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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目光女神041

    雖然一直在幽暗逼仄的地下,但此時聞玉白連破三道厚壁,強行造出一條捷徑殺到眾人面前,在四面楚歌的三個人眼里,也是天神下凡般帶著圣光披荊斬棘而來了。

    看到聞玉白的那一刻,雪茸緊皺的眉頭在一瞬間舒解開來,眼中也忍不住露出喜悅——他想起了領居家里養的小狗瑞奇,隔著大半個鎮子喊它的名字,它也能在第一時間撒丫子跑到主人的身邊,永不怠慢。

    狗這種動物啊,好用的時候還是真的蠻好用的。

    聞玉白的氣勢永遠足到讓人窒息,雖然他的開場白平穩又簡短,但那排山倒海的破壁之勢,足以讓在場的所有人雙股戰栗。

    又兩道冷光在場地中游走而過,綁著雪茸和另兩位少女的繩子也在眨眼間被割開。

    三個人幾乎用上了畢生最快的反應力,當即飛奔著躲到了聞玉白的身后去。

    聞玉白伸手將他們朝身后攏了攏,高大的身形擋在他們面前,宛如面前在頃刻間豎起了一道城墻——實在是太安心了。

    這回雪茸看清楚了——聞玉白兩手各拿著一把兩把月牙形的短刀,彎刀的形狀和他本人極強的使用技巧,可以確保短刀在扔出去、精準刺中目標之后,還能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這還是雪茸第一次看見聞玉白使用武器,不得不說,他那雙骨節分明、青筋微起的手,握著這粗糲野蠻的冷兵器,簡直是說不上來的性感。

    但這樣的武器對使用者來說也有著巨大的傷害。雪茸悄悄打量起他的手心,不僅多的是繭子和疤,剛剛那兩下甚至讓他的皮下有些微微的滲血,難怪聞玉白平日里幾乎很少使用這種半遠程武器。

    雖然獵犬傷痕累累的樣子讓雪茸很是著迷,但職業本能還是讓雪茸忍不住思考——這刀分明可以設計得更合理些,要是有機會能幫他改造一下就好了。

    大抵也只有躲在聞玉白背后時,雪茸才有這些心思去想東想西。直到聞玉白抬起雙刀指向面前的敵軍,雪茸的觀察物被強制剝離,他才悻悻地把注意力轉移回了眼前的戰場之上。

    此時此刻,聞玉白將他們三人擋在背后那堵墻前面,對方的人呈三面將其包圍,雖然人數和位置不占優勢,但聞玉白在氣勢上卻占據上風,一時還真僵持了起來。

    聞玉白穩穩舉著雙刀,殺氣蓬勃的樣子,似乎隨時能切斷所有敵人的喉頭,而對面也紛紛舉起了武器,密密麻麻的刀尖直指著聞玉白的胸膛。所有人都沉默著,似乎都在等待著一陣風,將那根緊繃到極限的弦徹底吹斷。

    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個白發老者舉起雙手,從人群緩步走到了聞玉白的面前。

    聞玉白立刻將刀尖對準他,可看清來人的一瞬間,他微微睜大了眼睛。

    老人笑瞇瞇看著他,絲毫不畏懼他的刀尖,緩步走上前:“玉白,你怎么在這里?”

    聞玉白挑了挑眉,語氣冷漠輕佻:“不為什么,奉命行事罷了。”

    聽到這里,雪茸忽然有些不爽起來,躲在他背后陰陽怪氣地問道:“玉白,他是誰?”

    “……”第一次被兔子這么稱呼,聞玉白沉默了幾秒,但還是全盤托出道,“奧丁·費多,我飼主的老熟人。”

    “論資排輩,聞風清可得喊我一聲老師。”老人背著手,笑著站到刀尖前,“玉白,不管是誰讓你來的,只要你現在安安分分從這里離開,我也不會追究了。”

    看著站到他面前的奧丁,聞玉白嗤笑了一聲:“我可沒有聽你指令的義務。”

    聽到這里,奧丁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忽然狠厲起來,但他也并沒有動怒,而是帶著一種極其扭曲的嘲諷說道:“難怪聞風清說你是個不聽管教的野種,看來也不只是他管教無方的問題。”

    雪茸在側后方看得很清楚,原本情緒平穩的聞玉白,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很明顯地咬緊了后牙,他的脖頸甚至都暴起了青筋——顯然,他對這句挑釁非常在意。

    怕他失去理智,雪茸趕緊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聞玉白的身形緊繃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來,剛才的那份僵持便也跟著一起消散了。

    “還請費多先生管好自家的狗。”聞玉白拿刀尖對準他的眉心,“在收到飼主的指令之前,所有阻攔我的人都是我的敵人。”

    “飼主的指令?”奧丁冷笑道,“裝得一副聽話馴良的樣子,倒不如說,你只聽合你心意的指令。”

    聞玉白挑起眉尾,對這番中肯評價不置可否。

    很顯然,奧丁來之前已經試圖去尋找過聞風清,但自己那位狡猾的飼主,此時不知躲到哪里去避風頭了,想要把他揪出來對聞玉白下達撤退指令,倒不如直接出面勸說來得有效率。

    “玉白,你在堅持什么?”奧丁放下姿態問道,“這個案子到這里就了結了,你和風清是絕對的大功臣,沒有人會搶走你的功勞。我回去還會在教皇那邊幫你美言幾句,幫你爭取榮譽和犒賞,功名和利祿都不會少你半分……只要你愿意識這個時務。”

    聞玉白根本懶得聽他花言巧語,拿刀在他眉心比了比:“別說那么多廢話,讓聞風清過來當面下指令,否則我連你也一起殺了。”

    這回輪到奧丁青筋暴起了。他瞪著白胡子,把自己的腦門抵到聞玉白的刀尖上,血注瞬間順著眉心爬向臉上的溝溝壑壑。

    “你敢殺了我??”奧丁的動作看起來瘋癲,但是思維卻無比清晰,“你以什么名義殺我?自我站在這里,你有看到我參與任何犯罪活動嗎?你現在殺我可不是什么秉公執法,而是故意殺人,還是暴力殺害無辜的神職人員,你是公家的狗糧吃膩了,想去改行當人人喊打的逃犯嗎??”

    聞玉白舉著刀的手沒有放下,可眉頭卻緊緊鎖了起來——他知道,不管這人的話符不符合邏輯,歸根結底,自己確實不能殺他。

    可雪茸這個正經逃犯聽不得這個,沒等聞玉白做出反應,他就從他身后冒出半個頭來,冷嘲熱諷道:“呵,你剛剛也說了,這些人就是在進行犯罪活動,玉白現在正在解救人質,你打橫攔過來就是妨礙執法,嚴重危害公民人身安全,我看現在直接一槍斃了你也不為過。”

    沒想到突然冒出來個幫腔的,奧丁瞪大了眼睛,愣了半晌還想狡辯,雪茸見狀,也不端著了,舉起手指著他的鼻子直接開罵:“別說了!半截入土的死老頭!少說兩句給你死后積點德吧!”

    這一遭謾罵著實刺痛了老奧丁的心,見他氣得吹胡子瞪眼,卻支支吾吾半天罵不回去,一直處于緊繃狀態的聞玉白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面前這兩人絲毫不尊重當下的嚴肅氣氛,老奧丁差點兒沒一口老血直接噴出去。他狠狠捋了兩把被氣得亂飛的胡子,一個拂袖轉身,不再與兩人對視。

    可還沒等幾人放松下來,就聽一聲十分詭譎刺耳的哨聲響起。

    聞玉白下意識伸手將雪茸藏回身后,也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架好了戰斗姿勢。

    雪茸乖乖躲好,又忍不住問道:“玉白?什么情況?”

    第三次,聞玉白終于免疫了他陰陽怪氣地叫自己“玉白”,此時,他全身心都集中在迎戰上:“保護好自己,他的獵犬要來了。”

    雪茸剛開始好奇,還有什么獵犬能讓聞玉白這么認真對待,下一秒,他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巨獸的腳步聲傳來之時,面前的包圍圈自動讓出一條道來。緊接著,一只巨大的、幾乎快要填滿整個甬道的恐怖怪物,猙獰著面孔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雪茸多少是見過世面的,長相奇丑無比的獵犬他都見識過,可面前這個還是實實在在把他嚇到了。

    這只獵犬的體型,足足是正常獵犬的三倍大小,肌肉和身形堪稱恐怖,似乎隨時都可以將這狹窄的地下通道擠爆。它全身的毛發像是被火燒過一般,是叫人嚴重不適的焦黑色,與其說是一只巨犬,不如說更像是只棕熊的模樣。

    但這都不是最讓雪茸感到反胃的,這只獵犬真正的怪異之處在于,它有著整整三個腦袋。

    沒錯,眼前這家伙,就是一條活脫脫的“地獄三頭犬”,可它顯然并非神話故事里那般天生三個腦袋,除了原本屬于這具身體的頭之外,左右兩側的腦袋的毛色和品種也并不相同,和脖子的連接處上,還有著非常明顯的縫合痕跡。

    人為搞成這個樣子,這家伙不會叫刻耳伯洛斯吧……雪茸心里剛吐槽著,就聽聞玉白開口:“刻耳,好久不見。”

    果然。雪茸無語至極,卻忍不住心臟亂跳起來——

    面前這只獵犬給他的感覺很難受,這不是聞玉白給他帶來的那種,天敵氣場帶來的絕對壓制,也不是出于絕對實力懸殊產生的壓迫感,而是一種自身就長期處于痛苦和混沌狀態、并將這種壓抑的復雜情緒大量感染給周遭人的,強烈的戾氣。

    說白了,眼前就是個垃圾山一樣的骯臟污染源,讓人下意識地想要遠離。

    此時,三頭犬正齜著牙,伏著腦袋壓著肩膀作攻擊狀態,胸腔和喉頭發出警告般的嗚聲,那聲音在地道中回蕩著,宛如魔鬼在呼喚。

    聽到聞玉白的呼喚,那咧著獠牙的狗嘴下意識平靜下來,很顯然,他們是老相識了。可下一秒,身后的奧丁咳嗽了兩聲,三頭犬便又重新進入了警告狀態。

    聞玉白抬頭望著它那三張同樣猙獰的臉,平靜地舉起手中的雙刀,淡淡道:“刻耳,你從來都沒有打贏過我。”

    刻耳一聲低嗚著,它不會說話,身后的奧丁卻開口道:“玉白,現在早已經不是五年前了,你會為你的自大付出代價的。”

    眼看著面前那三顆腦袋的六只眼睛開始冒出瘆人的幽火,聞玉白也微微側過了身,作備戰狀。

    雪茸躲在他的身后,心跳如擂鼓般轟轟作響,緊張中又帶著些許興奮。

    這兩個打起來,一定會相當得刺激好看,自己還能順便收集一些獵犬戰斗的情報,以備今后會有不時之需。

    “嗷!!”三顆腦袋同時發出低吼,那巨大的吼聲在幽長又復雜的地形之中橫沖直撞著,連地面都跟著震動起來。

    隨著怒吼聲的爆裂,三頭犬也是在一瞬間俯沖了過來,聞玉白舉起手中的雙刀,凝神觀察對方的行進路線,“唰唰”兩聲,兩道寒光飛過,聞玉白手中的月牙刀成圓弧狀從兩側逼來,直對著三頭犬的喉頭。

    這個角度相當刁鉆,加上三頭犬的沖刺速度極快,左右夾擊之下幾乎不可能躲避得掉。可雪茸卻眼睜睜看著那身軀笨拙龐大的三頭犬一個俯身,雙刀撲了個空,重又回到了聞玉白的手中。

    那家伙不是只有蠻力的傻子!雪茸頗有些震驚——這只狗遠比他想象中敏捷、聰明得多!

    眼看著雙刀無功而返,雪茸不免為聞玉白捏了把冷汗,但這人卻并沒有絲毫慌亂,面對俯沖過來的巨犬,他直接抬腿,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干脆的圓弧,緊接著“砰”地一聲,直接踹在了正中間的狗腦門上!

    原來這家伙本身就沒打算用刀砍中刻耳,只是用這一招降低對方的重心,這樣就能在靠近的一瞬間,有足夠的距離直擊狗頭——不得不說,聞玉白的狗腦子比他想象中還要好使。

    中間的腦袋顯然是主心骨,被大力踢踹一腳之后,左右兩只腦袋都跟著痛苦地閉上了眼。

    但也僅限如此。那狗的血實在是太厚,聞玉白這力崩山摧的一擊上去,石墻都能斷成兩半,可刻耳卻也僅僅只是趔趄了一下。

    偏偏此時,身側那被聞玉白強行打通的捷徑里,突然傳來一串腳步聲,雪茸凝神一聽,瞬間皺起眉頭——

    糟糕,追兵追上來了,還有至少三條獵犬。

    他看了看自己空蕩蕩的右手,下意識握了握拳——要是自己的拐棍還在就好了,至少可以幫著護一護身后兩位姑娘,幫忙清一清雜魚,讓聞玉白更專心地迎戰。

    也不知道那拐棍現在在哪里,被人銷毀了沒有,那可是自己花了好久才調配出來的,迄今為止用過最稱手的版本。想到這里,雪茸忽然有些心痛起來。

    似乎是聽到他的心聲一般,聞玉白微微側過身來,從上衣口袋抽出了一根還綁著糖果外衣和花哨蝴蝶結的拐棍,徑直拋給了身后的雪茸。

    ——是自己的手杖!雪茸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差點忘了。”聞玉白頭也不回地淡淡道,“你家貓讓我帶給你的。”

    雪茸揚起嘴角,拿起那糖果手杖一個轉身,和聞玉白背對著背,將兩個少女護在中間。

    “咔咔”兩聲,—火槍上膛。

    “轟!!”“咚!!”“砰!!”三聲悶響幾乎同時響起。

    刻耳的前爪在聞玉白的咫尺前踩出一個巨坑,聞玉白也一拳直接轟進了他的肚子里,背后的雪茸打響了第一槍,他的準頭極好,直接命中了最前方獵犬的前腿,但他本人又是極弱的,險些被這強大的后坐力掀翻在了地上,胳膊也被震麻了——每次都是這樣,雪茸趔趔趄趄,確認胳膊還在,這才松了口氣。

    下一秒,刻耳忍著劇痛直接向聞玉白揮出右爪,聞玉白一個閃身,再次提膝擊中了對方中間腦袋的下巴,兩邊的狗頭同時扭頭想要撕咬他,卻“砰砰”兩下,再次把中間的腦袋砸得天旋地轉。

    身后,在雪茸胳膊恢復之前、重新端起火槍之前,阿麗塔不知什么時候,從他口袋里摸到了他先前用來擊碎吊燈的彈弓,她彎腰撿起一塊石子兒,對逼到面前的獵犬,“砰”地一聲直擊對方的右眼。

    雪茸見狀,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驚訝道:“哪兒學的偷雞摸狗的功夫!”

    阿麗塔沒有回答,只是繼續拿起石頭準備攻擊。

    說實話,狹小的場地嚴重限制了刻耳的發揮,他幾乎只能做到基本的行進和轉身,跳躍的動作稍稍越界,腦袋都有被磕暈的風險。

    但即便如此,聞玉白還是感受到了這五年來,它飛一般的實力增長。

    不論是力量還是速度,亦或者是戰斗的策略與智慧,都與五年前的那個三傻合一的大塊頭大不相同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左邊的那顆腦袋已經不是五年前的那只了,它身上的灼痕也比先前更加明顯,它那直接能看到皮膚的爪子上布滿了傷痕,脖頸處的縫合傷還有著沒處理干凈的血痂……

    此時的刻耳,宛如一個壓縮著大量怨氣、悲傷、痛苦的高壓罐子,這統統被強行轉化成了巨大的殺氣,凝聚在對準著聞玉白的每一次重擊之中。

    聞玉白抵擋著它一次又一次的攻擊,或許是出于昔日的舊情,又或是對于同類莫名的共情和憐憫,他并不想對刻耳下重手。如果必要,他想找個干凈利落的方法,相對輕松地給它一個了結,而不是在它活著的時候開腸剖肚,讓它承受更大的痛苦。

    這一份私心,讓聞玉白的戰斗難度陡然上升,他勉強占了些上風,可卻遲遲找不到那個直接的突破口。

    此時,他的背后,連菲比都已經加入到了抵御追兵的追趕之中,眼看著兩人拿槍的拿槍,彈石頭的彈石頭,她也不甘示弱,滑出冰涼的蛇尾,死死盤住追兵的喉頭。

    媽的,活著好難啊!!菲比一邊收緊著蛇尾,一邊緊閉著眼,強忍內心的崩潰——我就像好好活著,怎么就那么難啊!!

    身后的緊張有序,讓聞玉白感到了安心——他本還有些擔心自己沒法兼顧身后這三個人,可沒想到他們的求生欲一個比一個強,戰斗力也并不算太弱。

    還有個雖然戰力不行,但是腦袋很活的兔子。一想到這里,聞玉白忽然安心下來,他知道,雖然那家伙平日里嘴上缺德、干事莽撞、想法離奇,但這種關鍵的時刻,他絕對是最靠譜的那一個。

    他安然將后背交給雪茸,直視著面前刻耳的喉頭,雙手終于爆出獸爪來。

    刻耳已經露出疲態,現在,只要他沖過來的一瞬間,自己直接劃斷它的喉管,那么一切就徹底結束了。

    “咚、咚。”似乎是在給自己打氣一般,刻耳狠狠跺了跺兩只前爪,聞玉白凝神,在腦海中預判著它的路線——它會直沖著自己來,只要在他距離自己三米的地方開始進攻……

    他的眼睛快速追蹤著刻耳的行蹤,瞳孔卻在下一秒驟然縮緊——路線不對!!那家伙的目標不是自己!!

    想要在這么短的時間內,迅速撤回蓄勢待發的攻擊,難度比看上去的還要大很多。那一瞬間,動作、重心、注意力全都變了。

    但聞玉白還是以極快的速度,一個轉身,將身后認真瞄準的雪茸護在身下。

    下一秒,刻耳宛如山堆一般巨大厚實的前爪將他牢牢摁倒在地。

    血光四濺,一陣鉆心的刺痛從背后炸裂開來。

    雪茸專心干一件事情的時候,幾乎很難分神。

    因此,當他正認真瞄準身后逼來的獵犬,準備扣動扳機,卻被人直接從身后撲倒時,那一刻,他的兔子耳朵應聲滑落出來,手上的火槍也差點走火。

    但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也只用了不到一秒。

    被聞玉白淡淡的體香包裹的一瞬間,他的手腳都開始痙攣起來:“你怎么樣??”他條件反射想要起身去看聞玉白的情況,卻被那人死死摁住了。

    下一秒,這人身上叫人踏實安心的氣息便被嗆鼻的血腥味淹沒了。但那人還是牢牢護著自己的頭,甚至還伸手幫忙捂住了腦袋上的兔耳。

    耳朵!雪茸這才反應過來,一旦自己的耳朵被人看見,自己的身份就要暴露了。

    可都這個時候了,這家伙還考慮耳朵干什么??

    雪茸壓著聲音,低吼道:“別管了!!你都流血了!!”

    但那家伙比自己想象中還要倔強,哪怕這個時候還只是一聲不吭地護在他的身上。

    ——聞玉白感覺得到,刻耳這回是存心想要殺了自己。

    那巨獸幾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重重踩踏著自己的背部,近乎三倍的重量狠狠碾過,那種窒息的劇痛,可不是平日里聞風清幾鞭子抽在自己身上可以相提并論的。若是一般人,早就已經在這恐怖的碾壓之下碎成了一灘肉泥。

    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座大山活生生化成一把巨大的石斧,硬生生要沿著自己的脊梁骨將自己撕成兩半。

    可那家伙還在不斷地施力,甚至兩只前爪都發狠般踩了上來。

    “……”聞玉白的視線一陣模糊,冷汗大滴大滴地滑落,但也幾乎是在怪物發力的同一時間,他雙臂一個施力,硬生生頂住了那從天而降的巨力。

    不支撐一下的話,身下的兔子會被活活碾死。雙目昏黑間,聞玉白的腦海里就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了。

    兩股相反的巨力讓聞玉白背上的傷口崩裂開來,越來越濃的血腥味讓雪茸的心臟止不住地亂跳。他緊緊縮在聞玉白的臂膀之下,努力調整著呼吸,以最快的速度收著腦袋頂上的兔子耳朵。

    “咔咔……”骨頭被碾壓的聲音充斥在耳邊,雪茸緊緊咬著牙,快速按揉著耳朵——快一點,自己背上的人都快要被踩碎了!

    似乎是看見耳尖緊張得不停顫抖,聞玉白有些艱難地伸手輕輕覆蓋在了他的手背上,跟著他的動作一起,耐心地、一圈圈地揉著耳根。

    雪茸先是不適應地一顫,接著就感覺到了那寬大的掌心里,傳來了一陣陣叫他心安的溫暖。

    心率慢慢降了下來,雪茸閉著眼睛深呼吸——快點、再快一些,只要心跳回到正常值,耳朵就會收好了。

    “……”一聲壓抑的悶哼,雪茸知道,那人的骨頭被生生踩斷了一根,也就在這一瞬間,兔耳朵終于收了回去,他趕緊拍了拍聞玉白的雙臂:“我好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聞玉白支起身,硬生生將踩在背上的獸爪頂起。

    在雪茸飛速脫逃的一瞬間,他一個勾腿起身,狠狠朝刻耳朵腹部踹了出去。

    暗紅色的血珠在空中劃出一個月牙,像是一把鐮刀,要生生割開那惡獸的胸腔——“轟!”

    一聲悶響,體型碩大的三頭犬被生生踹飛了過去,這一回它被踹得不輕,三個腦袋一個翻起白眼,一個掉了顆牙,一個嘴角滲出鮮血來。

    而此時,聞玉白的反擊卻似乎剛剛開始。

    再次站起身來之后,雪茸明顯感覺到聞玉白的氣場發生了強烈的變化。

    后背傷口的鮮血順著手臂流到了指尖,他伸手擦了擦臉,面頰便像是瞬間爬上了血色的圖騰。

    自己的血液對于獸類的刺激是直刺骨髓的,那一瞬間,那最原始的、最不可能抵抗的攻擊欲徹底壓制住了一切理智。

    “轟——”聞玉白分明沒有做任何動作,在場的所有人卻感覺到了一股殺氣極重的氣場以他為圓心爆裂開來。雪茸甚至直接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坐在地上。

    對面的三頭犬已經踉踉蹌蹌地站起身,但面對此時一動不動的聞玉白,它竟然也不敢妄動,只敢夾著尾巴背著耳朵,發出警告卻又恐懼的低吼。

    “刻耳!!”身后的奧丁再次發出命令,眼看著三頭犬猶豫著打算向前沖,聞玉白被鮮血染成的手在一瞬間爆出利爪。

    他威脅自己的時候,也露出過這樣的爪子,但雪茸還是看得出來,這一次很明顯地不一樣了——

    他的手型開始發生變化,皮膚也從人類的狀態漸漸生出銀白色的獸毛,他全身肌肉都緊繃著,脊背都有些顫抖,似乎是很努力地在跟某種力量抗衡,但還是看得出來,他的肩胛骨、他的脊柱、他全身都骨頭在掙扎著變形。

    作為一個獸人,雪茸對眼前的情況必然再清楚不過——他知道,聞玉白快要控制不住變成獸態了。

    平日里他就隱約感覺得到,這個別扭的長官有意不向外人展示自己獸態的模樣,按理說,這樣的變形既能滿足雪茸強烈的好奇,也可以讓他掌握一個全新的敵人情報,最重要的是可以帶領他們擺脫險境。

    但不知為何,他看著面前聞玉白的背影,忽然打心眼兒里不大希望他變成那副模樣。

    總感覺那家伙不喜歡這樣,雪茸的腦海里莫名浮現出這個念頭來——他好像很痛苦。

    “咔、咔……”骨骼的畸變聲在甬道中回蕩著。屬于人類的理智和冷靜在一點點褪去,而那雙本冷冽如月色的眸中,一簇暴戾的、野性的火,似乎在一瞬間騰起,燎原一般迅速灼便了他的全身。

    他渾身都肌肉都開始不受控制地涌動著,上衣的外套也處在爆裂的邊緣,盡管他死死咬緊了后牙,但胸腔里卻壓抑著痛苦又憤怒的哀吟。

    隔的老遠,雪茸都感受到那巨身體迸發出的灼熱,還有空氣中凝結著的顫抖——他真的很痛苦,雪茸心想。

    此時正該是刻耳進攻的大好機會,奧丁也幾乎是撕心裂肺地吼著:“刻耳!上!!咬碎他的腦袋!!”

