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機械之心101
返程的路上,梅爾一直保持著十二分的警惕,寸步不離地跟著雪茸,觀察著他的情況。
經過幾番打量,梅爾總算確認這人沒受什么外傷,心臟問題也在吃藥之后得到了妥善解決,但他并沒有因此放下心來——雪茸現在最大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在身體上。
此時,這人正步履如風地往回趕著路,面色平靜,動作語態甚至比平日里更加干凈利落:“梅爾,之前你去營救阿麗塔的時候,皇室的救援勢力暴露了沒有?”
梅爾一邊回答一邊謹慎地觀察著他的神色:“救援的隊伍里有人被捕,身份大概率藏不住。”
“好。”雪茸點頭,依舊沒什么表情,冷靜地安排著,“他們肯定會懷疑,懷疑就會去找證據,找機會跟教會那邊透出消息,讓他們知道我跟皇室有過合作。把他們推到明面上去。”
梅爾瞇了瞇眼,沒作聲。他知道雪茸的用意,皇室現在還企圖藏在幕后獨善其身,必須有人推他們一把,讓雙方直接當面開戰,這樣他們的贏面才會更大一些。
雪茸的思路很清晰,甚至比以往更加果斷,但是正是這副模樣,讓梅爾放不下心來。
很快,兩人繞回了人群之中,順利地與兩位小伙計重新會合。
兩小子從一開始看丟了人,再到后來目擊了阿麗塔被擊殺的完整現場,雙雙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此時再見到雪茸和梅爾,情緒根本控制不住,兩個人又崩潰地哭了起來。
但比起沙維亞沒心沒肺的哀嚎,萊安顯然細膩很多,他一邊強行控制著自己的眼淚,一邊打量著雪茸的神情——阿麗塔是雪茸的學生,跟他來往最為密切,跟他的關系也最為親密,論傷心悲痛,雪茸理所應當比他們更甚。
可他沒在雪茸的臉上看到一絲悲憤,甚至覺得這人比平時看起來還要精神了。看到他們倆的第一眼,那人提也沒提阿麗塔的事情,更不顧他們滿面的淚水,微微揚起下巴道:“現在形勢對我們十分有利,必須抓緊這個機會。接下來我們要迅速和皇室達成合作關系,鞏固當下的成果。”
聽到那人口中說出“有利”、“機會”、“成果”這樣積極的詞匯時,萊安只感覺心臟輕輕地一冷——他一向知道這人重利,可眼前自己親手帶上路的學生這樣慘烈地死了,這人卻能只看到“機會”和“成果”,萊安忽然覺得,這人薄情寡義的程度讓他感到有些恐懼。
難道自己先前感覺到的,這人身上隱隱約約藏得很深的人情味,都是他自我催眠產生的幻覺嗎?
這人從始至終都是一個為了自己的目的,就毫不在意他人的無情的逃犯嗎?
萊安感覺到了微微的頭痛,卻也沒說什么,只有些沮喪地垂下眸子。
這時,雪茸那冰冷冷的目光越過了一旁的沙維亞,又直直釘到了自己身上。萊安感覺一陣全身發冷,這又讓他想到了最開始,那人在教堂挾持自己時的眼神。
正當萊安拼了命地想要逃避和他對視,那人卻毫不留情地點了他的名:“萊安。”
萊安不得已才抬起頭來,屏住呼吸望向他。
“我印象中,你們德文家應該是親皇派的,對吧?”那人望著他,語氣卻篤定得不像是個問句。
萊安只感覺心臟一揪,一陣不妙的感覺爬上心頭。
德文家說是親皇派,都太過保守了,雖然德文家族是靠自己做生意發家致富、加官進爵,但萊安的父親埃爾文·德文的公爵爵位都是由女王親自授予的,可以說,他們家能在大陸擁有這樣高的話語權,完完全全都是皇室的功勞。
現在,雪茸明確要跟皇室拉幫結派,再在這個關頭提到自己家,是什么意思應該不言而喻了。
雖然不管怎樣,自己的家人最終都一定會站在自己的身后,但不知為什么被雪茸這么一提,萊安就忽然有些抵觸起來。
見他沒有回答,雪茸也不強迫,只揚揚嘴角:“我知道了。”
萊安倒吸了一口涼氣,太陽穴開始不住地跳痛著。
一旁的沙維亞還在控制不住地掉著眼淚,梅爾則不知為何,始終緊張地盯著雪茸,而雪茸迅速安排好了計劃,就一個轉頭,再次回到先前那副不正經的開朗模樣——
“好了朋友們,一切向好、前途光明!”他彎起眼睛,一左一右攬住沙維亞和萊安的肩膀,大咧咧帶著人往前走,“找個場子喝喝酒睡一覺,明天準備開始干活了!”
聽到這里,萊安的頭更痛了。
他不知道這人怎么還有心思說去喝酒,或許是他的錯覺,他甚至覺得那人彎起來的眸子都冷冰冰的,實則沒帶半點笑意。
但他沒辦法。雪茸是他們團隊當之無愧的領頭人,這人向來掌握著幾乎全部的話語權,他說要去喝酒,自然就沒有不去喝的道理。
沒過多久,一群人在極其怪異的氣氛中,來到了城里最熱鬧的酒吧。
除了方才那一場驚天鬧劇,酒吧里的人不見少,反而湊在一塊三三兩兩討論八卦的人更多了。
幾人找了個靠吧臺的圓桌坐下,雪茸還跟往常一樣,大手大腳地點了一堆高度數、高價格的烈酒,然后嬉皮笑臉地給每個人斟上一杯,嚷嚷著要他們喝下。
可眼下,除了他誰還有這雅致。梅爾的目光就沒從他身上下來過,酒更是半點兒都不沾的,沙維亞直接選擇逃避現實,不跟任何人碰杯互動,一口悶下一整杯,直接把自己灌暈了過去。
最后只有萊安拿起酒杯,無奈地喝了起來。
他恨自己酒量太好喝不醉,不能像沙維亞這樣一暈了之了。
雪茸歪著腦袋要跟他碰杯的時候,萊安已經做好了又要聽這人冷言冷語的心理準備,可意外的是,那人喝了酒之后,話居然出人意料地少了起來。
萊安抬起頭打量起他的眼睛,發現這平日里酒量跟自己不相上下的人,此時也不過半杯的工夫,眼里居然有了些朦朧的醉意。
他看著那人濃密得發沉的彎翹睫毛,瞥了很多眼才看清他的眼睛。
他原本以為是燈光太昏暗,才看不清雪茸眼里的光,現在才發現,好像是他的眼神自己幽幽地熄滅了。
那有些疲憊和頹然的目光,只在雪茸的眼里晃了片刻功夫,很快他便彎著眼睛,一如既往地笑著跟自己喝酒,但萊安卻很敏銳地捕捉到了。
他好像明白雪茸是怎么回事了,他也知道梅爾為什么自始至終都那么緊張了。
他緊緊握著酒杯的手,也終于是悄悄松了開來。
雪茸還是一如既往地,一喝多就人來瘋。跟千杯不倒的萊安推杯換盞了幾個回合,他便覺得悶得沒意思,轉身跑去隔壁桌找人搭話聊天了。
怕他出岔子,梅爾也端著酒跟了過去,萊安一邊留下來照顧歇菜的沙維亞,一邊卻也控制不住好奇心,偷聽起雪茸和他們聊天的內容了。
隔壁桌是一群學生,也不知是巧合還是緣分,雪茸兩下一打聽便知道,那群孩子正是和阿麗塔一起創辦《新機械報》的家伙們。
阿麗塔的死顯然讓他們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一群人聚在這里借酒消愁。
雪茸端著酒坐過去,簡單跟他們聊了幾個機械問題,又聊了聊報刊的內容,沒過一會兒便被孩子們當成了自己人。
喝多了不設防的孩子們徹底對他敞開話匣子,積極籌備起接下來的計劃和打算。
雪茸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們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討論,不怕有人弄你們?”
帶頭的少年攥起拳頭,憤恨道:“不怕!他們對阿麗塔動手已經讓大家很氣憤了,再對我們怎么樣,那將會徹底失去民心!”
少年說得不錯,當眾射殺阿麗塔是引發本次輿論地震最主要的原因,要是他們繼續對未成年的學生動手,光是民眾的憤怒,就足夠動搖教會的根基了。
雪茸揚了揚唇角,很快扯開了話題:“剛聽你們說,晚上要開作戰計劃會,我也不打聽了,就提醒一嘴,記得找個安全點的地方,小心隔墻有耳。”
一群孩子面面相覷,被他說得沒了聲——雖說在光天化日之下開動員會不會有危險,但作戰計劃還是要保密的,那人不說還好,一提,他們便又覺得,自己原先找的地方不大安全了。
雪茸沒再繼續坐下去,只跟他們碰了個杯,祝他們計劃順利,便端著酒杯坐回了自己桌。
沒過一會兒,那群孩子悄悄打量了一眼四周,用幾乎無人聽見的聲音竊竊私語起來。
一旁的萊安什么也聽不見了,但他的對面,端著酒杯的兔子正一動不動、神情專注,顯然是在仔細分辨著什么。
不過一會兒,孩子們抬起了頭,仿佛被定格住了的兔子也再次動了起來,揚著眉,又跟萊安喝了一杯。
萊安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隔壁的孩子,忽然心中生出一種不妙的猜測來。
這一場酒喝下來,雪茸比往常醉得夸張得多。回到臨時歇腳的旅館之后,他開始狂吐不止,最后面色蒼白渾身發抖,吐完了清水便開始嘔起血來。
梅爾一直一聲不吭地照顧著他,看到雪茸喝醉之后,他反而放松下來,不像先前那般憂心忡忡了。
萊安在隔壁房間安頓好了斷片的沙維亞,終于也是在極度的疲憊之中躺上了床。
可白天里的事情對他沖擊太大,一閉眼就是阿麗塔被擊殺的模樣,他胸口悶得難受,還有一種隱約的不安襲擾著他,讓他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覺。
不知熬了多久,夜逐漸生了下來,隔壁動靜消停了好一會兒,沙維亞也終于不鬧騰了,萊安這才覺得身子沉沉的,好像終于有了些困意。
可正當他快要閉上眼的時候,房間的窗口忽然搖搖晃晃走過去一個人影,他認出那是雪茸,想到他剛剛喝成那個樣子,不免擔心地望過去。
很奇怪,為什么梅爾沒有跟著他?萊安一邊小心翼翼地起身,一邊揣摩著——梅爾的睡眠極淺,哪怕是室友翻個身他都能發現,雪茸起來出門的動靜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想到這里,那壓抑了他一晚的不安愈演愈烈,他趕緊加緊動作,跟了過去。
不知是出于什么預感,他沒有直接走上前去問那人要干嘛,而是小心翼翼地跟著他,沒有讓他發現自己。
黑夜里,那人的身子還有些不穩,但步伐倒是堅決又快速,他沒有四處亂晃,而是目的性極強地離開旅社,徑直穿過街區,來到了一處相當偏僻的教舍附近。
一片黑燈瞎火的漆黑之中,教舍的一處房間內傳出幽幽的火光。
萊安的大腦迅速動了起來,很快他便明白,那應當就是那群學生晚上討論秘密作戰計劃的地方。
雪茸的目的地是這里,萊安居然絲毫不覺得意外,可自己的猜想坐實了才是比意外更可怕的事情——
果不其然,雪茸沒有直接找上門去,而是悄悄隱在了那亮著火光的窗戶旁。
“嚓”一聲悶響,黑暗中亮起一個火星子,照亮了雪茸的臉,但不知是風吹還是那人手抖,火星子微微一晃,居然就這么滅了。
那么短暫的幾秒鐘,萊安便看清了那人手里拿著準備點著的玩意兒,他瞬間頭皮一麻,整個大腦都快爆炸開來——
那人的手里,是他自己做的威力相當恐怖的機械炸彈!
看著滅掉的火柴,雪茸有些不耐煩地輕“嘖”了一聲,又要作勢去點。
萊安不再敢有半點猶豫,直接一個飛撲過去,連人帶炸彈一起撲進了一旁的草叢之中。
翻滾顛簸之下,萊安感覺身體摔得生疼,可他借著那一絲微渺的月光卻能看見,雪茸的目光里沒有一絲意外和惶恐,似乎被人攔截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一般。
萊安喘著粗氣,三下五除二把那人手里的炸彈搶走扔到不遠的池塘之中,這才驚魂未定又難以置信地問道:“你要干嘛??”
雪茸的身上還有些許酒氣,但他的目光里卻沒有半點醉酒的渙散了。
他輕輕瞥了一眼自己空蕩蕩的手,然后平靜地望向萊安:
“殺了這群孩子,然后嫁禍給教會。”
第202章 機械之心202
盡管萊安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當他聽到雪茸平淡地說出這句話時,還是震驚到快要崩潰了:“你在說什么?!你是不是瘋了?!!”
