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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斷舌女巫081

    血色的月光照在門前,把異鄉人雪白的皮膚映得更白,將貝姬全身的赤紅染得更紅。

    看著貝姬這副狼狽又恐怖的模樣,異鄉人依舊站在門前,帶著笑意,不緊不慢地撫摸著懷里的那只貓,那黑貓自始至終也沒抬頭看貝姬一眼,只搖著尾巴閉目養神,嗓子里發出呼嚕嚕的慵懶聲。

    “求求你、幫幫我!!”貝姬再一次懇求,這回,她的聲音終于蕩起了波瀾。

    雪茸停下了手中摸貓的動作,抬頭望她:“我為什么要幫你?”

    貝姬愣住了,她沒考慮過會被拒絕的可能,情緒一下激動起來:“……因為,因為他們一直想要害你,還把你困在村子里不讓你出去,你一定也想讓他們死的,不是嗎??”

    “那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關系。”雪茸說,“同樣,你的仇恨又關我什么事?”

    貝姬愣愣地望著他,似乎是短暫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無法生產出任何情緒來。

    “我不會幫你的,圣女小姐,你請回吧。”雪茸偏過身,作關門狀,“殺人是要償命的,我擔不起。”

    面前的木門“卡噠”一聲合上,貝姬依舊保持著和雪茸說話的動作,筆直地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她已經徹底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似乎全身的骨骼、肌肉已經先行死去了一般,動彈不得。

    如果自己的意識也可以就這樣死去就好了。貝姬心想。

    她緩緩抬頭,望向頭頂的月,宛如一架被強行掰動的骨架,脖頸發出“咔咔”的聲響。

    可自己就這樣死去,那群惡人卻能安度余生,真的好不甘心啊……

    有那么一瞬間,她升起了一把火燒掉整個村子的念頭,可偏偏這時,就跟刻意與她作對一般,一直晴朗了很久的夜空突然陰了下去,飄來一大片厚重的烏云。

    這種云她太熟悉了,不出意外,過不了多久,一場傾盆大雨就會傾倒在村子里。

    貝姬直接笑出了聲——她唯一那一簇復仇的火苗都被澆滅了。

    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站到貝姬覺得自己的生命似乎也快流盡時,她忽然聽到門內傳來那個異鄉人的聲音:

    “玉白,你把燃料和火種藏到哪兒了?”

    貝姬的眼珠子動了動,瞳孔重新聚焦起來。

    此時,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應該是那位面上戴著口籠的獸人:“懸崖正下方,分別埋在從東向西第三、第四棵果樹下面。”

    “好,那我就放心了。”異鄉人的聲音再度響起,“可千萬不能讓貝姬發現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貝姬渙散的精神一下子又聚攏起來,她屏住呼吸聽著,生怕錯過一絲一毫的信息——

    “要是讓她知道,這兩樣東西能把那棵橄欖樹點燃,那可就出大事了。”異鄉人的聲音像是一只劇毒的紅蘋果,極力誘惑著她的神智,“即便是在大雨天,那種火焰引發的爆炸,可是能把整個村子都夷為平地的。”

    話音剛落,方才還一動不動的貝姬,便像被突然打開了開關一般,轉身直朝著懸崖的方向沖去。

    屋內,聽著門外混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路盡頭,一直抱著貓靠在窗邊的雪茸這才拍拍手,招呼起人來:“東西都收拾好了嗎?可以準備出發了。”

    萊安將大包小包的行李拎到客廳,又望著貝姬匆匆離去的方向,又哀哀嘆了口氣。

    他剛剛在一旁圍觀了全程,自然知道雪茸是故意說出那些話,目的就是引導貝姬去引爆燃料。

    他也知道,這樣做其實完美地滿足了雙方的訴求:既能成功讓貝姬復仇,也可以讓他們在親手殺死任何人的前提下炸開離開村落、甚至還可以給自己開脫——“是她自己聽到的,我們并沒有干涉她”。

    沒有什么比這更精明的做法了。

    但萊安還是感覺到了莫大的難過。

    興許手段本身已經無所謂了,這場本能避免的悲劇在各種因素的推演下愈演愈烈,直到最后無人生還,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唯一讓他感到寬慰的,依舊是他的好伙伴沙維亞——那孩子也跟自己一樣難過,自己的心軟并不是異常的,這至少能讓他心生憐憫時,不再產生過多的自我厭棄。

    兩個心軟的年輕人兀自悲傷的時刻,雪茸早已經投入到了接下來的撤退計劃中去:“玉白,都準備好了嗎?”

    聞玉白點點頭:“放心,路線已經清理好了,我把剩余的燃料均勻灑在了山體周圍,按照先前對它爆炸力度的觀察,應該能確保爆破出一條通路來。但撤退時不可避免會有危險性,你們自己注意。”

    這段時間,雪茸忙著處理各種事務時,聞玉白便全身心投入到撤離路線的設計中。他模擬了無數種可能性,最后終于敲定了一款容錯率最高、可行性最大的方案。

    當諾恩一不小心瞥到他寫滿了計算公式、畫滿了精細線條的圖紙時,終于對這位情敵佩服得五體投地:“不是吧大哥?你還學過爆破??我以為你走的純武力路線呢?”

    聞玉白平靜地放下筆,面不改色、狠狠裝了個大的:“文武雙修,正巧都挺擅長的。”

    對于聞玉白科學素養之高,雪茸也頗感意外——在他認知里的獵犬,會說人話的就已經是佼佼者,能識字更是佼佼者中的數一數二。而聞玉白目前展現出來的學科技藝,甚至高于了一票專科學院的學生,顯然是正兒八經接受過系統教育、并且還學得很精的。

    就算是所謂的“精英獵犬”,他所表現出來的各方面水準,顯然已經超出這個物種的極限了。打個通俗的比方來說,就像是菜地里長出了一根三米多高胡蘿卜一樣,簡直匪夷所思。

    ……他真的是個正常的獵犬嗎?或者說,自己對獵犬這個物種的認識還是太少了?

    對于雪茸來說,最要命的事情,莫過于對某些事物產生了不該有的好奇心。

    此時,所有人整裝待發,來到聞玉白身邊等著他的安排。

    “首先說一遍,我只負責開道,逃生是你們自己的事情,我沒有義務幫多余的忙,也不可能保證你們所有人都成功脫險,你們也應該清楚。”聞玉白掃視了眾人一眼,道,“關于逃生的建議,我也只說一遍,聽不聽也都是你們的自由,我不干涉。”

    越不干涉大家越緊張,眼看著眾人齊刷刷湊到一起,聞玉白攤開地圖,指出幾個畫圈的地方:“如果她按照我們的預測,從橄欖樹開始點燃燃料,那么最先被引燃的一定會是這幾處,一定要注意規避。”

    “還有這幾個地方,我提前做過現場勘查,被亂石阻塞的概率很大,盡量不要靠近。”

    “根據天象來看,今晚還會有大到暴雨,要注意這幾處的泥石流和山體滑坡。”

    “最后注意,動作一定要快,懸崖的地質結構比較疏松,爆炸打開的通道可能很快就會被掩埋,一旦錯過時機,是會送命的。”

    雖然從計劃有了雛形開始,聞玉白就一再強調其危險性,但真的到了這一刻,所有人還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緊張。

    “最后,再強調一遍。”聞玉白說,“自己的命自己負責,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雪茸舉起手來:“報告長官!我負責不了!我跑不快!我一定會拖團隊的后腿!”

    “……”方才還一臉冷漠的聞玉白嘆了口氣,忍不住低頭捏了捏眉心。

    “你是例外。”許久,聞玉白才無奈開口,“我會把你安全送出去,我說到做到。”

    與此同時,村子另一端,懸崖的正下方的果樹旁。

    貝姬跪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滿是泥土和血漬的雙手,從土坑里捧出一個拇指大的透明瓶子來。

    瓶子的中央,是一簇色彩怪異的紫色火苗,它在漆黑的一片夜色里微微跳動著,像是有生命一般。

    貝姬望著那火苗短暫出了神,接著又拿出口袋里,從另一棵樹下挖出來的小瓶子。

    瓶子里裝的是同樣紫色的固體,如果沒猜錯的話,固體應該就是他們口中的燃料,而那火苗則是用來點火的火源。

    但那東西只有指甲蓋的大小,這么一點點,真的能炸掉整個村子嗎?

    此時,天空轟隆一聲,醞釀了半個晚上的暴雨終于如約而至。

    “嘩——”傾盆的大雨從頭頂澆灌而來。

    貝姬抬起頭,望向倒吊著的那棵橄欖樹。瓢潑大雨讓她幾乎睜不開眼,卻依舊沒能沖散那樹周圍那抹淡淡的紫色光暈。

    風雨搖曳中,幾塊破碎的骨架順著山崖滾落到了貝姬的腳邊,落到了山腳下白茫茫一片的“石海”里,隨之飄落下來的,還有一條黑色的露背裙。

    貝姬緩緩起身,將裙子埋進了剛剛挖出來的土坑里。接著,她逆著風雨扇動翅膀,只“嘩”的一聲,她便一躍而上,來到了飄搖的橄欖樹前。

    “咔嚓”一聲脆響,她將兩只玻璃瓶碰碎在一起,輕輕一揮手——

    復仇的火苗輕輕躍起,向黑夜更深處燃去。

    第82章 斷舌女巫082

    驚醒睡夢中的村莊的,并不是燃燒的紫色烈火,而是那突如其來的暴雨。

    長久以來,因為特殊的地形和氣候,水災一直是困擾湯恩村的一大夢魘。無論他們處死了多少“女巫”,在暴雨將至的時候,依舊免不了異常慘痛的傷亡。

    人們被滾滾的雷聲和轟然的暴雨驚醒,慌慌張張從睡夢中爬起來,準備應對隨時可能襲來的洪水,這時人們意識到了情況的不對,那傾盆的大雨也在頃刻間被人忘在了腦后——

    “老天爺,天怎么在發光?!”“是刑場那邊的方向嗎?”“糟糕!樹著火了!!”“快去看看!!”

    火焰飛竄的速度比貝姬預想的還要夸張。

    她原本還擔心這火焰會不會被大雨熄滅,但在那紫色的幽光逆著雨水、在夜色中爆燃起的一瞬間,這個念頭徹底被震撼代替了。

    或許這東西是真的有生命的,貝姬望著腳下呼嘯著的火舌,愣愣地心想——如果說方才在瓶子里的那一簇微妙的火源,像是一只被囚住的微小精靈,那么當它落進了倒吊著的樹冠之中,便像是頃刻間吸食了巨大的能量,轉眼便膨脹成一頭巨大的兇獸,將那泛著熒熒光輝的橄欖樹直接吞沒。

    火焰爆燃的瞬間,強烈的焰光剝奪了貝姬的視力,滾燙的熱浪排山倒海地撲來,那空氣眨眼睛功夫便滾燙到能將人瞬間融化。

    貝姬果斷張開翅膀,迅速向上飛去,直到徹底拉開距離,才能居高臨下、袖手觀望著自己親手創造出來的作品——

    因為那棵橄欖樹不僅倒吊在懸崖壁上,還總是散發著淡淡的紫光,村子里的人始終默認它是有著“神力”的。

    可這樣的樹在這紫色火焰前,似乎沒有半點兒抵抗能力,眨眼間,茂密的樹葉便被全部席卷而去,樹干樹枝也都燒得黢黑,而那上面掛著的一具具骨架、腐尸,也沒能多留哪怕片刻,只風吹草動之間,便一半化為灰燼隨風而去,一邊淪為泥濘流向地底。

    那是陪伴了村子上百年的神樹、那是在一場場審判中被用來交換安寧穩定的祭禮。

    那些所有人默認為“村子滅亡都不會消失”的永恒,在這紫色的火焰之中,脆弱得像是嚴冬時栽在雪地里的一棵幼芽,只輕輕一捻,所有的“長久”、“不滅”、“傳統”,都變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話。

    貝姬靜靜地看著火焰燃燒了片刻,看那枝椏被燒成黑炭,在火海中變成一縷縷伸向深夜的冤魂。

    她似乎出現了幻聽——她好像聽見火海里傳來潮水般冗雜的聲響,有驚慌失措的鳴冤,有絕望崩潰的大哭,有被割舌時凄厲的慘叫,也有薇薇安或是悲傷或是喜悅的,一遍又一遍呼喚著自己的名字。

    她停留在半空之中,那股巨大的憤怒、哀傷、痛苦,似乎隨著火焰的燃起而具象起來,像一雙雙巨手,企圖將她撕扯開來,又將她的全身籠罩裹挾,叫她淚流滿面。

    “轟隆——”一聲巨響,那百年的古樹終于與冤屈者們的遺骸一同化為灰燼,在暴雨中轟然坍塌。

    而那紫色的火焰,便如瀑布一般,從崖頂傾斜而下,朝著谷底的村莊洶涌而去。

    貝姬望著山腳下聚集而來、又一哄而散的村民,被雨水和淚水打濕的嘴角終于微微揚起。

    她輕輕撣了撣翅膀上的灰塵,順著火海的方向俯沖而去。

    另一邊。

    天邊泛起的亮光,吹響了眾人撤退的號角。

    細心的管家梅爾確認好了行李齊全,又給每人分發了一件彩色雨衣,方便大家自然地混進村民隊伍里,不至于過于扎眼。

    一行人走出屋門,并排來到屋檐下——這場夜雨確實比他們預想中的猛烈太多。

    屋頂的瓦片、木條、院內的瓷罐、土缸,都在那急雨下發出激烈的脆響。火剛剛燃起,離他們還有些距離,天盡頭閃著紫色的火光,除此之外,一切的樹木、叢林、房屋都被掩在拔地而起的雨霧之中,他們只能看見茫茫的一片。