    可在這強烈又悲哀的氣場之中,刻耳緊緊夾住了尾巴,全身也開始忍不住像篩子一樣狂抖,奧丁拿出鞭子狠狠在它的背上抽打起來,鮮血橫飛間,刻耳卻也沒有半點兒進攻的意思,甚至背起耳朵低壓下腦袋,盯著面前正在獸變的聞玉白,一步一步向后撤退起來。

    看見這個反應,雪茸也大概懂了——這位長官完全獸態的攻擊力,絕對遠遠超過刻耳。

    可這三頭犬的體型和力量已經足夠變態了,聞玉白的純獸態……到底能強成什么樣子?

    “該死!!刻耳!!你是還想再掉一顆腦袋嗎??給我殺了他!!!”奧丁又猛地抽了一鞭子,刻耳龐大的身軀猛地一震,只能低聲嗚咽著繼續向前。

    三頭犬做好了攻擊的架勢,聞玉白也蓄勢待發,空氣被野獸的血腥味填充,雙方的對決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里吹來了一陣微風,聞玉白和雪茸幾乎同時扭頭望去。

    聞玉白的獸耳隨著風向輕輕動了動,也就在這一瞬間,獸化的進程戛然而止。

    他看著眼前即將沖來的刻耳,剛才要將對方置于死地的殺氣不再,他只是擰起眉,迅速抬起手,制止道:“刻耳!!停下!!”

    他的命令似乎比奧丁更加管用,刻耳在一瞬間剎在了他的面前,奧丁剛準備發飆,就聽聞玉白嚴肅道:“仔細聽!有情況!!”

    直到這時奧丁才發現,剛才還圍在他們身邊的信徒們,不知何時早已經沒了人影,空無一人的地下城仿佛一具被掏空了內臟的巨大尸體,散發著叫人戰栗的死氣。

    奧丁終于停下手,不再強迫刻耳進攻。他衰老的耳朵聽不到遠處的動靜,但這并不妨礙他能感覺到此刻情況明顯的不妙。

    雪茸抱著手杖,凝神靜聽,遠處傳來隆隆的轟鳴,還有踢踏的腳步聲……

    信徒們沒有棄下他們離去,可這動靜反而更讓人感到了不安。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向聞玉白:“……墻在動?”

    聞玉白皺起眉:“嗯。”

    話音剛落,最前方的那堵厚墻緩慢轉動起來,仔細看才發現,這些墻面并不只是挖掘時遺留下來的天然厚土,而是使用傳動裝置連接的巨大活動墻。

    頃刻間,原本的通路便被移動的厚墻直接堵死,但幾人也不敢輕舉妄動——在敵人的迷宮里,無論他們怎么奔逃,都注定是刀俎上的魚肉,只有被拿捏宰割的份。

    聞玉白快速掃視眼前的一切,立刻伸手把人擋在身后:“都靠過來。”

    刻耳聞言,立刻和聞玉白背對背形成保護,將其余四人擋在包圍圈內。隊形成型的一瞬間,四周的墻壁也紛紛轟隆移動,再抬頭時,地形重新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形廣場,此刻,他們就站在圓形的正中央。

    不知為何,這詭異的正圓地形忽然讓雪茸感受到了一陣不安。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聯想到了……眼睛。

    這個念頭響起來的一瞬間,遠處忽然傳來了斷斷續續的吟唱聲。

    抬頭,幽深漆黑的通道盡頭,一群身著黑袍的教徒低吟著詭譎怪異的經文,他們左手拿著經書,右手持著短棍,邁著整齊劃一的步伐,一步步地朝圓形中央逼近過來。

    “星眸搖曳,閃耀神光,昭昭圣火,點亮晨陽……”

    他們的聲音沉悶壓抑,卻又有著極強的共振力,仿佛是盤踞在地底的幽魂,一下下沖擊著地面。

    “該死……居然騙我??”奧丁看著眼前的情景,也立刻明白了當前的形勢,“刻耳!!”

    刻耳立刻齜牙,直朝著面前的人群沖去。

    聞玉白也打算帶著身后的幾人強行破圈,可下一秒,黑袍們突然齊刷刷高舉起右手,刻耳的動作也急停在了原地——

    “啊——!!啊——!!”突然,一個籠中女人驟然發出尖銳的悲鳴。“唰”地一下,走在最前方的信徒手中的短棍上方,驟然亮起一道刺目的光,一簇紫色火焰宛如游蛇一般,隨著哭聲在黑暗中扭曲舞動。

    緊接著,遠處另一個鐵籠之中再次傳來一個女人的哭叫聲,幾乎是同時的,黑暗中又一簇火光燃起……越來越多被囚籠困住的女人開始放聲哭叫,那星星點點的火焰也連出一片火海,仿佛是一顆星子落進了干草垛中,哭嚎與火焰在洞穴里一同擴散開來。

    這畫面實在過于詭譎,雪茸只感覺腦袋忍不住地脹痛,眼前的畫面也在跟著扭曲晃動。

    不知為何,他恍惚間竟覺得,眼前這刺目的紫色的火海,就是那些女人一陣陣尖銳的哭聲凝結、燃燒而成的,她們的哭聲仿佛都有了統一的節奏,一下一下地,推著面前的火,搖曳、生長、蔓延……

    但比起抽象的詭異,當下的危險顯然更加的嚴峻。

    只是眨眼間,他們便徹底被紫色的火海包圍,犬類都是極其怕火的,眼看著拿著火把的人一點點地靠近,刻耳一邊努力俯首警告,一邊卻忍不住地向后退著。

    另一邊,聞玉白也表情凝重,額頭開始滲出汗水來。

    “大爺的……”菲比又一次崩潰了,忍不住抬頭罵道,“這又是要干什么??不會要燒了我們吧??”

    阿麗塔也明顯緊張起來,卻不忘分析著眼前的情況:“在這種地方點火……除非他們也不要命了?”

    地下的空間十分狹窄,眼前的火焰又有著比正常火焰更高的溫度和灼燒力,想要把他們全都燒死在這里,大抵是整個地下空間都保不住了。

    菲比剛要被這句話安慰到,下一秒雪茸就幽幽地開了口:“但我看,他們確實也沒有想要活下去的打算。”

    經雪茸這么一提醒,眾人才發覺此時情況的不妙——此時,最前面帶隊的信徒上前一步,他高舉起火把,抬起頭揮動著四肢,似乎在跳一個詭譎的舞蹈。

    眼看他的動作頓住,聞玉白忽然一陣不妙的預感,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沖過去。

    但是遲了。

    男人直接拿起火把懟向自己的臉,幾乎是一瞬間,他的面部就被紫色的焰火吞噬,在菲比驚慌失措的尖叫聲中,一股肉被燒焦的氣味迅速蔓延開來。

    “啊……呃……”男人頃刻間被烈火包裹起來,他的衣物開始剝落,全身都變得焦黑。他的表情是極致的痛苦,但他的目光卻燃燒著強烈的興奮——

    “注……視……我……”噼里啪啦的燃燒聲中,男人從嗓子眼里擠出了斷斷續續的音節。

    他撲通一聲,直直跪在地上,忽然,他仿佛受到了什么鼓舞一般,忽然在烈火焚燒中張開雙臂,仰起頭呼喚起來:“注視我!!”

    這一聲宛如一道驚雷劈進身后的人群之中,手持火把的信徒紛紛效仿,拿著紫色的火把,狠狠戳向自己的面部——

    “注視我!”“注視我!!”“注視我!!!”

    一聲聲近乎癲狂的呼喊聲伴隨著女人凄慘尖銳的悲鳴,在愈燃愈烈的紫色火海中撕扯爆裂。

    最前方的人已經被燒得焦黑,但就算只剩一只骨架,他們依舊跪在地上,帶著渾身熊熊的烈火,朝著圓心中央的幾個人緩慢地爬去……

    這回所有人都看了明白——他們把自己當成燃料,把這地下城當作祭壇,把中間的活人視為祭品。

    他們要在黎明到來之際,為所謂的目光女神,舉行最后一次盛大的祭禮。

    哀鳴聲、尖叫聲、烈火焚燒的噼啪碎響……跪爬的焦黑骨架、哭泣的無眼女人、熊熊燃燒的烈火……

    所有的一切雜糅在一起,仿佛一場光怪陸離的奇異噩夢,抽象得痛擊著雪茸的感官。

    烈火迅速吞噬著地下空間的氧氣,呼吸開始變得困難,腦袋也開始脹痛。

    眼看著包圍圈越縮越小,刻耳也開始煩躁不安起來,它一邊將奧丁護在身后,一邊朝著面前不斷靠近主人的烈火咆哮起來。

    眼看它要伸出爪子抓,阿麗塔趕緊喊了一聲:“別碰那個火!!”

    但是已經遲了,刻耳準備收手的一瞬間,面前的人猛地抱住了它的前爪,紫色的烈火便立刻攀了上去。

    “嗷!!!”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紫色的火焰瘋了一般迅速向上蔓延起來。

    按照這個速度,不過半分鐘,這一頭巨大的野獸就會被火焰活活吞沒!!

    “刻耳!!!”奧丁一聲驚叫,“冷靜下來!!忍一忍!!”

    刻耳咬著牙,渾身上下寫滿了痛苦,但也依著奧丁的話不再亂動。奧丁見狀,迅速舉起手中的刀,毫不猶豫地對著它的前爪砍了下去!

    雪茸閉上了雙眼——“砰!”一聲悶響,鮮血飛濺,燃燒的前肢帶著火星滾落到一旁。

    刻耳發出一聲哀鳴,顫抖著歪倒在了奧丁的身邊。

    糟糕。現在的情況真的很糟糕。

    這些紫色的火就像是恐怖的怪物,沾到活物的一瞬間,就可以迅速燃燒全身。而他們被圍在正中間,四周出路全無,現在看來,只有被活活燒死的可能。

    怎么辦?還能有什么辦法?

    雪茸握著手杖的手心滲出汗來,備用的火藥已經快要用完,一旁的聞玉白也在用彎刀全力擊殺靠近的鬼火,但是對方人數太多,一轉眼,聞玉白的手心已經一片血肉模糊。

    氧氣快要耗盡了,意識也變得扭曲起來。

    恍惚間,四周的影像開始交錯重疊,雪茸只覺得自己站在一顆巨大的、紫色的眸子的正中央。他是瞳孔中映出的畫,也是那幽深的瞳孔本身。

    “注視我!!”“注視我!!!”

    在一聲聲的呼喚、和女人愈演愈烈的哭嚎之中,雪茸的眼前也開始斷斷續續出現了幻覺——他又一次聽見了流水般的琴聲,那無處不在的目光,此時似乎也正遙遙看著他。

    那悲哀的、憐憫的、又極其溫柔的目光,似乎要從頭頂伸來雙臂,將自己緩緩擁進懷里……

    難道,“目光女神”是真實存在的?

    雪茸昏昏沉沉地想著,幾乎要失去意識的一瞬間,一雙大手猛地托住了他下墜的身體——

    “醒醒!!”聞玉白的聲音宛如一道利刃,生生將那混沌的幻境撕扯開來,“別睡!!再堅持一下!!!”

    雪茸躺在聞玉白的懷里,只覺得心臟難受得抽搐起來,他咬著牙睜開眼,頭疼得快要死了一般。

    再堅持……那也得快想想辦法……

    他全身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卻依舊艱難地移動著目光,去尋找突破困境的最后一絲可能——

    強行突圍,他們會在一瞬間被火燒死,逐個擊殺敵人,自己的火藥已經不夠,光靠聞玉白一個人,來不及,根本來不及……

    聞玉白還在單手飛著刀,眼看著面前的火焰越逼越近,雪茸再次能量耗盡,沉沉地閉上眼。

    ……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等等!你聽!!!”

    快要昏睡過去的前一秒,聞玉白的聲音再次將他驚醒。雪茸“啪”地睜開眼,忍不住想要發火——大爺的,都快死了還不能讓自己安生睡一覺!

    可就在他耳鳴退去的下一秒,他也聽到了一絲動靜。他猛然睜大眼睛,跟聞玉白一起抬起頭——是在頭頂!那聲音是從頭頂傳過來的!!

    那一聲聲的悶響,非常堅定又迅速,顯然是在有目的性地進行著敲擊著地表。

    這時候他才想起來,自己還讓梅爾他們在外面接應,現在看來,應該是成功找到了。

    但是,眼看著周圍的火越來越近,頭頂的聲音還有些遙遠。

    等他們這么挖,肯定是來不及了。

    聞玉白快速看了一眼四周,跟雪茸快速對了個眼神,雪茸立刻了然,轉身拿起手中的手杖,強撐著笑起來:“長官,只有一顆子彈咯。”

    聞玉白面色蒼白,嘴角卻微微揚起:“夠用了。”

    下一秒,聞玉白快速脫下外套裹在手上,接著以驚人的速度彎腰,直接拎起最面前的一名信徒。

    紫色的烈火瞬間點燃了他手上的外套,但在觸碰到身體的前一秒,聞玉白就一個回擺,直接將人掄到頭頂那塊天花板上去。

    在那燃燒的人飛到頂點,即將下落的前一秒,早已經瞄準的雪茸迅速扣下扳機——

    “轟!!”一聲巨響。

    火藥和紫色的鬼火碰撞,劇烈的爆炸掀翻了頭頂的那一層厚厚的地表。

    天崩地裂間,砂石飛揚。

    頭頂破來了黎明的光。

    第42章 目光女神042

    和聞玉白分頭行動之后,梅爾立刻轉身去協調營救的事宜。

    萊安和沙維亞一直在隔壁的臥室待命,接到消息之后,三個人第一時間就趕去了杰克·福德的房間,進門的第一眼,就看見那堂而皇之的地下暗門。

    那時候,杰克·福德還被聞玉白當成人肉門閂綁在暗門的另一端,他們沒有第一時間盲目破門。一方面是下不了狠手,三個人里,沒有一個有魄力能為了開門,直接將背后的人活生生扯成兩半,另一方面,他們深知自己的力量還太過單薄。

    一個聞玉白解決不了的事情,他們三個人加在一起也必然是解決不了的。

    外援,必須要有外援,越多越好的外援。

    三個人緊急商量了一番,卻在外援的對象上產生了分歧——

    “我們必須去鎮子外找人。”梅爾如是說,“剛剛在路上我都看見了,一路上全是他們的同伙,找鎮子里的人就和直接自己送上門有什么區別?”

    “但是鎮子里的大多數人肯定是不知情的!”沙維亞有些激動道,“很多人和我一樣是蒙在鼓里的,他們很多人丟了女兒、丟了姐妹,心急如焚,怎么可能是壞人??你現在就算變成貓跑到隔壁,回來天都已經亮了,還怎么救人??”

    “那你去一個一個找??”梅爾也忍不住嗓門打起來,“現在這個情況,快速趕到鎮子外尋求幫助或許還來得及,一個一個挑選,不僅風險大,而且效率也很低!!”

    正在他們爭論不止、互不讓步的時候,萊安深呼了一口氣,小心卻又堅定地開口道:“那個……或許我有一個辦法……”

    簡單述說完計劃之后,兩人出乎萊安的意料,快速達成了共識。畢竟大家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快點救人。

    沒過多久,即將迎來黎明的埃城,被一聲驚慌的呼救聲徹底擾醒——

    “不得了了!!教堂著火了!!”一陣煙霧繚繞中,沙維亞的聲音響徹街角,“快來救火啊!!神像要被燒壞了!!!”

    在埃城,地陷了可以跑,天塌了可以逃,可教堂一旦出了事,那可是直接震到了所有人的命根子。

    皇家護衛隊緊急集合也沒有這般迅速,頃刻間,整個鎮子的人都紛紛提著水桶涌了出來。

    此時此刻,教堂已經被濃濃的黑煙包圍,沙維亞一邊飆著眼淚,一邊把人攔在教堂外:“別……別進去……咳咳……!!里面的火燒得太大了……千萬不要開門!!”

    看著窗戶里溢出的滾滾濃煙,居民們紛紛頓住了腳步。殊不知,教堂之內,一堆木柴正在水桶的包圍下呼呼冒著黑煙——這種焦油木材點燃之后會釋放出大量的濃煙,最能模擬火災現場的效果。

    “那怎么辦!!”人們驚慌失措,遙遙望著那被烈火包裹的教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卻沒有半點兒法子。

    但沙維亞畢竟是精通地形的本地人,他還有一個外號,就是“埃城活地圖”。

    早在看見杰克房間里暗門的那一瞬間,沙維亞的腦海里就立刻連出一條路線來——

    “當初建教堂的時候,為了防止火災和其他災害,建造者們特意挖了很復雜的地下通道,我小時候很喜歡和朋友們在里面玩,冬天也在這里過冬避寒。后來有一天這里被封了,就再也沒進去過。”沙維亞拿出紙筆,認認真真地畫了嚴格按照比例縮小的路線圖,然后在教堂外的某處畫了一個圈,“這里當初有一個圓形的廣場,現在想來,似乎正好和祭壇是對稱的方向。如果需要找突破口,那么一定就是這里。”

    此時此刻,人群便簇擁在地圖的那個圓圈之上,對著一地的濃煙干著急。

    沙維亞指了指地上的那塊空檔,說:“雖然防火通道的入口在教堂里,但是我們腳下的這一處是曾經的蓄水池,這里的地面很薄,只要能把這里打通,水就可以順著消防系統直接到達教堂內部,神像就安全了。”

    或許是沙維亞活地圖的身份太有說服力,又或者是在焦急狀態下,眾人根本無心思考。他話音剛落,就有人拿起鏟子,開始拼命掘起地來。

    接著,有著強壯前爪的獸人們開始刨土,大力氣的挑夫一擔一擔地運著石塊,鐵鍬蟲化成的半人也在奮力拼搏,而從妓院里逃出來的會噴水的姑娘們也已經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戰斗著,就連小胖鼠OO也從萊安的肩頭跳下來,用爪子拼命刨著地上的土。

    所有人的心情都像眼前這烈火一般焦急,梅爾仨人尤甚。

    他們死死盯著腳下的這片土地,看著他們一點點地變薄、變薄,心跳聲卻還是一遍遍在腦海里呼喊著——快些、再快些。

    挖到一塊硬石的瞬間,所有人的眼前都不約而同地昏黑下去。挖不動了,可要是再換一處,時間根本耽誤不起。

    鎮子口的野豬獸人開始嘗試著拿腦袋沖撞地面,一聲聲“砰砰”的悶響,獠牙都要裂開了,石頭卻紋絲不動。

    其他人也都嘗試著各顯神通,可這片石頭還是太硬,沒有人能撼動它分毫。

    難道只能這樣了嗎?要眼睜睜地看著一切都化為灰燼嗎?

    正當所有人都有些喪氣時,梅爾的獸耳忽然動了動——“都向后退!!”

    一陣轟隆聲從地心迅速攀上地表,帶著愈演愈烈的震動在腳底掀開。

    所有人慌忙撤退的下一秒,那被他們打薄到了極點的地面忽然爆裂開來!

    “轟!”

    飛沙走石間,是一片燃燒著紫色火海的地下之城。

    ……

    天花板被打通的一瞬間,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都傻眼了,他們大抵都沒有料到對面是這一副光景,但是情況也實實在在擺在所有人的眼前——

    “嘩——”“嘩——”一桶又一桶的水澆灌下來,燃燒著紫火的信徒也就“刺啦”一下,變成一堆堆掙扎著冒煙的黑炭,再沒有傷人的余地。

    等救援隊繩索落到自己面前的時候,雪茸已經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聞玉白把自己打橫扛起來送上地面的時候,雪茸感覺自己就像一塊沒有感情的奶油餅干,被人用盤子裝好遞到了梅爾的手上。

    但看見梅爾的時候,他一直高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他有氣無力地哼哼了兩聲,梅爾便立刻會意,趕緊把自己的尾巴塞了過去。

    很小的時候,雪茸就習慣抱著梅爾的尾巴睡覺,那毛茸茸、溫暖又柔軟的東西抱在懷里,就是他有記憶以來,對家和安全感的全部定義了。

    疲憊、下沉、昏睡。混沌中,雪茸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所謂的“注視”。

    這一回,那目光中的情感似乎沒有那么強烈了,那悲憫、痛苦、掙扎,似乎都在茫茫的紫色火海中消散,它變得像梅爾的貓尾巴一樣,暖乎乎、軟綿綿的。

    “它”好像安心了下來。不知為何,雪茸有了這個念頭。

    “它”又是誰?哪兒來的“它”?很快,這個自以為堅定的無神論者,便狠狠自嘲了一番——哪有什么目光,一定是什么自然科學現象罷了。

    稀里糊涂睡了一天,雪茸終于耐不住肚子餓,自己從夢里爬出來了。

    他本就沒有受到任何外傷,甚至他這樣的心態,連“受到了驚嚇”都不太夠得上,最多就是過度疲勞和精神緊張,自然是睡一覺就恢復得差不多了。

    睜開眼,是在一處干凈的房間里,床頭放著一碗很香的菌湯,一下子把雪茸徹底香清醒了。

    看見坐在床邊吞口水的病號,梅爾趕來查看情況:“醒了?”

    雪茸懶得動身子,干脆借著病人的名頭,張開嘴要人喂飯:“啊——”

    “啪!”梅爾一巴掌甩在他的腦門子上,冷冰冰道,“檢查過了,身體健康,四肢完整,智力正常,別在那兒給我裝半身不遂。”

    雪茸委屈巴巴地捂著腦袋抗議:“剛剛正常,現在要給你打成傻子了!!”

    梅爾只當沒聽見,轉身開了個魚罐頭,背過身自己吃去了。見他不搭理自己,雪茸只能抵抗著渾身的懶惰,委屈巴巴地自己下床抱起湯喝了起來。

    一口下去,雪茸的眼睛變得锃亮:“這么好喝!肯定不是你做的吧!”

    被吐槽了廚藝的梅爾一個眼刀刺過去,但又不得不承認:“莫里斯神父做的,他女兒找回來了,說什么也想跟我們表達謝意。”

    不得不說,阿麗塔的運氣也是實在太好,這么多天的失蹤,不僅沒有喪命,甚至連眼睛都完好無損——當然,雪茸清楚,這并非只是運氣,阿麗塔的命,其實是她自己救回來的。

    “她狀態還好,比你還先醒過來。”梅爾說,“你不是有話要問她?她跟我說隨時等你。”

    “既然說了隨時等我,那就不急了,讓他們父女先團聚團聚吧。”雪茸起身穿好衣服,跳下床,“我先去看看狗長官怎么樣了,他傷得好像挺嚴重的。”

    梅爾微微有些意外——也不知道最開始,是誰巴不得飛去見阿麗塔的。

    “你別去了。”梅爾盯著他對鏡整理衣領的模樣,緩慢開口道,“他已經走了。”

    “走了?”雪茸頓住了手里的動作,驚訝道,“那么急干什么?”

    梅爾有些無語地晲著他,說:“怎么?人家走還要跟你匯報?”

    “我是說,你看到他的傷沒有?”雪茸語氣非常平靜,但是忍不住語速越來越快,“肋骨都斷了,整個人血呼啦查的,怎么走?”