可雪茸的表情依然淡然無波,語氣也是出了奇的冷靜,甚至還分析起來:“我沒瘋,現在是最合適的時機。白天他們剛殺了阿麗塔,下午這群孩子就當眾謀劃造反,這個時候這群孩子出事,哪怕他們一萬個否認,群眾也會下意識懷疑他們。”
看著萊安難以置信的表情,雪茸坐起身來,輕輕拍了拍身上沾著的灰塵,慢條斯理道:“你要知道,今天那些信眾出離憤怒,不是因為教皇涉嫌犯罪,也不是因為懷疑機械之心另有隱情,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們殺死了阿麗塔——當眾殺死一個沒成年的學生,是最直觀最有效的刺激。”
“所以,我們現在就應該趁熱打鐵,幫他們把□□的罪名做大做實,好讓他們徹底失去民心。”雪茸就這樣平靜至極地說出了這樣聳人聽聞的話來。
看萊安瞪著自己,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雪茸收回了目光,轉頭望向身后的房子,冷聲道:“讓開,趁他們會議還沒結束,現在動手還不遲。”
見他作勢又要過去,萊安忙不迭一把拉住他,好不容易才理清了亂成一團的思緒,顫抖著聲音質問道:“你就不怕事情敗露,會起到完完全全的反效果嗎??”
雪茸瞥了一眼他攥著自己的手,又望向他,目光像把冰冷的刀子:“知道這件事情的人只有你。”
那一瞬間,萊安似乎聽懂了他的潛臺詞,他明明白白地感覺到,自己要是敢有任何二心,那人要了自己的命徹底滅口,也不過是眨眨眼的事情。
恐懼讓他的手下意識松了松,面前的人便就這么擺脫了控制,頭也不回地朝孩子們的方向走去。
萊安抬頭看過去的功夫,那人又從腰間取出了一枚炸彈,這回等不到他拿出火柴,萊安直接一個怒火攻心沖了上去,什么恐懼、傷心都顧不上了,先是又一把奪走他的炸彈,接著摁住他,發了狠地一般,一拳朝他的臉上砸去!
“嘭”的一聲,雪茸身子一歪,下意識伸手捂住臉,接著頗有些震驚地望向萊安。
萊安喘著粗氣,眼睜睜看著那人被自己砸出了鼻血,卻絲毫沒有感覺到慌張和怯懦,反倒是死命鉗住了他,發了狠般咬著牙對他說:“你敢再動一下,我就繼續揍你。”
論格斗能力,十個雪茸也不一定抵得過一個萊安,但此時最讓雪茸感到震驚的是,這個一向溫吞又沒主見的倒霉孩子,居然還會對自己做出這種事、說出這種話的一天。
這一拳屬實砸得不輕,雪茸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睛也差點被砸花了。他愣是在原地暈了許久才緩過勁來,到最后也沒有力氣掙扎哪怕半分。
看他沒了動靜,萊安的語氣也緩和下來,但是鉗著他的手卻沒有松開半分。
他看著雪茸,忍著顫抖問他:“梅爾呢?你把他怎么了??”
雪茸用手背擦了擦鼻血,又喘了口氣,這才望他:“他沒事,就是給他貓糧里加了點草藥,現在睡得比較深而已。”
萊安聽聞,長舒了口氣——他是真怕現在這個樣子的雪茸會對梅爾做不好的事情。
雪茸垂下眸子,星光映不進他的瞳中,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黑壓壓、霧蒙蒙的。
“你放心,我不會對他怎么樣的。”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他很有用,他不能死。”
不知為何,聽到這句話的萊安感覺到了一絲異樣,這一刻,他非但沒覺得這人滿眼利益價值,反倒覺得,自己好像看破了他的一些東西。
萊安深吸了一口氣,望向他:“你不用總是刻意地讓自己顯得那么‘無情’的。”
雪茸怔了一下,沒去看他,沾了夜色的睫毛卻控制不住地顫了顫。
萊安看著他的表情,不由地跟著心里一陣難過,可只是稍稍一個松懈的工夫,對面的雪茸忽然一個提膝,狠狠踹上了他的肚子。
“誒……!”萊安被踹了個猝不及防,差點兒沒一口吐出來,控制不住地一松手,兔子便又跟個泥鰍似的滑走了出去,繼續飛快地朝房間走去。
萊安感到一陣胃疼,但心里知道他要做什么,便一秒鐘也不敢多耽擱,連滾帶爬又一次撲過去將人摁倒在地。
再次被人死死摁住的雪茸終于惱了,揪著萊安的衣領就要給他來上一拳,但論絕對力量,兩人實在是懸殊過大,兩人甚至根本就沒扭打起來,萊安便三下五除二,單方面將雪茸徹底制服了。
“其實你是希望我來阻止你的吧?”萊安一邊死死攥著他的肩膀,一邊顫聲問道,“其實你打心眼里是不愿意殺這些孩子的,對嗎?”
雪茸被那家伙揍得全身亂疼,本來還盤算著找個檔口反擊,一聽這話便回過神來,下意識咬緊了牙。
但很快,他又冷笑起來:“我可不像你這樣善心泛濫。”
萊安一向承受不住這樣的人身攻擊,換作平時,他肯定又要委屈得心態崩塌了,但這回面對雪茸冷冰冰的眼神,他仿佛什么也沒聽見一般,態度反而更加強硬了。
“如果你真的想要避開我,完全可以把我也一并迷暈了,也不用特意繞路從我的窗前走過,故意讓我看到你、跟上你。”萊安望著他,語氣并不犀利,說出的話卻好像一根根釘子般,將雪茸一下下釘在了一只無形的十字架上,“你要是真想殺了他們,第一根火柴點燃的時候,炸彈應該就已經扔進去了才對。”
聽到這里,雪茸深吸了一口氣,第一次在目光交鋒中率先撤回了視線。他逃避了萊安的問題,扭頭看向不遠處的房子:“放手,讓我去……”
“嘭”的一聲,萊安又一拳砸過去,接著再次將他死死摁住:“哥,阿麗塔的死,你其實很內疚的,對吧?”
雪茸愣了一會,好一陣子才后知后覺感覺到臉上被砸的地方疼得厲害,疼得他眼淚都冒出來了。
這小子,下手可真的太毒了。雪茸被他打得一下子沒了反抗的力氣,睜著眼暈暈乎乎地望著頭頂的夜空。
耳畔,萊安的聲音如同魔鬼一般,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著他的神經:“她是你的學生,是你把她帶上這條路的,你給她提供了重要的線索,你覺得是你一步步把她推向死亡的,你心里過不去這個坎兒,對嗎?”
雪茸皺起眉,一陣頭痛欲裂,接著便是出離憤怒——他很想捂住這家伙的嘴,他的話實在是有點太多了。
“說實話,我不能理解你。”萊安望著他,語氣也是無奈中夾雜著憤怒,“你跟我和沙維亞是完全不同的人,你好像覺得表達情緒是一件什么丟人的事情,你好像總愛拼盡全力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我是真的看不懂你!”
雪茸感覺一陣心臟抽痛,他不得不閉上眼睛深呼吸,腦海里閃爍的卻是另一個人的畫面。
他想起那日在船艙里情緒萎靡,聞玉白便把自己攬在懷里,輕輕摩挲著自己的頭發,說:“其實你根本沒那么復雜,你就是一個聰明到能看透所有人的人,又是個笨到連自己在想什么都弄不明白的家伙。”
他現在覺得好像被聞玉白說中了,如果不是萊安這么點出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痛苦些什么,自以為喝了點酒就已經放下了心結,殊不知自己只是在破罐子破摔地自我欺騙罷了。
原來自己真的會愧疚啊,原來自己并不冷靜。
媽的,怎么就這么親手害死了個小孩兒。
……當時要是不拉她入伙就好了。
看著雪茸面上的表情終于露出破綻,萊安也恢復了理智,他一邊死死抓著人不敢撒手,一邊盡可能地安慰道:“但像她這樣的人,即便是沒有你拉她一把,最終兜兜轉轉還是會走上這條路的。”
萊安喘了口氣,說:“你當初愿意帶她,不就是因為她跟你在某些地方特別像嗎?”
雪茸愣了一下,微微睜開了眼睛,似乎徹底沒了反抗的動作,可眼里依舊有些許不甘心的光。
萊安知道,用所謂在天之靈這一套,根本說服不了眼前這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于是只能嘗試著從他在乎的角度分析:“哥,既然教會真的在做那種壞事,肯定不止有這么點破綻,我們耐心一點去找,肯定能找到,不要沖動行事反而給他們留下把柄好嗎?”
雪茸攥緊拳頭,咬緊牙關,想要說些什么,卻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這時候一旁的木屋里,唯一一簇蠟燭光被吹滅,不一會兒,一群十六七歲的孩子魚貫而出,他們互相謹慎而又小心地彼此打起招呼,一雙雙年輕的眼中,閃爍著悲傷、憤慨,還有和阿麗塔如出一轍的那般清澈與熱烈。
雪茸眼睜睜看著那群孩子離開,只能嘆口氣閉上眼,眉頭卻反而解開了。
他回頭看著從密云中探出的月亮,懶洋洋對萊安說:“你把我的籌碼放跑了,你得想法子賠償我。”
萊安望他:“你要我怎么賠償?”
雪茸似乎早有打算:“你家那邊,幫我疏通疏通。”
萊安笑起來,倒是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自信:“你放心,我家人絕對會站在我這邊。”
雪茸也揚了揚唇角,松松散散躺在草地上,一直一直聽著那群孩子徹底散去,再也找不到蹤跡,再不給任何人留下一網打盡的機會,這才重又閉上了眼。
萊安總算長松了一口氣。
他想起來在穿喉列車之上,哥哥伊溫便告誡自己,雪茸是個沒什么道德感的家伙,一不小心就可能迷失自我,釀成大禍。
他想起伊溫告訴他,必要的時候,千萬不要忘了拉雪茸一把,把他及時地帶回正軌上來。
伊溫說過,既然選擇一起走,那么他們就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是彼此的同伴。
他想,或許自己真的把他拉了回來。
他或許真的做了一件對的事情。
第203章 機械之心203
萊安在草地里緩了一陣子,才發現身旁這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居然就這樣躺著睡著了,雖然他也累得想就地躺倒一睡了之,但一想到房間里還有個喝得不省人事的沙維亞等著自己,不處理好明天早上也不知怎么跟梅爾交代,便強打起精神把雪茸連扛帶拖把人帶了回去。
第二天,一行四人一直活生生睡到了臨近午飯的時間,被下了猛藥的梅爾才第一個驚醒過來。
他看著天邊明晃晃的太陽,愣了將近半分鐘,這才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眼表——幾點?你說現在是幾點?!
發生這種異常情況,梅爾的第一反應永遠是懷疑雪茸,一轉頭,那人正睡得吧唧嘴,一翻身,又順手把他的貓尾巴拽懷里墊腦袋了。
“喵嗚!!”尾巴被扯得生疼的梅爾一陣尖叫,也不慣著他了,兩爪子抓上那人的臉,慌得雪茸還沒來得及睜眼,就慌忙把臉往枕頭下面藏。
“嗯嗯……?!”雪茸眼淚都要被抓出來了,慌慌張張看向他,“咋了貓貓?大早上的……”
“大早上的?!”梅爾一說起這個就氣不打一處來,把手表拍到雪茸的臉上,“你看看現在幾點了?!”
雪茸迷迷瞪瞪看了一眼表盤,心安理得道:“哦,十一點半了啊……不過我們昨天喝多了么,又折騰一宿,睡個懶覺也很正常啦……”
梅爾直接伸手揪住他的衣領,把他從被窩里拖出來質問:“為什么我昨天晚上一宿沒醒??”
雪茸眨了眨眼,移開眼神一臉無辜:“你沒醒為什么要問我么……”
一看他這副表情,再看他眼角處莫名其妙出現的一塊淤青,梅爾便立刻確認了是他搗的鬼,直言不諱道:“你給我下藥了?你昨晚干嘛去了?”
沒想到自家貓管家眼光還是一如既往地毒辣,雪茸感覺脖子一涼,繼而只能聳聳肩笑道:“我是想干點什么來著,但是沒干成,被個多管閑事的小子攔住了,現在酒勁散了、時機也錯過了,徹底干不成了——你就當難得有個機會,睡個踏實覺吧!”
梅爾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大概猜出來這家伙說的“干點什么”是指什么方向的了,頓時一陣血壓上涌,但再看這人的眼神,便也知道他已經想明白了、冷靜下來了,這個時候,再說什么那人大抵也聽不下去了。
于是只能長長嘆了口氣,無奈道:“你給我省點心吧,不然我沒辦法跟你媽交代。”
自從梅爾跟自己坦白了艾琳的事情之后,雪茸一聽到他再提自己的媽媽,就一陣沒來由地心疼。
于是他癟癟嘴,相當膩乎地給了他一個大擁抱,用夸張且做作的語氣道:“對不起貓貓~我再也不要讓你擔心了~~”
梅爾被他惡心得緊,趕緊把這兔皮腰包從身上扯下去,毫不留情道:“少說多做,整這出不如自己去把衣服洗了。”
一聽這話,雪茸剛坐起來的身子又軟了下去,非常絲滑地又軟回了被窩里:“哦嗚~頭暈~我酒還沒醒~~還得再睡一會兒~~”
梅爾恨得牙癢,但他也深知自己叫不醒一只裝睡的兔子,只能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腳,然后轉身去喊隔壁睡得昏天黑地的兩小子了。
踏踏實實緩了一夜加一個早上的沙維亞,一睜眼便又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模樣,萊安倒是頂著個黑眼圈,一臉精神不濟的樣子。昨天晚上,剛回房間、洗了個臉冷靜下來不久,他就感覺到了一陣瘋狂的惶恐——
老天爺,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把雪茸教訓了一頓,還揍了他!!到底是誰給他的這個熊心豹子膽!!