    聞玉白眺望了一眼遠方的火勢,招呼道:“火很快就要燒過來了,動作快點。”

    雪茸走在最前面,嘗試著朝檐外伸出手,下一秒就“嘶”地一聲,齜牙咧嘴地縮了回來。

    興許是他太矯情,外面碩大的雨滴飛速刺下來,戳得他皮膚生疼。

    這種陰雨天,氣壓本就低得叫人窒息,偏偏外面還下著刀子、天邊的紫火又叫人心慌又期待,雪茸的心臟又開始一陣一陣地難受起來。

    可眼下正在準備行動的緊要關頭,藥也已經完全不夠用了,雪茸看了一眼冒雨往前沖的同伴們,只能咬咬牙,輕輕拍了拍心口,面上一副沒事人的樣子,準備跟著隊伍往雨里沖。

    但他的小動作和心跳微妙的異動,還是引起了聞玉白的注意。他瞥了一眼那強裝鎮定的家伙,沒點破他,只開口道:“我跟他還有點事要處理,你們幾個先走,按照我之前說的路線走,不會出什么問題。”

    梅爾一聽,轉身皺起眉,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倆,似乎是在揣摩他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正強忍著難受的雪茸聞言抬起頭,看了一眼眉頭緊鎖的梅爾,又轉頭對上了聞玉白的目光,便瞬間了然了他的意思。

    “嗯,你們先去。”雪茸彎起眼,朝梅爾揮揮手,“放心,我們一會就過來。”

    梅爾看了兩人一眼,似乎是在確認什么:“有問題及時吃藥,藥盒里還有一粒。”

    “知道啦知道啦。”直到雪茸又催促了一遍,他才心事重重地轉過身,帶著其他人率先撤退了。

    兩個人就這么一直沉默著,直到同伴們的背陰淹沒在掀著霧靄的瓢潑大雨里,雪茸才皺起眉,有些痛苦地蹲了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一旁的聞玉白垂下眼睛靜靜望著他——換作平時,他怎么也得抓緊機會嘲諷兩句、占個上風,但眼下的他,披著濕漉漉的紅色雨衣蹲在地上,郁悶地喘著氣,像極了角落里被風吹得快要連根拔起的小蘑菇,怎么看怎么凄慘可憐。

    所以他默默閉上了嘴,畢竟欺負一只蘑菇也太不人道了。

    實話說,梅爾他們再耽擱幾秒鐘,雪茸的心臟就快要承受不住了。關鍵時刻總愛發病這件事一直讓他分外苦惱,即便心態再好,一旦耽誤了正事兒,都難免叫人焦慮不安。

    好在聞玉白把他們都支走了,雪茸身上的壓力瞬間就小了下去。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居然產生了所謂的“集體意識”,一直以自我為中心的他,還有擔心拖累別人的一天。雪茸有些自嘲般輕笑了一聲,目光死死釘在那翻涌著泥腥的土地上。

    不過真正讓他的心臟放松下來的,是一旁始終沉默著的聞玉白。

    他知道,自己能安心讓同伴們先走,唯一的底氣就是臨行前聞玉白的那句承諾——他說過一定會帶自己走,他也相信這人一定能說到做到。

    自始至終,聞玉白都沒有催他半句,他一直耐心地等著等著自己調整狀態。那家伙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似乎就算是火焰飛奔到了面前,他都有信心安然無恙地將自己帶走。

    心臟在這一份安然中平息下來,雪茸拍了拍心口,確定無礙后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能出發了?”聞玉白輕描淡寫地問道。

    雪茸彎起眼:“能。”

    此時,天邊的紫色越來越亮,災難早已開始——

    率先受難的,便是靠近懸崖邊的那排房屋。人們還沒來得及從睡夢中醒來,便被山崖上飛流而下的紫色火瀑卷進灼熱的濃霧里。

    這些人也是最幸運的,甚至沒來得及恐慌害怕,便在一瞬間蒸發成了山野里的一抹空氣。

    后方及時知覺的人們便不如他們那般輕松了。

    木頭灼燒發出了噼啪的脆響,暴雨裹挾而來的濃煙將一排排的房屋吞沒,人們尖叫著四下逃竄,可他們親手堵死了身后的出路,只能被那狂涌而來的火焰,一步步追趕向臨海的斷崖邊。

    紫色的火焰將漆黑的夜空撕開一個大洞,轟隆坍塌的梁柱、四處飛舞的火星、破裂一地的窗戶玻璃、燒成炭架的彩色木屋……

    一片混亂中,有人只自顧自地往暫時安全的方向奔逃,有多人則已經想到了避難的好去處,三兩人慌慌張張沖向村中的地窖口。

    這里是村子里用來統一儲存過冬糧食的地點,具有一定的防火功能,興許真的能讓他們逃過一劫。

    可當他們剛忍著把手心燙出泡的高溫、拼盡全力打開地窖口的大門時,一道陰影籠罩在了他們的頭頂——“抬頭看我。”

    一聲冰冷的命令響起。幾個人同時打了個冷顫,宛如被掐住喉嚨一般,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

    頭頂上方,是一身血紅的貝姬。此時,她面無表情地揮動著翅膀,像是壓抑著怒火的天神降臨,手持著一把弓箭,高高懸停在他們的頭頂處,掃著面前的每一張臉。

    看到她的一瞬間,已經有人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有人直接匍匐在地、痛哭著求饒。

    貝姬無視了他們的所有動作與話語,只挨個兒望向他們:“你,在我父親的身上抽了十鞭。”

    男人剛要狡辯,貝姬便一抬手,一根利箭“倏”地穿過男人的胸膛。

    見男人一聲慘叫跪倒在地上,另外兩人慌忙爬起準備往地窖里沖。

    于是“篤、篤”,又兩根箭飛來,將兩人釘在距離地窖口咫尺的距離。

    “審判薇薇安的時候,你喊得最大聲。”貝姬冷冷望著他們,“而你,身上還沾著我母親的羽毛……”

    說完,她的眼中映出了幽幽的紫光,她又射出一箭,將男人企圖掙扎脫逃的右手釘死。

    直到身后的大火一點點將他們的慘叫聲吞沒,貝姬才輕輕一扇翅膀,飛到焰尖燎不到的半空,繼續搜索著其他的幸存者。

    身后有滾燙的烈火,頭頂還有奪命的死神。無論是尖叫怒罵,亦或是痛哭求情,都不能動搖貝姬眼中半點的冰冷。

    就像是他們無差別地帶走了貝姬身邊所有人,此時,握在貝姬手里的厄運也平等地眷顧著每個人。

    一根根銳箭從她的手中飛射出去,帶著她的仇恨一起,射中一顆顆仇人的心臟。

    她卻沒有覺得心中的痛苦減輕半分,因為早在開始之前她便知曉,逝去的愛人不會復活,復仇本就毫無意義。

    但她依舊沒有停下動作半分,因為這便也是她唯一的使命了。

    聞玉白帶著雪茸開始冒雨趕路時,已經稍微有些遲了。

    濃煙滾滾、火星彌漫,林中的樹木已經嚴重坍塌,一棵棵燃著炭火的黑木橫倒在路上,擋住了肉眼可見的所有去路。

    眼看著雪茸又開始緊張,聞玉白二話沒說,提起那人的后衣領就拎到了半空,他一手提著手提箱,一手夾著雪茸,干脆利落地大腿一邁,飛速地在坍塌的林木間穿梭起來。

    雪茸算是想明白了,長著兩條腿的自己不如一只手提箱省事,自己的使命就該是眼睛一閉啥也不管,被人提著走就行。

    想通了就絲毫沒有負擔了,雪茸發揮起主觀能動性,雙腿一勾,乖乖盤在聞玉白身上,當個聽話的掛件。

    大雨在林間滂沱,烈火于谷底肆虐,身后的房屋一個個倒塌,腳底的傷者發出一聲聲哀鳴。

    轟然之間,雪茸只靜靜聽著聞玉白近在咫尺的心跳——這微微的聲響,足以讓一切恐怖煙消云散。

    他們撤退的第一站,是山崖邊一處隱秘的小石洞。聞玉白實地考察過那里的結構和位置,結合今晚的風向,即便是火燒漫天,也不會殃及洞內躲著的人。

    顛簸間,掛件雪茸一直在緊張兮兮地透著濃煙尋找這個洞穴。直到一陣涼風從灼熱中襲面而來,雪茸睜大了眼睛——他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一路奔逃的聞玉白也有些疲勞,在看到洞穴的那一剎那,他的精神也稍稍松懈了下來。

    可就在他恍神的一瞬間,手里的雪茸忽然低喊了一聲:“頭頂!!”

    根本沒有考慮的時間,聞玉白順著雪茸手推的方向一個撤步躲到了一邊,下一秒,一根箭擦著他的身側,“篤”地插到了地面上。

    雪茸飛速從他身上跳下來,趔趄了幾步,最后扶著他的胳膊站穩抬頭。

    頭頂上空,渾身赤紅的貝姬正扇著翅膀懸在半空,而她的手中,殺神的弓箭正對準他們的頭顱。

    第83章 斷舌女巫083

    一路上看見有心口、腦袋上插著箭的尸體,雪茸便已經猜測到了緣由。

    要是自己一個人面對著殺紅了眼的家伙,估計剛剛那一箭,他便已經一命嗚呼了。但好就好在,還有聞玉白。

    “唰”地一下,聞玉白已經閃身擋在了雪茸的面前。那瞬間爆發出來的攻擊性,叫雪茸的心臟狠狠一抽。這時他才想起來,聞玉白本就是個充滿殺氣的獵手——這段時間過于和平的相處,叫他的警覺心都削弱了不少。

    雪茸知道,對于聞玉白來說,區區一把弓箭、一只發瘋的鴿子,根本構不成半點威脅,但他依舊不希望兩邊當場開戰——兩邊都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何必在彼此的身上浪費體力。

    于是他輕輕抬手攔了攔聞玉白,接著走到了他的面前,摘下紅色雨衣的帽子,抬起頭,平靜地望向半空中的貝姬。

    大雨滂沱,雨水順著他的發絲澆灌下來,混沌的夜里,那一抹濡濕的淺金色似乎代替了天上的月光,將這一方渾濁都照的微微發光。

    看清他的臉的一瞬間,貝姬拉弓的動作頓在了原地。

    這一路她殺紅了眼,無論恐懼或是憤怒,在她那被野火彌漫的眼中,都只能格殺勿論。

    偏偏這時,一片混亂中殺出來一個如此平靜的眸子,讓她下意識頓在原地,混沌的意識也短暫地被拉了回來。

    自己眼前站著的,是那個金發的異鄉人,雖然自己并不喜歡他,但他確實沒有做出傷害過自己的事。貝姬拉弓的手微微松了一下,卻又很快繃緊了——無論如何,殺了所有人,這是她早就作出的決定。

    明顯感覺到身后的殺氣再次騰起,雪茸平靜地開口,打斷了兩人的劍拔弩張:“貝姬。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要記好,你要殺的人是誰。”

    貝姬的手指震顫了一下,接著又狠狠搖頭,艱難開口道:“我要殺了……所有人……”

    眼看著那箭心對準了自己,雪茸的表情也跟著冷了下去:“貝姬,你心里應該很清楚,你現在能一把火燒了整個村子、還能一箭一箭射死你所有的仇人,這都是誰的功勞。”

    一旁的聞玉白聽了,禁不住佩服起了這家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需要撇掉殺人罪名時,就是“一不小心”叫人偷聽的意外,需要貝姬感恩戴德時,就是煞費苦心獻上的一計。

    可真是把自己、把別人都哄了個明明白白。

    果然,貝姬拉弓的手又開始猶豫起來。

    此時,紫色的火焰已經逼近過來,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快回去吧,貝姬。你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大可不必在我這里浪費時間。”雪茸說,“而且你知道的,我這么說是為了你好,你根本不是我們的對手。”

    聽到這里,天空中那雙翅膀終于猛烈地抖動了一下,似是不甘,又像是終于想通了,在他們的頭頂盤旋了一圈,終于悻悻地飛走了。

    等到她帶來的威脅徹底消除,雪茸正要轉身,下一秒,天地倒轉,他整個人被聞玉白一把攔腰撈起、扛到肩上——

    “轟——!!”一道巨大的氣浪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巨響從身后襲來,山崩地裂間,扛著雪茸飛速狂奔的聞玉白微微一個趔趄,最終還是相當穩健地扎根在了原地。這一系列翻天覆地似乎都發生在眨眼的功夫,等雪茸從那尖銳的耳鳴中緩過神來之后,身后的洞口,早已經被亂石堵死了。

    看清眼前情況的雪茸不由得浸出一身冷汗——火焰在洞口引發了爆炸,剛剛再耽擱一秒,自己就已經被燒得尸骨全無了。

    強烈的后怕讓他雙腿一軟,差點兒沒站住,再回頭看見聞玉白似笑非笑的目光,立刻硬著頭皮站直在了原地。

    確定雪茸還有力氣站穩之后,聞玉白才笑起來,朝他伸出手:“這回欠你的應該都還清了吧?”

