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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江南經濟好,風景好……

    江南經濟好, 風景好,夏天里濕熱不好。這兒的人,起小住這里, 熟悉風, 熟悉雨,熟悉日頭, 似乎不覺得什么了。明月不能習慣, 伏天里知了叫,太陽毒烈,一盆水攉出去,一會兒就沒了蹤影。哪能出著太陽, 身上也潮呢?

    李秋嶼說西北干燥,下回出門就去西北。

    “有多干?”

    “也許會流鼻血, 嘴巴容易裂!

    可見人跟彈簧似的,彈性非常大, 擱哪兒都能生活,牲畜也是, 跟著人一塊兒, 環境叫它怎么活,它就配合著活。

    “西北是不是比平原還窮?”

    “經濟確實更差一些, 沒辦法,南方跟北方差異大, 東部跟西部差異也大。等你念了大學,可能會發現你的同學來自五湖四海,有富到你沒法想的,也有窮得你沒法想的。”

    這是個很復雜的問題了,人生在什么家里, 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明月別無所求,只希望自個兒努力能改變點什么。

    他們在市區逛了一天,還去了工業園,莊子里的人便是來這種地方打工,明月在工業園外頭看,想起范曉云,里頭有無數個范曉云呢,打北方的村莊來。

    明月終于看見聽了很多年打工者們的目的地。

    “為什么這兒會成北方人喜歡打工來的地方?”

    李秋嶼解釋說:“這兒工商業歷史悠久,新中國沒成立前就有了一定的工業基礎,地理位置優越,離上海也近,改革開放后發展很迅速,廠子多,機會多,來這打工是不是好理解了?”

    明月心道,所以越有錢的就越有錢了,人家八成都快發展一百年了,他們卻只能一直種地,等發現有這么個地方,能叫日子過得更好,便都來,一撥一撥的年輕人走掉,莊子里剩的人老了,再死去。她懷疑再過幾十年,說不定子虛莊烏有鎮都要從大地上消失,村子也死了,像人一樣。

    “那誰種地?等都去打工了,莊子里的人越來越少。”

    “沒人種了,可能政府會出面收回,統一耕種。”

    消失是好還是不好?她不清楚,她還有時間能去弄明白答案,她欣慰于她有個能說話的李秋嶼,他足夠溫柔,足夠睿智,能為她解答的都會告訴她。

    明月腦子里的為什么太多,越長大越多,能思考是好的,思考過后能搞懂是好的,搞懂之后能做點什么是好的,做了若還有成果,那真是更好了。

    “奶奶是被犧牲的!彼粗I園,猛然意識到這一點,“人都來建設城市了,總有來不了的,來不了的就是犧牲者,不曉得有多少個奶奶那樣的人。打仗的時候,有人為打仗犧牲。不打仗的年景,有新的犧牲方式,總得有人犧牲。可能很多年后,大家會說,這是有意義的,是歷史進程的必然,但犧牲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不能因為他們沒什么文化,沒見過世面,就否定他們為人的身份,覺得他們不會思考,可他們有知覺,人有的,他們都有。我想到這點,會覺得痛苦,也可能僅僅因為我是犧牲者隊伍里的,如果我生在富裕的家庭,幸福順利,我的眼睛還能看見這些嗎?”

    李秋嶼沒法反駁。

    “明月,我希望你不要悲觀,你好了,奶奶做出的犧牲就不會沒有意義。”

    明月絕非悲觀,她不過有些酸楚地陳述個事實:“我沒有灰心的意思,也不會反意義,我還是想好好過日子。就像現在我見著這么多廠子,怪好的,曉得了大家去的是什么樣的地方!

    工業園看著規整,有秩序,條理分明,屬于城市現代文明的部分。但廠子里打工是辛苦的,流水線作業,人一坐一站就是多少個小時不能挪,漂亮的文明,總得有人在文明背面干活才能漂亮。

    李秋嶼無意識頷首:“好,不反意義很好,如果把生活方方面面都解構了,人就會像羽毛那樣輕,哪兒都能是落腳點,哪兒也不是落腳點。”

    明月敏銳地看看他:“你以前是這樣的嗎?”

    李秋嶼道:“不完全是,但以后能走到哪一步,取決于我跟什么人待一塊兒,走哪一條路,能讓我的心靜下來!

    “你跟趙斯同做過好朋友,他吸引過你!

    “算不上好朋友,只能說是正好順路過,但發現目的地其實不一樣,就各走各的路了!

    “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他?”李秋嶼似乎需要認真思考思考,“一個積極的虛無主義者,他只信自己,什么都不信,因為不信所以喜歡搞破壞,能破壞掉的,恰恰說明不堪一擊,確實不值得相信,以此來驗證他想的都是對的。”

    “這是自戀吧?”

    “也許有自戀,他自己也承認。”

    “他為什么是這樣的人?”

    “他家里條件非常好,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他聰明,讀書也好,不了解他的人,會覺得他完美,什么都不缺,他為什么成這個樣子,有天生的因素,也有可能成長過程里缺失了什么,藏得很隱蔽。他把自己當成了超人,為所欲為,他所有的行為都由他構建的思想出發,不是靠教育,他從不受尋常普世的約束。在現有的規則里,他擅長鉆空子,也清楚一般人的弱點,很會利用別人!

    明月也不曉得為什么會想起趙斯同,好像談到李秋嶼,就不得不談一談趙斯同,這是種怪異的直覺。

    “你跟他,”明月終于想通了一點東西,“我知道為什么最開始,會覺得他有點像你了,你倆有類似的地方,你們都有一套自己的思想,其實你也不受什么約束,你對你的命都很隨意,活著或者死了,都要由你自己決定,你這點,跟趙斯同是像的吧?”

    李秋嶼詫異她心智成熟如此之快,這是她的天賦,他不需要在她面前再偽飾什么,很干脆地承認。

    “但你對別人沒興趣,不會利用別人,不會去做鉆空子的事,所以,你跟趙斯同就算有類似一樣的思想,也不可能是同一種人!

    明月突然恍然大悟,“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老纏著你,他想讓你跟他一樣,是不是?”

    李秋嶼笑著捏了捏她手:“真聰明,他要是知道你一個十幾歲的人把他看透了,他會惱羞成怒的!

    明月心道,我才不想了解趙斯同,我只是想多了解一點李秋嶼。

    車子往郊區開,農民工聚集租住的地方明顯臟了,亂了,垃圾桶的垃圾滿溢堆到地上,花花綠綠的塑料袋蠅子趴上頭瞎忙活,明月道:

    “我以為他們不在城里的,就全是古鎮那樣的了。”

    “那算一個景點,這附近多是外地人打工住的地方,再發達的大城市也不會全是光鮮亮麗的!

    “這兒祠堂好多,我在家從沒見過祠堂。”

    “北方原來也很多,后來因為歷史原因各種運動毀掉了。”

    明月望著李秋嶼的側臉,有些明白了,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世界對他來說一清二楚,沒什么值得探究的了,所以他看上去對什么都很淡然,他不發脾氣,也不愛計較,看不出特別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一切都行,一切都差不多。

    “你還有好奇的事嗎?”

    李秋嶼笑道:“有。”

    “什么呀?”

    “好奇你為什么這么好奇?”

    明月害羞笑笑,她撥弄起耳釘,開學就不能帶了,她美麗這幾天也很高興。

    李秋嶼騰出只手摸摸她:“我是開玩笑,有好奇心很好!

    手滑到她后脖頸上停留幾秒,又抽了回來,否定剛起的意念。

    “那你到底有沒有好奇的事?”

    “有的吧,好奇你將來的生活,學習,工作,還有其他的!

    “還有嗎?”

    “看看世界以后會變什么樣。”

    “現在的世界跟你小時候變化大嗎?”

    “很大,但人最基本的東西沒變,喜怒哀樂,生死離別,這些不會變的!

    “你呢,你自己變了嗎?”

    李秋嶼笑了:“在死之前,反復地死了多次,像個尸體,然后又活過來,現在還活著,大概是這么個過程!

    明月感覺出他是松弛的,愉快的,他有點什么跟往常不一樣,雖然他看起來還是很無所謂。

    “我一直沒明白《鬼》的男主角為什么自殺!彼龝缘盟钸^來了,所以能談談小說人物的死,“你知道嗎?”

    李秋嶼道:“我說不好,你把書看完了?是那段時間看的吧?”

    “哪段?”

    他笑笑:“咱們有點疏遠的那段時間。”

    明月還是有點羞愧:“我是那段時間看了這本書,他自殺了,他的好朋友也自殺了,里面死了很多人,那本書叫我難受,我一直沒跟你說過,因為我從來沒看過這樣的故事。”

    李秋嶼道:“你把小說角色,投射我身上了,是不是這樣?”

    明月啞口無言。

    人一旦談論一些深層次的東西,若是與己無關,尚能當作談資,甚至有點做作地以為這是高級的精神交流。若不幸牽涉自己,就要時時刻刻“審判”下自我了,或美化,或接受,也可能是逃避。

    李秋嶼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這沒什么,我沒到這個角色那種地步,感情上完全失能,也不會做出讓你心驚膽戰的那種事,他做了,以為自己能坦然行惡,但最終意志垮臺,所以自殺了,這是我的理解!

    那種事,她清楚是什么事,明月記得當初讀到最后自白時的崩潰痛哭。

    李秋嶼想起剛才在她后頸的停留,微微有些躁意。

    他對情欲又厭惡又貪戀,感官的享受真實,真實的東西未必美好,美好的東西又未必能帶來快感,他客觀知道陽光是美好的,鮮花是美好的,但視而不見,渾然不覺。理智上的知曉,讓人疲憊,即使到此刻,李秋嶼覺得這種認知,還是停留在理智上,一旦不能跟真實調和,承載的主體便要分裂,他自認為這段時間心情平靜、祥和,此刻心頭仿佛又閃出縫隙。

    怪誕的念頭從意識的海洋里一躍而出:我鋪墊了那么久,還只是為了完全占有一個年輕的身體?

    他仿佛看到趙斯同微微的笑意,李秋嶼一個寒顫,手心又沁出冷汗。

    明月的聲音,像是從遠遠的地方傳來:“我知道你不是。”

    李秋嶼思緒渺渺:“不是什么?”

    她眼睛明亮,笑也明亮:“你不是旁人啊,你就是你,反正我不會再把你跟任何人搞混,其實我從來沒搞混過!

    李秋嶼道:“你對我這么有信心?”

    明月笑道:“我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了,你一定要信我!

    他的手心很快重新變得干燥,躁意消散,明月便唱起歌,聲音怪大的,李秋嶼的手機調成了振動,還是她先聽見,不再唱了,叫他接電話。

    這是個陌生的號碼,李秋嶼接了,明月在旁邊聽他說了句“我是”,李秋嶼緊跟著好一會兒沒說話。

    “好,我盡快趕回去,配合你們的調查。”

    他掛斷電話,對上明月詢問的眼,冷靜說道:

    “咱們得回去,出了點事情!

    明月緊張起來:“酒店嗎?”

    最壞的想象,是有人死在了酒店。

    李秋嶼直覺強烈,他沒有一絲恐懼,好像這件事注定要發生,早在暴雨那天,他就有種預感,這樣也好,他跟他之間,一定有事震動,作為趙斯同對他的一種別樣報復。

    他微笑道:“別擔心,等咱們回去,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82章 第 82 章 回去的路程,不再那……

    回去的路程, 不再那么愉快了,明月心事重重,她時不時瞄李秋嶼兩眼, 他淡然開著車, 好像沒受到什么困擾,心靜得很。

    “配合誰調查?警察叔叔嗎?”

    “派出所, 叫我過去做個筆錄, 有些事要問我!

    “到底什么事?”

    李秋嶼其實也不是很清楚,有人報案,說酒店涉嫌協助**,且涉及未成年, 理論上他不知情是不可能的,他是負責人, 報案人稱這就是他李秋嶼參與組織的,給了一堆所謂證據。

    這樣烏糟糟的事, 他不愿跟明月說,她馬上高三, 最關鍵的時候來了。李秋嶼能想到的只有趙斯同, 他得見他,必須見一面, 他手里什么證據都沒有,但接電話的瞬間, 腦子里是趙斯同。

    “明月,無論發生什么事,能相信我嗎?”

    “能。”

    “好,有你這句話就夠了,聽我說, 我可能遇到了點麻煩事,”李秋嶼看她一眼,她眼里的慌張一閃而逝,很快又鎮定下來,繼續聽他說話,“你別怕,我會想辦法解決的,你得答應我,不要為我太擔心,這事可以牽動你情緒,但一定還是以學習為重,不要讓它過分影響你!

    李秋嶼遇事是非常冷靜的人,腦子很清醒,他不會因為自己的事表現出任何急躁傾向,他先安撫住明月,對她十分有信心,明月什么都答應他,跟他一樣,答應的事就會做到。

    沒什么好怕的,沒什么事比死更大,她覺得自己什么事都能扛,她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只受庇護,李秋嶼叫她困了睡會覺,她要陪著他。

    “你也別怕!

    明月說了句安慰李秋嶼的話,她神情是很溫柔的,像個小媳婦,李秋嶼笑笑,“我不怕。”

    他開了很久的車,到市里是黃昏,赤圓的太陽正艷艷地往下墜,打在玻璃上,依舊刺眼。李秋嶼把明月先送到學校,高三開學很早,底下的學生已經提前來學校了,寢室開了門。

    “我等你再來接我。”她曉得只要他處理好事情,就會來接自己,李秋嶼很舍不得她,他習慣每天跟明月見面,住同一個屋檐下,他突然厭倦這里,覺得一刻都不想逗留了。

    他想交待她點什么,發現舉目無親,沒一個能信賴的人,李秋嶼心里這才涌起深深的恐懼,他不能有事。

    “會來接你的!崩钋飵Z把她碎頭發掛耳朵后邊去,她靜靜望著他,李秋嶼便把她拉過一些,靠近自己,在她額發上親了親,“記著咱們說好的那些!

    他在她肩膀上又撫摸了幾下,好像放手很困難似的。

    明月輕輕說:“我下車了,你去吧。”

    她沖他一笑,這笑是叫他放心,李秋嶼陡然沖動得厲害,手掌住她后腦勺,兩人額頭相抵,他緩緩蹭過她的鼻尖,有點耳鬢廝磨的意思,這是他生活的希望,全部的希望就在眼前。

    他們沒再說話,明月下了車,跟他招招手,李秋嶼凝視她片刻,調頭離去了。

    派出所門口的月季開得特別好,又大又紅,就是經了一天的暑氣,曬過了頭。李秋嶼經過時,聞到了濃郁的花香,心里一松快。

    大約做了一個小時的筆錄,李秋嶼不認識報案人,證據似是而非,派出所白天還沒打算立案,他筆錄剛做完,其中一個民警接了個電話,吩咐李秋嶼隨時等著傳喚。

    他暫時得以回家,出來時,天已經黑透,路燈亮起來。派出所附近全是飯館,李秋嶼隨便進了一家,要碗面,一邊吃一邊想事情。面吃差不多時,他撥了趙斯同的號碼。

    趙斯同正跟公安局長一塊兒吃飯,他看見來電顯示,心情很好,爽快答應了李秋嶼的邀約,他等著這個電話呢。

    夜晚也沒有什么涼爽的感覺,悶悶的,像是要下雨,李秋嶼想起上回也是個雨天,電閃雷鳴,城市如墨。他到家后簡單洗漱,倒了杯溫水,坐沙發上等趙斯同。

    雨沒有什么前奏,好像只起了一陣風,嘩嘩的就下來了,打的窗戶噼啪亂響。李秋嶼站起來,走到陽臺,開了點窗戶,帶著土腥氣的雨點立馬潲到身上,他很自然地想到明月說過,她喜歡夏天大雨點子剛砸到水泥地上的味道,她問他聞過沒有。

    李秋嶼微微一笑,樓下有個撐著黑傘,打夜色里走來的身影,是趙斯同,他抬頭看看,見窗戶那站著個人,兩人對視霎那,趙斯同上樓來了。

    “真巧,又是個大雨滂沱夜!壁w斯同抖抖雨傘,放在了門口。

    李秋嶼站玄關看他,趙斯同這是第二次來,熟門熟路,像是回自己家一樣不受拘束,他身上帶著酒氣,掩蓋掉了古龍水的味道,李秋嶼卻依舊分辨得出,一個人的氣息,是很強烈的。

    “有檸檬水嗎?解解酒!壁w斯同笑道,“吃點水果也行,差點忘了,你應該今天剛回來。”

    李秋嶼對古龍水的味道,幾乎是忍無可忍了,他走到客廳,從茶幾下拿出盒煙,點了一支。趙斯同還沒見過他吸煙,有些詫異,李秋嶼坐在沙發上,直截了當問:

    “是你吧?”

    趙斯同笑道:“是我什么?什么是我?”

    “以你的風格,應該不屑否認才對!

    趙斯同轉了轉脖頸,好像應酬累了:“是你自己,你當年怎么做事的?你小小年紀就知道怎么做了。”

    李秋嶼確定了是他,也知道趙斯同一定找好退路,無論如何,不會損他半分。

    “什么時候計劃的?總得做點準備工作!

    “我早提醒過你,你不能過那種生活,你看看,是不是變蠢了?以你平時的細心謹慎,早該留意到酒店可能哪里不對勁,但是你腦子里,現在只有老婆孩子熱坑頭那一套,就眼瞎了,耳朵也聾了。”

    趙斯同微微嘲諷著,李秋嶼直視他雙眼,他也不避,是沒什么好避的了,兩人到了圖窮匕現的地步。

    “看來你跟酒店里的人也混熟了!

    趙斯同站著四顧,像是欣賞他的家,摸了摸墻壁。

    “我住這么久,不應該熟嗎?我不像你,獨來獨往,我喜歡熱鬧,只有多跟人打交道,才能心胸開闊不憂郁,你說是不是?”

    趙斯同跟李秋嶼打著太極,他好像什么都說了,又什么都沒說。

    他老早注意到酒店里一個叫方永兵的人,是酒店的部門總監,這人犯過錯,李秋嶼私下找他談的話,方永兵是個有些能力但急功近利的人,總抱著一副懷才不遇心態。他對李秋嶼的不滿,李秋嶼心知肚明,只要大體上過得去,李秋嶼不是個喜歡苛責別人的人。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弱點,趙斯同總是能準確地發現人性中的弱點,在他眼里,人的弱點無非幾樣。有的放矢,對癥下藥,并不是什么難事。趙斯同享受攻破旁人弱點的過程,他對這些人,充滿肆意嘲弄,他只要出一個旁人不能拒絕的條件,任何事,他都能全身而退,自己手上不沾一點灰。

    李秋嶼默然著,手指往煙灰缸點了點:“張蕾是你讓她來的?這件事跟她媽媽有關系?”

    他腦子特別清楚,一點點把事情拼湊起來,一些只言片語本是生活中無意的話題,現在慢慢織成網,用來網他李秋嶼。

    趙斯同笑道:“你看看,我說對了是不是?你的腦子得動起來,不動只會毀了你。一個人,一旦滑向庸俗的生活,再杰出的頭腦也禁不起庸俗的摧殘,你會泯然眾人的,我替你心痛!