    想到這里,雪茸坦然地攤手:“隨他去吧,他是我的敵人,半路上傷重暴斃豈不是最好。”

    梅爾挑了挑眉,輕飄飄道:“我問了,他說他的飼主喊他回去,還說這點兒小傷沒什么大不了的,讓你別擔心。”

    雪茸一聽這話,忽然有些別扭起來,抱起雙臂冷笑:“倒是怪自作多情的。”

    說完又嘟囔著補充道:“我只是覺得很麻煩,手表的機芯估計還在他那里,這事兒我一直沒提,看樣子是不大好拿回來了。”

    既然聞玉白已經先一步離開,雪茸便只好去做別的事情消磨一下時間了。

    他翻翻找找,又穿上了沙維亞的警服,趁梅爾不注意,直接從窗子翻出房間,快步趕往案發的地下通道里去。

    此時,地下通道外圍滿了人,里里外外的,有其他地方趕來支援點警督,有來搜救幸存者的獵犬,有看熱鬧的路人,也有拿著筆紙伸腦袋探脖子的報社記者……

    混亂的場合最容易渾水摸魚。雪茸穿著警服,很容易便混了進去。

    面前的路被炸得一片狼藉,有的地方還有嚴重的塌方,好在他走過一遍的路都差不多記得,沒一會兒就順著記憶,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

    現在這條路走到頭右轉,就是雪茸要找的地方。他被關在籠子里的時候聽到過這里傳來的動靜,被囚禁的姑娘們應該會在這里招待特殊的客人。

    他懷疑那位客人就是“幽火”的持有者。

    抱著這一份探究心,雪茸快步走到路盡頭,右轉的那一刻,他原本輕快興奮的步伐,在一瞬間便頓住了。

    來之前,他想象中這里或許是一間簡易的房間,或者是條件稍微好一些的待客廳,但此刻展露在他眼前的,卻是一長排裝飾非常氣派、甚至是有些奢靡的貴賓室。

    和暴露在土洞里、一排排簡陋單調的牢籠形成鮮明對比,這一條走廊修砌得極其講究,地上是極好的大理石地磚,上方也做了抗震防塌方的吊頂。四周的土道被轟得東缺西少的檔口,這條走廊上的機械水晶吊頂甚至都沒有掉落半個碎片。

    走廊兩側的大門都是非常厚重的石材制成的,門上是當今最好的機械鎖,雙管齊下帶來了極強的隱私性。

    此時,牧師們正帶著獵犬一間間地搜查房間,雪茸探頭看向一旁大門敞開的一間,映入眼簾的畫面瞬間讓他頭皮一陣發麻——

    和門外隆重的裝修風格交相呼應,貴賓室內的設施更加高端齊全,一眼看過去甚至是滿目金碧輝煌,打一眼看過去,光是那床被掀落到床角的雁鴨絨被的價值,就抵得上普通人一輩子不吃不喝賺到的所有積蓄了。

    房間里招待的人身份必然不普通,但這卻不是讓雪茸觸目驚心的。眼前,這充斥著金錢糜爛味的房間里,四處懸掛、散落著各式各樣,用黃金打造出來的刑具——

    帶倒鉤的、帶鋸齒的、帶刀片的、簡單的、復雜的、能看出用途的、猜不出用法的,各式各樣,應有盡有。

    最恐怖的是,這些黃金打造的刑具之上,都沾著一層又一層或新或舊的血跡,而地上,距離雪茸腳邊的不遠處,就掉落著一只已經有些風干的、戴著耳環的女性耳朵。

    再往前,每個房間都是類似的情況,只不過房間主人的癖好不同,習慣使用的道具類型和方使用法,也有一定的差別。最前方甚至還有一間較大的包間,應當是供多人娛樂的場所,里面停放著好幾個沾血的鐵籠,還有散落滿地的殘肢。

    一路走下來,雪茸只覺得全身一陣陣地發冷——他的猜測還是太保守了,這里不只是手表主人的專屬領地,而是很多名流權貴,釋放他們暴虐癖好的地下私人會所。

    只是消息提前走漏,所有的參與人都已經不見了蹤影,而門口的火焰裝置也完全洗干凈了他們身上的氣味,除了留下一定殘骸之外,沒有任何線索。

    雪茸在原地怔愣了好一會兒,這才想起自己是來找手表主人的,眼看線索斷了,便只能忍著惡心迅速撤離了這里。

    離開的途中,他還不忘穿著這身警服四處打聽,用零零碎碎的消息,把整個事情的真相拼湊完整了——

    埃城從事這項地下違法交易,已經長達二十年之久。這些上門消費的權貴,已經成了整個埃城最大的經濟收入來源,他們的一次消費幾乎能抵得上整個鎮子半年的產值,因此,整個埃城的公職人員,幾乎從上到下都參與了其中,共同經營著這份天賜的禮物。

    為權貴名流們服務,最重要的就是“私密性”,經營者們從不打聽來者的身份,也盡可能不與客人進行接觸,甚至為了防止暴露身份,經營者們會提前挖去妓女們的雙眼,以確保客人的絕對隱私。

    “雖然大家口頭上一直都說,是‘機械之心’帶來了‘注視’,但其實大家都清楚,并不是這么一回事。”審訊室中,一名經營者捂著臉顫抖道,“肯定是眼睛挖多、遭報應了吧,自從開始干這件事情之后,大家就都覺得,總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看……”

    “一開始,大家都覺得非常害怕,還有人直接被逼瘋了,但到后來大家又逐漸發現,這個‘注視’是沒有惡意的。”

    “為了自我安慰,大家心照不宣地創造出了‘目光女神’的存在,每周祭祀日的時候,大家都會把挖走的眼睛,重新燒給女神,還到她的身邊去……”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是這個道理,對吧……?”男人苦笑著,面上帶著扭曲的乞求,“目光女神一定會原諒我們的……”

    “一定會的……”

    第43章 目光女神043

    殺人的兇手全部落網,手表的主人仍然在逃,至于那鬧得沸沸揚揚的傳聞中的“午夜劊子手”,將近十來個嫌犯一同認下了這個名號——

    按他們所說,午夜劊子手是他們集體的代號,是為了方便作案、掩人耳目而捏造出來的身份。雖然這很大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其殺人方式多樣、地點多變的現象,但還有太多太多謎團沒有解開、甚至和他們的說法相違背。

    因此,對于這個說法,雪茸保持絕對的質疑態度。

    回到教堂的時候,廳堂內點火吸引村民的痕跡已經被清掃干凈,人們對目光女神雕像群起而攻之的畫面并沒有出現,但是顯而易見的,曾經每時每刻都滿滿當當的貢臺,今天稀稀拉拉的,已經沒有什么貢品了。

    鎮子上的居民們已經知道了地底丑惡的真相,憤怒和悲傷在那個清晨短暫地籠罩了整個埃城。但是從知道、了解到完全接受,要徹底打破這么多年根深蒂固的習慣和信仰,這中間還有非常漫長的路要走。

    教堂中央,是吵吵嚷嚷的熱鬧一片。雪茸扭頭看去,是沙維亞和萊安一群人圍在中間——他們正忙著安置被解救的受害人。

    據調查,這場針對特定女性的犯罪活動已經持續了十多年,受害的女性數量實在太多,年齡跨度也非常廣泛,安置程序進行了整整一天,還是有很多人在教堂中苦苦等待著。

    她們有的有親人哭泣相迎,有的早已經命喪地底,有的從出生起便是孤身一人,從黑暗中被解救,今后又該何去何從,所有人心里都沒有底。

    人群中,沙維亞也在努力辨認著每一個被解救的女性。

    萊安問他是否有心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我想知道我媽媽在不在里面……雖然我也不知道她長什么樣子。”

    沙維亞自有記憶開始,便是被鎮上的福利院收養長大的,母親這個概念對他來說陌生又遙遠,但卻不可能沒有憧憬。

    “那……你希望她在嗎?”不知為何,萊安發出了這樣的疑問。

    沙維亞又一次看向面前這群雙眼空洞、精神大多已經失常,被折磨得幾乎沒有人樣的女人,喉頭微微一哽。

    “我希望她還在……但是我希望她不在這里。”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如果她還在,我希望她幸福,如果她不在了,我希望她至少走得不要太痛苦。”

    聽到這里,萊安也跟著難過起來,他不大會安慰人,只能伸手拍拍沙維亞的肩膀,輕輕嘆了口氣。

    可他忘了,沙維亞的淚腺比雪茸的耳朵還要敏感。本來就在咬著牙故作堅強,這一聲嘆氣,一下子就把他薄薄的防御機制擊了個粉碎——

    “嗚哇啊啊啊——”沙維亞紅著眼睛爆哭起來,一邊抬著袖子擦眼淚,一邊怒目圓睜地指責萊安,“煩死啦!!我真的討厭跟你講話!!嗚嗚嗚嗚嗚!!!”

    “啊啊啊對不起對不起!!”雖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對,但是萊安還是非常熟練地愧疚起來,“都是我不對,你別哭了!!”

    看那邊熱熱鬧鬧的,雪茸的心情也跟著上揚——他不大會被旁人的負面情緒所觸動,倒是稍微熱鬧些的場子,都能讓他愉悅起來。

    上樓,徑直走到那間他偷窺過的阿麗塔的房間時,莫里斯神父正在門口守著,顯然短時間里再不敢離開女兒半步。

    阿麗塔應當是和父親交代過,見雪茸來了,神父沒有過多的寒暄,只是滿眼虔誠與感激,行了個非常莊重的禮,便讓他進房了。

    進門的時候,阿麗塔早已經不在臥床休息,而是低著頭,手邊放著剛剛吃完的三個大空碗,手里正認真搗鼓著什么。

    雪茸頗感興趣地走上前,見她沒有遮掩,便問道:“我可以看看嗎?”

    得到了阿麗塔的點頭默許,雪茸便打開了這個木盒子——這是個即將做成的簡易手搖機械玩具,木盒子下方是一根長的機械軸,連接著盒子外的手搖柄,機械軸的上方則是一排聯動桿,搖動手柄,就可以帶動盒子上方的手工花朵上下擺動,造成風吹草地的畫面。

    “凸輪機構。”雪茸說,“一年級的基礎課,掌握得挺好,但是可以再加一些創意。比如這個地方加一組擺線齒輪,把花瓣的造型改成太陽,就可以模擬出日升日落的效果了。”

    阿麗塔很認真地聽完,顯然是全記在了腦子里,確認自己消化完了之后,才抬起頭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雪茸彎彎眼睛,笑道:“一個鐘表匠罷了。”

    阿麗塔湖藍色的眸子盯了他許久,顯然是完全不相信他的話術。

    雪茸聳聳肩,把題目留給她:“那你覺得我是什么?”

    阿麗塔眨了眨眼睛,慢條斯理地開口梳理起來:“你知道機械學院的課程,顯然不是普通的鐘表匠,而是受到過正規的高等教育。聽我父親說,你剛來埃城的時候,就偽裝成了一個少女,刻意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顯然是有什么隱情。你見到我的第一面,比起關心受害者的情況,你的注意力更多放在我房間里的‘幽火’上,所以我猜測,你喬裝打扮的最初目的,并不是為了破案救人。”

    截至目前,阿麗塔的分析都沒有問題,雪茸心里沒有一絲緊張,反而因為少女的聰明愈發興奮起來。

    “上面說的都是已知、大概率不會出錯的判斷,下面更多的是我個人的猜想,如果有冒犯到的話,非常抱歉。”阿麗塔平靜道,“喬裝打扮,撇開個人興趣的原因,最大的可能,要么是執行特殊公務,要么是身份出了問題,為了躲避什么不便暴露。還是剛才說的,你見到我的時候暴露了你的真實目的,顯然不是來救人的警探,而同樣的,你對‘幽火’的了解并不多,所以也可以判斷你跟‘幽火’的原主人,應該也不是一伙的,所以基于以上,我認為你很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迫不得已不能真身示人,或者很有可能,是個被通緝的逃犯。”

    說到這里,阿麗塔的推測距離真相越來越近,雪茸下意識屏住呼吸,心跳也頗有些激動地加速起來。

    “很抱歉我直接把你預設為逃犯了。”阿麗塔說,“我仔細聯想了一下近期的新聞,和你一樣熟練使用機械武器,又對‘幽火’感興趣,讓我想到了最近那一起在神耀日上引發飛艇爆炸的事故——因為據我所知,飛艇的燃料大概率和‘幽火’是同一種東西。”

    雪茸徹底不說話了。他平靜地看著阿麗塔,沒有什么情緒波動,只是在心底期望著,這個姑娘不要傻到要去揭發自己的身份——即便是自己花了很大的風險才將她救出來,即便自己什么都還沒有問出來,但一旦威脅到了自己安全,該清除的就一定不能手軟。

    “最重要的是,你說你也不信神。”阿麗塔刻意強調了“也”這個字。

    雪茸知道,她這是在表明立場,聰明的人會提前給對方喂下定心丸,他也確實受用——可以判斷,這個姑娘暫時還不危險。

    “這個世界上,不信神的人,有八成像我這樣不敢表明立場,有一成已經因為大放厥詞被當眾處死,還有一成則不得不淪為逃犯。”

    阿麗塔抬起頭,直直看向雪茸的眼睛:

    “所以,BUNNY先生。請問是你嗎?”

    雪茸看著她,沉默了許久,沒有接她的話茬,只是彎起眼睛笑起來:“別想給我背黑鍋,無神論罪人的帽子你愛戴你戴,我可不稀罕。”

    阿麗塔的眼神卻沒有絲毫地猶疑:“我確實是無神論者。實際上,越是深入學習機械和能量的相關學科,我越是覺得所謂的神明實則根本就是虛無縹緲的騙局。我相信真正在這個領域深耕過的機械師,一定都會產生這樣的疑慮——有些動能問題,根本就是文獻里的資料都解釋不通的。”

    眼前這姑娘這么大膽地表明自己的態度,確實是在雪茸的意料之外。他問:“你就不怕我不是BUNNY,像教會告發你嗎?”

    阿麗塔的眼神依舊明亮而堅定:“怕,但從我選擇質疑‘機械之心’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已經做好了終有一天要為真理獻身的心理準備了。”

    自我意識過剩的中二病,果然是這個年齡段的孩子。雪茸心里有些想笑,但依舊很是喜歡阿麗塔的這份純粹與直率。

    總欺負個耿直孩子也沒意思,雪茸直接攤牌:“對,沒錯,我就是BUNNY。如果你也不信神,我們就是一個戰線上的伙伴了。”

    聽到這句話,阿麗塔的眼里終于露出了欣喜的笑意——這還是雪茸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這樣的神情。

    “好了,那就別繞彎子了。”雪茸拍拍手說,“你知道我來是干什么的。”

    阿麗塔點點頭,悶不吭聲地轉身,從身后上鎖的抽屜里,拿出了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這是我這段時間對這塊燃料所有的觀察筆記和實驗記錄,我覺得應該是你想要的。”

    雪茸睜大了眼睛——他本以為最多問一些情報,沒想到阿麗塔居然愿意把這么重要、這么詳細的筆記統統交給自己:“你確定,這些都要給我嗎?”

    阿麗塔點點頭說:“你說得對,你當我的老師綽綽有余,所以它更應該在你手上,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可惜,‘幽火’手表的外殼和里面取出來的燃料,聞警官離開的時候全部都帶走了。”阿麗塔說,“我覺得那才是你更需要的。”

    雪茸看著手中厚厚的筆記,有些意外,但一聯想到這背后牽扯到的事件,想到這背后的兩條人命,和她慘遭囚禁的這段經歷,似乎又理解了:“是想徹底做個了斷了嗎?”

    阿麗塔有些意外地抬起眼,搖搖頭:“不,這只是個開始。這些數據和實驗內容我已經全都記在腦海里了,這只手表我也已經熟得不能再熟,即便它們不在我的手里,我也會繼續研究、繼續調查的。”

    雪茸看著她倔強又堅定的眼神,似乎明白了有時候梅爾看自己犯倔,是什么樣的感覺。

    他笑了笑,說:“那太好了,如果今后我有什么想了解的,可能還會跟你通訊,到時候,我會附上我臨時的通訊地址,方便你找到我。”

    阿麗塔聽到這里,頓時激動地深吸了一口氣,但還是竭力保持著語氣的平穩:“那我有些其他的機械方面不懂的問題,可以向您請教嗎……老師?”

    見這人老師都喊上了,兔子的尾巴差點兒直接翹到天上去:“當然可以,只要你能聯系上我,隨時可以問我。”

    阿麗塔頓時激動得連脖子根都漲紅了起來。

    雪茸此時的興奮也不亞于他——自己天天追著許濟世的屁股后面喊老師,終于輪到自己當老師了,這種感覺,簡直爽得他天靈蓋兒都飛開了。

    鑒于阿麗塔給自己帶來了巨大的情緒價值,雪茸當即熱情傾囊相授,幫她解決了很多困擾和難題。

    細心教了一遍,雪茸才有些疑惑道:“你的知識水平和動手能力明明已經很強了,為什么還要做這么簡單基礎的東西?”

    他指的是阿麗塔的桌面上,那只凸輪機構的手搖玩具。

    阿麗塔頓了頓,然后笑了起來,眼中卻是無盡的遺憾與難過:“因為這不是我做的……這是奎爾讓我教她做的最簡單的玩具。她想做好了送給吉姆做定情禮物的。”

    雪茸聽到這里,有些意外地睜大眼睛:“定情禮物?他們不是……?”

    這個案子調查到中期,所有人都默認奎爾和吉姆是單純的買賣關系,沒想到……

    “嗯。”阿麗塔笑了笑說,“他們……應該是愛情吧。是不是很奇怪?但是小偷和妓女,也有選擇相愛的權利吧。”

    雪茸樂意聽任何一個八卦的故事,阿麗塔便也選擇娓娓道來——

    “其實見奎爾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是個很聰明的姑娘。如果她不是出身貧苦,不是因為饑荒和瘟疫流離失所,如果她跟我一樣,有個神父做父親,或許她現在也是某個學校讀書很厲害的學生,而不是被迫流浪到埃城討生活了。”

    和所有的俗套故事有著一樣的開場,美麗貧苦的姑娘來到骯臟的墮落地謀生,經歷過崩潰痛苦,無數次自我懷疑,偶爾又忍不住做美妙的清夢,卻又被次日殘酷的晨光照回現實。

    “鎮上的所有人幾乎都認識我,奎爾也不例外。她每周都會來教堂虔誠地做禮拜,所以我也記住她了——很漂亮、很純凈的女孩子,說話總是很溫柔很禮貌,就算我知道她是什么職業,還是會很喜歡她。”

    她們真正的熟識,是源于一次深夜,所有信徒都已離去,讀書夜歸的阿麗塔卻在踏進教堂門的一瞬間,看見一座玻璃窗前的地上,一襲素白連衣裙的少女正在數著拍子無聲地起舞。

    “當時一束月光正好透過窗子灑下來,剛剛好將奎爾攏在正中央,那一瞬間我仿佛站在了舞臺之下,看著聚光燈照耀著的少女翩翩起舞。”阿麗塔說,“她真的很會跳舞,用吉姆的話說,她就像是一朵開在舞臺上的雛菊,素雅、純潔、熱烈,或許并不惹眼,但任何人看到都注定會喜歡。”

    那天晚上,阿麗塔主動上前跟她搭話,才知道她是想嘗試著去“糖果誘惑”的舞臺上表演跳舞,但是怕自己過不了審核,就只能一遍一遍練習。

    要問她為什么會在教堂的角落練舞,她大抵也答不上來,或許也正是路過時被那簇朦朧的月色觸動到,雛菊想要盛開,便就開在那了。

    “我覺得這么干凈、這么漂亮的舞去‘糖果誘惑’跳,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但是奎爾沒有別的選擇,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妓女,賣淫地的色情秀,也是她能夠得上的最好的舞臺了。”

    后來,在翠絲的指使下,奎爾換了一身暴露的衣服、加了幾個勾引意味強烈的動作,終于如愿以償登上了舞臺。

    盡管這樣的表演很痛苦,但是這一晚,還是徹徹底底改變了她的命運——永夜巷的身無分文小偷吉姆,和偶然路過此處,身份至高的神秘人物、“幽火”手表的持有者,兩個身份懸殊的男人,在同一個夜晚,同時被她吸引走了目光。

    當晚的吉姆沒有任何動作,他來這里只湊夠了最低消費的酒水錢,上前帶走姑娘注定是他旁觀著其他有錢人表演的節目。

    但這一夜,他看著那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上臺去,親自帶走了那明明像雛菊一樣素雅,卻硬生生被人包裹成艷俗玫瑰的姑娘,氣得快要把手里的杯子都捏碎了。

    他知道自己無計可施,臺上的姑娘永遠只屬于有錢的人,但這不妨礙他一整夜徹夜未眠。

    第一次,他看見一個色情場上的舞女,沒有想象出低俗不堪的畫面,只是閉上眼睛,就看見一株素白的小花,在月光下旋轉、旋轉、旋轉……

    而另一邊,受到貴人青睞的奎爾很開心,卻又很苦惱。

    她告訴阿麗塔,對方對自己很好,出手大方,照顧人也很周到。但她同時也很顧慮,因為當初上臺牽走她的人并不是她最終的顧客,她摸不清對方的底細,卻直覺那人身份非常高貴,是自己怎么也追不上的。

    她很清醒,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追求和這樣的人產生愛情,她更多顧忌對方的身份,怕一不小心給自己惹上什么麻煩。

    另一個苦惱,則是源于男人的一句話——

    “他總是對我說,我真的很像某個人。他有時候會特意讓我去穿某件衣服、去做某個動作,他還讓我去彈鋼琴,可是我不會彈鋼琴,一彈就露了餡,他就會非常生氣,有時候還會動手打我。”那天夜里,在舊教堂的窗欞下,奎爾哭泣著對阿麗塔訴苦道。

    現在想來,那天晚上,吉姆一定也躲在教堂的某個角落里,聽著她斷斷續續的哭訴聲。第二天晚上再來練舞時,那片窗戶專屬的月光中,靜靜躺著一束漂亮的雛菊。

    “從那天開始,吉姆就開始追求她了。”奎爾笑笑,“手段很俗套,像他這樣的,估計除了奎爾這傻子,什么姑娘都追不到吧。”

    自那天起的每一個夜晚,奎爾都會在月光下跳舞,吉姆就是她唯一的觀眾,給她最熱烈的掌聲、給她最笨拙的贊揚,給她摘來最美麗的花朵。

    他告訴奎爾,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純凈的花兒,她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口吻,不需要改變妝造和舞姿,在自己的面前,她只需要跳自己愛跳的,她可以大膽、開心、自由地表達她的所有。

    白日里,他無力改變奎爾的節目,就悄悄地在表演前,到后臺給她送上一朵新摘的雛菊,讓她別在胸前,讓最靠近心臟的位置,依舊可以保持她心底最純凈的模樣。

    他說,知道奎爾不喜歡自己小偷小摸,所以在見到她的第一面就已經決定金盆洗手。他在永夜巷做起了賣花的生意。他的經商頭腦很好,很快就能攢到足夠的錢,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花店,等店面盤下來的時候,奎爾也可以辭掉這份工作,和他一起,經營一份屬于他們的,微渺但是充滿幸福和希望的新生。

    奎爾和阿麗塔說過,她要做一只雛菊盒子玩具送給吉姆。

    她說,吉姆就是這只承載著花朵的盒子,他是一片并不富饒的土壤,卻守住了雛菊最后的一絲純真和夢。

    此時,正好一簇光透過窗臺越到了阿麗塔的桌上。

    阿麗塔輕輕將盒子捧到光照的地方,打開盒蓋,輕輕搖動手柄。

    一陣“叮咚”的輕響,機械軸帶著撥片緩緩轉動。

    雛菊終于踏入晨光中起舞。

    第44章 目光女神044

    這個故事,聽得雪茸坐立不安、如芒在背——他一向對這種溫情的東西消化不良,比起這個,他更想聽的是那種那種的八卦故事。

    但出于對阿麗塔本人和故事主人公的尊重,雪茸非常配合氣氛地沉默了許久。等他覺得沉淀得差不多了,才開口提出疑問:“可是,不是說吉姆早就金盆洗手了嗎?為什么會去偷那家伙的手表?”

    他發誓他沒有抬杠的意思,他真的是單純地好奇。

    阿麗塔也沒想到他一開口就說這個,怔愣了一下:“也許是因為他欺負了奎爾?”

    雪茸不大能理解一切感情用事的行為邏輯,他嘗試著去揣摩感受,但很快就宣告失敗了——

    “就這??你們人類談戀愛都這么隨便的嗎?”雪茸有些窩火,語速越來越快,“偷了對方金主的手表又交給對方去當掉,這是生怕奎爾死得不夠快?換做是我,我絕對鼓勵奎爾跟金主認真交往,讓她先拿著對方給的錢重金請個老師學鋼琴,畢竟高投入就有高回報,只要能順利當上某人的替身、成功討得金主的幻想,她今后就可以安安心心把對方當成提款機。這樣別說是盤個店鋪了,到時候或許盤個城下來都輕輕松松,還有什么不能翻身的道理?”

    阿麗塔聽得目瞪口呆,許久才發出一聲真誠的疑問:“老師……你應該沒談過戀愛吧?”

    被戳中了痛點的雪茸差點兒直接炸毛,但還是端住了作為老師的姿態,“唰”地伸手指向她的鼻尖:“再出言不遜就逐出師門!”

    阿麗塔乖乖抿起嘴巴,隨后又忍不住小心翼翼開口道:“難道他真就是為了賺錢鬼迷心竅了?”

    雪茸搖搖頭,對她的想象力頗為不滿:“就不能來點更合邏輯、更迫不得已、更刺激的理由?”

    阿麗塔眨眨眼:“比如?”