    雪茸咬咬牙,伸手推開他假惺惺的手,不情不愿道:“是啊是啊,這回算該我欠你了。”

    “別吧,我可不想你再還我了。”聞玉白伸手幫他拍掉了肩膀上的木屑,“安生一點,咱們出去就徹底兩清。”

    沒了這一層欠債還錢的關系,雪茸忽然感覺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揣摩了一下,覺得是手里少了對方的把柄,多少缺了些安全感。

    這時,聞玉白注意到了他一直緊握著的手心,似乎正攥著什么東西,便好奇地問道:“你拿著什么?”

    雪茸愣了一下,接著嘿嘿笑了一聲,神神秘秘向他攤開手——是一根巴掌大的樹枝。

    剛剛逃難的危急關頭,雪茸還不忘在地上撿了一截倒吊樹的樹枝握在手里:“重要的樣本,這一趟來得值不值,就看它了。”

    看著這人差點兒連站都站不穩了,還有心思顧及這些,聞玉白只得伸出大拇指表示佩服。

    但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安全地逃出這個地方,才是當下最緊急的問題。雪茸調整好呼吸,小心翼翼把樹枝放回口袋里,招招手,示意聞玉白可以出發了。

    這條小路是沙維亞閑得沒事瞎逛逛出來的。這孩子有異于常人的認路天賦,這段時間,除了應對村子里找上門來的雜七雜八的破事,他的所有時間幾乎都在忙著探索村子的各個角落,甚至還手繪了一張非常詳細的地圖。

    眼下他們走的,是完全沒有經過人為開辟、自然形成的洞穴,洞內的路蜿蜒崎嶇,勉強能夠一個人行走,除了門口處還有火光滲透進來,前路則是直接一片漆黑。

    一想到面前黑黢黢、宛如虎口的洞穴沒法跟聞玉白并排走,膽小的雪茸忍不住緊張起來。看見他猶猶豫豫不敢往前的模樣,聞玉白把選擇權交給了他:“想走前面還是走后面?都行。”

    空出后背雖然有幾分驚悚,但前路的位置更叫人害怕。雪茸思考再三,做出決定:“你先走,我斷后!”

    眼看聞玉白轉身就向洞內進發,雪茸眼疾手快揪住了他的衣角,似乎生怕被他落在了原地,但嘴上依舊要討個強勢:“放心吧,我一定守好你的后背。”

    明明是害怕打沖鋒,還偏偏說成一副大義凜然、保護后方陣線的樣子,聞玉白都被他氣笑了。

    他又想到方才這人三兩句話就把貝姬勸回去的神力,忍不住問道:“有沒有人說過,你很適合去做邪教組織頭目。”

    雪茸知道他在嘲諷自己,但還是選擇了裝傻:“你是在夸我超有個人魅力嗎?”

    “我是說你已經到達了一個超然的境界。”聞玉白說,“騙人之先把自己騙過去了。”

    “這怎么能叫騙?這叫說服。”雪茸一邊吭哧吭哧跟在他身后爬坑,一邊頭頭是道,“這叫對別人負責,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說辭,怎么能去勸別人呢?”

    說完,“哧溜”一聲,手腳笨拙的兔子先生一個打滑,差點兒直接從陡坡上滾下去。

    在前方迅速開道的聞玉白頭也不回,直接伸手一把抓住那家伙的胳膊,成功避免那兔子被迫滾回頭路。

    雪茸驚魂未定地看著腳下堪比懸崖的落差,兔子耳朵都快嚇掉出來:“哇,好險!”

    “嗯,好險。”聞玉白淡淡道,“后方防線差點損失一員大將。”

    雖然平日里雪茸調戲聞玉白居多,但這人真嘴損起來,就算是雪茸也頗有些招架不住。

    但自己實在是離不開他的照應,雪茸只能硬著頭皮選擇忍氣吞聲。

    雖然聞玉白的情緒十分穩定,一路上也沒說半句催他的話,但雪茸還是能從他越來越快的腳步中感受到時間的緊迫。

    畢竟洞外的環境水深火熱,后方的入口已經被亂石堵死,此時出口是什么狀況,不久之后又會出什么狀況,都還是未知數。

    因此,即便是心臟隨著超負荷運動開始一陣陣發緊,雪茸也還是咬著牙,不敢耽誤半步。

    不知在菏澤漆黑的洞里鉆了多久,前方不遠處終于隱約傳來了聲響。雪茸敏銳的耳朵立刻豎起來,辨別了片刻后興奮道:“是諾恩的聲音,他們就在前面!”

    聞玉白也嗅到了他們的氣味,心情輕松了些許,帶著雪茸加快了步速。

    同伴們的聲音離得不遠,兩人很快就迎了過去,可隨著距離不斷靠近,兩人不約而同產生了一個疑慮——他們的位置始終沒有變化。

    “他們……在等我們?”終于,雪茸忍不住發出疑問。

    “等我們需要在半道口?”聞玉白毫不客氣地打破了他的樂觀主義幻想,“大概率是出事了。”

    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的雪茸只覺得一陣頭皮發麻,果不其然,再次與同伴們匯合時,那群人的臉上沒有半點重逢的喜悅,而是一個賽一個的面色蒼白。

    沒等雪茸開口問,梅爾便率先開口道:“路堵死了。”

    眼前,那本應該是通路的方向,此時此刻被層層疊疊的亂石圍堵,最糟糕的可能性出現了——前路和后路都行不通了。

    “……”雪茸只覺得一陣窒息,接著下意識轉頭,看向身后的聞玉白。

    就算所有人都沒有辦法,聞玉白也應該有辦法的。雪茸是這么想的,盡管此時此刻,聞玉白的表情也是相當的凝重。

    “你們來多久了?”聞玉白問。

    “我們來了也就十來分鐘左右。”諾恩懊喪道,“來得時候路就已經塌了。”

    聞玉白皺起眉,嘗試著推了推面前的石塊,輕輕嘖了一聲,只能喚道:“沙維亞,把地圖拿來給我……”

    話音還沒落,聽覺靈敏的雪茸便“唰”地回過頭:“等一下!”

    所有人齊刷刷看向他。而此時,他的面色也再無法平靜了——

    “……有水聲。”雪茸睜著雙眼,喃喃道,“洪水漫進來了。”

    第84章 斷舌女巫084

    短短幾個字,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片刻后,諾恩才有些慌張地問道:“不可能吧,是不是你聽錯了?”

    “他沒聽錯。”聞玉白的表情也越發凝重,“我聞到了,是洪水的氣味。”

    雙重權威認證,相當于給每個人的脖子上套上一根繩索,就差一聲令下便能執行死刑了——前面是死路一條,身后是不知何時會漫過來的洪水,雖然他們暫時還安然無恙地站在這里,但不能否定的是,他們現在確實差不多完蛋了……

    雖然沒有人吭聲,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比洪水更快漫溉過來的絕望。但聞玉白還是快速接過沙維亞遞來的地圖,鋪開在地上:“快,聽聽洪水來的方向。”

    聞玉白有力又堅定的聲音就像一根定海神針,讓雪茸瞬間將緊張拋到了腦后,迅速湊到了地圖旁,諾恩也拿出工具幫雪茸照亮視野,所有人屏住呼吸,只留雪茸在一眾緊張的心跳聲中,分辨出那來自遠方的轟鳴。

    “撲通”、“撲通”、“撲通”,約莫三聲心跳響的時間,雪茸快速度指出一條路:“這邊!”

    沙維亞立刻做出判斷:“高地勢,應該是內陸湖的方向決堤了。”

    聞玉白點點頭,在地圖上畫了三個點,問沙維亞:“這三處,巖壁最薄的地方是哪個?”

    這種問題簡直刁鉆到讓人絕望,哪怕是專門繪制地圖的畫工,也未必會勘探得這么詳細。但偏偏沙維亞的測繪事業就是這么事無巨細,幾乎沒有半點兒猶豫,他便指出了一條道來:“這個,隔壁就是懸崖的方向!”

    聞玉白揚起嘴角:“帶路。”

    逃亡路上起到了作用的沙維亞頓時滿身干勁,他風風火火帶著人在蜿蜒扭曲的地道里快速通行,而與此同時,原本還朦朦朧朧、若隱若現的水聲,也如滾雷般轟轟烈烈逼近了過來。

    “就是這!!”活地圖沙維亞停住腳步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滲出了滿背的冷汗。

    他們暫停的地點是一面平平無奇的巖壁,但從土質來看與別處并無二致。但仔細聽就能聽見,那巖壁的外側正轟隆隆傳來嘈雜聲,可能是外面下著的大暴雨,也有可能是四處坍塌的爆炸聲。

    能聽見外面的聲音,證明巖壁確實不算厚。眼看著后面的水聲越來越大,聞玉白二話不說,掄起一旁掉落的巨石,直直朝巖壁砸去。

    “嘭”地一聲,巖壁被砸出一個不小的坑,但顯然離徹底打通還遠得很,緊接著他又使盡全力砸了過去,方才的坑又大了一些。

    看他連砸兩回,眾人總算明白了他的戰術,紛紛彎腰找手旁趁手的石頭鑿墻。

    “砰、砰、砰”,一聲又一聲悶響,石塊在洞穴里掀起塵埃,沙石一片片滾落,但畢竟是千百年風雨不侵的巖壁,光是靠人工手鑿,短時間內想要見光還是相當地勉強。

    雖然打消眾人的工作積極性相當不妥,但一下下砸到手心起水泡的諾恩還是忍不住道:“這個厚度……光靠砸……應該砸不通吧?”

    聞玉白抽空瞥了他一眼,對這位“情敵”的智力水平感到了失望:“誰說要砸通。”

    此時,漫天的水聲已經壓了過來,掄石頭掄得大腦缺氧的萊安慌忙之中只能問:“什么?”

    下一秒,聞玉白一把將雪茸撈到了石壁后,同時也快速安排道:“找掩體,憋氣,考驗你們水性的時候來了。”

    危急關頭,身體總是走在腦袋前面。大家執行命令的速度堪比膝跳反應,即便是在如此迅速的情況下,眨眼間,世界便被鋪天蓋地的洪水漫過。

    雪茸的水性并不好,盡管他在聞玉白叫他們憋氣的時候,就已經猜測到了接下來的情況,但真當那呼嘯著的水從身后的甬道內灌溉而來的瞬間,他還是生理性地慌張起來。

    會被嗆死,會被淹死,會被水中漂浮的木頭壓死,會被堅硬的石壁撞死……慌亂之下,雪茸甚至來不及回顧這短短的十八年人生,只能被各種各樣慘死的可能性填塞住大腦。

    然而就在他緊閉雙眼的下一秒,在他整個身體被強勁的水流沖擊到快要飛出掩體時,一雙手牢牢捂住了他的口鼻,接著他就結結實實落進了一個懷抱里。

    聞玉白長官確實是個信守承諾的好人,他說過會把自己安全帶出去,便一定能說到做到——即便犬類本身其實也并不善水。

    雪茸能聽得見,洪水呼嘯的聲音、石塊飛落的聲音、巖壁坍塌的聲音、雜物撞擊的聲音、木板碎裂的聲音……

    全世界似乎都在開裂、尖嘯,那鋪天蓋地的慘烈幾乎要將雪茸的耳朵撕碎了。

    但他卻依舊沒有慌亂。

    他被聞玉白死死摟在懷里,聞玉白會替他躲避一切撞擊,也會帶著他找到出去的路。所以他很安心,即便是肺活量和心臟一樣幾近殘廢的他,也能勉強屏住那口氣,耐心等待可以重新呼吸的那個瞬間。

    聞玉白的心跳就在他的耳側,他覺得這家伙真的很厲害,即便是這樣的情況下,心跳依舊如此平穩清晰,讓人一聽便覺得無盡的安心。

    他聽著聲音,確認其他幾個同伴的方位和狀態——萊安手心里攥著快要昏厥的OO,沙維亞單手抓著變成黑貓的梅爾的尾巴,諾恩則護著他那整行李箱貴重的工具。大家都還勉強掛在掩體之后,竭盡全力屏息等待。

    “轟隆”、“轟隆”,越來越多的水流涌來、越來越多的碎石、浮木順勢沖擊而來,雪茸死死閉上眼、豎著耳朵仔細分辨著每一個動靜。

    快要憋死了……雪茸感覺腦袋一陣陣的發暈發白,一直頂著一口氣的胸腔也開始陣陣地刺痛。

    快扛不住了——!雪茸想要掙扎,卻又被聞玉白輕輕拍了拍胸口,似乎是在安慰。這個簡單的互動短暫轉移走了他的注意力,下一秒,一聲微妙的“咔嚓”聲,讓他快要破滅的希望重又燃起。

    巖壁開了一道口子!