這份會不會被雪茸記仇報復殺人滅口的恐懼,一直糾纏了他一整夜,直到早上門外傳來了其他客人來來往往的腳步聲,感覺自己又被活物的氣氛包裹了,他才相當不踏實地睡著了。
因此,在餐桌邊看到雪茸的一瞬間,萊安第一反應就是要不直接跳窗逃命算了,但那家伙看了一眼自己,沒有多說什么,又像往常那般開起了不靠譜的玩笑,萊安才松了口氣——那人意思應該是,那件事情就暫時到這里為止了。
他要做的,就是配合雪茸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就好。
懸了一整夜的那塊大石頭,總算是轟地落地了。
餐桌對面,雪茸顯然有著遠超萊安的自我調節能力,如果說昨天在酒吧里還是強顏歡笑、自我麻痹,那么今天他應該是真的徹底邁過這個坎兒了。此時此刻,他重又一副神采奕奕、干勁十足的樣子,讓縈繞著四人小隊的陰霾一下子就徹底四散而去了。
他跟沙維亞又嘻嘻哈哈亂扯了一會兒,這時餐廳門口又傳來了賣報童的吆喝聲,他轉過頭,剛一站起身,一旁的梅爾便“咻”地一下變成貓咪叼著硬幣躥了過去。
不多時,梅爾叼著幾份厚厚的報紙鋪到桌子上,幾個人立馬湊上前閱覽起來。
昨天一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過驚悚,以至于各家報社加班加點,也直到中午時分才把報紙印刷好、發行出來。
再次看到關于阿麗塔的新聞報道,所有人的目光都沉了沉,眼看著沙維亞又要癟嘴開始哭,腦子疼到有些煩躁的萊安腦子一抽,伸手一把捏住了他的嘴,把他奔逸到唇邊的哭聲堵了回去。
被一向溫柔耐心的好兄弟這么一捏,沙維亞一下子懵了,也顧不得悲傷,只能震驚無措、難以置信地望著一邊的萊安,想說點什么,卻因為嘴被封印住了而只能發出嗚哩哇啦的聲音。最后實在急得沒轍,沙維亞直接伸出舌頭哧溜一下舔上萊安的手,嚇得萊安一邊吱哇亂叫,一邊拿紙巾瘋狂擦起手來。
悲傷的氣氛一下子被兩人的互毆斬斷了,一旁的雪茸也看得樂出聲來,接著似有深意地說道:“感覺萊安比以前強勢不少咧。”
萊安知道他意有所指,忍不住緊張地僵住身子,倒吸了一口涼氣。雪茸卻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挺好的,你該有自己的主見、想法的。”
萊安的目光晃悠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一旁的沙維亞就嚷嚷起來:“有主見也不能隨便捏我嘴吧!有點太曖昧了!!”
一行人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短暫的鬧劇之后,幾人重又關注起了眼前的報紙。
如他們所料,來自各方的報紙分別對昨天的事件進行了不同角度的報道——
首先是教會官方出行的、全大陸發行量最大的《神說》報紙,頭版頭條詳細地剖析了犯罪嫌疑人阿麗塔·莫里斯的犯下的種種罪孽,并大肆渲染了其在儀式上的行為造成的恐慌和不良影響,最后重點報道了她曾和大陸知名反動派BUNNY有著勾結,強調了在接觸BUNNY之前,她曾有一片無限光明的未來,在踏上“無神論”這條不歸路后,便徹徹底底走向了滅亡。
第二份報紙是一份來自民間組織的商業日報《每日新事》,頭版頭條也是詳盡地記錄了昨日的見聞,但討論板塊卻熱鬧非凡,有認為阿麗塔罪孽深重、死不足惜的,有認為教會做事太過決絕殘忍、阿麗塔罪不至死的,還有人針對阿麗塔所說的內容提出質疑的,各種觀點應有盡有,可謂百家爭鳴。
第三份報紙則是停刊了一陣子的《新機械報》,經過昨日那一出當眾屠殺,這份已經被掐死的年輕報紙居然又死而重生了,大抵是昨天夜里那群孩子集中討論出來的結果。這一回,《新機械報》的內容不再維持著表面上的客觀中立,而是直接對教會開起了猛烈的炮轟。他們詳盡地描繪了昨日屠殺之殘忍,聲情并茂地講述了阿麗塔·莫里斯之無辜,并且緊急將阿麗塔提出的質疑進行了整理,根據她留下的筆記進行了更加詳盡的剖析,為他們的觀點提出了更加強有力的論據。
同樣的,他們還邀請到了幾個登上了克洛島、見證了教皇認罪全過程的報事人,為阿麗塔的所言提供證據支撐。在見證了阿麗塔被槍殺的場面之后,真的有很多報事人站了出來,一個、二個,有的用真名,有的用化名,紛紛撰稿指認教皇的罪行,證明阿麗塔·莫里斯并沒有撒謊說假話。
這份《新機械報》顯然不是通過正規途徑印刷的,但內容實在過于有沖擊力,很多報商寧可冒著風險也要協助發行傳播,一行人下意識向窗外看去,此時此刻,大街上正出現著一群報童上躥下跳、四處售賣《新機械報》,身后一群牧師牽著獵犬氣勢洶洶地阻攔追捕的熱鬧畫面。
而身后的餐廳里,他們一樣買到報紙的客人們也在認真看著,有人只看了一眼便怒氣沖沖地將報紙撕了粉碎,并破口大罵這種大逆不道的瀆神報刊就不該存在,但更多的人確實饒有興致地看著,時不時還跟周遭人交頭接耳地討論幾句。
雪茸看得出來,很多人眼里那片朦朧的霧氣已經漸漸散去——真的有越來越多的人醒過來了。
再一次低頭看到這份穢土重生的報紙,雪茸忍不住揚了揚唇。
或許這群孩子比自己想象中有用,或許萊安攔住自己是對的。
合上報紙、看了眼時間,雪茸站起身來,招呼起同伴們:
“走,是時候跟皇室那群混帳談談合作了。”
第204章 機械之心204
另一邊,病房之中。
聞玉白發現自己的床邊還掛著一沓子厚厚的牛皮紙,仔細一看,是一面面他看不懂的就診、用藥記錄。
聞玉白自認為對傷口處理小有經驗,但這里記載的癥狀、處理方法、藥物名稱都叫他十分陌生。這又坐實了他的想法——教會確實掌握著大量的、普通人所完全不知曉的藥理知識,這個世界的醫療技術,本應該比當下高超無數倍。
他躺在病床上頭腦風暴了很久,正考慮著要不趁機出門再探探情況,就聽見遠處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隔著濃烈的酒精味,他便嗅出了教皇的氣息,倒也沒再躺回去裝睡,而是整理了一下衣領,用還帶著些疲憊的目光望向門外。
沒過多久,病房門被人推開。看著出現在門口的教皇,聞玉白立刻作勢要起身。
“免禮了,玉白。”教皇抬了抬手,“什么時候醒的?”
“剛醒不久,大人。”聞玉白放低姿態,道,“勞煩您專程來一趟。”
教皇滿意地看了他一眼,又朝身后兩隨從揮揮手,隨從們對視了一眼,不知當走不當走。
要知道,教皇是出了名的討厭獵犬,早幾年前就立下規矩,絕不允許任何獵犬近自己的身,因此眼下雖然他主動提出要獨處,兩人卻因先前的規矩而不敢妄動。
見兩人遲遲沒有動靜,教皇有些惱火起來:“還不快走做什么?”
兩人一聽,立刻慌不擇路地離開了。
很快,房間里便只剩下教皇和聞玉白兩人。聞玉白清楚地感覺到那兩人沒走遠,就在門口守著,便不再去動任何念頭,抬頭迎上教皇的目光。
教皇坐到一旁的絲絨沙發上,笑容中透出一絲得意:“感覺身體怎樣?玉白?”
“奇跡降臨,大人。”聞玉白面露誠懇,“我原本以為自己可能逃不過那一劫了,可沒想到睡了一覺醒來,居然差不多全好了,傷口也不疼了,身上也不難受了。我之前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一定是機械之心的力量眷顧到了我!”
教皇一聽這話,面上的笑意更甚:“先前我就跟你說過,只要你愿意忠誠于我,機械之心一定會保佑你的健康、平安。”
原來如此,因為手里有藥,所以敢做出這樣的擔保,也因此可以拿捏很多窮途末路的信徒。
聞玉白內心了然,面上卻也不動聲色,順著這個話題道:“大人,我對您的忠心不需要任何條件,正如同我一直堅信,偉大的機械之心會福澤每一個善良之人。”
這段時間的相處,讓聞玉白摸清了教皇的性子,這人就是愛聽花言巧語,尤其是表達忠誠這方面,怎么夸張都不為過。
果不其然,這一通巧言令色叫教皇面上寫滿了愉悅,接著,他起身來到聞玉白的床邊,翻看起了那一沓子治療記錄。
教皇翻看時非常認真,聞玉白觀察了他的神情,應當是對牽涉到的名詞、原理都相當了解的,并非只是裝裝樣子的草臺班子那么簡單。
許久,教皇抬頭問:“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聞玉白說:“還有點沒力氣,精神不是很好。肩膀的傷口有點發癢。”
教皇:“有炎癥,低燒沒精神是正常的,回頭我讓他們給你把藥量再加一加。肩膀的傷口我之前幫你看過了,問題應該不大,正常愈合,不要總是亂碰刺激它就好。”
這人開口這番沉穩內行,是在他平日里行使教皇職權時所不多見的,聞玉白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沒想到大人您對醫術也頗有研究。”聞玉白小心試探道,“不愧是最接近神明的人。”
教皇又飄飄然了,揚起唇角道:“我當年也是大陸叫得上名號的醫師——不過往事不必再提,我早已全身心投入到供奉神明的使命中去了。”
果然,這人果然是學醫出身。聞玉白的猜測再次應驗,心中一些始終被迷霧籠罩的謎團,似乎也隱約透出了一些影子。
教皇坐在病房里,和他推心置腹了許久,雖然總談不到什么觸及核心的關鍵問題,卻也不住地夸贊他的忠誠可靠。
看得出來,因為聞玉白舍身替他擋下子彈這件事,讓教皇徹底對他放下了提防。畢竟如果雙方是平等關系,聞玉白早已經可以以救命恩人的姿態自居,而縱觀他周圍的這些跟隨他多年的左膀右臂,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把自己的性命說搭上就搭上的,可能也沒有幾人能做到。
聞玉白看了看自己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心想,只要能讓這老賊無條件信任自己,哪怕送掉半條命也是值了。
那家伙有一搭沒一搭地繞了半天,總算是繞到了聞玉白上心的話題——
“最近皇室那邊沒什么動靜,但一直有刁民企圖鬧事,我總覺得不是什么好事。”教皇道,“多虧了你幫我解決掉了BUNNY這個心頭大患,沒了那個兔子,想壓住皇室那群廢物,就輕松多了。”
聽到這里,聞玉白抬起眼,道:“大人,有些事情,我不知道當不當多嘴。”
“沒有什么是你不該管的,玉白。”教皇道,“你這樣有能力又忠心的人,應當多多擔起大任。”
聞玉白壓住了內心微微上揚的情緒,點頭道:“儀式那天,我在兔子身上聞到了十皇子的味道。”
教皇的眉尾肉眼可見地跳動了一下:“十皇子?”
“對,我確定。我在獵犬島上記住了他的氣味,絕對不會出錯的。”聞玉白道,“大人,我冒昧地懷疑,皇室其實暗中和兔子有過接觸……”
教皇聞言,陷入了沉默。這短短的幾秒鐘叫聞玉白內心頗有些煎熬——自己突然提起這事會不會唐突了?會不會反而起到副作用,叫那人懷疑起自己?
但很快,教皇又揚了揚唇角,道:“很有用的線索,玉白。這么一說,似乎都能想得通了。”
“那天皇室的人想來劫持那個小丫頭的,還派了一支相當有素質的隊伍過來。”教皇不緊不慢道,“當時我以為是教會和機械學院那邊有合作。”
聞玉白:“機械學院?”