    “比如被誰指使之類的。”雪茸打了個響指,“畢竟金主那邊是可以搞到錢的,他卻選擇了另一種更有風險的方式,那就說明,風險對應的回報率驚人。再結合他短期之內,居然就有能力準備盤下一個店鋪,這么多錢光靠賣花的盈利幾乎是天方夜譚,所以我推斷,一定是在他們急于脫身的時候,有人出了比金主帶來的利益更高的價格,買通了他。”

    本來還覺得這話純屬是雪茸大開腦洞現場編故事,沒想到聽完之后,阿麗塔居然覺得邏輯似乎對上了。

    只可惜,想要沿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憑他們的能力根本就是蜉蝣撼樹。

    這才分別不到半天,雪茸就開始想念他的老搭檔了:“誒,要是狗先生在就好了,手表還在他的手里,他也肯定有辦法查清楚資金流,倒著摸過去,應該就能真相大白了。”

    跟阿麗塔聊了許久,雪茸把該問的也都問了個遍,便抱著她送給自己的實驗筆記離開了房間。

    剛一推開房門,雪茸便看見樓下圍滿了人,他的好奇心又一次作祟,趕緊探頭,仗著高度優勢,將情況盡收眼底。可剛一看清情況,雪茸就忍不住皺起眉來——人堆中圍著的,并不是什么活人,而是一具具從地底搬出來的尸體。

    他們有的,是因自焚而變成一堆焦炭的信徒,有的,則是因為過于虛弱導致搶救無效的女孩。

    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管是這場麻煩的制造者還是受害者,此時他們都平靜筆直地躺在一塊塊白布之上,雙手交疊放在胸前,仿佛在虔誠祈禱,又恍若沉沉睡去。

    這么多尸體擺在面前,有的還相當不大好看,雪茸下意識一陣反胃,他想撇過臉去,但是好奇心實在不容許他缺席這么盛大的場面。

    于是他雙手捂住了眼睛,偷偷露出個指縫來,壓著惡心小心翼翼地窺探著。

    緊接著,莫里斯神父拿著經書和圣水,緩緩踏進圈中,一邊垂著眸子念念有詞,一邊輕輕在每一具尸體的額頭中央滴下一滴圣水來。

    似乎全天下所有的宗教儀式都是一個風格。雪茸下意識聯想到地下經歷的那場邪惡狂歡,差點兒忍不住吐出來——至少眼前這個儀式看上去沒有那么邪性,而神父本人的氣場,也顯然純良太多太多。

    “純凈的靈魂啊!窗前燭光已滅,請在這良夜安眠。此刻的星化成碎片,凝成明朝的晨陽,和天上的云一起,肩并肩來到機械之心的身旁……”

    說實話,躺在地上的尸體要么全身焦黑幾近腐爛,要么被挖去雙眼面目猙獰,但神父看著每個人的目光,都是眾生平等般悲哀與慈愛。

    他輕輕念著禱告詞,時不時彎下腰輕撫起他們的面頰。隨著四周人群中傳出一聲聲的哭泣,他的眼中也漸漸蓄起了眼淚,和手中的圣水一起,輕輕滴在了面前一具具冰冷的身體之上。

    雖然雪茸并不信神,但他知道,只有有足夠悲憫之心、共情之力的人,才有資格成為主持儀式的神父。他的所有痛苦和哀憐都是真的,或者說,他感受著所有人的痛苦悲傷,所以他的痛苦亦是所有人的數倍。

    在莫里斯慈悲的氣場下,雪茸忽然覺得,眼前這密密麻麻的尸體堆,看起來也沒有那么可怕了。

    忽然,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崩潰大哭。雪茸循聲望去,是個眼熟的小女孩兒——

    “姐姐……我沒有姐姐了……”小女孩兒抽噎著沖進人群中,抱起一具少女的尸體嚎啕大哭起來,“她說過要給我買書包的……我現在不想要書包了……我只想要姐姐……”

    說到書包,雪茸便想起來,這個小姑娘是最早報案的一批人,她的姐姐本不在這群人的狩獵目標之中,卻因為一不小心撞破了奎爾被殺害的現場,被強制帶到地下滅口。

    看見露娜沖了過去,周圍圍著的人們也紛紛走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女兒、妻子、姐姐、朋友……

    他們不約而同地摟住了地上的人,忍不住流著眼淚,不顧他們臉上的傷口和血痕,撫摸、輕吻他們的臉頰。恐怖蒼白的尸體靜靜躺在他們的懷中,卻比失而復得的寶物還要珍貴。

    亦或者說,他們的存在,對于某些人來說,本就是無可替代的珍寶。

    莫里斯神父站在人群中央,雙手合十淚流滿面。人群里的哭泣聲也像是傳染一般,從微小的點,迅速擴散到了洪亮的一片。

    這就是所謂的“圣事”,趕在尸體形狀還沒變化、尚且保留最后一絲體面之時,給活著的人舉辦的,最后的告別儀式。

    雪茸平靜地趴在二樓欄桿上,望著眾人哭嚎成一片。

    他對教會一切神神叨叨的儀式和迷信活動都充滿了反感,但這一回,他似乎并沒有特別排斥。

    人群中的哭嚎聲越來越大,有那么一瞬間,雪茸甚至感覺到了莫大的悲痛化成了實形,快要將整個埃城都生生淹沒了。

    也就在產生這個念頭的同時,雪茸忽然感覺手心一陣發燙,他下意識攤開掌心一看,才發現剛剛阿麗塔交給自己的那瓶燃料,不知什么時候突然爆燃起來,平時微弱到幾乎隱身的火苗,此時在瓶中熊熊燃燒著,連瓶口的木塞都被燒得通紅。

    雪茸趕緊將瓶子捏起來觀察,可也就是一瞬間,那火焰也就恢復如常,又變回曾經懨懨的模樣了。

    而此時,身后的“圣事”也已經告一段落,遇難者眷屬不得不忍痛分別,而教堂里的牧師,紛紛卷起地上的白布,將地上的尸體打包帶走舉行“云葬”。

    云葬是整個大陸統一的喪葬方式,在親屬舉辦過告別儀式后,逝者遺體統一由殯葬飛艇帶至空中安葬。相傳這樣的方式可以讓逝者的靈魂飛升至云端,和偉大的機械之心一起,靜靜守護著整個大陸。

    這樣的喪葬方式每天都在進行著,雪茸對此也見怪不怪。他更感興趣的其實是殯儀中心的飛艇——這里應該也有燃料。

    可有飛艇的地方就少不了一層又一層的獵犬,雪茸光是從二樓向下眺望,就被撲面而來的狗味沖得一陣頭皮發麻。

    他必不可能冒這個險的,除非有靠譜的狗長官替他撐腰。雪茸有些遺憾地趴在二樓的陽臺邊,在短暫的半天時間內,再次思念起聞玉白來。

    與此同時,埃城最好的一家酒店內,活著就被人懷念的獵犬先生,正滿面疲憊地站在淋浴間內。

    他伸手擰開室內管道系統的黃銅把手,鍋爐煮沸的熱水從花灑噴涌而出,浴室內頓時騰起一片霧靄。

    看樣子聞風清這回拿下了案子,心情確實不錯,居然舍得花大價錢給自己訂了一間有通了熱水的酒店——現當代,雖然工業蓬勃發展,但蒸汽技術大多還是使用在軍事、工業、生產領域,民用生活方面用到這種技術的,可謂是少之又少,奢之又奢。

    但說實話,雖然熱水可以舒筋解乏,但在背上的傷口還沒好全的前提下,聞玉白現在的狀態,并不太適合洗熱水澡。

    高于體溫的熱水順著肩胛的肌理流向全身,一瞬間,結痂的傷口便化了開來,濃濃的血腥味蒸騰進一片霧氣之中。

    聞玉白皺緊眉頭繃起嘴唇,抬頭,任由血跡斑駁地爬滿全身,從肩頭到臂膀,每一寸的線條都不能幸免于難。

    疼痛的感覺很實在,似乎連著心跳一起,牽住了整個后背的肌肉,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緊繃起來。比冷水澡還叫人冷靜。

    聞玉白裹著浴巾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肩頭的肌肉上掛了一層薄薄的水珠,也不知是淋浴未擦干的水,還是疼痛新滲出的汗。

    他的面色有些蒼白——這次的傷并不輕,無論是皮外傷,還是肋骨斷裂,都需要他好生休養一陣子。

    麻煩的是,大陸的醫療發展遠不如工業和毒理。人們有能力用藥草毒死一頭大象,卻偏就配不出一個能鎮痛消炎、續筋接骨的方子。

    每當這種時候,聞玉白能做的就只有躲在角落中靜養。斷骨重生靠實力,傷口抗炎看運氣。

    這回他的運氣似乎要差一些。他手腳有些發沉地趴到床上去,后背一陣陣地鈍痛,整個人也疲憊不已。

    明明回去已經第一時間清理了創面,但似乎還是有些發炎,以至于現在聞玉白似乎發起了燒,全身都沒什么力氣。

    聞玉白闔上眼睛,眉頭緊皺。昏昏沉沉間,他的腦海里閃現過一個個重傷后感染死亡的戰士和獵犬。惡化無一例外是從發燒開始,結局也都是一樣的窩囊、憋屈、痛苦、難堪。

    他覺得自己癥狀不重,還不至于會死去,但這不妨礙他此時此刻焦躁得難受。

    “咚咚咚。”將睡未睡之時,門口傳來了敲門聲。他聽得出門外的是聞長生。

    聞玉白微微睜開眼,應道:“進來吧。”

    隨著門“吱呀”一聲,一只叼著籃子的伯恩山犬搖頭晃腦地走進房里,末了還不忘關上房門。

    “汪!”聞長生將籃子放到他的床邊,乖巧地搖起尾巴——里面有餐食和水,聞風清的心情看來是真的好,今天的伙食可謂前所未有地豐盛。可惜今天的聞玉白是半點兒胃口都沒有。

    看見聞玉白一副懨懨的模樣,聞長生警覺地立起耳朵,在他的床邊繞了一圈,接著很快變回了人形。

    “哥,你傷得好嚴重哦!”聞長生驚嘆道,“傷口都紅了!還在冒血呢!”

    聞玉白不想說話,只是微微側身,將腦袋撇到另一邊去。

    聞長生說:“不過沒關系,主人讓我去幫你拿藥,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藥?”聞玉白疲憊地將雙眼睜開一條縫,狐疑道,“哪里來的藥?”

    他太過了解大陸的醫療水平,以至于說到藥,他的第一反應是,聞風清終于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毒死了。

    “是主人在老家時候的老相識了!就在埃城本地開藥鋪的,但不是大陸的藥方,所以放心用吧!”聞長生搖著尾巴道,“很巧呢,據說他前不久因為兜售非法藥物被關了,今天剛剛解除監禁,不然還真找不上他!”

    剛一說完,聞長生便放下菜籃子,開開心心地變回犬狀就去找人開藥了。

    聞玉白發著燒,大腦有些短暫的罷工,直到聞長生離開很久,他才想起什么般睜開了眼——東國人,埃城本地開藥鋪,前不久剛剛被關……

    這不是兔子的那誰嗎??

    同一時間,埃城舊教堂內。雪茸目送著漆黑的殯葬飛艇升空,悵然若失地轉過身去。

    一回頭,正巧看到了墻壁上的日歷,他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許濟世刑滿釋放的日子!

    雖然是自己一手把人送進去的,但能再次重逢,雪茸自然也是分外開心。

    他興致高昂地回到房間,找到正在曬太陽打盹的梅爾:“今天老師就能出來了!我去打兩瓶酒給他接風洗塵!”

    梅爾懶洋洋抬起眼皮子,在太陽下伸了個懶腰,變回人形,禮節性問道:“要不要我陪?”

    “不用!”雪茸開心道,“現在整個埃城都知道我是救人的大功臣,獵犬也已經走了,沒有什么比現在更安全的時候了。”

    梅爾不愛摻和雪茸的社交場,也正巧討厭藥鋪子里刺鼻的草藥味,更不想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圍著這祖宗轉,便順勢而為道:“行。注意安全。”

    一轉眼,雪茸便沒了影兒。

    見許濟世的心情也許沒有那么迫切,但是向自己的老師炫耀自己也當老師這件事情,可是憋不了哪怕一秒鐘。

    雪茸沿街打了兩瓶最好的酒,又搭了輛馬車,一直坐到那曲徑通幽的林子前。

    雪茸一向覺得,許濟世把藥鋪選在這么一個連馬車都開不進去的小破地,就是對他非法行徑最大的欲蓋彌彰。事實證明,不管他躲在哪里偷偷賣他的藥丸,該被抓的還是逃不掉。

    下了車,一路晃蕩著酒瓶哼著小曲兒,朝著林子深處進發。他早在腦子里一遍一遍打好了草稿,一會兒該怎么跟許濟世好好炫耀自己當老師的事情。

    他的步子也是肉眼可見的輕快,要不是心臟不行,他怕不是走著走著都能跳起舞來。

    眼看著“神醫藥鋪”的招牌就在不遠處,房間里還傳出幽幽的燈光,雪茸便知道許濟世已經回來了。

    順著熟悉的草藥香味,他加快了步子,可走到門前處剛準備推門,手里的動作便僵在了原地。

    “嗯嗯,好的!”一聲溫和又明朗的男聲從門口傳來,“藥粉外用,藥汁擦拭,藥渣濕敷,我都記住了!”

    雖然對方的聲音人畜無害,但是雪茸幾乎是下意識地拉響了紅色警報。

    他第一反應是躲起來,但是不知是不是同樣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還沒等自己有任何動作,門對面的人以極其驚人的速度推開了門——“嘩!”

    沒來得及逃走的雪茸僵在原地,看著門后的人——

    高大的身材、漆黑的瞳仁、下垂的獸耳。

    一只陌生的獵犬出現在他的面前,而他黑洞般的雙眸正直直望著自己。和他方才溫潤陽光的聲音不同,此時他看自己的目光沒有任何感情與波瀾。

    似乎只這樣望著,便能一層層剝開他的外皮、啃噬他的血肉。

    雪茸幾不可聞地握緊了手杖,心跳也忍不住加速——

    他有預感,自己應該是被識破了。

    第45章 目光女神045

    雪茸很清楚地感受到,眼前這家伙和聞玉白完全不同。

    如果說,聞玉白身上屬于人類的克制和理性,讓自己在忌憚他的同時,時不時還能生起欣賞他、調戲他的欲望,那對于眼前這家伙,雪茸卻只能升起一個念頭——快逃,徹底遠離。

    這只獵犬從思維模式到行為特征上,都是完完全全的獸類,他不會對獵物有任何的同情、憐憫,也不會去思考廝殺和狩獵背后的意義。

    被這樣的家伙擒住,自己注定只有死路一條。

    可此時,再做反應也為所欲為。從意識到身份被識破,到對面的家伙變成巨犬的模樣,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

    雪茸也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抬起了手杖,他根本來不及有其他動作,只知道這一刻,自己如果不能一槍崩了這狗的腦袋,那被咬掉腦袋的一定就是自己。

    可根本不等他扣下扳機,那高大的獵犬便已經逼到了自己的面前。

    “啪”的一聲,手杖被打掉到了一邊,雪茸反應過來時,已經被那獵犬生生撲倒在了地上。

    雪茸睜大了眼睛,盡管這時隱藏身份的價值已經微乎其微,但他還是拼盡了全身力氣才忍住沒讓兔耳朵掉出來。

    他死死盯著那巨犬漆黑的雙眸,死死咬著后牙,全身止不住地顫抖。

    他看起來像極了一只被摁在爪子下的白兔,楚楚可憐、毫無反抗之力,但在那獵犬看不見的視覺死角處,他卻悄悄彎起右手的手腕,試圖去夠藏在袖管里的那把匕首。

    或許是這獵犬被下了“留活口”的命令,他這樣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卻遲遲沒有咬斷自己的脖子。

    既然這樣,自己也就不必客氣了。

    雪茸幾不可聞地深吸一口氣,腦海里快速計劃著——左手從下往上錘擊他的下巴避免撕咬攻擊,右手打好配合,用匕首直接捅他的心臟,整個過程必須快準狠、一氣呵成。

    機會只有一次……

    “啪。”輕輕一下,匕首落進右手掌心。

    也就在這一刻,獵犬感受到了他的異常,漆黑的眸子輕輕向下掃了一眼。只一瞬間,獵犬就改變了策略,爪尖爆出來的一瞬間,騰然升起的殺氣也幾乎要把雪茸壓死在了地上。

    他已經決定要殺自己了。雪茸也快速展開匕首——好巧不巧,自己也是鐵了心要殺他。

    雪茸揮起匕首的一瞬間,獵犬的爪子也朝著雪茸的脖頸揮去,可就在兩人同時抬手的那一剎那,身后傳來一聲冷厲果斷的命令——

    “長生!住手!”

    那聲音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卻遙遙散發著叫人不敢違抗的壓迫感。

    幾乎是違反慣性的,獵犬的爪子急停在了雪茸的頸前,雪茸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舉到半空的手也頓了下來,接著悄無聲息地將匕首藏回袖中,面上重又恢復成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此時此刻,身后的人又平靜道:“長生,放開他。”

    獵犬收回了爪子,殺氣也在頃刻間消失了,將雪茸丟在原地,轉身對來人屁顛屁顛搖起尾巴來:“汪~!”

    危機解除了。雪茸松了口氣,眼前黑一陣白一陣,許久才緩過神來,慢慢坐起。

    不遠處,換了一件新大衣的聞玉白,正面色冷峻地朝他們走過來。

    案子都已經結束了,那家伙居然千里迢迢又救了自己一命。雪茸想不明白他的動機,但還是滿心地慶幸。

    他心里清楚得很,要不是聞玉白及時出現,自己想拿一把刀子搞定面前這只獵犬,幾乎是做夢都不可能的事情。

    一轉眼,面前的獵犬又變成了人類,搖著尾巴開心地繞到聞玉白身邊:“大白哥!”

    能這么稱呼聞玉白,看樣子他們關系確實親近。雪茸坐在地上,一邊深呼吸撫平自己的心跳,一邊暗中觀察著兩人的互動。

    獵犬此時也看向雪茸,歡喜地指著他道:“這是那只兔子!我們抓住他吧!”

    臥槽……雪茸被那家伙指著,全身都凍住一般冰涼僵硬。

    雖然知道那家伙已經看破了,但就這么大喇喇當眾戳穿自己,這也太刺激了?!

    對于這種過于直白精確的指認,雪茸雖然心虛到了極點,卻不忘第一時間狡辯:“……什么兔子?”

    果不其然,那獵犬根本不聽自己的狡辯。可另一邊,自己跟聞玉白的合作也已經結束了,又一陣不妙的猜想爬上心頭——難道這家伙大老遠趕來,就是為了親手撕了自己??

    雪茸瞬間腦補出二犬撕兔的血腥場面,兩眼一陣發黑,但坐以待斃從不是雪茸的作風,絕望中,他還不忘悄悄伸手,企圖抓住掉落到一邊的手杖自保。

    可他剛一動,那垂耳獵犬黑漆漆的眸子就直盯上自己的手指。他的神情始終是笑瞇瞇的,可因為瞳仁太黑太大,越看越是瘆人。

    “……”雪茸乖乖停下手中的動作,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接著小心翼翼抬眼看向朝自己走來的聞玉白。

    還能怎么辦,這個關頭,他只能期待聞玉白不要辜負自己身上殘存的人性了。

    眼看著那垂耳獵犬又要回到自己的身邊,而聞玉白依舊抱著雙臂不作聲,雪茸憤怒地瞪著他,在心里咬牙切齒地怒吼:“老白,你說句話啊!!”

    似乎是故意想看他出洋相,一直到獵犬逼到自己身旁,雪茸害怕地閉上眼,全身都開始很明顯地顫抖起來,面前才傳來聞玉白懶洋洋的聲音:“你認錯了,他不是兔子。”

    獵犬和雪茸這才同時抬頭,用清澈又迷惑的目光看向他:“?”

    聞玉白不徐不疾地解釋道:“這是我在埃城辦案認識的朋友,因為任務需要,身上沾了兔子味兒。”

    這樣解釋,好像有點隨便了,這家伙真的會信嗎?雪茸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那垂耳獵犬,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

    “這樣嗎!”獵犬又回頭,用黑漆漆的眸子仔仔細細盯著雪茸看了許久,然后開朗地笑了起來,“原來如此!那是我認錯了!真是抱歉呀先生!”

    誒?就這樣信了嗎??雪茸有些驚悚地睜圓了眼,比他說一句不相信還要意外一百倍。

    見雪茸呆坐在地上不起來,聞玉白走到雪茸身邊,居高臨下地朝他伸手,眼中似乎帶著幾分玩味:“嚇傻了?”

    看樣子他真的很想看自己出丑了!雪茸想打開他的手,又看了一眼一旁注視著自己的獵犬,咬咬牙,還是選擇把演技貫徹到底。

    “不用拉我,小心扯到背后的傷,”他體面地拒絕了聞玉白伸來的手,轉身把手杖摸進懷里揣好,這才咕嚕一下爬起來,裝得一臉殷切,“誒呀玉白呀,你怎么自己來了?我還打算找許醫生給你開點藥送過去的呢。”

    聞玉白看他這副為了活命強行假惺惺的模樣,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還沒等他說些什么,一邊的垂耳獵犬就開心地搖搖尾巴:“巧啦,我也是來給大白哥開藥的!不用麻煩您破費啦~”

    這回,這垂耳獵犬似乎已經完全收起了殺氣,搖著尾巴看著雪茸,倒也是蠻溫和的。

    接著,獵犬又轉身問聞玉白:“所以大白哥,你怎么來了?”

    聞玉白理所當然道:“轉述病情難免有誤差,還是上門求醫放心些。”

    獵犬果然聽什么信什么,心領神會地點頭:“說的是!”

    眼看著聞玉白和獵犬要朝藥鋪里走去,雪茸抬腿就想跑,卻被聞玉白喊住了:“懷特先生不是很擔心我嗎?現在這么著急走了?”

    “……”可惡。談合作的時候還好聲好氣地哄著自己,現在一拍兩散就處處給自己使絆子,果然是個卸磨殺驢的壞種!雪茸咬牙啟齒,但他知道那獵犬一直在盯著自己,便只能硬著頭皮跟他們一起進了許濟世的店鋪。

    大抵是沒想到,前腳剛送走一位出手闊綽的客人,客人后腳就給自己領回來了兩位祖宗爺——還是聯手把自己送進去關了十五天的祖宗爺。

    許濟世看見轟轟烈烈闖進門的三個人,臉黑得比雪茸的臉還黑。

    聞玉白看著面色鐵青的許濟世,彎彎眼睛:“許醫生,又見面了,不知道這段時間您過得怎么樣。”

    自己過得怎么樣,你不比誰都清楚!許濟世的后槽牙都快要咬碎了,卻還是很敬業地擠出屬于生意人的笑臉:“大人,托您的福我好好休息了一段時間,您可真別說,這段時間作息規律了,感覺精氣神兒都好起來了!”

    聞玉白也笑了笑,沒再和他掰扯下去。一旁的垂耳獵犬開口道:“醫生!剛剛說的病人就是我哥,麻煩您幫他直接看看吧!”

    說到這里,許濟世和雪茸幾乎是同時迅速和對方對視了一眼。

    雪茸知道許濟世心里在想什么——比起這人日后可能會給自己帶來的幫助,獵犬的身份顯然給自己帶來的危險要大得多。想要徹底除掉聞玉白這個心腹大患,現在應該是絕無僅有的好時機了,只要許濟世在他的藥方子里加點料,殺死他簡直就是輕而易舉……

    但他們能想到的事情,對方怎么可能想不到。還沒等許濟世腦子里配出毒藥方來,那垂耳獵犬便不失禮貌地開口道:“還請許醫生不要耍什么花招,我已經記住您的氣味了,出了問題可以隨時找您麻煩。”

    “……”許濟世的笑容僵在臉上,接著尬笑道,“大人您這是說的什么話,我們醫者仁心的,哪兒來的耍花招這么一說……”

    這話換聞玉白說,自己都覺得還有迂回的余地,但話是那黑眼睛獵犬說的,雪茸十萬個相信,要是聞玉白出了問題,他是真的會狠狠咬死許濟世,順帶送走今天在場的他自己。

    刺殺計劃失敗,許濟世只能徹底拋棄不切實際的想法,低眉順眼地請人坐下來查看傷勢。也直到這時,許濟世這才看清聞玉白的臉色,有些訝異道:“臉色和唇色這么白,失血有些嚴重啊,請快些讓我看看傷口。”

    終于進入了就診環節,聞玉白的情緒也總算放松不少。解開眉頭的一瞬間,疲憊和不是就順勢爬上了面頰。

    他伸手脫下了外套,接著一顆一顆解開襯衣的扣子——說實話,他現在有些后悔讓兔子進來了,他一點也不想讓那家伙看見自己的傷口。

    可此時此刻,雪茸倒是來勁了。

    一直以來,他都對聞玉白的身體非常感興趣。

    在此之前,他最多也就隔著一件薄薄的上衣,看到聞玉白的肌肉,也就是那樣若隱若現的驚鴻一瞥,都能讓他對那流暢飽滿的線條戀戀不忘,更別說看到真身該是什么樣的一番光景了。

    看著聞玉白緩慢脫下襯衣、卻又因為牽扯到傷口而頓住的動作,雪茸趕緊體貼地伸手接過了他的衣角:“玉白你別動,我來幫你。”

    聞玉白的動作愣了愣,聽著他那聲故意惡心人的“玉白”,下意識想拒絕,但只是微微一個躲閃,后背就扯得生疼。他頓住的功夫,身后的家伙已經輕輕拉下了他的衣袖。

    應該是怕扯到傷口的血痂,雪茸的動作非常小心緩慢,整個過程沒有逾矩,也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這讓聞玉白感覺好受了些。

    當然,雪茸本人也確實沒有什么逾矩的想法——比起貪圖美色這一方面,他主動攀上來幫人脫上衣,更多的是想惡心對方一下,以報剛才的嘲諷之仇。

    但這一份玩弄的態度,在他輕輕揭開衣角的一瞬間就立刻收斂了。

    他猜到聞玉白傷得不輕,但真看到的時候還是被嚇了一跳。那人應該是系統學習過外傷處理,整個背部纏繞了幾圈繃帶,手法看上去相當專業熟練,但即便如此,還是能看見殷紅的鮮血往外滲透著。

    除此之外,他的肩膀、腰側等等沒有綁上繃帶的部位,還分布著細細密密、凝出血痂的傷,不怎么暈血到雪茸看得都兩眼一陣發黑,根本無心注意注意什么背部肌肉線條了。

    原來這家伙傷得這么重。雪茸腦袋嗡嗡的,忍著心口一陣一陣的憋悶,輕手輕腳幫他摘下了衣服。

    襯衫徹底剝落的時候,兩人幾乎同時長松了一口氣——這確實是個大工程,聞玉白雖然一聲不吭,但也疼得一身冷汗。

    即便是沒有直接觸碰,近距離雪茸也感受到了他體表散發著的高溫,轉頭皺著眉對許濟世說:“他的身體好燙啊!”