    李秋嶼又陷入沉默,趙斯同在自己的邏輯里太完美了,他能把一切事情說得合情合理,絲毫不受外界影響。他無法影響他了,不會再像大學時代那樣,他那時還殘存一點少年人的可愛狡猾。

    “彼此彼此。”他徐徐吐了個煙圈。

    趙斯同顯然是痛恨他這句話的,李秋嶼的至深罪過不在于背叛自己,而是背叛自我,他把原來的自我殺死,趙斯同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部分消失,好像底下文物見光,完全破壞了他的斑斕色彩,他不該出土的,應該永不見天日。

    他趙斯同叫他心痛什么了?他活得精彩絕倫,一個瞬間,抵得過別人一輩子。

    “我對你夠意思了,你看,你讓我來我就來了,我還有事情,得去陪一個你本家局長,我很忙的。”

    趙斯同指腹在電視機上緣抹了一道,吹吹浮灰,語帶雙關:“瞧瞧,你才走幾天就落灰了!

    本家局長,李局長,李秋嶼猜出是李雯的爸爸,他靜坐著,人已經抽離了一瞬,好像客觀去看整件事,是有無數個零碎的不經意細節拼完整的,恰到好處,就是這么巧合,一切都能被趙斯同巧妙利用上。

    當然肯定不止這些,李秋嶼有預感。

    他目光游移,對上趙斯同似笑不笑的眼,明白那句“才走幾天就落灰了”指的是什么,他不知情,但不知情也是他工作疏忽,他最近確實沒投入什么精力,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現在不是知情與否的問題。

    李秋嶼臉上看不出仇恨憤怒的痕跡,煙霧繚繞,神情安然,趙斯同拍拍手,彈去灰塵:

    “好了,師哥是當過律師的人,手里不知經過多少案子,好好想想怎么救自己吧,李大律師?”

    真有趣,醫生等到自己病了,只能等死;老師教誨別人,自己卻甘心墮落;律師給人消災,到頭來身陷囹圄,世界就得是這樣才詼諧,趙斯同心道,念法學,當律師,再進監獄,這很貼合李秋嶼的命運。

    李秋嶼抬眉:“想看我身敗名裂?吃牢飯?毀了我你就高興了?”

    換作從前,身敗名裂是沒有意義的,吃牢飯也無所謂,他心里不會起什么波瀾,也許甚至還會渴望,這帶著刺激性,好像牢房早早在等待著他,是一種荒唐的必然,必然的歸宿。罪名不是今時今日定下,而是遙遠的少年時代。如果真的要發生,他不會阻止。哪里有什么身敗名裂,無名亦無身,什么都談不上。

    現在不行了,以后也不行。

    “你覺得這是我希望的?”

    “不然呢?你說服不了我,就要毀了我,你蓄謀已久,看起來我確實沒有任何勝算,只能等著吃牢飯。”

    趙斯同嘖嘖搖頭,顯然很失望:“這才到哪兒,師哥你就泄氣了,后頭事情還多著呢,人在世上,應該各憑本事,快意恩仇!

    李秋嶼掐滅煙:“還有?看來我這次是真惹上麻煩了,我不坐牢,你是不會收手的。”

    趙斯同微笑著:“我早說過,我了解你,你卻沒那么了解我,怎么就是我想讓你坐牢了?坐牢不坐牢,不在于我,我一直都非常尊重你,你清楚的,哪些人想讓你坐牢,你很快就會知道,原來有這么多人恨你!

    兩人對視,趙斯同有種別樣的革命者氣質,總想革他人的命,也不是誰的命都要,李秋嶼知道他要自己的,他這么望過來,他就知道他真正想要什么了。

    李秋嶼緩緩闔目,靠在沙發上:“你走吧!

    他身體頎長,頭發烏黑,皮膚也顯得十分年輕,是具非常美好的生命體,還有美好的思想,趙斯同居高臨下看著他,心里只道可惜,可惜。“美”要消融于日光之下,李秋嶼為什么不明白只有他給他選的路,才能最大保證自我的完整性呢?

    “你不愿意當輿論的偶像,自會有人當,你不當就另有蠢人占領,拱手讓出去,不知道會不會后悔?”

    趙斯同丟下兩句話,撐著他的黑傘又一次走進了雨夜。

    李秋嶼在沙發上小憩片刻,開車往酒店來,前臺姓許的女孩一見他有些不自在,還是打起招呼,李秋嶼看在眼里,點了點頭。

    他到監控室想看張蕾來的那段監控,監控卻只有一段,張蕾進了1102,從那便壞了,監控只能證明她跟他有交談,是他放任一個未成年獨自找客人的。

    這段監控也早被人拷貝走,李秋嶼在酒店待到很晚,雨一直下,大地蒸騰著水汽,水汽是熱的。各種思緒在心頭交織,明天還會有事發生,李秋嶼無比肯定,趙斯同暗示著他什么,點到為止,他享受著把事情搞得越亂越好的感覺,雨幕天席地地下,打高高的夜幕那下來,燈光一照,像銀森森的大網。

    李秋嶼沉思良久,打了一個人的電話,電話很快接通,他說道:

    “彥平,在忙嗎?”

    季彥平在燈火通明的律所里加班,他生得濃眉大眼,臉上從沒有疲勞神色,總顯得精神百倍。他非常高興能接到李秋嶼的電話,兩人幾年未見,只有逢年過節的簡短問候,他一直沒忘記這位同系的師哥李秋嶼。

    李秋嶼離開律所時,季彥平還是毛頭小伙子,初出茅廬,人很青澀,現在已經站穩腳跟,獨當一面。

    “師哥,我不忙,你一定有事找我!

    李秋嶼說:“好,我確實有事找你,聊聊吧。”

    季彥平放下手中的事,李秋嶼一開口,他仿佛就看見了久違的面孔,一張文雅的永遠叫人如沐春風的臉。

    第83章 第 83 章 李秋嶼早忘記對季彥……

    李秋嶼早忘記對季彥平的幫助, 這種事,他從不往心里去。季彥平記得很清楚,他非常窮, 人一窮就容易窘迫, 李秋嶼總是在不傷他自尊的情況下幫他,好似無意之舉。他們先后入職同一家知名律所, 季彥平實習期間, 常被罵得狗血淋頭,壓力極大,幾乎要出心理問題。李秋嶼帶著他,非常耐心,季彥平父親過世早,李秋嶼沒比他大幾歲, 對季彥平來說,年輕的李秋嶼有種父兄的感覺。

    人家其實也是很年輕的, 年紀輕輕就可以做另一個小伙子的兄長,季彥平有時覺得不好意思。

    他在李秋嶼那里暫住過一段時間, 李秋嶼愛整潔, 做事特別抗壓,跟李秋嶼在一塊兒, 季彥平重新變得開朗,他本來就是很外向很陽光的小伙子, 他師哥師哥地叫著,像李秋嶼的親弟弟。

    但他明白,李秋嶼卻不喜歡跟人親近,他秉性溫和,能力之余愿意伸出援手, 十分好相處,同時保持著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離感。除卻工作,李秋嶼私下幾乎無話,季彥平是很容易對人敞開心扉的,李秋嶼沒有心扉可敞,他喜歡獨處,誰也不知道他的什么事,比如家在哪兒,家里有什么人,他社會關系成謎,好像一下子就是個法學生,又成了律師。

    季彥平覺得師哥挺神秘的,他覺得兩人最終會是亦師亦友,卻只做到了“師”,沒“友”。李秋嶼不冷漠,他知人情,懂世故,不媚上,也不欺下,像高山,也像大樹,正正好好的一個人,可他不熱情,似乎不需要朋友,你跟他說了許多話,心想,這算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了,他不交心,他只聽你說,不評判。他的事情,誰也別想打探一點。季彥平意識到這點后,苦悶了一些時候,他需要好朋友,他本身就是肝膽似冰雪的年輕人。

    意識到李秋嶼的性格,季彥平沒法強求,他記得一些細枝末節,李秋嶼壓根沒注意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等他覺得能喘口氣,日子稍微正常了些的時候,李秋嶼要離開了。

    說放棄就放棄,非常平和淡然,季彥平完全不能理解,李秋嶼在律所也是一點點打拼上來,吃過苦的人。他要回一座普普通通的城市里去,也不說干什么,人家挽留他,他微笑著拒絕了,好像沒什么不能舍棄,舍棄的態度非常輕,幾乎沒有痕跡。

    季彥平請他吃了頓飯,吃著吃著,兩杯酒下肚,想起這些年的求學路,工作上的艱辛,季彥平嗚嗚哭了,他以為考到北京就好了,其實路還很長,剛算上道,李秋嶼要走,他心里有些憂愁,還有些害怕,他對李秋嶼有類似對父兄那樣的依賴,留戀,盡管他知道李秋嶼對他可能什么也沒有,李秋嶼是矛盾的,包容萬物,又空無一物。

    他只知道李秋嶼走了,不再做律師,他也沒問過成家了嗎一類的私人問題,真正成了君子之交。幾年過去,季彥平成長了,他變得穩重、干練,有一個馬上要結婚的對象,生活順遂,當初夢想的基本要全部實現了。

    只在偶爾一個瞬間,季彥平會想起李秋嶼來,不知道他到底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所以,李秋嶼今晚的電話一打來,他心里沒法平靜了,他想起老師的話,說學這個的,別最后自己進了監獄,發現法官還是老同學。

    有時世情就是這么荒謬的,季彥平見怪不怪了。

    他不知道李秋嶼那邊是怎么回事,但他相信師哥,不為別的,那是師哥,不是旁人。

    在電話里是沒說什么我相信你這類話,兩個大男人之間,太肉麻了,他只要李秋嶼等一下,把工作交接安排下,他馬上就會趕到他身邊。

    季彥平坐后半夜的飛機來的,五點多鐘,天光大亮了,李秋嶼在機場等他。季彥平好幾年沒見過他,一眼瞅著了,李秋嶼個子高,模樣幾乎沒什么變化,英俊挺拔,眉頭稍稍一壓,會有一瞬間的冷峻感,是師哥沒錯了。

    季彥平很激動,跟李秋嶼擁抱了一下,他覺得這幾年自己不光模樣滄桑了些,心也變老了,老得比臉還快,一見著李秋嶼,他又成了人家的師弟,仿佛跟著年輕了。

    李秋嶼笑著:“彥平,很累吧?能吃得下早點嗎?”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打李秋嶼嘴里說出來,感覺完全不同,好像昨天兩個還見著面呢,一點都不生分。

    兩人找了家早點鋪,一塊兒吃飯,邊吃邊交談,吃完飯又回到車上說話。

    有些事是心照不宣的,每個環節,每個節點,應該盡快做什么,兩人都再清楚不過,李秋嶼把自己的事情簡明扼要說完,告訴季彥平收集證據的幾個方向。

    “你意思不止酒店的事?還會有其他人跳出來報案?”

    “沒有最好,大概率有,而且可能就是這兩天,趙斯同要層層給我加碼,讓我一點點崩潰,他什么心理我很了解,我沒時間了,他要的是打我措手不及,你按我說的去做!

    他把手機里導出的一段錄音,交給季彥平,如果用不上最好。李秋嶼的直覺還沒錯過,這是天賦異稟,卻不怎么想要。

    李秋嶼說:“萬一事情不好,你要去找李明月,叫她別害怕,跟她談談,我真怕嚇到她,她才十七歲,奶奶剛去世沒多久,我現在出事,對她來說太殘忍了!

    念頭一動,心里的痛苦起來,纏絞著胸口難受極了,李秋嶼面上是很平淡的,“沒有她的話,發生這種事,我也許就懶得動了,什么結局都無所謂,你能聽明白我在說什么嗎?”

    季彥平心里一跳,他明白,李秋嶼是隨時能離去的人,哪兒都能去,他這話里,好像生命也不值得一提。他現在最信任的人,是自己,季彥平心潮翻涌。

    “師哥,你放心,我知道該怎么做,

    李秋嶼笑道:“彥平,你成熟很多,生活還舒心嗎?”

    季彥平道:“都這個時候了,師哥,你還有心情問我這些,說實話,你了解我,我這個人簡單,容易滿足,我卻不怎么了解你。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也覺得不好理解,比方說趙斯同,我剛入學的時候他已經是學校的風云人物了,他那樣一個呼風喚雨的人,為什么揪著你不放,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得罪他什么了?他原來不是很崇拜你的嗎?”

    李秋嶼道:“我沒達到他的期望,惱羞成怒了,他沒真正崇拜過我,可能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只是需要個工具,但他自認為對我熱枕忠誠,你不理解他正常,他本來就是非常態的一個人。他做這些,是發自內心覺得為我好,是不是覺得很荒唐?”

    季彥平也接手過很多案子了,人間百態,什么離奇的人、事,他都能見過,趙斯同這樣的心理,他確實是第一次見。

    “你恨他嗎?”

    李秋嶼道:“恨也沒用,我要是對他破口大罵,或者打他一頓,他會又得意又失望的,得意于我失控,他能刺激到我,失望同樣是這個原因。他會覺得李秋嶼也不過如此,是個凡人,會暴跳如雷,無能狂怒。我預感過他會弄出些事針對我,我躲不開的,不在此時,也在彼時,發生就發生了,遲早的問題!

    “他就是想把你弄到坐牢?”

    李秋嶼默然了,沒法回答,他對趙斯同是有直覺上的一個判斷的,但不能賭,趙斯同不甘心,不死心,他那么自負一個人,怎么能拱手把他李秋嶼讓渡給旁人?他在爭奪一個他心里的李秋嶼,這些年來孜孜不倦給他塑金身,李秋嶼什么也不做,這金片也得加上去,必須是他想的那樣。

    一塑功成萬骨枯。

    他要的是個傀儡,金光閃閃的傀儡,萬骨算什么,萬骨都是他李秋嶼身邊的平庸之輩們。

    李秋嶼要做的是讓他明白,自己不愿意,他寧肯吃牢飯也不愿意。讓他做傀儡,簡直是笑話,哪怕沒有明月,他也不會做任何人任何規則的一種傀儡,他情感脆弱,但一直有著最堅不可摧的自由意志。

    剛到午飯的點,派出所打來電話,兩人一塊兒過去的,他把車鑰匙給了他:“要是二十四小時不見我出來,按我們商量好的做!

    “師哥……”季彥平站在臺階下又喊他一聲。

    李秋嶼回頭,季彥平正用一種殷切的,充滿鼓勵的眼神望向他,他微微一笑,神情自若地走了進去。

    事情發展非常緊湊,派出所接到一個叫李昌盛的報案,說他非法侵占農村宅基地,同時長期霸占奸污他的女兒李明月。農村宅基地的事,怎么也輪不到市里的派出所管,報案得到鄉鎮去,但**那就是刑事案件了,照理說,也得去當地,但現在李秋嶼人在這兒,身上本來就有事,一下就有了幾樣罪名嫌疑。

    立案很快,幾件事一塊兒調查。李秋嶼坐在審訊室里,兩名民警在,他看看四周,要求所有問話同步錄音、錄像,兩個民警簡單交流了兩句,李秋嶼的身份他們已經知曉,他在北京干過律師,律師什么流程不了解?上頭很重視這個案子,辦事民警也有壓力。

    這就有的問了。

    民警覺得這是碰上了老油子,看著斯斯文文一人,不過人不可貌相,一臉老實巴交的還可能是殺人犯呢。

    審訊開始兩人告訴李秋嶼,只要如實交代,就能讓他回去。

    李秋嶼沒有一點緊張的神色,普通人來這種地方,接受盤問,多少是有緊張的,大部分人心理素質沒那么好,警察一問,一股腦什么都說出來,一回不行兩回,多數人招架不住。

    他沒有,他更關心警方的執法程序是否合法合規。

    民警問:“你大學學的還是法學?”

    李秋嶼道:“刑訴法一百一十八條規定,公民有拒絕回答無關問題的權利!

    民警說:“知法犯法的還少嗎?你是當過律師的人,心里肯定清楚,現在都說出來,不給你起訴!

    李秋嶼道:“起訴是檢察院的職權!

    民警看看他,轉而繼續問其他問題。

    這場審問漫長不停地問,重復地問,看他每次回答是否一樣。過程十分折磨人,一直到后半夜,也沒有結束的意思,李秋嶼有些疲倦,要求休息,對方態度不是很好,說還會有關鍵證人會過來配合取證,要他盡快認罪,才會輕判。

    李秋嶼心里清楚,這是要通宵了,自己二十四小時內難再走出這個門。

    一夜沒睡的還有季彥平,他躺在車里,打了個盹兒,迷迷糊糊的老做夢,一直到天亮,見李秋嶼還沒出來,只能先去吃個早飯,到李秋嶼家里洗漱一番。

    明月今天報道,李秋嶼沒來,她給他打電話,手機關機了。她在學校待的坐臥難安,誰也沒法問,只能打個車急匆匆往李秋嶼的小區去。

    門沒反鎖,明月心里一喜,以為李秋嶼在家,開了門卻見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在換鞋,頭發濕漉漉的。

    明月以為是進賊了,扭頭就跑,要去找物業。

    季彥平追著叫道:“你是李明月嗎?是李明月嗎?”

    明月停下,轉身問:“你認識我?”

    季彥平招招手:“別跑,李秋嶼是我同系師哥,我叫季彥平從北京來的,是律師,以前我們在一家律所,你別害怕,我有話跟你說!彼肓讼,換好鞋走出來把門鎖上,“你看這是不是他的鑰匙?下樓說吧!

    明月心里轟然一響,李秋嶼肯定出事了。她腿有些軟,臉一下叫血涌得通紅發熱。

    第84章 第 84 章 季彥平避嫌,跟這么……

    季彥平避嫌, 跟這么一個陌生的大姑娘獨處一室不太好,他找了個咖啡館,坐在角落里, 安撫了一會兒明月。

    “他要是被放出來, 我馬上能跟他溝通,如果遲遲不放, 超過一定時限代表得移送拘留所或者看守所了, 要看案件性質!

    明月害怕了:“他會坐牢嗎?他不會犯罪的,他要是沒犯罪就不會有充足的證據對吧,那怎么判他呢?會不會打他,打得他受不了只能認罪?”

    她想起小時候的事, 聽說派出所把人打得屎尿都出來了,拿燈照人臉, 人被弄得半死不活,只想趕緊認了認了, 太受罪了。

    “現在沒有嚴刑逼供,你想的, 那都是法制不健全時代的事, 別太擔心。我現在沒了解到全部的情況,要等再見他才行, 如果進了看守所,我作為他的律師是可以見面的, 到時再商量!