教皇:“那姑娘是機械學院的學生,當天還有很多學生也在跟著鬧事。最重要的是,那天對方用到了一些很先進的武器,以他們先前的水準,是絕不可能研制出來的。”
“那個BUNNY就是機械學院畢業的機械師。”聞玉白,“我拖了那么久才將他殺死,也是因為他太過熟練掌握武器。”
“我會派人去查。”教皇聞言,嘴角的得意終于再也掩藏不住,“如果能坐實皇室和無神論罪犯互通有無,那搞垮那群老不死的,就指日可待了。”
此時此刻,皇室一邊。
雪茸沒有理會女王見面寒暄的邀請,也懶得進行任何無意義的應酬,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向了設備的試驗場。
碩大的絕密軍火庫內,停著若干進展到一半、卻因技術原因沒能繼續研究下去的機械,有巨大的航海輪船、有像模像樣的半成品蒸汽飛艇、有幾乎已經完工的機械炮臺……
雪茸走馬觀花看了一圈,便已經大體掌握了情況。
他冷冷看著身側的拜耳,開口道:“你們拆了不少對方的東西。”
“是。”拜耳彎著眼睛笑道,“我們得承認,皇室的科技力量確實有限,所以才得勞煩您出馬。”
眼前這一庫房的東西,大多都是從繳獲的戰利品、戰場上遺留下來的機械碎片中拆解、重組出來的,雖然并不能完全啟用,但肉眼可見地花了相當大的心血,也確實已經算是相當厲害了。
雪茸松了口氣——這些人這么多年不露鋒芒的韜光養晦,給自己省了很多事,也大大降低了自己的工作難度和強度。
雪茸看了一眼拜耳:“這些東西的圖紙,你肯定看過無數次,也應該拿給機械學院的老師們修改過無數遍。”
拜耳:“對,我有絕對的把握,只要這些東西能夠動起來,就一定能起到作用。”
“前提是能動起來,對嗎?”雪茸道,“機器的動力問題需要大量的計算,短時間光靠人工筆算,根本不可能完成。”
“是的,我們請了很多手算員,但數據量實在太大,已經超過了人工計算的極限。”拜耳笑道,“您不愧是專家,一眼就看清了問題的本質。”
“少阿諛奉承。”雪茸不客氣地瞪向他,“阿麗塔的事情我還沒有找你算賬。”
拜耳依舊保持著叫雪茸惡心不已的笑容:“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老師。民心已經開始動搖了,她的犧牲絕不會白費。”
一陣怒火鉆心,雪茸緊攥著拳頭,牙齒快要被咬碎在嘴里。
他很想抬槍直接崩掉眼前這畜生的腦袋,但四周都是他的侍衛,自己也確實還有很多事情沒能做完。
雪茸只能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后續你們有什么計劃?還是躲在暗中,等著事情自己發酵?”
“非必要情況,皇室不會出頭。”拜耳大言不慚道,“我們現在尚且沒有力量和對方正面抗衡,但我們相信,等著對方的真面目一步步暴露,他們的勢力自然會被群眾的怒火土崩瓦解了。”
這是還打算藏在背后做縮頭烏龜,雪茸幾乎都要氣笑了。
他們一定比自己更加清楚,用民意摧毀政權所需要的犧牲將會何等地壯烈。
但他卻又懶得和這種人說什么大義——畢竟連雪茸自己都很難去共情與自己無關的百姓的安危,他現有的憤怒,也不過是因為他親近的學生,成為了敲響鐘聲的第一個犧牲品罷了。
算了。要讓他選,兩邊最好一起毀滅。
雪茸捏了捏眉心,又把話題拉了回來:“所以,我現在的任務是,讓這些機器動起來,對嗎?”
拜耳:“是的,您這段時間專心做這一件事就好,需要的資金、人員、物品都統統交由我們解決。”
雪茸:“行,很久以前我在機械學院主持過一個項目,是制造差分機。”
聽到這里,拜耳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差分機?”
“對,就是你們現在所欠缺的,能夠代替人工計算的高精度計算器。”雪茸說,“和現在這堆機器一樣,結構早已成型,只要能讓它動起來,一切都不是問題。”
拜耳皺起眉:“要怎么動?”
“能源。”雪茸堅定道,“我需要大量的、能夠帶動機器運轉的能源。普通的燃料不可行,我需要‘幽火’手表里那種紫色的焰火。”
拜耳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恍悟過來:“我明白了,我現在立刻派人去收集。”
雪茸終于繼續安排道:“人員也給我湊齊,我需要當年參與差分機研發工程的所有團隊成員,尤其是那位你們的御用修表匠,諾恩·坎貝爾。”
“好。”拜耳點頭,表示全部都已經記下。
最后,雪茸又看了一眼面前這扇厚厚的、將皇室的秘密死死掩藏的巨門,許久,又收回了目光。
“順便還有個小事兒,你幫我安排一下。”雪茸說,“我需要一張專屬通行證,省得下回你不在的時候,我連這扇門都進不來。”
拜耳:“好,我立刻去安排。”
專屬通行證上不會有日期,卻注定會有自己的名字和皇室的標識。那便是皇室和通緝犯BUNNY合作過的最佳證據。
雪茸終于揚了揚嘴角——皇室想做縮頭烏龜,他就將這銅墻鐵壁拆開砸碎、逼著他們從陰暗里走出來迎戰。
他要兩邊黑吃黑。
第205章 機械之心205
幾日后的夜晚。
主教堂外,一只低等獵犬在夜色中疾馳而過。
它的口中叼著一只鮮血淋漓的死郵鴿,郵鴿的腳踝上,一封金線綁著的信封在月色照耀下隱隱閃光,這意味著撰寫書信的一方,正是與它所處立場相對的皇室。
沒過多久,它的主人便收到了這封信件。看見信封顏色的瞬間,訓犬師興奮得差點沒能拿穩手中的東西——要知道,能攔截到這樣一封來自皇室的絕密信件,這件事本身的含金量,就足以讓他后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出于謹慎考慮,訓犬師特意檢查了信的外觀和郵鴿的狀態。憑借他多年的經驗能夠判斷,信封本身確實出于皇室不會有假,而這只郵鴿也確實是皇室特訓的最高級別機密郵鴿。
這樣的郵鴿按理說是不會落在自己這號人手中的,認真客觀分析起來,唯一的可能性便是,郵鴿的送信目標已經死亡,被訓練到刻板的郵鴿只能一直在目標尸體的附近不斷盤旋、直到精疲力竭、跌落到地上。
至于目標是誰、為什么會死、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就不是訓犬師該細究的問題了。此時此刻,他只能急匆匆將信件和鳥尸塞進口袋,裝作若無其事一般,盡可能不露聲色地來到教皇宮前。
此時正值深夜,教皇正在熟睡之中。他在宮外苦等了整整一夜,才終于等到教皇醒來。
他破例走了最高級別的加急程序,才勉強被帶到了教皇面前。
半個時辰之后,進門時還身穿最下等官服的訓犬師,此時換上了高檔的黑色絲綢長袍,胸前還掛著價值千金的神佑石項鏈。一封書信的上交,已經讓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低三下四的卑賤訓犬師了。
教皇宮內閣,手握著信件的教皇頗有些亢奮地在屋內來回踱步。
在此之前,他已經請了教會內十來名權威專家鑒定了這份信件,得出的結論極其一致——不論是信封還是信件內容,都確定是出自于皇室之手,絕不摻半點假。
而信件的內容無他,正是一張自由出入皇室的特批許可證,證件上的署名則是前段時間才被聞玉白處死的無神論犯——BUNNY,雪茸。
“好消息!玉白!”在終于確認了真偽之后,教皇興奮地拿著信件去找自己最忠實的守衛,“心想事成,定是神明的旨意!”
彼時的聞玉白正在替他整肅最新組成的獵犬隊伍,看見來人之后,立刻單膝下跪行禮:“大人。”
教皇根本沒心思走這些禮節過場,直接將人拉起,迫不及待地與他分享戰果:“我們掌握了皇室和BUNNY暗中合作的證據!”
聞玉白聽聞,立刻接過教皇遞來的東西,看到雪茸名字的一瞬間,獸人銀灰色的瞳孔幾不可聞地收縮了一下。
“這是怎么來的?”聞玉白問。
“獵犬在主教堂附近截獲的。”教皇道,“根據推測,應該是皇室在儀式之前郵寄給BUNNY的,結果BUNNY卻已經被你殺死了,因此郵鴿一直在目標附近飛行直到墜落,正巧就被我們的獵犬撿到。”
聞玉白:“已經確定是真品了嗎?”
教皇:“做過很多次鑒定了,絕對保真。”
聞玉白:“這么多天,皇室都沒有主動回收嗎?”
教皇:“事發之后我就派了重兵駐守,他們不可能會有機會。”
聞玉白:“……我們剛想要線索,線索就主動送上門來,會不會有些太巧了?”
教皇面上的興奮終于有些冷卻了,他望著聞玉白,最終卻也沒跟這個戰功赫赫的大功臣置氣,只是頗有幾分怨懟地調侃道:“玉白,你倒是比我更謹慎。”
“是我心胸狹隘了,大人。”聞玉白立刻行禮賠罪,“也許是被其他獵犬搶占了先機,心存不甘,總想挑出些毛病來。”
教皇一聽,立刻笑了起來。他太懂這些動物爭風吃醋的勁頭,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良性循環。
他想像摸狗頭一樣摸摸這家伙的腦袋,可無奈這家伙除了一雙獸耳之外,完全就是個人類的長相,半跪在地上的身形也極其挺拔,一時間竟讓他不知該如何下手。
末了他便只能作罷,收回手,用語言安撫道:“不必這般多慮,玉白。那家伙不過是運氣好,碰巧撞見了線索。能像你這樣替我擋子彈的,整個大陸也找不到第二個。”
“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榮幸,大人”聞玉白微微點了點頭,問道,“請問您打算怎么處置?”
教皇反問:“如果是你,你怎么打算?”
“近幾日,機械學院的學生們動作很多,顯然是有皇室的勢力在背后支持。雖然儀式當天他們吃了敗仗,但看這勢頭,他們絕對還會卷土重來。”聞玉白平靜地分析道,“我斗膽建議,眼下無論是戰力儲備還是民心所向,我方都占有絕對優勢。與其給敵人更多的時間養精蓄銳、精進武力,不如在尚未發育完全的時候徹底解決,永絕后患。”
“永絕后患”四個字瞬間讓教皇舒爽無比,他揚了揚眉,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封:“你是說,盡快公開這封信?”
聞玉白:“對,和這種程度的犯人合作,一旦被公之于眾,他們的信譽度絕對會跌至谷底,民心渙散之下,沒有簇擁的皇室就是一盤散沙,根本不足以與我們抗衡。”
教皇點頭:“就這么辦。”
聞玉白的幾番試探性的質疑,反而徹底打消了教皇對信件和對聞玉白本人的雙重顧慮。眼看著那人拿著信封,急不可耐地去執行下一步計劃了,聞玉白的眸子微微一沉,目光隨著那封信愈行愈遠——
剛一拿到這封信的時候,他便聞到了信件上的兔子味。那人依舊謹慎,按照皇室的標準對著信封和證件左噴右噴疊了一堆香,但耐不住兔子的本味在就像是雪地里的一捧火一樣明顯,聞玉白幾乎是一瞬間便認了出來,也頃刻間便領會到了他的用意——
他們的想法不謀而合了,那兔子也巴不得雙方快點開戰。
聞玉白愣愣地看著信件被拿走的方向,腦海里浮現出雪茸站在窗前、小心翼翼將信寄走的模樣。
這么短的時間里,他已經又投入到工作狀態中去了,這么看應該算是個好事,聞玉白心想,可是那天的事情,應該給他留下了不小的創傷。
他回想起那天雪茸在自己懷里化成兔子、兩人一起從高空墜樓的畫面。自始至終雙方沒有任何一句對話交流,但也不過是齊齊落地的極短時間內,他們似乎就已經明白了彼此的意圖和想法。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甚至那家伙還在高效率地超額完成任務,聞玉白感覺到心安,卻又忍不住在腦海中反復揣摩著那只兔子的身影——
不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被皇室刁難,對于阿麗塔的事情,他還會難過嗎?
彼時彼端,雪茸剛剛完成了一臺機器的檢修工作——他答應過拜耳,在跟蹤差分機進度的同時,他還會負擔起皇室所有的武器檢修與改良。
他放下扳手,用黃銅水盆洗凈手上的油污,接著就像是泄了口氣一般,整個人便有些垮了。
來到皇室這邊快一周的時間,他統共沒有睡過超過十個小時的覺,一方面是因為事情太多沒有時間,一方面也是一閑下來腦子里就太多事,根本睡不著。
最一開始還是想著阿麗塔、想著要怎么對付拜耳、怎么報復皇室和教會,到后來熬夜熬得有些精神恍惚,便不論醒著還是昏著,腦子里總會時不時鉆進一個高挑的影子。
不知道聞玉白怎么樣了。雪茸有些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自己當時那一槍根本沒留情面,是直朝著那家伙的心窩子打去的。他承認當時腦子里是充斥著殺意的,他當時強烈地希望自己能夠殺死聞玉白,徹底殺死這個讓自己變得猶豫不決、連連碰壁的大麻煩。
可直到那家伙帶著自己摔下樓去,他便徹底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也徹底看透了自己的心——
他是個俗人,為了所謂的使命殺死心愛的人,這種事情他根本做不到。
在那之后,那一槍就成了自己焦慮的源頭——他想知道聞玉白傷勢如何,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他該有多疼?流了那么多血,他能撐得住嗎?此時此刻,他是已經康復,還是正在養傷,又或是早已經死去了呢?