    從出現裂縫的聲音,到徹底轟然坍塌,似乎只用了兩個心跳的功夫。那本已經填滿他們世界的水,在一瞬間像是逃難的人群,拼命擠向那唯一的出口,巨大的沖擊力將所有人都暴力地推向裂口。

    但堵在最前面的是雜亂的碎石,此時要是被卷進去只有死路一條,所有人都緊緊抓住了面前的掩體。

    水性一般卻還要兼顧保護雪茸的聞玉白,終于體現出了一絲力不從心,在雪茸聽到他心率上升的一瞬間,他便毫不猶豫地張開雙臂,代替聞玉白死死抱住了面前的石柱子。

    此時,兩個人的重量墜在雪茸一個人的手臂上,水流后扯的力量讓他緊抓著石頭的雙手一個勁兒地涌著鮮血,好在這噩夢般的時刻只延續了不到十秒,很快,一旁固體碰撞的聲音都被沖出了更遼闊的地方,聞玉白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可以放松了。

    下一刻,全身脫力的他便被那洪水徹底卷走。

    迷茫中,他只覺得自己是一只快要被浸透了的紙船。就在缺氧幾乎就要徹底殺死他的前一秒,身后人的雙臂一個發力,他便被整個舉到了水面之上——

    “咳……!呼……呼……”重新擁抱呼吸的雪茸只覺得眼前忽黑忽白,他又被水流卷進去了幾次,但他卻再沒有被淹沒的恐懼了——

    他們已經乘著奔流的洪水,徹底從洞穴中逃生。

    此時他眼前的,不再是漆黑狹長的洞穴,而是寬敞的、空氣充足的、下著暴雨、燃著烈火的谷底。

    “咳咳……”

    因為聞玉白捂得緊,雪茸的口鼻沒有進水,糟糕的身體居然勉強撐住,沒有當場昏厥過去。

    一旁的大家也順利地度過了這一劫,但都不太好過——沙維亞跪在一旁瘋狂嘔吐,萊安沒什么大礙,倒是著急忙慌地給OO做心肺復蘇,梅爾濕漉漉癱在一旁,變成一片失去信念的貓餅,諾曼則被自己的箱子撞得眼冒金星,呈大字形躺在地上懷疑人生。

    雪茸掃視了一眼,確定這群人死不成,便趕忙看向身后的聞玉白。

    那家伙水性確實不算好,顯然是嗆了水,正在一旁彎著腰,一陣陣地咳嗽著,臉色也相當蒼白。

    雪茸趕忙湊過去進行人道主義關懷,剛轉過身去,便隱約感受到了一束來自地面的目光。

    梅爾在瞪他,一定是在鄙夷自己背信棄義。但雪茸狠狠地無視了他——誰救了他的命,他就得給誰送溫暖,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

    “你還好嗎?”送溫暖的雪茸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只看著他因為咳嗽而微微佝僂的身影,忍不住伸出手,想幫他拍拍。

    但那人在他落手之前,就抓住了他的手臂,沒讓他碰到自己。

    “手出血了,去處理。”只說了一句話,聞玉白便又轉回身來,繼續咳著津到肺里的水。

    雪茸愣了片刻,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已經被劃得鮮血淋漓——這人是在關心自己?

    這個念頭產生的一瞬間,便被雪茸否決了——應該是不想聞到自己的血味吧,畢竟對獵犬來說,兔子血的味道好像有著很強的刺激性。

    怕被聞玉白一個發瘋當場生吃,雪茸也顧不得什么送溫暖了,慌忙從手提箱里找出醫藥箱,簡單給自己包扎了一下,又給其他的同伴們進行了相應的處理。

    整個過程進行得頗有些草率,原因無他——逃亡尚未結束,他們還要加緊時間。

    抬起頭,近在咫尺的,便是離開這詭異村莊唯一的通路。

    此時,那層層疊疊的人工障礙,早已經被劇烈的爆炸沖散。

    逃出生天的通路就在眼前。

    第85章 斷舌女巫085

    不得不說,定向爆破是一門技術活。

    在聞玉白的嚴格設計之下,那被人為阻塞的洞口早已被轟出個大洞來,肆虐的火焰則像是被一道無情的高墻隔斷,以他們身后為源頭,瘋狂地向村口彌漫,而他們所在靠向懸崖的一側則安然無恙,沒有沾染半點兒火星。

    仔細看,原來這人早就將洞口附近的草木清理干凈,沒有可燃物,即便是特殊的燃料,也不愿沾染這片不毛之地。

    “……臥槽!”突然,沙維亞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臟話。他見鬼似的跳到了萊安身后,萊安也被嚇了一跳,一把抓起躺在石板上的OO,跟著向后退了一步,看清發生了什么的時候,臉也跟著白了。

    原來,沙維亞一直扶著嘔吐的搭手,并不是一塊石頭,也不是村民家里飄來的一個麻袋,而是一個孩子的尸體。小孩兒面色鐵青,身體已經微微有些腫脹,顯然是被洪水溺死的。

    這個孩子他們都眼熟,是在“女巫審判會議”上,被雪茸點名會遭到“水光之災”的小家伙,事后,他的父母還連哭帶鬧著要求雪茸去除掉對他的詛咒,被雪茸非常冷漠地拒絕了。

    聞玉白盯著他的尸體看了幾秒,想到了村里的大火、貝姬家被滿門抄斬的遭遇,又想到雪茸當時施下的“火光之災”、“血光之災”詛咒,不咸不淡地感慨了一句:“你……不會真有什么神力吧?”

    天地良心,雪茸真的只是隨口胡謅,但眼前這個該死的巧合,還是讓他堅定的唯物主義價值觀短暫地產生了動搖:“你別說……你還真別說……”

    雖然這烏鴉嘴靈得叫人頭皮發麻,但更叫人不寒而栗的,還是眼前的畫面——

    這片沒有火的安全區,自然成了所有人逃難的圣地,也早就被貝姬化為了重點狩獵區。在他們來之前,這里的火災幸存者們,早已經遭到了貝姬慘烈的屠殺,此時他們眼前的,是一地的尸體,有的被火焰燒得焦黑,有的被水泡得發白,有的滿身鮮血與傷口……

    剛剛止住嘔吐的沙維亞,好不容易恢復視力,看清眼前的畫面,眉頭一擰,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要死要活。但他們沒時間再緩了——那懸崖壁上唯一的出口,此時正在暴雨的侵蝕之下,噼里啪啦落起了石塊,似乎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

    眼看著情況緊急,萊安深吸一口氣,對他喊道:“對不住了!”

    下一秒,正欲狂嘔的沙維亞就被萊安一整個掄到背上,看到這人一整個僵直著在半空掄出一個大回環,雪茸忽然覺得,聞玉白扛著自己的動作真的算是輕拿輕放了。

    時間緊任務重,萊安肩上扛著沙維亞、梅爾背上馱著OO、諾恩身上掛著行李箱、聞玉白手里提著雪茸、雪茸死死護著小樹枝,大家迅速確定好分工、找好了自己的幫扶對象,二話不說,直接朝著山坡上沖去。

    來時的路上,他們穿越過那座瀑布、爬過那淺淺的洞口,便順著山坡滑落進了這座沉在山谷間的小鎮。

    但墜落永遠比上升來得輕松。

    此時他們使出渾身解數,竭盡全力克服腳下的滑石,才能勉強逆著大風和暴雨,一步步朝出口靠近著。

    跑在最前面的是梅爾。貓咪輕盈的身姿給他的行動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在這近乎垂直的坡度上,依舊能保持如履平地的矯健。身后不遠處,被聞玉白單手托上峭壁的雪茸看得一臉羨慕,忍不住回頭問聞玉白:“你要不也變成狗唄,四只爪子爬坡肯定快很多。”

    聞玉白正伸手拉著坡下的沙維亞,聽到這句話忙里偷閑翻了個白眼:“那你怎么不變成兔子自己爬?”

    雪茸也幫忙拉了一把,吭哧吭哧道:“我要是能控制的話,都不會讓你知道我是兔子了。”

    不過話雖這么說,既然這人還倔強地保持著人形,就證明情況并沒有那么危急,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

    雪茸頗感安心,又難免覺得一陣抓心的好奇——他怎么總不愿透露出獸身呢?難道真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艱難地向上攀爬了一陣子,一行人終于來到了半山腰。

    他們不約而同回過頭,此時,頭頂的暴雨幾乎是直接倒灌而下,身后,紫色的火海幾乎已經將村莊完全吞沒,木林摧毀、房屋坍塌、刀山火海、生靈涂炭。

    萊安看了,腦中不禁浮現出這里初見時那片碧綠青蔥的模樣,又一陣悲傷涌上心頭:“好遺憾……”

    雪茸看著泄氣的小兄弟,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可遺憾的,草木是燒不死的,來年春天這里又是一片生機,甚至比過去還要好。”

    這場大火帶走的,只有這座村子無底線的人性惡,這樣被劣根性裹挾著、落后又愚昧的族群,能在這樣一場大火中徹底煙消云散,對于整個世界來說,何不為妙事一件呢?

    看樣子,自己又積攢了一件大功德啊。雪茸滿意地心想。

    短暫地在山腰恢復好體力過后,一群人決定一鼓作氣,一口氣爬到山洞口,徹底離開這個破地方。

    一路結結實實地跋山涉水,幾乎已經將所有人的體力都耗盡了,就連一向渾身牛勁的萊安也開始腿肚子發軟,得靠著聞玉白一把接著一把拉扯,才能爬上山坡去。

    就在雪茸對聞玉白過人的體力產生無限欣賞時,一絲輕微的異動再次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幾乎是和聞玉白同時回過頭——

    “什么聲音??”“燒焦的氣味。”

    山路崎嶇曲折,回頭只能看見一快快光禿禿的怪石,可雪茸還是在頃刻間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有什么東西,正在以極其恐怖的速度朝著他們的方向逼來!

    聞玉白率先作出反應,一把將所有人往上猛地一推:“快走!”

    下一秒,一簇紫色的火線,宛如暴走的蟒蛇一般,由山底竄了上來!

    “快!快!!”發現了不對勁的諾恩,慌忙把所有人往上推著,又一伸手,死命拉住了聞玉白身旁的雪茸。

    此時,聞玉白也分出一只手去托他。雪茸一個趔趄,差點兒跪在石頭邊,但緊急情況下根本由不得他出半點兒岔子,他一咬牙、順著兩人的方向翻過石頭,接著便拼命地跟著隊伍往山腰上跑。

    暴雨砸在臉上一片生疼,他不敢回頭,生怕耽誤了逃命的進程,但也不必回頭——雪茸心想著,聞玉白的話,一定有辦法跟上的。

    雖然對聞玉白的實力有著絕對的信任,但這并不妨礙雪茸此時幾乎快要崩潰了。

    他根本來不及看、也聽不出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們一路走來的石壁上,完全沒有可以燃燒的介質,而剛剛他聽到的動靜,也不像是火焰平白燒上來的樣子……更像是,什么活物在快速爬行。

    這個聯想叫他一陣惡寒,緊接著下一秒,兩聲悶響傳來——“嘭!”“轟!!”

    第一聲響,應該是石頭碰撞出的聲音,第二聲響更像是發生了爆炸。還沒等雪茸分析出來發生了什么事,聞玉白便從身后一個箭步沖上來,一把撈起他向前飛奔著。

    “快!快走!”此時,聞玉白的呼吸聲也明顯凌亂起來,“后面還有很多!”

    還有什么?什么很多??被聞玉白抱在懷里的雪茸,終于有時間對身后的情況一探究竟。他只是剛探出腦袋瞥了一眼腳下,便一陣頭皮發麻、雙眼昏黑——

    那身后一個勁兒竄上來的,果然不是單純的火焰,而是一排接著一排、渾身被紫色火焰包裹著的人。

    說是人,確實有些牽強了,更確切地說,他們應該是一具具冒著火焰的焦尸。

    他們的表皮已經完全被火焰灼燒焦糊,漆黑的一片看不出五官長相、甚至分不清男女老少。

    正常人被燒成這個樣子,早就已經魂歸西天了,可這漫長的大部隊卻表現出了超出人類的活躍,他們以四肢著地的詭異姿勢迅速爬行著,看上去不像是人類,而像是木偶戲里肢體不聽使喚、卻異常活躍靈敏的節肢動物。

    死人居然還能這樣爬行狂奔,雪茸只感覺大腦一下子被掏空了。

    此時,身后那比動物狂奔還要夸張的焦尸們迅速逼近過來,只三兩步的功夫,便追上了他們的隊伍。

    方才那悶聲巨響,應該是聞玉白用石頭砸掉了最前方的一排焦尸,從而引發了小范圍的爆炸,但此時,聞玉白一手扛著雪茸,一手還要協助攀巖前進,根本沒有余力去解決身后的追擊。

    好在雪茸調整心態的速度比他們爬行的速度還要快,他深吸一口氣平穩下情緒后,便迅速翻身趴到聞玉白的肩上,舉起一路充當登山杖的手杖對準面前——

    “轟!”一聲悶響,距離他們僅有咫尺的焦尸,被火槍的彈藥直接轟出個大洞。

    聞玉白一把將雪茸摁進懷里,借著爆炸掀起的氣旋,一個行云流水的前滾翻拉開距離。

    緊接著,雪茸再次探出腦袋,“嘭、嘭”又兩聲,把追過來的另外兩具焦尸轟到了崖底。

    眼看著背后短暫陷入了清靜,而他們距離出口也僅剩最后一個高度,聞玉白一個大跨步上前,先是拎起隊伍最前頭、已經跑到快要癱軟的黑貓,“咻”地一把連帶著他背上的倉鼠一起丟進近在咫尺的洞里、接著“唰”、“唰”、“唰”一個接一個把所有卡在洞口的家伙們扔了上去,最后一手環緊雪茸,一手用力一撐,終于翻身上階、來到了出口的山洞里。

    兩個人平安落地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聞玉白終于有了體力透支的跡象,靠坐到巖壁上大口喘著氣。

    雪茸在如此顛簸的環境下一連開了幾槍,也累了個半死不活,但他下意識跟聞玉白對視上時,兩個人又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雪茸一邊拍著心口,一邊頗有些驕傲道:“怎么樣,我說過一定守好你的后背。”