    季彥平寬慰著明月,她是個漂亮聰慧的女孩子,一直認真聽他說話,有點情緒,但顯然是控制住了, 不算太慌張。

    警察把明月叫去問話,電話打到學校,學校老師找不到明月,沒正式開學,說晚自習應該能見到學生。

    明月要去派出所,喬勝男跟她一塊兒,她很驚訝,不知道喬老師為什么要去,喬勝男恢復如常,她不打扮了,看起來神情淡漠,冷冰冰的,又是從前的喬勝男了。

    喬勝男說:“我也是去配合調查的!彼w斯同分手了,趙斯同提得非常突然,笑吟吟跟她進行了一場長談,他對她身體、思想,其實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就是想看看一個老處女怎么淪陷的,一個嘴里罵著男人,身體卻離不開男人的虛偽的老處女,其實是沒有自尊的。而且他結了婚,也不適合這樣玩太久,他跟她說這些時,是很優雅的,一點尖酸刻薄的態度都沒有,喬勝男像叫人按進冰窟窿,半天說不出話。她不認識趙斯同了,他看著依舊英俊體貼,是最好的愛侶。他像是驚訝于她的反應,說以為你早知道我結婚了,李秋嶼沒告訴你?他那樣子,像是李秋嶼早告訴她實情,畢竟她是明月的老師。

    她完全懵然了,一時都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人走了,對面早就沒人了,可柔和的話音,專注的眉眼,古龍水的味道,好像都還在。

    仿佛幾天后,喬勝男才反應過來是怎么個事,太恥辱了,奇恥大辱,她簡直殺他的心都有了。

    怎么到這一步的?

    她慢慢想起來了,是李秋嶼,李秋嶼為什么不說?

    那就是李秋嶼的錯了,喬勝男突然抓到一個人,怪罪旁人,總比怪罪自己來得容易,李秋嶼什么都知道,他來找過自己,喬勝男把記憶里的那次對話自動曲解了,他來看笑話的、故意的,他裝作好心腸的樣子,語焉不詳,她忘記是自己堵了他的嘴。

    她一直都知道李秋嶼不是什么好人,現在好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一定犯了什么事,喬勝男心里覺得很痛快,她本來煎熬得想殺人了,但這會有了出口,這是李秋嶼罪有應得。

    她散發著寒意,明月跟她的距離感更深,她不知道喬老師去給誰作證,她心里全是李秋嶼的事,顧不得別人了。

    女民警見她是中學生,態度和緩些,問道:“李昌盛是你爸嗎?”

    明月一陣惡心:“戶口本上是,但他很多年不在家,我是爺爺奶奶養大的,他一分錢不出!

    民警問:“你跟李秋嶼什么關系?”

    明月心砰砰跳起來,語速卻是不急不躁的:“他算我的資助人,但也不是白資助,我奶奶不想欠人情,把我們家老院子抵押給他了,但那房子我奶奶一直住著,到今年五月份去世,說他是資助人,其實更像我們家的一個朋友!

    民警問:“你爸報案說,李秋嶼一占了你家宅基地,二長期侵犯你,宅基地的事先放一邊,第二件屬實嗎?”

    明月渾身直抖:“不屬實,宅基地不是李昌盛的,是我爺爺奶奶的,而且已經抵押給李秋嶼了,因為我爺爺也去世了,我奶奶一個人供我念書吃力。第二個事,李秋嶼沒侵犯我,從來沒有!

    民警道:“你不要害怕,你是未成年,是受法律保護的。”

    明月直視民警:“你們去保護該保護的未成年吧,我沒受侵犯!

    民警道:“李秋嶼有沒有跟你發生肢體接觸?任何形式上的!

    明月十分不耐煩了,她很想發火,活生生忍住了:“沒有,我不是三歲小孩,發生什么沒發生什么我腦子很清楚!

    民警道:“你不要有心理負擔,這樣的案件,受害人一般思想負擔比較重,尤其你還是未成年,你放心,說實話,說真話,有法律會保護你的!

    明月道:“我現在說的就是實話,你們應該去查李昌盛,他搞傳銷,還騙我們村里人的錢,他不贍養老人,不養子女,你們但凡到莊子里問一問,就知道他什么人了,他說話就是放屁,狗都不信,”她聲音不自覺大了,“你們去查真正的混蛋啊,老盯著李秋嶼干嘛?”

    民警嚴肅道:“李明月同學,你不要這么激動,更不能說臟話!

    明月胸膛劇烈起伏,極力克制著自己。

    另一間審訊室的問話,喬勝男的說法截然不同,她說親眼見過李秋嶼對李明月動手動腳,李明月是未成年,加上成長環境男性角色缺失,分不清這些動作含義,甚至是美化也是可能的。

    李明月高一有幾個月的時間,住在李秋嶼家里,只有他兩個人,發生什么,外人是很難知道的。這些不光她喬勝男可以作證,學校班級的學生,都知道。而且李秋嶼對外謊稱是李明月表叔,其實兩人什么親戚關系都沒有。

    要在筆錄簽字時,明月仔細看了遍,有的地方,發現不是自己原話,歪解了自己的意思,堅決不認,她非常倔強,非常有主見。

    “這地方不是我說的,是你們想的,我不簽字!

    民警覺得這女孩真夠麻煩的。

    大約折騰了兩個小時,季彥平在等她,喬勝男也在派出所門口花壇站著,烏黑的天空上,略有幾點星光,外頭熱得要命。

    明月放慢腳步,看向喬勝男,她明白喬勝男是來干嘛的了,什么都無需多說,她心里冷冷的。她不會再跟喬勝男同行,她直直走向季彥平,不愿意再跟老師說話。

    門口停了輛車,車里下來個熟悉的身影,孟見星在他媽媽的陪同下也來了這里,兩人目光對上,孟見星微訝,看了看明月欲言又止。

    這樣子,是來干什么的,她也明白了,人家辦案,自然要緊鑼密鼓地查,事情那么多,一年到頭不曉得接多少個案子,是人就分好壞,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有纏斗,鄉村城市都一個樣,明月覺得悲涼了,楊金鳳被打斷胳膊,法律沒保護她一下,李秋嶼什么也沒做,法律要懲罰他,這些人都誰啊,一個個臉皮厚的來作證?她忽然又憤怒起來。

    “看什么看,你那雙眼不配看我!彼柯秲垂,冷不丁把孟見星嚇一跳,這話太羞辱他了,他特別生氣,臉都脹起來,他媽媽的架勢是要罵明月了,孟見星牢牢攔住,對明月說,“你該醒醒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他都要進局子了你還護著他。”

    明月冷笑,連帶著掃了兩眼喬勝男,也不覺得她是師長了。

    “他怎么了?他比你們高尚,他從沒在我跟前說你們半個不字,你們呢?我原先以為你們只是不完美的凡人,一葉障目,現在知道了,你們是非不分,還小人做派,來落井下石的嗎?我告訴你們,一個人的靈魂是不會因為幾塊破石頭變質的,我看不起你們!

    她說完扭頭就走,憋著眼淚,眼前霧著晴著,變幻不停,季彥平緊緊跟著明月,走到一個路燈下,她終于忍不住哭出來,仰頭往上看:奶奶,你在天有靈就保佑李先生沒事。

    天上的星星是楊金鳳,一定聽得到。

    他的苦難,是因自己而起,明月感覺太痛苦了,像奶奶死了那樣的疼痛又來揪胸口了,同時巨大的茫然感也攫住了她,為什么這些人都冒出來了?還有誰呢?

    季彥平身上連張紙巾都沒有,他會哄女朋友,但明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他只能讓她哭一會兒,她也沒停多久,邊流淚邊朝前走。路過便利店,季彥平買了包紙巾。

    “他是不是被關起來了?”

    “移送看守所了。”

    大部分人是沒進看守所經驗的,季彥平也沒有,他是律師知道那兒什么樣,條件尚不如監獄,比較惡劣。李秋嶼那樣愛干凈的一個人,到里頭是很受考驗的。

    明月立馬不哭了,她擦起眼淚:“是不是很嚴重?要在看守所關多久?后頭會怎么著?”

    季彥平說:“我盡快去見他,因為公安傳喚期間律師是沒法去現場的,最快介入,也只能是這個時候了。他在看守所里接下來一個月的時間,公安機關還會審訊他,等三十天后,移交檢察院,如果檢察院不起訴不批捕,那就代表沒事了!

    “要是起訴批捕了呢?他就要進監獄了是不是?”

    季彥平低聲說:“我一定會盡力的,明月,我們好好聊聊,你看你能不能想起點什么有用的線索之類,今天晚上的事,你得跟我復述一下!

    晚自習沒法上了,明月也沒心情上,她坐車里,跟季彥平一點一點對信息。

    “酒店那邊你不要管了,我會想辦法。你家里宅基地的事,師哥跟我說過,也不算太棘手,關鍵就是師哥跟你,你今天筆錄做的詳細嗎?”

    “詳細,我把什么時候認識他,一共見了幾次面,一直到我來城里念高中,都說了,但我覺得她們不大信,好像我做偽證替他打掩護一樣。剛才那兩個人,一個我老師,一個我同學,也是李秋嶼的侄子,他們都討厭李秋嶼,你說,為什么警察不信我的話呢?我都沒報案!

    “那是因為,一般情況來說,女方未成年的話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甚至不敢報案,成年女性都可能選擇不報案!

    明月發會兒呆,睫毛像掛了層蛛網,什么也看不清,她問季彥平:“你相信你的師哥嗎?”

    季彥平語氣肯定:“相信,拋開律師身份,單單從個人角度來說,我信師哥!

    明月舒心了點兒:“他人品好?對你好?你倆關系好?所以你信他?”

    季彥平撓撓頭:“這不好說,信就是信,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原因。我好幾年沒見過他了,認識這么久,除了那時候指導我的工作,我們都沒說過太多話,他不愛說話。但師哥這個人,只要你跟他說過一次話,就忘不了他,無論分開多久,再見他,還是感覺不變,不像很多人一旦分開就覺得遠了。”

    明月露出笑意,她想起春天來了。

    “你也這么看他嗎?你愛你的師哥。”

    季彥平嚇一跳,他連忙道:“你別誤會,男人之間的情誼不是愛不愛的!

    明月說:“愛就是愛,不是愛是什么?我知道你誤會我說的是愛情,我說的只是愛而已,這個世上,要是沒了愛,大家活著都沒意思!

    季彥平很快認同了她:“是啊,人活著得有點意思才行!

    明月覺得季彥平萬分親切,她跟他沒怎么接觸,因為他愛李秋嶼,一下拉近兩人的距離,他一點都不是陌生人。

    “我挺喜歡你這么說的,信就是信,你人真好,都幾年都不見他了,也不是同事了,還愿意幫他,我本來對這個事剛才覺得有點灰心,覺得人真丑陋,現在跟你說說話,我又有了信心,其實不跟你說我也能自己調節過來,但面對面跟你說說,信心回來得更快!

    她說這些時,想起李秋嶼,想他的眼睛跟聲音。

    季彥平看明月很會說話,直率,又好聽,他要是師哥,長長久久地跟這樣的女孩子相處,也會喜歡聽她說話。

    兩人說了一會兒李秋嶼,李秋嶼很年輕很年輕時的事情、樣子、性情,明月聽見了,心里溫暖得發酸,發疼,整個人都有點恍惚。他一直都是這樣的人,沒遇見她之前,就這么存在著了。

    時間太晚,學校會鎖門的,季彥平開車把明月送了回去,明月很莊重地跟他道謝,晚自習快要下課了。

    “明月,這事要說不影響你不可能,你盡量別想,好好學習啊。”

    季彥平一提學習,又覺得她其實只是個小女孩了,像長輩那樣說話。

    教學樓的燈白得刺眼,她進了教室,孟文珊在跟人講題,明月心里沉一下:孟老師知道嗎?

    孟文珊當然知道,孟家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因為上次的事,她還在生李秋嶼的氣,覺得他無情,F在這個無情的人,也出了事,合家高興,連她那個半死不活的男人也跟著高興,他不知道怎么聽說的,在她跟前陰陽怪氣。

    這人不知道李秋嶼是孟家的私生子,只知道孟文珊對他上心,特別上心,她一個已婚婦女,不過夫妻生活,不生孩子,一顆心天天長在另一個野男人身上,換作旁人,早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他不敢,他在孟文珊跟前一直矮一頭,老丈人家又強勢,這會兒她心上人出事,進局子了,真是大快人心。不光這個大快人心,大舅哥家里也一堆爛事,孟家雞犬不寧,屬于雙喜臨門了。

    孟文珊的丈夫心情從沒這么美過。

    “李明月,你干什么去了?晚自習不見人影?”孟文珊明知故問,把明月叫出來說話,站在樓梯口。

    明月什么都不想說,孟文珊見她這樣,很窩火,她仔細把事情想想,覺得這事主責在明月,李秋嶼也糊涂了。她一會兒覺得男人都一個樣,喜歡嬌嫩的女孩,一會兒又覺得明月肯定誘引了他,少女早熟的威力,看看學生里個別女學生,就知道了。

    “他現在這個樣,都是你害的,要不是當初你任性跟李雯鬧矛盾,他也不會得罪公安局長,”孟文珊壓低了聲音,帶著戾氣,她非常想發泄,恨不得打明月一巴掌,“我看他坐牢了你能落什么好處!你連書都不要念了,回家打工去吧!”

    樓梯的燈昏暗,老師的臉成一種模糊的猙獰,一剎那又恢復原樣,明月心驚肉跳,她察覺出來了,孟老師恨她,也恨李秋嶼。

    鈴聲響了,孟文珊匆匆回了教室,明月站著沒動,等人陸續出來,她才逆流往班里進,準備拿東西。她收拾一會兒,班里只剩張蕾,張蕾還是很高傲的,她問道:

    “你表叔怎么沒來接你?”

    明月低頭找筆袋:“跟你沒關系!

    “是不是以后都沒法來接你了?”

    明月抬頭,張蕾笑道:“你會輟學嗎?還參加高考嗎?都高三了,要是放棄那就太可惜了,從烏有鎮到這白走了!

    明月道:“放心,我不會白走的,我會參加高考的,而且一定比你考得好。”

    張蕾好像是氣笑的:“你還這么自信?不過,你不用想著跟我比了,我是要出國的,我不跟你們一個比賽場地了!

    她很滿意現狀,她相信自己前途似錦,要去美國,去世界最發達最強大的地方,遠離這些土鱉,不光是村子,鎮子,連偌大的中國都要被她遠遠拋到腦后了,一切都太美好,她不跟李明月計較了。

    她跟得勝將軍一樣走出教室,明月抱著書本,等徹底只剩自己了才默默下樓,她心里的寂寞、痛苦,跟地里的野草一樣長起來,雨水太豐沛了,野草瘋長,刀割不完,藥噴不死,只能用筆寫下來,必須寫,不寫她就叫野草給淹沒了。

    第85章 第 85 章 作為律師,季彥平見……

    作為律師, 季彥平見到了李秋嶼。

    李秋嶼被剃了頭,誰進去都這樣,季彥平不是頭一回見看守所的人, 這種形象, 他其實有一定心理準備,還是被沖擊到了, 覺得刺目。

    倒也不難看, 臉皮子雪白,眉毛漆黑,只是覺得很恥辱,很不好受。李秋嶼比他泰然多了, 他上來問明月怎么樣,她大約是知道過了, 彥平會跟她說。他想到她,胸口一陣窒悶。

    “明月還好, 她很機靈,被叫去問話了, 一點都沒露怯!

    李秋嶼聽他說著明月, 心一直隆隆地跳,沒法慢下來, 關于她不能說太多,還是得說更要緊的事, 他有些憔悴,因為被反復審訊沒能休息好,看守所那環境,更是沒法好好睡覺。

    “我聽明月說,她的老師, 還有你的侄子也都過來了!

    季彥平意味深長看著他,他不理解,這些人怎么跟李秋嶼就有了深仇大恨,巴不得趁此機會狠狠踩死他。

    李秋嶼有一霎的虛迷,是嗎?倒也不算太意外,每個人的心理他都能揣摩到,每個人的動機他都明白,那又如何呢?就是這么恨他,他只要存在,就勢必引起人家的愛恨,愛濃,恨也濃。

    他又想起自殺的同學來,他抱過他,在孤獨冰冷冷的雨夜,可他還是要恨他。

    季彥平現在閱不了卷,沒法看證人筆錄,什么工作都丟開手了,他能做的,是積極尋求更多有利的證據材料,爭取取保候審。

    李秋嶼在看守所里,是不能見家屬的,他也沒家屬可見。

    大約交談四十分鐘,便被叫停了,季彥平立刻開車往子虛莊去。

    平原大地,到處是綠的,玉米已經長很高了,暑氣還是很盛,馬上到達巔峰,早秋的氣息指不定哪天夜里就會突然出現,時令要盛極而衰。

    莊子的樹蔭下,坐著人打牌,脖子上掛了條手巾,知了聲嘶力竭嚎叫,真是熱啊。人一聽他來找八斗,笑著說八斗是出息了,總有開小車子的找。

    季彥平見到了他,說明來意,八斗便帶著他到鎮政府,找到當時給李秋嶼登記的大姐,人家很熱情,又是倒茶,又是請吃西瓜,很利索地給寫了個證明,蓋著鎮政府的大紅章。

    這大姐記得李秋嶼,對他贊不絕口。

    他們離開鎮政府時,八斗問季彥平:“季律師,是不是李先生出什么事了?”

    季彥平覺得這位鄉下大哥人還是很敏銳的,他沒隱瞞,這也是李秋嶼交待過的。

    八斗嗐了一聲:“李昌盛……不是個東西!季律師,你跟我家去,我想起來有樣東西你拿著,看能不能用上!

    那是楊金鳳生前找他還有馮大嫂子簽的一張字據,上頭寫著,李萬年楊金鳳的地契抵押給李秋嶼,供李明月念書開支,請鄰居二人作個證明。雖然格式不大正規,但有簽名,有手印,有日期。

    楊金鳳什么都想到了,生怕她哪天萬一不在,兒子來搶老宅。

    季彥平一下感激起這位老人,老人家可能肉身已化,白骨顯露,就埋在深深的高高的綠地里頭,她留下的東西,哪一樣都有用。

    “季律師,有啥需要我能跟你去,我也能當證人,不光我,李先生自己掏錢給的村支部,每個月發給李家嬸子,這公安機關不知道吧?李昌盛出老殯,一個子兒沒花,都是李先生開銷,好幾萬塊錢風風光光把李嬸子送走了,這有簿子,記得清清楚楚。公安機關不知道的事那可多了去了,有需要你來找,我們都能跟你去,保管不說假話,說的都是真話!

    八斗非常迫切地跟季彥平說更多,“還有,李先生去年過年就在李嬸子家過的,那會李嬸子還在,擱她家吃擱她家睡,要是真有啥,老嬸子又不憨不傻,能不清楚?這我們都是知道的!

