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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事情說出去了,好像……

    事情說出去了, 好像到那么個節點,該發生就得發生。

    明月醒了,床上沒人, 她一骨碌爬起來, 房間找遍,也沒他蹤影。她揉揉眼睛, 剛想打他手機, 聽見門響動,李秋嶼買早飯回來了。

    他很正常,清清爽爽的,一點頹唐的感覺都沒有, 看見明月微笑說:“洗漱了嗎?過來吃。”

    她本以為他昨晚說那么多,今天也許是一副憂郁模樣, 沒有,他看著跟平常沒什么兩樣, 昨晚是做了個夢嗎?明月探究的目光,時不時在他臉上溜達一圈, 李秋嶼笑微微的:

    “感覺有點不真實?當聽了個故事也行, 一個當事人可能渲染過的故事。”

    明月說:“怎么能是故事?是一個人真正有過的。”

    兩人目光碰上,彼此寂靜地對視片刻, 李秋嶼先笑了:“昨天的草莓過一夜不新鮮,一會兒我再去看看, 要一起嗎?”

    明月說好,她的粥里放了糖,很合口味。吃完飯,兩人一塊兒出門。街上人們早出來了,這樣好的春天, 一大早公園里就全是人了。人來人往,車來車往,路邊時裝店的櫥窗擦得干凈明亮,陽光打人身上流過,李秋嶼的臉更白,皮膚白得不能再多一分,明月高興地說:

    “你臉跟豬油似的,冬天靜了的豬油。”

    李秋嶼失笑:“這怎么聽起來不太像好話。”

    明月說:“你沒見過冬天的豬油,放壇子里,凝固著,特別漂亮,跟白色的玉一樣,又滑又膩,我觀察過它的紋理,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完美得很。”

    李秋嶼笑得臉有點紅,一直紅到耳朵那里去,他摟過明月,手臂在她脖子下頭輕輕一勒:“真是別具一格的夸獎。”明月微微后仰,靠他身上來了,她很輕盈,小白鴿子一樣活潑靈巧,笑個不停,“你把我頭發弄亂啦!”

    李秋嶼沒松開她,在她后腦勺隨意揉了兩把:“哪兒亂了,我看看?很像雞窩啊,我在你家見過,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完美得很。”

    明月氣得鼻息呼呼,掙開他手,跑到櫥窗玻璃那看自己的頭發,亂紛紛的,她知道愛美了,哪有少女不愛美的?她把頭發散下來,一邊重新扎頭發,一邊沖玻璃上映出的李秋嶼笑。

    她其實一點都不生氣,心里像早上喝的粥,又甜又稠,她快活得不得了,大概因為陽光好,看什么都順眼。她腦子里突然掠過個念頭,不能說,但她直覺錯不了:她跟李秋嶼已經在做這個事了。

    她心里甜蜜壞了,同時對自己無比有信念,只有她才能叫李秋嶼高興,她一想到自己有這樣的力量,又很自豪。

    他們走到路拐角的時候,有個農民工模樣的人,過來問路,他在找一家律師事務所,李秋嶼給他比劃一番,這老年人只管點頭,不停道謝。

    李秋嶼知道他其實沒聽明白,跟明月說:“我去送下。”明月好奇地跟著,這人約莫六十來歲,兒子死在什么地方,到現在沒下葬,想要點賠償,但對方不肯,他實在沒辦法,想打官司。打官司這事兒,在明月印象里,是很麻煩的,是一件花錢花時間還不一定落好的事。

    他臉黢黑,頭發也白了大半,臉皺巴巴的,像核桃殼子,只管絮叨說,也不見眼淚,兩只眼渾濁不堪,嘴巴那皮膚薄,一張嘴,臉都要跟著爛似的:

    “我就這么一個兒,你說我這輩子累死累活圖啥,這下啥也圖不上了,人沒了,才三十,三十的大勞力,你看,說死就死了,我跟他媽都沒能見著最后一面,就沒有了。他倒好,啥也不要管了,可撇下兩個孩子,我還得管,我都想一蹬腿合眼算了,兩個孩子叫聲爺爺,我就死不成了。”

    他真是一滴眼淚都沒有,一說話,嘴角堆的都是細小白沫,面皮子上是一絲水分也沒有,整個人是干枯的。李秋嶼靜靜聽著,他說完了,又流露一副茫然樣子。

    李秋嶼問他吃飯了沒有,他說他耐餓,一天吃兩頓飯就成,他最近沒找到活兒,凌晨三四點就在勞務市場等,沒人要他,嫌他年紀大,其實他五十三,遠不到六十。明月詫異,以為他已經六十好幾了。

    李秋嶼掏出錢夾,給他兩張紙幣,叫他買點兒吃的。這人嘴巴顫得厲害,他不要,明月接過李秋嶼的錢,跑到對面超市給他買了餅干跟泡面,這人最終要了吃的。

    明月說:“打官司要花錢的。”

    “我打,我得給孩子討個公道,死也不能當個冤死鬼,妮兒,冤死的不能往生,曉得不?”他說這話時,顯然是信往生這個事的,他的神情很眼熟,像莊子里的一些上年紀的人,說起這樣的事,都一臉篤信。人都有自己信的事,信往生,信上帝,信科學,信清明前后就會落雨。

    明月沒去反駁他,點點頭:“祝你順利。”

    他不會順利的,她也清楚。

    把他送到律師事務所,也就只能送到這了。

    明月跟李秋嶼往回走,她曉得他一定隨手做過許多這樣的事,他本來就是這樣的人。

    “希望伯伯難受的時候,能想起咱們,這天遇到的咱們,能生出些信心。”

    李秋嶼摸摸她腦袋:“他會的。”

    “你怎么不當律師了?”

    “當時有些疲憊,加上這邊需要我做點事,就回來了。”

    “是孟見星的爺爺嗎?”

    李秋嶼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明月。

    “我猜的,因為孟老師喜歡你,我第一次來,她睡的你的房間。還有孟見星,他討厭你,八成以為你會搶他爸爸的家產,所以才討厭你。”明月把什么事都想通了,串成串了。

    她心里一股沖動,“你要是不干酒店的工作,還能找到其他活兒嗎?”

    李秋嶼點點頭:“應該能,怎么?”

    “咱們到時走吧,離開這兒,等我考上大學,咱們一塊兒走吧,干你喜歡的事,想干什么干什么,”明月話雖這么說,但不是很確定李秋嶼愿意不愿意,她又有點后悔,“要是你留這兒不高興的話。”

    李秋嶼道:“我想過這個問題,沒想到你先提了,我確實也有這個打算。”

    明月眼睛倏地一亮:“真是太好了,咱們一塊兒哪都能去,對吧?”

    李秋嶼笑道:“對,天地這么大,哪兒都能去。”

    “你會舍不得嗎?”

    “談不上,可能心情會有點復雜,但從一開始,我也沒想過要在這待一輩子。”

    明月心道,你本來都沒打算活一輩子的,半路就要離開。她一想到這點,總有些如霧的哀愁。

    “咱們去北京?我還沒去過北京,光在電視上看過天安門,上面掛著毛/主席的畫像,跟我家墻上掛的一樣。”

    李秋嶼道:“咱們哪兒都能一塊去,未必只是北京。”

    明月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她會到很多地方,無數個遠方,跟李秋嶼不分開。

    “你信剛才那位伯伯說的往生嗎?”

    “不信,但他信也是好的,人就得信點什么,我不信往生,但我信種莊稼的道理,春天播種,秋天收獲,生蟲了得治病,該上肥料就得上肥料。我還信太陽打東邊升起來,又從西頭落下去,一年四季輪轉著永遠不變,就算我學到了再多的知識,有更多的見解,我起小信的那些是不會變的,只要那個不變,日月星辰會變嗎?肯定不會,我就能……”明月仿佛在思考,“就能以不變應萬變,我好比一棵樹,根早就扎好了,長在平原上,要是哪天把我刨走了,換個地方,我也肯定能長好,就算咱們去了北京,我也不會忘了我信的東西。”

    李秋嶼注視她一會兒,這是她童年加上少年時期締造的美好經驗,足以永恒,影響終生,他實在是羨慕她這么穩定。

    明月問道:“你呢,你信什么嗎?”

    李秋嶼低笑道:“我比較窮,不像你有這么多可信的,這該怎么辦呢?”

    明月燦然一笑:“你就信我好啦!”

    李秋嶼笑著點頭:“說的不錯,我以后只能做李明月的忠實信徒了。”

    明月被他說得笑眼飛濺:“我想起子虛莊教堂里的耶穌畫像,外國人,這樣的,”她模仿起動作,“后面還要有光,我得嚴肅點兒,嬸子大娘們跪成一片,她們都是很忠實的信徒。”

    她模仿完,又忍不住笑,樹葉間漏下的日光在她臉上一閃一閃地過去,又回來,這場景也很熟悉,李秋嶼想起來了,那是她家里舊電扇的風葉,她踩凳子上,用掃把助力電扇轉起來。他發現自己對明月的一切其實都記得相當清楚,細微的,瑣碎的,生活的實感,這一刻準確地浮現出來了,早已存在,他沒去想過。

    日子也許是美麗的,城市的日月星辰也還是日月星辰,李秋嶼凝神想問題的時候,強烈的直覺讓他轉頭,趙斯同的車在不遠處等紅綠燈,隔著車窗,他就能看見趙斯同的臉,日光把他照得瞇起眼,他腦子里,忽然有個極其荒誕的念頭:

    趙斯同是他分裂出的一個人格嗎?他預感他就要出現的時候,他必然出現。古龍水的味道又縈繞鼻間,某種拉扯的力量還在,李秋嶼明察秋毫。

    車窗始終沒降下來,李秋嶼再見到趙斯同,是在參加完集團的月度經營分析會后,他們同乘電梯,混在人群里,趙斯同看著他笑。

    出電梯后,李秋嶼才說話:“你投訴了?”

    趙斯同漫不經心:“我覺得你們服務不行,尤其是你,對待我這樣的客戶太敷衍了。”他又笑了笑,“看不出,你還關心我投訴不投訴?我以為,你戀愛談得忘乎所以,無心工作了。”

    李秋嶼道:“我在這兒干一天,就負責一天。”

    趙斯同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像是贊許:“你最近氣色不錯,死過一次的人,靠那小姑娘復活了是不是?”

    李秋嶼微笑看他,神情坦蕩:“最近倒沒見你,還好嗎?”

    趙斯同笑道:“你看我像不好的樣子?我好得很,要說唯一不好,還是老生常談的話題,師哥你不能跟我一起做事。”

    “還沒死心?”

    “我為什么要死心,我還不能想一想了。”

    “能,盡管想,”李秋嶼手中的報表在腿外側輕輕一扣一扣的,“你的腦子你自己控制著,我也管不了。”

    趙斯同眼中精光一閃:“你狀態真不錯,外人可能感覺不出你有什么不一樣,我能,咱們一碰面,我就感覺到了,跟年輕人戀愛就是不一樣,可喜可賀,能看到你這么自洽地跟那小姑娘談戀愛沒負罪感。”

    他皺起眉,“看來那小姑娘有兩把刷子,能跟我說說,她到底哪兒吸引了你,你鬼迷心竅成這個樣?”

    李秋嶼沒反駁他什么。

    趙斯同道:“算是承認了?放心,我不會給你搞什么破壞,我就知道你早晚把她弄到手,我替你高興,最起碼你又能在這種事上找到點樂趣,活著就好。不過你天生適合當情人,師哥,你當不了丈夫的,知道為什么嗎?情人跟丈夫不同的地方在于,情人是欲望第一位,丈夫則道德優先,你是道德君子嗎?”

    李秋嶼淡淡凝視他良久,道:“沒看出來你有什么道德,也做了人家丈夫,我一直都最羨慕你一點。”

    趙斯同說:“難得,我身上居然有讓師哥羨慕的點。”

    李秋嶼微笑道:“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能這么自洽,自圓其說,你不該做生意的,應該當個哲學家,說不定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

    趙斯同諷刺地笑一聲:“你以為現在沒有戰爭,到處都是,沒有硝煙而已,一個人的心,就能成為戰場,你不是跟自己交戰很久了嗎?要不然,也不會去死,我沒說錯吧?我非常好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你不會跟我說,不會跟我這個最了解你、你反而看不上的人說,去找什么小姑娘搞救贖之道去了。說到底,還是男人對女人那點欲望,別否認,否認我也不會信的。這玩意兒脆弱得很,這點你一定要信。”

    李秋嶼拿起報表,在他肩頭似有若無砸了兩下:“我怎么敢看不上你?你本事這么大,不過小心點,別最后翻了船,干點兒人事。”

    趙斯同卻笑瞇瞇看著他:“你早晚還是會認同我的,只要你還是李秋嶼,你一定能聽懂,你我之間有一筆賬始終沒算清楚,師哥,不是你逃避就能完事的。沒關系,先跟她談談戀愛,甜蜜一段時間,我祝你快活。”

    他認定李秋嶼虧欠他,是更高級、更廣義的始亂終棄者,李秋嶼從他的眼神深處明白這點,從未不理解過。

    第72章 第 72 章 明月現在的狀態好極……

    明月現在的狀態好極了, 又進入什么都愛的感覺里,愛蔚藍的天,愛綠色的草坪, 愛月季花叢里忙碌的蜂子, 愛老師,愛同學, 愛食堂給她打飯的阿姨, 愛偶爾遇見秦天明,兩人的聊天。

    春天的窗戶里,日頭斜了,同學們在教室里人影晃動, 金色的余暉射到玻璃上很刺眼,是流淌的火焰, 生活真是怎么樣都好。明月什么憂愁都沒有,她精神抖擻, 在理科班如魚得水。她給楊金鳳打電話,匯報自己的成績, 楊金鳳的聲音, 則很慢很慢了:

    “這個分數,能念上大學不?”

    “能念個怪好的大學呢。”

    “李先生怎么說?”

    “他也說我能, 我們新課等該割麥的時候就學完啦,復習我肯定還能進步。”

    “李先生說能就能, 你聽人的話。”

    “你身體好不好?表嬸帶棠棠勤來看你不?”

    “我好著,人有人的事要忙,哪能動不動來看,你跟人老師同學好好處,不興鬧矛盾的。”

    “都忙著學習, 沒人鬧矛盾,你在家該吃肉吃肉,不要覺得我不擱家,你就瞎湊合,吃肉才有勁,要不人虛。”

    明月曉得楊金鳳節省,家里就她自個兒了,吃飯很對付,只吃園子里的菜,養了一群雞鴨,是斷然不舍得殺給自己吃的。

    楊金鳳說:“誰說我不吃肉了,村里現在給家里有補貼,我天天都能割肉吃。”

    明月笑道:“好嘛,等我念大學就去掙錢,叫你天天吃肉,還給你買花衣裳,當個老來俏!”

    楊金鳳說:“就知道不能給你好臉,能上天,沒事不要給人李先生添麻煩,等真掙了錢,先孝敬人李先生。”

    明月笑出聲:“他又不是老頭子,孝敬他什么。”她可不覺得李秋嶼是長輩了。

    楊金鳳道:“人這么對你,你不想著孝敬人家點啥,還笑?”

    明月憋住道:“曉得啦,我以后要孝敬他的。”

    她想起什么,跟楊金鳳說:“我弄點太陽花的種子,回頭撒咱們園子里,開成片可好看了。”

    楊金鳳說:“種那干啥?不當吃不當喝的。”

    “好看啊,叫眼睛高興的。”

    “你弄回來,我給你撒上,要是不出苗不能怨人。”

    哪能不出呢?園子里常年上雞糞,地有勁得很,什么都長得好。

    “好了好了,掛上吧,不要老往你大娘家打電話了,這會都忙,人忙一天還得到咱家叫我……”楊金鳳最后的話像是忽然咽下去的,電話斷了,明月習慣奶奶這樣,她很高興地收好電話卡,園子里會開滿太陽花。

    她整個人喜氣洋洋的,精神飽滿,充滿著濃烈的青春朝氣。

    孟見星見了她,忍不住陰陽怪氣:“你天天挺高興啊?”

    明月說:“我想高興。”

    孟見星最近心情不好,家里氣氛壓抑,孟文俊的生意出了點問題,具體什么事,大約覺得他是孩子,父母不說,也沒道理跟他什么都說。

    “你跟你表叔好像關系越來越好了。”

    “你要是愿意跟他好好相處,也成。”

    孟見星冷笑:“我?我為什么要跟他好好相處?我認得他誰啊?”