    許濟世的表情也凝重起來,趕緊伸手幫忙一點點拆開他的繃帶,一邊看著背上駭人的傷口一點點水落石出,一邊感嘆道:“我的青天大老爺,這是什么身體素質,都就這樣了醒著自己走過來,再多幾步血都要流空了……”

    聞玉白沒說話,蒼白的面孔上露出一絲痛苦。在聞長生的攙扶下,他緩慢趴下身來,讓許濟世給他處理傷口。

    雪茸胃口淺,看不得這些血呼啦幾的場面,只覺得牙齒一陣發酸,趕緊背過身不敢回頭了。

    聞玉白瞥見他這副樣子,開口道:“回去吧,這兒也不用你操心了。”

    自己待在這里確實沒有什么價值,一邊還有個同伙能照顧他,雪茸如蒙大赦,恨不得立馬掉頭就跑。

    但一轉頭,看著聞玉白幾乎慘白的膚色,又看著許濟世對著一片傷口無從下手的模樣,雪茸預謀逃竄的步伐也頓在了原地。

    說到底,這人的傷是怎么來的,他心里門兒清,要不是為了護著自己,以他的實力,根本不至于被那三頭犬傷成這個樣子。

    這一刻,雪茸那打娘胎里就幾乎不存在的良知和愧疚感,忽然一下子冒出頭來。

    他勸自己,這也正好是個機會,跟許濟世偷學點醫術、偷窺點方子來——這樣功利性的想法,便一下子讓他的別扭變得心甘情愿了。

    “我留下來搭把手幫幫忙吧。”雪茸彎起眼睛,“畢竟聞長官受傷也是因為我,就這么走掉我過意不去。”

    雪茸一開始假惺惺地演戲,聞玉白就一陣生理性的頭暈目眩。他不吭聲了,乖乖地閉上眼睛等待許濟世給自己清創。

    一看那人的傷口開始冒血,雪茸趕緊痛苦地撇過臉去,將準備起身抓藥的許濟世摁回位置上:“要配什么方子,我去給你拿,您專心給他清創,不要耽誤時間!”

    這小子天天八百個心眼子想騙自己的藥方,許濟世怎么可能不知道,但這么多人盯著,還有個隨時準備用自己一命抵一命的,他也確實抽不開身。

    可惡,天知道自己一個祛腐生肌的方子能保他多少年餓不死,要是這沒良心的轉頭拿著自己的秘方搶客戶可怎么辦?!

    許濟世一邊屏氣凝神地幫聞玉白清理,一邊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小懷特啊,你還要在埃城待多久?”

    雪茸當然知道他在顧慮什么,坦然道:“不會多久,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了,我收拾收拾行李很快就走。”

    言外之意是,自己根本不會久留,不用擔心自己留在這里跟他搶客源。

    一想到這家伙現在已經是個通緝犯了,許濟世心里的戒備便也放了下來:“左邊柜子,從上往下第三排,從左往右第四個抽屜,取五克磨成粉,第六排第三個抽屜,取三克……”

    這人對藥方子的保密工作做到了極致,大抵是怕聞玉白和他的同伴把秘方剽竊了去,甚至不直接報藥名,而是靠著高超的記憶直接報了藥材的坐標,讓雪茸去找,十有八九結束之后他還會自己打亂藥品的位置迷惑對方,以確保萬無一失。

    這小氣鬼,雪茸在心里忍不住吐槽,小氣到心思如此縝密的程度,都成了一項特長了。

    拿筆唰唰記好坐標,雪茸便馬不停蹄去拿藥,很快,他就把這外傷藥的方子抄了下來——很好,有這個方子在手,簡單的外傷可以自己處理,真要實在缺錢,也可以接點非法行醫的生意。

    口頭上答應歸答應,真有必要的時候,雪茸還是會毫不猶豫拿著偷師來的方子,光明正大地跟許濟世搶客人的。

    抱著一堆藥材回到堂屋的時候,許濟世正在一邊處理傷口,一邊嘴碎著:

    “哼,也幸虧那個姓聞的沒完全忘了本,還念著老祖宗的東西。要是都信奉你們西方人放血療法那一套,你早就不知道死哪兒去了!”

    雪茸眨了眨眼,迅速處理起這句話來——許濟世是個東方人,聞玉白雖然有個東方名字,但長相完全不是黃種人的模樣,一旁的大耳朵獵犬更是純正的西方人長相。那么他口中“沒忘本的姓聞”的,又是誰?

    許濟世說話的時候,聞玉白正耷拉著眼睛,完全不想搭理他的絮絮叨叨,可等雪茸抱著藥站到他面前,聞玉白下意識抬眼看他,便從他那漂亮的雙眸里讀出了強烈的好奇和過度的思考。

    聞玉白知道他在好奇什么,于是懶懶開口替他解惑:“他說的是我跟長生的飼主,也就是訓犬師。”

    聽他這么一說,許濟世才發現雪茸回來了,轉身接過他手里的藥材。順口幫他厘清了全部的人物關系——

    眼前這個垂耳獵犬名叫聞長生,和聞玉白擁有同一個飼主,名字叫聞風清。

    “我跟那姓聞的認識很久了,掐指一算大概都他大爺的快二十年了。”許濟世表情麻木地回憶著,顯然并不是很珍惜這段緣分,“我們都是東方大陸的夏國人,來這里之前都是通過科舉考進朝廷為官的。剛見第一面的時候我就知道跟這家伙合不來,后來果然,我們政見不合,性格也很不合,見面就得吵架,總之就是關系非常差了。”

    雪茸結識許濟世有段時間了,倒也是第一次聽說他以前的事。

    這人居然以前是個朝廷當官的。雪茸把他上下掃視了一通,看著他一身隨性的破爛,十分的難以置信。

    “喔!”聞長生聽得十分起勁兒,“我還以為您和主人關系很好!我覺得主人很信任你呢!”

    許濟世抬了抬眼皮,繼續麻木道:“關系好絕對談不上,不過后來,我們又差不多前后腳漂到了這兒,難得能遇到個老鄉,那些過去的恩恩怨怨也就無所謂罷了。”

    說完,他又著重強調了一遍:“關系絕對不算好!我還是很煩他那個臭脾氣!!”

    聞長生也不護主,只是饒有興趣地搖著尾巴聽他嘮嗑。

    不得不說,雖然許濟世話密了點、人煩了點,但醫術確實是沒得說。

    他的手又快又穩,眨眼的功夫,聞玉白背上的傷口就在他飛出殘影的手下干凈起來。

    雪茸只是瞥了一眼操作過程,就被嚇得一陣陣冒冷汗——以他的脆弱程度,有人在他的耳朵上擰一把,他都能疼得嘩嘩流眼淚,更別提像眼前這般,把人撕裂了又縫上,剝開了再合攏……

    這樣的經歷必然是劇痛的。聞玉白的身體始終緊繃著,他的手一直死死抓著床沿,指尖早已經沒了血色,全身還時不時隨著許濟世的動作控制不住地顫抖著。

    他身下的床單都快被冷汗浸濕出了人形,可自始至終他也強忍著一聲不吭。

    這是要面子嗎?雪茸都有些被驚到了——這家伙的自尊,看起來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貴重。

    有了雪茸幫忙打配合,治療流程走得飛快。

    傷口處理完畢的一瞬間,聞玉白明顯感覺后背倒舒服了很多,面色也好看了不少,松了口氣之后,便是長久的虛脫。

    許濟世說:“您先在我這兒觀察一會兒,過兩個時辰確定傷口沒有問題,燒退了之后,你就可以自由活動了。”

    聞玉白疲憊地點點頭:“謝謝。”

    沒想到這人還怪有禮貌的,許濟世有些意外——沒想到聞風清那不懂禮數的狗東西,養出來的狗倒還真有點兒素質在身上。

    雪茸忙完了,也偷到了藥方和處理方法,便也迫不及待想從兩條獵犬的房間逃離。可他剛一抬腿要跑,聞玉白卻開口道:“對了,先別著急走,我還有一些事要跟你討論。”

    嗯?雪茸還沒反應過來,身后的聞長生就非常有眼力見地起身:“你們聊!我先走啦!不該聽的我不聽!”

    說完就扯著許濟世一起離開房間。

    許濟世也是一臉懵地被人從房間拖走了,臨走前還不忘抓住每一個潛在客戶,轉身就抓住聞長生的手:“小兄弟,不瞞你說,從你進門起我就看你印堂發黑,命中定有血光之災啊!要不要我幫你看看生辰八字,給你挑個轉運石擋一擋……”

    聞長生拖著他的動作依舊堅毅有力:“不用啦先生!主人特意叮囑我,除了你的藥方子之外,不能信你哪怕半個字,尤其不能購買您給我推薦的迷信產品……”

    眼看著兩個人熱熱鬧鬧地消失在了房門外,雪茸快速關上門,轉頭望向聞玉白:“什么事?”

    聞玉白精力很差,沒工夫多說什么,只是坐起身來,不知從哪兒摸出一小個小小的證物袋。

    看到那袋中之物時,雪茸瞬間睜大了眼睛——那正是自己心心念念許久的“幽火”手表,和它燃燒著紫色焰火的機芯。

    聞玉白將袋子遞到他的手中:“拿去吧,不用客氣。”

    第46章 目光女神046

    接過證物袋的一瞬間,雪茸激動得心跳加速,兔子耳朵都快憋不住了。

    天知道他做夢都想拿到這個,這回聞玉白不告而別,他還以為自己相當于白忙一趟,沒想到他居然主動送給了自己。

    但他還是忍不住狐疑起來——是自己表現得太明顯了嗎?他怎么知道自己想要機芯?既然現在案子已經結束了,這人憑什么幫我?難道是引誘自己的圈套?可他真想要動手,隨時隨地都能輕松要了自己的命,還有必要耍什么心眼兒嗎?

    思忖了片刻,雪茸還是先把袋子收進懷里,接著才抬頭問道:“謝謝,但是為什么要特意給我這個?”

    對于他的質疑,聞玉白沒有絲毫的意外,十分平靜地解釋道:“算是還你的人情。”

    雪茸有些意外地笑起來:“我以為你在地底救我一命就已經足夠還清了。”

    “那是我給你帶來的額外風險,本就不應該發生的。”聞玉白淡淡道,“這條線索算是你答應幫忙的酬謝,這樣應該就徹底還清了。”

    沒想到這人記仇也記恩,他心里就跟有個賬本兒似的,雖然很少吭聲,但每一筆賬都仔細記著,有必要的時候隨時拿出來清算。

    但雪茸并不想跟他徹底還清,還清了可就徹底變回敵人了,怎么想都對自己沒有好處。

    “我可沒有說過我要這東西。”雪茸說,“案子都結束了,手表給我有什么用?”

    聞玉白抬起眼,直直盯著他,末了輕笑一聲:“無所謂,要不要是你的事,給不給是我的事。”

    其實他們都一清二楚,雪茸拿到袋子時激烈的心跳,就已經暴露了他的真實想法了。

    雪茸還是不死心:“那我剛剛留下來照顧你的事情,就這么抹平了?”

    聞玉白一副把他看透的淡然:“你留下來真是為了照顧我?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賬可不是這么算的。”雪茸攤開手,“不管我抱著什么目的留下來,你收了我的好處是事實。”

    聞玉白不禁輕笑出聲,無奈道:“行,你要怎么還?”

    “我現在不要你還,等要是下次有緣再見,我再擇機找你討債。”雪茸說,“當然,最好的還債方式,還是不要再見了。”

    一筆小恩小惠,必不可能換那家伙留自己一命,所以這樣的立場,能不見,最好就是不要再見了。

    聞玉白沒有回應,只是擺擺手,便側身躺下,閉上眼歇息了。

    雪茸看了一眼他背上一圈圈的繃帶,確定他的狀態還可以,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再見了,祝我們再也不要見面了。

    拎著沒能送出去的酒,雪茸回到住處,卻發現梅爾把行李都收拾好了,本人卻并不在屋里。

    著急跑路的雪茸只能四處打聽,到處尋找他的靠譜管家。找到梅爾的時候,那家伙正變成黑貓的形態,趴在“糖果誘惑”的客座,抬頭遙遙望著正被拆遷的舞臺。

    眼前,那臺雪茸彈奏過很多遍的鋼琴正在被人推走,梅爾就這樣目送著鋼琴被移到臺下,直到徹底看不見了,這才輕輕搖了搖貓尾巴,又趴了回去。

    難得看見梅爾悵然若失的模樣,雪茸頓時起了玩心,靜悄悄走到他的背后,然后“哇”地一下,拍它的貓背——

    “喵!!!”被狠狠嚇到的梅爾頓時原地起飛,但彈到半空中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還沒等雪茸躲閃,滯空狀態的梅爾就一個轉身撲過去,對著雪茸的臉就一陣心狠手辣的無影拳。

    “哇!!我錯了!!”雪茸立刻捂臉投降。

    等這一通揍過癮了,梅爾平穩落到桌子上,整個背上的貓毛都豎起來,一臉慍怒地朝他哈氣。

    “我錯了我錯了。”雪茸知道梅爾撓自己從來不伸爪子,就當挨了小貓幾個輕飄飄的耳刮子,嬉皮笑臉地道歉,“就是感覺小貓有心事,想來安慰一下。”

    聽到這里梅爾徹底繃不住了,直接變回人形,只為罵他一句:“滾!!”

    讓滾就滾當然不是雪茸的作風,他直接把人拉到座位上坐好,掏出沒喝成的酒,“咔咔”大概給他倒上:“喝點兒唄,哥。”

    梅爾看了一眼他一動沒動的兩瓶酒,問道:“沒去找他?”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去喝個酒差點兒直接被獵犬生吞,梅爾怕不是能現在親手給自己活剝了。

    于是雪茸打了個哈哈:“他忙著呢,我沒好意思打擾他,我們喝吧。”

    還好梅爾不是聞玉白那家伙,光是聽心跳就知道自己說沒說謊,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對于大部分事情,梅爾根本懶得追問。

    梅爾接過他倒來的酒,又回頭看了一眼舞臺,雪茸立刻精準捕捉到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啊?最近心事重重的。”雪茸湊過去,拍他的肩膀,“思春期?”

    梅爾垮下臉,面色不善地瞪著他,雪茸便立馬乖乖坐回位置上,給嘴巴做了個拉拉鏈的動作。

    終于是鬧夠了,該進正題了。雪茸喝了口酒,壓低了聲音道:“我們估計得盡快出發了,有獵犬在找我。”

    他以為以梅爾的性子,一定會立刻起身帶著他火速離開,可沒想到他只是抬了抬眼,淡淡道:“看你的樣子,還來跟我喝酒,應該不是十萬火急。”

    雪茸眨眨眼,說:“是沒那么緊急,那邊暫時想辦法糊弄過去了,一時半會兒露不了餡。”

    聽他說完,梅爾的眼神又下意識瞥向那舞臺,看起來頗有些戀戀不舍:“那就喝完這杯再說吧。”

    怎么回事兒?難道自己表演的這幾天,梅爾看上了哪位在臺上表演的姑娘,陷入單相思了?

    這話要是問出口,梅爾絕對會把自己抓到毀容為止,為了自己的臉蛋,雪茸硬生生咽下了那份好奇。

    想到這里,雪茸一口悶了面前這杯酒,內心悵然——小貓都有自己的小秘密了啊。

    梅爾心事重重的,憋不出半句話,雪茸喝得寂寞如雪,坐立難安。

    正當他快要忍不住端著酒杯往陌生人堆里鉆時,門口的風鈴“叮鈴”一響,兩個熟悉的少年嘰嘰喳喳走了進來。

    萊安:“咱們還是不要喝酒了吧,喝多了你身體受不了,一會兒又得昏過去……”

    萊安肩頭的OO點頭:“啾啾啾!”

    沙維亞:“你這話幾個意思!你是瞧不起我的酒量?!”

    萊安:“不是……我……但是……”

    一看來了熟人,快要悶炸了的雪茸立刻興奮起來,朝他們揮揮手:“來!正好!我這兒有酒,咱們一塊兒喝唄!”

    “來了來了!!”人菜癮大的沙維亞立刻捧起OO、拉起萊安,小跑著顛了過去。

    但嘴上說著要喝酒,真坐到雪茸面前之后,沙維亞猶豫了再三,還是找服務員要了一杯果汁。

    雪茸也不愛強迫人喝酒,給萊安斟上一杯,又給OO倒了一小勺清水,每個人每只鼠的面前有東西能喝,便足夠他炒熱氣氛了。

    “來來來,今天這杯酒,是為了感謝大家的通力協作,慶祝我們這次的行動圓滿成功!”雪茸一喝酒,話就變得又碎又多,“同時也要跟我們的沙維亞小朋友告個別,我們這一趟來去匆匆,估計很快就要繼續啟程了……”

    正在吭哧吭哧喝果汁的沙維亞抬起頭來,直直望向雪茸。

    “感謝沙維亞小朋友,這次真是幫了大忙。”雪茸端起酒杯要跟他敬酒,絮絮叨叨說起客套話來,“只可惜你不能跟我們一起……”

    聽到這里,沙維亞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果汁,盯著雪茸的眼睛,非常誠懇認真地問道:“那你希望我跟你們一起嗎?”

    完全只是說客套話的雪茸完全沒料到他會這么問,嚇得酒都醒了,半天只發自肺腑地發出了一聲:“啊?”

    聽到這里,萊安也嚇了一跳,趕緊小聲道:“不不不,這不方便吧,你這邊還有公務在身……”

    正趴在勺子邊喝水的OO也驚悚地抬起頭,瘋狂地擺起小爪子,企圖阻止他。

    但沙維亞完全忽視了他們倆的阻攔,繼續望著雪茸:“我是說,我想跟你們一起走。”

    喝了不少酒,雪茸的腦子還有點糊糊的,醞釀了半天,才抬眼望向沙維亞:“……你腦子壞了?”

    他又皺起眉,質問沙維亞:“你知道我們是誰,要去哪,去干什么嗎?你什么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跟我們走?”

    “因為我有直覺。”沙維亞直視著雪茸的眼睛,語氣十分堅定,“我能感覺到,你們身上有我從小到大最憧憬的、最向往的東西。”

    聽到這句話,桌子上的其余三個人和一只鼠瞬間像是見了鬼一樣,陷入了詭譎的沉默中。

    雪茸也覺得他眼瘸了,有些煩躁地捏了捏眉心,于是借著酒勁掏出了手杖,槍口指向沙維亞的眉心:“再他大爺的亂說我就開槍了。”

    沙維亞一臉平靜:“你不敢,這么多人的地方,你不敢開槍。”

    雪茸被他氣笑了,三兩把給人拽到酒桌旁的墻后,梅爾見狀,也趕緊帶著萊安趕過來,隨時準備收拾爛攤子。

    在無人的角落,雪茸重新拿槍指向沙維亞的腦袋:“現在我給你看看我是誰,你再決定是硬著頭皮跟我,還是被我現在槍斃。”

    面對他的槍口,沙維亞沒有半點恐懼,眼睛只盯著他的左手,來到了他的頭頂。

    雪茸輕輕用指腹在頭頂揉了揉,接著他呼吸一凝,發叢中便“噗”地冒出兩只通體雪白、耳尖有些漸變灰的兔子耳朵。

    萊安緊張地圍觀著,雪茸也在觀察著沙維亞的表情,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是,看見自己的雪兔耳朵,這家伙的眼里除了驚訝之外,沒有半點兒恐懼和害怕。

    是不認識自己嗎?雪茸剛準備開口自爆身份,沙維亞便問道:“你是那個……炸了飛艇的BUNNY?”

    萊安嘆了口氣,撇過頭去。他知道,以沙維亞這個認死理的性格和雪茸心狠手辣的程度,這位剛結識不久的同齡人,今天估計就要交代在這里了。

    雪茸彎彎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拿槍指著他:“是,怎么樣?”

    沙維亞眨了眨眼,語氣卻很堅定:“我還是想跟你一起。”

    雪茸有些嘲諷般冷笑起來:“你是覺得一個逃犯身上,有你追求的東西?”

    沙維亞點點頭:“我覺得有。”

    這家伙的神情不像是為了活命而找借口,雪茸覺得自己看不透他,瞇了瞇眼:“你要知道,我可是個無神論的罪人。”

    “如果神明會因為一個人的質疑而降罪于他,那么我認為,這個神明也沒有信奉的價值。”沙維亞說,“不管是教會也好、皇室也好,如果不能給大家帶來真正的幸福和自由,那都不是我要追求的東西!”

    越是聽他這么說,雪茸越是覺得他找錯了人,甚至懶得舉槍瞄準他,冷笑道:“我能給大家帶來幸福和自由?你是說攪亂‘神耀日’、還是炸了飛艇?”

    “但你沒有傷害任何人,不是嗎?”沙維亞說,“炸飛艇之前,你甚至特意疏散了人群。”

    雪茸最怕被人戴高帽,尤其是硬要說他善良,這種話真的會讓他一陣陣頭皮發麻:“我只是討厭血腥的東西……”

    “但至少能證明,你不會主動去害人。”沙維亞說,“這已經很難得了。”

    雪茸就是長了八百個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么沙維亞對人性的要求標準可以這么低。他只知道這一通上價值讓他腦袋生疼——他是個務實派,最搞不定的就是眼前這種滿腔熱血激情的理想主義了。

    “當然,如果你們實在不愿意收留我,那我就不強求了!”沙維亞后退了一步鞠了一躬,雖然話說得硬氣,但是眼淚又已經開始往外飚。

    雪茸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卻沒把話說死:“我沒說不收,但是你也得告訴我,為什么要收。”

    沙維亞的眼淚瞬間收住,抬起頭,眼睛閃亮亮的:“我會打架!”

    雪茸無動于衷,把萊安推到他的面前:“我們有比你更能打的。”

    沙維亞再次對萊安面露憤恨,接著又道:“我可以幫忙打聽消息!”

    雪茸用下巴指了指一邊快要睡著的梅爾:“他路子也很廣。”

    “……”沙維亞咬牙切齒,實在想不出別的特長來。

    雪茸抱起雙臂,說:“不過呢,我看你認路有一手,或許能起到一些作用。”

    沙維亞眼睛亮了起來,眼看著又快要哭出來了:“真的嗎!”

    聽到這里,一直捏著一把汗的萊安徹底忍不住了:“你真的考慮清楚了嗎?我們是被通緝的人,你一旦加入進來,可就沒有回頭路了……”

    他沒敢說的是,自己便是如此,盡管一路上都在不停地后悔,但是早就已經來不及了。

    “考慮清楚了。”沙維亞一字一句,篤定不移。

    話說到這個地步,雪茸實在沒法再拒絕什么了——他發現這人所謂的追求很有意思,只要符合他心中標準的,哪怕和主流的宗教信仰、通用的法律規則相悖也無妨。

    真是個很有原則底線,卻又完全沒有底線的家伙。

    “行。”雪茸攤開手,答應了他的入伙——雖然這家伙打不過萊安,但身手確實還不錯,多一個戰力就多一分保障,更何況,雖然他看上去咋咋呼呼的,但相處幾天雪茸便知道這家伙機靈聰明得很。

    沙維亞能加入他們的隊伍,絕對不會是他們的損失。

    “這段時間我會好好盯著你。”雪茸威脅道,“要是敢耍什么小心眼兒,你就等著吃槍子兒吧。”

    沙維亞滿眼堅定:“好!”