    季彥平聽著,握住他手:“今天非常感謝您提供的這些東西,有需要的話,一定來找您幫忙。”

    八斗是熱心的,在這樣的熱心里又得到一種被尊重被需要的滿足,他被這事牽扯得激動起來,跑到馮家,跟他的馮大嫂子說了一通,明月的諸多舊物,還放在馮家,就是怕李昌盛給她毀了賣了。

    他們硬是留季彥平吃了頓便飯,豆角燴肉,貼的死面餅子,季彥平在這吃得大汗淋漓,久違的鄉情,讓他想起爺爺奶奶來了。他非常高興李秋嶼認識這樣的人,這是莫大的安慰,人心不都是那樣令人悲憤、絕望。

    但事態還在發展,當地的報紙刊登了一篇文章《知名律師性侵未成年案疑云》,案子還在偵查階段,媒體便報道了。文章里涉及到明月的地方,用的化名,熟悉的人是一眼能看出來的。

    學校里的老師、學生,很快都知道了。

    人家一見著明月,竊竊私語就會停下,看她的目光也帶著異樣。她成績有點下滑,剛過去的考試不是很理想,她覺得很孤獨,學校里那么多人,熱熱鬧鬧的,她不想跟任何人交流,也不去解釋,沒人會問的。

    秦天明來找她一塊去食堂,明月心想,秦天明是很好的,她裝什么都沒聽說,還很有見地分享假期看的新書。明月腦子神游,看守所能寄信,她等著季彥平告訴她,李秋嶼到底收到那封信沒有。

    “你多吃點飯,走路都輕飄飄的。”秦天明推推她的飯缸。

    明月心說,不是我的身體輕飄飄,是魂兒落不下來。她覺得跟秦天明也沒什么話可說了,說什么呢,什么都不感興趣,她沒力氣跟人家說話,只能寫字。

    總得想個萬一,比方說,李秋嶼真的去蹲監獄。監獄這東西,真是離她生活遙遠,她小學的時候,學校大門口過道的黑板上經常搞普法宣傳,用花花綠綠的彩色粉筆寫得滿滿當當,什么吸毒啊盜竊啊,她起小就覺得這些事肯定不能做的,觀念深入骨髓,人不能犯法,蹲監獄太可怕了。萬一蹲個十幾二十年,一出來,家人死了,左鄰右舍對你指指點點,你一出來發現世界早都變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沒人愛你,你也愛不起這個世界,這就是對你犯罪的懲罰,活該啊。

    李秋嶼怎么能是活該呢,他是清白的。明月一想到這,心抽痛得厲害,她想證據頭都要炸了,她恨不得現在自己精通法律,替他奔波。她能做的,是念自己的書,寫幾個字給他,不能打電話,不能見面,明月只能給他寄信。

    信也是很麻煩的,得檢查,人家覺得你寫的沒問題,才能過關。一想到先叫旁人看了去,明月一會兒心煩意亂,一會兒自我安慰,告誡自己不能急,她光明磊落,不怕人看。

    李秋嶼還是收到了那封信,用鋼筆寫的,明月的字跡其實他不太熟悉,因為存在變化。他記得她初中的字跡,不算好看,高中階段她要求自我進步,這封信的字已經相當好了,收放有度,他不知道她現在字寫這么好。

    這是明月寫的嗎?李秋嶼捧著信,一個字一個字默讀起來。

    “我是明月。”

    看見開頭,李秋嶼就知道是她了,會心一笑,仿佛她明亮的面孔也在字上。

    “我見到了你的師弟,他是個非常好的人,像你一樣,他跟我說了許多事情,我最高興的是,他跟我的想法出奇一致,我們都是那么信任你。

    事情確實發生了,我以為自己經歷許多事能很好地理解這個世界了,它有荒誕無常的一面,隨機發生著什么,不管是人,還是動物,都在承受著各種各樣隨時的“發生”,也許是偶然的,也許是必然的。我明白這個道理,還是覺得太難受了,因為發生在你身上,我不懼怕貧窮,也不怕吃苦,我從小習慣忍受這兩樣東西,只怕我愛的人遭遇不幸,我情愿命運把這些加在我身上,我能托起,奶奶走后,我想著無論發生什么我都能面對了,最大的事,不是死亡嗎?死亡已經經過我數次了,我什么也不怕,即使我心里煎熬,我始終相信自己能是任何事的對手。

    難道我寫這些,是不信任你也能嗎?不是的,你今年三十二歲了,沒有過多少真正幸福的日子可言,你一直在受苦,飽受精神折磨,你是最純潔最崇高的人,不該這么受苦,你是血肉之軀啊,心臟跳動了多久,你就痛苦了多久,好像你這么一個人,天生就來受苦的。我太想分擔你的苦了,其實我一點也不想,我更想跟你一塊兒高高興興過日子,不要吃苦,但苦來了,來了就是來了,就得接住它,咱們暫時還不能一塊過好日子,就先接住不好的日子吧。

    不僅有我,季彥平也在,他跟我一樣,我們都愛你,還有奶奶還有八斗叔馮大娘,甚至連朱興民也愛過你,你還記得他嗎?你買過他的菜,他那一刻肯定愛你這樣好的年輕人,他也許不知道這就是愛,但愛就是愛,哪怕只愛你一刻,一刻的愛不是恨,不是痛苦,那就是好的,咱們活著,不就是為了這樣的時刻嗎?感受到愛,只有愛才是抵抗痛苦的武器,誰也不比它尖銳,鋒利。它又不是尖銳鋒利的,它是圓的,不傷人的,永遠熱乎乎的,咱們永遠懷抱著它,不丟開手,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好像冬天里把臉伸到太陽地兒里,閉著眼,光在臉上融化了,從汗毛孔進去,冷就沒了。

    這會兒你的心還在跳嗎?肯定的,我的心也在跳,咱們還都活著,以后一定能活得更好,還有好多事沒做吶,心只要還跳,就能跨過現在的不幸,還要給咱們跳一輩子,很長很長,我寫完這些,都覺得自己是小嬰兒了,新得很,好像咱們都變得嶄新嶄新的。

    去年年關,咱們一塊兒淋了場痛快的雪,我相信以后還有的,那樣好的雪,一定還會有的。

    別忘記愛,所有的愛。”

    李秋嶼只讀一遍,便幾乎能一字不差記下來了,他記性真是太好,心里柔亮,像新抽出了幾片葉芽,嫩嫩的,黏糊糊的。文字非常有力量,他一直都是愛閱讀的人,讀過無數書,都沒明月寫的好,不是她的技巧高超,文字絕倫,都不是,純粹是這單單寫給他的,每一個字,都是他需要的,她有,還給了他。世上的事就得這么巧才行,想要的,人家不一定有,有也未必給你。

    他心里平靜了,外頭并不平靜。季彥平把證據匯總,想法子看能不能讓李秋嶼先取保候審,最起碼,離開看守所,那是個很壓抑的地方。

    但證人只多不少,辦案的人員私下都忍不住議論了,新來做筆錄的,是李秋嶼的前女友,年輕,漂亮,渾身上下都是大牌。趙斯同把她胃口養大了,由奢入儉難,反正是稀里糊涂一筆爛賬,后面的事,說不清是她自愿,還是趙斯同的引導,半推半就,他把她介紹給更有權力的人,告訴她,自己這廟小水淺,她這么漂亮應該有更高的價值。趙斯同擅長把事情說得動聽,充滿誘惑,她有時覺得很有道理,有時會突然察覺到一陣痛苦,忍不住哭一場。

    回不去了。

    她沒法離開現在的生活,她開銷很大,虛榮心跟尸體一樣,掉進河里,膨脹得不行。那條河,她很少愿意去想,思考是件煩心事,她只想快快樂樂的,叫人羨慕自己。

    可李秋嶼的事情出來,那條河,也跟著清晰了,是她自己要淌的嗎?源頭在李秋嶼,如果他還愛著自己,說不定兩人都已經結婚。她刻意不去想他,現在是不得不想,這個人的眉眼,笑意,柔情,回憶里的甜蜜把她給黏住了。她還戀著他,要不然不會難受,可他早把她忘了,他把她青春耽誤了,不,這輩子都耽誤了,所以她現在才這個樣。

    向蕊沒意識到自己心理有了點毛病,她想不到,她只去怪李秋嶼,突然就痛恨無比了,好像找到問題的癥結。所以,她做筆錄時很激動,繪聲繪色,畫面感很強,弄得辦案人員仿佛也跟著看見了齷齪不堪的場景。

    “他跟李明月接吻,還亂摸,我什么都看見了,要不然也不會分手!

    “我發現避孕套少了,數量不對,還能是誰用的?”

    “剛開始李秋嶼還騙我,說這是他媽媽那邊的親人,他跟他媽八百年不聯系了,李明月就是他從鄉下搞來的!

    她因為激動,說得前言不搭后語,辦案人員不得不重新問,讓她想清楚再說。

    “我想得很清楚。”

    向蕊出來后,控制不住地笑起來,越笑越大聲,笑得路人紛紛看她,她也無所謂,笑到眼淚都出來了,她打開包,給自己補了個妝。

    她想象李秋嶼知道了肯定會勃然大怒,恨死她了,他不是一直都沒什么情緒變化嗎?不怎么高興,也不傷心,這下好了,她終于刺激他一回,永遠記得自己。

    還沒見過他發火呢,真有趣,向蕊又忍不住笑,一邊笑,眼睛一邊淌淚水。他是要進監獄的吧,火也沒地方發了,再出來,還能找到工作嗎?還能這么風輕云淡?向蕊的眼,突然變得陰沉了,那是他自找的。

    孟家的人,心情要比向蕊復雜一點。出了這樣的事,孟淥波不會再認他,本來也鬧僵了,老死不相往來好了。孟文俊這會焦頭爛額,因為經濟問題,也羈押著。孟淥波一下老很多,那個一年到兩頭不是能見過一兩回的女婿,這段時間來得勤,來看笑話的。

    孟文珊跟丈夫大吵一架,不準他再上門。

    男人冷笑:“你們家敗了,花無千日紅,這回是徹底敗了,孟文珊你以后也就是個小老師身份,別再跟我橫!

    他一直覺得孟家是拿李秋嶼當干兒子看的,說不定,是老頭子年輕時風流在外搞出的野種也說不定。他之前想過,沒敢問,現在有底氣說了,“孟文珊,李秋嶼不會你弟弟吧?那可就有好戲看了,你還搞起姐弟戀了,戀親弟弟,你們孟家真是禽獸啊!

    孟文珊惱羞成怒,抓起個什么朝他身上砸去,男人一躲,避開了:“嘖嘖,看來是真的了,被我說破了是不是?”

    “你給我閉上你那張臭嘴,你什么東西,也配說秋嶼?”

    男人怒目圓睜:“秋嶼秋嶼,你們孟家沒個好東西,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兒,別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報紙上說得一清二楚,李秋嶼是個**犯!你現在袒護一個**犯,就是同謀,我要去警局舉報你!”

    多年的邪火,這下有了機會,孟文俊得吃牢飯,李秋嶼也得吃,孟文珊夠不著這條,他也得叫這個女人知道自己不是窩囊廢。

    “我馬上告到學校去,你,天天眼睛長頭頂的孟老師,為人師表,背地里跟親弟弟亂搞,就是個賤人!我看你還能不能當這個老師,”他哈哈大笑,“孟文珊,你們全家都完了,你飯碗子也保不住,等著叫人戳脊梁骨吧,這個城市你都沒法待了!”

    孟文珊一陣天旋地轉,夫妻成仇人,那是真的恨,她知道他干得出來,有影沒影,她以后都沒法在學校抬頭做人了,到哪兒都得被人議論,孟文珊絕對不能忍受自己成為人家茶余飯后的談資。

    她逼自己快點冷靜下來。

    “李秋嶼跟孟家早鬧掰了,他吃牢飯正好,他害了我的學生,我正要到派出所作證,你什么東西?也配威脅我?”

    男人道:“好,現在就去,我開車送你過去,孟文珊,不去你就是心里有鬼!”

    話趕著話,事情到這個地步沒有回旋的余地了,她必須做出選擇,是自己要緊,還是旁人要緊。她心跳不已,說不出什么感覺,她覺得秋嶼可憐,但自己不可憐嗎?她其實早就懷疑過,不敢深想而已,現在呢,現在她不過是出于老師的身份,有這個職責,大義滅親。

    大義滅親是痛苦的,痛苦也只能這樣了。

    這是幫秋嶼呢,他做錯事犯罪了,好好改造,出來還是條好漢,孟文珊不停這么告訴自己。

    她上了丈夫的車,一路上總想吐,她太久沒跟他坐一個車了,他車里發臭,酸臭,混著煙味、酒味、各種體臭的臭,他這攤死肉也敢造次了,孟文珊真希望他一頭撞死算了。

    李秋嶼是干凈的,清爽的,多美好的一個人,孟文珊想到他,心慌得要命,這一去,她跟他就是真得決裂了,她本想著他跟爸爸大哥不可能再有什么,但私底下,她還是愿意跟他來往的。

    這一去,她也沒這個機會了,他肯定不會原諒自己。

    孟文珊從沒哭過,眼睛不可抑制地發酸,秋嶼,別怪我,她心里冒出這個念頭時,都要笑話自己了,已經這樣了讓他不怪?

    車子停下,她知道自己走進去,李秋嶼跟她真的只能是陌路人了。其實派出所找過她,電話里,她說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沒法提供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帶高三也忙,實在沒空過去。

    這算是幫過他,她沒落井下石,甚至希望他能平安無事。

    算對得起他了吧?孟文珊撫著胸口,一步步走了進去。

    真做筆錄時,她思想又掙扎起來,斗爭激烈,她得折中一下,李明月也得擔責,她是個早熟的女孩子,沒分寸,沒界限,她又不是沒見過。這么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天天故意擱眼前晃,男人心猿意馬,走走神,都是正常的,說不定誰主動呢。

    她的筆錄到處矛盾,一會兒說李秋嶼,一會兒說李明月,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

    辦案人員說:“孟女士,你要說事實,不要渲染!

    孟文珊習慣訓學生,被人說教,第一反應就是反駁:“我說的是事實!

    她不能接受人家教育她。

    隨便吧,這樣是真對得起他了,她沒有完全地怪他。

    這些事,都在趙斯同的意料之中,他像隱形了,跟此事完全無關。他在暗處,什么細節都清楚,唯一出乎意料的,是那個理發店的小妹,人人都叫她“小妹”,誰知道她真名叫什么,一個發廊小妹,身處灰色地帶,李秋嶼來過這種地方消費,就是洗個頭,這符合趙斯同對李秋嶼的判斷,他沒這樣的愛好,太掉價,太侮辱他自己。

    發廊的小妹,本來都答應了,拿著錢笑開了花,卻突然翻臉,把錢一張張丟出去,叫來人滾蛋。店里的客人說,她腦子有點問題,算輕微智障吧。

    智障的話,那是斷斷不能當證詞的,誰知道她到時發什么顛呢。

    李秋嶼還認識智障,聽她說話,真是熱愛底層人民,趙斯同心里冷笑。她最開始不知道要去指認誰,她不知道他姓名,一形容,小妹什么都想起來了。她記得他的聲音,身上清潔的味道,她一下發了狂,六親不認的樣子,錢也不認了。

    誰都能揩她油,跟她睡覺,她也不覺得什么,李秋嶼不一樣,她一直記著他呢,他沒再出現過,她卻沒法忘了。

    趙斯同放棄了這個人物,李秋嶼在看守所已經待一段時間了,聽說進去后,就得剃頭,光身子檢查。趙斯同都有點心疼他了,師哥多英俊多體面的一個人,那種情形,真是詭異又凄涼。

    他知道季彥平跟狗一樣跑前跑后,這人北京大律所出身,小有名氣,是李秋嶼正兒八經的同門師弟,非常賣力。趙斯同欣慰李秋嶼還有使喚人的能力,腦子也很清楚,李秋嶼若是不堪一擊,廢物一個,趙斯同相信自己立刻想踩死他。

    偵查還沒結束,季彥平目前積極爭取李秋嶼的取保候審。趙斯同對這些流程也很清楚,他親自去了趟學校,學校的大門,永遠歡迎他。他卻沒進去,車停在外面,通過中間人給明月帶話。

    第86章 第 86 章 明月剛見過季彥平,……

    明月剛見過季彥平, 他道:“師哥收到你的信了,也看了。”

    明月心里一陣高興:“說什么了嗎?”

    在那種地方,李秋嶼精神一直很穩定, 他看起來不悲不喜, 只有談起明月時,人特別柔軟, 像什么東西化了, 季彥平是男人,他能感覺出來。換作旁人,他會覺得不適,你一個三十的大男人, 跟一個小姑娘柔情繾綣的,這不明擺像犯罪嗎?李秋嶼身上流露出的“情”沒有冒犯感, 水一樣流動,有種含蓄的真摯。

    季彥平道:“師哥說, 你寫的好,從沒見過這么好的信, 他都要多吃一碗飯了!

    李秋嶼是懂幽默的, 他很少表現,他懂, 但幽默不起來。誰能想到,在這樣的境地里, 卻很自然地幽默了一回。

    明月忍不住微笑:“你看他瘦了嗎?”

    “有點兒,這是難免的!

    “他在里頭會心里發急嗎?”

    “他很有定力,會調節自己的,在那兒準許讀書,我給他買了幾本書打發時間!

    明月便不再問什么了, 她知道他行。季彥平前腳剛走,有人過來找她,她很警惕,到文科班找到秦天明,一塊兒到學校門口,朝南大約走了二三百米,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停著,她張望兩眼,車子按了下喇叭,她跟秦天明說:

    “你記住車牌號,我過去看看誰找我!

    大白天的,總不能當街對她怎么樣。明月走到車跟前,車窗慢悠悠降下來,趙斯同戴著墨鏡,明月一眼認出來了,她強按著急躁,心說不能動脾氣,人一動脾氣腦子容易做錯事。

    趙斯同沖她笑笑:“明月,越來越穩重了!

    穩重你祖宗十八代。

    明月心里罵了他一句,平靜道:“你有事嗎?”

    趙斯同笑道:“沒事不能來看看你?師哥出了事,他一定最擔心你了。”

    真虛偽,都這個時候了,趙斯同還能裝無辜,跟他沒關系,明月想起季彥平的話,這事目前確實跟趙斯同一點關系都沒有,他不會讓這事跟自己有關系的。

    明月道:“你太客氣了,我好得很!

    趙斯同點點頭:“很能沉住氣,是做大事的孩子,我是有些話跟你談談,我猜你也想跟我談談,約個時間吧,不會太耽誤你學習!

    高中的課程早學完了,這一年就是不停復習復習,趙斯同念書在行,一點不覺得高三有多要緊,他知道她成績還不錯,但不是最頂尖的,她要是因為這個事會做的題變成不會,或者做錯,那只能說明,她本來也沒會,算不得聰明。

    明月遲疑了一會兒,趙斯同說:“你不會以為我要害你吧,”他微笑著,“你一個十幾歲的人,我害你得逞了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能用嘴辦到的事,趙斯同絕對不去浪費別的資源,用語言最高級,最文明,他一直信奉這個,打打殺殺的事,社會不容許,也顯得人粗笨愚蠢。

    明月跟他約了時間地點,她要只身前往。她把這件事告訴季彥平,嚇他一跳,真怕趙斯同對她做點什么,他連忙預約見李秋嶼,李秋嶼反應鎮定多了。

    好像趙斯同要跟明月談,是他早料到的。

    “你在外面等著就行了。”

    季彥平很驚訝:“師哥你放心嗎?”