    “確實,你不認得他,只有我認得他。”

    “難怪了,我說你怎么變得不討人喜歡了,誰跟他沾誰倒霉。”

    “你以為你討人喜歡嗎?說實話,高一的時候我覺得你不討厭,現在看你,是哪眼看哪眼夠。”

    明月若無其事說道,孟見星臉皮薄:“我真是高看你了,物以類聚,跟你表叔瞎攪合吧。”

    “這話應該說給你全家聽,跟我說什么?”明月毫不客氣回擊,“你沒腦子,聽風就是雨,你雖然生了一雙眼,卻什么都看不見。生了一雙耳,也什么都聽不見。”

    孟見星錯愕不已:“李明月,你真是被他帶壞了,你原來多好啊,我以為你單純可愛,就知道你會變。”

    明月不解釋,她替李秋嶼難過,除舊迎新的日子里,有人想起他嗎?只會恨他,他什么都沒做,只是活著,就遭人記恨。他假如死了呢,孟見星會大松口氣,他的父母想必也是,她忽然覺得他怎么這么討厭呢?太討厭了,簡直就是個蠢貨,她也想罵人了。

    她嘴上沒再說什么,可表情在那了,孟見星不瞎,他覺得李秋嶼一肚子壞水,尤其懂怎么討異性歡心,無論是姑姑,還是李明月,李秋嶼對她們來說,好像有非凡的魔力。他總覺得李明月喜歡著李秋嶼,那種喜歡,這更恐怖了,就好像讓他現在去喜歡一個三十歲的阿姨,那不見鬼嗎?

    他更確信是李秋嶼的錯,騙一個高中生,綽綽有余,李秋嶼一直很奸邪,他為不能讓李明月迷途知返感到絕望。

    張蕾遠遠看著兩人說話,心情濕冷,李明月總是能跟長得好看的人說話,她現在也看不上孟見星了,完全無感,他除了帥氣點,跟其他毛都沒長齊的男同學一個樣,沖動,幼稚,沒有魅力。但孟見星還是好看的,這一點,比別人強,他巴巴地跟李明月說話,李明月呢,趾高氣揚,跟看狗一樣。呵,她以前哪有這種自信,只能是李秋嶼給她的,一個成年男人的呵護,會助長一個小女孩的驕矜,反正李明月就是這樣的,她真是走狗屎運。

    如果沒一個英俊的男人來愛自己,人生都沒什么意義了,張蕾苦惱地想到這點。她很快又見到趙斯同,他來剪彩,實驗室正式落成,趙斯同喜歡穿正裝,他身材好,穿得特別好看有型,她以前在莊子里見人結婚穿西裝,真是丑,皺巴巴的,永遠不合身,新郎丑,身材差,衣服質量也差。

    人要看起來高級,一定得有錢才行。張蕾明白,趙斯同整個人看著貴,他一貴,就高級,就迷人,她念書就是為了接觸這樣的人,可惜她還不夠大,她要是大學里遇見他更好了。

    她爭取到一個給他獻花的機會,趙斯同對她微笑,活動結束后,還跟她說了幾句話,她抓緊時間傾訴自己,她想考到上海,趙斯同鼓勵了她。張蕾一直聽說喬勝男是華東師范畢業的,不知真假,也有說是北師大的,反正是名牌大學。她總覺得趙斯同好像很欣賞喬勝男,他一來,總是很客氣地跟喬勝男說話,雖然是簡短交流,但似乎她教學骨干的名銜很加分。

    趙斯同說:“我相信你們老師的水平,也相信你是聰明孩子,一定能去上海的。”

    張蕾很矜持笑著:“希望吧,我應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喬老師都是華東師大畢業的高材生。”

    趙斯同輕輕挑眉:“是嗎?喬老師跟你們說的?”

    張蕾以為自己弄錯:“也可能是北師大,同學們都說她是好大學畢業的。”

    趙斯同笑道:“老師的教學能力不一定跟好大學掛鉤,一個普通大學畢業的,也可能教學很出色,你們喬老師不好嗎?”

    張蕾當然說好,趙斯同邀請她假期到上海玩兒,張蕾受寵若驚,心情久久不能平復,回到教室后,仔細咂摸著跟趙斯同的每一句對話,忽然意識到什么,她再看喬勝男,更加鄙夷了。喬勝男平時多么清高的一個人啊,這樣的人,也有虛榮心嗎?語文課了不起嗎?最無用的一門課了,同學們可以走神、聽歌,無聊傳紙條,隨便學學也差不到哪里去,學的再好,也拉不開多大差距。

    不清楚喬勝男驕傲什么。

    關于喬勝男畢業院校的閑話,慢慢傳開來,學生們在寢室感嘆,喬老師的大學,這么一般啊。她們覺得受到了一定欺騙,一直以來,也不知道誰說的,喬老師是高材生。這下好了,知道她的大學,好像一下覺得她教學也不怎么樣了。

    其實喬勝男一早知道學校流傳她畢業于華東師大的事,她沒解釋,也沒必要跟學生說自己的學校,誤會就誤會吧,她潛意識里享受這誤會。她出身那樣的家庭,能念上大學,很不容易了,就算真是華東師大畢業的又怎么樣?有她負責?有她教學成績?英雄不問出處嘛。

    但現在的傳言,叫人難堪,她不能跟學生置氣,那成什么了?但學生們有些微的態度改變,她這么敏感,察覺到了,她最不能忍受任何人輕視自己,她是要叫學生敬畏的,可以不親近她,但不能少了敬和怕。

    喬勝男忍受了一段時間。

    一進五月,天氣忽的熱了,李秋嶼除了周末,每個周三也要來學校看一看明月,兩人在一塊兒吃頓飯,說說話。

    他在教學樓下剛等到明月,后面喬勝男過來,她一直跟著明月,也了解每周三她都要跟李秋嶼見面。

    “李明月,你表叔來接你了?”喬勝男看著很尋常,“正好,我有點事跟你表叔交流交流。”

    明月看看李秋嶼,他沖她一笑,讓她到學校門口那幾株杉樹下等等。

    喬勝男穿著連衣裙,她很瘦,裙子在她身上一馬平川沒有任何起伏,是一塊沒剪裁的布料。兩人自從上次交鋒,偶爾在學校碰面,李秋嶼照例跟她打招呼,她目不斜視,只是點一下頭,好像除了趙斯同,她絕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半分情緒,她就要這樣無趣著,冷淡著。

    李秋嶼微笑說:“喬老師要跟我交流的,恐怕不是明月的學習問題。”

    喬勝男道:“你是聰明人,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作為男人來說,你是不是心眼太小了?跟針眼一樣。”

    李秋嶼沒覺得冒犯,他很平靜:“喬老師這話我就不明白了,從何說起?”

    喬勝男淡漠道:“我的事,只跟趙斯同說過,我不喜歡說自己私事,別人也不會來問我。趙斯同說,你是他在這兒的唯一朋友,你們大學是校友,他一開始,從沒說你一個字不是,反倒是你,跑來提醒我,你們兩人高下立判。”

    李秋嶼笑道:“看來現在是說我什么了。”

    喬勝男譏諷道:“用不著他說,我自己就看得見,你不至于吧?跟李明月說那些,就能影響我在她心里形象了?又能影響什么呢?無非是,原來老師沒那么厲害,她不是名牌學校畢業的,這么普通。哪個大學畢業的,能決定人一輩子嗎?你太狹隘了,跟一個孩子這么說,暗示她什么呢?”

    李秋嶼靜靜聽完,大致明白了:“喬老師,你可能對我誤解很大,我這個人一向不喜歡多管閑事,上次找你,純粹出于道義,你是明月的老師。至于你剛才說的事,不管是什么,都跟我沒關系,我也不會在明月面前對她的老師指指點點評價什么,你可以不信,畢竟我說的根本不是你想聽的。”

    喬勝男想過他會否認,她自己整理的這個事,也許是趙斯同和他無意提過,他有心告訴李明月,話便在學生們中間傳開。她無法忍受李秋嶼在明月跟前損害她的形象,太小人了。

    “我知道會是這個結果,沒關系,我早就料到你不承認,我只想提醒你,李明月是個非常好的學生,你給她的影響都是負面的,她現在還小,早晚會看清你什么人,做人別太自信。”

    李

    秋嶼還是好脾氣笑著:“喬老師信什么宗教嗎?”

    喬勝男滿臉狐疑:“怎么?你懷疑我信教?我大學時就入黨了。”

    李秋嶼微笑道:“不是,喬老師本身像宗教,宗教總是一副‘我才最正確’的態度,不容人置疑。”

    喬勝男臉色稍變:“你在諷刺我嗎?”

    李秋嶼道:“我不諷刺別人,沒這個習慣,很多時候都愿意說些好聽的話讓人舒服,畢竟都是普通人,生活中已經有很多不如意了。但有時候,也會忍不住講點真話,看情況。”

    喬勝男臉色鐵青,不住點頭:“好,我不跟你計較,你要是以為你說這些,我就不關心李明月了,那是小看我,我依然關心她,直到她看清你為止。”

    李秋嶼笑笑,他目送喬勝男往教職工樓方向走去,她脊背很直,走路很用力。他跟明月進了一家飯館,要了兩個時蔬小炒,一個涼拼,吃得很簡單。

    “喬老師找你說什么?”

    “說說你最近的學習情況,說你狀態很好。”

    明月臉上明顯不大信:“不是吧?那沒必要支開我。”

    李秋嶼給她要了鮮果汁,倒滿杯子:“小孩子想的多,會禿頭。”

    明月摸摸馬尾:“我頭發多得很。”

    李秋嶼笑道:“跟趙斯同有關,咱們吃飯吧,別去管旁人的事。”

    明月四下瞅瞅,壓低聲音:“趙斯同結婚了,喬老師到底知道不知道?”

    李秋嶼道:“現在看沒區別了,來,咱們說自己的事,最近跟秦天明還常見嗎?她是個很好的同學。”

    “她最近借給我一本書,叫《蘇菲的世界》,非常好看,我覺得我都喜歡上哲學了。”明月開始眉飛色舞,“蘇菲放學回家了,有一段路她和喬安同行,這句話就像在說我的經驗,我的同學都是有一段路和我同行,等我念大學,還會有新同學,新交流。不過我不會忘記舊同學,即使沒了聯系,我會記得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尤其是美好的事。”

    李秋嶼頷首:“說得好,你這個年齡看很合適,對你有啟發嗎?”

    明月道:“有,但咱們不會只有一段路,對吧?”

    李秋嶼笑,他手機響了,上面號碼顯示來自八斗,外面陽光強烈,他有種感覺也很強烈,他抬頭看看明月,“回來聊,你先吃,我出去接個電話。”

    第73章 第 73 章 楊金鳳死了。 ……

    楊金鳳死了。

    她打開春就不太好, 咳嗽,胸悶,關節到處疼, 年輕時不覺得自己腿不直, 這幾年倒成了羅圈腿。彎了就彎了,又不光腿, 腰彎, 背彎,人老了就得縮水,筋抻不開了。老這個事兒,不獨獨針對她, 誰都得老,只要一直活著, 那只能越來越老。

    老了,病了, 先熬著,熬不下去的時候, 找根繩子, 尋條河,不還有百草枯么, 都是法子,可比活著的法子好弄多了。楊金鳳自覺時日無多, 這是種屬于老了的直覺,狗老了都曉得離家,找個沒人的地方,人老了一樣,自個兒得心里有數。

    楊金鳳又覺得再不多, 也能撐完麥忙,那么好的莊稼,不收到家里來,她死也沒法瞑目,咽不下這口氣。麥子收回家,要種玉蜀黍,玉蜀黍收回家,再種麥子,等這麥苗綠油油長起來,又是年關了,說不定就撐到了呢?

    她一整個春天都忍受著痛苦,身體上的,沒聽說哪個鄉下人難受就不勞作的,忍一忍,該干的還要干。她今年單留了塊地,全種棉花,新棉花暖和,這是給明月棠棠的。舊的全扔了,再也不用了,全打新被褥。棉花雪白雪白的,摸著真好,楊金鳳一想到新棉花,心里高興。

    家里有明月的舊本子,作業本擱得發黃,也沒賣。明月把本子寫的密密麻麻,一頁空紙都沒有。楊金鳳找個沒那么舊的,在后頭封皮請八斗寫點什么,八斗來了,他也顯老,嘴角已經皺出含笑的紋路,跟剛犁過的地呢。他說寫什么吶,楊金鳳說,寫怎么腌蘿卜、泡醬豆子,就這兩樣明月還不會,往后大魚大肉吃膩了,想改改味兒,求人不如求己。她料定明月是要過好日子的,好日子也難保起膩,嘴里想著這一口呢?

    她得了白內障,自己不清楚,光曉得一睜眼看什么都重影兒。她并不放在心上,誰老了沒個病,不瞎就成。她叫八斗寫細點兒,她怎么說,他就得怎么寫,不能自己瞎改,這樣明月好懂。

    只有楊金鳳還能腌出這么甜辣爽口的蘿卜,青是青,紅是紅,看著也漂亮。她跟一個貴州蠻子學的,那蠻子是拐賣來的,在子虛莊過了好些年,等時興起打工,便走了出去,再沒回來。貴州人說,用胭脂蘿卜最好,本地種的都是大紅蘿卜、青蘿卜,楊金鳳頭一回聽人說胭脂蘿卜,名兒這么俊,想必是好吃的。她是弄不到胭脂蘿卜了,明月肯定能,明月就是明兒個,人是為明兒個活著的,明兒個日子好了,就能有胭脂蘿卜。

    八斗照她說的,一個字不改,原模原樣給她念出來,楊金鳳連連說好,說沒了八斗還真不行。

    八斗說:“往后想吃啥都能買到,不用自己弄,聽說城里人都能從網上買東西了。”

    楊金鳳問:“網上怎么個買?”

    八斗說:“有個電腦就能買。”

    楊金鳳糊涂了,她沒見過電腦。

    八斗說:“那是個長得像電視機一樣的玩意,付了錢,人打外頭給你發貨,你等著收就行啦。”

    那就不靠譜了,楊金鳳默默想,她不信任這些東西,比方說存折換成銀行卡,她就擔心得不行,總疑心錢沒了,盡管沒幾個錢。不過她從來不說自己的擔心,她看上去很鎮定,說出來,怕人笑話她落伍,她看起來什么都能接受,什么也不吃驚,是個能跟得上時代發展的老人。

    一想到明月在城里念書,就待在那個她不認得的世界里,楊金鳳很欣慰,她不懂,心里滿意。

    楊金鳳整個春天痛苦著,又忙碌著,她有時甚至有種幻覺,興許突然就好了,誰說得準呢?她沒好,一天比一天重,春天人都忙著,要種這,種那,錯過時令一年白瞎。八斗也好,馮大娘也好,人家想起來關切問候幾句,并不能時時陪在左右,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過。

    她太能忍耐,已經忍了幾十年,不在這一時。

    大約是布谷鳥叫的時候,楊金鳳突然好一些,她有一陣沒能去賣豆腐了。她高興地起來泡上豆子,地里麥子要熟了,眼見就得是搶收搶種的時候,趕在這之前,她居然有了精神!這是天老爺體恤她,開了眼。

    楊金鳳決定去賣一回豆腐,方圓幾十里,都愛買她的豆腐,也有別的人家做這生意,但只要她來,就買她的。她覺得人家一定都想她的豆腐了。

    她這天半上午出去的,果然,人家一見她,笑呵呵說,都沒見著你了。楊金鳳說,她病了一段時間,這好了。人家便繼續笑,好了就好,又能吃上豆腐了。

    這對話是叫人愉快的,楊金鳳覺得很有價值,麥得結穗,瓜要打紐,萬事萬物都需有個果實的樣子,人也一樣。快到晌午,她豆腐賣光了,楊金鳳覺得累,在一棵大榆樹下歇腳,這樹真大啊,長得極好,八成比她還老?榆樹的枝條繁茂,長了那樣多的葉子,真了不起,每一根枝條子都是它伸出去的,楊金鳳坐了一會兒,用草帽扇風,她淌了許多汗,有些虛弱了。她瞅了好幾眼這大樹,幾十年了,她從沒用眼睛瞧過跟生計無關的東西,今天不知怎么了,就覺得這樹好,自己也像這樹,明月就是她伸出去的枝條子,葉子真綠,拂拂兒地叫風吹著,動著,天響晴,她心里從沒這么松快過,但身體是乏累了。

    越歇越累,這是一定的,干什么都得一鼓作氣,坐下就不想起來了。楊金鳳咬咬牙,扶著膝蓋慢慢起來,八斗告訴她,膝蓋能換人工的,換了就不疼。這真夠扯淡的,楊金鳳心里不贊同,但嘴里還要說,城里醫院人技術好。

    她慢慢地起,慢慢地坐到三輪車上,慢慢地蹬起來,要是這個時候有人搭把手能把這車子騎回去,拉著她,該多好啊!別說放十年前,放十個月前,她也比這會有力氣!