缺覺的頭疼像手中的小錘,一下下敲打著他的神經,叫聞玉白的影子如鬼魅般拼命搶占他的大腦。他的腦海里忽而回想起當天的畫面,忽而浮現出那人受傷死去的幻象,忽而又幻想著那巨大的白色雪狼出現在自己面前,讓自己趴在他毛茸茸、溫暖的背上、將他當成床和枕頭,毫無顧忌、全身輕松地大睡一場。
好在他與常人不同,越是頭痛煩躁、精神緊繃、幻象叢生,他反而越是注意力集中、工作效率翻倍。
因此,即便都開始要睜眼說夢話的程度,他也根本不敢停下手中的活,生怕一個暫歇,自己這副靠著慣性高速向前的身子就徹底停擺了。
此時此刻,剛從檢修工作中抽出身來,只感覺耳朵一陣嗡鳴,心臟的力氣都被瞬間帶走了一半。
正當雪茸趁著一旁的機器準備緩口氣再找點事干的時候,檢修室的門突然被“嘭”地一聲推開了,下一秒,那個始終彬彬有禮、處變不驚、溫文爾雅、一表人才的十皇子拜耳,此時像是個被突然踢翻了鋪子的殺豬匠,氣勢洶洶、風度盡失地沖進了門內。
還沒等雪茸反應過來什么,那家伙便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子,驚得鍋爐蓋上趴著睡覺的梅爾貓毛站立、嘶叫著發出警告。
但看到拜耳手中拿著的報紙時,雪茸倒是不怒反笑了。
下一秒,那人便將報紙塞進了他的懷里、動作粗魯地仿佛在他胸口捅了幾刀。
雪茸垂下眸子,不急不緩地翻開報紙,果不其然,最醒目的位置便是指控皇室與已故通緝犯BUNNY互通有無的消息——“印有BUNNY真實姓名和信息的皇室通行證,現已掛在城墻大門上示眾,絕無造假可能,誠邀所有人監督。”
再次抬起頭,對上拜耳怒目圓睜的神奇,雪茸的笑意更加明顯了。
“呀,完啦。”雪茸用夸張而戲謔的語調道,“怎么辦,這回你們不出頭,估計行不通啦。”
第206章 機械之心206
見到雪茸一臉得逞的神情,拜耳失態地怒罵道:“你這個不守規矩的瘋子!!你把一切都毀了!!現在所有的事情都他媽亂了套了!!”
看著這一貫自以為掌控全局的討人嫌的孩子這般崩潰,雪茸面上的笑意更甚了。
他此時此刻終于能理解,為什么聞玉白會“看到聞風清跳腳就開心”了——這真的太爽了,自己根本不必偷偷地吃聞風清的醋,這種發自心底的愉悅完全和所謂的愛慕與情趣無關,這是完全討厭一個人討厭到了極點,才會產生的一種希望對方一切都過得稀爛的最簡單誠摯的愿望罷了。
雪茸微微揚起腦袋,有些渙散的目光自上而下瞥著他,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屑與蔑視。
這神情更是對拜耳一陣火上澆油:“我現在就要處死你!你這個叛徒!!反正他們都以為你已經死了!!你最好真的給我徹底消失!!”
他的吼聲太大,吵得雪茸一陣耳朵疼。雪茸皺起鼻子,頗有些嫌棄地剝開他的手,然后毫不留情地抬起手上的銀杖,直直戳向那少年的胸口,強行將那家伙從自己面前推開:“吵死了,素養這么差,還能當皇子?”
拜耳氣得臉忽白忽紅,眼中的殺意都快磨出一把刀子來,后槽牙也咬得吱吱作響,可卻因為那人一句有關素質的嘲諷,半天都罵不出一個臟字來。
見他不吭聲,雪茸又得寸進尺地向前逼近了一步:“你要殺了我,我倒是反抗也沒用。不過這群笨家伙可就徹底沒有蘇醒的機會咯。”
說罷,他抬手指了指身旁那一排排靜默著、沉睡著的鋼鐵怪物,微笑道:“以你們現在的戰斗力,沒有這些東西支持,教會真打過來,怕是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吧?”
這句話說得沒有半點毛病,拜耳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涼氣,幾乎要將手里那張報紙捏成石子大小,這才顫抖著問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雪茸根本不吃他這一招,甚至懶得搭理:“你說什么?我聽不懂。我只不過是把你給我的通行證弄丟了而已,要不你給我補辦一張?”
拜耳渾身一滯,似乎是根本沒想到他居然連糊弄自己都這么不走心了。
可又能怎么辦呢?他們早已經找遍了全大陸的機械師,卻沒有一個能夠頂替眼前這只犯賤的兔子。
眼下,他們所有的武器、裝備、大型交通運輸工具,都離不開這人的驅動,一旦處死他,面對已經釋放出敵意的教會,這上百年來血脈相承、屹立不倒的皇室家族,幾乎很快就要走向徹底的覆滅。
該死就該死在這該死的人手里握著他們那該死的命脈,就算是他在自己的腦袋頂上蹦跶,也沒人能奈何得了他。
此時,眼前這不及二十歲的年輕小伙,竟硬生生被這弱不禁風的機械師,氣得雙眼昏黑、險些要站不穩了。
在他趔趄的工夫,對面那狡黠的兔子再一次抬起他的銀色手杖,順手支住了他正欲向前傾倒的身體,然后便是那熟悉的嘲諷聲:“皇子大人,膝蓋骨這么軟,可成不了大事。”
此時此刻,拜耳已經沒有心力再與他爭辯了,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什么辦法扳回一城,只能深吸一口氣,打算及時止損。
但臨走前,他還是覺得不甘心,轉頭對著雪茸狠狠道:“你知不知道,你這么做,會導致一場空前的戰爭!將會有無數無辜平民因此喪生!你承擔得起嗎??”
他企圖用這番話來喚醒雪茸內心的良知,此時此刻,哪怕這人心中產生哪怕一點愧疚,他都會覺得自己輸得沒有那么慘烈。
但從始至終,雪茸的情緒都沒有掀起過一絲一毫的波瀾。
“戰爭是你們派系之間利益斗爭的產物,怎么可能是我一個平民百姓就能隨便引燃的?這口鍋,你還是去找別人背吧。”雪茸聳聳肩,“更何況,其他平民百姓的命,與我有什么關系?我只知道你害死了我的學生,我也不想讓你好過,僅此而已。”
見這人這般油鹽不進、甚至還要順勢反擊自己,拜耳只覺得一口熱血梗在心口。他不敢再跟雪茸多說什么了,只捂著胸口、皺緊眉,迅速結束了這個話題。
他轉過身,快步走到門前,在臨離開時,對著廠房內看熱鬧又不敢吱聲人群發令道:“所有人,加快進度!!優先完備自衛型武器,戰爭不會輕易打響!!但要做好隨時迎戰的準備!!”
等那家伙摔門而去后不久,雪茸聳聳肩,緩步走到了廠房的中央,“咚咚”兩聲,輕輕用銀杖點了點地面,廠房里的其他人立刻停下手中的事情不再作聲,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向他掃來。這架勢任誰看了,都會誤以為他才是這群人的首領。
“既然要做迎戰的準備,那我這邊也不好藏著掖著了。”他笑著用銀杖在空中劃了一圈,挨個點過面前那一臺臺蒸汽機械,像是百戰百勝的將軍在欽點麾下的士兵,“接下來就讓我來教你們,怎么讓這些家伙們動起來吧!”
……
這陣子,或者說是從儀式上那聲槍響之后,整個大陸就陷入了一種隨時要崩盤的混亂狀態中去。
機械學院的學生們集體罷課、走街串巷地示威游行,教會的力量便盤踞在各個角落,隨時準備鎮壓,學生家長、學校老師圍堵關押學生的監獄討要說法,于是更多的人被逮捕關押……
除此之外,信徒與質疑者們的沖突也愈演愈烈,有人自發組織在主教堂門口靜坐討要說法,教會的信徒便會拿著自制的武器前來將其驅散,有人企圖沖進教會旗下的醫院尋找證據,很快便也會被人用各種手段阻攔甚至毆打……
可大家漸漸發現,這半個月來的鬧劇,似乎都是群眾們私下的小打小鬧,真正牽扯到關系最大的雙方——教會和皇室,除了履行維護穩定的職責之外,都幾乎隱身一般,藏在矛盾之后一聲不吭。
這般不約而同地裝死,也讓大家的熱情和激情逐漸消退,學生們開始回校上課,教堂門口靜坐的人數也逐漸減少,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場動亂,將會像過往無數被銷聲匿跡的事件一樣,再一次無聲無息地退出公眾視野時,清晨的《神說》拋出了一記重磅炸彈,將這場矛盾推升至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什么??皇室和那個BUNNY有合作關系??”
“BUNNY??是那個炸了教堂的犯罪分子嗎??”
“我的機械之心吶!!皇室帶頭搞無神論??這個世界真他媽的亂套了!!”
很快,不久前被人水泄不通地圍堵靜坐的畫面,便從主教堂門口轉移到了大皇宮之前,而一直以來都保持著沉默、回避態度的皇室,也在這個消息放出之后,迅速宣布要成立相關調查組,將對皇室核心成員涉嫌犯罪一事進行徹查。
面對兵臨城下的教會勢力,大皇宮的大門被迫緊閉,閉關的這段時間里,教會的警告、信徒的譴責、群眾的質疑宛如潮水般拍打著那扇隨時都會被沖垮的門,但自始至終,沒有一人對此做出回應。
沉默、裝死、閉著眼睛硬扛著等待事情過去,這是皇室一貫使用的伎倆,一時間沒有人能破開那扇巨大又厚重的機械門,也就沒有人能強行打破這早已經岌岌可危的微妙平衡。
皇室水深火熱之時,便是教會春風得意之日。
在對面被局勢攪得焦頭爛額之際,教皇又親自帶領牧師團四處游說傳教,鞏固民心。各路皇室貴族也紛紛站隊,公開表示支持教會立場,并陸續將資產進行大規模轉移。
富人階級的集體動作,對于整個皇室旗下的經濟來說都是一場極大的地震,一時間,皇家所掌控的商業、教育、醫療等各個領域都陷入了無限期的停擺,本就有名無實的皇室幾乎一下子被徹底架空。
論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樣的勢頭再堅持一段時間,甚至不需要一場戰爭,統治了大陸數百年的皇室家族將會徹底覆滅,可偏偏從事交通運輸業的德文家族不為所動,依舊堅定地擁護著名存實亡的皇室勢力,也正因為他們手中握著整個大陸的交通樞紐,教會才一直沒有辦法徹底將他們咬死。
這樣僵持的情況持續了近兩個月,對于這么一家強大卻又執拗的家族,教會甚至委身給出了非常多誘人的交換條件,但自始至終卻不能換來一句低頭和讓步,似乎對方已經是鐵了心地要和皇室統一戰線。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只要德文家愿意把鐵路線上交,兩派的戰爭就會徹底結束,大陸會成為由神明唯一領導的全民宗教國家,人民的生活會恢復從前,和平安定就會長久地存續下去。
對于德文家族的立場,坊間有著各種傳聞,有傳其間利益糾葛的,有說德文家族其實是皇族血脈的,但其中最有鼻子有眼的一條便是,德文家那個本應當在上一次神耀日登上機械之心、最終被公告死亡的小兒子,其實還活著,而他的小兒子,就是當初協助BUNNY炸毀蒸汽飛艇的同伙。
似乎是在印證這一猜想,也極有可能是雙方的僵持已經到了極限。直到某日,遠在皇宮中避難的萊安·德文收到了一封郵遞。
這是一封加急加密的匿名郵遞,沒有任何字樣和訊息,顯然是匆忙中臨時寄出的。
拆開密封,里面裝著一張布有機關的銅牌,萊安見狀,面色瞬間難看起來。
“這是什么?”沙維亞緊張地問道。
“這是令牌。”萊安深吸了一口氣,捏住了眉心,“我家那邊出狀況了。”
第207章 機械之心207
萊安是個非常有耐心的人,即便是在這樣顯而易見的崩潰情緒下,他還是盡可能清晰地跟一旁的沙維亞解釋了情況——
作為皇室最信任的親信,同時也是整個大陸相當有權勢的一脈貴族,女皇特批給了德文公爵不俗的兵力。這些經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平日里在德文家族旗下的產業從事鐵道工、車夫等工作,關鍵時刻便可以作為一支部隊調遣。眼前這枚銅牌便是調遣這批力量的令牌,一經出示,精英部隊便會無條件地為令牌的所有者賣命。
自德文家族興盛以來,大陸就一直處于相對和平的時代,因此這枚令牌和它麾下的士兵們,始終只是作為家族的榮譽勛章和最貴重的寶物被好好收藏著,從沒有發揮出他真正的作用。
眼下,一封無名的信件將這張令牌送到了萊安手中,毋庸置疑是家中出了大事。
“這個令牌的實際所有人是我的父親,就算他出了事,也該由公爵的第一繼承者,我大哥接手,而在他之后還有我的二哥和三哥。”萊安看著這張令牌,嘴唇都發白了,“現在這東西越過了這么多人,到了最不該擁有它的我的手里,只能意味著,我的所有家人長輩,全都出事了……”
遇到這種事情,沙維亞比萊安還緊張,慌忙之中,感覺自己的淚腺又要不受控制了,又害怕影響到萊安的情緒,他便只能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肉一把,硬生生把自己的淚水給憋了回去。
疼得眼冒金星的沙維亞慌忙顫著聲兒安慰道:“這么大一個家族,教會怎么可能敢說動就動?我覺得最有可能的情況是,你家人現在是被監視或者控制住了,不方便用這個。”
萊安是個聽得下去勸的,沙維亞這么一說,便又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被控制住總比被傷害強太多,他頓時感覺心里松了一些:“……嗯。”
沙維亞伸手給他捏了捏肩膀,讓他盡可能放松:“那你接下來怎么打算?”