    李秋嶼說:“沒什么不放心的,你不了解他,他不會明面做什么的,他要的是跟明月談話。”

    季彥平道:“明月會不會跟他吵起來,我怕她激動,她心里肯定氣壞了!

    李秋嶼明白他擔心明月說錯什么話,別造成把柄。

    “不會的,你告訴明月,去吧,我相信她,只是小心別掉進他的語言陷阱。”

    季彥平聽他這么說,有些忐忑,明月才多大,趙斯同是人精中的人精。他當天把明月送到一處別墅區,問她怕不怕,明月搖搖頭,奶奶死了,李秋嶼在看守所,她也不曉得這世上還有什么事可怕的。

    這兒環境清幽,門禁挺嚴,讓她登記了姓名,明月按人要求做,備注的時間詳細。

    偌大的別墅,空空蕩蕩的,只是簡單裝修了下,趙斯同把她請上二樓,什么人都沒有。這兒沒監控,她也不準帶通訊設備,穿著單衣,一目了然,身上什么也沒有。

    二樓沒拉窗簾,怪暗的,幾乎是黑的,明月非常不習慣,要說一點不緊張,那是假的,外頭陽光很大,一下換到這么個環境任誰都嘀咕。

    趙斯同坐在黑暗里,明月問他:“我能拉開點窗簾嗎?”

    趙斯同的微笑好像有聲音:“當然能,我嫌陽光刺眼!

    明月也就只拉開一點,陽光透進來,照得她發亮,這更看不清對面趙斯同了,他還坐陰影里。

    她特地把褲兜翻出來,意思你看,我可什么都沒帶。

    趙斯同笑道:“坐吧,咱們也認識很久了,都沒好好說過話,我一直想了解了解你的,今天是個好機會,咱們都別浪費了!

    這語氣,這感覺,跟李秋嶼實在太像,趙斯同仿佛有意無意讓她覺得,對面坐著的就是李秋嶼。

    他跟她沒那么熟,一開口卻老熟人似的。

    明月說:“你不怕我帶錄音筆那樣的東西,把今天的話錄下來嗎?”

    趙斯同道:“不怕,我知道我既然提醒你了,你就不會帶,沒這個必要,那樣就沒意思了!

    明月表示贊同:“我也這么想,你今天一定是有肺腑之言跟我說,正好我也是,所以,都面對面坐著了,雙方不用裝蒜!

    趙斯同真要笑了:“看不出,你說話這么老道,還很坦率,一直都這種說話風格嗎?”

    明月道:“我不騙人,也不騙己,有什么說什么,不好意思害羞不好說的就不說。”

    趙斯同道:“難怪他喜歡你,我都要喜歡你了。”

    明月道:“你誰都不喜歡,只喜歡自己,你覺得喜歡什么那肯定是錯覺,都是喜歡你自己的延伸!

    趙斯同像是沉吟,不辯駁,也不承認:“你讓我想到自己十幾歲的時候,經常語出驚人,大人們覺得不可思議。其實,有些大人少年時說話也是這樣的,只不過大了就忘了,人年紀大了容易變得乏味,像死水,不流動了,水不流動就會臭,人也一樣。當他們再聽到某個少年說出這樣的話,會震驚,這個年紀的孩子怎么想到的呢?我剛才有點這樣的心情,不過很快覺得驚心,是不是我也成死水了。”

    他對她好像還要再贊美一下,“我知道,不是每個少年都能說出你剛才那番話,你能說出來,與眾不同,招人喜歡,聽你說話有趣。”

    李秋嶼成了“他”,不在場的客體,但明月知道,趙斯同找她來是要全部圍繞一個不在場的人說的,那不用提名字了,兩人都清楚。

    明月道:“你不是死水,你一直活得很,像身體里住了個泉眼,天天汩汩直冒,想著法子讓你日子過得精彩。你要是死水,這世上人過得都是豬狗不如的日子了!

    趙斯同道:“好比喻,我從沒想過自己身體里住著個泉眼,你這么一說,好像還真是,你是個可以當作家的人,不過依我看,你最終當不了,你陽氣太足了,少了那么點扭曲幽深的東西,你要是古時候,托生個男人,能做個諍臣,直臣。”

    明月心道,你放古代肯定想當皇帝,生殺奪予,要是你當皇帝,我壓根不會入朝為官,寧肯種地。

    “我沒想過當作家,對扭曲的東西更沒興趣。我只想好好過日子,不傷害旁人,往后要是有能力再做點對旁人有益的事,就更好了。”

    趙斯同道:“真巧,我也經常想著怎么做點對旁人有益的事,今天找你來,就是這個目的!

    明月知道他要開始了,非常警惕,趙斯同最會說話,他需要黑是白時,黑就成了白,他需要錯是對時,錯便是對。

    “你說說看,什么是對旁人有益?”

    明月本來想說,身處困境拉人一把,她沒說,反問趙斯同:“你覺得呢?我聽得道理夠多了,還沒聽過趙總說道理。”

    趙斯同笑道:“跟我這么客氣干什么?咱們是平等的,你喊我名字無妨。”他的臉在簾子后頭,整個身體都在,人朦朦朧朧的,說了這么一會話,明月大致看得他輪廓了,眼睛適應了。

    “別人餓時給碗飯,冷時送件衣服,甚至缺錢時給他一把錢,都不算什么。對一個人真正的,最大的幫助是,”趙斯同娓娓道來,“當你發現他要背叛他自己,投入到一種毫無意義的生活自我毀滅的時候,你把他拉回來,這才是真正的幫助。”

    明月默默聽完,說道:“有這么一種人,旁人要是有一點不如他的意,不聽他的,他就會找機會報復,好像他是古時候的皇帝,說的話是圣旨。我們是新社會,早沒了皇帝,但這種思想根深蒂固,還種在一些人腦子里,很難清除的。比如當父母的,對子女是皇帝,當老師的,對學生是皇帝。有時候,人打著朋友的旗號,對人家也會這樣,他們通常會說,我是為你好,我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正巧,這人利用她家里的權勢報復,覺得別人是草,一拔就死,那是他們沒見過鄉下的一種草,不怕踩不怕壓,輕易拔不掉的!

    趙斯同道:“你沒理解我說的意思!

    明月道:“你也沒理解我的意思,扯平了。但我應該跟你說說,我理解的益處,首先要聽聽人家自己說缺什么,需要什么,不是一廂情愿自以為是地給人家東西,人家說需要水,你偏說他想饅頭,這就不好了!

    趙斯同拍了兩下手:“精彩,你真是個聰明孩子,思路這么清楚,你那樣的家庭能養出你這樣的孩子,不容易!

    明月道:“確實不易,因為爹不是爹,媽不是媽,爺爺奶奶給我當父母,我爺爺叫李萬年,喜歡說書,從不發脾氣最能吃虧。我奶奶叫楊金鳳,會磨豆腐,勤快利索絕不占人便宜,我跟著他們學做人,他們什么樣,我就什么樣。你不是想了解了解我嗎?”

    趙斯同道:“這下了解了,他在你身上做的實驗看起來很成功,在我身上,他應該也覺得很成功。好了,現在他一定覺得善惡兩端成定局了,你是善,我是惡,各自都發揮到了極限。別看他現在人在看守所,心里正高興著呢。”

    明月輕輕嘆息:“你犯了個錯誤,以己度人,你在看守所會高興嗎?把你剃光頭,去掃廁所,你一天也受不了的,憑什么認為他高興?”

    趙斯同道:“你為他說話嗎,咱們可真是同病相憐,你了解他一半,我了解他一半,這才能拼湊起完整的他。他拿我做實驗我清楚,拿你,我看你還不清楚!

    明月不急著說話,手指撥拉兩下窗簾,透過窗戶,能看見別墅前種著的紫薇花開了,淡淡的紫,很溫柔。她看到美麗的紫薇花,陽光照著,覺得很好。

    “他本質上是個無聊的人,想必沒掩飾過,他這個實驗在大學期間就想做了,選中了我,我行事所有的指導原則全部來自他,他有種老師的心態,需要學生來踐行他的思想。你一定明白,他同時很有魅力,嘴里說出的話,總是能輕易影響別人的思緒!

    趙斯同望著她,明月對上這雙眼,沒法否認,李秋嶼是有魅力的。

    他便繼續說,“我那時渾然不覺,只覺得和他在一起很新奇,他說什么都顯得那么有道理,如果你今天不認同我,就是不認同李秋嶼的一部分,我是他那部分的代言人。”

    明月心跳了跳。

    “他另一部分的理論,就需要找一個很純潔的不諳世事的人了,我最初知道你時,有點意外,但很快想通了,你是鄉下的小孩,沒見過什么世面,沒受過什么誘惑,相對純凈,他為什么沒選他的女朋友呢?那是大人了,無論是身體還是思想,都早被欲望泡過了。你不一樣,你是璞玉,他在你那體會到了所謂的真善美,他就是要看兩個世界的,等兩個世界看完了,他會厭倦,重新回到他本來的狀態里去,你是要被拋棄的。他會消失,你痛哭流涕求他別走,他的心跟石頭一樣硬,頭也不回,他的女朋友當初就是這么挽留他的,他本質是冷血的,無情的,其實他女朋友犯什么錯了嗎?沒有,僅僅是她對他而言失去新鮮感了!

    趙斯同語調一直是平和的,沒有激烈的控訴,他徐徐說開,好像只為讓她知道真相。

    “你是不是以為他現在這個樣子,是我害的?”

    明月眼里突然簇起兩團火,她不吭聲。

    “不是我,不信你有機會再見到他,問一問。我告訴你指證他的都有誰,你的喬老師,孟老師,張同學,孟同學,還有他的前女朋友,你也許會想,喬老師跟我談過戀愛,我指使的,好,哪怕這些人都是我指使的,我能指使孟老師嗎?”

    明月這下吃了一驚,孟老師,孟老師怎么會呢?她知道可能這件事孟老師會怪罪李秋嶼,她是家人啊,她平時跟李秋嶼說話都是很親密的,李秋嶼也信任過她。她指證李秋嶼什么?即使指證,她覺得孟老師指證自己,都不會去指證他。

    趙斯同盯著她的臉,觀察她表情的細微變化。

    “是不是到孟老師這兒,想不明白了?”

    明月道:“你為什么知道?季彥平都不知道,你知道,說明你用了什么辦法,一般人沒這個本事!

    “我知道,是因為我關心這件事,你覺得我知道就能證明我一定指使了他們?我要是說,他們作證,沒有一個人是我要求的,你信不信?是他們自愿

    的,自己想清楚后要那么說的!

    趙斯同莞爾,一種美男子的風度。

    明月打個寒噤,那就更可怕了,他什么都沒要求,這些人自愿落井下石。

    趙斯同不緊不慢道:“僅僅是因為他們看透了他,一旦看透一個人,就會覺得他真惡心,人意識到自己被騙,總是很恥辱的,我知道你不出來指證,是因為太自尊了,你不愿意承認這不是愛,我能理解!

    明月繞開他所說,道:“你關心他這個事,對嗎?現在你都搞清楚了,他現在這樣,你可以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趙斯同也嘆氣:“咱倆這是雞同鴨講,你以為我高興看他這樣?我比誰都痛心,他這樣拖著,拒不認罪,到頭來只會判得更重。”

    明月心里咬牙切齒,兩手交疊,放在膝蓋上:“他沒罪,認什么罪?”

    趙斯同道:“沒罪?酒店是真有**,你還沒成年,跟你說不合適,但你得知道,這是板上釘釘的事。他利用了你,你還蒙在鼓里!

    明月皺眉:“利用我?”

    趙斯同道:“跟酒店對接的是你同學張蕾的媽媽,她安排人過來,李秋嶼怎么認識她媽媽的,當然是通過你跟張蕾是同學這層關系!

    這個明月真不知情,季彥平一直跟她說牽扯她的那部分事,酒店那頭不讓她操心擔憂。

    張蕾媽媽是做那個的,她老早知道,怎么跟李秋嶼的酒店扯上了呢?她心里疑惑。

    明月道:“你知道的真多,跟演電視劇的呢,你是編劇!

    趙斯同上下打量起她:“我突然想到,你是不是也知道酒店的事?知情不報!

    明月幾乎要跳起來,罵他放狗屁。

    “你有證據嗎?”

    趙斯同笑了:“需要證據的時候,自然會有,到時會調查你,沒幾個月過不去,你能不能參加高考都要另說了。”

    明月心一縮,這些東西她不專業,要是季彥平在就好了,她鎮定下自己,道:“要是我真那么倒霉被人誣陷,今年不能,就明年考,一年的時間而已,我耽誤得起。沒做的事就是沒做過,我不信一個人真能一手遮天!

    趙斯同道:“嘴很硬,這點心理素質已經不錯了,雖然心里害怕,氣勢不能弱了!

    明月道:“你心理素質更好,每次見你,你好像都心情特別美!

    趙斯同點頭:“什么都不缺,你是我,也會天天美的,他的實驗真是太成功了,看看,你句句護著他,善良又勇敢,自以為品德高尚不屈不撓,這其實是為虎作倀!

    明月搖頭:“他不是虎,我也不是倀,我們都是人而已,你今天就是為了告訴我,他是老虎嗎?”

    趙斯同道:“你這么年輕,前途無量,你爺爺奶奶辛辛苦苦養育你,不是為了看你這么毀自己的,我明白,你只是太年輕才暫時被迷惑,等你經歷更多,會看清楚的,想去美國留學嗎?”

    明月笑了下:“美國?美國很好嗎?”

    趙斯同現身說法:“當然好,世界第一強國,有著最好的資源最好的待遇,到那能過上一種人上人的生活!

    明月道:“這么好,你怎么不去?”

    “我去過,只不過因為一些原因必須回來,你不一樣,你沒什么牽掛,天高任鳥飛!

    “去美國要花很多錢吧?”

    趙斯同顯然樂意為她解答:“我可以資助你,他能做的,我也能,而且能比他做得更好,我不是小氣的人,能資助優秀的學子進一步深造,很有意義!

    明月道:“我現在開始對你有意義了嗎?”

    趙斯同眼睛閃爍笑意:“早就有了,我一直很欣賞你,只要你愿意,不用跟全國的高三學生千軍萬馬擠高考這個獨木橋,太辛苦了。”

    他語氣太誠懇了,好像真的大善人,他又這么瀟灑迷人,平時就是這般慷慨,一擲千金。誰質疑他,誰有問題。

    “我什么都不用做,你就能送我去美國嗎?”

    趙斯同挑眉,像是看小女孩那樣寵愛著:“去之前,總要把國內的事做個了結,你不能有污點,污點得是別人的。看報道了吧,知道現在新聞還流行什么嗎?犯罪者有犯罪者的問題,可你受害人就沒問題了?為什么盯上你了,沒盯別人?這是很無理的流行風向,非常不好。”

    明月一時不說話。

    “你要把勇敢用在懲治惡人,洗清自身上,現在形勢對你極為有利,只要你邁出那一步,真相大白,你一身輕松,沒人會再議論你什么。到時,你離開這里,清清白白地往更好的地方去,這兒的一切,也就再也跟你沒關系了,我相信,你爺爺奶奶對你的期望一定是清白做人,不要掉污泥里,現在掉了,怎么辦呢?還是有改正的機會的。”

    趙斯同循循善誘,凝視著她,一直微笑以待。

    明月像是猶豫:“我真能去美國?可我聽說,張蕾也要去美國。”

    趙斯同知道張蕾的虛榮心,一定是賣弄了。

    他微微笑著:“她是她,你是你,各不相干。”

    明月道:“還是算了吧,我不想跟張蕾去同一個地方,”她斜眼看他,“你是不是一有什么事,就答應別人去美國?美國是你的**,什么鎖都能撬開?真可惜,你可能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向往美國。”

    趙斯同聽出挖苦來了,她沒動心,一點也沒動,故意兜半天圈子,她哪里是清純少女,是小狐貍,只有李秋嶼昏了頭。

    “你不愿意是嗎?”

    趙斯同目光犀利,笑中藏刀,“不愿意就有不愿意的代價,他得坐牢,你念不了大學。”

    話一下變得赤裸裸,他保持著笑,風度不改,可已經是實打實威脅的意思了。

    明月目光如炬:“要是事情真那么糟,你覺得是他會害怕,還是我會害怕?你以為你什么都見識過了?你連死都沒真正瞧過,你錦衣玉食,高高在上,見過村子里人怎么死的嗎?一個老人看不起病,死在家里,子女還在外打工,沒人知道,老鼠在她肚子上做了窩,啃她的肉,因為肚子那是她身上肉最厚的地方了,人發現的時候,老鼠四處亂竄。我就從那樣的地方來,什么人間慘劇都見過,你以為坐牢不能念大學,就能把我們打倒了?你根本沒吃過苦,李秋嶼吃過,我也吃過,要是真再給我們苦吃,躲不開我們就接住,總有一天,會否極泰來的!

    趙斯同聽這話萬分刺耳了,他盯著明月,他身處的光線對他來說正正好,明月的眼睛叫陽光射著,睫毛根根分明,她的瞳仁出奇黑,又出奇亮。

    他盯了她好大一會兒,都沒說話。

    明月也不說,直視他雙眼。

    僵持了半天,趙斯同深深呼吸:“看來你是軟硬不吃了!

    明月道:“你要打我嗎?你說不動我,就想動手?那我真是高看你了!

    趙斯同道:“我從不打人,更不會打你這個年紀的人!

    明月道:“那是,你要是想打人,會借別人的手,你自己的手珍貴著呢!

    她手心剛出了汗,暗暗貼在褲子上。

    “我們都知道是你,也知道拿你沒辦法,但今天我來,是要讓你知道,你也拿我沒辦法,你看著什么都能辦到,其實是你一直不能沒李秋嶼,沒了他,你就不知道怎么活了,你心里太空虛了,沒有愛也沒有善,你覺得那不重要,為什么還希望李秋嶼站你那邊?你一點都不強,相反,你是弱者,打心眼里得拉個人證明你對,那個人你選的是李秋嶼。他不承認你對,你就要毀了他!

    明月知道說這話很危險,人被戳穿,很容易惱羞成怒的,趙斯同不是弱者,她清楚得很,她必須殺他銳氣,叫他明白,她不是好拿捏的小孩子。

    趙斯同笑意又浮上來,十分肅殺:“不是我要毀他,是你,你只要剛才答應,我就會救他,是你要毀他,你毀了他的機會。”

    明月心頭狠狠一抽,這什么意思?他再沒多說,多矛盾多不可思議的話!她知道他想誘騙自己去指控李秋嶼,她一旦指控,就徹底坐實李秋嶼的犯罪,他怎么救?為什么她答應,他才去救?明月在震驚中久久望著他,趙斯同顯然在忍耐,兩人目光交接,誰也沒讓步。

    “你想要什么,盡管說,我什么都能滿足你,你吃那么多苦,費力念書,為的不就是過好生活?”