    楊金鳳的車子發出單調的聲音,路上沒人,只時不時轟隆隆過著大車。這是鄉道,柏油路,已經叫過往的大車軋壞了,誰曉得打哪兒來的?前幾年還沒有,這兩年多起來,不清楚干嘛的,地震似的,卷起滾滾塵土。

    不歇那一陣,這事就躲過去了。

    都是命。不早也不晚,攤上就是攤上了。

    楊金鳳覺得那車要撞上來,看不大清,她腦子里想著可不能跟人撞上,可腦子不太靈光了,沒撞上,可她為了躲大車,連車帶人直直栽到路溝里去了。

    發生得太快,楊金鳳反應過來的時候,腦袋叫溝里的石頭棱磕了個大窟窿,三輪車壓在她身上,她沒法動彈了。

    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人都在家做飯、吃飯。這是莊子的外頭。

    路上偶爾過著車,小轎車,貨車,電瓶車,但沒一個人看見溝里的楊金鳳。

    不想著賣豆腐,沒這個事。

    不坐榆樹下耽誤,也沒這個事。

    楊金鳳頭昏昏的,血慢慢淌,淌到眼睛那,好了,外頭亮的天光都成紅的了,她想掀開三輪車,一個手指頭都動不了。

    這樣不成,楊金鳳想著,一地的麥,棉花剛長起來,茄子該移苗了,雞還沒喂,她躺這兒怎么成。楊金鳳又一次試圖動一動,三輪車掀開就好了,過路的人,就能看見她。

    她疑心哪里斷了,疼得厲害,興許是大胯,興許是腿,她想起八斗說的話,一下對城里的技術向往起來,覺得人家肯定能治好她。一瞬間的事,楊金鳳又放棄了,這得花多少錢?有錢也不能花她身上。

    血還在淌著,楊金鳳越來越糊涂,怎么就掉溝里了呢?真是丟人。明月小時候騎三輪栽進來過,不曉得拐彎,李萬年一遍遍教她,怎么想到李萬年了呢?她連他的模樣都記不清了,幾十年夫妻,真心酸,說不記得模樣就不記得了,他也不是一無是處……但怎么都想不起,他有什么好,楊金鳳不去想了,李萬年怎么死的來?喝酒醉倒大雪里,凍死的,丟人,楊金鳳想到他的死,都沒往自己身上想,她只覺得李萬年死得窩囊。算了,人都死了,她不跟他計較,明月要念大學的,想到明月,她覺得必須得再動一動,這孩子暑假還得回來,不能叫她伺候自己,耽誤她念書。

    明月長大了啊,回來一次,一個樣,跟架子上的黃瓜呢。小時候是圓臉,現在成鵝蛋了,家里喂兩只大鵝也不錯,鵝蛋有營養,給明月攢鵝蛋,指不定能給她考大學出一份功……楊金鳳從沒想過這么多事,她動不了車,非常累,那疼跟累比似乎都不算什么了,其實疼得厲害。她最后想到娘家,娘家沒什么人了,她娘早死了,娘什么模樣來?哪能記得了,娘哎,娘哎,楊金鳳心里叫著,眼睫叫血糊住了,她合計著睡一會兒,總有過路的能看見她。

    風吹著白云飄,麥子熟了。

    楊金鳳死了。

    她到死的那一刻,也沒覺得自己會死,沒到時候,麥子還沒割呢。

    過路的終于發現了她。

    楊金鳳一腦袋的血,一臉,半個前襟都是。

    這沒什么稀奇的,若是孩子,或是勞力,人還要可惜兩句,老了的人,年年都有死的,哪個莊子沒有。

    子虛莊的人知道了,八斗開著油三輪,從鎮上衛生院把楊金鳳拉回來。

    人便都過來看。

    莊子里辦白事是極為迅速的,楊家門前插上白幡,意思是,這家有人死了。人一死,就得有人主事,搭靈堂的搭靈堂,報喪的報喪,楊金鳳躺在堂屋門口的床上,臉面叫婦女們擦干凈了,腦袋上窟窿眼堵不上,跟花白的頭發黏一塊兒,半干著。

    馮大娘說:“這怎么好,明月還在城里,孩子曉得了心里怎么受?” 八斗說:“得叫她回來。”

    馮大娘擤出一把鼻涕,抹在鞋頭:“怎么說?”

    八斗說:“我給李先生打個電話,就說明月奶奶病了,想叫她家來一趟,看看奶奶。”

    馮大娘又抹掉一把涕淚:“瞞不住的,家來一看,就曉得咋回事了。”

    八斗道:“只能這么著了,受不住也得受。”

    他給李秋嶼打電話,道出實情,李秋嶼心便往下沉了沉,他覺得很突然,他一直知道楊金鳳身體不太好,但這樣的結果,說不上是必然還是偶然,他掛斷電話,走到飯館前。

    明月從窗子那正好跟他對視上,招招手,李秋嶼心跳很快,她的臉在玻璃上映出個笑,還等著跟他繼續說說話。

    李秋嶼進去后,一切如常,就著剛才的話題聊了一會兒,明月很活潑,充滿活力,思維也非常敏捷,她正享受著青春,像其他少女那樣。等她吃完飯,李秋嶼才說:

    “明月,剛剛其實是你八斗叔打的電話,”他眼見她表情緊張起來,握了握她的手,“你奶奶情況不太好,生病了,需要咱們回去看看,咱們現在就動身,我給你班主任請個假。”

    李秋嶼過去扶她起來,往外走,這頓飯本就吃得晚,她心里覺得奇怪,慌慌走著,腳底下一軟李秋嶼扶住了她。

    “奶奶死了嗎?”

    她也不曉得怎么問出來的,她都沒問奶奶什么病,在哪兒,她的腦子叫她問出這么一句。

    李秋嶼攬緊她,把她往車里帶:“我不知道,你八斗叔沒說,先不要這么悲觀,咱們回去看看奶奶。”

    這太殘忍了,他說不出口,哪怕只能維持幾個小時,他給她系好安全帶,明月忽然掙扎起來,她要坐后排,能躺著,她想躺著。

    李秋嶼立馬給她解開,打開后邊車門,等她坐好,反復摩挲幾下她不知什么時候燙起來的臉蛋。

    她剛坐好,就沒什么力氣了,歪在那兒,她腦子非常清楚,覺得李秋嶼騙她,她先往最壞想,這樣就好了。她忽然又覺得什么事都沒有,奶奶可能在衛生院吊水……明月一個挺身,直勾勾看著前方:

    “我太陽花的種子還沒拿。”

    李秋嶼從后視鏡里頻頻瞥她:“沒關系,下次拿也行,到時我跟你一塊兒種。”

    明月說:“我不要跟你一塊兒種,奶奶答應我了,她要給我撒種子。”

    李秋嶼內眼角無聲流下眼淚,他極快揩掉:“好,讓你奶奶種。”

    “剛我看見只鳥!”

    “麥子熟了,焦黃焦黃的,看著跟要自燃的呢。”

    “云朵真大!”

    明月一會兒亢奮地指著什么說兩句,一會兒又特別安靜,李秋嶼應著她的話,她沒要說下去的意思,也不曉得自己在說什么。

    路途開到一半,她說她困了,想睡覺。

    李秋嶼輕聲說:“睡吧,到家了我喊你。”他心里一陣刺痛,這路程太短,從沒覺得這么短過,好像開一會兒就要到達了。

    第74章 第 74 章 進了莊子,路邊站著……

    進了莊子, 路邊站著人,還在說楊金鳳的事,明月一下車, 人們便朝她張望起來。

    楊金鳳的孫女回來了。

    明月見人看自己, 默不作聲往家門口走,白幡立在那兒, 風輕輕吹著它, 左搖一下,右擺一下。門口全是人,爺們兒跟婦女,都來搭把手了。他們停了手里的事, 齊刷刷瞧向明月。

    她停住腳步不再往前走,轉身要跑, 跑了就好了,什么也看不見, 李秋嶼攥住她胳臂,明月使勁朝后掙, 力氣大得很:“我不進去!不進去!”

    李秋嶼不得不用兩只手抱她:“好, 好,咱們不進去。”

    馮大娘跟幾個婦女走來, 馮大娘說:“乖乖,你家來了?奶奶擱堂屋等你, 乖乖,你得進家啊?”她眼淚掉下來,拉住明月的手,“聽話啊,來了就得

    進家。”

    明月不掙了, 馮大娘把她往院子里領,院子里全是人,從沒這樣熱鬧過,靈堂搭起來了,堂屋門口放著張床,床上是楊金鳳。

    人又都看著明月。

    明月走到床前,慢慢跪下來:“你怎么睡這兒了?要是累了,去里屋歇著,怎么能睡這兒?”她摸摸楊金鳳的手,是涼的,楊金鳳的神情很安詳,一輩子也沒這么安詳過,她總是嚴肅的。

    怎么穿這種衣裳?誰給她換的?明月覺得很生氣,壽衣像唱戲的,楊金鳳不喜歡看唱戲的。

    “起來,”明月推她,“起來到里屋睡覺,起來,你起來……”她叫不醒楊金鳳,自己站起來,空茫茫的眼神落在李秋嶼身上,突然撲到他腳邊,仰頭求他,“你有錢,把奶奶送城里醫院看病,到城里看看吧,再幫我們一回,再幫我們一回吧!別不救她,求你了!”

    李秋嶼握住她手,蹲下來,明月昂著臉,眼神狂亂,“你一定有辦法的,你有,我說你有你就有!”李秋嶼淚花閃爍,把她抱在懷中,明月臉上一滴淚都沒有,她只是叫喚,“咱們回城里,現在就走,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她又從他懷里掙出來,連滾帶爬到床邊去摳楊金鳳的壽衣,“起來換衣裳,李先生帶咱們上城里看病!婦女們攔住她,“乖乖,不能拉奶奶,要不然她走得不安生,不興這樣的!”

    她被人架著,人群里高聲說,“看好孩子的眼淚別掉身上了,不吉利!”

    不吉利?有什么不吉利的呢?明月昏昏想,她肯定楊金鳳還有救,李萬年說過,往年誰家老太太死了,也是擱堂屋,躺了一夜第二天發現還有氣,可見第三天出殯是有道理的,不至于出錯。

    “我信你,你說,你說愿意帶我奶奶去城里看病,”明月扭頭,死死盯住李秋嶼,屋子里的人便也都看向他,“你肯定愿意的對不對?你對我們最好了,不會不管的,對不對?”

    她睜大著眼,等他開口,李秋嶼覺得心都要碎了。

    “明月,對不起……”

    明月的眼一下干枯下去,方才的迷熱不見了,她空洞望著什么,一言不發,慢慢坐到地上。

    院子里的人在商議事,得借冰棺,天氣熱了,這么過夜肯定不行。明月恍惚聽見了,啊,奶奶會臭。

    她的奶奶要臭了。

    馮大娘摟著她:“乖乖,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真奇怪,她臉上漲得通紅,一滴眼淚都沒掉,人都得說她是個狠心的孩子了。

    外頭表叔表嬸把棠棠送回來了,棠棠害怕,不敢上前,表嬸牽著她,“棠棠不怕,那是奶奶,看,姐姐也來了。”

    明月惘然地抬起臉,一個春天,棠棠怎么長這么高?她穿得干干凈凈的,表嬸天天都給她扎好看的小辮子,戴頭花。她覺得棠棠有點陌生,在場的,都有點陌生了,床上的楊金鳳更是,那是她嗎?明月都要糊涂了。

    棠棠怯怯看了一眼楊金鳳,立馬撲到表嬸懷里,表嬸一邊哭一邊摟緊她,把她往明月身邊帶,棠棠看看明月,忽然發瘋一樣打起姐姐,大家驚呼,趕緊抱走棠棠。

    棠棠恨我呢,明月想,她頭發被棠棠一把抓散了,馮大娘流淚給她抹了幾把扎起來:“棠棠小,不懂事,姊妹間不興記仇的啊。”

    李秋嶼看不下去了,渾身發麻,他心跳一直很快,不得不走出靈堂,到院子里站一站。院子里開始起灶了,架起兩口大黑鍋,人頭攢動,很少有年輕人在,大都是中年、或是老人,不用人招呼,自覺來幫忙。

    “李先生,棺材還沒定,這也聯系不上李昌盛,你看要不要問明月,給她奶奶訂個啥樣的?”八斗走過來,他很忙,跑里跑外,儼然是這家的人。

    李秋嶼點點頭,環視四下:“什么都用最好的吧,這些事我不太懂,勞煩你操辦,一切花銷我來出,不要擔心錢的事。”他說完往堂屋來,走到明月身邊,她神情呆滯,也不說話,馮大娘一直摟著她絮叨。

    “明月,奶奶的棺木,你有什么想法嗎?”

    劉記棺材鋪,劉方圓……明月遲鈍地想起舊同學來,劉方圓的大大,就在后院里等死,真的死了,親人在他身邊,奶奶呢?她身邊誰也沒有,得多絕望,得多可憐……明月開始哆嗦,像是覺得冷,她再開口,聲音全是啞著的了,“能給她訂個柏木的嗎?那是她的新家,她沒住過好房子,我們家很老了,我想她換個好地方住。”

    莊子的老人,有老早就給自己選好棺材的,記得誰家失火,把棺材燒了,老人哭得十分傷心,說家沒了。明月小時候到人家串門,在過道見著棺材,起先有些怕,時間久了便也曉得這是人的另一個家,比活著住的家還要住得長久,她不再怕了。

    一口棺材不少錢,楊金鳳沒閑錢給自己提前打棺材。李萬年在的時候,老兩口說起馮大娘婆婆那口好棺木,是羨慕的。

    李秋嶼道:“好,我告訴你八斗叔。”

    明月喃喃道:“要是見著劉方圓,跟他說,這是給李明月奶奶用的,請給個好的,李明月會記著他的好。”

    李秋嶼沒忘記這名字。

    “在烏有鎮是嗎?我到鎮子上取點錢,親自告訴劉方圓。”

    明月呆呆望著他:“劉記棺材鋪,你要回來。”

    李秋嶼胸口窒悶,他不住撫摸她肩頭:“我辦完事馬上回來。”他對馮大娘說,“麻煩您照看明月,給她弄點水喝。”

    他匆匆開車去了鎮上,來得急,身上沒帶多少現金,李秋嶼先取錢,又到商店里買了煙放后備箱。劉記棺材鋪里,劉方圓不在,出去打工了,他問有沒有打好的柏木棺材,交談幾句,便付了錢。

    道旁的麥子,一望無際,穗穗飽滿,收割機已經在路上,也就是一兩天的功夫,就得進入農忙時節。莊子里的人說,楊金鳳走得巧,再晚幾天,人都忙著,難能來搭把手了,有的人就是死也不為難旁人。

    李秋嶼回來后,把煙親自散下去,說了兩句客氣話。他問八斗楊金鳳的死因,八斗說:“她過罷年就不大有精神,我勸她做個檢查,我帶她去,她脾氣性格李先生也知道,拗得很。我只能隔三差五見著問問,她都說還中,這大晌午的不知道怎么賣豆腐去了,我疑心是累得騎不動車,掌不了方向,栽溝里去了,又是個大晌午,沒人發現,等人把她弄上來,血都淌完了。還是想掙兩個錢,以她的身體,說句實在話,已經不適合出力了,得擱家靜養,還有撐頭。”

    李秋嶼一陣眩暈,他捏捏眉心:“死亡證明在哪兒開的?”

    八斗道:“問了,說這是意外,醫院不給開,得派出所開。”

    “子女呢?都沒聯系上嗎?”

    “李昌盛是難,她兩個閨女是叫人報過喪了,沒見人來,正喪那天看來不來。娘家那邊走動也不多,她娘家哥、姐,都過世了,小輩都在外邊打工,有幾個遠房親戚正喪估計要來。”

    “兩個女兒跟她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嗎?”

    “李先生你不知道,鄉下有時候兩棵辣椒幾棒蜀黍,都能結仇,李萬年兩個閨女一個說當老的偏姐,一個說偏妹,都怨兩個老的,加上她們日子聽說也不大好過,積怨深了不好解,就跟爹娘斷親了。”

    八斗是什么事都清楚的,李秋嶼心下悲涼,把錢給他,叫他不要節省,一定要操辦得體面些,不讓人笑話。八斗說,沒人笑話的,人都知道李萬年幾個子女不通性,但老兩口是很正派的人,尤其李萬年,生前是個熱心好說話的老漢。他死時,莊子里的人便都來幫忙,如今楊金鳳也去了,只留兩個小孫女,教人覺得可憐,更要來搭把手把事情給辦妥。

    “還有件事,正喪摔盆扛幡本來是李昌盛的,他這能不能找著人,誰也不敢說。照規矩,這都得是孝子的事,但他要是不來,就得請侄子。”八斗有些猶豫,“我的意思是,其實明月也行,雖說輪到女子是迫不得已。”

    李秋嶼不懂這些禮節。

    “如果明月可以,還是讓明月來吧。”

    這是八斗的傾向,但他得說動莊子里德高望重的主事人,李秋嶼發話了,事情便好辦,錢都是人李先生花的,剛發下去的煙,是硬中華,誰家白事舍得用這么好的煙?就沖這,也得事事問問人李先生的意見。八斗如同捧了圣旨,找主事的商量去了。

    院子里特別熱鬧,人聲不住,偶爾傳來些說笑,這是在所難免的,都要死,人一死,只有最親的人才傷心欲絕,其他都是應個虛景兒。更何況,最親的人還未必怎么樣,人只是幫忙做事的,只要不在靈堂前嬉笑嘴臉,足夠了。

    明月吐了,一會兒跑出去吐三回,最后實在沒什么可吐,開始干嘔。馮大娘給她熬了點菜粥,李秋嶼接過來喂她,她麻木地張嘴,菜粥香,馮大娘做飯好吃,她家里食材豐富、佐料齊全,弄出的飯比旁人家的可口。

    明月嚼了幾下,忽然叫道:“奶奶,奶奶!”

