你,對所有人都是如此。是她們自己要愛上我的,實在要怪,也只能怪她們愚蠢,哪怕察覺到了端倪,也因為愛這種不值一文的東西,輕而易舉就被我哄騙回來。”
“世道就是如此,只有最聰明的海豚才能為所欲為,而蠢笨的狗和貓,要不就是自毀,要不就是像你這樣,苦苦掙扎一番妄想改變命運,最后卻依舊沒了性命。我不用和你費口舌之爭,你在下面,我在上面,你輸了,我贏了——智慧不是靠嘴來說的,是用事實來證明的。”
“法律根本懲罰不了我,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觸犯法律。”季琪琨的面孔被雨水完全打濕,那雙黝黑的眼睛在雨夜里閃著惡意的寒光,他難掩神色中的激動,就像是一個好不容易找到時機炫耀的孩童,“就算我現在投案自首,說梅滿因我而死,警察也拿我沒有辦法。因為梅滿是用自己的雙腳跳樓的,我沒有碰她一根手指頭,我只是告訴她——”
八年前的那個下雨天,梅滿再次對他提出了分手,不同以往的是,這次梅滿的態度格外堅決。
季琪琨追到了天臺,那時候的她,多么狼狽,多么悲傷啊,但對季琪琨而言,獵物的苦苦求饒只會讓他充滿優越感和快意。
這就是“河豚”分泌的“興奮劑”,是每個“海豚”都趨之若鶩的東西。
面對梅滿的哭求,他又一次明確拒絕了分手。并且,有意地說出了那一番話:
“‘我會纏著你一生一世,你永遠也別想擺脫我。我會把你的母狗視頻發到網上,發到你媽媽和全校學生的手機里,全世界都會知道你有多么無恥!’”
季琪琨一邊向魏芷重復著當年他對梅滿所說的話,惡毒的笑容一邊出現在他濕淋淋的嘴邊。
“‘想和我分手,除非你去死。’”
“……然后,她就真的去死了。”他滿臉笑容,就連回味當時的場景都讓他有種饜足的感覺,“她從天臺往下墜落的時候,很美,比任何時候都要美。那是我親手創作出來的藝術品,不可復刻,不可留存,只存在于那一瞬間,只有我一個見證者。”
“在我過往的作品中,盡管也有因為愛我而失去自我的,但像梅滿這種,讓她去死她就去死的,還是第一個。她是我最完美,最喜歡的作品!是她,讓我真正有了成神的感覺!你知道什么是成神嗎?就是對一個人生殺予奪,還不會受任何懲罰!通過梅滿,我證明了我比所有人都要優越,我凌駕于所有人之上!”
“這不過是你對自己的美化,你只是利用了她們的善良,而不是你比她們優秀。”魏芷強忍著心中的怒火說道。
“是我綁住她的雙腿讓她不能離開的嗎?是我蒙住了她的口鼻,將她從天臺推下的嗎?她可是一個成年人啊!這都是她活該,她自找的!她竟然真的以為,我不同意分手,我們就無法分手,你說——這不是愚蠢是什么?像她這種蠢貨,就算不是為我而死,也會為其他人而死——我只是恰好成了那一個人。無辜地遭受了翁秀越八年的騷擾,難道我就不可憐嗎?為什么我要為一個蠢貨的死背井離鄉?”
樹木在風暴中搖曳,它們的影子在閃電的映照下扭曲變形,宛如一群幽靈在荒野中徘徊,尋找著出路。季琪琨激動的聲音與風雨融為一體,也染上了癲狂的顏色。
他從回憶中抽離,再次看向魏芷的時候,露出厭惡的表情。
“……像你這種人,根本無法理解我的感受。因為你只是低賤的‘河豚’而已。”
“說了這么多,你不就是想拖延時間嗎?”他說,“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在等那個消失不見的談進還是誰,但他不會來的。知道為什么嗎?”
季琪琨望著坑底的魏芷,充滿惡意的笑了:“因為這個。”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像是對講機的黑色機器。
“你以為只有你會做準備嗎?這是信號屏蔽器,我特意藏在身上,就是猜到你會在車上裝gps定位!無論你向誰求救,都沒有用。等你在這下面化為白骨,也沒人能找到你。你將永遠做個孤魂野鬼——哦,這么說也不對,翁秀越會陪著你的。”他大笑起來。
季琪琨話音剛落,一個黑色的影子忽然將他撲倒在地。接著,坑上就傳來了打斗的聲音。魏芷抓緊時間,連忙踩著坑邊的石頭,艱難地爬出了坑底。
暴雨如注,夜色被厚重的雨幕吞噬,手電筒被打翻在地,光束沒有照亮的地方,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輪廓。
在魏芷的正前方,譚孟彥和季琪琨扭打在了一起,不遠處是一片散落的活性炭和剝落的保鮮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