    他幾乎站起來,要走到明月身邊了。

    趙斯同真的緩緩站起來了,明月沒時間反應,刷得拉開窗簾,整個屋子明亮無比,他真的被刺到眼睛,下意識張開手臂遮擋。

    整個世界都亮堂了,明月再去看他,電光火石間,忽然就明白了他話里深意,她一顆心,為之深深顫抖,眼淚快出來了。

    “我不會把李秋嶼給你的!

    她甚至想到,哪怕李秋嶼以后離開她,她也不會把他讓渡給趙斯同,她要他活著,健康活著。

    趙斯同的耳朵聽著這話,人便不動了。

    明月強忍淚水:“我剛上學時,我爺爺在我新發的語文書上寫過,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你一輩子也不會懂這幾句話的,你死心吧,李秋嶼是我的!

    她覺得沒必要再說什么了,都說到這個地步了,趙斯同也知道,話已說盡,她年紀小,但意志跟李秋嶼、跟他一樣硬,她要不是對手就好了,有他沒她,有她沒他,涇渭分明。

    趙斯同道:“你走吧!

    明月立馬就走,絕不逗留,她是不會回頭看趙斯同一眼的,她忽然想起馮大娘給她講的一個《圣經》故事,里頭有個人的妻子,在城市毀滅前跑出去,上帝說別回頭,她沒忍住,回頭看看那城市,她便化作鹽柱了。

    怎么想起這個故事?她沒功夫思考,下樓梯時聽到樓上一陣稀里嘩啦巨響,她哆嗦一下,一口氣跑出別墅,直奔季彥平的車。

    第87章 第 87 章 錄音是當初李昌盛想……

    錄音是當初李昌盛想敲詐一筆時, 李秋嶼手機錄下的,里頭兩人對話一清二楚。這是個很重要的證據,宅基地的事, 更不要說了, 莊子里還有一群人等著給李秋嶼作證。

    李秋嶼身上這幾件事,始終證據不足, 現在唯一能確定的是, 酒店確實存在些問題,有人**,但李秋嶼是否知情,是否參與分利, 還不能完全下定論。他在這兒最大的人脈關系,是同學的叔叔, 酒店投資人。同學知道這事后,也請父親為他積極奔走。

    最終, 先辦理了取保候審,同學叔叔是擔保人。

    這無疑是個好事, 但還要隨時準備配合調查。季彥平接的他, 兩人坐一塊兒先吃了個飯。

    明月跟趙斯同的談話,季彥平之前沒細說, 現在好了,李秋嶼有機會聽她一一道來。

    “等我回家洗個澡, 換換衣服,再把她接回來!

    李秋嶼摸了摸腦袋,不知道明月看到自己這樣什么反應,他很注重儀容儀表,不喜歡邋里邋遢的樣子, 哪怕是去死,也不能難看地結束生命。這具身體平時承受那么多,沒道理潦草對待它,太不公平。

    季彥平說:“我擔心公安不知道從哪又弄到所謂新證據,但這次取保還算順利,我是沒想到!

    李秋嶼想到了,趙斯同跟明月談崩,他大致能猜出后續走向,不過還是要很謹慎,案子如果移送檢察院,他這邊必須想辦法提供更新的更有力的證據材料。

    他活動范圍只能在本市,去不了哪兒,目前也沒必要去哪兒。晚自習下課后,是季彥平來接的明月,季彥平笑著說:“明月,今晚帶你回家。”

    明月心中怦然,她眼睛發亮,跟季彥平朝里頭點了火把一樣,她都沒問,就知道取保候審一定成功了,貓一樣竄進車里,催季彥平快發動車子。

    一路上,季彥平跟她說什么,她都沒怎么聽進去,心不在焉說個“好”,要不就是哦哦的,進小區見電梯停在高層,明月等不及,一步兩個臺階爬樓去了。

    她哼哧哼哧上來,心跳特別快,剛伸手敲門,李秋嶼把門打開了,他聽著明顯的腳步聲,那種歡快的,急切的少年人的腳步聲。明月先看見他眼睛,整個人便撲上去,李秋嶼一下摟抱住她,明月哭了,他身上是熟悉的氣息,特別清新,他的肩膀、胸膛那樣寬闊溫暖,足夠接納她整個人。

    明月的臉在他脖頸那使勁蹭,李秋嶼一邊不住撫摸她后腦勺,看著門外站定的季彥平,輕聲跟明月說:

    “彥平還沒進來,咱們把門堵著了。”

    明月這才有點不好意思,手松開,轉臉瞧瞧季彥平,季彥平笑道:“師哥,明月我送到了,明早我再過來,我先回酒店!

    這些天,季彥平除卻中間回北京,一直住這兒,今晚是不合適了,李秋嶼要把他送到樓下,季彥平笑著攔他:“師哥,你這么見外我要生氣了。”

    李秋嶼便拍拍他肩膀,又低聲說了兩句什么。

    家里只剩他跟明月了,寂靜下來,明月心里還是很激蕩,乍然相見,都不知道說什么,她有點害羞,對李秋嶼有種隱約的陌生感,大概像從前,她盼他很久,再一次見面,總有點膽怯的感覺。李秋嶼的頭發非常短,不超過一寸,形象上的陌生加劇明月的膽怯,她剛還有勇氣抱他,這會兒好像說一句話都很難了。

    李秋嶼笑道:“不認得我了嗎?”

    他一開口,明月眼淚撲簌簌直掉,她也不說話,緊貼玄關墻壁站著,變得非常脆弱。

    李秋嶼摸到她臉上燙的眼淚,給擦去了,聲音輕柔柔的:“好久沒見你了,過來,我看看你。”

    他把她牽到客廳,兩人面對面坐了,明月坐沙發,李秋嶼坐在一個矮凳上,他也沒急著說什么,默然看她,看看眉毛,看看眼睛,又看看嘴唇,纖長的四肢,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好像八百年沒見過她一樣。

    確實有段時間了,她都不穿裙子了,前前后后快一個月,一個月,足夠發生很多事。李秋嶼在看守所里,氣氛是很不好的,那種地方,你一進去,一排人面無表情坐床鋪上,個個頭皮光亮,盯著你的時候,你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人之所以看著正常,是因為日常正常的生活賦予人那種氣質?词厮灰粯,普通人進去后精神風貌很容易改變,李秋嶼心理素質很好,也得承認,待那種地方滋味不好受。尤其是你心里有想念的人,有期盼,更覺得難受了。

    “要看看我嗎?”李秋嶼終于說話,他摸了摸頭,神情是永遠帶著那么點笑意的,“覺得丑嗎?”

    明月有做夢的感覺,剛才還是真實的,因為是夜晚,促使夢境的幻覺反而更真實。他一笑,她就什么都想起來了,好幾年過去,他的笑容是不變的,他第一次對她笑,就這么好看,動人,在她小小的心里濃墨重彩著。

    她看著他的臉頰,眉眼,伸出手碰了碰,也摸了摸他短短的頭發,怪扎手的,那就不是夢了,明月心道。

    “不丑,你變成老漢也不會丑,會是個慈眉善目的老漢。”

    李秋嶼被她逗笑了:“希望是吧!

    明月能跟他說話了,她像是春天的蟲子,確定了春信,便打土里鉆出來。

    “你瘦了!

    “可能有點兒,沒關系,還能長回來!

    “在里面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

    “很正常,不能跟平時一樣,主要是有心事。”

    “你在里頭哭過嗎?”

    “沒有,我見著你,才有想哭的感覺!

    李秋嶼的眼睛濕潤潤的,他心里全是柔情,太深了,也太多了,無法控制地想流眼淚。他總覺得身上還留著剛才擁抱的芬芳,她輕盈的重量,也還在懷抱里,太美好了,什么東西一到極端,眼淚不招而至。

    明月眼角殘淚未干,她又見著他了,真好,好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說一夜話吧,一夜哪兒夠呢?她要分分秒秒跟他一塊兒,感覺太難得,珍貴得不行。

    “你白天回來的嗎?”

    李秋嶼點點頭。

    “怎么白天不告訴我?這樣我能提前高興!

    “不想你情緒波動那么大,把一天都浪費了,再說,我得洗洗澡,弄得干凈些,不想你看到我嚇一跳,心說他怎么臭烘烘的!

    看守所空間逼仄,那么些人擠一塊兒,吃喝拉撒共處一室,怎么都干凈不了,各種氣味交織,對于一個愛好潔凈的人來說是災難。李秋嶼坦然接受,可一旦出來,他第一件事就是清潔自己,徹頭徹尾清潔一番。

    明月握住他的手,是真實的手指,透過薄薄的一層肉,能摸到骨骼。

    “你什么樣我都不嫌棄,臟了洗洗就好了!

    李秋嶼笑道:“我會嫌棄自己,你替我看看,干凈了沒有?”

    明月便專心打量起他的手,手跟人一樣,好看,有力量,修長潔白,連指甲都干干凈凈的。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檢查,跟對待高考卷子似的,檢查完這只,又換另一只,時間一點不局促,緊張,不像他每次見彥平前,總要想很久,能說什么別遺漏什么。

    真是太好了,現在她看一夜也無妨,李秋嶼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愉快。

    明月檢查完,捧起他一雙手,分別在上頭咬了兩個印子,齒印排列整齊,她跟他一樣高興:“檢查好了,給蓋個章!

    李秋嶼低頭看著笑,問起她跟趙斯同的談話,明月一字不落跟他講著,“我說,我不會把李秋嶼給你的,他好像就不再想說什么了!

    “他發火了嗎?”

    “當著我的面沒有,他笑吟吟的,看著并不兇,但讓我走的時候,我下樓聽見動靜了,我猜他在二樓摔東西,很響很響。”

    李秋嶼說:“他是很講究派頭的人,不會失態,至少在人前不會流露,就算是生氣,有時也只是做給別人看的,這回是真的了!

    “你很了解他!

    “他也算了解我一些!

    明月心跟著跳了跳,想起趙斯同那句他是他的一部分,李秋嶼說起趙斯同,即使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沒見他失態,表達恨意。

    “他這樣對你,你什么感覺?”

    她問的很巧妙,沒說你恨不恨他,她沒感覺到什么恨意。

    李秋嶼道:“這是我應該跟他談的,我跟他的事,一句兩句說不清楚,不是說我們一開始就是這樣的,走到這一步,我覺得遺憾,這也是只是階段性的感覺,如果我真的坐牢,恐怕我會恨他,但我知道,我坐不坐牢,不是完全取決于證據是否充分,也取決于他怎么看我,看我的反應,看你的反應,他要你指控我,是因為他清楚這才是對我最大的打擊,一旦你也站出來落實我的罪名,我就什么也不需要也不會去再做了!

    明月道:“我不會的。”

    李秋嶼道:“我知道你不會,這也是我一直對這件事很有信心的原因。”

    明月道:“孟老師為什么這樣?”

    李秋嶼聽到孟文珊時,和明月一樣,心里驚訝了下。這是很無奈的事,他不覺得多生氣,依舊是茫然,真的這么恨他嗎?他想她一定是有理由的,他一直都很愿意體諒別人的角度、難處,他把事情看得很透,人性是最不可捉摸的東西,愛恨難說,他對這些人的情感是溫的,不能說沒有,他們對他不一樣了,真是無解。

    “我不知道,可能人第一要務都是更愛自己,她有她的考量吧!

    明月都要生氣了:“他們壞,平時看著我從不會把他們跟壞人掛鉤,現在一個個作偽證,趙斯同說了,他沒指使他們,竟然是他們自愿的,你信嗎?”

    李秋嶼道:“信,他只需要引導別人,蠱惑人心,把恩怨無形間放大,每句話說到他們心坎上去,讓他們覺得,來指證我是天經地義!

    明月黯然:“我對我的老師非常失望,每次見著她們,都難受,盡量不跟她們對視,我能感覺出,她們也避著我,你說,她們能意識到自己這么做很小人嗎?”

    李秋嶼安慰她:“你現在看到了,人是很復雜的,如果沒有我的事,也許他們一輩子也不會做出這種行為,他們看著很正常,有各自的優點,缺點,但絕不會讓人覺得是壞人。人有時被放進一個特殊情境下,就會做出平常做不出的事,只有心性堅忍,意志強大的人才不會被境遇輕易改變,咱們不要懷著仇恨看他們,仇恨沒有用,只會影響自己的心情。”

    明月心里委屈,替他委屈,她那個表情一流露,李秋嶼便知曉她怎么想的,他說:

    “不是我多大度,是我出自理性考量這個利弊,人不小心被別人推進泥坑,不是站那跟推的人吵架置氣,應該盡快離開泥坑。我這些天,想的很清楚,這件事一旦結束,我需要休息,真正的休息,能讓我的心安靜下來,不再受這些紛紛擾擾。”

    他微微嘆息,“就像現在,跟你坐一塊兒說說話心滿意足,我在想,當初為什么第一次見到你,很愿意跟你說上幾句,我那時沒深想,分開就分開了。沒想到能見第二次,你幫奶奶賣雞,我記得當時的心情,心想要跟你說說話,不能讓你尷尬,說著說著就說了很多。后來想明白了,我可能要的就是一個能說上話的人,交流愉悅,我平靜不下來,心里堵著的東西太多了,再不平靜下來,只能去死,F在就很好,我沒什么奢求。”

    明月要被他說哭了,他不需要太激烈的東西,平靜就很好,他內心的沖突激烈得夠了,險些殺死他自己。

    “我會跟你說一輩子的話的。”

    她眼睛無比誠摯,李秋嶼捏捏她的雙肩,又摸摸她的臉,他夢見過她,看守所里睡不好,半醒之間,一夜有時能夢見她幾次,斷了會很惆悵,縈繞心頭。

    都在眼前了,還是覺得很想念,心里那種感覺揮之不去,墻上鐘表滴滴答答,很晚了,李秋嶼說:“洗漱去吧,睡一覺,明天彥平還有事跟咱們商量!

    明月去洗漱了,刷牙沖澡,五分鐘跑出來,李秋嶼驚訝她的速度,嘴角的牙膏沫都沒洗干凈。

    她爭分奪秒,生怕時間把李秋嶼搶走,神采奕奕說:“我一點都不困,你一定累了,你睡吧。”

    “你呢?”

    “我看著你睡,我要一直看著你!

    李秋嶼笑了,他本來要看著她睡的,她睡著時的模樣也非常美好,靜謐安詳,像什么小動物趴自己窩里。

    “我也不困,那就說說話吧!

    “我去醫院做個證明行嗎?你覺得對后續有幫助嗎?”

    “什么證明?”

    明月有點羞赧,“那個證明,我聽季彥平說,警察本來要帶我去做,但我證詞是沒被你侵犯,這個檢查可能會牽扯什么,我也不懂,反正沒做,你說,醫院能給我證明是處女嗎?”

    李秋嶼不太想談這個,他也不愿意,這要怎么檢查?會嚇到她的,會留陰影的。處女不處女,不能證明他沒別的猥褻邊緣性行為,意義不大。

    “不需要,我跟彥平會想辦法的!

    他其實知道趙斯同輸了,明月那話一出口,趙斯同就輸了,他了解他真正的心思。但他不能大意,不能輕敵,萬一趙斯同瘋了呢,他還是得趕在檢察

    院那關前,找更有利的證據。

    明月聽他的,也覺得這話題叫人不自在,又覺得憤怒,她認識李秋嶼的時候,就說了幾句話,再見著他,都一年過去了。李昌盛太不要臉了,太卑鄙了,竟然敢說李秋嶼從她初一就霸占她。

    “明月,”李秋嶼猶豫著,覺得問這話有點自戀了,“有沒有寫過我什么?”

    他知道她喜歡寫東西,那是她的愛好,她也寫日記,李秋嶼尊重她的隱私,不會主動去偷翻一個少女的日記本。她寫過楊金鳳,還發表了,他看過那篇文章。

    明月的臉悄悄熱起來:“作文嗎?沒有!

    那怎么好意思啊,叫人家看到也太難為情了。

    “其他呢?”

    明月很少忸怩,她小聲說:“問這個干什么?”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記錄過咱們的事,可以當證據!

    明月立馬道:“寫過,寫了很多日記,我到城里念書前每次見你,我都記著了。”

    李秋嶼道:“愿意拿出來嗎?”

    明月說:“只要能幫你,但初中的日記本鎖爺爺給我做的小箱子里了,在馮大娘家。你記不記得,咱們辦完奶奶的事,把一些舊東西先寄存馮大娘家了!

    李秋嶼點頭:“記得,我不能出市,讓彥平明天去拿,日記詳細嗎?比如日期,星期,還有天氣?”

    明月道:“詳細,日記本在鎮中心學校門口買的,最土的一款,因為最便宜,我沒舍得買好看的。紙張可能有點舊了,那個本子買的時候就積壓了很久,不怎么新!

    李秋嶼道:“舊了正好,太新了反而不好,來這兒之后還寫過嗎?”他笑了笑,“關于我的?”

    明月深呼吸抿嘴:“寫過,但沒老日記本寫的多了!

    “能先拿給我看看嗎?”

    她是真害羞了,來這之后的日記跟初中記的不太一樣,感情太熾烈了,密密麻麻,還有些太細致的個人感受,讀的一本書,跟同學的一次交談,想寫時都記下了。初中的時候她還很孩子氣,高中她大了。

    “要是當證據,人家會不會誤會!

    “誤會什么?”

    “誤會我,我把你寫的……”明月也不曉得怎么說了,她太愛贊美他,在旁人看來是相當肉麻的,她清亮的眼。用來看他。敏感的心,用來感受他,揣摩他。她哪能想過,這東西有一天要當證據。

    就算只有李秋嶼看,哎,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從沒這么不好意思過。初中的日記,他看了也許還會覺得,這是小孩子呢。大了的日記,真像個變態啊。

    明月抓住他手臂,臉貼上去,害羞得沒辦法了。

    李秋嶼大概知道了,他沒窺探人隱私的毛病,他微笑著,一下下撫摸她脊背,“好了好了,這個咱們就不當證據了。”

    明月悶聲悶氣,眼睛藏在他手臂上。

    “還是給你看吧,你覺得能當證據就當!

    就這樣吧,雖然肉麻,又沒發生什么,全是她對神明一樣的崇拜幻想,在她筆下,李秋嶼跟天使一樣。

    李秋嶼便坐墊子上,看起她的日記。

    他是做過律師的人,懂怎么篩選證據。

    明月躺著了,她揪過毯子蒙著臉,覺得沒法見人,她一會兒悄摸扯下毯子,覷他幾眼,他盤腿坐著,特別認真,眼睛眨動很少。好像察覺到她看自己,李秋嶼剛抬眉,明月又嗖得把毯子拉上去。

    太漫長了,又睡不著,明月最終忍受不了了,露出兩只眼:“你看完了嗎?”

    李秋嶼含笑看她:“再等等!

    明月心道,你平時看書都很快的呀,她不好催他,這牽涉證據,很重要呢。

    第88章 第 88 章 “他怎么這么好呢,……

    “他怎么這么好呢, 我在他身上充分感受到了‘人’的概念,人應當是這樣的,把世界上所有溢美之詞放在他身上, 不能概括他萬分之一, 我也許了解的他,只是這萬分之一, 可就這萬分之一, 我體會到了,感受到了,難道還不夠我的嗎?有多少人一輩子都見不著,真是人生的大幸事啊!”