    她淌下第一串眼淚,這樣好的菜粥,楊金鳳吃不到了。

    眼淚掉碗里,跟菜粥的味道一塊兒進的肚子。

    菜粥吃完沒多會兒,又打肚子里出來,明月繼續吐。

    沒辦法,馮大娘說換疙瘩湯試試吧,得幾天熬呢。

    眾人齊力把楊金鳳挪到冰棺里來,等著明天火化。馮大娘不能老陪著明月,她要跟婦女們,忙著做孝衣串紙錢,還得蒸饅頭,男人有男人的活兒,婦女有婦女的活兒。鄉村的白事,必須靠人的幫襯,否則完不成。

    馮大娘把鑰匙給李秋嶼,叫他想什么時候洗漱就去,她家里條件好些,天熱了,人這么跑來跑去的,一夜就得餿。馮大娘是敞快人,心又細,說家里有新牙刷新手巾,現成的就能用,叫李秋嶼千萬別見外。

    李秋嶼給八斗錢,麻煩他找個人去買些日用品,明月一份,他一份。明月在冰棺旁坐了一夜,李秋嶼也沒睡,她累了,就靠他身上一會兒,時不時蹲長明燈那添紙錢。

    第二天,楊金鳳該火化了,明月出奇地鎮定,跟著車,一路到火葬場,人家說親人繞遺體一周算作告別。除了她跟棠棠,在場的誰也不是楊金鳳親屬了,倘若那表大爺活著,他騎車也要來的,明月想起表大爺,每年都要打很遠的地方來走這門遠親,她心里叫了聲他,圍著楊金鳳走了一圈。

    等人把骨灰盒給明月,她眼前一黑,什么也不曉得了。李秋嶼一把抱住她,旁邊的人都在喊她名兒,人醒過來后,發瘋一樣找骨灰盒,抱在懷里,誰也不準動。

    棺材也送來了,一點事沒耽擱,漆味兒很重,又沉又大,真是沒幾個爺們不行。鄉下極看重白事,儀式繁瑣,好叫活著的人瞧瞧,死了便是這樣的流程,都要這么走的,總得當回主角兒,人唱戲的唱完了還得謝個幕,人死了,這輩子該你的戲唱完了,也得謝幕。別管唱的好與壞,一筆勾銷,結束了。

    明月又守著棺材坐一夜,她已經分不清這是個什么事了,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不覺得悲傷,也不難受了。外頭喇叭班還在吹著嗩吶,吹了會兒,興許是累了,放起音響,聲音大得很。

    后半夜她甚至困起來,李秋嶼坐靠在墻邊,摟著她睡了,她趴他膝頭,睡得很沉。

    正喪這天,明月的姑姑們突然出現,打院門口,就聽到震天的哭聲,兩個女人哭天搶地悲痛欲絕進來,撲到棺材上,不知是恨是疼,又捶又嚎的,旁人便要上去拉一拉,說些安慰的話。

    大姑姑發現了明月,紅眼睛一瞪:“你把你奶奶血喝干了!”

    明月一個哆嗦,她看姑姑們半天了,她很迷茫,她們生前跟爺爺奶奶是仇人,爺爺葬禮,她們當閨女的,面都沒露,奶奶走了,她們卻傷心欲絕地來了。

    小姑姑難得跟姐姐是一邊的,質問明月:“娘身上的東西呢?”

    明月更茫然了,奶奶身上的什么東西?

    她們篤信楊金鳳有對金耳環,盡管從沒戴過。

    李秋嶼看明白了,說:“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你們有什么事,可以等老人家入土為安后再提。”

    大姑姑剜他一眼:“你哪位?”

    小姑姑也逼上前來:“你誰啊?”

    李秋嶼道:“我?我什么人你們本來不需要知道,但既然問了,我告訴你們,”他指了指棺材,又指了指院子,“這場白事所有開銷,都是我掏的錢,我尊重莊子的習俗,但決不允許有人在這鬧事,不要告訴我,你們是老人的女兒,我是外人,輪不到我來管,我出的錢,我管定了。”

    第75章 第 75 章 兩個姑姑又開始哭號……

    兩個姑姑又開始哭號起來, 伏在棺材上,馮大娘跟李秋嶼悄聲說:“還得指望她兩個哭喪,沒人哭不好看, 李先生有事回頭再說吧。”

    李秋嶼點點頭, 明月又坐回地上,一言不發, 她很多年沒見姑姑了, 一見依舊是仇人。兩人嚎完,走了出去,明月不關心她們來,也不關心她們走, 她沉默地看著棺木,做得很精良, 棺木實實在在擺在眼前,楊金鳳已經連肉身都消失了, 變成骨頭、余灰。明月不能理解這種變化,她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誰, 為什么坐在這兒, 她失去了對自己身份的理解、對整個世界的理解。

    但她還能聽懂人家的要求,外頭遠房的親戚來, 主事的會喊:

    “張家的客!”

    “王家的客!”

    明月得站起來迎人,她搖搖晃晃的, 李秋嶼扶著她回禮。她不認識人家,人家也不認得她,但進了靈棚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淚,鄉下都是這么個哭法, 一邊哭,一邊說,因為調子拉得長,反而像唱著什么。

    外頭一陣躁動,幫忙的人風風火火跑進來說:“明月,你爸回來了!”

    李昌盛剛進院子,婦女們便七手八腳地給他穿上孝衣,他在靈棚的席子那先磕了幾個頭,爬著進來的,哭得淚人一樣。

    明月覺得他很像狗。

    她見他爬進來,就曉得李昌盛為什么來的了,這一下,連帶著也曉得了姑姑們的來意。李萬年死了,東西還輪不到他們,還有楊金鳳,可楊金鳳死了,東西就得全是他們的了。

    她一旦想明白,就沒法控制自己了,情緒霎時激烈起來,提著闊闊的孝衣跑到李昌盛跟前,大叫:“你滾!滾!你們都滾!”她的心,叫眼前的事扎滿荊棘,再也無法忍受,她對李昌盛拳打腳踢,滿腔的仇恨,李昌盛爬起來要揍她,李秋嶼揪住他衣領,重重搡開,李昌盛撞到身后門板上,指著明月罵:

    “你個小畜生,連老子也不認了,這我的家,我告訴你,等事一完你立馬給我滾蛋!別以為找著靠山了,找著靠山,這兒往后也都是我的,這個家我說了算!”

    明月渾身直抖,牙齒咬得咯咯響。

    李昌盛還在罵:“你那什么眼神?啊?瞪你老子?你奶奶就是你害死的,你要是早點出去打工,她死不了,還敢瞪我?!”

    李秋嶼上前連推幾把,李昌盛被門檻絆倒,跌在了靈棚的席子上,院子里的人以為兩個要打起來,忙放下手里活,上來勸架。

    “你們都看看啊,這個李老板,仗著有幾個臭錢,”李昌盛跌跌撞撞爬起來,整了整孝衣,話沒說完,李秋嶼道,“我今天不想打人,別逼我動手,能送你母親一程就好好送,不能的話,別怪我不客氣。”

    李昌盛忽然抽了自己一巴掌,又跪倒在席子上干嚎,李秋嶼冷眼看片刻,掀開簾子,進來見明月又呆住了,他摸了摸她頭發。

    釘棺前殺了只雞,雞血四濺,人把它扔出去,雞在地上撲騰幾下,氣絕身亡。李昌盛一來,他就是孝子,摔盆扛幡都是他的,明月抱著遺像,那天的風雪那樣大,楊金鳳到鎮上照的,棠棠跟在明月后頭,哭了幾聲。

    喇叭班跟著隊伍吹吹打打,路邊站了人,有老人,有小孩,紅白事人都愛看這樣的熱鬧。看生,也看死。

    棺材要經過田地,這戶人家便收割出一片空地,好讓楊金鳳過去。棺材落土了,明月才放聲大哭,跪在鐵鍬上下揚起的影兒里:

    “別埋奶奶呀,別埋她呀!”

    她像是這一刻意識到,楊金鳳真要消失了,棺材都是親切的,她希望葬禮永遠不停,她能永遠守靈,院子里的人也別散去,鄉親們都在一塊兒,全是人聲。

    這些人也要消失了,埋了楊金鳳,人都要回自己家去,繼續過日子。等著收麥子,耕地,種蜀黍,跟楊金鳳沒關系了,這是活人的事。

    明月哭著站起來,拔了一把麥子,熟透的麥子。她趴地上,把麥子放棺材上,這是自己家的麥子。

    麥子熟了,主人沒法收割它了。

    明月跪在那哭得渾身發軟,婦女們拉她,說乖乖該回去了,走吧,也讓你奶安生走吧。她愣愣看著新墳,魂魄仿佛不在了,李秋嶼撥開人群,蹲下把她背了起來。

    李秋嶼背了她一路,把她背回家。沒跟著送葬的鄰舍們,還在收拾院子、掃地、清理垃圾。李秋嶼讓八斗把剩下的煙酒不用退了,分給大家,八斗說,“她兩個姑姑給先回來的,都給拉走了,福叔要攔,兩人跳起來罵,把園子里的菜,你看,薅完了,雞鴨也逮了,連屋檐底下串的干紅辣椒都順走了。”

    兩個姑姑已經無影無蹤。

    堂屋東間翻得亂七八糟,楊金鳳生前愛整潔,明月跟棠棠的東西扔了一地,想必是沒找到什么值錢的東西。

    李昌盛也沒了鬼影,李秋嶼料想這些人還會再來,因自己的緣故,暫時也許不會再出現。

    隔壁的蒲嬸子把堂屋也清掃得干干凈凈,人剛走,住里頭肯定害怕,她跟馮大娘兩個便叫明月到自己家里住。

    明月不害怕,她哪兒也沒去,堂屋的棺材不見了,楊金鳳不見了,她生前的衣物多半隨棺入土,留兩件是個念想。她走到配房,豆子沒了,她又看看園子,雞圈,什么都沒了。

    楊金鳳留下的熟悉的一切,有點價值的,全都叫姑姑們偷走了。

    明月再一次嚎啕大哭:“沒有了,怎么都不見了,那是奶奶的  ,不是她們的,還回來,還回來啊!”她絕望地癱坐在地上,仰著臉,淚水跟河一樣淌下去,李秋嶼把明月緊緊摟在懷里,多年前在縣城里的心情又回來了,隔了那么多年,竟然重現,這些人死了的話,就不會再增加她的痛苦,她已經這么可憐了,這痛苦會跟她一輩子……他了解這種痛苦,他覺得很無力,只能抱著她。

    院門外,一個遠房親戚的三輪車壞了,八斗剛剛給修好,他們聽見哭聲又進來,這親戚年紀很大了,曉得李家發生的這些事,彎腰說:

    “妮兒?我那有鴨苗,你奶奶都是擱我那買的,我再送幾只留你喂,給你揀好的,跟你家里的一樣。”

    八斗也安撫她:“明月,聽見沒,表姑姥爺說還給你送鴨苗,回頭你去念書,叫你馮大娘搭把手喂,這當院給你守著,誰都不叫進了。”

    明月怔怔聽了幾句,一直搖腦袋:“我不要了,不一樣了,不是奶奶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李秋嶼對兩人表達了謝意,跟八斗說:“這幾天忙壞你們了,先回去歇著吧,我后面還有事需要跟你商量下,會再找你。”

    他抱著明月坐了會兒,等她哭累了,弄來一盆溫水給她擦臉。馮大娘做好晚飯,來喊他們,明月身體軟軟的,走不動路,李秋嶼又把她背到馮家。馮大娘炒了酸辣的青番茄,天熱吃開胃,吃完飯她放了熱水,給明月洗澡。明月大了,要是往常,會不好意思,現在心里空空的,坐在大水盆里,聽馮大娘一句一句勸她。

    夜幕黑了,星子也亮起來,明月回了自己家,開燈也不是多亮堂,堂屋空蕩蕩的。她跟李秋嶼一塊兒收拾起姑姑弄亂的東西,全是以前的舊物,她冷不丁就哭上一陣,又沉默一陣。

    訂著的日歷,楊金鳳撕到了她走的那天,再沒人撕了。

    墻壁上還有幾道彩色粉筆印兒,很淡了,那是李萬年在的時候,給明月記身高劃的,這樣一目了然,一年長了多少清清楚楚。李萬年走后,她是大孩子了,楊金鳳忙得很,沒人再給她劃。

    這記憶里的事,沒什么太稀奇太跌宕的東西,卻也不能夠再繼續了。

    只有堂屋正中間,掛著的偉人畫像依舊,他慈眉善目,精神矍鑠,看過這屋里發生的一切,明月淚眼朦朧望向他,喃喃叫了聲:“毛主席……”

    起打她記事,這畫像就在,無比親近,好像偉人跟他們一塊兒過了好些年的日子。明月站起來,拿起手巾給畫像擦灰塵,楊金鳳愛干凈,畫像時常要擦的,她擦著擦著又痛哭起來。

    她哭累了,便發起燒來,李秋嶼開車把她帶到鎮上衛生院,吊了些水。后半夜他們回來,明月在車上睡著了,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秋嶼形容憔悴,他已經連續幾天沒合眼了,守在床邊。

    明月睜開眼,見李秋嶼坐那兒,其實白天的時候,馮大娘八斗叔他們來瞧過她了,她不曉得。

    “奶奶死了嗎?”她問李秋嶼。

    李秋嶼握住她的手。

    “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李秋嶼根本沒法回答,他心里發沉。

    明月班主任的電話打進來,李秋嶼接了,班主任問李明月什么時候能復課,不想她耽擱太久。李秋嶼告訴班主任,可能還需要幾天時間。

    她聽見了,心里茫然得厲害,坐起來看看四下,外面天光漸漸暗下去,收割機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人跑來跑去,看割到哪一家了,收割機會忙到半夜。

    李秋嶼說:“等你再休息休息,好些了上課不遲。”

    整個莊子都陷入了麥子里,楊金鳳的事,過去了。她的老師也在催她回去,奶奶不在了,她回去干什么?念書嗎?念的再好,最后也只是叫自己過上好日子,自己過,又有什么意義?人們都在忙什么呢?忙打工,忙掙錢,忙念書。奶奶死了,她的痛苦也是有天數規定的,超過了,就不合適了。

    她覺得荒誕,自己被什么困住了,就是念書,不停念書,念好了才能出息,只有念書“有用”,其他無關緊要,奶奶死了,哭一場也就算了,學生還是得好好念書。她為了這個“出息”,不停趕路,逃離莊子,可她明明很愛莊子,愛奶奶,她愛,卻不能相守,去打工也是趕路,也是逃離,為什么非得這樣才能過上好日子呢?為什么平原的土地這樣肥沃,在書上被叫做“糧倉”,他們卻只能拋棄它,才能過好日子?

    糧倉養育無數人,人卻只能當叛徒,明月目光迷離,她思維混亂了,世界太荒誕了,像被什么扭曲變形,她也在這世界里,叫什么推著,她必須去認同,但凡有一點懷疑,就會精神吃痛。奶奶死了,她的奮斗目標也變得虛無,她被剝奪了意義,永遠沒法實現。

    “明月?”李秋嶼見她沉默,神情恍惚,輕聲喚她。

    明月一臉淡漠:“我不要念書了。”

    李秋嶼凝視著她:“明月,咱們可以多休息一段時間,你覺得可以復課了,咱們再去,這樣行不行?我在這兒,我也不走。”

    明月直愣愣望向他:“你的工作呢?”

    李秋嶼說:“我可以請長假,這個你不用擔心。”

    她凄然一笑,淚水又下來了:“你怕我自殺嗎?我不會的,我爺爺奶奶都不是這樣的人,再苦再難,也會好好過日子,我也不會去死,但我不要念書了。”

    李秋嶼輕輕給她擦眼淚:“我知道奶奶去世,對你打擊很大……”

    “你不明白,我覺得過得很蠢,不像個人,我明知道奶奶身體不太好了,可還是去念書了,我在城里高高興興的,覺得日子真好,留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死了,”明月反復搖頭,“我應該陪著她的,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會說,這肯定不行,怎么能耽誤念書呢?耽誤幾天可以,耽誤幾周呢?幾個月?一年?小孩兒不能耽誤念書,大人不能耽誤工作掙錢,活著就只能為這嗎?為什么要活得這么急?唯恐慢人家一步,我曉得我沒選擇,能去念書已經很幸運了,”她痛苦地揉起臉,“我可能連想這些,都會被看成是錯的,是沒出息的,心里沒數,我沒跟別人說過,其實收麥子的時候,我都想回家看看,幫奶奶,但會耽誤念書,奶奶也會生氣,覺得我回來干什么,我心里想的事做不成,以后都不用再想了……”

    她雙手忽然抓住李秋嶼肩頭:“你說,為什么這樣?為什么你在酒店好好工作,就能過好日子?我們好好種地,卻不能。如果我們能的話,就不用背井離鄉,為什么城市就是好的,鄉村只能是窮苦的?為什么好的方便的東西只能在城里,我們想要得到它,必須離開家?叫我們的親人死了都不能多留幾天,還要趕緊回到那個地方去,好像晚一晚,就什么都完蛋了?”

