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正文完) ……
這一陣過去, 人會平靜下來的,可能什么也不記得。不記得好,這樣的場面太難堪了, 對任何人說都是, 尤其趙斯同這樣的人。李秋嶼自殺的那位同學,當著大家的面犯過這病, 把人嚇壞了, 都撇開老遠,只有他上前幫忙。
趙斯同有這個?
從沒聽說過。
也沒見他犯過。
李秋嶼想觀察下他口中是否有分泌物,阻礙呼吸,兩人的目光對上, 也就是一瞬間的事,他突然明白過來, 慢慢站起。
趙斯同知道他知道了。
“最后一次,是嗎?”
李秋嶼冷靜問道, 趙斯同身體一下松弛,兀自開始笑, 笑得放肆旁若無人, 兩只眼望著天花板。
等他笑夠了,才緩緩坐起來:“你真的不恨我, 師哥,我不知道是該高興, 還是悲痛。”
李秋嶼道:“你高估自己了,目前還沒什么事能讓你悲痛!
趙斯同低頭笑了兩聲,抬頭時,目光落到他眼上:“我剛剛有一剎那,真希望自己有這個病。”
李秋嶼道:“別這么說, 這么說,真有這個病的人聽了會不好過的!
趙斯同摸了摸頭發(fā),他一向愛惜形象的,他站起來,整理下衣服:“你說得對,最后一次,我沒什么要試探的了,答案我都已經(jīng)知道!
李秋嶼點頭:“這樣最好不過!
“是啊,這樣最好不過,”趙斯同端詳他片刻,笑意浮現(xiàn),“我不會再遇到你這樣的人,師哥,就像青春不能重來,這世上所有的東西最終都要被埋葬,你我都抓不住一點!
他的目光從李秋嶼臉上滑走,仰頭嘆息,“都要歸于塵土,在地下長眠才是永恒的,那么久,真是寂寞。
怎么這么寂寞呢?簡直是徹骨的寒冷和黑暗。
李秋嶼明白只有死亡才讓他真正懼怕,有無限傷感,趙斯同一向情感豐富,他有著大部分男人都沒有的細膩心思。
“這條路,不止你要走,沒有人能逃得過,不必太難受!
趙斯同好像心情好很多,他的傷感,很快被昂揚的斗志淹沒,他不允許自己浪費時間,他會高蹈,一直高蹈去抓住點什么,至死方休。
他把那壺冷了的茶水拿起,又彎腰尋出兩個紙杯,倒?jié)M了,遞給李秋嶼一杯。
“以茶代酒,師哥,從今往后,君向瀟湘我向秦!
他一口灌的,喝嗆了,咳嗽幾聲眼睛里水光隱隱,李秋嶼一直注視著他,把那杯茶喝了。
趙斯同放下杯子,利索出門,李秋嶼送他出了電梯,外頭暮色濃重,天早黑了。
不知什么時候起的風,撲面而來,把兩人襯衫吹滿。
“好了,師哥,咱們的路就走到這兒!
趙斯同要他留步,李秋嶼伸出手,趙斯同卻只是微微笑了,不肯握住,“后會無期。”
李秋嶼心中轟鳴一聲,打很遠的地方傳來,像是回響,很久之前歲月的余音。他慢慢點頭,“后會無期。”
兩人都清楚,今晚見過了這輩子的最后一面。
趙斯同只身走向蒼茫夜色,他的背影挺拔,腳步輕快,是非常年輕的狀態(tài),李秋嶼站在原地,目送他往黑暗里走,那是他熟悉的,喜愛的波濤萬千。到了拐角處,趙斯同始終沒回頭,揚起手擺了擺,他知道李秋嶼一定看得到。
風聲獵獵,起承轉(zhuǎn)合到這個節(jié)點,恰到好處。
李秋嶼一個人上樓來,家里狼藉,他收拾一番,屋子里的古龍水味道消散殆盡。他靜靜站了會兒,又坐下來,摸出一支煙,心里并不想抽煙,他想抽煙的時候很少,但摸出來就是摸出來了。
李秋嶼抽完一支煙,開窗通風,家里重新整潔,也沒什么特殊氣息,像是趙斯同從沒來過。
像卸下什么重擔,又像丟失什么東西,好比一個人大掃除,總疑心是否垃圾袋里有不該丟的。人就是這么奇怪,李秋嶼談不上太高興,他心情有些復雜,這種情緒,除了他自己,不會有第二個人能理解。
李秋嶼去處理了酒店的事,前臺告訴他,那位很闊氣的趙總已經(jīng)退房,他沒說什么。
周六的晚上,李秋嶼去接明月,他一點不尷尬,鈴聲一響,他到教室窗戶外沖她招招手。講臺上站著孟文珊,最后一節(jié)自習是她的,人影交錯,教室里聲音大起來,學生們要走了。
孟文珊看到了李秋嶼,心里一驚,她立馬慌亂地調(diào)開目光,她沒想到他還會親自來接明月。兩人的事情,滿城風雨,是多少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學生們從講臺上過,男學生人高馬大,倒成了她的掩護,她暗暗瞟幾眼,他跟明月兩個都很自然,好像人家看什么,說什么,都是另個世界發(fā)生的事。
“孟老師還不走?”孟見星來到她身邊,他臉色陰晴不定,家里出事后,他就心情很差。
孟文珊明白他也看到了,收收思緒:“見星,我們等人都走完了再出去吧?”