    聞玉白也終于認可了他,朝他豎起大拇指,夸贊道:“可靠。”

    雪茸被夸得得意起來,連心口的難受都顧不上了。

    可還沒有等他多輕松幾秒,只“啪”地一聲輕響,叫他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臉上——

    一低頭,一只冒著紫火的手從崖邊伸來,結結實實地,抓在了他的手背上。

    第86章 斷舌女巫086

    從雪茸被嚇到當場掉出兔耳朵,到聞玉白飛身趕來用裹著雨衣的拳頭掄飛那只焦尸,整個過程甚至沒人完整地看了清楚。

    眨眼功夫,便只能看見那接觸到焦尸表面的雨衣“唰”地爆燃起紫色火焰,被聞玉白丟到半空,還沒落地,就已經成了一片沉寂的死灰。

    大驚失色的雪茸慌張地退了幾步,癱坐到地上,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情緒宛如潮水般傾蓋而下,讓他根本來不及反應,淚水就跟決堤了一般涌了出來。

    看見他突然瘋狂掉眼淚,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連忙湊過去檢查他有沒有被燒傷。

    雪茸這才一個激靈兒,胡亂地擦掉眼淚,恍惚地看向自己的手——

    千真萬確,自己剛剛確實接觸到了焦尸,他甚至已經感覺到了那皮膚粗糲的質感,和燃燒著的滾燙的高溫,可除了表皮有些發燙之外,自己的手背并沒有什么大礙。

    此時,聞玉白也頗有些緊張地回頭看向他的手,看到他好端端地待在原地,方才那一閃而過的驚慌,又變成了長久的疑惑。

    為什么沒有燒起來?這是所有目擊者此時共同的疑惑。按照常理,哪怕只是沾到了那紫火蹦出來的火星,整個人也應該像那件雨衣一樣,在頃刻間變成一團燃燒的火球。

    但擺在眼前的事實卻是,和焦尸幾乎十指相扣的雪茸,此時卻好端端的,沒有展現出半點兒不對勁。

    梅爾慌忙變成人去確定他手背的情況,雪茸怔愣了一下,又悄悄把手收了回來,又揉了揉被淚水濡濕的眼睛,忍著胸口的酸澀打起了哈哈:“沒事,沒碰到,就差一丟丟,真險啊。”

    眾人聽聞,立刻松了一口氣,可只有聞玉白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他親眼看見火焰直接蓋在了雪茸的手背上。

    經歷了剛才那一出,除了受到驚嚇之后漫長的虛脫之外,雪茸的心底也產生了巨大的疑惑——為什么自己不會被點燃?難道說,那只手上剛好沒有火焰?還是有別的更深的原因?

    第一次接觸到這個火焰的時候,他就知道這玩意兒的厲害,因此每一次操作都非常小心,根本不會讓自己的皮膚和火苗有半點接觸,而上一次在埃城,得益于聞玉白的保護,火焰也沒能近得了自己的身。因此,這樣的情況確實還是第一次見到。

    另一方面,自己為什么會突然毫無預兆地哭出來?難道是受到了驚嚇的應激反應?可自己很明顯地感覺到,那一瞬間,自己的胸口被一陣不屬于自己的、非常復雜的情緒差點壓垮,自己應該是承受不住那份力量,才生理性地流下了淚水。

    這又是什么原理?

    他忍不住又看向了自己的手,一些猜想涌上心頭,叫他的心臟一陣興奮亂跳。

    可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身后的嘈雜聲并未完全消失,仍然有一個接著一個的焦尸不斷地朝洞內攀爬,雪茸再次握緊拳頭,鼓起勁兒,跟著隊伍朝洞盡頭趕去。

    當初來這里時,這個連接外界和村莊的洞穴還非常的狹窄逼仄,幾個人彎腰屈膝爬了半天才勉強出去。但此時,經歷了一系列爆炸和坍塌之后,洞內的空間寬敞了許多,眾人的行動也更加的便捷。

    此時,身后是不斷涌來的烈火焦尸,而前方不遠處,則是“嘩嘩”的磅礴的瀑布流水之聲。

    出口就在前頭!眾人快速前進,與此同時,頭頂的方向開始嘩嘩落下泥土沙石——

    “快跑,洞穴快塌了!”沙維亞慌忙呼喊出聲,眼看著已經嚇得淚流滿面,所有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朝出口狂奔著,而留在隊尾斷后的聞玉白,再一次將雪茸扛到了背上:“背后就交給你了!”

    “沒問題!”一聲應下,雪茸快速給火藥上膛——“嘭!”“嘭!!”“嘭!!!”

    接連幾聲悶響,叫身后的空氣焦灼起來,小范圍的爆炸在洞穴內引得一陣地動山搖。

    “嘩啦啦”又一片沙石落地,脆弱不堪的穴壁直接開出了裂痕

    此時,梅爾帶著OO率先沖出了洞口,緊隨其后的眾人也竭盡全力互相協助——“快!快!!”

    “嘭”地一聲,一塊巨石落在沙維亞的面前,好在諾恩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拉了過去,躲過了一劫。

    眼看萊安、諾恩、沙維亞也一個帶著一個沖出了洞穴,雪茸只感覺聞玉白全身的肌肉狀態微微發生了變化,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這副人類的身體就以堪稱驚悚的爆發力,弓箭一般迅速朝著洞口飛馳而去!

    “嘩嘩”的瀑布聲就在耳畔,洞穴里卻聚集著越來越多的焦尸,眼看著這漆黑的洞穴又要淪為一片紫色的火海,雪茸沒有絲毫猶豫,二話不說抬起槍口,將準心瞄向了巖壁上方的一塊縫隙內。

    隨著聞玉白一躍而出,洞外的清風裹住了雪茸的身子,“砰”地一聲,他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實話說,當雪茸看見紫火蔓延到洞口的一瞬間,他的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好在下一秒,洞口就如他計算的那般轟然坍塌。

    那鬼影般伸出來的手臂被亂石死死壓在了下方,下一秒,隨著洞口結結實實地堵死而徹底不見了蹤影。

    ……得救了?

    一行人跌坐在瀑布之下,恍惚地回頭望著身后那堵死的尸洞,沒頂的疲憊讓每個人都說不出話、也走不了半步。

    他們怔怔地望著那洞口,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徹底放下心來。

    果不其然,在他們陷入沉默的第十秒,洞口的方向傳來了巨大的轟鳴——

    “爆炸了!”諾恩道,“洞里聚集了太多火,威力相當于能開一座山的烈性炸藥……”

    洞內的爆炸并不能殃及洞外的他們,可這卻叫本就脆弱不堪的山體迎來了最后一擊。

    這一瞬間,地動山搖,飛沙走石,塵煙彌漫間,不遠處的瀑布也開始有了坍塌的跡象。

    “快快快……”快走這個詞,諾恩真的已經說累了,但逃跑不能有半點懈怠。

    眼看著動物小分隊英勇地在前方開道,忽然想起什么的雪茸大喊了一聲:“注意不要碰到水流!”

    下一秒,就看見梅爾急停在了原地。

    來的時候他們已經知道,瀑布和它下方水潭里的水,有著強烈的腐蝕性,想要通過此處,必須要踩著水潭之上的踏步石。

    而當眾人來到譚邊時才發現,那僅供一人同行的踏步石,早已經在這強烈的地震中不見了蹤影,不僅如此,水潭底部似乎也出現了開裂,此時的他們,正在離對岸越來越遠。

    “轟!”一聲巨響,身后的山崖坍塌了大半,巨大的滾石灑落滿地,要不了多久,便能將他們徹底掩埋。

    聞玉白帶著雪茸趕到岸邊,簡單目測了一下與對面的距離,接著二話不說,又直接拎起體格最大的萊安,一個蓄力丟到了水潭的對岸——故技重施!

    還沒等萊安爬起來,他又左手一個沙維亞、右手一個諾恩,將他們穩穩扔了過去。

    就在三人成功登岸的下一秒,又一聲轟響,聞玉白立刻帶著梅爾和雪茸緊急后退,下一秒,他們方才踩過的地面便轟然落進了水中。

    站在對岸的萊安開始面露絕望——剛才那個距離,已經超出人類跳躍的極限了,現在離得更遠了,他們可怎么過來啊??

    但對面的聞玉白沒有半點兒功夫絕望,他一把抓起梅爾的后腿,將貓身團成球狀,接著做出一個非常標準的投球姿勢——“喵嗚”一聲慘叫,梅爾和他懷里的OO,宛如狗飛盤一般被堅定地投擲到了對岸!

    四人一鼠成功上岸!

    就在他開始丈量最后的沖刺距離時,身后最后一次坍塌,徹底讓眾人陷入了絕望之中——此時,整個懸崖已然變成了一團廢墟,沙石泥土夾雜著大量燒焦的殘肢鋪天蓋地地掩來。

    不僅僅只是靠近懸崖頂端的兩個人,就連對面上岸的四人,若是再不及時撤離,也要被那傾倒下來的高山掩埋。

    昏天黑地之間,聞玉白只對著對岸大喊了一聲:“快走!!”

    接著,就快速拎起雪茸,躲避起飛來的巨石。

    雪茸的心臟,其實早已經超負荷運轉,這最后的天崩地裂總算是將他強撐著的一口氣徹底掐斷了。

    他努力睜著眼,勉強確認了對岸的同伴們躲到山崖的另一側,才松了一口氣。

    那一刻,他任由聞玉白將自己抱在懷里,那一刻,他的思緒漂浮到了半空,沒有徹底斷掉,卻也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漫天的沙石拍打而來,腳底的石塊在一點點坍塌,但這都無所謂了——因為他躲在聞玉白的懷里,沙石砸不到他的臉,地陷也碰不到他的腳。

    但他會和聞玉白一起,被掩埋在亂石之下、被拖進吃人的水里……

    心臟疼得像是把一把刀直接貫穿了胸膛,雪茸悶哼一聲,下意識往聞玉白的懷里鉆了鉆。

    所以……這家伙為什么要把自己留到最后啊?雪茸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是想死之前把任務目標也一并帶走嗎?此時的他,沒有去怪聞玉白食言,只覺得他十分厲害,這樣的情況下還在竭盡全力地奔逃著,也不知在掙扎些什么。

    就在雪茸開始迷迷糊糊回憶起自己這短暫的一生,感慨作為一名逃犯,沒能有一番作為、自己的人生終極目標也徹底擱淺時,他忽然覺得,那環抱著自己的堅實臂膀,忽然變得柔軟起來。

    這是一種奇怪的質變,完全是改變了物種的程度,這讓雪茸在混沌中找回了一縷思緒,勉強聽到了那人變得異常低沉的聲音:“堅持一下,抓穩了。”

    抓穩了?雪茸猛地睜開眼,但滿眼泛白讓他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只能竭盡全力順著那人的命令,伸手緊緊抓住了什么——

    抓住了什么?雪茸愣了半晌,只覺得整個人以極其輕巧的動作飛躍到了半空之中。

    他抓住了什么??雪茸努力眨了眨眼,只在迷迷糊糊間,看到了一片白。

    雖然什么也沒看清,但他還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聞玉白變成了獸態。

    他的毛居然是白色的!

    第87章 斷舌女巫087

    好幾次雪茸努力睜大眼睛,想仔細看清聞玉白的真面目,但都失敗了。

    心臟的抽痛幾乎讓他的五感全部喪失,視野一陣陣發黑又發白,除了茫茫的一片白色,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唯一知道的是,這毛茸茸的后背寬闊又柔軟,自己暈乎乎趴在上面,像是落進一張巨大的毛毯里,落石與暴雨似乎都被隔絕在外,連逆風的顛簸都被一并拂了去。

    不知道是因為心臟太難受還是身體太舒服,雪茸只覺得自己漸漸失去了意識。臨昏睡之前,他想起聞玉白叫自己抓牢了,卻怎么都使喚不了自己的手指。

    末了,他只能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艱難又小聲地喚了一句:“……抓不住了。”

    松開手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向后飛了去,心想著,在這種地方完蛋也太可惜了些,下一秒,身下的毯子便被一股力量“倏”地抽走——

    一雙手結實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將他隨風而去的身子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之中……

    雪茸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整個心口都被針扎了一般刺痛,他還剛要撲騰著嚎叫,就被梅爾狠狠按住了四肢:“躺好了,別亂動。”

    雪茸一個大喘氣回過神來,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大白狗??”

    梅爾:“啊??”

    雪茸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他四處張望了半天,發現他們正在一處山腳下避雨,萊安和沙維亞正在一旁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諾恩坐在地上可憐巴巴曬著自己透濕的客戶資料,OO則趴在行李箱上啃著小魚干,唯獨沒有看見聞玉白的身影。

    于是他扭頭問梅爾:“大白狗呢?我那么大一只大白狗呢?”

    “什么大白狗?”梅爾嫌棄又迷惑地擰緊眉毛,“犯什么神經?腦子砸壞了?”

    雪茸愣了愣,這才回想起來,聞玉白變身大白狗的時候,同伴們都去山后方避難了,并沒有人看見他的真實樣貌。

    于是雪茸選擇幫他守住那威武霸氣的偶像包袱:“哦,我做夢夢糊涂了。我是說聞玉白,他去哪兒了?”