    他們的日子,好像特別容易完蛋,錯一點兒就萬劫不復。

    這些問題把她撕扯得太痛苦了,莊子里的年輕人給城市蓋大樓去,做工去,能念好書的,也要到城里去,留下老弱病殘,守著莊稼守著家園,自生自滅,野狗一樣死去。

    她的路剛剛啟程,就忽然叫她厭倦了,憎惡了。

    李秋嶼含淚道:“我回答不了你,沒人能回答你,世界就是這樣的,我也沒資格教誨你什么,你一向比我堅強。你想過嗎?明月,如果你不是進城去觀察周圍,就不會想到今天說的這些,因為你沒見過,不知道外頭什么樣,你只有見了,比較了,思考才會有這樣的認知,這可能就是你出去的意義,奶奶不在了,但咱們還在,我愿意跟你一塊兒做些事情,你跟我說過的,咱們一塊兒還能做些好的事情,我沒忘,我當真了,”他不停撫摸著她紅燙的臉蛋,“人的想法不會一直不變的,你現在可以這么想,不去念書,但你其實也沒想好留下來做什么對不對?咱們不著急,在家里先住著,有什么事好好想一想,理一理,什么事都不急著下定論,好不好?我跟老師說,暑假前先不去了。”

    明月攀上他脖頸,兩只手臂把李秋嶼環起來,他抱緊了她,撫著她后背:“有什么事,咱們都能一塊兒面對,你一定要相信這點。”

    第76章 第 76 章 園子壞了,搭好的黃……

    園子壞了, 搭好的黃瓜架子坍塌了,沒長好的小茄子,也踩到土里去了。大衣柜叫蟲蛀了許多, 抽屜是爛的, 里頭擱著些小物件,明月翻出來塑料繩, 重新把架子修好, 黃瓜還要長。

    天蒙蒙亮,她爬起來新軋了井水,灑到院子壓塵土,八斗過來說傍晚能割到她家地里。地是黃的, 莊子看著是綠的,明月跟李秋嶼到地頭等收割機, 麥芒真長,看著毛茸茸的一片。等到日頭快要落, 整個平原紅起來,天跟地都在余暉里頭, 沒了界限, 人也紅彤彤的,依舊在田埂上站著。

    那是楊金鳳的麥子, 她看過無數眼的麥子,下一茬, 誰來種,誰來收跟她都沒關系了。楊金鳳跟李萬年就埋自家地頭,花圈簇新簇新的,很鮮艷。

    麥子一收,李昌盛露面了, 他要這一季莊稼的錢。他知道李秋嶼跟明月兩個還住在老院子里,一點不避嫌,一個大男人,一個小閨女,沒點什么他李昌盛是不信的,他那個時候,十七八跟著男人鉆蜀黍地的不出奇。他是很窩火的,拿李秋嶼沒轍,他有點怕他,但又十分不甘,覺得李秋嶼白占了李家的便宜。

    他合計著,住上幾天肯定走人,但麥子收了,這兩人還不說走,李昌盛主動來老院找人。

    明月在搟面條,一身的汗,李秋嶼蹲井邊洗荊芥,翠綠翠綠的,映清水里,賞心悅目。因為馮大娘剛來送了一兜鮮杏,大門沒閂,李昌盛大喇喇進來,一瞧這場景,愉快笑道:“喲,李老板這過日子有模有樣的。”

    李秋嶼抬眼,起身把荊芥放鏤空的菜籃子里,交給明月,明月冷冷睨著李昌盛,那樣子,跟想殺了他一樣,李昌盛覺得太冒犯了,怎么說,他也是當老子的。

    “我一直等你上門,你來了就好,今天把話說清楚。”李秋嶼伸手取下晾衣繩上的毛巾,慢條斯理擦起來。

    李昌盛很精明,曉得不能來硬的,賠笑臉說:“這幾天有勞李老板,李老板辛苦。”他從懷里掏煙,是李秋嶼花錢買的。

    李秋嶼道:“直說吧,你是沖這十幾口袋糧食來的,還有這處宅子,我明確告訴你,這都是我的。”

    明月就靠在門框那看他們說話。

    李昌盛顯然非常吃驚:“李老板,這話是怎么說?雖說你花了幾個錢,可你跟明月這么著,也算老李家半個孫女婿了是不是?我承情,宅子怎么就成你了的呢?”

    李秋嶼把毛巾掛起,微微一笑:“少跟我扯淡,宅子楊金鳳早已經抵押給我,我不是白資助李明月。還有,喪葬的一切開銷我是暫時代付,一共六萬多塊錢,賬單很清楚,找你們主事人拿簿子對一對,零頭當我送人情,你李昌盛欠我六萬塊,這錢你可以慢慢還,我不急,但不能不還。”

    李昌盛又驚又氣,算來算去,他背了六萬塊的債?收的那點禮金根本不夠,本莊的坐席,不講究的交一份錢拖家帶口來吃,白事基本都得虧。李秋嶼看著有錢,心這么黑,果然是越有錢越不能吃一點虧,他白搭了個女兒,再看明月,這個倒貼的憨貨還啥都不清楚的嘴臉。

    “李老板,照你這么說,這幾天你光裝面兒去了,好煙好酒好菜,那么有種地花,到頭來都算我的?”

    李秋嶼道:“不然呢?算我的?好,我問你,你覺得宅子應該歸你,你是這家的兒子,既然你是做兒子的,老的去世,葬禮該不該你來花錢?”

    李昌盛心里罵了句狗日的,嘴上還得服軟:

    “李老板這不是擺我一道嗎?我農村人,沒文化,耍心眼子肯定耍不過你大老板,但你也不能太欺負人了,要是你早說,我攤子絕對不可能鋪這么大,你說是不是?不能啥事你都做了,這時候跟我說算我的。”

    李秋嶼微笑頷首:“還有一條明路,就是滾,什么時候湊夠了錢,什么時候回來。”

    李昌盛臉漲成豬肝色,看李秋嶼完全是個笑面虎的模樣了,他忍不住罵明月:

    “李明月,你就這么著跟外人合起來欺負你爸?這可是你爺你奶的老屋,你念個破書念到最后念成畜生了!”

    明月黑眼睛閃過恨意,她不說話,也不避諱李昌盛的目光,李昌盛罵罵咧咧,移開目光,往地上啐一口:“我就不信這個邪了,老娘死了,宅子還輪不到兒子?!”

    李秋嶼指著門口:“不要在我家里隨地吐痰,出去。”

    宅子就這么成李秋嶼的了,狗日的,李昌盛氣急敗壞走出來,楊金鳳這個老東西,他嘴里罵了幾句,想著下一步該問誰,宅子平白無故成了李秋嶼的,太窩囊。

    “下面條吧,咱們吃飯。”李秋嶼進屋來,幫她燒柴火。

    柴火還剩很多,整整齊齊放著。

    明月的眼睛,仿佛沒真正干過,黑黑的,蒙著層水光。李秋嶼一看她那雙眼,好像里頭濕漉漉的東西,也走到自己眼睛里去了。

    飯桌擺在院子里,傍晚有涼風,非常舒爽,沒入伏的天一早一晚不那么熱。空氣里是收割后的曠野味兒,飄蕩在莊子上頭。一只黑背紅點的花大姐落腳,在桌上不動,明月注視起它,她露出點輕微的笑,等它展開柔嫩的翅膀,便又飛去了。

    興許是去草叢間,興許是回家。

    “我心里很迷茫,不曉得該做什么,空得很,老疑心現在是不是真的。”她低著頭,“棠棠也不需要我,她跟我遠了,人跟人要是長時間不在一塊兒,就是會生分。”

    李秋嶼安慰說:“你們畢竟是姐妹,以后還有機會修復關系。不要逼自己一定要在什么時間走出來,你現在所有情緒都是正常的反應。”

    明月彷徨抬頭,四下看了又看:“這兒沒人住的話,一個夏天,就長滿了野草,把路都蓋住了,房子會壞得很快。”

    李秋嶼吃飯出了許多汗,臉皮子這些天沒黑,反而更白了。

    “你覺得能一直在這住下去嗎?”

    明月呆著臉,手里握住大娘給的杏子,杏子很大,鮮嫩多汁,剛離開枝頭,生命仿佛還沒散去。

    李秋嶼專注地看她:“明月,給你奶奶辦事那幾天,莊子里的人都很盡心,這里頭,有純粹的像你八斗叔馮大娘那種。也有不那么純粹,聽說這有好煙好酒,后面才過來幫忙的。我不是說,沒有我在,你奶奶的事就辦不成,但這里有多少人是因為我的存在,才更客氣,顯得更熱情的?”

    明月不停點頭:“我明白。”

    李秋嶼道:“你說不想念書了,要做什么呢?種地嗎?你還沒出過你爺爺奶奶那樣的力氣,一下應付不來的。你有沒有想過,你一個人留這里,守著院子,不是你想清凈安生就能做到的,你已經是大姑娘了,這莊子里的人,你一定明白,不全是你大娘八斗叔那樣的。一旦這院子,只剩了你,危險其實無處不在,別人知道你無依無靠,會動歪心思的。你不是馮大娘家的孩子,她不能時時刻刻護著你,假如我現在離開,只有你,很快就會出事,你信不信?”

    明月咬著嘴唇,忍住眼淚,她把杏子在嘴邊挨了挨。

    李秋嶼傾過身體,非常溫柔地撫摸著她腦袋:“我說這些,不是要嚇唬你什么。我這些天,也在想著怎么做更好,咱們想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一塊兒解決問題。你放心,這個家永遠是你的,只要我在,誰也搶不走,想什么時候來住就什么時候來住。我考慮好了,這個宅子交給你馮大娘幫忙打理,我看她是個很勤快很利索的人,咱們給她報酬,如果她實在不肯要,等年關回來到她家里送些禮物,也是個心意。你看這樣好不好呢?”

    “要是李昌盛再過來,把大娘趕跑,賴著不走呢?”

    “他不敢的,他還欠著你本莊人的債,不會逗留很久,回頭找人把院子的大門換了,換個結實點兒的,院墻也加固下。這些事都不難,你不用擔心。難的是,你要慢慢恢復過來,還有很多好日子等著你,爺爺奶奶的希望,莫過于此。這有意義,你的生命是他們給的,他們不在了,但生命在你,你還擁有它。”

    明月沉默了會兒,輕聲說:“我聽你的,”她還有莫名的擔憂,“李昌盛一肚子壞水,沒弄到宅子,他不會死心的,他肯定恨透你,會不會報復你?”

    李秋嶼道:“別去想他了,他如果真做出什么事,我會想辦法的,你別怕。”

    明月道:“我怕你因為我們家的事,沾沒必要的麻煩,你為我們做的太多了,沒法計算了。”

    李秋嶼微笑著:“咱們之間,需要計算什么嗎?你為什么不算算為我做過的事?”

    明月悵然不已:“我是自愿的,我也沒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她腦子里閃回些片段,非常珍貴,她已經認識李秋嶼好些年了。她想的都特別美好,日子像春天那樣。

    李秋嶼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自愿的呢?誰也逼迫不了我做任何事,咱們的心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院子里涼風陣陣,人坐著不動,汗很快散了,明月心里平靜許多。

    “年關咱們還能一塊兒回來嗎?”

    李秋嶼很鄭重點頭:“能,只要你想,這里是你的家,當然能回家。”

    “你也會把這兒當家嗎?就我一個人了。”

    “我會的,加上我,這個家不就是兩個人了嗎?”

    明月垂下眼眸:“我那天說不要念書,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

    李秋嶼笑意苦澀:“不是失望,活在這個世上,必須得接受它就是無常的,悲劇會隨時發生,有高尚的人,也有卑劣的人,在咱們存在之前,它就是這個樣子,以后也不可能完美無瑕。咱們明白這個道理就好,慢慢接受它,哪怕有些痛苦可能伴隨終生,但還得過日子,像你爺爺奶奶那樣,他們都是值得敬佩的人,雖然默默無聞,面對真實的生活,都非常有韌勁,像你說的,是長好了的麥穗,風吹不彎,雨淋不倒。”

    他的笑,又變得像春風那樣和煦,“你離開家,以后能更好地回來的,不是回不來。”

    明月把他的手放在掌心,摩挲片刻,又放在唇邊親了親,她一點不怕了,心里的痛苦,一個月不能去,一年,三年五載,哪怕跟著一輩子,最后還有一死,一切愛恨、甜苦,都會煙消云散,徹底消失在茫茫大荒之中。她還要愛李秋嶼,愛活著的李秋嶼,還要跟他在人間一塊兒活著。

    第77章 第 77 章 回城前,李秋嶼把該……

    回城前, 李秋嶼把該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屋子、院子,都打掃得很干凈, 園子里的菜, 若是長成了沒人吃,任其爛掉, 太可惜了。明月叫馮大娘記得過來摘菜, 吃不下的,或拿去賣或送人。

    李秋嶼還帶著她去了趟表嬸家,棠棠在屋里看電視,她念書不行, 表嬸已然放棄,只求她平安長大。棠棠愛吃零食, 沉迷于電視,家里來人了眼睛也舍不得挪開, 楊金鳳的死,她心里有過模糊的難過, 回來便忘了, 該吃吃,該玩玩。

    “棠棠, 你聽嬸子的話,我有空就來看你。”明月殷切地看著她。

    棠棠往嘴里搡蝦條, 電視屏幕把她小臉映得一亮一亮,她什么反應都沒有。

    表嬸拍她胳膊:“棠棠,姐姐跟你說話呢。”

    棠棠不耐煩一揚手,繼續看電視,吃零食。

    明月失落地走出來, 她對不起棠棠,她念書好,可卻不能輔導棠棠。她不能帶她買零食,給她扎小辮,她是姐姐,做的太少太少了,她們明明一塊兒走過一段很親密的路。

    表嬸在一旁安慰她說,小孩兒叛逆期,長大就好了。

    “這是奶奶身上的錢,給棠棠用。”明月把一個裹起來的紅手絹給了表嬸,里頭零零碎碎,不到百元,一角的硬幣上有怒放的菊花,表嬸打開來看,哽咽說,“你奶奶是苦命的人,明月,到外頭好好念書,棠棠我跟你表叔會看顧好的。”

    明月跟李秋嶼上了車,表嬸喊棠棠,棠棠像聾了,死活不出來。等了片刻,車子發動,表嬸站門口相送,明月眼淚直流,她無論去哪兒,楊金鳳都不會送她了,她要去天涯,去海角,身后都沒那樣一雙眼目送她了。

    車子開遠,棠棠才跑出來,直撅撅望去,忽然又一溜煙跑回堂屋,趴沙發上嗚嗚咽咽哭。表嬸跟進來,坐她旁邊:“好了好了,下回姐姐來,得叫人。”

    棠棠滿臉眼淚,一撩頭發:“不叫,是她們不要我的!”

    表嬸黯然,只是給她擦了把臉。

    李秋嶼對這附近的路非常熟悉了,他一向沒什么心情看風景,現在覺得十分親切。這兒養育了明月,路是她走過的,麥田是她勞作過的,風吹過她,此刻也吹著自己,李秋嶼覺得周圍一切都活了起來,不再是寂滅的。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澡,換衣服,弄得清清爽爽去酒店。他這次請假時間有點長,半個月,酒店臨時安排了人負責工作,跟他匯報。李秋嶼一回來,大家也不好問什么事走這么久,他從不愛說私事。

    明月復課了,她很沉默,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李秋嶼每天來接送她。她覺得這樣比較麻煩,但也不是很想待學校,有時狀態好,有時突然忍不住哭一場。

    她發現李秋嶼換了輛新車,比原來的大,坐進去寬敞,舒適,車型也不一樣了。

    李秋嶼換車特別迅速,到店里看看,試駕一下,便買回來開。明月坐車里摸來摸去,什么都變了,只有她送他的小掛飾還在。

    “原來的車不能開了嗎?”

    “不適合出遠門了,這個有沒有感覺更舒服點兒?”

    “舒服,比原來的好,你要出遠門嗎?”

    “等你放假,咱們出去轉轉,散散心,念書也不在于那三天五天。”

    “去哪兒?”

    “看你想去哪兒。”

    “你工作怎么辦?”

    “我的工作也不在于那三天五天,可以請假。”

    她還沒考大學,沒錢,沒見過什么世面,到過的地方一只手數得過來。她失去了最親的家人,永遠不能再相見,即便如此,她還是已經比烏有鎮的大部分同學幸運,她擁有李秋嶼全部的情感,這個人世,她并沒變作孤零零一個人。

    明月說:“我沒想好,我們上小學的時候,課本上有長城,頤和園,兵馬俑,還有小興安嶺,寫了很多地方,我一個也沒去過。語文書上的插圖,好看得要命,我總幻想自己住那樣的地方,但其實春天的時候,我們那里也很美,就是春天還是會覺得寂寞,到處充滿生機,不曉得為什么,我老覺得寂寞,以為長大就好了。”

    她想起春天,便對李秋嶼笑笑,顯得靦腆,李秋嶼有點恍惚,總覺得這一幕萬分眼熟,熟悉到令人惆悵。

    “咱們先不去太遠的地方,比如小興安嶺,等你高考完咱們開車過去。這個暑假,去個近點兒的?”