萊安合攏五指,將令牌攥在手心:“既然家人把令牌托付給我,一定是要我使用它。”
說完他便有些心虛起來——雖然自己從小就受到過精英教育,在戰術指揮課業上也有著不俗的成績,但比起三個文韜武略、足智多謀、經驗豐富的哥哥,自己這一點紙上談兵顯然是不夠用的。
這也是他的另一層擔心。對比較自己的哥哥們,自己作為家中老小,一個連騎馬都會暈厥的廢物,面對這實實在在的戰場,不管是經驗還是魄力,都太過欠缺了。
他很怕沙維亞也這么覺得,畢竟自己在這個團隊里,不如雪茸聰明果敢,不如聞玉白驍勇善戰,不如梅爾機靈能干,也沒有沙維亞那樣在關鍵時刻能派上大用場的特殊技能。
自己一直以來對于團隊的貢獻,也就僅僅停留在家庭所能給他的權力和財力而已。
沒有了家人,自己什么都不是。萊安握著令牌的手都滲出了汗水——像這樣一無是處的自己,真的能解救自己身陷囹圄的家人嗎?
他屏著呼吸,等待著沙維亞的反饋。他以為沙維亞多多少少會對自己的能力發表質疑,可沒想到,這人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這里——
“你家人把這個寄給你,真的是要讓你用嗎?”沙維亞認真地發問道,“會不會有別的可能,比如是擔心落到別人的手里,所以交給你保管?畢竟這東西的權力太大了,要是被有心之人拿到,后果還是很恐怖的。”
萊安愣了一下,很確定地搖了搖頭:“不可能,以我家人的性格,如果覺得這東西會帶來災禍,一定會當場把它銷毀。而且郵寄其實比他們自己藏著風險更大,他們之所以會選擇寄過來,一定是希望我可以用上。”
聽他語氣這么篤定,沙維亞便也不再發問了,點點頭,干脆道:“那好,我支持你!”
萊安萬萬沒想到,這人就這么坦然接受了自己要帶兵打仗的事實,他忍不住問道:“……你不會覺得我不行嗎?”
“為什么不行?除了你還有誰行?”沙維亞理所當然道,“你可是讀過很多書、見過很多世面的人,有正義感有底線,還有眼界和知識,我們這里沒有誰比你更合適了!”
萊安愣了愣神,大抵是沒想到,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居然這么厲害。
沙維亞拍了拍他的肩膀,嘀嘀咕咕說了一堆給他加油打氣,然后批評他太不自信,畏首畏尾地容易讓士兵看笑話,萊安也聽勸地挺直了身子,他看著房間里的銅鏡,發現自己挺直腰板、抬頭挺胸的時候,還真的有點兒將領的氣質。
原來,自己或許可能,真的可以……?
振奮好精神時、萊安的腦子里也簡單地草擬了一個行動計劃。他看了眼時間,帶著沙維亞一起快步走到一旁的機械廠門前。
這段時間,雪茸被皇子瘋狂壓榨勞動力,成宿成宿地閉門造車,萊安他們一個星期可能也只見到他一兩回。
此時出了這等狀況,萊安不得不托人把雪茸叫出來——他得跟自己的團隊領導匯報一下接下來的行蹤。
雪茸從廠房里出來的時候,還滿手的機油,萊安拿出提前準備好的毛巾給他擦了擦,正猶豫著怎么開口,這人倒是像提前有了預感一樣,直截了當道:“你家有狀況?”
萊安愣了一下,點頭跟他講述了眼下的情況,說到接下來的打算時,萊安又有些緊張起來:
“哥……我能不能暫時先跟你們分開一下?我家人那邊,我實在放不下……”
雪茸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那金色的眸子,冰冰冷冷望著他,這眼神簡直叫萊安都快窒息,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眼看著他緊張地攥起衣角,雪茸微微抬起下巴,頗有些輕蔑地問道:“你就打算用這種語氣跟你的士兵商量?”
萊安愣了一下,花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這人是什么意思:“我……”
下一秒,雪茸就皺著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去做就好了,我從來也沒有強制你跟我一起走。”
萊安一聽,忍不住在心里道,自己這一路也不知是被誰騙得沒法下賊船呢。但領悟到了雪茸的意思,便也松了口氣——他是答應讓自己走了。
“只是你這個樣子,可帶不好士兵。”雪茸瞧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等他表現,“沒有哪個將領是商量著央求下屬工作的。”
萊安深吸了一口氣,嘗試著調整了自己的體態和眼神,竭力表現出將領的氣勢來:“我現在要回家一趟,過來跟你道個別。”
這樣子依舊不讓人滿意,但比剛才倒是好了很多。雪茸揚了揚唇角,沒有表態——萊安是個獨立的個體,他選擇去留不需要任何人表態。
萊安松了口氣,正要轉身,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沙維亞突然開口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萊安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反倒是雪茸這邊,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意外。
“你不想跟著他們一起找到機械之心的秘密了嗎?”萊安的第一反應便是如此,“跟著他們比跟著我安全……”
“但是,你媽媽給我織了小老虎。”沙維亞給了他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比起機械之心,我更想幫幫她。”
一下子,萊安居然找不到反駁的借口。他看著沙維亞的眼神,想起了當初這人強行要求加入他們的逃犯隊伍時,也是這般執拗到可怕。
他知道自己怎么勸也沒用了,更重要的是,他打心眼里覺得,自己也需要沙維亞的陪伴和幫助。
“挺好。”一旁的雪茸也表態道,“他認路厲害,也比你有生活經驗,你們在外面跑,他能幫上不少忙。”
直到他開口,萊安才想起什么,道:“那你們這邊可以嗎?”
畢竟整個團隊,唯二能打的就是他們倆了。
“怕什么?”雪茸笑了笑,指著身后的皇宮和軍械庫,“我現在可不是一個人。”
說完,便毫不留戀地將兩人推出門外:“去吧,別忘了你答應我的,關鍵的時候,借你家的力量給我用用。”
……
這段時間,聞玉白作為教皇的侍衛,屢立戰功,不僅幫助教會揪出了大量不忠的叛徒,還替教皇擋下了數次致命的刺殺,一步一步靠著不二的忠貞與絕對的可靠,成為了教皇最信任的心腹。
眨眼間,秋日已至,金黃的落葉鋪滿了整條黃銅大道,帶著栗子香的蒸汽將各個街角都洗得亮潔無比。
呼嘯而過的黃金馬車上,聞玉白坐在教皇的身側,他正盯著一片落在窗邊的楓葉——這葉子少了一角,看起來倒有幾分像只長耳兔子。
他伸手將楓葉取下收進口袋中,正不知為何出著神,耳畔就響起教皇的聲音——
“時間過得真快,又要到‘神耀日’了。”
聞玉白的瞳孔驟然一縮,抬頭看向他。
上一次神耀日上,雪茸拒絕登上機械之心,炸掉了一整座蒸汽飛艇,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至今還讓信徒們心有余悸。
那時候,雪茸只是憑借詭異的直覺和倔強,堅定地走了這條彎路,卻一不小心摸到了很多——關于燃料、關于情緒、關于病人……
那現在呢?再帶著這些信息,抬頭去看機械之心,又能看到什么、發現什么?
聞玉白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他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
“玉白,這次神耀日,你來全權負責‘神選之子’的挑選和運送工作。”教皇道。
聞玉白壓住快要加速的心跳,緊緊捏了捏拳頭:
“好。”
第208章 機械之心208
和BUNNY互通有無的事情曝光之后,皇室迎來了一次史無前例的信任危機。為了不在公信力上徹底崩盤,女王終于出面,公開向教會打起了輿論反擊戰。
阿麗塔的死亡再一次被拿來做了文章,關于埃城囚禁案的調查細節也一點點地對外公開,關于機械之心真相的質疑也重新被翻炒出來。
但民眾對于神明的信仰已經深入骨髓,沒有實質證據的質疑只是蜉蝣撼樹,根本動搖不了教會的根基。為保住在大陸的話語權,皇室不得不孤注一擲,將全部財力和人力投入到挖掘機械之心真相的事業中去,在一次次圍剿與逼迫之中,皇室也終于被迫站到了“反神”的立場,公開表示將要對尚未公開的真相一查到底。
這一態度無疑遭到了大量的群眾反對,這段時間,皇宮的大門幾乎要被信眾的憤怒生生推倒,在這段水深火熱的難熬時間里,十皇子拜耳一直悶在軍械庫里、跟在雪茸身旁,恨不得揪著他的領子監工。
好在這人真干起活來也算是靠譜,終于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改造好了一批手持機械銃,并將那些看起來很有威懾力的大家伙們,進行了深度改造。
與此同時,他的身后還有一批技能過硬、學習能力極強的精英機械師,在觀摩他改造的過程中也已經學習掌握了技巧和精髓,批量進行武器生產指日可待。
在機械銃驗收通關的一瞬間,雪茸看見拜耳明顯松了口氣的模樣,忍不住又嘲諷道:“別高興得太早,現在你們能用的只有這排機械銃,跟對方的實力還差得遠呢。”
接著,他頓了頓,望著他剛改好的一艘武裝蒸汽飛艇,道:“真正有用的是這些東西,你得想辦法讓他們動起來啊,皇子大人。”
顯然這樣的對話已經重復過了無數次,拜耳極不耐煩地打斷道:“我特么能有什么辦法??我把我能找到的‘燃料’都交給你了,你一直說不夠用不夠用!!”
“不夠用就是不夠用。”雪茸冷冰冰道,“你無非就是找人拆了幾只手表。手表機芯和蒸汽飛艇的動力需求相差多少,你應該清楚。”
“我當然清楚!但你讓我到哪兒去弄?!!”拜耳幾乎要將手中的扳手砸到地上,“我能問的人都問了,沒有人知道這該死的燃料是在哪兒弄到的!”
雪茸挑挑眉:“可是,教會的蒸汽飛艇就能飛。”
拜耳一聽,立刻暴躁起來:“我承認,皇室的技術水平比不過教會,那你讓我怎么辦?讓我現在跑過去問教皇:‘嘿,老東西,你們的飛艇是怎么飛的?我們在制作攻打你的武器,現在遇到了一點瓶頸,希望你可以提供技術支持,好幫助我們打敗你’?啊??這像話嗎??”
“蠢透了。你這種死腦筋,就不要學機械了。”雪茸直白道,“飛艇怎么飛的,難道很重要嗎?”
拜耳聽他又在貶辱自己,第一反應是要罵人,臟話都罵到了嘴邊,才勉強反應過來:“……什么意思?難道說……”
雪茸聳聳肩,又伸手看了一眼機械表上的日歷:“神耀日快到了,教會又有一批飛艇要上天了。”
拜耳震驚:“你是要直接挾持他們的飛艇??這……??”
“當然不是,白癡。自從我上次炸了飛艇之后,安保力量增加了不知多少倍,挾持飛艇,你們全皇室出動都不夠用的。”雪茸直言不諱。
拜耳:“那怎么辦!!”
雪茸:“偷現成的。”
拜耳:“這有什么區別??”
“區別大多了。”雪茸道,“一個靠蠻力,一個靠智取。”
“可是……”拜耳思考起來,“可是那么嚴密的安保,想偷東西也不簡單,至少要保證順理成章地混進‘神選之子’的隊伍里,還得想辦法把東西偷出來、運出去,光是第一步就很難保證了,畢竟主動權完全在對方手中。”
“不難。”雪茸說,“我去,就絕對不難。”
拜耳緩緩瞪大眼睛:“你……可是,你已經死了……”
雪茸平靜道:“我不會讓他們知道我是我。”
拜耳想反駁什么,卻發現雪茸好像的確是最佳人選——他是上一次的被選中者,如果標準沒有變化,這一次,他只要一個喬裝打扮,理應當能夠再次入選,至于后面偷雞摸狗的事情,他要是排第二,怕是沒有人能排第一。
“那手里的這些活怎么辦??”拜耳看到眼前一只只沉睡著的鋼鐵猛獸,心中又一陣崩潰,“你要走了,這些東西誰弄??”
“諾恩·坎貝爾,不出意外的話,他明天應當就能趕到了。”雪茸道,“他會替我主持好剩下的工作,他不比我差。”
眼看這人已經把所有的事情都打點得差不多了,拜耳也找不到理由再留人,只能皺著眉嘆氣。
雖然他對眼前這個二五仔已經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但畢竟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助他成功遠比殺了他更重要,拜耳只能憋著快要把心口撞爛的怒火,公事公辦地問道:“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準備,有沒有什么需要我們提供幫助的?”