    “另一頭歇著呢。”梅爾說,“說是受不了你身上的血腥味,要跟你保持距離。”

    雪茸低頭看向自己,腿彎、手心,到處都是擦傷,雖然經過了處理,但是還是火辣辣的疼。

    可很快,他的腦子里又浮現出一只蓬松的大白汪,正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著“血腥味會讓我失控”之類的話,便又忍不住“噗呲”一下笑了出來。

    梅爾看他一副不成氣候的樣子,忍不住念叨:“回頭對人態度好點兒知道嗎?我們每個人都欠他不止一命。”

    “知道知道啦~”雪茸的腦子里又浮現出那暖乎乎的白毛,立刻滿臉洋溢起欣慰。

    看他坐起身來、面上還掛著詭異的微笑,梅爾徹底不耐煩,直接一巴掌甩上他的后腦勺:“躺好了,不然針扎錯地方可別怪我。”

    聽到他說的話,雪茸這才驚覺,自己的手腕上居然插著細細密密一片的銀針!

    “老天爺??這什么??”雪茸嚇得花容失色,卻動都不敢動。

    他全身僵直地盯著手腕好幾秒,除了有些酸脹之外,沒有看上去的那般疼痛。許久,他才從大腦中檢索出來一個詞,“那什么……針、針灸?”

    “對。”梅爾說,“許先生提前把藥和這東西一起寄到了驛站,剛不久用郵鴿捎過來的。”

    接著他頓了幾秒,有些不爽地補充道:“寄的到付。”

    雪茸在心底狠狠譴責了一通許濟世的摳門,接著就開始一個勁兒地往手腕上瞟——他之前看過許濟世給被人扎過針,說是東方醫生看病的慣用手段。那家伙一直想拿自己練手,出于對未知事物本能的恐懼,他選擇了嚴詞拒絕,沒想到兜兜轉轉,這針還是扎到了自己的手上。

    此時,梅爾一手拿著細針,一手拿著一張畫得極其精細的手繪穴位圖,正在雪茸的手腕上來回比劃。

    看著他這費勁的模樣,雪茸也禁不住一陣緊張:“這……靠譜嗎?”

    “誰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弄。”梅爾一個眼疾手快,“倏”地飛下一針,釘在他的胳膊上,“意思一下吧,能治好病就成。”

    一陣酸痛裹著恐懼感襲來,雪茸慌忙把那人再次取針的手推了回去,連連道:“不用了梅爾,我覺得我現在特別特別好,再扎就要出問題了。”

    說完,便忙不迭把那一排銀針挨個兒拔出來,盡管動作再三小心,還是免不了小臂跟漏壺一樣飚起血珠來。

    好個屁!!雪茸見狀,整個人都要崩潰了——他現在特別特別不好!!!

    一墻之隔的隔壁,正在沉心靜氣休養生息的聞玉白,好不容易壓住了心中那絲燥意,又被一陣飄忽而來的兔血味直接破了功。

    變成獸態之后,自制力和意志力都會變得特別薄弱,一絲一毫的血腥味,都會成為引誘他失控的致命誘惑。

    從坍塌的懸崖下救出雪茸之后,聞玉白的最后一絲體力就已經徹底耗盡了,偏偏這嬌氣的兔子渾身都是擦傷,叫他不僅休息不好,還不得不使出十萬分的力氣去與那異常的沖動和食欲作斗爭。

    他主動躲到了隔壁去規避,卻礙于自己極強的嗅覺,根本躲不掉半分。

    于是他便只能閉上眼睛硬躺著,一邊攥緊拳頭、強行把自己摁在原地閉目養神,一邊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起那擾他清夢的根源來——這該死的兔子,怕不是老天派來懲罰自己的惡魔!!

    就在剛剛,他好不容易快要睡著了,空氣中又跟噴泉一般,翻涌出一股濃烈的兔血味。

    聞玉白一骨碌兒坐起身來,第一反應是煩躁憤怒,但很快他便嗅聞出來,這并非陳舊的擦傷該有的氣味,應該是新鮮的傷口。

    要命,這兔子又哪兒傷著了??

    聞玉白忍著額角狂跳的青筋,三兩步沖到了隔壁,正看見雪茸捧著自己飆血的胳膊哇哇亂嚎。

    看到這鮮血淋漓的場面,聞玉白皺緊眉,忍著對血腥味的強烈反應走上前:“怎么回事兒??怎么流這么多血??”

    沒想到角落里會突然殺出來個人,雪茸和梅爾同時嚇了一跳,一抬頭看見聞玉白近乎猩紅的雙眼,便更害怕了。

    感覺到這人是來討要說法的,始作俑者梅爾同志情不自禁吞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努力保持鎮靜道:“呃……針灸,東方傳過來的一種治療手段,我猜,應該是跟我們這邊放血療法類似的原理……”

    聽到是在治療而不是除了其他問題,雖然感覺萬分離譜,但聞玉白還是長長松了口氣,許久,那血腥味又爬進他的鼻腔、撓起他的喉嚨,聞玉白狠狠一咬牙,擺擺手道:“行吧,快處理好,敷點藥,小心感染了。”

    畢竟這兔子身嬌體弱的,誰知道哪個微不足道的傷口就能殺了他。

    ……可殺了他不正是自己的任務嗎?一想到這里,嚴重缺覺的腦袋便開始隱隱作痛。聞玉白選擇放過自己,也暫時放過這往外冒血的兔子。

    等雪茸處理好了傷口,也差不多到時間趕路了。再往前走一段距離,就可以乘坐上直達火車站的馬車,那便也是聞玉白和這群逃犯們分道揚鑣的時刻了。

    不知是不是在故意擾亂他的立場,前去乘馬車的路上,兔子的兩位小跟班,那位有錢的小少爺萊安,還有那個在逃警督沙維亞,一直在洶涌澎湃地想聞玉白表達著謝意。

    幾乎沒有被人感謝過的聞玉白聽得汗流浹背,盡管他一再強調,自己本無意去救他們這群逃犯,甚至應該當場殺了他們,但仍然抵擋不住兩個孩子嘰嘰喳喳上躥下跳的感恩。

    聞玉白甚是無奈,再這樣感謝下去,自己怕不是要直接被原地策反,正難受著,一抬頭恰巧碰上雪茸看向自己的目光,他便趕緊借著機會開口道:“稍等,我找他有些話說。”

    于是終于把兩位激情澎湃的年輕人打發走了。

    看到聞玉白朝自己走過來,雪茸立刻撇下一邊正念著緊箍咒的梅爾,殷切地迎了過去——他跟聞玉白一樣,正急尋擺脫的機會。

    “聞長官。”雪茸彎起眼,看著滿臉疲態的他道,“抱歉,因為我打擾你休息了。”

    突然被這家伙這么客客氣氣地對待,聞玉白有些不自然起來,他伸手摸了摸鼻尖,含糊道:“沒事。”

    雪茸又說:“這次真的很感謝你……”

    話還沒說完,頭皮發麻的聞玉白便趕緊打斷道:“停,別感謝了。都是順手的事,別說了。”

    于是雪茸很乖巧地閉上了嘴,不再說了,只靜靜地走在他的身側,時不時抬頭望聞玉白一眼。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人自醒來之后,對待自己的態度就變得相當微妙,看自己的眼神也發生了變質,但他沒著急問,只是心事重重地想了一路,才得出一個結論:“你是看到我獸態了嗎?”

    大抵是沒想到他會主動提,雪茸有些訝異地回過頭,盯著他的臉思考了良久,這才承認道:“是。”

    那一瞬間,聞玉白的手指輕輕顫了一下,他忽然不知道該怎么開口,也忽然能理解對方態度的驟變了。

    他想問他害不害怕,可轉念一想,拿這種話去問一個終將死在自己口中的獵物,實在是太奇怪了。

    一種奇怪的情緒爬上心頭,糾纏得聞玉白有些喘不過氣來,這種感覺再次讓他開始煩躁,他忍不住想,要是來到岸邊的時候,自己就順隨著本能將他拆吃入腹,是不是才是最好的選擇。

    正當他慢慢攥緊拳頭,準備用手指尖再次刺破掌心迫使自己冷靜時,身旁的雪茸忽然鄭重其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一定會保守好這個秘密的。”

    聞玉白抬起頭來,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句話,下一秒,就看見雪茸睜大了眼睛,相當驚奇地感慨道:“不過我是真沒想到,你的本體居然是薩摩耶!”

    聽到這句話,聞玉白徹底愣在了原地,方才對于自我認同的困惑、糾結,統統煙消云散,變成一只巨大的問號——

    啊?什么?

    他說誰是薩摩耶??

    第88章 斷舌女巫088

    有那么一瞬間,聞玉白冰冷了二十三年的鋼鐵心臟,竟然生出了一絲委屈。

    該死,他堂堂一個……哪里像那種只會賣萌吃狗糧的家養寵物??更糟心的是,說出這種話的人居然絲毫不覺得離譜??難道這件事本身看起來會有哪怕一丁點的合理性嗎??

    他想為自己的名聲掙扎一把、申辯一下,但話說到嘴邊無數次,最后想想還是算了——比起將自己的真實身份撕開給他看,還不如咬咬牙,將錯就錯。

    雖然憋屈萬分,但看到面前這家伙驚奇中帶著欣喜的目光,聞玉白又勉強寬慰了幾分——看樣子,這家伙應該是蠻喜歡這種沒骨氣的寵物狗的……真沒品味啊。

    “……”聞玉白咬了咬牙,努力調整好心態,強顏歡笑道,“那你替我保守秘密。”

    “好!”雪茸從沒這么痛快地答應過,“一言為定!”

    被認錯品種之后,聞玉白一路上都不得不承受著雪茸變質的眼神。直到他們穿過綿延的山路,看到一群等待著搶客的馬車車夫,一群人才后知后覺意識到,分別的時候到了。

    “你不和他們一起?”看到聞玉白要和隊伍分道揚鑣,諾恩發出了敏銳的疑惑,“好奇怪,你們明明是一對,為什么看起來熟悉又陌生的?”

    還沉浸在薩摩耶噩夢下的聞玉白被突然點名,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倒是雪茸一把挽住了他的手臂,親昵道:“他是公務人員,我是逃犯,我們當然不能一起行動啦。他平時工作就忙,我們就聚少離多,所以一直保持著最好的新鮮感,這就叫相敬如賓。”

    說完,就抬起頭拼命跟聞玉白眨巴眨巴眼:“對吧親愛的~”

    每次聽到他這么喊自己,聞玉白就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但他還是配合把戲演到底了:“對。”

    面對諾恩痛苦又質疑的眼神,聞玉白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寬慰,接著主動道:“我跟你一起吧,順路。”

    諾恩顯然不大想跟這個情敵一路,但他也不愿在雪茸面前表現得太過小氣,只能不情不愿地答應了:“好吧,就當是為小雪再考察一下你。”

    因為要趕火車,這次的分別頗有些匆匆。臨行前,那倆孩子又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過來給聞玉白道謝。

    正痛苦著,雪茸宛如神兵天降及時飛來打斷,朝他手里塞了個什么后,又吧唧一下朝他拋了個飛吻。

    在諾恩灼灼的注視下,聞玉白攤開手掌——是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

    “情書啦~”雪茸朝他們倆揮揮手,淺金色的眸子彎彎的,看得叫人心情都明朗起來,“一路順風,朋友們!”

    “一路順風,我親愛的雪嗚嗚嗚!”

    “……順風。”

    直到望著那淺金色的背影慢悠悠鉆進馬車、消失在視野里,聽到一旁的諾恩憂愁地嘆了口氣,聞玉白才驟然發現自己走了許久的神。

    ……都怪那兔子叫自己沒睡好,現在連精力都沒法集中了。

    他默默轉過身,就近喊了一輛馬車,招呼諾恩上車——終于找到機會跟他獨處了。

    雖然替雪茸打了將近一個月的下手,但他還是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要在最后關頭問出點什么,那他這個月的辛勞也就沒有白費。

    馬車悠悠地往前走,身后的廢墟也在一點點地后退,諾恩還在“春天啊大海”地念著憂傷的送別詩,聞玉白搖了搖頭,打了個呵欠,準備等他感慨完,再擇機開口問話。

    就在他單手撐著腦袋,快要在馬車有節奏的晃動中睡過去時,那人突然話鋒一轉:“對了,關于‘幽火手表’的事情,雪茸應該是替你問的吧?”

    沒想到他突然說起這個來,也沒想到居然被他猜中了,聞玉白有些意外地抬起頭:“嗯?”

    “雖然他好奇心重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但比起他,身為獵犬的你,應該更需要這個答案的,對吧?”諾恩說,“是工作方面的需要嗎?”

    “……沒錯,雪茸跟你提的那個案子是我辦理的,手表的主人是目前在追擊的在逃嫌疑人。”諾恩是個聰明人,聞玉白知道過多的掩飾也沒有必要,便坦白道,“我來這里其實也是想你請教這個問題,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開口。”

    “怕我嫉妒你們之間的關系對你有所隱瞞?我可不是那樣的人。”諾恩笑起來,“我可以幫你,但都是看在小雪的面子上,誰讓他喜歡你呢。”

    “謝謝,非常感謝。”聞玉白道。

    “關于手表的事情,有一點我沒有跟雪茸透露,我怕給他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也怕以他的性格,會沖動行事。”諾恩說,“答應我,如果他鬧著要跟你一起,一定要阻止他,好嗎?”