    明月望著他眼睛:“你是因為這個,才換的車嗎?”

    李秋嶼說:“本來也該換了,無論是開起來,還是坐著,都讓人覺得更舒服就夠了。”

    明月道:“有了這樣的車,是不是能去很多地方?我能學開車嗎?”

    她流露出那么一點興致,李秋嶼抓住了說:“能,明年暑假就可以,你能做的事還多著呢。”

    明月不說話,又望著他,她的眼睛非常純凈,瞳仁烏黑,亮亮的,好像里頭什么都有,又像是空無一物,有點像鄉下路邊停著的動物,一頭小牛,或者一頭小羊,好奇安靜地瞧過路的人、車,李秋嶼心跳快了。

    他們吃完飯,明月要去把頭發剪一剪,頭發太長,夏天洗起來不方便。李秋嶼帶她到小區附近理發店,人家給她洗頭,手法溫柔,她一想到楊金鳳這輩子沒享受過這樣的服務,眼淚無聲淌下。

    都坐到鏡子前了,她從鏡子里看看李秋嶼,李秋嶼立刻走上前來,彎腰問她:“怎么了?”

    “又不想剪了。”明月小聲說。

    李秋嶼非常平和:“沒關系,不想剪不剪,想剪了咱們再來。”他轉頭跟理發師表達了歉意,把賬結了。

    出來后,李秋嶼買了個西瓜,跟她一塊兒回家。西瓜很甜,紅紅的,全是沙瓤,明月吃了幾口不太想吃了,她胃口淡淡的,人瘦了好些。

    “我怕剪短了頭發,萬一奶奶夜里來看我,認不出我。”明月跟李秋嶼解釋。

    李秋嶼說:“不會的,你什么樣子她都能認得出。”

    明月問:“你覺得我迷信嗎?”

    李秋嶼道:“不迷信,信點什么總比什么都不信要好。”他把茶幾收拾了下,明月目光跟著他,李秋嶼忙碌完,發現她跑書房待著去了。

    李秋嶼過來看看,倚在門框:“現在還怕這兒嗎?”

    明月搖搖頭,李秋嶼便不再打擾她,把門輕輕掩住。

    她在書房很久不出來,李秋嶼坐沙發上用電腦看報表,往墻上鐘表瞥一眼,他又起身到書房查看。

    門閃開條縫,明月趴桌子上睡著了,纖瘦的身體彎曲,像薄薄的柳葉。李秋嶼輕手輕腳過去,她胳膊下壓著稿紙,地上掉落了一張,他彎腰撿起,上面顯然是明月今天剛寫上去的東西:

    “我擁有的太少,得到的又太多了。我見識的太少,體驗的又太多了。這大概就是我目前為止全部的人生總結,我還得摸索著活,他也還是活著的,一想到這,我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不至于枯萎。他能從死里再一次活過來,我也能,他經歷一次,我也經歷一次,我們正正好要在一塊兒,我不要再想其他,只想這一點,就一定能跨過某條河,到對面去,那兒開闊又壯美,是我從沒見過的好世界。”

    李秋嶼捏著紙,反復讀了幾遍,上面有圓圓的淚漬。他站了一會兒,把明月抱起來,她睡得太沉,在這間充斥過死亡氣息的涼爽屋子里,似乎再也察覺不到恐懼。

    她鼻息平穩,看起來什么煩惱也沒有,半邊臉壓出了點印痕,李秋嶼偏著頭,湊近觀察,她小臂上也有,紅紅的一塊,他輕輕觸碰,不知不覺俯下身體,嘴唇幾乎要挨到她臉,李秋嶼忽然抬首,又慢慢站起來,走了出去。

    他換車的事情,不算什么,在酒店的人看來李秋嶼早該換車了。他人是回來了,但每天行色匆匆,經常離開酒店,事情基本委托給了兩個副手。趙斯同一來,想見他都很難,也清楚他這段時間不在,像年關那次一樣,人間蒸發,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趙斯同知道。

    李秋嶼的心思在一個女孩子身上,她死了奶奶,他是如喪考妣的心情嗎?趙斯同覺得非常荒謬,李秋嶼真的變了,變得面目可憎,年輕的鷹隼,變成了一只吃食的雞,仿佛一只雞,也有恒定的軌跡和自己內心的律法。

    兩人難得擦肩而過,李秋嶼像是完全沒看見他,趙斯同張了張嘴,最終沒喊住他,微笑著看人消失。

    李秋嶼接了個電話,是孟淥波,叫他馬上到家里來一趟。語氣威嚴,不容人拒絕,他聽得不舒服,略作思考,忍耐著開車來到孟家。

    客廳的氣氛很壓抑,李秋嶼剛踏進來,便嗅到了。

    孟文珊在沙發上正勸著孟淥波,地面上,是摔碎的瓷器,李秋嶼瞥了兩眼,繞開破爛,心道這又是何必呢,一個談資沒有了。

    “你來了?”孟淥波抬頭,兩道花白粗眉擰起來。

    李秋嶼道:“不是您叫我來的嗎?”

    孟文珊跟他使眼色,李秋嶼微笑,直覺是孟文俊出事了,事情還不小。

    “你大哥遇上麻煩了,正在調查他,這事跟趙斯同脫不了干系,”孟淥波眼中精光閃閃,“你早知道趙斯同什么人,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大哥就是被他下的套,現在找你大哥背鍋,搞不好,你大哥得坐牢!他沒事人一樣,這些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孟淥波認定李秋嶼什么都知道。

    李秋嶼淡淡的:“我知道什么?我是上帝嗎?”他語氣也不沖,還是很斯文的,看起來跟趙斯同特別像,這讓孟淥波大動肝火,“你在報復我,還是報復你大哥?”

    李秋嶼笑了:“我沒這么閑。”

    孟淥波眉毛抖動:“你一直對當初的事懷恨在心,覺得是你盤活了廠子,但卻被你大哥一腳踢開,你恨他,也恨我。”

    李秋嶼微笑道:“廠子不是我盤活的?當初,您把我從北京叫回來,給您幫忙,給孟文俊那個蠢貨擦屁股,我有說什么嗎?你們不需要我了,可以,我到哪兒都能找份活兒干,而且能干好,不像孟文俊,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還要您這個土都埋到了脖子的操心,我恨什么?要恨,也得您恨他合適。”

    “李秋嶼,你他媽混蛋!”樓梯那孟文俊突然下樓,本來,夫妻兩人在樓上吵,見著了李秋嶼,火力立馬轉移。

    他沖下來,要打李秋嶼似的,被孟文珊起身連忙攔住了。

    “秋嶼,你今天怎么回事?叫你來,是商量事的,大家一塊想想辦法,你跟趙斯同畢竟有交情,”她一邊攔著孟文俊,一邊焦急看著孟淥波,“爸,您又是干什么,說好找秋嶼調和的,怎么反而先怪罪起他了?”

    孟文俊在那大喊大叫:“找他不如找狗,他就是跟趙斯同串通好的,趙斯同都他媽就差把話挑明了說,李秋嶼,你果然是條喂不熟的野狗!”

    李秋嶼面不改色:“剛知道嗎?確實沒你這種家狗會叫,要坐牢了?不想坐是不是?那去跳樓,你不是有段時間差點要跳樓了?現在又有機會了。”

    孟文珊吃驚地看向他,李秋嶼笑模笑樣的,說的話,卻完全變了個人,他往常是默然的,幾乎不怎么說話,她以為,他心里多少是有他們的。

    “秋嶼!”孟淥波猛得拍了下茶幾,“你,你今天是想把你老子氣死是不是?”

    李秋嶼道:“我早說過,我沒這個本事,”他上下掃了孟文俊幾眼,“你這樣的蠢貨,好高騖遠,自私自利,走到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沒有趙斯同,也有張斯同,王斯同,”他目光又回到孟淥波身上,“當初沒有我,你們早該完蛋的,撐到今天才出事,是托我的福,我話說得夠清楚了。”

    他皮鞋尖輕輕一踢瓷片:“可惜了,這么好的白瓷。”

    客廳頓時亂作一團,孟文俊掙著要來揍他,眼睛凸著,一邊掙一邊破口大罵。孟淥波臉色發白,手顫抖不已,連連指著李秋嶼,孟文珊已經嚇出眼淚,替他撫背,哀求的目光投向李秋嶼。

    “秋嶼,你看在爸年紀這么大的份上……”

    李秋嶼打斷她:“不好意思,看不了,我在你們身上時間花得夠多了,該結束了,以后各走各路,”他眼神復雜地看了看孟淥波,“您對我什么心理,自己清楚,我也清楚,我一直不點破,是留幾分顏面,有些話說出來就沒法再見面了,今天說破了,到此為止,孟文俊是要坐牢,還是跳樓,都跟我沒關系,”李秋嶼又微微笑起來,釋然的,輕快的,“您也是。”

    他說完,不顧身后的罵聲,孟文珊的挽留聲,大步流星走了出來。

    第78章 第 78 章 黃昏時分,風先大起……

    黃昏時分, 風先大起來,烏云卷滾著走過,微塵嗆人, 等暴雨落下來, 城市霓虹朦朧著,飄搖著, 遠近的車流匯成亮閃閃的游龍, 李秋嶼望著窗外:雨下得這樣痛快!

    他回酒店吃晚飯,見趙斯同也在,一個人挑挑揀揀,什么都不合胃口似的。趙斯同只要來, 幾乎每晚都有應酬,今天沒出去, 很罕見。李秋嶼沒刻意避他,找了個靠窗的位置。

    趙斯同過來了, 毫不見外地坐到李秋嶼對面:“驚風亂氈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好詩應景啊。”他念書極聰明的, 三歲能背古文,無論見著什么風景, 腦子里都能自動匹配一句古詩文,趙斯同算得上博覽群書。

    李秋嶼難得有心情欣賞外頭雨幕, 天色昏昏,混沌迷蒙,他胃口也很好,見趙斯同吃很少,微笑說:

    “吃得少, 又用腦過度,這可不符合你長壽的愿景。”

    趙斯同敲敲盤子:“你自己看,這自助餐有什么突出的優勢嗎?我一直說你們酒店各方面都應該提升一下。”

    李秋嶼笑笑,對趙斯同的吹毛求疵習以為常。

    “孟淥波沒找你嗎?”

    “看來你早算準了,”李秋嶼意味深長看向他,“你手段不錯,栽贓陷害玩兒得也不錯。”

    趙斯同驚訝:“你不高興?孟文俊那樣的豬頭騎到你頭上拉屎都能忍,我替你出氣不好?”

    李秋嶼漫不經心的:“你想怎么樣,我攔不住。”

    趙斯同點頭:“你攔不住的是孟文俊的貪心,他什么都想投資,我不過隨口一說,他就上趕著去了,我怎么知道那是個無底洞呢?他窟窿填不上,只能騙銀行貸款,挪用公司的資金,搞非法經營這種事可不是我教的。”

    他微微笑著,有種俯瞰眾生的淡漠感,李秋嶼不用他說,也能想到孟文俊一定是上了趙斯同的當。

    “你在這里頭,想得到什么?玩弄他的快感?”

    “我是為了你。”

    “別說得這么冠冕堂皇。”

    “我看不慣那樣的豬頭也能欺負你,孟文俊落魄了,你覺得我有玩弄別人的快感,你沒有?你難道沒有一丁點幸災樂禍的快感?”

    “他咎由自取,我用不著幸災樂禍。”

    “承認吧,你對孟家之前有幻想。你從北京回來,就是接盤孟文俊整出的爛攤子的,孟淥波指望不上別人,只能找你,你在北京好不容易站穩腳,說放棄就放棄了,得到什么了?孟家把你當抹布,用完就扔,我不理解的是你居然還不回北京,心存什么幻想呢?”

    閃電照到玻璃上,緊跟著,便是幾聲炸雷,把吃飯的人嚇一哆嗦。李秋嶼似笑非笑:“把我調查得這么清楚?”

    趙斯同慢條斯理飲酒:“我替你打抱不平而已,孟文俊不會再東山再起,他這輩子到頭了,你要幫孟家嗎?只要你開口,師哥,我還是會考慮你的面子,畢竟孟淥波是你老子。”

    李秋嶼從不求人,高傲得很,趙斯同非常希望他能開口,當然,他不開口也很好,都好,他喜歡這種從李秋嶼的行為里揣測他的感覺。

    李秋嶼只是吃飯,外面雨聲如注,要把城市澆透一樣。

    趙斯同笑道:“你知道嗎?男人有個心結,就是總想得到老子的認可,我沒想到你一度也這樣,這點你就不如我灑脫了,我只認可我自己制定的標準,我就是自己的老子。”

    李秋嶼竟露出點贊賞的意思:“很好,父與子一體,誰也當不了你老子。”

    趙斯同說:“希望你不是嘲諷我。”

    李秋嶼手指擺了擺:“不不,你一直都自大得很圓滿,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你比我聰明,我自嘆不如,這是真心話。美中不足的是,如果你能離我遠點兒就好了。”

    趙斯同眼中精光一閃,轉瞬即逝。

    “你這么說,就很傷人心了。”

    李秋嶼注視起他:“別誤會,我不討厭你,恰恰相反,大學的時候我覺得你很有意思,我們或許有一點相似之處,但本質上我們絕不是同一類人。你總覺得我拿你做實驗,你何嘗不是一直在試探我?你看,今天天氣不錯,也許正適合長談,你我認識這么些年,把話說開也好。”

    趙斯同的直覺越來越清晰,他感到遺憾,恐懼,還有對李秋嶼數不盡的失望。他有預感,李秋嶼已經往另一條路上走去了,越走越遠,十分堅定,他剛來這里時,李秋嶼尚未如此。趙斯同目光冷淡,嘴角撇出輕蔑的弧度,他見人勾心斗角,夫妻恩愛,小孩兒扮天真博人喜歡,老師們傳道授業解惑,官商們欲望無盡,窮人掙扎生存……這一切都讓他無動于衷,只有他實實在在去操控弄亂了什么,才能獲得生命的激情,他熱愛無序,一方面想要“獨裁”,一方面又渴求同行者,生命如此寂寞,李秋嶼給他希望,又莫名抽離,這讓趙斯同無法忍受。

    同行者的背叛,遠比任何一種背叛都來得強烈、可憎。

    “說開什么?”

    “大學的時候,我經常跟你交談到深夜,其實不過是我為少年時做的一些事找借口開脫,沒想過影響你什么,更像是我自己內心矛盾、自言自語。我確實想過,殺人不見血顯得我聰明,我應該制定自己心里的準則,不用聽別人的。我說那么多,是因為我心里備受往事折磨。你不一樣,你生活順遂,天之驕子,這么聰明的一個人為什么只愿意受我影響?”

    李秋嶼非常誠懇了,是要好好跟他談心的樣子,趙斯同很不屑:“我這么了解你,你卻一點不了解我。我們活著,受什么樣的影響,是早就注定的,你一開口就能吸引我,說明我天生是這種人,才能被你的話一擊即中。你愿意找我說,說明你也是這種人,在我這里能得到理解。師哥,你我之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以前遭遇過什么事,我確實很好奇,到現在你也不愿意跟我具體說。但我猜得出你害死過人,這里頭有你認為該死的,一定還有你覺得不該死的,但是跟該死的一起死了。你做這個事的時候,年紀不大,你本來很篤定自己了不起,可死了你心中無辜的人,你就崩潰了,你在情感上其實非常脆弱。”

    他還是微微笑著目視李秋嶼,“你現在為什么愿意點到為止,跟我聊一聊過去的事呢?那是因為,你覺得自己找到了一條光明之路。是啊,一個天真的少女,像嬰兒一樣純潔,你跟不諳世事的人在一塊兒好像活在天堂,覺得過去可以擺脫,你的每一個善舉,自以為是沒有目的,潛意識里都是在給過去贖罪,但你又太清醒了,明白再怎么贖罪,死去的人都不會再復活,其實你一丁點兒事情都沒為死者做,你也沒機會做了,死了就是死了,跟這個世界沒關系。所以,那次你自殺了,不過自殺的原因應該更復雜,不一定只是某一件事,可能是多個事件的疊加,你強大的意志也成了荒原。現在為什么好了呢?至少看起來是好的?是因為有人支撐著你,不是你自己真正支撐起了自己。你,真的好了嗎?”