    這一類的句子, 俯拾皆是,不知道的, 以為她寫的什么圣賢人物,李秋嶼時不時就被這樣的話攥一下心臟, 她熱烈,昂揚, 心里像燒著熊熊火焰, 長久地、心無旁騖地贊美著他。

    是個人,都要動心了, 心都要酸軟了。她在去年年關回來后,詳細地記錄了他的自殺, 住院、去子虛莊。日記突然變得冷靜,簡潔,時間線清晰得不得了,一件件事,特別清楚, 跟個檔案似的。只在最后,寫了幾句:

    “他要是真死了,我的太陽就落山了,再不會升起。我的心,疼下去也不會有藥能醫治,我會疼著活,直到最后也死了,是疼死的。”

    李秋嶼一陣窒息,其實也沒什么修飾講究的語言,但沖擊還是太大了,他知道那件事對她打擊重,嚇到了她,也傷害了她。落到她心里,心里的感情叫手寫下這些文字,回想都極其殘忍,不能細想,所以記得簡要,最后終于沒法克制了,宣泄出來。

    她是十幾歲的人啊,李秋嶼太愧疚了,他真是辜負她,辜負得還這么深,他無意遇到她,影響了她,弄得這女孩子死心塌地,他倒好,跑去死,他一了百了為解脫,把她推進刀山火海了。

    除了寫他,她對讀過的書,看到的事,都有一種遠超同齡人的感受和見解,她寫的,遠比口中表達的要多,更細膩,她總是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想不到的,她的內心世界是一只蝴蝶,五彩斑斕。

    李秋嶼對上明月的眼睛,她還只余一雙眼在外,燈光一照,水銀一樣流動著,烏黑烏黑的,跟屏氣凝神的小麻雀一樣,可愛可憐,她在觀察自己,他的眼神里,還殘留著悸動深深注視著她。

    “真不困嗎?”

    明月一晃腦袋,在枕頭上摩挲得亂響,她一直害羞著:“看完沒有?你覺得能當證據嗎?”哎,這是要拿給檢察官大人看嗎?

    李秋嶼道:“看完了!

    心情起起伏伏,跟河一樣,一會兒流經峽谷,一會流經平原,一會兒又陡然傾瀉而下。到這會兒,慢慢平復下來了。

    李秋嶼沒點評什么,沒法點評,明月心情也很復雜,怕他說什么,他真什么都沒說,又有點失望,看了一點感覺都沒有嗎?不過把看人日記感覺說出來,豈不怪異?

    真是太尷尬了,他記性那么好,往后時不時想起一句兩句,都要害臊的。她意識到他這種可能存在的回想,自己更害臊了。

    “你別往腦子里去,行吧?”明月忍不住說話。

    李秋嶼從墊子上起來,坐到沙發上,明月便往里挪挪身體。

    “晚了,已經都進腦子里去了,一輩子沒法忘!

    明月眼睛垂下,長睫毛亂顫:“我也不是都那樣的,有時候比較激動!

    李秋嶼微笑不語,他就這么坐她身邊,見她老低著眼,說:“看看我!

    離得太近了,他大腿外側挨著毯子,身體上的熱度也慢慢滲透過來了。明月臉跟桃花呢,春天的桃花,鮮活嬌嫩,應該是一枝快樂活潑的桃花。李秋嶼說話的語氣跟平時一樣的,很柔和,他一開口,旁人很難拒絕的,明月迅速抬了下眼睛,璀璨的光一閃,又害羞躲開了。

    “我一晚上都在看你!

    李秋嶼笑道:“看膩了是嗎?”

    明月亂蹬幾下毯子:“不是啊,我看你都快看瞎了!彼鋈蛔饋,把毯子往李秋嶼身上一丟,梆梆給了他幾拳,像只留守的小狗,好不容易等家里人回來,高興瘋了,不知道怎么才好,在人身上活蹦亂跳。

    她真青春,非常有活力,手勁不小,李秋嶼都有感覺了,指甲不小心劃過臉,浮起道印子。明月趕緊湊上去看,李秋嶼笑著:“沒關系。”他把她手捉過來,指甲有點長,完全忘記修剪了,也沒心思。

    他又把她腳從毯子里拉出來,放腿上看。

    “幫你剪剪吧!

    李秋嶼拿來指甲刀,給她的手,她的腳,都修得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指甲紅潤光滑,氣血充足。明月被他碰到腳趾頭,覺得皮膚癢,老想笑,動來動去,李秋嶼摁住她,她就往后躲。

    “等我高考完,能涂指甲油嗎?涂個亮亮的美美的。”

    “能,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還以為,你要說,你本來就美美的,不涂也美。”

    她歪著腦袋,嘴撅老高,特別俏麗的模樣,李秋嶼笑望著她,怎么這么美好呢?不能再多一分了。

    他握住她滑溜溜的腳丫子,也跟握珍寶一樣。夜真是深了,萬籟俱寂,再不睡天要亮了。他哄著她:“睡一會兒吧。”

    明月抓緊他手,他手背上血管特別鼓,她摸著血管:“我怕一睜眼,只剩我自己,像那個黃粱一夢。”

    李秋嶼說:“不會的,我跟你保證,你一睜眼就能看見我!

    他腦子里閃過點什么,需要冷一冷,不能老這么膩膩歪歪,以后有的是時間。

    “你要睡嗎?”

    “我在你跟前休息會兒,哪兒都不去!

    明月便閉了眼,李秋嶼的手還在她手里抓著。

    等她睡熟,李秋嶼才輕輕抽回,拿起日記本,仔細對照時間。報案人說酒店的事他拿了分紅,收據上有他的簽名,簽名以假亂真,李秋嶼見了都要以為是自己簽的。

    他申請了筆跡鑒定,結果還沒出來。

    應該還可以從時間找漏洞,那是年關,他人在子虛莊,但莊子里的人沒法證明他具體哪一天到的,只知道是年關。住院的證明開到出院那天,這之后他去了哪兒,人家怎么能知道。

    李秋嶼一個人靜靜坐了許久,大約快四點鐘,伏在明月身邊睡了一會兒。

    明月醒來時,微微一動,李秋嶼便也跟著醒了,她揉揉眼睛,手伸出去摸了摸他胳臂,不好意思笑了。

    季彥平來得也很早,給兩人帶了早飯,三人一邊說話,一邊用餐,不到八點,他開車帶著明月回了莊子。

    一段時間沒來,玉米穗子結老長,國慶便能收割了,風景已經有早秋的況味。季彥平跟明月隨意聊著,到了馮大娘家,她在湖地里干活,大門鎖著,明月跟季彥平一道去找她。

    田邊草叢里螞蚱直蹦,都跳到腿上來,明月心道,蹦不了幾天了。

    馮大娘見著明月,拉住她手,一路上問東問西,到家里把小箱子拖出來,說:

    “乖乖,誰都沒動,你看看!

    明月一下在里頭翻到日記本,想了想,又拿了幾本舊作業,舊書,跟季彥平說:

    “這字都差不多,防止人家別覺得我是偽造的!

    箱子一開,有股陳年舊味兒,季彥平翻了翻這些東西,先做個簡單對比,高興說:“非常好,明月,看來不扔舊東西是個好習慣,寫日記也是個好習慣!”

    馮大娘還是很熱情,這回沒法留下吃飯了,兩人匆匆回城。

    季彥平說:“明月,日記我也得看看,沒關系吧?”

    明月拘謹一笑:“我小時候寫的,別笑話我!

    季彥平笑道:“初中就算你小時候了嗎?”

    一連兩天,李秋嶼跟季彥平都在整理證據材料,日記全看完了,季彥平覺得該說點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只能感嘆:

    “明月的寫作水平真好!”

    “小孩子的情感世界真豐富啊!”

    他不涉及根本地把明月夸了一番,但其實他很受震動,普通人,是沒機會被另個人這么大書特書的,這樣深,這樣細膩的感情,也不是人人都有,他想過一定有很多人對師哥有感情,不管什么樣的感情,總歸是有。

    明月對他的感情,是最不一樣的。

    他一個大男人覺得很感動,很不可思議。

    接下來幾天,李秋嶼又被叫去問話,隨傳隨到。

    果然,公安機關還是把這案子移交到檢察院了,季彥平看到了卷宗,一通商量,必須要親自見一見檢察官。

    檢察官不是那么好見的,準備不充分,見了也沒用。

    他們當然清楚電話里說,跟面對面,那完全是兩回事。人的語氣、表情、肢體動作,都在傳達著更多的東西,檢察官也是人。

    負責案件的檢察官讓季彥平把書面意見交到案管中心,沒有見面約談的打算,他實在太忙。這種情況,季彥平見得很多,在打了二十多通電話,堅持到檢察院十幾次等人之后,檢察官終于松口,同意見面。

    季彥平松口氣,這是最重要的機會,他是律師,不能在場。這位檢察官也姓李,恰好是檢察院領導,約莫五十上下,據說是個很強勢也很嚴格的人。

    只要能過這關,萬事大吉,明月跟季彥平很熟了,她一個高中生,也大致了解一個案子要走的程序。她比李秋嶼緊張,好像他要去打仗似的。

    她覺得他應該打扮打扮,誰不喜歡看好看的人?可男人怎么打扮,不能像女人那樣描眉抹粉的,明月心里充滿遺憾。

    “興許看你英俊,檢察官會心軟一點。”她頗為苦惱地說。

    季彥平在旁邊笑:“檢察官是你們本家,不過五十了,應該不看師哥英俊不英俊。”

    李秋嶼刮了胡子,洗漱干凈,穿著件黑襯衫,體態舒展,是叫人賞心悅目的樣子。他拍拍明月:“別老苦著臉。”

    明月笑了,還是苦苦的。

    “你要去見檢察官大人了,一定好好跟他說!

    季彥平撐不住又笑了:“明月,你這封建思想很嚴重啊,檢察官大人。”

    明月有些羞赧,李秋嶼揉揉她腦袋:“彥平跟你開玩笑呢,去吧,讓彥平送你回學校,等有消息了,第一個告訴你!彼只氯ィ谒绨蚰禽p捏兩下,是安撫的意思。

    李秋嶼去見這位李檢察官了,對方面相是很嚴肅的,人家一見他,心里也有些詫異,他形象太好了,氣質出眾,萬里挑一的感覺。李秋嶼不卑不亢,跟檢察官打過招呼,坐了下來。

    他儼然是非常尊重司法程序的,也很懂法,檢察官閱人無數,寥寥幾句話,對一個人就會有判斷,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

    本來說好一個小時,最終時間放寬,李姓檢察官跟他談了兩個半小時,一直在交流。李秋嶼很擅長跟人溝通,他語速適中,專注誠懇,在明月的事情上,證據已經很充分了,他從一開始,就是走的正規渠道。

    檢察官翻閱著材料:“能讓村里這么些人給你作證,不容易,這小孩日記不少啊!

    零五年的日記,字還很稚嫩,同時佐證很清楚,季彥平把當年的天氣預報記錄都打印了出來,能對得上號。

    李秋嶼的筆跡鑒定還在等,特別漫長,他告訴檢察官,自己當時右手因為自殺受傷很深,提筆寫字,是不能用全力的,不可能跟平時一樣。

    一個想死的人,你說他還有心思張羅賣/淫獲利,邏輯上很難講通。

    “怎么平白無故對這孩子這么好呢?”檢察官問道。

    李秋嶼道:“最開始,只是一面之緣,但說話很投機,她雖然是孩子,卻純真有趣,嘴里總是能說出讓成年人心里一動的話?赡苁巧卩l野,在那兒成長,心地非常純凈。隔了一年,我給家人掃墓又偶遇了她,了解了她家里的一些情況,她是留守兒童,跟著奶奶,生活不大容易,人本來不會對一面之緣想太多的,但再一次遇上,可能不一樣了。她家里一墻的獎狀,是念書的好苗子,她父母不供養她,只靠一個賣豆腐的奶奶,很難支撐她的求學路。我認識她時,正處于一種虛無的狀態里,看著是正常人,其實隨時都能去死,陷在活著可以,死了也沒多要緊的感覺中。我想著,能幫她念書的話,對她至少是有意義的,

    她還是個小少年,對世界好奇充滿向往,何況我跟她很投緣,她那么討人喜歡,但凡了解她一點點,別人都會覺得這真是個好孩子。她身處那樣的環境,不是她的錯,只是她的不幸,有人拉她一把,她往后的路可能會截然不同,完全是另一種人生!

    他說話不疾不徐,給人的感覺和煦、真摯,說到自己時也并無自憐,看不出是自殺過的人,證據都在,包括當晚送他去醫院的老刑警,也能作證。

    檢察官道:“留守的鄉下孩子,是很可憐,缺少關愛,你這是做好事。”

    李秋嶼道:“我沒想過做好事,也沒想過追求當一個高尚的人,只是簡單地想,我的人生就這樣了,混沌不清,談不上有什么價值。如果我沒碰上她,不會主動想著去資助小孩子讀書,那跟我沒關系。但碰上了,很自然地想去管一管,她需要的幫助,只是那么一點。外人看起來,是我幫了她,開始是的,后來就不是了,我自殺當晚是她發現的,因為她覺得我一個人過年無處可去,可以和她還有奶奶一塊兒過個熱鬧的年關,所以來找我。她跟她的奶奶,對待我像家人一樣,因為有她們這樣的人,我想活著也沒那么差勁。我知道自己沒多好,但至少在這對祖孫面前,我愿意行得更好,才不至于匹配不上她們的情感,她們都是感情上很樸素沒有偽飾的人,能讓人的心平靜。明月有父母相當于沒有,奶奶也去世了,現在念高三,面臨高考。無論如何,我在這些案子上都必須盡力,我可以有污點,但她不能有,我不能讓一個十幾歲的人背負這些。”

    檢察官沉默了會兒,手底翻檢著材料。他想起自己的女兒,十幾歲時,是家中的明珠,有無數人愛她,生怕她受一點委屈,她非常幸福地度過了青春期。

    他又跟李秋嶼溝通了些細節問題,非常耐心,嚴謹。

    “這些證人,或多或少都跟你有些關系,你有什么要說的嗎?他們在你跟李明月的關系上,有一樣的看法!

    “我一個人,沒有組建家庭,李明月是個花季少女,這難免讓人容易心存疑慮,我可以理解,但表象跟真相,往往不是吻合的,我希望用證據說話!

    “你的履歷看上去很不錯,名校畢業,在北京當過律師,為什么會想要自殺呢?”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困境,金錢、情感、思想,大家各不相同,恐怕也無法互相理解,我可能要跟自己的困境斗爭一輩子,現在不想死了,不僅不想死,還要好好地活著,我不希望李明月孤苦無依,沒有人關愛她了,如果她是個很成熟的大人,我可以不用管,她才十七歲,我不忍心!

    李秋嶼說話,有種淡然的敘事感,他的神情、語調,讓人信服,只要跟他面對面,觀察他,就會相信他沒有添油加醋,完全發自真心。他不急躁,不渲染,說到被人誣告,僅僅就事論事,沒有任何攻擊性。他像什么雨后植被一樣,翠綠清新。若是同他聊天談心,一定是很愉快的體驗。

    檢察官很懇切地告訴他:“你的案子呢,我一個人說了不算,證據材料還要上交檢委會討論,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們再聯系,我會找你的。”

    李秋嶼站起來,跟檢察官握了握手:“謝謝您給這個機會,我等您通知。”

    檢察官對李秋嶼的印象極好,看得出他是個聰明的、有能力的年輕人,溝通非常順暢,他心說,這年輕人是很不錯的,腔調柔和,但你能感覺到他的定心、力量,甚至秉性也能從言語中窺探一二。他說的話,讓人忍不住愿意繼續聽,期盼他說下去,這樣的經歷是讓人難忘的。

    知道李秋嶼去見檢察官,明月心里很不安定。外面下起秋雨,她的心在教室都要生苔蘚,陰冷潮濕,她不曉得人家都怎么看他,會不會信他,當然,是要看證據的。

    捱到晚自習下課,第二天周日休息,明月迫不及待地跟前來的季彥平回了家,路上滑,她下車小跑時還摔了一跤,掌心都擦破了。

    膝蓋那黢黑兩塊,傘被風吹得踉蹌跑遠,季彥平追回來的。

    明月有點狼狽地進了門,頭發也淋濕了。

    第89章 第 89 章 李秋嶼見她這樣子跟……

    李秋嶼見她這樣子跟猴子一樣著急忙慌, 叫她換了衣服,把頭發先擦一擦。明月一邊擦頭發,一邊問他跟檢察官說了什么。

    大致情況一說, 明月還是不安定:“你看檢察官那意思, 是好是壞?”

    李秋嶼說:“不好說,李檢察官人還是不錯的, 愿意聽人把事情說一說, 溝通也算順利,至于結果怎么樣,要看檢委會,他個人我覺得應該沒問題!

    明月道:“你當律師的時候, 見過檢察官嗎?”

    李秋嶼自然見過,也大致能判斷出檢察官的態度, 輪到自己,話不能說太滿。

    明月發會呆, 說自己餓了。李秋嶼到廚房給她下了點面,明月吃著面, 想到日記得叫那么些人看去, 她其實心情不大好,覺得太暴露自己, 她早不是小孩子了,寫點什么, 心里盼著人家快來看啊,快來了解我啊。

    包括她對同學、老師,都要用一種隱忍的態度對待,她有點壓抑,一天天埋頭復習。她不怕流言蜚語, 只是不再喜歡這個環境,她總希望能透口氣,卻不曉得去哪兒,怎么透。

    她迫不及待想趕緊把高三這年過完,過一種相對輕松愜意的日子,學習不累,但精神疲累,一直緊繃著,沒法真正卸下擔子。

    “在學校還好嗎?”李秋嶼對她微妙的情緒變化,總是能很清楚地感覺到。

    明月淡淡地笑:“覺得不一樣了,雖然,也沒什么人跑我跟前說什么,畢竟大家都忙,我想去一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

    李秋嶼說:“我明白,我會帶你走的,但不是現在,再忍一忍,還能忍受嗎?”

    明月覺得給他壓力了,連忙改口:“我隨便說說的,沒想過一定要你做什么!彼鋵嵍际呛苌瞄L隱忍的人,盡管忍受的東西不一樣。

    李秋嶼笑道:“你以為我喜歡這兒嗎?我也厭倦了,換個地方好,換一種心情過日子!

    明月聽他這么說,不再懊惱自己剛才的話,她把他做的面連湯底都喝光了,李秋嶼笑說:“這么餓?”

    明月道:“本來不覺得餓,跟你說說話,我就餓了!

    李秋嶼心想,她還在長個子,長身體,其實今天他回來后心情是放松的,很難得。他起身到柜子里找出尺子,讓明月站起來:

    “給你量量身高!

    明月光著腳,站得筆直,李秋嶼看著卷尺:“哦,怎么才一米五?”

    她立馬啊一聲,不是老了筋才會縮嗎?沒成年呢,縮這么多!她鬧著要看,見李秋嶼笑笑的,曉得他逗自己呢,氣哼哼說:“你才一米五!