    聞玉白沒有作聲——他大概猜到這家伙追不到雪茸的原因了。相處這么久,他居然還對雪茸報以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要知道,這人但凡知道一些線索,想要阻止他參與進來,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聞玉白只能變著法子道:“我一定會保證他的安全。”

    阻止他一起跟來這種事,大抵是想都別想了。

    好在諾恩沒有聽出兩者的區別——

    “一個手表完整的售后鏈是非常復雜的,有的時候為了保證買主的個人隱私,每一次保養,都要經過不同人手運輸。”諾恩說,“但實際上,對于我們這樣的專業售后機械師來說,是有屬于自己的‘防偽標志’的,這就是為什么我一眼就能認出來那塊手表,因為它的機芯內部呈現出來的‘焰色’具有唯一性。”

    “具體怎么分辨,那是我吃飯的家伙,就不跟你透露了。”諾恩說,“但是我能保證,這個手表機芯的火源,產自于斯凱立頓孤兒院。”

    聞玉白皺起眉:“孤兒院?”

    斯凱立頓孤兒院雖然從規模來說并不算大,但它的名頭,在整個大陸都頗為響亮,出名的原因,倒不是因為有什么突出的事跡,而是總有民間傳聞說,那里經常鬧鬼。

    鬧鬼的事情暫且撇去一邊不談,這種地方和為什么會生產火源?聞玉白頗有些疑惑——孤兒院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業務?

    不等聞玉白發問,諾恩便主動答道:“具體為什么我也不清楚,這就不是我一個修表匠該知道的事情了。”

    “總之,這個手表背后的人不簡單。”諾恩說,“一定、一定要慎重。”

    “好。”聞玉白說,“非常感謝。”

    說完這個話題,諾恩又開始對著身后綿延的山川吟詩作對,聞玉白嫻熟地撇過頭,悄悄展開了雪茸塞到手心里的那張紙條。

    開頭署名就是——親愛的薩摩耶先生。

    聞玉白的眉尾控制不住地跳動了一下,但還是往下看去了。

    這是一份意義明確的謝禮,干凈利落沒有多余的廢話,直奔主題地表達了自己的誠意。

    內容整體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 分,是一份治療失眠、緩解疲勞的藥方,和上次一樣,詳細地寫了藥材配比和制作方法,還有不同情況下服用的注意事項。

    第二個部分,是一小段話:“萊安·德文伯爵讓我給你捎段話,今后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直接去找德文公爵一家,尤其是你手頭上的案件,他們應該可以給你提供關鍵性幫助。”

    聞玉白揚了揚眉,又把紙條收回了口袋里。一旁諾恩酸了吧唧的新詩《成全勝過戀人的酸臭》落在耳邊,都變得如此清爽。

    很好,這一趟確實沒有白來。

    ……

    不久之后,一串蓬勃的蒸汽白煙伴著悠長的汽笛聲穿過山谷,帶著鋼鐵的長蟲離開這片已然潰爛的山谷。

    火車的頭等包間內,雪茸憂郁地盯著那對耳塞,再次沉沉嘆了口氣:“哎。”

    雖然梅爾也不喜歡這玩意兒,但想到了來時路上雪茸出的亂子,冷漠又堅定道:“這次必須戴。”

    雪茸痛苦地閉上雙眼,選擇躺到沙發床上裝死。

    火車悠哉悠哉在山野間爬行,順著那蜿蜒的鐵道,他們再次繞到了那座已經死去的村莊邊。

    那原本被高崖遮擋的山谷,此時終于顯露在了日光之下,可惜浮出水面之時已然成了一片廢墟。

    此時,天空飄著陰雨,紫色的還在燃燒,但一切被那轟鳴的鐵軌攔在了天外,灰蒙蒙的世界里,死亡的寂靜震耳欲聾。

    在車身轉過山彎來時,一直待在窗邊的沙維亞忽然發出了一句驚呼:“那是貝姬嗎??”

    躺在沙發上的雪茸睜開眼,慢慢坐起身來。

    此時,他們的身側,是那高崖唯一留下的一片遺骸,孤零零的殘垣聳在原地,像是一根插在地底的長針,脆弱又倔強、精瘦而高挺。

    那“針尖”之上,一個紅白相間的身影坐在崖邊,雪茸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看見她的周身微微閃爍著紫色的光暈。

    那原本只有在倒吊樹上才能看見的光暈,此時將貝姬輕輕籠罩著,像是抱住了一顆柔軟的珍珠。

    為什么?為什么人的周圍也會散發出“助燃物”?

    就在雪茸疑惑驟起的當口,一旁的萊安輕輕開口道:“她……會飛出來嗎?”

    雪茸的注意力這才回到貝姬的身上——此時,高墻坍塌、仇恨已絕,她的雙翅依然可以飛翔,只要她想,身后便是她的新生。

    但答案早已經在雪茸心中成型,他沒有著急開口,算是勉強讓這份奢望多在萊安心中留了幾秒。

    火車從貝姬的身后擦肩而過時,那在崖邊呆坐了一夜的少女終于回過頭來。

    過去的無數個日夜里,她都幻想過,有朝一日能和薇薇安一起飛過山谷,乘坐著這班列車,前往她們世界之外的世界里。

    現在,她總算親眼看到了那發出神奇長鳴的蒸汽長蟲,目送著那不屬于她的新生開向別處生根發芽。

    一串串白煙滾向她的腳底,一如眼前這山谷間的過往飄飄然滾過她的一生。

    她平靜地站起身、閉上眼。

    一只收緊了翅膀的白鴿,直墜進那飄著細雨的烈火之中。

    第89章 斷舌女巫089

    這座小小的村莊明明沒有封頂,卻如同一只密不透風的鳥籠,困住了每一個在此落腳的靈魂。

    想來更是頗為諷刺,烏鴉與白鴿分明都是長了翅膀的鳥,卻一個死于絞刑,一個死于墜崖。

    萊安站在窗邊,對這樣的結局應當也是有所預感,卻還是無法抵抗慈悲之心的折磨,對著窗外那片混沌的廢墟淚流滿面。

    雪茸也盯著貝姬縱身一躍的地方望了良久,回過頭來便發出疑問:“你們看到了嗎?她的身上是不是發出了紫光?”

    萊安和沙維亞從莫大的悲傷之中回過神來,怔愣了片刻,同時點頭:“對。”

    雪茸若有所悟般微微睜大了眼睛,又從口袋里拿出那一截從村子里護送出來的倒吊樹樹枝。

    此時,在村子里還微微泛著光亮的樹枝,現在已經平平無奇、和普通的枯木沒有區別了。雪茸又從行李箱里拿出了一小塊燃料,嘗試著用手表里的幽火在樹枝旁點燃,卻好幾次都失敗了。

    雪茸的手指輕輕顫了顫,他怔愣地盯著那根樹枝良久,最終還是輕嗤一聲,將樹枝丟到了垃圾桶中。

    上面附著著的助燃物質此時煙消云散,就像完全沒有存在過一般,哪怕連個火星都無法點燃。自己拼了命從火場上救出來的樹枝,離開了那片土地,居然就成了一個廢物。

    要不是臨走前看到了發著紫光的貝姬,他真的要覺得自己這一趟徹底白來了。

    此時,那已經漸行漸遠的谷底村莊,依舊燃燒著熊熊烈火,看那勢頭,火災可能至少還要持續半個月的時間。

    雪茸一邊玩著筆,一邊看著身后的景象陷入沉思——火勢能燒毀整個村莊,也就意味著此時此刻,整個山谷間都彌漫著那種淡紫色的助燃物。那些助燃物又是從哪兒來的?難道是從那棵樹上流淌下來的嗎?可那棵樹掛在高空那么多年,之前怎么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難道和貝姬點燃倒吊樹有關?還是說,因為某種原因,村子里自發生成了這樣的“助燃物”?

    雪茸一邊想,一邊在紙上胡亂畫著。這一趟山村之旅最大的收獲便是親眼看到了“助燃物”的真實模樣,卻又一并捎來了更多更多的疑惑。

    這種被未知困擾的感覺,讓雪茸一陣抓心撓肝的難受。他渾身打了個麻麻的顫,然后深呼吸一口,重新拿了張稿紙,規規整整地把這段時間的收獲與他自己的猜測與推理詳詳細細地寫了下來。

    看他這般奮筆疾書的模樣,一旁正喝著牛奶的梅爾輕輕瞥了一眼:“給誰寫啊這么認真?不會真要給那家伙寫情書吧?”

    雪茸沒搭理這個玩笑,擺擺手頗有些得意道:“寫給我學生的!”

    梅爾完全忘了這回事,瞇起眼睛:“誰啊,這么沒眼光?”

    雪茸輕輕松松無視掉了后半句人身攻擊,笑道:“阿麗塔呀,埃城那個小姑娘。她真的很有天賦,我愿意教她!”

    梅爾毫不留情地拆穿道:“教她?我看你是拿她當免費獲取實驗數據的勞動力了吧?”

    “誒呀,話說得那么難聽!”雪茸不滿地咂咂嘴,“我人在外漂泊,哪有時間和精力去做精細的實驗呢?她還在念書嘛,學生就該耐得住性子的呀,這也是對她的錘煉~”

    梅爾無語地朝他翻了個白眼兒,咕咚咕咚喝完牛奶,饜足地舔了舔嘴唇,變回貓咪趴到窗臺邊睡覺去了。

    除了哐當哐當的鐵軌響,整個車廂里便只剩下唰唰的筆聲。雪茸在給阿麗塔寫“教案”,萊安在給家里人寫信,沙維亞則拿著幾張大紙,吭哧吭哧地趴在桌邊研究著什么。

    一直等萊安寫完信、抬起頭,沙維亞才戳了戳他的胳膊,迫不及待地跟他分享起來:“給你看個好玩的!”

    離家許久,萊安喪失娛樂生活也很多時日了,一聽有好玩的,忙不迭湊過去。

    直到看到沙維亞手里的紙,表情又遺憾地垮了下去——又是地圖,這家伙似乎真的覺得手繪地圖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但萊安看著那彎彎曲曲的邊界和密密麻麻的等高線,只覺得像看了天書一樣頭疼,根本跟“好玩”沾不上半點兒關系。

    眼看著萊安要無聲無息地溜走,沙維亞一把抓住他,說:“誒,不是,你看這個形狀啊!”

    萊安痛苦地回過頭,盯著那張紙上的圖案:“什么啊?”

    “誒?嘖!嘶——”看他一臉懵懂,沙維亞要把畢生所學的感嘆詞都用上了,“你就沒覺得這個形狀,很像什么嗎??”

    萊安無語凝噎:“沒覺得。”

    他最多能看出來,這是一張湯恩村的地圖,除此之前,他貧瘠的想象力根本想不出來一點。

    “你怎么回事,這都看不出來??”沙維亞狠狠嘆了口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這是一張嘴啊!”

    聽他這么一說,再對著那圖案去看,萊安來回摸了摸下巴,似乎有那么一點感覺了。

    沙維亞拿著筆桿給他細細做起了講解,“你看,我們現在正處在的地方,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口腔,四周白色的山脈很像牙齒,而那臨海的湯恩村本身,是不是很像是一截伸出口腔的舌頭。”

    說舌頭,萊安沒有半點兒觸動,但一說臨海,他腦子里就又想到了剛來時讓他昏厥的高度差,頃刻間,他又感覺到了一陣天旋地轉的反胃。

    沙維亞伸手狠狠搖了搖他的肩膀,又把他那呼之欲出的嘔吐欲給硬塞了回去:“之前我還沒有很明顯的感覺,直到我把之前隧道的地圖和這個拼到一起,忽然就覺得有點奇妙了!”

    說完,他又把另一張地圖拼到了一起,欣喜道:“看!看!!”

    萊安無語道:“什么呀——”

    “隧道啊!”沙維亞的心都要碎了,“你還記得這班列車的外號叫什么不?”

    這回萊安能秒答了:“穿喉列車。”

    “對!對!!”沙維亞欣喜地引導起來,“那口腔的后面是什么部位?”

    萊安:“食道。”

    “嘖!”沙維亞皺眉,“隔壁那個!”

    萊安:“喉嚨。”

    “BINGO!!”沙維亞就激動得快要站到沙發上,“沒有覺得很神奇嗎??你可千萬別跟我說這是巧合!!”

    萊安其實很想說,這特么除了巧合還能是什么,但怕沙維亞從沙發上跳下來揍他,所以只能哼哼著選擇了沉默。

    “最最奇妙的是這個!”沙維亞用手指圈出了懸崖下那棵倒吊樹的位置,萊安看不得這個,一看這玩意兒就免不了一陣悲從中來。

    “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樹會倒著長在懸崖邊上,這也太奇怪了。”沙維亞說,“直到剛剛!我看見梅爾打了個呵欠,忽然就來了靈感!!”

    一邊,睡得正香的梅爾抽空抬頭白了他一眼,又換了個角度繼續睡。

    見他不愿意再打一個呵欠,沙維亞直接一個箭步來到萊安的面前,嗷地一下朝他張開嘴。

    萊安嚇得后退了一步,直到他朝那人的嘴里瞥了一眼,忽然就好像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

    “看到了沒有!”沙維亞閉上嘴,興奮道,“那個小肉球!”

    萊安非常學術地糾正了他:“那叫垂雍懸。”

    “就是它!垂……!就這個!”沙維亞興奮道,“那棵樹就是這張嘴的垂小球!”