    “還有。”雪茸皺起眉,一臉嫌惡,“以后不要把你那滿腦子的理想追求掛在嘴邊,更不要一廂情愿把我想成什么好人,我不喜歡聽這些。”

    沙維亞立正站好,就差朝長官敬禮了:“好!!”

    “那就這樣吧。”雪茸轉身,伸了個懶腰,重新回到桌邊,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干杯!”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神醫藥鋪。

    聞玉白終于結束了觀察期,確定傷口沒有大礙之后,便重新披上了外套準備離開。

    和聞長生一起走出藥鋪門后不久,他伸進上衣口袋的手,忽然摸到了一張紙。

    聞玉白停下了腳步,將那紙條在掌心展開,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整面工整秀氣的字體——

    “止血散:馬勃30克、生地30克……”

    “化毒散:川連面60克、乳香60克……”

    “玉容膏:芙蓉葉80克……”

    這是一張抄寫嚴密規整的藥方,從止血鎮痛,到消炎去腐,剛剛許濟世用在自己身上的藥,這里都詳細記下了藥材、用量和用法。

    紙面上散發著淡淡的藥香,和兔子獨有的氣味。

    聞玉白讀完藥方,又將紙翻到背面,看到那行留言,始終緊繃的唇角終于微微揚起——

    “又欠我一份人情,麻煩記在賬上。”

    【喉舌】

    第47章 穿喉列車047

    發現聞玉白頓住腳步,聞長生便立刻回過頭去,正巧看見那人拿著紙條,嘴角微微上揚著。

    “大白哥?心情怎么這么好?”聞長生搖著尾巴,“是到發情期了嗎?”

    聞玉白的臉色頓時垮下來,警告道:“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用這種詞匯形容我。”

    “喔!”聞長生立刻改正,“是找到心儀的交配對象了!”

    沒等聞玉白發作,長生就變成大狗的形態,叼著滿滿一袋子藥,屁顛屁顛搖著尾巴繞著他狂奔起來,一副好賴都聽不進半句人話的模樣。

    “……”聞玉白懶得再與他爭辯,扶了扶面上的口籠,朝酒店走回去。

    回到酒店時,聞風清已經等候他們有一陣子了。

    “傷口處理得怎么樣?”聞風清問。

    “肋骨斷了兩根還得靜養,外傷的都處理好了。”聞玉白說,“你朋友挺靠譜。”

    聽到這里,聞風清的臉上露出一絲嫌惡:“他不是我朋友。”

    說話間,長生連口中的袋子都來不及放下,便急匆匆搖著尾巴蹭上來求摸頭。

    聞風清拿他沒辦法,直接將大狗攬進懷里,非常嫻熟地摸起他的狗頭來。

    “長生……”聞風清猶豫了一下,選擇抬頭問聞玉白,“沒買那騙子的假貨吧?”

    聞玉白看著眼前父慈子孝的場景,不帶半點兒感情:“沒有。”

    “那就好。”聞風清松了口氣,又故作姿態道,“倒不是缺那點錢,就是不想便宜了那混賬。”

    看樣子關系是挺差的。聞玉白心道。

    因為案件結束得很漂亮,得了重賞的聞風清最近心情不錯,聞玉白也沒什么精力跟他對著干,兩個人的交流前所未有的平和順暢。

    聞風清頗有些自豪:“這個案子清除了一個根深蒂固的異端邪教組織,成果顯著,教會那邊非常滿意,尤其對你提出了表揚。”

    聞玉白對此并不關心:“但是案子還有很多事情沒弄清楚,手表的事情,你跟他們透露沒有?”

    “留了個心眼,沒說得那么詳細。”聞風清“唰”地展開手中的折扇,微風將他的長發輕輕揚起,“我只告訴他們,這個案子背后的水很深,沒說手表的事情。”

    聞玉白掀起眼皮:“怎么說?還查不查?”

    “查。”聞風清合起折扇,“管他是誰,是多大的官兒,總會有人想要趁機搞他。”

    在這片大陸之上,皇權與神權相互依存、相互制約,形成了典型的二元統治、皇室擁有著至高的權力和統治力,教會也同樣有著非常強大的影響力和話語權,兩邊忌憚彼此、暗中較勁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了——換句話說,越是地位高的人,越有人盯著想要搞垮他。

    雖然明面兒上,訓犬師和獵犬是隸屬于教會的勢力,但多的是暗中兩頭拿錢的二五仔,聞風清自然也不排斥做這樣的人。

    聞玉白點點頭:“行。”

    聞風清從身后拿出了一袋錢,丟給他:“案子的獎勵。”

    聞玉白伸手接過,看了看滿滿一袋子的錢幣,挑了挑眉,收到了腰間。

    一旁,長生正仰著脖子讓聞風清撓下巴,聞風清的手頓了頓,看著這一臉享受模樣的狗子,忍不住嘆了口氣:“看樣子,那兔子確實比較棘手。”

    聞玉白頓住了步子,回頭看向那一人一狗——聞風清偏心的事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就算長生跟自己一樣沒能抓回兔子,也不可能像對付自己那樣對待他,長生本人更是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神經,任務失敗也依舊樂呵著,完全沒有任何挫敗和失落。

    但歸根結底,要不是自己從中作梗,長生早就叼著兔子凱旋了。一想到這里,聞玉白就對自家這個傻弟弟產生了強烈的愧疚之意。

    “長生。”聞玉白提了提手里的錢袋子,“想要吃什么,我給你買。”

    長生一聽,立刻搖著尾巴,蹦跶著跟著聞玉白出門了。

    另一邊。

    雖然還沒確定好下一步的去向,但先離開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獵犬的埃城,是所有人一致達成的共識。

    隨著案件的破獲,埃城邊界的封鎖線也終于撤銷了,而就在這樣號稱“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的警衛之下,地下那一群名流顯貴們,卻不聲不響地全部脫逃,就像進出羊圈一般來去自由。

    看著身后越來越遠的埃城,雪茸伸了個懶腰:“事實證明,只要有足夠的實力和地位,再嚴密的封鎖線都是放屁。”

    “少發表時政評論了。”駕著馬車的梅爾道,“天黑,要是再決定不了接下來要去哪兒,我就掉頭把你送回獵犬嘴邊去。”

    “好好好——”雪茸挑挑眉,立刻低頭翻起手里那厚厚的本子。

    打開阿麗塔的實驗筆記時,雪茸就知道,自己這一頓沒白忙活。

    阿麗塔的這份筆記字跡工整、思路清晰、實驗過程足夠嚴謹、數據也足夠詳細。她記錄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里,觀察到“幽火”形態、性狀的全部變化,她還對火焰進行了部分取樣,分批次進行對照實驗。

    所有的結論和數據來源都非常科學,她甚至還手繪了手表完整的結構圖,并記錄了拆解過程,即便是拿到七零八落的零部件的雪茸,也可以毫無阻礙地將手表原封不動地組裝回去。

    雪茸一頁一頁、逐字逐句地翻看著這本筆記,著重勾出來幾個關鍵信息點——

    “打開表蓋,機芯接觸空氣,火焰性狀并無明顯變化。”

    “表蓋密封性好,機芯內并無制氧裝置。”

    “取微量樣品形成對照,A組放置在類真空環境下,B組暴露在空氣中,其余條件統一。觀察結論:二者燃燒情況并未產生明顯差異。”

    ……

    阿麗塔做這一系列的實驗,思路很明顯,結論也差不多擺在眼前了——幽火的燃燒似乎并不需要氧氣。

    雪茸皺起眉——可他分明記得,最開始自己在飛艇的鍋爐房時,打開燃料倉的門的一瞬間,火焰明顯騰躍了一下。難道當時現場還有別的助燃劑,只是自己還沒發現?

    雪茸相當潦草地在筆記本上寫下“助燃劑”,畫了個圈又打了個問號。

    接著就有些疲勞地捏了捏眉心,閉上眼,靠在身后的靠椅上——顛簸的馬車上看書,要不是阿麗塔的字足夠好看,他都能原地吐到心臟病發了。

    勉強緩過勁兒來之后,雪茸轉身從袋子里拿出戰利品“幽火”,直接擺在沙維亞和萊安的面前:“這個手表,認不認識?”

    沙維亞和萊安幾乎同時抬頭對視了一眼,沙維亞第一反應是搖頭,萊安卻看向了雪茸。

    雪茸朝他點頭,示意他可以說,他才小心翼翼開口:“‘幽火’手表,我父親也有一只……”

    父親有同款手表的事情,他之前就和雪茸提起過,但那時候他們只是透過長長的管道,遠遠看了一眼,此時手表擺在他的面前,他有些緊張地接了過來,第一時間是翻看表耳的側面。

    似乎是看清什么之后,萊安松了口氣,說:“……不是我父親的那只。”

    雪茸聞言,湊過來:“怎么看出來的?”

    萊安說:“非常明顯,表盤和指針的做工比我父親的那只精細很多……也就是說,這個表的主人的身份地位,也大概率在我父親之上。”

    馬車車廂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萊安的父親是大陸僅有的十位公爵之一,雖然因為沒有皇室血統而排在末位,但在整個大陸也已經幾乎立于首屈一指的地位了。

    見沒人接這個話茬,一邊聽得睜圓了眼睛的沙維亞,終于忍不住把話補齊:“也就是說,至少是公爵以上、甚至可能是皇室成員、或者是宗主教級別了?!

    萊安不由地看向了沙維亞,糾結了許久,他終于鼓起勇氣對雪茸說:“哥,要不避著點說吧,還是別讓他牽扯進來了……”

    可還沒等雪茸說點什么,躺在沙發上的沙維亞率先不干了。

    “干什么?”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目光堅定道,“我可是警督,追蹤變態罪犯的行蹤我義不容辭!”

    萊安聽了,哭笑不得道:“你知不知道,對方是什么人?”

    沙維亞扭過頭,梗起脖子:“我當然知道!”

    少年一說話,就能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加上那橘色的頭發和兇巴巴的表情,看上去確實像只無知無畏的小虎崽子,稚嫩中透著囂張:

    “皇室又怎么樣?宗教主又怎么樣?就算是國王和教皇犯了法,也得與庶民同罪!”

    萊安怔了片刻,看著他的表情,便只能無奈地笑了笑,不再說話了。

    雪茸拍了拍萊安的肩膀,問:“既然你父親有這個表,那是不是證明他有什么線索?”

    一聽他開始打自己家人的主意,萊安臉都白了,慌忙搖頭:“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完全不懂這些東西的!就連做表的工匠他都不認識,不然當初也不至于費這么大勁兒才弄到這東西了!”

    “這么昂貴的表,總要護理和維修吧?”雪茸問,“你父親給表做護理一般找誰?”

    萊安愣了愣,說出了一個名字:“是皇家鐘表行的首席機械師,諾恩·坎貝爾先生。”

    聽到這個名字,雪茸挑起眉,沒再多問一句,直接拿出一張信紙,唰唰寫下一行草字:

    “諾恩·坎貝爾:

    想咨詢你關于‘幽火’手表的問題,尤其是助燃劑方面的事,如果你了解,盡快回信告知。

    ——懷特。”

    看著雪茸寫下這絲毫不懂禮數的文字,萊安瞪大了眼睛——要知道諾恩·坎貝爾可不是一般人,技術之高超連自己的父親對他都分外客氣。這種沒頭沒尾、幾乎撲到別人臉上直接逼問的信件,對方能回才是出了鬼了。

    但他沒敢說,雪茸也沒解釋,只是扯著嗓子讓梅爾就近找一只郵鴿送信。

    “找只機靈點兒的,別再把狗招來了。”雪茸說,“要走加急啊加急,要是因為送信耽誤事兒了,可別把我送去喂狗。”

    梅爾根本懶得聽他絮絮叨叨,拿著裝好的信就去寄了。

    信寄好之后,馬車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開著。雪茸嘗試著捯飭了一會兒機芯,還沒拆下來一枚螺絲釘,就一陣暈車反胃,徹底宣告任務暫停。

    于是他就這么心安理得地倒在沙發床上,也不管一車等著他指明方向的伙計們,眼睛一閉,酣暢淋漓地補起覺來。

    萊安和沙維亞對視了一眼,兩雙眼睛一個賽一個迷茫。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就只能這么乖乖坐在他的對面,等著他醒來。

    快到傍晚的時候,雪茸大概是做了個噩夢,雙腿兒一蹬,兔耳朵直接飛出腦袋,接著便一骨碌爬起來,拍著胸口心有余悸道:“我靠。嚇死了,我夢到那條狗強吻我!”

    對上面前兩個恍惚中帶著無語,迷惘中帶著疲憊的人,雪茸臉不紅心不跳地理了理衣領,低頭看了眼時間:“差不多該來了。”

    話音剛落,窗口便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雪茸打開窗,一只帶著金徽章的特級郵鴿伸出腦袋,塞進來一只沉甸甸的信封。

    諾恩真給他回信了!萊安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眼前這信封是特制的羊皮信封,火漆上還撒了金粉,署名是“諾恩·坎貝爾”,落款的位置還非常浮夸地留了一個大紅唇印。

    “咦呃。”雪茸頗有些嫌棄地看著那唇印,用兩根手指捏著信封的角勉強拆開,里面是厚厚的幾疊信紙,一打開,就是一行飄逸得連下筆都帶著充沛感情的文字——

    “親愛的心肝寶貝小天使:

    太久太久沒有收到你的來信,看見你名字的那一刻,我以為我正在虛無縹緲的夢境里,仿佛一縷春風吹進這嚴寒隆冬,讓我枯燥的世界開出花兒來……”

    只掃了一眼開頭,雪茸就面無表情地扔掉了前面整整四頁紙,他熟門熟路地來到信件的末尾,那人寫道:

    “關于你提到的事情,信件里實在不便多說。我最近人在斯洛特市的湯恩村出公務,五天之后才離開,你可以直接過來找我,我想亓亓整理我們當面可以聊太多東西。

    ——永遠、一直、熱烈、瘋狂愛著你的諾恩。”

    “……就知道。”雪茸冷著臉,把手里的最后一張紙揉成紙團,丟到一邊,“他大爺的就是為了寫這些廢話,居然耽誤我這么久。”

    萊安終于忍不住了,問道:“你跟坎貝爾先生……是認識嗎?”

    說完,他就后知后覺地想起什么——這人女裝用的化名,好像就叫艾琳·坎貝爾來著。

    “認識啊,我機械學院的同學,也是我同行,是個自戀狂。他喜歡我。”雪茸想了想又把一邊的信紙拿上桌,開始折紙,“他追了我好多年了,平時夠煩人的,不過關鍵時候能派上用場就行。挺好用的。”

    話說完的功夫,手上那張熱烈的告白書,便被折成了一只小狗的形狀。雪茸用手指逗了逗那狗,接著便揚聲喊梅爾:“湯恩村——沒聽說過,你認識不?”

    梅爾回過頭:“湯恩村?大概在什么方位?”

    聽到他的語氣中帶著疑惑,雪茸從簾后探出腦袋:“說是在斯洛特市……你也不認識嗎?”

    “斯洛特市……”梅爾重復了一遍這個地名,兩人便同時陷入了沉默。

    斯洛特市,是大陸中央偏北的一座城市,因為深處盆地、四面環山,形成了天然的要塞地形,大部分公路、鐵路線經過此處都會選擇繞行,因此即便位置并不偏遠,但與外界的接觸也少之又少。

    用通俗的話來講,這座城就像是自閉癥患者在一幢市中心的房子,即便鄰里人來人往車水馬龍,但戶主永遠緊緊關著門窗,從不與人來往。

    所以,對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能知道它的大名已經是他們的極限,具體該怎么進去、里面還藏著什么村子,便不得而知了。

    雪茸:“要不我看看地圖?”

    “得了吧。”梅爾翻了個白眼,“整個大陸就沒有一張靠譜的地圖。”

    整個韋斯特大陸的地圖繪制水平,就和當地的醫療水平一樣稀爛。小一點的村莊、城鎮局部地圖還能勉強找到像樣的,可全大陸的宏觀地圖,一百張就有一百種不同的模樣,東南西北各不相同,走到哪里全靠運氣。

    地圖靠不住,馬車夫又碰上了經驗盲區,馬車卡在路中間,一下子不知該往哪走才好。

    這時,另一個頂著橘色短發腦袋急匆匆擠了出來。沙維亞眨眨眼,有些興奮道:“你們要去湯恩村?我認識路呀!”

    雪茸扭頭看他:“你去過?”

    “沒有,但我認識個奶奶,就是從那邊過來埃城的。她跟我聊過很多那里的事情。”沙維亞用手指在自己頭頂畫了兩圈,“現在我腦子里已經有那邊的地圖了。”

    沒見過,光是聽人隔空描述,就能在腦海里畫出地圖。雪茸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沒想到歪打正著,還真讓自己撿到個寶了。

    雪茸:“說說?”

    “斯洛特市在埃城的西南方向,坐馬車過去的話,至少要半個月的時間。”沙維亞說。

    “這么遠?”雪茸皺起眉,“但那自戀狂還有五天就要走了。”

    沙維亞伸手在桌上拿了一張諾恩的告白書,翻過來用空白頁當起草稿紙,唰唰畫出簡易的地形示意圖和路線——

    “你看,其實我們離終點的直線距離并不算太遠,所以你們剛剛送信,郵鴿來回都非常快,主要是路線太繞,所以耽誤時間。”沙維亞說,“最簡單的方法,最近的火車站,每個月都有一班直達的列車,可以直接過穿山隧道,送我們去盆地中去——正好最近就有一班列車,加上中途停靠,只需要三天時間……只不過,你們的身份,可能不大方便坐火車……”

    聽到這里,雪茸樂開了花:“巧了,我們還就是最方便坐火車了。”

    說完,他拍了拍一邊恨不得把頭塞進地底的萊安,沙維亞這才想起來——對啊,這小子可是德文公爵的孩子,整個大陸的鐵路公路,可都是他們家族的產業!帶幾個朋友上下個列車,豈不是跟進出自家的大莊園一樣簡單!

    果然還是有錢人活著舒服呀!

    一個鐘頭之后,馬車終于趕到了最近的火車站。

    隔得老遠,沙維亞就看見了比舊教堂還要高上許多的巨大鐘樓,遙遠卻又清晰的鐘鳴聲響起,接踵而至的便是一陣悠長的汽笛聲。遠處的吊塔上,一串白霧在汽笛聲中緩慢駛發。

    沙維亞踮著腳打量了一圈,接著興奮地指著那爬行的紅色長蟲歡呼起來:“火車!那是火車!!”

    對于一個小鎮上的孤兒來說,火車算是只可遠觀的新奇玩意兒,小時候他常和朋友們徒步半天,走到離埃城很遠的鐵道旁,只為每天聽那一聲長鳴,看那巨大的鋼鐵長蟲載著一群西裝革履的有錢人,從面前的軌道上呼嘯而過。

    每當這時,一群穿著破衣裳的孩子就會跟他現在一樣,興奮地歡呼著:“火車!火車!!”

    火車站是個工業氣息非常濃厚的地方,車站大門外,是布滿了黃銅管道和鐵藝裝飾的圍墻,車站內,到處都是靜謐的機械,和充滿干凈的巨大的蒸汽火車。

    “那個……”萊安拿出了四張票,塞到了每個人的手里,有些為難地解釋道,“對不起啊,我其實可以帶你們去坐私人車廂的,但是我怕太顯眼了容易暴露身份,就選擇了頭等,你們將就一下……”

    此話一出,沙維亞便驚恐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對他來說,能拿到火車站票,就已經是小有資產的有錢人,能買到普通車廂的坐票,更是有錢人里的人上人,頭等這個詞甚至出現在他耳朵里的頻率都低的可憐,更不要說什么私人車廂——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這一刻,他才意識到,眼前這個唯唯諾諾、膽小又愛哭、看起來沒什么主見甚至有點慫、誰都能欺負一下的家伙,是個實打實的、真正有錢的少爺哥。

    雪茸顯然也沒想到這家伙直接搞了個頭等車廂,眉尾壓不住喜悅輕輕一挑,又故作鎮靜道:“沒事,已經很好了,票花了多少錢,要不要報銷?”

    “不用,我沒花錢。”萊安搖搖頭,從胸口拿出一枚吊墜——那是他的伯爵徽章,可以用來免費享受頭等車廂的待遇。

    看到那枚金閃閃的徽章,沒見過世面的沙維亞眼睛都挪不開了,萊安被他眼里的光閃到了,問他:“想看嗎?”

    “可以嗎!!”沙維亞的眼里都要迸出星星來。眼看著人又要激動得飚眼淚,萊安沒說什么,直接把徽章從脖子上摘下來遞給他。

    沙維亞就像在野地里挖到金銀財寶一般,寶貝得不得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徽章捧到手心里把玩,還不忘問他:“他們不認識你嗎?你可是家里的少爺啊!”

    “就是因為是少爺,才更不認識。”雪茸拍了拍沙維亞的肩膀,笑道,“現在皇室那邊的哪個王子來你家門口買菜,你能認識么?就是這個道理。”

    簡單來講,身份差得太多,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但貧苦少年沙維亞并沒有為這巨大的階級差感到難過自卑,而是再次低頭看了一眼手里的徽章,眼睛锃亮——哇去,他可是真的貴族少爺哥啊!!這可是他第一次看到活的貴族少爺哥!!

    第一次進偌大的火車站,沙維亞看什么都新鮮,雪茸也時不時被新奇玩意兒勾引走了步子。梅爾直接拎起沙維亞的后衣,把這家伙交給了萊安,又順勢提溜起了準備亂竄的雪茸:“一人一個,看好了別把他們弄丟了。”

    因為綁架的事兒,沙維亞對自己一直頗有微詞,剛接到這個看護任務,萊安難免緊張不已,但沙維亞卻顯然并沒有太多心思,反倒是直接化身成十萬個為什么,拉著萊安處處問——

    沙維亞:“哇哦!!那是什么東西!!”

    萊安:“列車時刻表,上面寫的是不同班次的火車的運行時間,我們要坐的就是那一班。”

    沙維亞:“那些人是干什么的啊??”

    萊安:“是列車站的工作人員,戴藍色帽子的是安保,小屋子里的是售票員,戴紫色袖標的是引導員……”

    沙維亞:“哇!我的天!!那是餐廳嗎??火車站里居然還有餐廳?!”

    萊安:“嗯,但是站內的餐廳不好吃,候車廳和頭等艙有免費供應的三餐和甜品,我們就不要在這里吃了……”

    沙維亞一路走一路連連驚嘆,最后忍不住夸贊萊安:“你真牛!你知道得真多!!”

    萊安知道這跟自己的實力無關,是自己的出身占盡了便宜,但還是忍不住揚起了嘴角,心情也輕松多了。

    因為乘坐的是頭等車廂,有專門的候車休息間,除了站點的服務人員以外,沒有閑雜人等會來靠近他們。一路上緊張的神經松懈了些許,除了滿身干勁、拼命嘗著果切的沙維亞,所有人都靠在松軟的沙發里睡了過去。

    正當他們熟睡的工夫,相連著的另一個車廂內,聞玉白也提著行李,來到了專用的休息間。

    不久前,他剛接到聞風清的指令,要求他到湯恩村尋找一位名叫諾恩·坎貝爾的機械師。

    據可靠消息稱,這位機械師是唯一一個跟那個手表有關系的、公開姓名的家伙,聞風清想要順著這條線,把他背后的大魚一起釣出來。

    聞玉白來到車站,便毫不猶豫賣了獨立頭等車廂的車票——他的睡眠太淺,一點動靜就能擾得他整夜失眠,整整三天的車程,將就著睡在普通車廂里,簡直比睡在鐵籠中還要折磨。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聞風清答應了路費全部報銷,他的錢不花白不花,能花完就不留一分。

    聞玉白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睛,躺臥的姿勢讓他背上的傷口有些難受,還沒來得及睡一會兒,手腕上的計時器“咔噠”跳了一下,他疲累地睜開眼睛——該吃藥了。

    從口袋中拿出藥的時候,又連帶出了那兔子留給自己的紙條——

    “又欠我一份人情,麻煩記在賬上。”看到這行字,聞玉白緊皺的眉頭慢慢紓解開來。

    也不知道會不會再見了,這人情還有機會還上嗎?