見雪茸一臉無所謂的模樣,拜耳又補充道:“對了,我得提醒你一句,你現在在布拉德市,到時候教皇那老鬼可是會親自去教堂挑人的,他帶的那些家伙,可就不像你老家那群廢物那樣好糊弄的了。”
聽到這里,雪茸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他會親自來,對嗎?”
拜耳不知道自己的話又給他帶來了哪些歪點子,微微皺起眉:“是,你不會想要對他動手吧?我勸你別……”
雪茸沒搭理他,直接打斷道:“你們這里有沒有那種,能教男人把聲音偽裝成女人的老師?”
“啊?女人?”拜耳愣了半天,回想起這人相關的種種傳言,才無語道,“不是哥們兒,你是有什么怪癖嗎?都這種場合了,還一定要喬裝打扮成拿捏不準的角色嗎?老老實實當個男的不行嗎??”
雪茸冷冷翻了個白眼:“不行。這次必須是女的,你就說有沒有吧。”
拜耳深吸了一口冷氣,知道這人不會再多解釋,只能順著他的思路思考起來:“我二哥教表演的老師確實會女音,但不知道能不能教會你,畢竟這東西也得看點天賦……”
雪茸打斷:“你只管讓他教,學是我的事。”
“……行。”拜耳無奈道,“我這邊還有更專業的化妝師,需要我調過來幫忙嗎?”
“不用。”雪茸道,“我要扮成的人,有且只有一個人能化得出來。”
半月之后,布拉德市。
又是一年一度、萬眾矚目的“神耀日”。為了平息前不久的鬧劇和質疑,今年的儀式可謂大操大辦,一切規格配置都拉滿到了頂點。
鑼鼓喧天,熱鬧非凡,木屋之中的雪茸看了一眼窗外,卻無心享受那熱鬧的氛圍。
不久前,他收到了萊安和沙維亞的來信,那邊一切順利。
兩人啟程后不久,萊安就跟大哥盧修斯·德文取得了聯系,確定了萊安家人沒有大礙,只是被限制了行動。現在他們的第一要務不是回去解救家人,而是要在外保證幾條重要的交通線正常運行,避免德文家的勢力被趁機架空。
比起對機械的精通,雪茸對這些權力斗爭一竅不通,只知道看著萊安信中的侃侃而談,狀況應當不差,再加上沙維亞絮絮叨叨夸了三頁多,說萊安聰明厲害果斷勇敢很有領袖氣質,說明事態一切向好。唯一的麻煩便是德文家族整個都上了教會的黑名單,萊安的名字更是重新出現在了通緝令上。
不過跟著自己的一年里,萊安大抵應當已經習慣被通緝了,雪茸覺得,這一點他應當能適應得了。
他現在需要全身心關注的,是自己——此時的雪茸穿著一身黑色修女服,戴著金色長卷發,手里握著燙金的大教堂邀請函,站在銅鏡前打量了自己許久。
艾琳。
他有些怔愣地看著面前這張屬于自己、但卻又像著另一個人的面孔,難免心生恍惚。
他的母親,原來就是這副模樣。
梅爾說過,她鼻梁的線條比自己更柔和一些,眉眼也不如自己鋒利,她也和自己一樣愛笑,但卻不像自己那樣肆無忌憚,而是總會伸手遮住嘴,露出彎彎的月牙似的眸子盯著人望。
雪茸試著伸手遮住了嘴,彎了彎眸子,這是自己從沒有做出過的動作,陌生得仿佛是另一個人,卻又熟悉得仿佛每日都在與之相伴。
艾琳,自己的母親,到底遭遇了什么事、去了哪里、現在還活著嗎?
一想到這里,雪茸便有些期待和緊張——
這一趟如果能成功歸來,能不能帶回來一些關于艾琳的線索和真相?甚至有沒有可能,找到她本人?
那時候自己就有媽媽了,梅爾也是終于終于,找到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了……
“鐺——鐺——”
窗外,教堂的機械鐘發出聲響,是催促信眾們盡快動身、前往附近的教堂參加儀式。雪茸回過神來,轉身正欲離開,便看見墻角那縮成一團的黑團子。
雪茸當下的這副裝扮,必然是出于梅爾之手,方才剛一宣布完工,他便忙不迭地變回了黑貓的形態,背朝著自己一臉拒絕溝通的模樣,顯然心情并不愉悅。
雪茸當然知道他的情緒不高。畢竟艾琳是他心中埋著的一根深刺,這次也是費了好一番口舌才說動的他。
臨出門前,梅爾也沒多看雪茸一眼,他原本都要提著裙擺走了,想了想卻還是回來,揉了揉梅爾的貓腦袋,十分認真地道:“梅爾,那家伙絕對和艾琳有關,這一趟我一定能找到一些線索的。”
自己上一次以艾琳的形象出現,還是在獵犬島的碼頭,那時教皇在茫茫人海之中一眼便注意到了自己,還遞給了自己一枚雛菊胸針。
那是曾經艾琳帶在身上的胸針,現在重新又回到了雪茸的胸前。
他要戴著它去找教皇,他相信,那家伙只要看到了自己,絕對不會坐視不理,到那時,關于艾琳失蹤的真相、關于埃城囚禁案未能解開的謎題,甚至是有關教會、能源、機械之心的秘密,或許都能水落石出了。
聽到這句話的梅爾把腦袋埋得更深了,連耳朵都塞進了爪子下面,看都不看雪茸一眼。
此時,雪茸已經把門推開,喧喧嚷嚷的人聲、禮樂聲、機械轟鳴聲“嘩”地一下沖進房門內,叫人一陣恍惚。
他搖了搖腦袋,想跟梅爾道別,可身后就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擅自開口,總會有人聽到。
總不能讓人聽到一個修女發出男人的聲音,也不能讓人知道梅爾的名字,更不能讓人知道自己要去干嘛。
于是雪茸清了清嗓子,用這半個月速成學來的女聲,十分輕快地跟梅爾打了聲招呼:
“拜拜,貓貓!等我回來!”
說罷他便伸手關上門,卻沒看見墻角處,梅爾“倏”地抬起來的腦袋和豎直了的貓耳。
一片漆黑之中,金黃的貓瞳怔愣地看著剛剛閉上的大門。
他想起來自己見艾琳的最后一面,那人懷中抱著一只雪白的小兔崽子,彎著月牙似的眼睛看著自己。
當時,她也是這樣平淡地、像每個普通的一天那樣與自己道別:
“拜拜,貓貓!等你回來!”
黑貓皺了皺眉,心里回想起那人臨走之前補救般的解釋——直到這個時候,那遲鈍的家伙還以為自己是介意艾琳的事情,才不肯讓他去的。
黑貓的爪子情不自禁地攥緊起來,目光甚是擔憂。
他這輩子,總不能被兔子食言兩次。
第209章 機械之心209
一年一度的“神耀日”,是整個大陸最重要、最盛大的節日。這一天里,所有的百姓都將齊聚一堂,期待著被神明選中、坐上通往天空的蒸汽飛艇,前往至高無上的機械之心。
機械之心降臨大陸之后,全大陸都開始興建教堂,幾乎每個街區都有能容納轄區居民的小教堂,居民在神耀日時便可以就近慶祝活動,而每座城市的主教堂、同樣也是當地“入選率”最高的教堂,卻是只有收到特定邀請券的人才能進入,可以說,收到了邀請券的人,幾乎算是半條腿踏進了。
去年的雪茸便是收到了這樣的邀請,不得不和梅爾分開,才遇到了萊安、發生了后續種種的事情。
今年他已然成為逃犯,不可能再收到任何邀請,但好在背后有著皇室支撐,弄到一個入場券還是綽綽有余的。
現在想來,如果篩選準則確實和疾病有關,那么收到入場券的名單,大概率就是從各大醫療診所就診記錄中統計出來的,這張印有每個人姓名的、代表著無上榮光的燙金入場券,就是一道最基礎的、第一層的過濾。
隨著鐘聲一遍遍的敲響,各個教堂的門吱呀打開,人群紛紛四下涌去,穿著修女裝的雪茸,也拿著拜耳弄到的邀請函、排著隊進入主教堂之內。
上一次來主教堂,還是為了解救被綁架的阿麗塔,那時候時間緊任務重,雪茸根本沒有時間去觀賞這宏偉精致、堪稱奇跡和藝術的巨大教堂。
這座哥特風格的教堂占地面積極大,共計七層樓的高度,至多能容納三萬人,教堂前方是整個大陸最大的中央廣場,平日里用來舉行禮拜、演講等活動,此時此刻正停放著五駕整裝待發的巨大機械飛艇。
快要進入教堂內時,雪茸下意識伸手撫摸了一下自己胸前的胸針。不知道為何,自從靠近這座教堂之后,他的心臟忽然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和這顆有毛病的心臟共處了二十多年,雪茸自認為還算了解它的發病機制,他幾乎能斷定自己當下的情緒還算平穩,理論上不應該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可隨著自己一步步往教堂內走,他不僅僅感到心率越發異常,體溫逐漸攀升,甚至連呼吸都變得越來越不順暢起來。
上次解救阿麗塔的時候,他也是這樣,最終沒能撐住,在聞玉白的面前直接變成了兔子,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是情緒太過緊張導致,便沒有多想,可現在看來似乎不是這么回事。
隨著擁擠的人群進入教堂,一瞬間從室外來到室內,高聳回旋的吊頂、復雜精美的雕像、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讓他一陣眩暈,險些沒能站穩。
好在他伸手撐住了銀杖,他緩過勁之后,忙不迭伸手按了按頭部的某處——許濟世教了他不少怪招,比如所謂的“穴位”,按揉起來可以針對不同的癥狀。
伸手按摩讓他短暫地恢復了清明,但身體的不適依舊沒有散去,甚至連胃部都有了一些反應,惡心得有點想吐。
沒過一會兒,摩肩接踵的場面便擠得他出了一身虛汗。他昏沉地看著四面的雕像,只覺得有一雙雙眼睛在瞪著他的身影、一只只手在掐他的喉嚨。
上一次這樣莫名其妙地難受,還是在去年的神耀日上,沒有受到任何驚嚇、刺激的自己忽然覺得身子難受得厲害,沒能撐得下去,暴露了兔子耳朵、被獵犬盯上,徹底踏上了逃亡之路。
時隔一年,又是神耀日,又是教堂。雪茸心想,如果不是巧合,那大抵是自己上輩子虧心事做得多了,這輩子看到神明就有心虛膽怯吧。
他仰起頭,深呼吸了一口。好就好在,為了防止各種意外的發生,雪茸臨走之前特意讓梅爾給自己的假發做了加固,這樣就算忍不住吃了藥冒了耳朵,也會被結結實實地擋住看不出任何異樣。
就是腦袋會相當難受罷了。
四周的嘈雜聲潮起潮落,角落里,獵犬佝僂著身子、手捧著花環、陰惻惻地掃視著每一個人。雪茸忍著難受和惡心,死死抓著手中的拐棍,努力和那群惡心的生物保持距離。
老天爺啊,真不敢想象自己居然愛上了一只獵犬。雪茸閉了閉眼,頗有幾分無奈的挪開目光。
他的真絲手套里就藏著急救藥,許濟世那家伙聽聞自己這次的行程,也終于是愿意給自己藥方了,但雪茸還是強忍著不去服用。
如果挑選的標準真的跟疾病有關,那自己當下的狀態無疑是最好的。
就這么病下去吧,越明顯越好。雪茸一邊調整著呼吸,一邊站在門口附近,強打著精神觀察四周拿到邀請函的人們。
在出發之前,他特意讓皇室給自己弄來了近一年來布拉德市的就診記錄,他讓人把所有患者的名字和病癥都抄在了一張紙條上,接著,他又瞄上了一旁放著簽到簿的桌子。
兩個守衛一左一右嚴守在桌邊,此時,進場已經結束,教堂的大門正徐徐關上。
眼看著守衛即將把填滿的簽到簿合上帶走,雪茸悄悄將手伸進裙子的口袋里——
下一秒,一只圓滾滾的倉鼠便如炮彈一般從天而降,轟地一聲砸到桌上,接著在守衛的脖子、衣領、周圍人的后背、雪茸的手心里飛速地彈射起來!
“天啊!!老鼠!!”一陣乒乓亂響,雪茸捏著嗓子,發出一聲十分做作地尖叫。守衛慌忙抬手準備去抓半空中的OO,一旁的信眾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卻也被這空中飛鼠嚇得亂了陣腳,以簽到桌為圓心的小范圍之內,頓時掀起了一陣騷動。
教堂人頭攢動,稍有動靜便亂成一團,兩個守衛上躥下跳抓著老鼠的瞬間,雪茸早已經“一不小心”將簽到簿打翻到了地上,再“慌慌張張”跌坐下去,又“無意之間”將里面的幾張寫滿名字的簽到紙取下,藏在修女服的裙擺之中,“踉踉蹌蹌”地離開了混亂中心。
在牧師帶著獵犬趕來平息混亂的時候,雪茸已經一口袋揣著OO,一口袋揣著名單,悄無聲息地遠離了門口,來到了教堂的另一頭。
他找了個隱秘的角落,簡單掃了一眼名單。和他預料中的大體相似,今天來教堂的幾乎一半人,都是在診所有著大病醫療記錄的。
病人確實是優先考慮的對象——和阿麗塔給的信息對上號了。
那另外的人一半呢?雪茸看了一眼那些陌生的名字,想不出什么頭緒來。
也許是幌子?畢竟阿麗塔公開說了那番話,如果再大量選擇病人,公眾難免會起疑心,再多一些干擾項,或許會讓他們的目的不那么明顯?