    他又要給她量頭發,量胳膊多長,腿多長,最后,連手腳都量了,李秋嶼寫下來,好像這些事很有趣,值得記一記。

    明月心情也好起來,一舉一動,青春的感覺濃重,連屋里的空氣都跟著年輕起來。她在燈下要數李秋嶼的睫毛,他笑道:

    “這哪兒能數得清?”

    明月道:“讓我數嘛!

    他便不動了,闔上雙目,明月的手指輕輕在睫毛上拂過,像羽毛一樣,她又把手心捂他眼睛上,覺得那睫毛在撓著皮膚,明月忍不住笑了:

    “好長啊,我的小羊也是長睫毛,又密又長!

    李秋嶼睜開眼也在笑:“這是拿我跟羊比嗎?”

    天氣不冷不熱的,非常美好,做點無聊的事,說點無聊的話,都這樣美好,真想永遠有此刻的心情啊,明月想到這,繼續叫他閉眼睛,數睫毛。

    平時思考的東西太多,太重,需要這會的“輕”,李秋嶼身體里升騰起一股深深的倦意,他困乏了,他靠在沙發背上就睡著了,抱著肩,這個姿勢支撐了那么一會兒,明月便扶著他慢慢放倒,讓他在沙發上躺下,一個大男人,兩條腿也那么沉,她把腿搬上去。

    動作很小心,李秋嶼閉著眼也能感覺得到,但不想睜眼,也不想說話,睡一覺就好了,他就能恢復。這具身體,任由明月在那擺弄了,給他扯來毯子,仔細蓋好。

    明月陪了他一會兒,覺得他睡熟了,站起來要走,李秋嶼突然伸出只手,抓住了她,他的手特別熱,其實沒力氣說話的,只是察覺到她要走,李秋嶼心里想說早點睡吧,動作代替的嘴。

    明月意識到,他還是沒睡踏實,她回眸看著他,覺得李秋嶼真是孤獨的一個人,睡在那兒,特別脆弱,因為不言不語顯得更加脆弱。他要是死了呢?就沒他這么個人了,他的聲音,笑容,樣貌,活在腦子里是虛渺的,看不到,摸不著,那都是安慰人的。就像爺爺,也像奶奶,她記得,還有什么嗎?眼不能見,耳不能聽,真是太悲傷了。

    這種突然涌起的悲傷,促使明月停留,她把被褥鋪在沙發跟前,想著生命這么悲傷,這么可貴,還是在一塊兒吧,不要分開。

    可夜里李秋嶼去衛生間,踩到了她,自己也絆了一腳,兩人都清醒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塊兒笑了。

    李秋嶼道:“怎么睡這兒?”

    明月已經坐起來了:“怕你覺著害怕!

    李秋嶼莞爾:“我一個大男人,害怕什么,怕黑嗎?”

    明月說:“大男人就算怕黑也沒什么,誰都有怕的事!

    李秋嶼道:“去床上睡吧,地上硬,睡得不舒服,夜里也慢慢涼了,睡地上更不好!

    明月說:“怕你覺得孤單,一個人醒來,到處黑漆漆的,好像全世界都沒人似的!

    李秋嶼撫著眉毛,坐下來,把明月輕輕摁倒:“那就在這睡吧,我吵醒你了,非常抱歉,剛才有沒有踩到哪兒,疼不疼?”

    明月搖頭:“咱們現在是同類了嗎?”

    大半夜的,非要問他這么戳心的話,李秋嶼笑道:“我大概像你奶奶撿的那只鴨子,本來沒有同類,能找到誰就靠近誰,你是小鴨子嗎?”

    他還記得她說過的話,明月笑了:“我是什么,你就是什么嗎?”

    李秋嶼點點頭:“可不是呢,正解!

    她卻說:“那也不好,咱們還是得有點自己內在的東西。”

    李秋嶼還是點頭:“說得好,君子和而不同!

    明月嘆息:“我一睜眼就想跟你說話,這可怎么辦!

    李秋嶼笑道:“好辦,想什么說就什么時候說!

    明月向往道:“都想活一千年,一萬年呢,就像月亮,亮汪汪的一直不變,不老不死。”

    李秋嶼竟然在她說這些的瞬間,想到趙斯同,他是個極其怕老,怕死的人,他心里深藏恐懼,所以以一種類似酒神一般的姿態,恣意妄為,縱情狂歡,每天都過得跟末日一樣。但他姿態優雅,沒一點萎靡頹廢的感覺,他想過日月嗎?李秋嶼走了會神,人幼年的時候,見到月亮大約都會想象月亮上有什么,等大了,意識到生命的有限,宇宙自然的永恒,再看月亮,大約就是羨慕了。

    “活太久也許沒你想的那么好,現在珍視的東西,因為不死也沒那么可貴了。正是你知道生命不會長存,才會珍惜這會兒的感覺,會珍惜青春,跟人的相處。有些東西,是因為有限才貴重的!

    明月若有所思:“你說的有道理,可我還是想當月亮,我不想消失,要是死后能變成月亮多好,繼續照著人間!

    李秋嶼俯下身,輕輕撫著她額發:“你不就是明月嗎?已經照過別人,照著的那一瞬間,跟月亮一樣永恒了!

    明月心里動了:“這樣就能算永恒了嗎?”

    李秋嶼道:“當然,你想到月亮的時候,就已經永恒了,因為千千萬萬個人都想過它,過去的想,將來的還會想,只要這個想一直延續,從古至今,不是永恒嗎?這是一種很澎湃的力量,永遠青春,咱們心里的產生的情感也是。”

    “你也這么想過?想過月亮?”

    “小時候想過,保姆告訴我月亮上真有嫦娥,有天宮,可惜我很快就不信了,好奇心逝去得太快。不過,我在你家里住的時候,又看到了月亮,像你說的,亮汪汪一片,我很多年沒留意過頭頂上天空有什么了!

    “你對月亮還好奇嗎?還想看月亮嗎?”

    “好奇,我現在就想著明月。”

    明月臉上一下熱了,她有點害羞,一絲陰霾像云彩那樣飄來遮住清輝。

    “你說,趙斯同會不會再弄出些別的假證據,一定要你坐牢才行?”

    “以我對他的了解,你跟他談話之后,應該不會,但我會防著他留一手的!

    “你出來后,見過他嗎?”

    “沒有,他也沒來找我。”

    “你們還會再見面嗎?”

    李秋嶼承認:“會!

    明月立馬坐起來,兩只眼發光:“還見他?他要是一直纏著你不放呢?”

    李秋嶼握著她肩膀:“咱們別這么激動,我見他,是還有些話要說!

    明月喃喃道:“我反正把話都跟他說盡了,他跟我搶你,太壞了。”

    她心里不大高興,李秋嶼始終對趙斯同沒有表現出強烈的憤怒感,他都被害成這樣了,居然不去恨那家伙?不恨也成,還有什么可說的?見面不打架都是好的了。

    “我不去見他,他最后一定也會來找我,不如我主動,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的,我也得再確定一下他的態度!

    李秋嶼知道她生氣了,又很無奈的樣子,她忍不住抱住他腰,負氣說:“他要是還敢搶你,我就去罵他。”

    貼太近了,身體一熱,李秋嶼意識到危險不妥,把明月輕輕拉開:“他搶不走我的!

    明月望著他眼睛:“男的也能喜歡男的,你知道嗎?我都要懷疑趙斯同是不是喜歡你了!

    李秋嶼笑道:“他不喜歡我,他喜歡女人,漂亮的性感的女人,這個你放心,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真倒霉,被他纏上!

    “我不是一點責任沒有,我放任過他跟我親近,讓他誤解,也可能有沒誤解的部分,一言難盡!

    誤解不誤解的,李秋嶼都想好要再見趙斯同一面。

    那又是十多天之后的事了,檢察院沒起訴,沒批捕,季彥平幾乎要喜極而泣,他跟李秋嶼緊緊擁抱,他的感情是很外放的,李秋嶼含蓄得多,他不怎么表現感情,但會回應,他知道彥平是很好很好的年輕人,易動感情,這樣好的年輕人,碰到了是他李秋嶼的幸運。

    其實案子移交后,就讓人感覺不一樣了。他有種預感,但他們還是很謹慎,積極跟檢察院打交道。這其中有點波折,不過不曾讓人的心再緊繃過,這預感很準,轟然一聲,那種感覺就來了,仿佛看到自己的后頭的命運。

    還有其他的事,李秋嶼再次回到酒店,見了投資人。他跟同學的這個叔叔談很久,對方很高興他平安無事,但酒店出的問題,是要查的,要解決的。

    他出來的瞬間,聞到了熟悉的古龍水味道,頓時知道誰來了。李秋嶼四下看看,并沒有趙斯同的身影,他想起兩年前的秋天,也是在酒店,他聞到這味道,卻沒見到人。

    李秋嶼走下臺階,再抬頭,趙斯同就站在一株玉蘭樹下面,他穿著件白襯衫,趙斯同是個很愛穿白襯衫的人,不像李秋嶼,衣服幾乎全是黑色。

    趙斯同寬肩細腰,雙腿修長,是個同樣令人賞心悅目的男人。

    他微微笑著,像第一次重逢那樣:“師哥,別來無恙?”

    是個人都沒法這么見面了,也沒法這么稱呼出口,趙斯同能,他知道兩人會再見一面,你找我,我找你,都隨便吧,反正是要見的。

    第90章 第 90 章 兩人目光碰上,彼此……

    兩人目光碰上, 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意圖

    ,這意圖是一樣的。

    趙斯同去了李秋嶼家里,窗明幾凈, 余暉斜斜射到窗臺, 已經是日落時分了。

    李秋嶼給他沏茶,還有著待客之道。

    茶味淡, 趙斯同問他有沒有酒, 兩人面對面坐了,李秋嶼開了瓶紅酒,給他斟上,酒杯很漂亮, 紅酒顏色也美麗,趙斯同喜歡好看的東西。

    他淺嘗一口:“不錯, 你也來點兒?咱們邊喝邊說?”

    好像在這干巴巴說話,怪難受的。

    李秋嶼道:“辛苦你, 這兩年來花了不少心思,很精巧, 也不臟手, 每個人都拿捏住了,讓人心服口服!

    趙斯同意味深長:“你值得, 太粗糙濫制,怕師哥笑話我!

    他笑著, 半真半假的模樣。

    “這些人,還真不是我教著怎么說的,多大的人了,他們要說什么,怎么說, 是人家的自由!

    李秋嶼道:“還是你的本事,你洞悉了他們每個人的心理,這不容易!

    趙斯同道:“你想你也能,你是老師,我不過學了皮毛,人心就是這么變幻莫測,這你不知道?”

    “知道!

    “證據上我特地留了點漏洞,想必你也知道了!

    “知道。”

    “知道我為什么留?”

    “知道!

    “我跟李明月也談過了!

    “知道  。”

    趙斯同輕嘆:“你什么都知道,真沒意思!

    李秋嶼說:“有意思,何必口是心非呢?我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對你來說,那才是沒意思,現在我認可你,你厲害,叫人大開眼界。某種程度上說,你把我當父親一樣,需要我的贊許!

    趙斯同笑著點頭:“說得好,我相信你將來一定也能給別人當好爸爸!

    給人當爹,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李秋嶼以后大概是真要當爹的,當爹的人多了去,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讓想繁殖的人去繁殖,想快活的人去快活。

    趙斯同彈了下酒杯:“我沒想到,你能這么快脫身,不愧是師哥。當然,你要是拖拖拉拉,我會看不起你的。”

    李秋嶼平靜道:“因為你只能看見別人心里的黑泥,其他的,你看不見。我能脫身,不僅僅靠的我自己,和你一樣,也是靠人心。不同的是,我靠人心的另一面。”

    “你意思是,你遇到的都是好人,喬勝男她們都是壞人了?”

    “她們不是,她們不是完人,只是弱點被你擊中放大了。換種引導,她們的另一面也會被激發出來,可惜,你不會做這個,你沒有這種能力。”

    趙斯同諷刺笑道:“你有?我怎么不知道你有?”

    李秋嶼坦然:“過去不知道,現在該知道了。”

    趙斯同皺眉:“你以前不是個自夸的人!

    李秋嶼還是坦然自若:“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你心境平和了很多,難得!

    “我也覺得難得。”

    趙斯同舉杯:“好,來敬這份難得,祝賀師哥。”

    他說完,一飲而盡,再對上李秋嶼的眼,李秋嶼仿佛從他的神情里捕捉到點兒舊日風采,跳脫狡黠,這一下,往日的心情也跟著回來,沒變模糊。

    他們曾經是要好過的,徹夜不睡秉燭交談。趙斯同發起過很多刺激性的事情,有時他并未參與,遠遠旁觀,也曾心底快慰過,那不是假的。

    “想起什么了是嗎?”趙斯同酒量極好,一杯紅酒算什么,眼神鋒銳,“透過我的眼,師哥能看見自己嗎?”

    李秋嶼也飲了酒,臉色不變:“看不看得見,我們都變了!

    趙斯同手指搖了搖:“我沒有,是你,你清楚只有你變了!

    “好,是我變了,你既然發覺了,能確定嗎?”

    “確定,你面目全非,但我還認你是師哥!

    “承蒙這些年,你一直高看我,我敬你!崩钋飵Z又給兩個杯子續了酒。

    趙斯同再次一飲而盡,他說道:“這里沒外人,跟我說句實話,看到孟文俊那個下場,你心里痛快嗎?”

    李秋嶼直言不諱:“痛快。”

    “痛快就好,你做不出來想做的,我都能替你做,這一點,是不是我一直沒變?”

    “我不想做的,你也替我做了。”

    “不想做的?不是不想,是你不敢,顧慮太多,你也搞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渾渾噩噩,我幫你理清頭緒,你從不感激我。”

    “不好意思,確實沒法感激!

    李秋嶼神情沒有不好意思,“我想做的,會去做,不想做的,誰也勉強不了我。”他眼里閃過一瞬的犀利,“你真想弄垮過我,承認嗎?”

    趙斯同微笑:“對,我承認,我真想過,你一旦泯然于眾人,李秋嶼跟路人甲沒區別,你在我心里就死了。這里頭的邏輯,你一定懂。”

    李秋嶼道:“我一直都懂。”

    趙斯同問:“恨那些人嗎?”

    李秋嶼淡然:“不恨,我不想恨人,我很久沒恨過什么了,也不想再喚起這種情緒!

    “他們陷害你,誣告你,都這樣了,你也沒說他們一個字的不是,這么冷靜!

    “他們是可悲的人,一旦明月松動,你立馬就要掉過頭送他們去坐牢的,他們始終是你的棋子,你想怎么下,就怎么下!

    “你憐憫這些人?”

    “我不憐憫,也不仇恨。”

    “你居然能這么平和地接受這些人的所作所為。”

    “不是我接受他們,是有人接受了我。”

    趙斯同凝視著他,已經不太懂李秋嶼了。

    “李明月嗎?”

    “可以說是明月,又不止是明月!

    趙斯同還是微笑:“好結局,你變得真是健康又光明,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秋嶼道:“離開這里,帶明月回北京,該做什么做什么。”

    趙斯同嘴角有點嘲弄:“你會先老的,老了就會可悲,你有信心抓住一顆比你年輕很多的心嗎?別說心了,**都很難的。”

    李秋嶼還是無比平靜:“我已經領略過月光的清輝,如果有一天,她想要照耀別人,我可能會難過,但我不會嫉恨月光,只會心存感激!

    趙斯同覺得,李秋嶼從沒這么安然過,不是淡漠,非常真誠。

    “你好像連背叛也能包容了,肚量未免過大!

    “我說過了,也許不是我包容別人,是別人容納我而已。”

    趙斯同陷入沉默,良久,他說,“你要跟她一起回北京,還當律師嗎?”

    李秋嶼道:“應該是,再當律師,我想我能比以前做的更好。閑暇之余,做點別的也未可知!

    這完全不是過去的他能說出的話,他充滿了對生活的力量、期許,他的容貌依舊年輕,未來好似還能有無數可能。

    “我輸了!

    趙斯同突然很干脆說道,“愿賭服輸!

    李秋嶼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他看起來,還是很瀟灑的,要趙斯同認輸,比贏他還要難。

    “李明月是個,”趙斯同微微瞇起眼,“心性很堅定的人,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不要以為我是贊美她,只是客觀評價而已,除了你,我不贊美任何人,沒人值得我贊美。”

    李秋嶼道:“還是謝謝你這么看明月!

    “過去的事,都是假的嗎?”趙斯同又看向他。

    李秋嶼道:“不為假,但都過去了。”

    “不為假就好,我以為你要把過去全都否定掉!

    “過去存在過的東西,存在就是存在,沒什么好否定的,否定了就沒存在過嗎?自欺欺人而已。”

    “師哥還是這么通透。”

    “往前看吧,我們都往前看。”

    “怎么,要規勸我什么嗎?”

    “我規勸不了!

    “幸好幸好,你不想著說教這點沒變。”

    趙斯同不能反駁他,也不會認可他,李秋嶼心里明白,一個三十歲的人,很多東西早就定型,尤其他這樣的,內心無比強大,無比自洽,他也是不能被輕易動搖的那類人。

    能規勸什么?什么也勸不了,勸他收手,做個善良的人?趙斯同的世界里沒有善惡的概念,他只知道人會老,會死,這一生是悲劇基調,他顧不了別人的,只能顧自己快活,秩序顛倒,黑白不分。

    趙斯同自顧倒酒:“你恨我嗎?我替別人問了,還沒給自己問!

    李秋嶼注視他眼睛,停了片刻。

    “不恨!

    “就這兩個字,沒有更多的解釋了?”

    “沒有!

    “你好像把什么都放下了!

    “因為沒什么好留戀的,有什么放不下的?”

    “如果你以后,某個階段,或者說某個瞬間,又覺得虛無了,會怎么辦?”

    “不管怎么辦,我都不會去做不該做的事,就這么簡單。”

    趙斯同了然,他不會再自殺了,一定不會,沒什么事能再深度困擾他,精神不會再像個喋喋不休的孽障,在他靈魂里喧囂,他能承受住任何事了。

    也許吧,他還會有虛無的時刻,但至少能活下去了,這功勞不是自己的。

    趙斯同不說話,他繼續喝酒,突然的,整個身體直直栽到地上去,酒瓶酒杯,跌碎一地,紅紅的液體也四濺到各處。

    他人變得僵硬,在地上抽搐起來,牙關咬得鐵緊,李秋嶼霍然起身,奔到他身邊:“趙斯同?”

    這樣的場景,李秋嶼不是第一次見。

    他立馬把沙發上靠枕拉過來,墊在趙斯同頸下,又迅速推開他周圍的椅子,騰出個更大的空間。

    同時解開他襯衫扣子,讓他側握著,趙斯同握住了李秋嶼的手腕,根本甩不開,那力氣大得驚人,李秋嶼也沒想著甩開他,由他緊攥,看著兩眼上翻的他。

    李秋嶼沒被嚇著,他有處理這樣事件的經驗,也知道這是什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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