    怔愣了許久,聞玉白才反應過來,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他隔著口籠,有些艱難地把藥送進了嘴里,戴上眼罩,便躺著睡了過去。

    這一覺無夢所以飛快,睜開眼便是列車進站了。

    站廳的工作人員輕聲敲響了休息室的門,提醒他準備乘車,同時還煞有其事地給他遞來了一對耳塞,聞玉白拿在手里看了看,和普通的海綿耳塞不同,這對耳塞是金屬質地的機械耳塞,上面還有旋鈕和開關,看起來煞有玄機。

    “尊貴的聞先生,您好。”穿著正式的工作人員微笑道,“這是本次列車專門為頭等車廂旅客準備的特制耳塞。”

    “由于您所乘坐的路線較為特殊,部分乘客在行進途中,可能會出現幻聽、幻覺、癲狂等特殊情況,選擇合適時機佩戴該耳塞,將會最大程度地避免此類情況的發生。”

    “同時,本次列車的頭等車廂也配備了專門的隨車醫生,如佩戴耳塞后仍遇強烈身體不適,無法自行解除的情況,列車將會及時為您提供專業的醫療服務。”

    “最后,溫馨提示您,保持輕松愉悅的心情乘坐列車,避免過度緊張情緒。同時,如果您聽到了不合理的聲音、歌謠,或是發現您的身邊突然出現了非正常的人或物品,請不予理會,并及時進行積極的心理暗示。”

    “以上便是本次旅行的須知內容。祝您本次旅途順利、愉快、清醒。”

    第48章 穿喉列車048

    “祝人旅途清醒……?”沙維亞看了看手里的特制耳塞,感慨道,“真……還挺別致的。”

    看其他人也盯著手里的耳塞,他忍不住追問道:“你們平時坐火車,也會這樣嗎?”

    三人異口同聲:“不會!”

    “哇哦!”沙維亞捧著手里的高級耳塞,如獲至寶,“那我第一次就體驗這么特別的,運氣可真好!”

    大家的運氣再好,也不如他的心態好。萊安焦慮地看了看手里的耳塞——見多識廣的他也很少遇到這樣的情況,說是會遇到幻聽幻覺,這聽起來也太嚇人了!

    此時,好奇心點滿的雪茸早已經摸清了耳塞的構造,迫不及待地塞進耳朵里。

    按理說,金屬的隔音效果一定很差,但取下撥片的一瞬間,一陣刺耳的“叮當”聲突然響起,聽力過于敏感的雪茸只感覺自己被一道利劍貫穿太陽穴,從脊梁骨麻到了天靈蓋兒,整個人差點兒被直接送走。

    直到梅爾嫻熟地幫他摘下耳塞,他全身僵直地繃了半天,這才緩過神來:“……嚇死我了!!”

    這玩意兒根本不是什么隔音的耳塞,而是在耳朵里用噪音打敗噪音的耳鈴!雪茸揉著自己生疼的耳朵,感慨道:“這玩意兒打死我也不戴!比起聾了,幻聽幻覺能有多大事!”

    一群人一邊嘰嘰喳喳研究討論著耳塞的事情,一邊在乘務人員引導下登上了列車。

    頭等車廂內,有足夠四人休息的獨立單人床,有松軟舒適的靠窗沙發,有無限量供應的美食,有隨叫隨到的貼心服務,有消遣解乏的圖書角,也有休閑娛樂的各種桌游棋牌……

    沙維亞又激動地上躥下跳起來,梅爾二話不說躺靠到沙發上閉目養神,雪茸則毫不客氣地大快朵頤起來,而焦慮不已的萊安還是忍不住,找乘務員打聽了這趟列車的詳細情況。

    片刻后,他回到包間內,給大家帶來了新鮮出爐的一手情報——

    這趟列車還有個外號,叫做“穿喉列車”。最初的起因,是因為要穿越群山,來到盆地中的斯洛特市,列車就必須要穿過一條長長的天然隧道,仿佛是穿過了大山的喉嚨一般。再后來,因為列車上頻繁有乘客出現幻聽的現象,便有人傳出這是“喉嚨”發出的呼喚。

    再玄乎一些的說法是,出現嚴重幻覺的人,有可能會癲狂甚至死亡,曾有人在強烈的幻覺中,選擇用隨身攜帶的鋼筆直刺自己的喉嚨,至此,“穿喉列車”的名字,便又多上一層“穿乘客的喉”的含義。

    “不過,并不是從一開始就會出現這種情況。”萊安解釋道,“旅客出現幻覺幻聽的現象,基本集中在列車穿越隧道的時間段,也就是說,耳塞并不是需要一直佩戴。”

    萊安的情報再一次讓包間陷入了沉默,梅爾斜眼睨向一邊的雪茸,警告道:“進隧道必須把耳塞戴上。”

    雪茸崩潰地仰起脖子:“可是真的會聾的啊!!”

    梅爾面無表情:“隨你吧,反正你要是在這里發癲自殘,我就讓他倆把你的兔頭擰掉。”

    雪茸一聽,立刻抱著自己的兔頭逃難去了。

    隨著門外列車員的提示,一聲悠長的汽笛聲響起,鐵皮火車緩慢啟動,隨著車廂微微地晃動,雄厚的軌道音也順勢揚起。

    聽見車頭傳來“嘶嘶”的蒸汽聲,沙維亞激動地趴到窗邊,看著那翻滾的白霧將外景蒙上一片一片的薄紗,忍不住紅著眼眶、眼含淚水地呼喚道:“喔——!!老天爺!!太酷了!!”

    正式啟程了,沙維亞自然是忍不住觀察車廂的每個角落,梅爾安心地變成貓,窩到床邊的桌子上曬起了太陽,雪茸繼續掏出機芯和手表,對照著阿麗塔的筆記細細研究,萊安則拿出了桌上的今日報紙,認真翻看起來——

    “第192期神耀日鉚釘大教堂分站神選人員補錄缺席名單”。

    看到這一行大字的一瞬間,萊安的手指都僵住了,緊接著他就在一小串名字里找到了“雪茸·懷特”和“萊安·德文”。

    他趕緊起身,從雜志架上找到了前幾日的報紙,拼拼湊湊終于明白了緣由——

    第192期神耀日,就是自己被選上的那一期,因為雪茸炸了飛艇,那一期所有被神選中的人,都沒能如約登上機械之心。

    這件事情發生之后,教會第一時間聯合皇家警衛部隊,發表了對犯罪嫌疑人及其同伙的通緝,與此同時也立即重新組織了三次補錄,重新集中被選中的“神選之子”登艇。

    而昨天,最后一次補錄已經徹底結束,沒有參加補錄的人員名單直接登報公示,除人員意外死亡等不可抗力因素外,全部以“逃避神職”的名義論處。

    萊安顫抖著手指仔細翻看著公示下的備注:“逃避神職”的處罰甚至比拒絕皇室兵役的后果還要嚴重,被神明選中卻拒絕登上機械之心的人,要么在教會的追捕之下被強制登艇,要么就是享受“死人”的待遇,一切身份、待遇都徹底在整個大陸宣告死亡。

    就在今天早晨,萊安·德文伯爵,已經在這座大陸上徹底死亡了。

    雖然這一切都有預料,但真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現在公示欄中時,萊安的心情還是跟著難受了起來。

    此時,坐在他對面搗鼓手表的雪茸,頭也不抬地問道:“之前讓你給家里寫信,你沒寫吧?”

    萊安慌忙抬起頭:“啊……沒有……”

    自己家畢竟是有錢有勢的大家族,自己的事情實在拿不出手,也真是怕連累了家人,所以雖然雪茸先前慫恿過自己跟家里通風報信,但萊安一直沒敢有動作。

    或許,對自己的爸爸媽媽和哥哥們來說,自己這個沒用的兒子、弟弟,死了要比活著好太多太多。

    他以為雪茸要開口責難他,都已經低頭準備挨訓了,那人卻遲遲沒有開口。一抬頭,這人早已經忘了剛才的話題,沉浸在解剖手表的宏偉事業之中了。

    此時,一旁的沙維亞終于參觀完了車廂里的設備,坐回沙發邊的時候,瞥到了萊安放在桌上的一沓子報紙,拿起來瞅了兩眼,又看到他苦悶的表情,便立刻明白了緣由。

    他從吧臺拿了兩罐汽水,遞給了萊安一瓶,然后便拍拍他的肩膀,爽朗道:“多大點事兒!你們不是早就走起逃犯路線了嗎!這算什么!”

    萊安看著面前的報紙,苦笑起來,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家人看到這個會怎么想。”

    “不要想太多,哥們兒!”沙維亞說,“不管怎么樣,家人肯定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只要你好好活著,對他們來說就比什么都好!”

    沙維亞從小沒有享受過家人帶來的溫暖,更沒有承受過大家族里天然的壓力與責任,自然共情不了萊安的處境。

    但這么一句安慰,卻及時把萊安搖搖欲墜的情緒拉了回來。

    “而且咱們這是在做正確事啊!”沙維亞打開汽水兒,跟他碰了個杯,話還沒說完,就把自己感動得眼淚狂流,“雖然現在沒有人理解我們……嗚嗚,但遲早有一天,他們都會醒悟過來,發現我們多有先見之明!等到那時候,你的家人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即便萊安自己也不知道他口中所謂的“正確”為何意,但他的眼睛還是亮了起來——真的好想啊,有朝一日可以成為家人的驕傲。

    一邊給沙維亞遞紙擦眼淚,一邊喝完了汽水,萊安的心情終于徹底平復下來。火車軌道頗有節奏的音律和搖晃,就像是天然的催眠曲,很快,除了滿身干勁鉆研手表的雪茸,其余人都躺在沙發床上,在初春的暖陽下安穩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呲”的一聲,車身的晃動慢慢停了下來,雪茸抬起頭,才感到脖子有些僵痛。

    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剛耐不住性子想去別的車廂串串場,就聽遙遠處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聲音。

    火車中途停靠站臺,有旅客上車,自然就會有這樣的動靜。但雪茸的感知和聽力一樣的敏銳,在海潮般的人聲中,他非常迅速干脆地找尋到了重點——他聽到了犬類伸著舌頭的吐息聲,聽聲音,還不止一只。

    他立刻轉身搖醒了一邊打盹的梅爾,黑貓很快睜開眼睛,順著他的手勢貼到門邊聽起來。

    “獵犬。”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

    突如其來的緊張氣氛也嚇醒了兩位人類少年。萊安慌慌張張睜開眼,就對上雪茸難得嚴肅的一張臉:“萊安,你剛才買票是什么流程?存不存在暴露身份的可能性?”

    萊安臉都白了:“不可能,我直接用伯爵勛章訂的包廂,全大陸所有的伯爵勛章都一模一樣,不可能暴露身份的。”

    雖然全大陸只有十個公爵,但伯爵的數量卻多到成百上千,每天用勛章訂包廂的也不在少數,通過購票信息摸排到他們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看雪茸還在盯著自己,萊安都快哭了:“真的……我沒騙人……我不會做這種事的……”

    “不會是他暴露的!”沙維亞也打包票道,“他沒那個膽子!”

    雪茸完全沒有聽他們的說辭,而是用那讓人毛骨悚然的目光,上上下下掃視著萊安。有那么一瞬間,萊安覺得自己都要被那人生生盯出個洞來。

    就在他急得崩出眼淚的前一秒,雪茸突然彎起眼睛,方才叫人發寒的表情在一瞬間沒了蹤影:“嗯。我信你。”

    萊安眨了眨眼,一瞬間竟不知道他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憋著的一口氣也久久不敢松下來。

    雪茸沒再解釋什么,而是轉身對梅爾說:“得確定一下對面是不是奔著我們來,如果確實是,那下次傳信就得另找別的途徑了。”

    萊安反應了半天,才明白這人在懷疑郵鴿傳書的過程中泄露了秘密,回想起來第一次和聞玉白交鋒也是郵鴿出了問題,他這才松了口氣——至少自己是暫時擺脫嫌疑了。

    一旁,梅爾點點頭,二話不說變成黑貓從門縫里鉆了出去。

    當前的情況下,無法確定他們的身份暴露到了什么程度,只能讓變成最不惹眼的黑貓打探情報。

    關好門后,雪茸轉過身,從桌上找來萊安看過的那疊報紙,快速定位到了通緝令的專區——自從那天炸了飛艇之后,有關“BUNNY”的懸賞就始終占據頭版頭條。

    截至目前來看,官方尚沒有將他和“雪茸·懷特”的名字聯系到一起,但隨著日期的逐步推進,越來越多的目擊者提供了證人證言,雖沒有靠譜的人物畫像,但東一句第一句的描述,已經將雪茸的整體外貌特征描述得大差不差了。

    他微微蹙起眉,將報紙塞回了雜志架上,接著轉身,摁響了桌上的服務鈴。

    摁下這個金屬鈴后,頭等包廂專配的乘務人員就會趕來提供服務。萊安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關頭雪茸居然還會主動召喚一個陌生人來包廂,但很快,他就猜到了這人要做什么,一種不妙的預感涌上心頭。

    果不其然,鈴聲的回音還沒有消散,雪茸就轉過身,迅速又平靜地對他們說:

    “一會兒進來的服務生綁起來關好,我要他的衣服和工作證。”

    作為上一個被這樣綁架的受害人,沙維亞瞪大了眼睛,滿臉寫著“讓我參與你真的良心不會痛嗎”,萊安則趕緊搖搖頭,對雪茸說:“衣服和工作證我都能弄到,還……還是不要這樣了吧?動靜越大風險也越大啊……”

    雪茸挑眉:“確定能弄到?”

    萊安點頭:“嗯嗯!”

    “行,按你說的來。”雪茸拍拍兩人肩膀,“你們接待一下,保險起見我先不露面。”

    天知道一句“按你說的來”,對萊安是多大的鼓勵。那一瞬間他直接原地復活,腰板都重新挺直了。

    說話間,門口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雪茸快速隱到洗手間的門后,接著悄悄推開一絲門縫監視情況。

    廳堂外,萊安起身開門。或許是來到了自己的主場,平日里一眼識破的拙劣演技,現在居然變得相當自然,完全看不出緊張的痕跡。

    還是挺有可塑性的嘛,雪茸心想。

    門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男服務生,瞇著雙眼面帶笑意站在門口:“您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的?”

    一旁的沙維亞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個服務生的個子甚至比萊安還要高,小臂上還有若隱若現的肌肉線條,雖然不是那種夸張的肌肉猛男,但看上去也相當難對付。

    他開始感謝萊安提出了新的方案,長年在社會摸爬滾打的經驗告訴他,面前這家伙,他和萊安兩個人配合都不一定打得過。

    這體格當服務生未免也太屈才了吧??

    開門的一瞬間,萊安也有些被驚到了,但某種想要證明自己的信念支撐著他,表情只是微微有些意外,便很快調整好了狀態:“您好,麻煩給我帶兩份潘妮托妮蛋糕,再給我帶一些無鹽牛肉條、蘋果粒和面包蟲,我帶了一只貓和一只倉鼠。”

    聽到這里,一邊的沙維亞確信這場戲只有萊安能演——別說那個什么妮的蛋糕,就是他用來喂貓的牛肉條,自己從小到大都沒吃過幾次。

    “好的,先生。”瞇瞇眼服務生朝他行禮,卻沒著急離開,“對了,說起貓咪,請問這是您家的寵物嗎?”

    “?”在萊安詫異的目光中,服務生不知從哪兒拎出一只黑貓來,可憐的梅爾被單手捏著后頸皮,懸空在半空中發出崩潰又憤怒的“喵喵”叫。

    “……啊!”萊安慌忙將梅爾捧回手里,他還是第一次這樣抱著梅爾,一想到他人形的樣子,心里難免一陣緊張。但萊安還是硬著頭皮,沒敢露出什么破綻:“你什么時候偷溜出去了!”

    這回,梅爾還算配合他,沒有第一時間從他的懷里掙脫出去,而是像個寵物貓一樣,一個勁兒地往他的臂彎里鉆。

    “您家的小搗蛋鬼可能確實餓了,剛剛盯上了后廚的奶酪,被我抓了個正著。”服務生笑瞇瞇地彎腰看向梅爾,“再忍耐一下,一會就給你送牛肉條過來。”

    他想伸手再摸一摸梅爾,卻被那家伙直接“喵嗚”一爪子扇了回去,但那服務生手速也快得很,竟然輕輕一收手,便躲過了梅爾快如閃電的無影爪。

    這動作都被雪茸看在了眼里,他現在只恨自己不方便出去,不然怎么說也要套對方幾句話。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一向沉默寡言、小心謹慎的萊安,居然開口說了他想說的——

    “先生,您身手真是不錯。”萊安盡可能讓語氣保持輕松,“我家的保鏢都抓不住這只貓,您在這里做服務生,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服務生焊在臉上的笑容似乎有了一瞬間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復如常:“先生您過獎了,你也知道,這班列車總是會出現一些特殊情況,就需要我這樣的人來鎮住場子——再說了,我們東家給我的待遇也很不錯,絕對不存在什么大材小用一說的。”

    萊安看著他,沒再說什么,只是點點頭,便關上了門。

    門合上的一瞬間,他的手心都汗濕了,面色也有些泛白,直到沙維亞一把攬住他,用無聲又夸張的語言夸贊他,雪茸也從后排伸出大拇指來,緊張過度的萊安才終于松了口氣。

    這時,心情差到極點的梅爾從他懷里鉆了出去,沙維亞見狀,有些沒心沒肺地問道:“他說的是真的假的?你剛剛在車廂里沒吃飽?怎么跑去后廚啦?不可能吧?”

    梅爾的怨氣都快把列車掀翻了,在地上憤怒地轉了兩圈,才冷靜下來,變成人類的模樣。

    “我根本沒去后廚。”梅爾咬牙切齒道,“最近的五號車廂有獵犬上來了,我打算去打探一下消息的,結果門還沒打開,就被這家伙捉了。”

    天知道他梅爾走街串巷這么多年,不管是流浪狗還是人類都別想私自靠近他半分,沒想到這家伙跟個鬼似的,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了自己的背后,還一把揪住了自己的后頸肉,讓他連偷跑的機會都沒有。

    只是那服務生千算萬算也沒算到,梅爾居然是個可以說話的獸人,一開口便跟這些人告狀了。

    一直在門后躲著的雪茸探出腦袋:“我懷疑他根本不是什么服務生。”

    萊安聞言,小聲開口道:“確實。”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萊安的臉又蒼白了些許,聲音依舊很小,但語速卻越來越快:

    “他的舉止漏洞是在太多了,沒有‘重輕重’的敲門禮儀、沒有給我們提供表演類服務的菜單、沒有問我蛋糕的果干偏好和甜度要求,也沒有問我是否需要寵物寄養服務……這都是頭等車廂服務員不可能犯下的低級錯誤。”

    終于,萊安的聲音篤定起來:“我很確定,他絕對不是這里的服務生。”

    第49章 穿喉列車049

    聽萊安這么一羅列,車廂里的幾個平民百姓才知道當個服務生還有這么大的講究。

    沙維亞亮著眼睛,真誠地夸贊道:“你真的太牛了!!”

    雪茸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很棒啊萊安,這一路沒有你還真不行。”

    萊安真的太需要鼓勵和認可了,即便知道雪茸夸人大概率是不會走心的,但不妨礙他依舊感動得快要流下眼淚來,渾身都干勁也更足了:“還需要工作服和工作證嗎?我知道哪里有,現在就可以弄來。”

    雪茸給他豎了個大拇指:“盡快。”

    眼看著萊安轉身出門,沙維亞不禁問道:“剛剛那冒牌貨,是來抓我們的獵犬嗎?”

    “不像。”雪茸輕輕摩挲著手杖,笑吟吟道,“首先,那家伙是我們用鈴子搖過來的,不是主動找上門的,看起來更像是在等待時機,或是在暗中觀察我們。再者,梅爾串門被發現了,也沒有直接滅口,而是被他送回我們身邊。最后,獵犬都是頭腦簡單的動物,可從來不玩那些拐彎抹角的角色扮演游戲。”

    “至于他到底有什么來意,那我就不清楚了。”雪茸攤開手,“不過看他那個體格,如果是我們的敵人,可就麻煩大了。”

    聽到這里,沙維亞也有些緊張了,不過他跟萊安正好相反,他越是緊張越是動力滿滿,現在他眼里的興奮勁兒,是壓也壓不住了。

    沙維亞:“那接下來我們該怎么辦?”

    “暫時先在包廂里按兵不動,如果能躲得過去那是最好。”雪茸說,“如果他們找上門來,我會簡單變個裝,你們的身份沒有暴露,就按原樣來就行。”

    沙維亞聽明白了,自己不熟悉火車上的事物,唯一的任務就是“一切照常”,但他并沒有半點沮喪——能把日常演好也是重要而艱巨的任務,只要能切切實實參與其中,他就已經非常滿足了。

    萊安去找衣服的工夫,雪茸便拉著梅爾躲進洗漱間化起妝來。與其說梅爾那身本事叫“化妝”,不如說叫“易容”更加合適,每次雪茸自己看著鏡子,都有一種脫胎換骨的神奇感。

    看著梅爾又對著自己的臉精雕細琢起來,雪茸就忍不住說:“小貓,我發現你化男妝和女妝風格完全不一樣誒。”

    梅爾只是斜斜睨了他一眼,沒搭理他,繼續動作著。

    雪茸:“真的,你化男妝的風格不能說是五花八門,也算得上是千奇百怪,但我覺得,你化的所有女妝,看起來都很像同一個人。”

    梅爾化妝的手頓了頓,接著輕輕道:“那是因為你都是用的一個身份。”

    “你是說艾琳?”雪茸晃了晃腿,抬眼賤兮兮笑道,“那下次換個別的風格試試?我總擔心你總把我化成你理想型的樣子,萬一愛上我怎么辦?”

    梅爾實在忍無可忍,一巴掌甩上他的后腦勺,咬牙切齒道:“要是再亂動就給你扔到鐵軌上碾成餅。”

    雪茸只能乖乖坐好,接著默默懊惱起來——可惡,又給這家伙把話題扯開了。

    在被梅爾強制性禁言的這段時間,雪茸倒也沒閑著,一邊豎著耳朵聽門外的動靜,一邊在心里捋著思路——如果這群獵犬真是來抓自己的,那消息到底是怎么走漏的?萊安買票泄露的可能性暫時不談,真要是郵鴿那邊出了問題,寄給諾恩的信上也是蓋了郵戳的,那家伙會傻到郵戳被撕開都察覺不到異常?

    雪茸仔仔細細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了一遍,等看到自己手里下意識疊起來的小狗折紙時,忽然想到——難道是聞玉白?

    那家伙知道自己在追查手表的事情,還特意把阿麗塔的筆記交給了自己,難道就是為了把自己引過去?但他明明有無數次機會可以對自己動手,有必要這么大費周章嗎?

    雪茸的腦子里又浮現出了聞玉白的身影,想起了跟他亦敵亦友的那一段經歷,想起了這個人的做派……他跟別的狗是不一樣的,比普通的獵犬更加惡劣,享受著玩弄獵物的樂趣,但同時又比一般的獵犬更加守序,他有著自己非常嚴格的底線標準。

    所以,無論是出于“玩弄自己、特意把獵物放跑了再追回來”的心理,亦或是對于他“還欠自己一份人情”的讓步,都是說得通的。

    雪茸開始有些確信,這些獵犬都是聞玉白喊來的了——呵,果然不是什么好狗。

    與此同時,另一個車廂的聞玉白悶悶地打了個噴嚏,然后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不會真染上風寒了吧?