雪茸一時想不到更合適的答案,只能盡可能多記住幾個名字,然后隨手將名單藏在了一處花瓶底端——這種東西,隨身帶著也太危險了。
很快,這一番動作又讓他體力耗盡,渾身不適的煩躁感再次翻涌。
心臟越來越難受,胸口也越來越悶。他實在有些招架不住,拄著拐棍,走向一旁人少的走廊喘口氣。
為了慶祝節日的到來,走廊兩邊的雕塑都換上了新鮮的花束,也不知是不是錯覺,雪茸只覺得在幽幽燈光的照耀下,這五彩斑斕的花,看得叫人犯暈。
和上一次松散的安保不同,這里的走廊兩邊也站著一排排的士兵和獵犬,雪茸跌跌撞撞走過來的一瞬間,所有人朝他投來了警惕的目光,似乎生怕任何一個人在儀式結束之前離開。
這也斷了雪茸的另一條心思,想要像上次那樣偷摸著直接跑到飛艇里,大約是不可能了。
那一刻,他的心臟再一次揪緊,也不知是出于恐懼還是其他原因,只感覺反胃感到達了極致。
他慌忙拐進了一旁的洗手區內,趴到水池邊。一陣冷汗翻涌,他吐出一口清水來,胃開始抽痛。
很快,一個穿著修道服的女獸人便跟了過來,問他是否需要幫助。
雪茸只覺得渾身難受得厲害,似乎連喉頭都有些水腫了,眼前一陣陣地發黑,身子也不停向下墜,可直到這時候,他腦子里想的都是——還好水池在公共區域不分男女,不然自己的一世英名就要毀于一旦了。
嘔吐的間隙,女獸人給他遞來一盆清水清洗。他昏昏沉沉抬起眼,才發現,這洗手臺的銅鏡前,也擺上了一捧花束。
教皇還有這種閑情雅致?雪茸只覺得腦子快要斷片了,根本沒法深想,便又趴回水池邊嘔吐去了。
這番場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怎么自己的身體會突然變成這樣??雪茸頭暈目眩地望著眼前變出重影的花束,腦子里暈暈乎乎地想起許濟世教過他的一句東方話,叫什么來著——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阻……
漸漸地眼前花花綠綠的影子變得忽黑忽白,他感覺自己的狀態必須得吃藥了,可是吃了藥、身體好起來的話,還怎么變成“病人”被獵犬選中進入蒸汽飛艇呢?
該死啊,能不能現在來個人,把自己選走算了……
就在他感覺心臟也要爆炸、腦子也要爆炸、胃和喉嚨也要爆炸,整個人虛脫得已經控制不住往下墜的時候,一雙寬厚有力的手,穩穩當當地接住了他。
不是吧?剛那女獸人的力氣這么大?手指這么長??
雪茸的好奇心沖破了痛苦,逼迫他噙著淚花睜開眼,下一秒,便看見一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幾乎夜夜都會出現在他夢里的臉。
那一刻,他幾乎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覺,忍著難受又眨了眨眼睛,確認正是那人的時候,幾乎條件反射地就要開口喚他的名字。
然而下一秒,那人就把手指放到自己的唇邊,像是在幫自己輕擦唇角,實則是堵住了自己呼之欲出的名字,接著又悄無聲息地向自己的口中塞入了一片藥片。
雪茸這才發現,那人的身側站著的,正是衣著華貴的教皇。
他現在是教皇的獵犬。
一陣苦澀從舌根下泛起,下一秒,那人便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
“小姐,恭喜你,被機械之心選中了。”聞玉白輕輕開口道。
第210章 機械之心210
猜到或許能在這里遇到聞玉白,或者說他這段時間一直期待和他的重逢,但沒想到,這一刻來得這么突然又這么及時。
雪茸下意識地抓住了聞玉白的手指,似乎生怕又把這人放跑一般。
他真是怕了。怕聞玉白真的死在自己的槍下,怕那人真的成為自己的敵人,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他了。
正想著,雪茸又一陣頭疼難忍。剛剛聞玉白遞給自己的藥短暫地壓住了他的心悸,但是反胃、頭痛的癥狀依舊沒有消失。
聞玉白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蹲下身安撫好他的情緒,一邊悄悄地給他按揉手掌的穴位,一邊轉頭看向教皇:“大人,儀式還沒開始,我身邊暫時沒有花環,但是這位小姐確實符合標準。”
雪茸在迷迷糊糊間聽到這句話,眼睛頓時一亮——這么說,聞玉白已經掌握了篩選的準則?
“嗯,無所謂。”教皇的聲音響起,“先把她帶到一邊的房間里去休息一下。”
沒過多久,雪茸便被帶進了一間空的懺悔室內。不知是不是錯覺,自從來到這空無一物的房間之后,雪茸便感覺身上的癥狀好轉了許多。
此時再抬頭,教皇正居高臨下地盯著自己的臉。艾琳的妝容果然讓他愣了神,沒一會兒,他的目光便停留在了雪茸胸口那枚雛菊胸針之上。
“小姑娘,我們是不是見過?”教皇微笑著問。
一旁,聞玉白正準備為他的“聾啞”找借口,沒想到這人居然張了張嘴,回答道:“大人,三生有幸,曾收到您贈予我的一枚胸針……”
雪茸這一開口,不是他平日里懶懶散散的青年男聲,而是個十分溫和甜美的女孩的聲音,從沒見他演過這一出的聞玉白大受震撼,原本處變不驚的目光都劇烈搖晃起來,險些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認錯人了。
見他這副模樣,雪茸內心得意了起來,但很快還是轉移回注意力,可憐巴巴地望向教皇。
果不其然,艾琳的這張臉對于教皇來說是非常特殊的,教皇再一次用目光將自己由上到下掃視了一遍,目光之灼灼讓雪茸渾身難受,也讓他身后的聞玉白目光逐漸陰冷。
好吧。雪茸實在扛不住,閉了閉眼。好在聞玉白還在自己身邊,他不可能讓那家伙對自己怎么樣的——
在自己的貞操面前,什么機械之心什么和平大業都亓亓整理閃一邊去好了,大不了直接合伙把這家伙做了,然后跟聞玉白兩個人雙宿雙飛,當一對自由逍遙的亡命鴛鴦也不錯……
一旦想開了,什么心理負擔也都統統沒有了。雪茸坦坦蕩蕩睜開眼,頭疼似乎也減輕了。
好在這人雖然目光猥瑣,但還不至于當眾發情,又一次用眼神把自己舔了個遍之后,教皇終于意猶未盡地收回了目光:“我們很有緣分,你叫什么名字?”
雪茸:“我叫希爾,先生。我是一名孤兒,沒有姓氏。”
教皇:“孤兒?”
“對。”雪茸點點頭,道,“我出生就沒有父親,我的母親是一名妓女,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失蹤了,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
“妓女?”教皇似乎聽到了什么關鍵詞,下意識皺起眉,聲音也拔高了起來,“她是在哪里當的妓女??”
“埃城的車厘街,大人。”雪茸柔聲細語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當時在那里工作過。”
聽到這里,教皇的目光果然如他所料地亢奮起來,眉毛抬高,嘴角都忍不住上揚起來:“哦親愛的,如果真是這樣,我可能認識你的母親。”
果然是這樣!雪茸心臟一緊,接著開始擔憂起來——該死的,這人不會真是自己的親爹吧,可千萬不要啊,殺了自己的生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身體里流淌著這種垃圾的血,自己真的會惡心得吃不下草的啊!
可即便內心一萬個抗拒,他依舊表現出了十分到位的驚喜:“真的嗎?您認識她?”
“我不能百分百地確定,親愛的。”教皇又謹慎地迂回了起來,“我上次遇見你,便覺得你和她的外貌十分相似,所以就把那枚雛菊胸針送給了你——那是我之前送給她的禮物,現在看來,應該是送對人了。”
雪茸聽聞,低頭看了一眼胸口的那枚雛菊胸針——這是教皇送給艾琳的禮物,艾琳會經常帶在胸口,梅爾說過艾琳很喜歡雛菊,所以經常會送雛菊給她,現如今,那本應該在艾琳胸前的胸針回到了教皇手中,最后又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恍惚了一下,覺得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但很快他又抬頭問道:“那您知道她現在去了哪里嗎?她還活著,是嗎?”
“當然,親愛的。”教皇彎彎眼,笑著指了指頭頂的機械之心,“她和你一樣幸運,也成為了被機械之心選中的幸運兒,現在正在神邸等著你。過不了多久,等你登上飛艇,你們母女倆就可以重逢團聚了。”
聽到這里,雪茸心跳驟然漏了一拍——艾琳還活著??
他對自己這位母親沒有深厚的情感,但他是真心替梅爾感到高興。
一直以來,他都默認自己的母親已經死了,哪怕梅爾再三跟自己強調,艾琳只是失蹤,并沒有死亡,但二十多年從未見過一面的陌生感,讓他很難相信母親還活在這世上。可他知道梅爾和自己不一樣,那家伙之所以能容忍自己一次又一次不顧一切地冒險,也是因為他對艾琳的行蹤太過執念。
梅爾比自己更需要艾琳的下落。
雪茸下意識捏緊了衣角,但他不敢高興得太早,畢竟這家伙騙人不打草稿,很難保證他不是為了讓自己心甘情愿登艇才說得這番話。
他強制讓自己的理智壓抑住自己的喜悅,但還是忍不住去想,她要是真的還活著,那可真的太好了,那梅爾一直以來的苦苦追尋,也算是有一個完美的結果了。
然而,教皇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燈。這人可謂渾身上下都長滿了心眼子,幾乎每問一句話都在對雪茸進行試探。很顯然他也很難一下子接受這種程度的巧合,他得找點什么來反駁或是支撐自己的猜測。
他詳細地詢問了雪茸“希爾”的身世,又看似閑聊一般試探了他對機械之心的忠誠度,最后又把話題繞回了艾琳的身上,以一個長輩的姿態,完成了一場壓迫性極強的審訊。
好在雪茸早已做足了準備,在來之前就無數次模擬了面對教皇的情景,他幾乎完美地接下了所有的問題,教皇眼中的懷疑也肉眼可見地一點點退去。
可這人大概底色就是極致的多疑,一直到后面問無可問,教皇依舊沒有對雪茸展現出充足的信任。
直到他轉身招呼了一名牧師,湊在他的耳邊說了些什么,沒多久,一輛蓋著絨布的推車便被送進了懺悔室。
沒想到審問了半天居然還有這么一出,雪茸警惕地瞇了瞇眼,再抬頭看向教皇時,便又恢復了一臉純真的好奇模樣:“這是什么?大人?”
“我還想送你個禮物。”教皇笑了笑,卻轉頭看向了聞玉白,“我想把她母親的貼身物品交給她保管,但是現在這里的東西太多了,你能替我找一找嗎?”
一直豎著耳朵聽兩人說話的聞玉白沒料到這件事還有自己參與的份,下一秒,那推車上的絨布便被人揭開,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小山堆一般高的滿滿一車的雜物——
說是雜物,不如說全是女性使用的物品,有使用過的胭脂盒、沾著新鮮氣味的手帕、有著明顯折痕的發帶、掉了漆的金屬發卡等等。
不知為何,乍一看這堆東西,總給人一種毛骨悚然感,它們都有著很明顯的使用痕跡,甚至從氣味上來說是來自無數不同的女人,此時此刻卻躺在一輛推車里,仿佛是眼前這個男人做某種儀式的戰利品。
看見雪茸的面色有些難看,教皇忙笑著安慰道:“別怕,親愛的。這是那些信徒獻給神明的物品,還記得《神典》第二十三條中的內容嗎?”
雪茸這個無神論者忽然被問到這個問題,忽然有種上課走神被老師抓起來提問的感覺,頓時腦子一片空白,甚至連他說的是第幾條都沒能在腦子里留下印象。
完了,想過這人會問各種各樣關于身世的問題,沒想到居然還會被抽背《神典》,此時此刻,押錯題的悲愴在心底嘭地爆開來,眼看著就要變成濃濃的絕望,沒想到,一旁的聞玉白卻慢悠悠地開了口:
“神明會與虔誠之人保持連接,男性教徒的禱告和女性教徒的私人物品,是神與人溝通之媒介……”
“答得很好,玉白。”教皇嘴上夸獎了一句,表情卻藏不住對他搶答的不滿。
原來是這樣。對于這本從小納入全民基礎教材之中、從老到小都能倒背如流的《神典》,雪茸卻宛如聽天書一般,感覺新奇無比。
好惡心的規定,顯然是某個喜歡女人的戀物癖想出來的變態法子。稍微細想一下,又聯系到埃城地下室那些姑娘的遭遇,雪茸都感覺自己快要吐出來了。
但教皇卻依舊沒有忘記自己的初衷:“所以玉白,快來幫希爾小姐找找她母親的物品吧。”
這是他測試雪茸身份的最后一題。