孟見星眉頭一揚:“你怕他們?你看看他們,世界上臉皮最厚的一對!
他心里有戾氣,不知道對誰發(fā)才好。直到現(xiàn)在,他還恨著李秋嶼,恨著明月,他只想趕緊考上大學,離開這里,一輩子都不要再見著這兩人。
孟文珊心里一陣痛苦:“見星,不要再說了,我們說好的,不再提他們了!
她一見李秋嶼,覺得很心碎,什么關(guān)系都沒了,好像結(jié)局早就寫在了開頭,開頭她跟他誰也不認識誰。他攪動了她死水一樣的生活,她覺得活過來,知道人活著竟然還能擁有這么一種心情,一種甜蜜。盡管這心思不能見人,不能見人卻能見自己,她應該感激他的,最終卻弄成了這樣。
教室外,那兩個人已經(jīng)隨著攢動的人影下去了。
樓梯很擠,也很吵,明月的球鞋叫人踩掉了后腳跟,一直出了教學樓,才一跳一跳提上。
他們買了個小的巧克力蛋糕回去,明月要吃,她一下自習就感覺很餓,不吃點東西睡不著,還沒到家,蛋糕已經(jīng)去了大半。
李秋嶼沒有很晚進食的習慣,說不吃后,明月把蛋糕都送進了肚子。
“吃完了?膩不膩?”他問道。
明月笑笑的:“好吃,一點都不膩!
李秋嶼提議:“走兩圈再上去吧,睡覺別積食!
明月道:“我是鐵胃!
李秋嶼笑道:“忘了那次上吐下瀉了?”
都是剛來的事了,有些遠,跟昨天呢。可其實這兩年發(fā)生了許多事,事里又夾雜許多人。
“你看見孟老師了嗎?”
“看到了。”
“不知道她見你羞愧不羞愧!
“不重要了。”
李秋嶼轉(zhuǎn)頭問她:“你在學校見喬老師孟老師別扭嗎?”
明月直言:“別扭,她們見我也別扭,雖然她們看著沒什么異常,但我知道,所以,我們從來不對視,偶爾不小心碰上,也都很默契避開,免得尷尬!
李秋嶼道:“心里難過嗎?”
明月看著地上影子,她挨了上去,緊貼李秋嶼手臂:“最開始有,現(xiàn)在說不出什么感覺,有時候坐教室里跟坐鼻涕里一樣,惡心。”
李秋嶼道:“這么難受嗎?”
明月說:“因為,老師在講臺上都一本正經(jīng)的,我有時看她們的臉,會很迷茫,她們是傳道授業(yè)解惑的重點高中老師,自己做那樣的事,怎么教育別人呢?”
李秋嶼斟酌著開導她:“現(xiàn)在的老師跟古代的老師不同,尤其高中階段,高考是老師和學生的共同壓力。他們主要是授業(yè)解惑,傳道更注重精神上的東西,就算解惑,也是解知識上的,你一定能看得到,你的大部分高中老師們其實很辛苦,早讀那么早,晚自習又那么晚。我不是要替她們開脫什么,她們只是普通人,有自己的弱點,也會像其他人那樣做錯事情,你質(zhì)疑她們,是因為給她們加了老師這層光環(huán),一個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永遠活在光環(huán)里,她們是真實的,所以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人總是很多面組成的。”
明月低頭踢開小石子:“我知道,我只是跟你說說我的心情,幾天沒見你了!
李秋嶼笑著摸摸她頭:“桂花開了,聞到了嗎?”
明月便到一棵桂樹下,掐了幾朵米粒樣的桂花,放兜里。
“我把它放床頭,睡覺也香香的!
她踮踮腳,手心貼向李秋嶼口鼻:“你聞聞!
李秋嶼笑道:“很香!
明月往他身上抹:“把你渾身都弄得香香的,小蜜蜂誤會你是花,來蟄你!
李秋嶼莞爾,被她胡亂摸了幾把。
兩人一塊兒上樓,洗漱完,明月站在酒柜前看看,問道:“他來過了是嗎?”
李秋嶼拿毛巾揉著頭發(fā):“你怎么知道?”
“少了瓶紅酒!泵髟乱恢,“你跟他喝酒了,肯定還說了很多話。”
李秋嶼道:“是,咱們?nèi)ケ本厣虾,一北一南,不用再見了!?br />
明月默默瞅著他:“你們把話說盡了?”
“說盡了!
“能相信他說的話嗎?”
“能,他這點風度還是有的,你贏了他,他認輸!
明月舒出口長氣:“你會不舍得他嗎?”
李秋嶼笑道:“怎么這么問?”