    最后一句,咄咄逼人,李秋嶼有輕微的心悸,掌心潮濕,他確定只跟明月一個人說過心路歷程,趙斯同絕無可能知道。趙斯同像影子,緊跟不放,像是多年前也蟄伏在小縣城一樣,目睹了全部。

    “你說這么多,不是不希望我好,是希望我因為你而好,跟你一起做事,游戲人間,心理上得到最大的滿足,眾人皆醉我獨醒。你想過沒有,后來我們就疏遠了,說明我們那點可憐的相似之處,不足以支撐兩個人建立更深的鏈接。包括這兩年,你圍繞著我所做的一切,我始終沒答應你什么,已經說明了問題,我們不是一路人。至于你說的,我好沒好,說到底,這是我的事,即使一時解決不了,我也做好準備跟它對抗下去,絕對不會因為你好起來的。”

    趙斯同保持著微笑:“你現在扮演救世主上癮了,我聽說,李明月的奶奶去世了,這么看的話,你短期內,無論好與不好,都不會想著再去尋死,因為她需要你,你很享受這樣的感覺。畢竟無數次跟真實的生活擦肩而過,現在是住里頭了,給她當爸爸,以后還能當情人,”他忽然笑一聲,擺弄起桌子上的打火機,“你讓我想起某些國家,在世俗化和宗教之間,反復橫跳,可能這個比喻不太準確,你天生不愛世俗化,但現在有人拉著你往里跳,你一輩子都不會安生的,哪怕只有一瞬間的清醒時刻,自己在干什么?買菜做飯,給孩子換尿片,接孩子放學,等青春期吵架,看不到盡頭的瑣碎、庸俗,你一定會捫心自問,這條路走對了沒有。”

    趙斯同幾乎要露出惡心的神情了,李秋嶼淡然笑笑:“那是以后的事,我沒有預知未來的本領,踏踏實實走好每一步,這才重要。好的壞的,都是體驗,我愿意接受。”

    趙斯同簡直要哈哈大笑,李秋嶼也說踏踏實實這種話,怎么那么滑稽呢,他褪色了,不知不覺那種絢麗迷人的色彩就這么悄然褪去了。

    “來,敬過去吧,敬師哥你死了的過去。”他舉起酒杯,李秋嶼以水代酒,趙斯同立馬放下了,覺得掃興,“還要去接她是不是?”

    暴雨轉小,淅淅瀝瀝,李秋嶼抬腕看看時間,還有點早,但他自覺跟趙斯同話已說盡,說不說盡,興許區別不大,趙斯同笑眼閃爍,李秋嶼知道事情不會真正結束,遠處悶雷滾動,似乎在醞釀著更大的一場風暴。

    果然,出來后地上蒸騰著熱氣,沒有什么酣暢淋漓的涼爽感,燈光下,路面的小水洼上漣漪蕩漾,李秋嶼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一圈一圈擴散開去,他是真誠的,發自肺腑,但很顯然趙斯同不是當初的趙斯同了。

    李秋嶼開車到學校,等明月下自習。本小了的雨,又嘩嘩緊起來,他在車里坐了會兒,雨沒小的意思,李秋嶼撐開傘走到教學樓下,學生們亂哄哄地出來了,叫喚著,嬉鬧著,下這么大的雨也是新奇刺激的。

    雨直往身上掃,李秋嶼一手撐傘,一手緊緊摟住明月,明月穿的球鞋,一下濕透了,兩人走得很快,等到車里,兩人上上下下沒一處干的了。

    明月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笑起來:“你見過落湯雞沒?作文里人就愛寫雨一淋,成落湯雞,其實很多人都沒見過,我見過,雞叫雨淋得那叫一個慘,看著可憐得很,滴答答雨水順著毛往下淌,有的雞還傻,站著不動在那淋。”

    她拿毛巾擦起頭發,“咱們現在就是落湯雞。”

    她擦完頭發,又去吸身上裙子的水,發現不行,索性彎腰在那擰裙角,李秋嶼從后視鏡一直看她,很尋常的動靜,他內心變得平和下來,漣漪消失了。

    明月說:“我本來想著,雨這么大,給你打個電話別來了,但后來我看雨小了,就沒給你打,誰能想到,又下大了。”

    李秋嶼笑道:“沒關系,開車很方便。”

    明月瞧瞧他:“你衣裳都濕了。”她見襯衫貼他胸膛,輪廓隱然,有點靦腆地挪了挪目光,“我其實喜歡下暴雨,坐家里,吃點東西,說說話。”

    雨這樣大,李秋嶼的心完全靜下來了,他笑著往家的方向開去:

    “一會兒就能實現。”

    “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別好。”

    “我昨天看起來不好嗎?”

    “不是,我感覺你今天特別好。”

    “可能是因為下暴雨還能接到你,你還愿意跟我回家。”

    兩人相視一笑,李秋嶼說,“過兩天放假,咱們去南方吧。”

    明月只去過上海,南方對她來說,是北方打工的最愛去的地方,南方代表富庶。

    “去哪兒?”

    “去一個能讓咱們放松高興點兒的地方,沒太多人。”

    “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李秋嶼和她又碰上了目光,他也喜歡這樣的暴雨了,一切都好,不是概念里的了,他覺得墜入了什么,非常滿足。

    第79章 第 79 章 出門前,李秋嶼簡單……

    出門前, 李秋嶼簡單安排了下酒店工作。眾人疑心他是不是打算要走,這地方待不長了。他剛要離開酒店,在大廳見到張蕾, 李秋嶼有些意外, 她背著書包,神色是非常坦然的, 左右四顧, 跟李秋嶼目光碰上了,主動說:

    “你好,我媽讓我來這兒找人拿個東西。”

    李秋嶼微笑問:“找這兒的客人?”

    他是真的英俊,臉皮緊繃, 肌膚光潔,一旦笑起來, 那種沖擊力無異于當頭一棒,這樣的人整天對著李明月笑, 張蕾冷冷地想,沒辦法, 只要是人, 永遠得跟別人比。

    張蕾沒跟他說過話,他聲音好聽, 像她小時候聽收音機廣播電臺里的男聲,蕩人心魄, 滋味美妙。她一直都幻想那么好聽的聲音背后,一定是張英俊的臉。她是個對“美”很在意,很敏感的人,李秋嶼是個形象特別好的男人,她幾乎要愛慕他了, 如果沒有李明月的話。

    “我找1102的客人,能進去嗎?”

    她蒼白的臉上,兩只圓眼睛這會顯得友善,李秋嶼點點頭,“當然可以。”

    他轉身交待前臺的女孩子:“小許,跟1102的客人確認一下,幫她登記。”

    張蕾對他笑笑,她笑起來是少女冷淡傲人的模樣,問李秋嶼能不能喝杯大廳提供的免費果汁,外頭那么熱,她坐公交來的渴了。

    她一點不拘束,好像別人天生該為她服務似的,李秋嶼笑道:“隨便喝,別客氣。”他好像真拿她當李明月的同學,張蕾覺得他挺虛偽,他肯定知道李明月跟自己關系不好,不過大人嘛,面子總要過得去。

    李秋嶼沒把這件事放心上,他匆匆回家,明月正往行李箱裝東西,兩人簡單收拾下,按著計劃,先去了他之前生活的小縣城。

    縣城變化很大,老城區的房子如火如荼搞著拆遷,難尋舊日蹤跡。李秋嶼離開后,再沒回來過,他完全沿著記憶那條路走,在新的建筑跟前辨認舊的遺址。

    縣城很熱鬧,沒那么整潔,明月卻覺得親切愿意親近。他住的小巷子拆除了,學校也重建了,頭頂盤根錯節的電線變得筆直清晰,介紹起來比較麻煩,這兒原來是什么,那兒原來是什么,明月很高興聽著。

    “原來盡頭是家供銷社,一到上下班的時候,街上全是自行車,還有錄像廳,不過治安不是太好。”

    李秋嶼記憶力驚人,“這兒以前有個修鞋店,也能修拉鏈,配鑰匙,老板是扁臉,眉毛有點稀,大概四十出頭的樣子。”

    這兒的空氣都是李秋嶼呼吸過的,明月這么想著,也不覺得燥熱了,空氣也是可愛的。

    “我要是跟你做同學就好了,咱們一塊兒上學,下學,一塊兒騎自行車,我騎車騎的可好了。”

    李秋嶼笑說:“那個時候跟我做同學,可不太好,我不喜歡說話,基本獨來獨往,你要是來找我,我可能不想理你,你也未必想跟我做朋友。”

    明月不信:“怎么會呢,咱們只要在一塊兒就有說不完的話。”

    李秋嶼說:“那是因為,第一次遇到你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該怎么跟人說話了。”

    明月說:“沒關系啊,我會找你說話的,你不理我,我也會一直找你,你最后肯定會喜歡跟我說話的。”

    李秋嶼點頭:“有道理,說不定真是那樣。”他目光凝重起來,往左前方看著,明月猜到跟那件事有關,她拉拉他手,“你給我買根雪糕吃吧。”

    兩人便一塊兒買雪糕,巧克力裹著奶油,特別香甜,明月咬了一口:“冰牙!”她笑著伸到李秋嶼嘴邊,“你嘗嘗,巧克力真好吃。”

    李秋嶼低頭,雪糕透心涼,咽下去很舒服,明月吃一口,再要他吃一口,誰也不說多買一根,一邊吃,一邊說話。

    “縣城應該這兩年才發展起來的,可能三四年前來,還能見著以前的樣子。”

    明月說:“我喜歡這兒。”

    李秋嶼笑:“你頭一回來,這兒也沒什么特殊的。”

    明月道:“這兒有你住過的房子,雖然拆了,也有你走過的路,我一來就覺得親切得不得了。”

    “變化很大,很多東西不在了。”

    “但縣城還在啊,還是建在這片地方,無論房子怎么變,路怎么變,這片地方跑不了,永遠在這兒。”

    “恐怕你以后還要愛上北京,我在那念大學,工作,好像從工作開始日子變快了,三五年轉眼過去,真是快,”他順手把她嘴角的奶油揩掉,“你都這么大了,我第一次見你,你才到我這兒。”

    明月便蹲了蹲,矮下去,比劃著說,“是這么高嗎?”又猛得站起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他被明月撞了一下,笑道:“來這兒看來真的很高興,高興就好。”

    李秋嶼方才低迷的感覺消散了,他不愿意來這的,是明月要來,她想要,他就得給,他認真地想過這個事,只要他有的,能給的,都會滿足她。

    他們上了高速公路,往南去,觸目是郁郁蔥蔥的綠,路況越來越好,仿佛路沒有盡頭,能一直開下去。明月非常喜歡高速的路,又寬又平,她特別愛看路牌,念上頭地名,只要變一變方向,便是朝另一個地方去了,那么多個地名,她從沒去過,也不曉得那里的人怎么過日子。

    明月忍不住問:

    “萬一走錯了怎么辦,比如走神或者一不小心進別的道了。你看,有的牌子上好幾個地名。”

    “只能開下去,到能補救的地方再補救。”

    “你走錯過路嗎?”

    “這個問題好。”

    “嗯?”

    “你是說開車,還是說人生?”

    明月一怔,她反應過來,李秋嶼的良心,還在罰著他。

    “要是我開車開錯了,我想,沒有要緊事的話,不如將錯就錯,就開著車到這個地方去,看看那兒的人什么樣,人家怎么過日子的。”

    她有些憂傷了,“我也想過,出來念書是不是錯的,到底是陪親人要緊,還是前途要緊,不能兩全的時候該怎么辦。現在已經發生了,我沒法彌補,哪怕這個路是錯的,我也得走下去,走成對的,我念好了書過上奶奶說的好日子,能做更多的事,她的魂兒曉得了,也會高興的,到那時候,錯的路就是對的了。”

    李秋嶼默然著,他想她這么堅韌,靈魂里,跟她奶奶是一樣的,她才是好土地里長出的好莊稼。

    “那我必須跟著你走了,這樣路才能走成對的。”

    明月又有了笑容:“咱們一塊兒,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我們總有道路。”

    李秋嶼說:“還看《毛選》呢?”

    明月說:“看《毛選》有力量。”

    她是充滿力量的,疾風知勁草,李秋嶼聽她的話總是很觸動,這話從別人嘴里出來,或者他自己想到,不覺得有什么,明月一說,他就覺著不一樣了。

    車子到了服務區,兩人吃點東西,去趟衛生間,繼續往南開,明月累了,便躺在后排,她眼睛盯著窗外白云,呼呼地過,樹梢也在頭頂,綠影像是要抽到臉上來,這個角度體驗很新奇。

    看久了,人竟然是在天上飛馳一樣。

    她又感覺到生命特別美好了,光是看看云,看看樹,都這樣美好。生命里的悲傷、痛苦,暫時退場了,她還能獲得它的愉悅,并且感激它。

    他們的目的地是個古鎮。小橋流水,白墻黑瓦,地上鋪著石板,曲曲折折的,不像平原上的人家,一出門,什么都瞧見了。

    房子緊挨著房子,河兩岸的樹遮天蔽日,綠得冒煙,亭子藏在綠里頭,遮遮掩掩,配著水,清幽隱蔽,看上去很巧,像手巧的感覺,不曉得是不是人給弄成這樣的。

    “這就是江南了?”明月跟李秋嶼走在石板上,眼睛碰到的,全是沒見過的風物,跟平原可太不一樣了。

    李秋嶼說:“是江南,像山水畫一樣是不是?”

    這倒是,秀美有意境,是像畫兒。

    “原來有很多祠堂,牌坊還有寺廟園林,特殊年代被毀了很多,有很多東西是新建的了。”

    “毀很容易,再建就很難,莊子里蓋新房,扒舊屋子只要幾天,新的得按月算。”

    “地上的東西總是這樣,來來去去。”

    他們說著話,下起了雨,說下就下,李秋嶼便帶她到街邊喝茶。

    雨一下,綠的更綠,人也跟洗綠了一樣,白的墻,黑的瓦,真是分明得不得了,人在這樣的畫里,不毛躁了,聽聽雨,看看景,放松愜意。

    “要是一直下,咱們就一直坐這兒嗎?”

    “坐著吧,坐夠了就走走,走累了就歇一歇,愛干嘛干嘛。”

    這樣的雨天,仿佛正適合坐著喝茶說話,做點什么都很美好,明月問道:“住這兒的人種地嗎?”

    李秋嶼笑道:“南方也種地,但農作物跟咱們那不一樣,而且南方經濟更發達,掙錢的渠道也更多一些。”

    “真奇怪,明明書上說過,江南的農作物跟北方肯定不一樣,但是吧,真來了,就給忘了,好像書上說的跟實際是兩回事。”

    “因為你不熟悉,只是看書知道的,所以古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咱們國家這么大,幅員遼闊,咱們以后多出去看看不一樣的地方,換換心情。”

    明月覺得這樣怪好的。

    房前就是河,離得太近了,橋很不錯,像貓把背拱得高高的,明月很少見到橋,更不要說橋下頭是汪汪的水。她想站在橋上看看,李秋嶼撐著傘,跟她一塊兒走上了橋。

    呦,橋下還有人撐船,明月有點疑心了:“這兒水多,不潮嗎?我覺得身上有點潮。”

    李秋嶼笑道:“濕度要比北方大,你想去干燥的地方嗎?咱們以后可以去西北。”

    明月問道:“有多干?渾身褪皮嗎?”

    她要是不來,江南只活在書里頭,是個概念,意識里會以為跟平原差不多,人一到,立馬感覺出不一樣了,很秀氣,很幽美。西北什么樣兒?大漠孤煙直嗎?

    明月有點雀躍了,哪兒都想去。

    他們在橋上看了會兒風景,心情暢快,李秋嶼給她介紹了吳越文化,她在書里學過,眼睛看是另回事。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他們下橋來,碰見了當地居民,人家看起來挺悠閑自在,一點苦大仇深的感覺都沒有,好像日子不辛苦,蠻快活的。

    雨不大,就是路有的地方滑腳,明月緊緊挎著李秋嶼的胳膊,兩個皮膚碰著,出了汗,像要黏在一塊兒了。

    “他們地在哪兒?這看著不開闊,在哪兒種地啊?”

    “怎么走哪兒都惦記人家種地呢?”李秋嶼失笑,“明月,你應該去駐守邊疆,開荒屯田。”

    兩人有說有笑,覺得餓了便去找家店,坐進去吃醬排骨,雞湯銀絲面,面細、湯醇,還有各種各樣的小菜。明月沒吃過這么細的面條,不曉得人家怎么搟出來的。

    他們去了一個園子。這園子就更清幽了,美不勝收,曲曲折折的,月洞門是橢圓形的,里頭幽深,因為是雨天,更覺得神秘好像里頭藏著什么。江南的園林,講究的就是這樣,精巧,有心思,不是一眼看完看透的東西。

    “你像這園子。”明月說。

    李秋嶼笑道:“我怎么像園子了?”

    “就是得一直往里走,哪兒都不一樣,走幾步變個樣兒。”

    “這叫移步換景,亭臺樓閣要怎么呈現,都是精心設計的。等去了北京咱們到頤和園,你會發現,頤和園有的地方模仿了江南的園林,你好好感覺一下,到時看我說的對不對,”李秋嶼又笑問一遍,“我移步換景了嗎?”

    明月笑著點頭:“是的呀,你跟園子一樣,不像平原,能一下看很遠看光了。”

    李秋嶼笑道:“看你說的,好像平原沒穿衣服似的。”

    “你穿太多衣裳了,”明月狡黠地捉弄他一下,“早晚我也把你扒光!”