    背后的傷難免讓他的狀態有些低沉,但一個噴嚏過后,沒有緊跟上來的其他癥狀,他便也將這事給忘在了一邊。

    他低頭隔著口籠,用勺子給自己遞水喝,同時獸耳輕輕轉動著,仔細聽著門外的動靜。

    上一站停靠時,突然來了很多獵犬,這些家伙不是自己喊來的,交頭接耳了半天,也沒人說出來他們要找尋的目標。

    也許是例行檢查?或許是車上還有別的逃犯。

    一想到逃犯,聞玉白的腦海里就一下子跳出雪茸的名字,但他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測——這才分開多久?總不能這么巧。

    一直等眼前這茶杯里的水都喝完了,聞玉白才抬起頭來——他覺得自己思慮過度了,在埃城那段時間認真過了頭,他都快忘了自己本該是個對工作完全不上心的人。

    說到底,他要做的不過就是被人用繩索套著脖子、滿世界聞來聞去罷了。他不能根據自己的判斷去做決定,沒有權力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只有聞風清開口了,他才能灰溜溜夾著尾巴,像機器一樣幫他找他想找的人,幫他判斷他們人類判斷不了的事。

    這樣的工作有什么用心的價值和必要?聞玉白撐著腦袋,食指一下一下敲打著口籠的邊緣,金屬的碰撞聲一下下敲擊著他的腦袋,讓他無奈又清醒。

    他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義在哪里,但他知道,這口籠的鎖一朝不打開,他一朝便只能做聞風清的走狗。

    “篤篤篤。”門外響起敲門聲,他知道門外的人要做些什么,便懶懶散散起身開門。

    “您好,先生。”他的專屬服務生站在門口,面露難色,“因為一些特殊情況,稍后可能需要核驗一下旅客的身份和車票,若有冒犯,請您原諒……”

    聞玉白沒動作,直接看向了他的身后,這時,訓犬師才帶著獵犬姍姍來遲。

    看到聞玉白的一瞬間,訓犬師的臉色變了變,趕忙道:“沒事了,這位就不用查了。”

    但獵犬卻興奮起來,不顧往回撤退的訓犬師,直接掙脫了繩子竄到了聞玉白的腿邊伏趴下來,瘋狂地甩起了尾巴。

    “……”聞玉白本人其實對狗的興趣并不是很大,但偏偏他就是特別招狗的喜歡。眼看那家伙都快用尾巴把自己的小腿扇斷了,聞玉白只好嘆了口氣,彎下腰摸了摸那狗的腦袋。

    一旁的訓犬師只能咽了口口水,硬著頭皮走過去牽起了狗繩。

    聞玉白平淡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那訓犬師便緊張地低下頭去,極其不自然地寒暄道:“您……您也來出任務?”

    聞玉白知道自己的任務跟他說的不是一回事兒,但他也懶得解釋,便道:“嗯。”

    有那么一瞬間,他其實很想開口問問對方,你們來這里是辦什么案子,是不是來找兔子,但秉持著絕不對工作上心的這份倔強,他還是強行忍住,沒有打聽。

    關我什么事?聞玉白心道,就算要抓兔子,跟我又有什么關系??

    他胡亂地摸了摸狗頭,把兩位同事送走,關上門躺上沙發,伸手將兩只獸耳扒拉下來,貼到腦袋上,強行“閉耳”——不聽了,一點都不會再聽了。

    一墻之隔的門外,拿到了制服和工作證的雪茸,經過萊安的簡單培訓和梅爾的改頭換面之后,已經成功正式持證上崗。

    此時,他正巧碰見了那位訓犬師教訓自家狗的畫面——

    “你這喪門星!!”那訓犬師一巴掌甩在狗腦門上,“你知道對方是誰嗎你就跑去抱人大腿??你就不怕他把我倆一起弄死??”

    獵犬別著耳朵垂喪著腦袋,一臉認罪認罰的模樣。

    雪茸瞥了一眼那扇緊閉著的門,好奇心又冉冉升起——連訓犬師都害怕,那房間里到底是個什么人物?

    他隔著走廊,盯著那扇門看了許久,很想進去一探究竟,但又看了看對方的門牌——跟他們的房間一樣,這也是一間頭等包廂,萊安特意跟自己囑咐過,這類房間都有自己的專屬服務員,自己是萬萬不可隨意出入的。

    心癢得不得了,但為了安全起見,雪茸還是選擇把他的好奇心拼命按了下去,來到了相對沒那么顯眼的普通車廂。

    偽裝成服務生,一方面是為了方便摸清獵犬們的目的和動向,一方面是為了逃避獵犬們人口普查式的追蹤。

    長長的走道里,轟隆轟隆的軌道聲充斥著耳畔,普通車廂旅客們沒有舒適的沙發床,只能靠坐在硬座上昏昏欲睡。

    看到服務生打扮的雪茸,幾位旅客朝他招招手,雪茸便立刻進入工作狀態,滿臉堆笑地給人端茶送水。

    他學東西確實快,只是聽萊安提點了兩句,又一路觀察了其他服務生的舉止,便能幾乎毫無破綻地入戲了。

    正當他捧著托盤,挨個兒彎腰詢問旅客的需求時,車廂的門被“碰”地一聲打開了——

    “來,都醒一醒,例行檢查。”一聲不耐煩的聲音,在沉默的車廂內驚起一片昏睡的眼。戴著教會標識的訓犬師站在車廂連接處,手里牽著的,是一只人身獸面、全身佝僂的獵犬。

    和聞玉白那樣的高質量獵犬接觸多了,差點忘了大部分的走狗都是這副半人不狗的丑樣子。雪茸下意識屏住呼吸,竭力壓制住自己眉眼中的嫌惡。

    因為對方突如其來的闖入,車廂陷入了短暫的混亂,但很快又在獵犬的齜牙低吼警告聲中,被迫陷入了緊張的沉默。

    在此之前,萊安有提到過“例行檢查”時的一些規矩。雪茸微微低下頭,站到一側的空位,讓出一條通行的道來。

    在檢票員的帶領下,獵犬和訓犬師挨個兒檢查起了旅客的票據、包裹和氣味。所有的人都緊繃著神經。一旁,一個小孩兒被伸過來的狗鼻子嚇得哇哇亂哭,看獵犬對他齜起了牙,帶孩子的父親忙把孩子抱回懷里,一臉敢怒不敢言地看著訓犬師和他的狗。

    訓犬師和狗都不是好脾氣的,眼看著就要對男人發橫,一旁的雪茸趕忙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手搖的鈴鐺玩具,隔著座位塞進了小孩的手里,哄道:“不哭不哭,這個給你玩好不好?”

    小孩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走了,尖銳的哭聲收住,獵犬便也不再糾纏下去,繼續向后搜查。

    跟在訓犬師身后的檢票員悄悄給雪茸比了個大拇指,雪茸也松了口氣——他對孩子沒有什么愛心,更別說對這一份臨時工作有多少責任心,他只是怕獵犬在這倆人身上耽誤太長時間,增加自己暴露的風險罷了。

    很快,獵犬和他的主人便來到了他的面前。盡管已經無數次和獵犬近距離接觸,但那種骨子里對捕食者的恐懼,是種族基因決定的。

    看到那毛乎乎的狗腦袋湊到自己面前時,雪茸的手心都滲出汗水來,但他面上還是一副無懈可擊的職業微笑:“您好,我是這趟列車的乘務員,這是我的證件。”

    萊安給他的證件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貨,自然檢查不出什么毛病來,但問題就出在獵犬這一關。

    訓犬師原本大概并沒有過多關注乘務人員,看完證件之后便準備牽著狗繼續下一位了,可沒想到,這狗嗅了嗅雪茸的手之后,居然原地坐定在了他的面前。

    這是發現異常的行為表現。雪茸眼睜睜看著他在自己的面前坐定,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起來。

    “嗯?”訓犬師也發現了異常,狐疑地打量起雪茸。

    “汪!”那獵犬對著訓犬師叫喊了一聲,搖著尾巴,直勾勾看向面前的雪茸。

    “怎么回事?”訓犬師扭頭看向了一旁的檢票員,聲音冰冷地質問道,“他是不是你們列車上的人?”

    那一瞬間,雪茸的呼吸微微一滯——現在,只要這檢票員開口說一句不認識自己,面前這獵犬十有八九就要將自己就地制裁了。

    他依舊保持著無懈可擊的表情,但手卻悄悄摸進了袖口。

    這里人太多,不大方便動用武器,但不代表他不會使用武器選擇自保。

    他在想,如果那家伙硬要上來搜自己的身,就用袖口里藏的毒針管先送他下地獄,至于那條狗,用腰間的迷你火銃應該有可能直接擊斃。

    而這里離駕駛室也很近,只要自己在其他人反應過來之前,迅速沖過去逼停火車,那自己還有逃脫的概率。

    就是想想就有夠為難自己這副身子的了。

    雪茸悄悄地調整著呼吸,因為獵犬的信息素壓迫,他全身都控制不住地滲著冷汗,但他還是堅決地伸出手,從袖管里捏出那根劇毒的細針來……

    就在那訓犬師已經先一步準備對他進行搜身時,一邊的檢票員忽然開了口:“嗯?是啊。”

    雪茸有些意外地抬起頭來。

    檢票員看向他,彎起眼睛笑道:“他是車上的服務生,我們經常一起工作,有什么問題嗎?”

    第50章 穿喉列車050

    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了雪茸的意料。

    他悄悄抬眼打量起面前這個檢票員,確定自己完全不認識對方,便更加狐疑起來——為什么要說認識自己?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聽到檢票員發話了,訓犬師逼過來的手也收了回去,但還是謹慎地看向手邊的獵犬:“哦,是自己人那就沒事,只是我的狗,不知道發什么瘋……”

    此時此刻,那獵犬依舊坐在雪茸面前,抬頭直直盯著他看。雪茸也沒有任何的退縮,雙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冰冷、居高臨下地和那狗對視著。

    眼看那狗坐不住,想要直接上鼻子拱自己,雪茸對獵犬的限定潔癖幾乎在一瞬間被激得爆發起來。

    他難耐地咬緊牙關,藏在口袋里手也爆起了青筋。他順勢抓緊了口袋里的東西,在他抽出左手的一瞬間,訓犬師和獵犬幾乎同時做好了戒備的姿勢。

    “盧卡!”訓犬師用力抓緊了狗繩,但耐不住雪茸的動作更快。下一秒,他手中握著的東西,直直指向了獵犬的眉心——

    是一根火腿腸。

    “啊,你是想吃這個對吧?”雪茸一秒鐘換上笑臉,“難怪你總纏著我不走呢,原來是聞到好吃的了!”

    雪茸手里握著的,是頭等廂特供的精華火腿腸,他自己一個素食主義聞起來都餓得慌,更別說持續工作沒來得及進食的獵犬了。

    火腿腸豎在自己鼻子前,獵犬直接被香迷糊了,完全忘了自己剛才準備干什么。

    主人在身后看著,它也不敢放肆,只能繼續端坐在原地,兩眼放光地看著火腿,任由哈喇子滴到主人的鞋面上。

    一看他口水橫流的模樣,訓犬師便一巴掌拍在狗腦門上,低聲怒罵道:“餓死鬼投胎的??口水給我收回去!!”

    但那火腿腸就在自己的鼻頭附近,獵犬再怎么努力,口水也只能越流越多,最后實在是嫌丟人,訓犬師便強制把狗從火腿腸面前帶離了。

    獵犬不能吃外人投喂的食物,這是最基本的規矩,所以直到最后雪茸手里的那根火腿腸也沒送出去,而訓犬師象征性地抓了一把狗糧塞他嘴里,也因為和精華火腿腸過分懸殊,而遭到了獵犬的婉拒。

    因為火腿腸的存在,整個后半截車廂,獵犬檢查得都十分心不在焉。等訓犬師帶著他的狗,和檢票員一起離開車廂的一瞬間,雪茸才將一直藏在口袋里的右手拿了出來——

    左手摸火腿腸的同時,右手也已經準備好了毒針,這一出安穩落幕,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偷偷撿回了一條命。

    身后的門關上之后,車廂里的所有人似乎都一下子松了口氣,雪茸也感覺到一陣虛脫,疲憊地坐到角落處的空座位上。

    他現在還不能回包廂,看剛才那個架勢,即便是頭等車廂的客人,也免不了被獵犬懟著臉一頓狂嗅,只要自己不在那邊,梅爾他們三個想要蒙混過關,還是相對輕松的。

    雪茸捏了捏眉心,又忍不住朝身后那道門看去——剛剛那個檢票員到底為什么要幫自己?他跟先前那個肌肉服務生有沒有關系?那些獵犬究竟是不是奔著他來的??

    還沒等雪茸理清這些線索和信息,又有人喚道:“服務員!”

    “誒,來了!”雪茸便只好堆起笑臉迎過去。

    為了盡量避免與其他獵犬和乘務員打上照面,一整個下午,雪茸都在車廂里無意義地忙活著,平日里被梅爾伺候慣了,輪到自己伺候別人,可真是把他累掉了快半條命。

    直到夜色漸漸深了,他跟著指令挨個熄滅了車廂的煤燈,這才活動了一下筋骨,準備回自己的包廂歇息去。

    車廂徹底陷入一片漆黑時,才顯得窗外的夜色蒙蒙亮,此時,列車早已經駛離了城市,窗外是一望無際的曠野,星星點點的螢火在軌道邊浮游,與頭頂的銀河遙相輝映,頗有種置身于浩瀚星海的夢幻感。

    車廂很長,距離回去的路還有很遠的路要走,雪茸一邊在黑暗中摸索著,一邊透過窗戶看著夜景。

    這時,遠處的天盡頭漸漸送出一片高山,漆黑的模塊蔓延到星空之下,就像是一張灑滿了閃片的卡紙,被人用手撕出了一座座山峰的形狀。

    雪茸站定在窗前,慢慢皺緊眉頭——沒看錯的話,面前便是一長排綿延的高山,而鐵軌則蜿蜿蜒蜒直接伸進群山之間,按照沙維亞描述的地形來看,難道已經快要進盆地了?

    這么快?還記得自己在包廂里特意找了地圖,怎么說也要到明天早上才會進盆地啊……果然所有的地圖都是不靠譜的。

    快要進入盆地,意味著火車即將穿越隧道,雪茸頓時想起上車前乘務員的警告——不知道一會要出什么岔子,自己必須抓緊時間趕回車廂里了。

    就在他準備加快速度返程時,機械擴音器的廣播聲忽然在頭頂響起:“親愛的旅客,本車即將駛入特殊地段,部分乘客可能出現幻覺、幻聽等癥狀。為保障您的安全,請您迅速就座并系好安全帶,盡可能保持舒緩愉悅的心情……”

    這廣播一出,旅客們不僅不可能保持輕松愉悅,反而在一瞬間緊張地炸開過來。原本已經昏昏欲睡的車廂,此時在一瞬間清醒又忙亂,交頭接耳聲后,不斷有人注意到走道邊穿著工作服的雪茸,并伸手強硬地攔住了他。

    “服務生,這是什么情況啊?”

    “請問有沒有什么方法能緩解癥狀啊?我已經感覺有點不舒服了……”

    “我從一開始就想問了,要是我們在車上出了事情,你們會負責嗎??”

    雪茸知道的信息也十分有限,但他還是靠著一手糊弄人的好技巧,把所有的問題都一一敷衍了過去,好消息是,一直到走出這節車廂,也沒有人懷疑他的身份,壞消息是,他好像快來不及回去了。

    眼看著車窗外的夜景在不停飛馳著,面前黑漆漆的高山越壓越近,借著路線的彎道,雪茸看見了車頭的不遠處,是一個巨大的、比漆黑的夜、烏黑的山還要更黑的巨大的洞口。

    那便是火車進入盆地唯一的入口,一條天然形成的、無比幽長的天然隧道,一尊在黑夜里撕裂著深淵巨口,等待將獵物吞吃入喉的龐然巨物。

    看到那黝黑的血盆大口逼到眼前,一陣莫名其妙的心慌如海潮般翻涌,雪茸的心臟控制不住地難受了起來。

    此時,車廂里的所有乘務員都不見了蹤影,似乎是集中躲在了某一處避難一般。

    隨著洞口的不斷逼近,鐵道轟隆的音律也變得異常起來,雪茸的額頭滲出了汗水,心臟跳得更快了。他一邊加快步子往前走,一邊嘗試著打開經過的每一扇門。可是他一路經過的洗手間、餐廳、工具間……所有可以暫時性躲避的房間,都大門緊鎖。

    偏偏光線太暗,車身搖晃,加上人多眼雜,他連撬鎖的機會都沒有。

    距離洞穴還有一小段距離的時候,車廂內突然傳來一聲尖叫——“啊!不要殺我!!”

    所有人都被這一聲吸引走了目光,緊接著又有人哭嚎著說自己看到了死去的仇家。

    可雪茸卻頭也沒回地繼續往前趕路,他知道,已經有人開始出現幻覺了,再找不到地方躲起來,就太危險了。

    與此同時,頭等車包廂內,瞇瞇眼的服務生正在囑咐所有人注意事項——

    “頭等包廂有一定的隔音作用,上車前給諸位送來的耳塞請盡可能佩戴,車廂內有固定和束縛裝置,也是建議各位盡快使用的,在列車離開隧道前,請鎖好房門,不要理會任何的敲門聲、最后,這是一壺助眠的花茶,有助于您更加輕松地度過這段路程,祝您一路平安。”

    服務生關上門的一瞬間,梅爾立刻變成了人,焦慮地踱起步來:“怎么這么快就要進隧道了?那家伙還沒有回來,估計也沒料到會這么早。”

    萊安也著急起來,緊張地問道:“需要我去找他嗎?”

    梅爾抬頭看看他,又搖搖頭:“不行,這種情況你也沒遇到過,不能隨便冒險,省得出岔子……再等等吧。”

    兩個人思索著找人工夫,沙維亞已經乖乖把自己鎖在了位子上,戴上了耳塞——這一路上自己幫不上什么忙,就盡量不要惹亂子好了。

    至于那壺花茶,所有人都非常默契地沒有動——那服務生確實太奇怪了。

    經過簡單商討之后,梅爾把自己鎖在了位置上不戴耳塞,方便聽見雪茸回來的動靜,而萊安則戴上耳塞不采取束縛措施,梅爾聽見動靜之后,就給他打手勢讓他去開門確認。

    雙重保險之下,火車轟隆著駛進隧道,漫天星河和遍地螢火在頃刻間被黑暗的潮水覆蓋,列車和它的所有乘客,直直落進了怪物和深淵巨口之中。

    包廂內的燈還開著,耳塞刺耳的噪音掩蓋了周遭所有的聲響,窗外被徹底染成了墨黑。在噪聲的包裹中,萊安抬頭,緊張地看著梅爾,但不知從哪一刻開始,梅爾的面色開始變得有些不自然,他的額頭滲出了汗水,那琥珀色的貓瞳也緊緊收縮成了一條細縫。

    萊安趕緊走過去,用自己聽不見的聲音詢問他的狀況:“你還好嗎?梅爾??”

    可不論自己怎么喊,那聲音似乎都傳不到梅爾的耳朵里去。此時,他睜著那細長瞳孔的貓眼,震驚又恍惚地越過萊安的肩膀,雙唇輕啟,似乎在呢喃著什么。

    萊安慌忙回頭,可明明身后什么人也沒有——他知道,梅爾出現幻覺了。

    萊安趕緊從口袋里掏出耳塞要給梅爾戴上,但梅爾卻依舊緊緊盯著那一處,不知為何,連眼眶都微微紅了起來。

    “……艾琳?”他輕輕喚道。

    另一邊,雪茸眼睜睜看著漆黑的洞穴將全世界吞沒,手中的耳塞剛一送進耳朵里,那尖銳的噪聲便伴隨著一陣刺痛,幾乎要將他的耳膜撕裂開來。

    過于敏銳的聽力將噪音的威力放大了無數倍,宛如萬根尖針刺扎一般,沒幾秒鐘的功夫,雪茸就被痛得眼淚洶涌。

    “叮——叮——”一聲又一聲的錘擊音敲打著他的腦袋,甚至讓他的視野都天旋地轉起來。

    頭昏腦脹、耳朵刺痛,雪茸捂著耳朵緊咬著牙關,忍不住滑坐在角落里,總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七竅流血而亡了。

    “叮——叮——”耳塞還在持續性地擊打著自己,雪茸本就難受的心臟更加狂亂不安起來。

    他皺著眉不停地喘息著,他估算了一下自己的心率——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半分鐘,自己就要在這全是人的車廂里冒出兔耳朵來。

    不行。想到這里,雪茸一咬牙,把那叫囂著的耳塞從耳朵里摳了出來。噪音源離開腦袋的一瞬間,一聲耳鳴如解脫般在大腦中回旋起來,緊張到快要炸開的心臟終于得到了紓解。

    他滿身冷汗地靠坐在走道邊,在耳鳴的環繞下慢慢調整好呼吸。沒過多久,耳鳴聲漸漸散去,耳朵也不怎么疼了,雪茸終于松了口氣,站起身來,打算繼續趕路。

    可他剛站起身、晃晃悠悠向前走了沒幾步,就聽見列車的盡頭傳來了若隱若現的鋼琴音。

    他知道,頭等包廂的客人是可以享受到音樂演出的服務的,可再仔細一聽,那鋼琴彈奏的曲目,他卻分外熟悉——正式那首一直一直深藏在他記憶里、不知是誰曾經彈給他聽過、后來他又在埃城的舞臺上演奏的那首曲子!

    雪茸不知道這首曲子的普及度有多高,只知道這聲音勾起了他心底許多非常奇怪、隱秘又說道不清的情緒。他下意識循著那聲音走去,可走到一半他便反應過來——是幻聽嗎?

    這個念頭的產生讓他瞬間頓住了腳步,那鋼琴的聲音太過真實,雪茸甚至能感覺到他是從多遠的房間傳來的,如果不是乘務員提前告知,他根本不會把它當作是自己臆想出來的曲子。

    他搖了搖頭,打算繼續往回趕路,他知道,即便這鋼琴曲是真的,他的當務之急也依舊是和同伴會合、保證自己的安全。

    可當他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前的路卻徹底變了——原先幽長漆黑的火車車廂,此時變成了一間小小的房間,一個看不清面孔的人正坐在鋼琴前,演奏著他熟悉的曲目。

    這回他確定自己出現了幻覺,沒有為這畫面多停留哪怕一秒,而是憑著記憶里火車車廂的構造,目不斜視地繼續邁步向前。

    狹窄的房間沒有幾步就走到了頭,身后的人似乎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但雪茸卻沒有半步的停留。他緊鎖著眉,毫不猶豫地朝著面前那堵墻邁去……

    “唰”的一下,身后的房間、奏樂的鋼琴、彈琴的人都在一瞬間灰飛煙滅,雪茸睜著眼,面前坍塌的畫面卻很快重新點亮了起來。

    這一回,他又來到了寬敞的教堂廣場。人山人海間,一個巨大而又嶄新的蒸汽飛艇徐徐升空,而他的懷里,年幼的黑貓正對著天空喵喵地叫喚著。

    這是雪茸第一次這么具象化地回顧這一段記憶,他幾乎是順著本能,抬頭望向那艘飛艇,可隨著周身人海的涌動,他的步伐趔趄了幾下,回過神來的時候,他便意識到,自己摸不清在火車廂里的具體方位了。

    沒法靠著記憶盲走了。

    雪茸站定在原地,緊閉上雙眼,心跳又有些微微加速起來。因為幻覺的存在,他無法憑借肢體的觸摸來尋找方位,可這樣站在原地很難確保不會出事。

    在人聲鼎沸中冷靜了片刻,雪茸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又抬起手,將那對他傷害巨大的耳塞塞回耳朵里。

    “叮”的一聲銳響,一道利刃將面前的幻境撕得粉碎,在劇烈的耳痛、頭痛中,雪茸慢慢睜開眼睛,緊接著便松了口氣——視野恢復了。

    他忍著疼痛和不適,在車廂里快速穿行著,但噪音的殺傷力實在過于恐怖,很快,雪茸便頭疼得渾身發冷,幾乎走不動半步了。

    正在他猶豫著要不要摘下耳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現在正在一間頭等車廂的包廂門口,雖然不是自己的房間,但比起前前后后滿是人的普通車廂,這大門緊鎖的包廂顯然安全很多。

    現在這個時候,包廂里的人應該正把自己綁在束縛椅上,行動不方便的情況下,自己進去避個難,順便趁火打個劫,難度應該不是很大。

    耳朵里的刺痛已經快讓他昏厥了,現在這個狀態回到遠在另一頭的自己的包廂,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雪茸立刻作出決斷,深吸一口氣,伸手摸向口袋——

    “嚓”的一聲,他點亮一根火柴架在鎖上方照明,很快他又從手心變出一根鐵絲,伸進鎖芯搗鼓起來。

    這鎖的結構并不復雜,但雪茸現在被劇烈的疼痛困擾著,心臟也快爆炸了,搗鼓了好半天,連鬢角都滴下汗珠,才勉強感受到鎖芯彈開的動靜。

    摘下鎖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兔子耳朵已經呼之欲出了,耳膜也在撕裂的邊緣,雙眼一陣陣的發黑,整個人控制不住地想吐。

    他本想盡可能小動靜地溜進房間,可實在是虛脫得沒了力氣,他推開門的一瞬間,就幾乎跪倒在了地上。

    但雪茸還是強忍著痛苦轉身關門、摘下耳塞,就在他準備拿出火槍指著房主的腦袋、說點不厚道的恐怖宣言時,他看見面前的人,直接愣在了原地。

    房間里只有一個客人,此時正把自己嚴絲合縫地鎖在束縛椅上,看見他進來的一瞬間,也下意識睜大了眼睛——

    “聞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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