明月道:“直覺,因為你一直也不討厭他。”
李秋嶼道:“我沒幾個真正討厭的人,他要怎么樣,跟咱們沒關(guān)系了,我沒有不舍得他!
明月小心問道:“那其他人呢?你要追究嗎?”她吞吞吐吐起來,“還有向蕊,你跟她談過戀愛!
李秋嶼很坦蕩:“你覺得我該怎么辦?”
明月猶豫道:“我不知道,有時覺得有口氣不出難受,有時又想勸你,要不然算了,很麻煩,弄得心情也不好。但無論你怎么做,我都能理解你,支持你!
李秋嶼道:“我正想跟你聊聊這件事,我不打算追究,這段時間我累了,發(fā)生的事情太多,現(xiàn)在結(jié)果很好不是嗎?我好好的!彼嗳嗵栄ǎ斑@些人后續(xù)怎么樣,不重要了,我也不想關(guān)心!
明月坐到他身邊,她心里最近總有股沖動,又不太敢說,李秋嶼側(cè)過臉來,“你是贊成的,是嗎?”
她點點頭:“你想好了,我就贊成!
她披散著頭發(fā),李秋嶼撫了撫,頭發(fā)烏黑閃動光澤,散發(fā)著芬芳,這樣的觸感,嗅覺,都變得格外靈敏,實際上沒桂花濃郁的,但隨著他手指的撫弄,那味道滿屋子都是。
李秋嶼察覺出明月的目光:“有什么話要說嗎?”
她覺得他未必同意,會勸她,掙扎了半天,才說:“我想你。”
李秋嶼心也跟著一跳,笑道:“我不就在這兒嗎?”
“你沒有過嗎?在跟前也很想!泵髟抡f著說著,把自己說害羞了,有點不大自在。
李秋嶼有,他覺得這個時候說這些真不是時候,本來是要好好說事的,話很自然地變了味兒,太影響她了。
“還有別的事吧?”他岔開話題。
明月心里突突的:“我想跟你走!
李秋嶼道:“咱們是要走的,離開這兒。”
明月有些急切了:“我想現(xiàn)在就走,不知道行不行,到一個沒人認識咱們的地方去!
李秋嶼不是沒想過,很快打消念頭,她高三,節(jié)骨眼上換學校很不好的。
“不是不行,我當然能找人幫你聯(lián)系到學校,主要是我怕耽誤你學習,到新環(huán)境要適應。”
“我適應很快的,現(xiàn)在就是復習,不學新知識,課程早都學完了,我行的。”
明月說完又有些后悔,她沒替他考慮,她知道他那個同學的叔叔還是希望他繼續(xù)留這兒的酒店,這份工作薪水并不低。
但話一下說出去了,還說完了,他一溫柔和氣地問她什么,她心里什么話也藏不住,統(tǒng)統(tǒng)告訴他,好像隱瞞什么都對不起那樣的目光、語氣。
“我隨便說的!彼鲅蜓a牢道。
李秋嶼微笑道:“你要是真想好了,我來想辦法,只要你能確定,不是心血來潮的主意。”
明月心有些亂了,他要是找工作不順利怎么辦,她剛才為什么一激動說出來呢?至少在這里,他有穩(wěn)定的收入,那是兩人的開支來源。
她覺得自己太沖動,太感情用事,也不是到忍無可忍的地步,但心里就是想離開,她覺得這里壓抑,沒有生機,總是能產(chǎn)生聯(lián)想,又想真正地躲開趙斯同,總之想很多。
“明月?”李秋嶼喊她,明月神情惆悵,他問道,“你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走,還是擔心其他?”
她很不好意思地看看他,李秋嶼便明白了,“如果是擔心別的,那不需要,我會解決的,其實我也想過這個事結(jié)束咱們就走,你沒提,我也不好說,畢竟現(xiàn)在是高三!
明月眼睛又亮了:“真的嗎?你也想過?不是為了安慰我的?”
李秋嶼笑道:“真的,這樣吧,跟我說說都擔心什么,咱們分析分析,把問題列出來,我告訴你我打算怎么辦,一塊兒商量?”
太好了,他永遠跟她的第一印象一樣,幾無差別,明月羞澀笑笑:“我有沒有難為你?”
李秋嶼笑著搖頭:“沒有,你從沒難為過我!
“你會不舍得這兒嗎?”
“有點兒舍不得這個房子,咱們住過。”
“我也是,最舍不得的就是這個房子了,其實酒店也很好!
“沒關(guān)系,咱們把記憶帶著就行了,存腦子里,誰也拿不走!
兩人話說到很晚,燈一直亮著,四周都黑漆漆了。
一個涼意明顯的早晨,是英語早讀,孟文珊直到下早讀也沒見著明月,問了問她的室友。
室友說,李明月轉(zhuǎn)學了。
孟文珊啞然,她看著那個空了的座位,出神不已。
他們走得悄無聲息,李秋嶼把所有事安排好,便帶著明月,從這個城市徹底消失,好像沒有存在過。
沒人知道兩人去了哪里。
他來得偶然,把她帶來是偶然。走得必然,把她帶走也是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