    可能是環境使然,沒什么人,雨淅瀝下著,空氣清新,園子設計得太精巧,空間沒那么開闊,人的情緒心情也跟著幽幽的,冒出些奇怪想法。

    她對他身體沒什么想法的,見過一次,他游泳跟條人魚似的躍動,男性的身體有種流暢的美感。她都快給忘了,這話一說,又想起來了,明月覺得說了不該說的,有點害臊,往前急著走,摔倒了。

    李秋嶼把她扶起來,到亭子坐著,膝蓋破了點皮,他蹲下來看看,笑道:“這不是大馬路,容易滑倒。”

    明月抿抿嘴:“我沒要脫你衣裳的意思,剛說錯話了,其實是另個意思。”

    李秋嶼笑著點頭:“我知道,不用解釋的。”他腦子里閃過去個念頭,沒法說,說出來顯得狎弄,園子是有些潮濕,發熱發黏,他問她疼不疼,還是帶著她走回車里,車里備了些常用藥品,李秋嶼給她涂上碘伏。

    車里已經昏暗了,碘伏爬上膝蓋,涼涼的,一點不疼,棉簽在上頭輕輕滾著,李秋嶼的手指擦過膝蓋邊薄的皮膚,很輕微的,但這帶來的感覺有點異樣,這異樣來得突然,弄得她心跳有點隆隆的,明月也說不清怎么回事。

    李秋嶼停下動作:“好了,問題不大。”他笑笑,像是安撫她。

    明月卻看著他:“你再給我涂會兒行嗎?”

    這要求也很莫名的,誰聽了都會怔一下,李秋嶼捏了捏棉簽,什么也沒問,又蘸了碘伏。

    第80章 第 80 章 碘伏不像酒精,味道……

    碘伏不像酒精, 味道濃郁,碘伏既能消毒涂上也沒那么大刺激性,是個溫柔的好東西。李秋嶼的手也是溫柔的, 他的手很漂亮, 很有力量感,血管賁起, 一看就是健康的充滿生命力的。

    膝蓋的皮膚一定是太薄了, 磕著碰著,疼得人呲牙咧嘴。膝蓋又凸起點骨頭,是山上裸露的青白石,手指的皮膚過去, 像叫貓須子撓著拂著,真舒服, 恰到好處的那么點力度。

    明月微微顫抖起來,車里寂靜, 外頭雨聲沙沙的,滋養著園子的綠更要綠, 遍地叢生, 往墻上往窗戶上爬去,呼呼地長, 不停地長,可園子看著卻是一片黑郁郁的, 黃昏時分了。

    碘伏涂很久,李秋嶼有許多的耐心,兩人是不用說話的,有雨聲。貓須子挪開,皮膚那只剩點涼意等著風干一樣, 明月把他的手按到膝蓋上,不準手走。

    車里太暗,李秋嶼的眼睛成了清水底下的黑石子,愈發的黑,他手指動了幾動,掌心很熱,把膝蓋的皮膚沾染的熱了。明月不說話,也不看他,盯著雨刮器左左右右動著,她覺得骨頭酥軟下來,要塌要倒,手便緊緊攥在李秋嶼的腕上。

    她攥太緊了,幻覺中那只熱的手緩緩順著膝蓋往上走,腿內側的肉敏感,戰栗等著什么。可她又害怕,她在這害怕里指甲把李秋嶼的皮膚上刺出了深痕。

    李秋嶼察覺出她的恐懼,手要抽離,明月卻攥得鐵緊,臉上變作緋紅。

    他讓她攥了一會兒,再也沒有動作。

    明月不曉得自己期盼什么,她躁動,雨沒法打濕,她的期盼在李秋嶼這里點到為止,他沒回應更多,她就有點生他氣了。

    “你怎么不給我擦碘伏了?”

    李秋嶼笑了笑:“你這么攥著我,我沒法動。”

    明月訕訕松開他,手腕上是大白印子,她賭氣說:“不用啦,我都要被碘伏腌了。”

    賭氣只是霎時間的事,很快的,她又跟李秋嶼親親熱熱說個不停,回城區住宿。

    明月覺得這個酒店跟李秋嶼工作的那個差不多,都很好,她住他隔壁,分開住讓明月不大高興,她還想跟李秋嶼說話,她得找點事去麻煩他,不麻煩不行,心里難受。

    她洗了澡,渾身香噴噴的,她穿了件紫色碎花裙頂著濕漉漉的頭發敲李秋嶼的房門,大約等了片刻,他才把門打開。

    李秋嶼臉是紅著的,脖子,耳朵,全是紅的,人顯得有些迷離,跟平常不大一樣。他似乎也沒打算讓她進,半個身子擋在門口:

    “怎么還沒睡?”

    明月說:“睡不著,你幫我吹頭發吧,我把頭發洗了,今天淋雨黏糊糊的。”

    李秋嶼道:“我有點累了,自己吹行嗎?吹干再睡,小心頭疼。”

    明月伸手摸他額頭,李秋嶼笑著輕輕打掉了:“我沒病,睡一覺好了。”

    李秋嶼奇奇怪怪的,明月一個貓腰,鉆進了他住房,她要看看李秋嶼搞什么名堂,床上被褥凌亂,散落著紙團,屋里有股從沒聞過的味道,混著洗發水之類的香氣,真是沒法形容。

    “明月!”李秋嶼在她身后拽了一把,“不能這么沒禮貌,隨便進人房間。”明月卻一骨碌爬上他床,抓起衛生紙,“你是不是感冒淌鼻涕了?”

    還真是,黏黏的沾到她手上,她狐疑地看看李秋嶼給丟旁邊垃圾桶了。他這么愛干凈,擤鼻涕的紙扔床上算什么啊。

    李秋嶼把她從床上拉起來,推到衛生間洗手,洗了一遍又一遍,兩人在鏡子里目光交匯,明月笑道:“好了,洗干凈了。”

    李秋嶼不說話,反復搓她的手。

    她頭發濕著,垂在前胸,紫色裙子本來不顯,這會能清楚地看到凸起的兩點,胸脯飽滿**,李秋嶼意識到她沒穿內衣,立刻閃開視線。他走出衛生間,往床上躺去,兩條長腿撐在地上,捏起眉心:

    “我是不太舒服,回去吧,自己也能吹頭發。”

    李秋嶼嗅到靠近的香氣,睜開眼睛,明月已經湊到跟前觀察他了,他臉上脖子上的紅慢慢淡去,變作偏粉,粉中透白的一種顏色,臉上的五官線條非常流暢,每一處銜接,都十分自然,像是一個

    手藝精湛的老裁縫給剪裁出來的。眼睛總被眉毛深深壓著,一會兒叫人覺得深邃難測,一會兒又含水般溫柔,明月曉得白天躁什么了,她想親他臉,哪兒都親,也不曉得他嘴巴什么感覺。

    但他生病了,她懷疑是那次自殺的事弄得他傷了元氣,留了什么根,需要很久很久才能徹底養好。她沒法親他,只能摸摸他了:

    “明天你在酒店睡覺吧,我去給你買藥。”

    她呼呼的吐息,搞得他滿臉都是,李秋嶼血氣上涌著,她怎么還不走呢?明月起開了,走到桌子前給他倒水,李秋嶼看著她身影,修長,圓潤,婀娜窈窕,他一直似有若無地回避這些,但青春太美好了,回避不得,幾乎要時時刻刻躍動在眼前了。

    李秋嶼真的開始頭疼,生理性的,他坐起來接過水:“先回去吧,我休息一夜就好了,不用擔心。”

    “我打地鋪睡地上,守著你。”明月不愿意走,唉,她今天老興奮,高興得沒法睡,無時無刻不想跟他待一塊兒。

    李秋嶼無奈笑道:“我哪就那么脆弱了?回去吧,聽話。”

    明月說:“你夜里發燒怎么辦?我現在就去買藥,以防萬一。”

    李秋嶼拉住了她:“不用,有需要的前臺也能幫忙。”

    明月坐他一旁:“那我看你一會兒再走。”

    李秋嶼反復捏著杯子:“再不走我會打人的。”

    明月疑惑:“啊?”她嘴巴微張,紅潤潤的,李秋嶼盯著她的嘴,突然放下杯子,把她摁在腿上,朝屁股拍了兩下,“走不走?”

    這跟打小孩子似的,猝不及防,明月覺得有點羞恥,血直往臉上亂竄,李秋嶼大腿硬硬的,硌到她了,她掙扎著想起來,覺得屁股一顫一顫很像果凍。

    李秋嶼的力道非常輕,嚇唬她一樣,他臉又迅速紅起來,連帶著脖子耳朵。明月從他腿上起來,也氣喘呼呼的,心跳特別快。

    “我看你根本沒生病,還有勁打我。”

    “你要是再不走,我就不打了,可能會吃了你。”李秋嶼作勢嚇嚇她。

    她看他那個樣子,覺得一切都很怪異,說不上來,這也不像生病。明月心里沒法平靜,她想鬧他,不鬧也行,兩人說說話嘛,為什么非得讓她走呢,出來玩兒又不是睡覺的。

    “你是不是覺得我煩人?”

    李秋嶼有種無可奈何,擺擺手,示意她坐過來,幫她把頭發吹好,明月翹起腳,拖鞋啪啦一聲掉了,再勾起來,翹那么幾下,又啪啦掉了。

    她在他這兒賴很久,累了兩只手臂撐在床上,趴著跟他說話,李秋嶼靠在床頭,雙腿交疊,目光只停她臉上,沒法再往其他地方看。她的身體非常美好,曲線玲瓏,她自己是知道還是不知道,李秋嶼都沒法判斷了,她看起來還是那么純潔,但又像是少女無意的誘引。

    “明月,不困嗎?”

    “不困,我心里熱乎乎的,一點兒都不想睡,我現在都想出去淋雨,在雨里亂跑。”

    李秋嶼揉了揉頭發,人看著有點凌亂,明月噗嗤噗嗤笑,爬過去,把他頭發搓得更亂,她身上的香氣一蕩一蕩的,撲向他口鼻。

    她發現總想碰碰他,光說話都顯得不夠了,她想起鄉下的小貓,幾個老太太坐在那說閑話,小貓親人,會跳人家懷里蹲著,沒人趕它。

    她現在就想滾到李秋嶼懷里,讓他抱住自己,她從初中開始就幻想一種親密的接觸,一種細致的愛護,李秋嶼現在完全滿足了她,他溫文爾雅,干凈聰明,平等地跟她交流。她不渴求父愛,也從未在李秋嶼身上尋找過父親的影子,她覺得她不需要那東西。李秋嶼從一開始,就是她的朋友,知心人,他應該再多承擔些角色,因為她長大了,想要的更多。

    李秋嶼笑著制止她:“還想我打你屁股是不是?”

    這話有點曖昧,聽著叫人心動,明月挨他太近了,哼哼地笑:“你不是要吃我嗎?”

    李秋嶼拍拍她腦袋,拉開她:“好了好了,真該睡了,咱們明天還要出門。”

    “我還想說會兒話。”

    “明天說好不好?”

    “不好。”

    明月憋著笑,臉上卻惆悵起來:“我什么時候能跟你一塊兒睡覺?”

    她說這話一點淫邪的欲望都沒有,很坦然,像問他明天幾點起床一樣,李秋嶼覺得她也許還不能夠完全理解一塊兒睡覺意味什么。

    她想叫他摟著,躺在一個氣息明凈的懷抱里,她還想摸摸他的各處的皮膚,摸他骨頭。李秋嶼顯然沒這樣的打算,明月意識到了,他總是不動聲色避開她,這讓她有點苦惱。

    她以前總覺得心里寂寞,現在,不知怎么搞的,連身體都寂寞了。

    李秋嶼沒回答她,只是趕她快點回房睡覺。

    第二天是要去看古跡的,李秋嶼看著沒事了,跟往常一樣,明月心說他果然沒生病,不曉得搞什么名堂。

    他們去了一個書院,不要錢,李秋嶼給她講了一路的宋明理學,淺顯通俗,方便理解,明月默默想,她沒李秋嶼淵博,她還得多看書,她不能在人家說什么的時候跟塊死了的木頭一樣,啥反應都沒有。

    她一進書院,見著那些毛筆寫的東西,又覺得自己是井底之蛙了。

    “八斗叔肯定喜歡這樣的地方,他要是來這打工,能逛逛這樣的地方也好。”

    “他打過工嗎?”

    “沒,他娘還活著,他說父母在不遠游,莊子里的人說他就是懶,不務正業,我看不是,可能八斗叔不喜歡打工,他毛筆字寫得很好。”

    “他不愿意就不出來,你八斗叔很自我,”李秋嶼摸摸石碑,“宇宙一丘土,城郭又千年,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能忍受在莊子里過一輩子。”

    “你現在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嗎?”

    李秋嶼微笑:“大概知道。”

    明月刨根問底:“要什么?”

    李秋嶼含笑道:“跟你一塊兒好好過日子,忘了?”

    明月抿嘴笑,也去摸石碑,石碑有幾百年歷史,當初誰站在這兒?跟他們一樣,是活生生的人,有喜怒,有悲歡,好像摸著石碑也摸著人家的氣息了,在石頭上寫字就是久遠,火燒不壞,雨淋不掉。

    “咱們要是在塊平整的石頭上刻一句話,幾百年后,人家在哪兒看見了,就會想象咱們是什么人。”

    李秋嶼笑道:“這么浪漫?下次回家找塊石頭刻一刻。”

    “刻什么呢?”

    “你想跟幾百年后的人說什么?”

    “你好。”

    李秋嶼笑起來:“咱們第一次見面,你就是這么打招呼的。”

    明月道:“我最懂禮貌了。”

    李秋嶼捏捏她腮肉,笑道:“我去趟衛生間,在這兒等我,不要亂走。”

    他剛走,一個中年男人帶著單反過來,問明月是不是一個人出來玩的。

    這中年人看著面善,笑瞇瞇的,明月說:“我跟家里大人一塊兒。”

    “你家大人呢?”

    “他去廁所了。”

    “小妹妹,你這么漂亮,給你拍張照片好不好?”

    男人非常殷勤,夸了明月好幾句,明月對陌生人很警惕,但一想到李秋嶼一會兒就回來,旁邊游客不多,人還是有的,她猶豫問道:

    “多少錢一張?”

    她把他當成給人照相的了,那正好,等李秋嶼來了,拍張合照。

    男人說:“不要錢,你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要錢?”

    明月心里不太自在,她不愿意占這個便宜了。

    男人見她不愿意,又笑瞇瞇地問起她路,明月說:“我是游客,我也不認得,你問問旁人吧。”

    男人不走,一直跟她搭話,明月有些反感,四下張望,心說李秋嶼怎么還不來,她要去找他,男人卻跟著她,直到李秋嶼過來,明月跑過去,她再回頭,那個人已經轉過身出去了。

    她把事情告訴了李秋嶼,李秋嶼頓時后悔,他想著她不是小孩子了,其實,明月只是個高二的學生,一個人落單,還是有風險的,這也側面說明,她是個美麗動人的大姑娘了,極容易成為獵物。

    李秋嶼跟她講了好些道理。

    “再有人搭話,別搭理,往人多的地方走。”

    “那要是老爺爺老奶奶,人家需要幫忙呢?”

    “看情況,哪怕你知道也不能傻乎乎親自帶路,不能跟人走,懂不懂?實在需要幫忙的,讓他們找警察。”

    他語重心長,“你大了,尤其是男的可能見你一個人,會動歪心思,不要對什么老爺爺就失去警惕心,有些人,不會因為老了能自動變成好人。”

    明月道:“我剛才很警惕了。”

    李秋嶼點頭:“做的還不錯,但還能做的更好,只要咱們不想著占什么便宜,想著天上掉餡餅的事,就能減少上當受騙的機會。”

    明月說:“我占了你很多便宜呢。”

    李秋嶼微笑:“只有我的你可以占。”

    他們逛完書院,在附近街上買了些東西,明月往頭上試漂亮帽子,換了一頂又一頂。她愛美的本性又蘇醒了,特別希望自己好看點兒,再好看點兒。

    她買了頂帽子,覺得配裙子很美麗。又挑了一對耳釘,李秋嶼覺得質量不太好,她喜歡,就要這個。

    耳洞是小時候過路人給打的,那時也很愛美,喜歡帶長長的耳墜,覺得像仙女。她很久沒帶,也不曉得還能不能戴上去。

    回酒店后,明月讓李秋嶼給她戴耳釘,她戴半天,出了一身汗沒穿進去。

    “是不是已經長上了?”

    “我看看。”

    李秋嶼托著她耳垂,觀察片刻,試著給她戴上,耳洞沒完全合上,但得費些功夫。

    “可能會疼,還要戴嗎?”

    “要戴,我都買了。”

    李秋嶼怕弄疼她,特別小心,耳垂還是弄得通紅,明月皺眉:“你使勁,一下穿過去就好了。”

    “會疼的。”

    “我不怕,長痛不如短痛,你使勁吧。”

    她的耳垂柔軟,輕薄,是塊小小的脆弱的肉,李秋嶼撫弄著,忽然加大力道,明月輕呼一聲,這一下,耳釘終于戴進去了。

    出了一點點血,鮮紅欲墜,李秋嶼拿棉簽給她慢慢擦去了,她滿面紅潮,微微喘息不已,對著鏡子時,李秋嶼在身后靜靜看著她,腦子里還在想那血,從那塊小小的脆弱的肉里弄出來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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