    沙維亞說的,正是每個人口腔上方軟腭處一個向下突起的小肉球,學名即為垂雍懸,有協助吞咽和輔助發聲的作用。雖然這個聯想十分抽象,但仔細一想,那倒扎在懸崖上的樹干,還有底端膨大的樹冠,仔細看起來還真跟上小下大的垂雍懸有幾分相似。

    萊安終于點點頭:“確實……”

    終于被認可的沙維亞開心得都要跳車狂歡了:“是吧!!真的!!就是這么巧!!”

    萊安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問道:“呃……所以,知道這有什么用?”

    沙維亞眨了眨眼,第一反應似乎是想要生氣,卻又發現自己確實回答不上來這個問題,于是只能故作氣惱地擺擺手:“跟你說你也不懂!”

    果不其然,一看他生氣,萊安便又著急忙慌,努力順著他的話題說了。

    實際上,隔壁桌的雪茸對于沙維亞那沒用的推論還有幾分興趣,但他此時還困在“助燃劑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的困擾里,也還沒想好他們下一站要去哪里,一時半會兒抽不出精力去管這張已經過期了的手繪地圖了。

    此時,天空盡頭傳來一聲低低的轟鳴,他順勢抬起頭,正巧看到五艘漆黑的殯葬飛艇整齊地排著隊,宛如滾滾烏云一般碾壓過來。

    看它們的飛行方向,很顯然是收到了消息,直奔著毀滅了的湯恩村去的。

    雪茸目送著那隊飛艇越過山頭,忽然覺得有些諷刺——村子里出了這樣大的災難,最先趕到的不是救援的隊伍,而是送葬的飛艇,看起來就像是上趕著給人送死一般,字字寫著“人道主義”,骨子里卻滲透著冰冷與無情。

    也就在這時,房間的門突然敲響,接著,一封印著德文家火漆印的信封,從門上的信件口中掉落下來。

    萊安趕忙拆開信封,里面裝著的是厚厚一沓子信件。

    他頗有些激動地將信紙逐一拆開來看,果不其然,是家里每個人都給他寫了留言——父母的關心和寬慰、大哥的諄諄教誨、三哥的鞭策鼓勵,還有一張,是二哥伊溫寫下有關“手表”和“火焰”的線索。

    只瞥了一眼,萊安就慌慌忙把那張紙拿給雪茸看。

    信件的內容清晰明了,言簡意賅,開頭短短幾行字,便幫他們確定了下一站的目的地——

    “斯凱立頓孤兒院,那里或許有你們想要找的答案。”

    【骨肉】

    第90章 白骨搖籃090

    雖然德文家的產業并不涉及高端手表制作,但整個大陸的旅客客運、工業運輸的命脈,卻都掌握在這家人的手中。

    萊安出事后的這段時間,伊溫派人調取了涉及“特殊物品貨運”的全部線路,又根據保存條件篩選出可能涉及火種運輸的若干條,再排除掉工業用火等大型生產生活類用火,最后留下了幾條固定的私人小型貨運路線。

    “最終篩選出的幾條路線,經過詳細比對,都應該和微型火種運輸有關,而包括斯凱立頓孤兒院在內的總共五條路線,都是固定的單程路線,只出不進,應該就是火源的產地。”

    而之所以在這五條中選出這家孤兒院,則是因為原本路線固定運行的時間為一年一次,而在近期,也就是埃城案件發生后不久,這條線路又額外運輸了一次。

    “看上去像是在‘補貨’。”雪茸分析道,“正好某個厲害人物丟了一塊手表,找也找不到,可能想要重新做一塊吧。”

    沒想到在火車里躺著,就有線索主動往自己頭上砸,雪茸越想越滿意,不禁覺得綁走萊安的性價比實在是太高了。

    “真是幫大忙了,萊安。”他又看了看這封信,笑著對萊安說,“不過你哥這么做,合規矩嗎?”

    萊安剛剛也在想這件事——實際上,伊溫這一步走得非常微妙,畢竟私自調查線路有侵犯客戶隱私的風險,是他們這一行的大忌,但看上去他只是調出了他職權范圍內能看到的信息,更多的是靠自己的分析和推斷,所以硬要說違規,好像也算不上。

    不過這種在灰色地帶極限擦邊的事情,伊溫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之前有一次,三哥凱恩在外面行俠仗義、把另一位公爵家搞霸凌的兒子胖揍了一頓,兩家鬧得不可開交,最后伊溫也是用類似此類不干不凈卻又挑不出大毛病的方法,把對方擺平得服服帖帖。

    這么說來,道德底線異常靈活這一點,伊溫和雪茸還真有幾分相似,只不過自家哥哥相對收斂,放低底線的前提也都是涉及到了家人的利益,而雪茸……只能說是隨心所欲、為所欲為了。

    于是萊安只能撓撓頭,打起了馬虎眼:“嗯……從嚴格的理論上來說,還算合規矩。”

    合不合規矩這件事,雪茸自然只是順口一問、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信件本身透露出來的信息拉了回去——

    伊溫·德文提供的五個可能涉及火源生產的地點,除了孤兒院之外,還有兩家大型的醫院、一家公立養老院和一處大教堂。這五個地方橫豎看,都和“工業生產”這幾個字搭不上邊,叫人很難想象出和紫色火焰之間的關聯。

    這時,隔壁的沙維亞剛剛修改好地圖,站起身來湊過去一看,發出了一聲慨嘆:“誒呀,斯凱立頓!我以前差點兒被送到那邊去了!現在想想都后怕……”

    這時雪茸和萊安才想起來,沙維亞也是從孤兒院長大的,在場沒有人比他更了解了。

    雪茸眼睛一亮,問:“怎么說?”

    沙維亞:“是這樣的,自我有記憶開始,我就在埃城福利院生活了。我們院和大多數福利院一樣,生活條件很好,對我們的教育也很到位,衣食住行都有保障,院里的老師們對所有人都很照顧,所以大家生活得都很幸福。”

    由于機械之心的到來,大陸的工業水平呈現爆炸式地發展,經濟水平也得到了提升,因此,優先得到生產資料的貴族階級間就掀起了一股不育潮。

    富人們年輕時不愿遭罪生養孩子,卻又希望年老時能夠有兒孫相伴,于是他們便聯合起來,花了大價錢在大陸建造了很多福利院,出資請人收養被拋棄的孩子們,等到成年后再接回家中認養。

    這也是大陸福利院普遍環境良好、條件優渥的原因。

    “但是唯獨斯凱立頓是個例外!”沙維亞說,“從出生起我們那里就流行一個傳說,有一家叫斯凱立頓的孤兒院,雖然生活條件也不算差、但里面卻養了很多奇形怪狀的怪物,不僅如此,這個孤兒院經常爆出孩子失蹤的消息,好幾次驚動了大量的獵犬出動,最終都沒有任何結果!久而久之,那里的怨氣特別重,就時常會鬧鬼!”

    萊安一聽,眼睛都睜大了:“鬧鬼?!”

    “對,具體怎么個鬧法也都是眾說紛紜,不過以前確實有不信邪的人去那里認養小孩,結果被嚇瘋了出去,之后也沒有人敢去那邊認領孩子了。”沙維亞一邊說,一邊打了個冷顫,“所以說,那個地方是所有孤兒當之無愧的噩夢。”

    這種離奇的傳聞對雪茸來說與興奮劑別無二致,他迫不及待地追問:“那你剛剛說,以前差點被送過去了,是怎么回事?”

    “因為斯凱立頓的魔鬼院長,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來各個孤兒院里挑人。”說到這里,沙維亞似乎又回想起了糟糕的童年過往,臉色都蒼白起來,“他們孤兒院像是有什么怪癖一樣,總喜歡去別的孤兒院里找不聽話的孩子帶回去,以前我們老師就總說,讓我們一定要乖乖聽話、好好吃飯,但凡有小孩不聽話的,他們都會立刻聞著味兒過來把他們收走!”

    聽起來像是專門嚇唬小孩的那種故事,但沙維亞還是說得一副有鼻子有眼的模樣——

    “我當年就是不信邪的那一波,帶著一批朋友到孤兒院旁邊的野池塘里游泳,回來玩瘋了不想吃飯,結果病倒了發了好長時間的高燒,外面來的醫生說我有可能會留下殘疾,告訴我這就是不聽話的病,當天他們院長就跑過來看我了!”沙維亞說到這里,都快嚇得飚出眼淚來,“誰懂啊!我當時躺在床上,他就這么陰惻惻盯著我,我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被吃掉了!于是連滾帶爬跑到食堂干了三大碗飯,晚上那人還沒來得及把我帶走,我的病就被嚇好了!!”

    說到這里,沙維亞的力氣像是被徹底抽干了一半,頹靡地倒在了沙發上:“我的上帝我的老天我的機械之心啊,那真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

    沙維亞這番繪聲繪色,也狠狠把萊安嚇到了:“真的很恐怖。不過他還挺講道理的,居然還給你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

    “再后來,我每次吃飯運動都特別積極,再也不敢生病了。”沙維亞嘆了口氣,拍了拍肚皮,“也得感謝那個魔鬼院長,給了我一個良好的體格,后來我考上了警督,雖然沒有被富人收養,但也算是擁有了還算不錯的人生了。”

    雖然嘴上說著感謝,實際還是恨得牙癢癢,但事實便是,如果那個院長不過來嚇他這么一下,他這輩子可能真的和健康無緣了。

    這番話著實勾得雪茸好奇心一個勁地亂顫,他恨不得立刻飛到孤兒院去探個究竟:“沙維亞,到斯凱立頓怎么走?遠不遠?”

    沙維亞嘆了口氣,疲憊道:“不遠。這班列車正好能到……我們確定要去那種地方嗎?”

    “當然。”雪茸笑道,“順便過去看看那‘鬼’的真身,幫你徹底拔除這個童年陰影——作為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破除迷信義不容辭啊。”

    明明就是為了滿足好奇心,還非要一副大言不慚的樣子。梅爾懶得點破他,換了個方向繼續睡覺了。

    “不過,我們這次要以什么身份去呢?”萊安問道。

    雪茸理所當然道:“去孤兒院嘛,當然是假裝去領孤兒!”

    “可是據我所知……認領孤兒需要有財產證明,哪怕只是進去參觀挑選也要有身份證明。”萊安說,“如果要去辦那些證明,我們的身份肯定是會暴露的……”

    “巧了不是!”雪茸樂起來,“辦假證,我老師可是專業的!”

    與此同時,另一節車廂內,諾恩·坎貝爾坐在聞玉白的對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問道:“你打算以什么身份去孤兒院調查?假裝去領養孩子?”

    聞玉白正在整理卷宗,聽到這里,手頓了頓。

    “不。”他淡淡道,“說是要領養,結果最后又食言的話,挺畜生的。”

    沒想到他心思居然如此細膩,諾恩道:“那有啥,尤其是領養這種事情,怎么可能說決定就決定呢,這些小孩子肯定經常遇到這種事,應該都已經習慣了。”

    就是因為經常遇到,才更不應該這樣。

    聞玉白的腦海里閃現出了曾經的種種,想起過去那希望燃起又破滅的巨大落差,與其說是不想折磨那群素不相識的孩子,不如說他更想放過年幼時那個滿懷著無限幻想的自己。

    但他卻又懶得跟諾恩辯駁,便順勢將話題岔開:“聽說教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派人去那邊做檢查,我去弄個假證來就行。”

    “你還有這渠道?”諾恩調侃道,“我以為干你們這行的比較忌諱這個。”

    “這有什么,都是為了工作。”聞玉白并沒有這方面的道德束縛,“主要是我領導正巧認識一個,呃……也算是人脈吧。”

    關于許濟世和聞風清之間的微妙關系,聞玉白不愿多評。他只知道自家上司雖然嘴上一直對這個江湖游醫兼算命騙子外加造假專家嗤之以鼻,甚至是恨之入骨,但每次一遇到問題,還是會優先想到要找他。

    只能說,許濟世這個人是真的很好用,如果他不是每次只要看到聞風清的名字,就立刻坐地漲價三倍以上、連帶著聞玉白自己也多掏了不少腰包的話,他對這個人的評價應該會更高。

    于是這一天,許濟世同時收到了兩封來自行駛列車的信件。

    一封信件是來自死對頭手下的獵犬,說是想請他幫忙做一個去斯凱立頓孤兒院檢查的假通行證,另一封是來自自家不成氣候的學生,死纏爛打要給自己開個財產證明、外加辦個一看就是有錢人的□□,要確保能去孤兒院領孩子。

    許濟世來來回回把這封信放在一塊兒對比著看,摸著下巴思忖了半天——

    寄信的地址是一樣的,但是分開兩封信寫,這應該是怕被他看出來端倪,實則卻是典型的欲蓋彌彰。

    而他們之所以不辦同一種證件,原因也非常簡單,孤兒院的領養條件苛刻,獵犬想要領養孩子,難度可能會更大。可領養這種大事,父母雙方肯定都不想缺席,所以聞玉白也只能選擇曲線救國,換一種身份和雪茸一起看孩子。

    雖然他早就明顯感覺出來這兩人的關系不大正常,但一邊逃命一邊談戀愛就算了,還要領養一個屬于他們的孩子,一家三口一起逃命,這種事情未免也太過超前了。

    許濟世一邊咋舌一邊連連搖頭,直到看到信封里兩大塊熠熠生輝的金幣,審判的欲望立刻煙消云散——

    太好了,自己可真是多管閑事,像他們這么恩愛又優秀的年輕人,一起養個孩子是多么正常的事情!

    他要祝他們永遠年輕!永遠熱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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